第二章
傍晚我提着王盟买的东西回了我自己家。我爸开的门,门开以后他越过我的肩膀不住地往后张望,搞得我很郁闷,我这么大个人好好的在这,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爸让开一点让我进来,我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他看了眼就又钻进厨房忙活去了。
我妈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正统官家小姐,我家一直是我爸做饭,虽说我鼻子废了闻不到味道,不过看这蒸烹炸煮的架势也知道今天的晚饭会有多丰盛。
老爹在里面挥汗如雨,做儿子的在外面当甩手掌柜也不大好,我想进去给他打个下手什么的,展示一下自己在雨村学的新手艺,证明我不是在混吃等死过日子,结果三句话内就被他老人家以添乱为理由赶出来。
“去去去,你妈好久没见过你了,想你想得要命,去陪她说说话。”
我心说你这不扯淡嘛,我自认回杭州回得还算频繁,每次回来都至少要在家里待一两天,结果我老妈不是在旅游就是跟小姐妹聚会,我要见她一面都跟等着觐见太后的大太监似的,全凭她老人家心情。
好不容易离开了闷油瓶的管辖范围,我偷偷摸摸想抽根烟,结果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来的竟然是我和他的结婚证,我吓得脸色都变了,趁没被发现赶紧给塞了回去。
客厅里我妈看我这幅做贼心虚的熊样,吊起一边眉毛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小时候她一露出这幅神情我就心虚得跟什么似的,乖乖把考砸了的试卷从书包里掏出来,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了,我厚着脸皮跟没事人一样坐过去叫了她一声。
吴邪啊吴邪,你是真的出息了,我在心里感慨道,连你妈都敢这样明着糊弄了。
“小张呢?他没跟你一起来?”我妈瞅我一眼,上下打量的眼光让我想起早上民政局的女同志。
这种上了年纪的女同志身上都有一种让人不敢违逆的霸气,饶是我身居高位做了这么久,在她面前也像个孙子。
“他有别的事。”我摸摸鼻子,很乖地应答。
“和小张吵架了?”我妈还是不肯放过我。
“没吵架,没吵架,我俩好得很。”天底下真的有人能跟他张起灵吵起来的吗?我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混了过去。
我生意上的事情她不感兴趣,她和小姐妹的鸡毛蒜皮我又听得犯困,我陪她看了会儿电视,我爸出来喊我们开饭了,于是一家人久违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一桌子好菜,我爸喝了点小酒,话匣子打开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平时不常说的话,我妈埋怨地拍他肩膀要他少说两句,最后两个人话头一致对准了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一个人回来这件事还是颇有微词。
我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埋头猛吃,就差把脸埋进饭碗里,大约是受不了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样,他们慢慢地停了念叨,开始一人一边给我夹菜。
吃完饭我总算是找到个表孝心的机会,麻溜地收拾完碗筷桌椅进厨房把碗都洗了。
放好最后一个碗,我拧上水龙头,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外边有人,虽说在自己家不需要这么强的戒备心,但有些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发现是我爸在门外等着我,紧绷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松懈下来。
“爸,怎么了?”
顺着我爸的眼神,我看到窗外雨下得天崩地裂,跟破了个堵都堵不住的窟窿似的。
来的路上我就收到了气象局发来的橙色暴雨预警,说今晚有大到暴雨。
“小邪啊,你是开车过来的吧?雨下这么大,你回去也不方便,要不今天晚上就别走了,明天早上雨停了再回去。”
每次我回杭州,不管我在不在家里睡,我房间里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吴山居二楼就一间卧房,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挤一张单人床肯定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不如一人一间睡得舒服。人总归是贪图安逸的,我爸劝我留下,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动了一秒。
我爸看过来的眼神里有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期盼,我很想干脆利落地说出那个“好”,却有什么东西卡在我喉咙里,让我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着那个总是走在所有人前方、强大又孤独的身影,想起墨脱风雪中痛苦的石像,想起他送走我时很安静的脸。不论身处何方,我总放不下他,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其实是我和他的新婚夜,我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已经是很过分了。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摇头,婉拒了我爸的一番好意,“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有人在等我。”
我爸很轻地叹了口气,看起来不意外我会做这样的决定,“下雨天,开车注意点,到了给我和你妈报个平安。”
“……好。”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我鬼使神差一般回过头看了眼我爸妈。
八点多我妈就已经困了,裹着我去年给她买的那块羊绒披肩靠在我爸的肩膀上打瞌睡,看上去就是两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头老太太。
察觉到我的视线,我爸如往常我每一次离家前一样朝我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操心。
小时候我性子十分内向,话都不怎么说,长大后稍微开朗活泼了一点,但还是喜欢胡思乱想。总体来说我就是个傻得冒泡的普通孩子,直到被卷入一场光怪陆离、持续了几代人的阴谋。保护我的人一个个离开,我不得不孤身面对比我强大数十倍的敌人。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我,我习惯了说谎,习惯了隐瞒,也习惯了对任何人都选择性地说真话,其中也包括我的亲生父母。
那一瞬间,愧疚和亏欠几乎压倒了我,我很想不管不顾地跟他们坦白我这趟回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理智死死地揪住了我。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让父母操心那就不是没有良心而是无能。假的永远都变不成真的,很多时候真相又都是伤人的,我无论怎么说都只会令这场闹剧更加难以收场,这对我父母还有闷油瓶都不公平。
因为不想把情绪带回去,我一个人在吴山居楼下抽了很久的烟,然后去买了瓶碳酸饮料,冲掉喉咙里那股味道。虽然我知道肯定瞒不住他,不过总归是要走个过场。
“小哥,我回来了……”我打开灯,发现房间里冷冷清清的并没有人在。
闷油瓶是个安静话少的人不假,但他不是会淹没于人群中的类型,很多时候他光是闷不吭声地坐在那里就有种难以被忽视的存在感。
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听着手机里的忙音,一时间我脑子里涌现出很多糟糕的念头。杭州不是他的地盘,人生地不熟的他到底能去哪里?难道是张家人又来找他了?我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在头脑发热的当下作决定。
我首先问了当时在楼下看铺子的王盟,他说张爷在我出门后没多久也收拾东西出了门,走之前专门托王盟给我留了话。
“张爷说他今天以前回,让你不要挂念。就是这样了,老板。”
“你他妈就不能早点说?”我按着太阳穴,心里邪火一阵阵地往外冒。这杀千刀的闷油瓶怎么就不肯当面和我说,非要走王盟这个不靠谱的二道贩子?
王盟懒洋洋地说:“老板,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张爷有手有脚,总不至于在大街上走丢吧。”
我看着手机屏幕,很无语地想真论法治社会那第一个就该把我们这群盗墓贼抓进去挨个枪决。
闷油瓶是个很守时的人,平时巡山说回来吃饭就回来吃饭,说几天回就几天回,他既然说今天以前回,那就必然不会拖到明天。
我趁闷油瓶还没回来赶忙去洗澡刷牙,彻底销毁了抽烟的罪证,然后拿了本书靠在床边边看边等。
十点、十一点……还有一刻钟就到第二天了,我听到外头门锁在咔哒咔哒地响,猛地从瞌睡中回过神,当即顾不得其他就往门边冲。
门开了,要进来的人被我堵了个正着。第一眼看到闷油瓶,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等到第二眼我才注意到他此时有多狼狈。我是从外面回来的,自然知今夜的雨下得有多恐怖,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没血色的脸颊上,裤子和鞋子都上还有不知在哪沾的泥巴。
看到我,他竟然愣怔住了,黑漆漆的眼里浮现出露出一种近似于心虚的情绪。
这很不同寻常,可我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过去我总想弄明白他身上的每一件事,仿佛我不这么做他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而现在的我在和他的相处中逐渐学会了等他把想说的部分说给我听。
比起这个,眼下我有更加在意的事情。
“小哥……”
“吴邪……”
我和他同时开口,我笑了下,比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先说。
闷油瓶浅浅皱了下眉,视线往下,我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是光脚跑出来的。这有什么?在地下的时候连不穿衣服的样子都见过了,我坦荡荡地看回去,他抿起嘴唇朝我伸出手。他想做什么?还不等我想明白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举棋不定的样子,心下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既然他不说那就轮到了我,“快去洗澡,别着凉了。”我把他推进浴室,从衣柜里找了套我的旧衣服隔着门递过去,“大小应该差不多。”
等他洗完澡已经是第二天了,我感觉到有人拉开我身边的被子躺下。因为标记了的缘故,他的信息素对我有很强的安抚作用,我很快就适应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的作息一向规律,反而是我晚上睡不了几个钟头,白天又是犯困又是补觉,都快成恶性循环了。这几天我破天荒睡得格外的多,给我做血检的医生说是发情期那几天我身体储备消耗得太过,让我多吃清淡有营养的多注意休息。
他的手在我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捏得我舒服得哼哼,没多会就感觉眼皮一直往下掉。
人为了得到什么总是要失去了什么,为了得到如今的生活,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我的嗅觉,我不后悔……或者说我认为我是不后悔的,但假如我没有失去嗅觉,在他进门的时候我一定能发现他身上有霉菌和灰尘的味道,某个时期的我极为熟悉的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