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奇山旅馆陈旧简陋的大堂里有片刻的寂静,所有人都在卢彦兮的暴喝中沉默了,搪瓷杯里的咖啡荡起波纹,Alpha的手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没有不相信,”辜骁抿了一下苦涩的唇,把杯子搁到一旁的方柜上,又抬手去摸自己的拐杖,“我们走,现在就走。”
他突然的干脆反而使得情绪激动的卢彦兮一时无法适应,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郭奇山不知其中原委,只忍不住出声说了句:“这就走了?你不是还要去拜见一下慧生大师吗?”
他这话又点醒了迷雾中的两位旅人,辜骁看了眼郭奇山,问道:“请问老板知道慧生大师现在哪里吗?”
“不出意外,应该在坛城边上的佛堂里。”郭奇山思忖着道,“但他这次回来,还没听说过他要开堂讲课,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
辜骁点头明了:“谢谢,那我们上坛城找一趟,之后再走。”他直手直脚撑着拐杖站起来,模样略微显得滑稽,像是老底子皮影戏里的皮偶。
卢彦兮见状忙去搀扶他:“现在去吗?”
“不去?直接走吗?”辜骁疑惑地看着卢彦兮。
“不是……你行动不便,我自己去吧。”卢彦兮心下有些歉疚,才来了一夜功夫,就又要马不停蹄地离开,普通人尚且觉得劳累,何况辜骁还伤着手脚,徒增奔波疾苦。
郭奇山在一旁看得迷惑,道:“要是有什么不法分子找你们麻烦,我替你们报警,色达虽说是偏远地区,但是治安也没这么差,佛学院里有安保部门的。”
卢彦兮勉强一笑:“谢谢,这事报警没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谅陆时骞也不敢当众掳人,辜骁的拐杖一级一级地点着地,卢彦兮边扶着他,边时不时朝后张望,盘桓的山道上除了他俩,就只有三三两两上下穿梭的修行僧侣,他们光着头,裹着朱红色的外袍,神情祥和淡然。谁也不意外有个伤残患者竟如此勇敢地要来色达拜佛,或许曾经还有人睡在担架上上山的呢。
坛城位于色达佛学院的山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共三层,第一层排满了金色转经筒,是普通信众转经祈福的地方。辜骁坐在靠崖边的长椅上,看着卢彦兮的背影朝远方奔去,呢喃的诵经声低沉而温和地送入耳中,像一潭碧波清水瞬间涤荡了自己污浊的俗世心灵。无怪乎总有在红尘活累的人喜欢依靠佛家来寻求超脱。
坛城宽广的露天操场上,一字铺开十数块长方形木板,有些无人使用,而有些则上居信徒,以虔诚姿态不停地行“五体投地”大礼,一记又一记,不知疲倦。
辜骁始终是个无神论者,他不信神佛也源自于童年时的灰色记忆,母亲有时神智失控时就会抱着家里的一尊陶瓷观音,又哭又笑,那模样过分骇人,连带着怀里的观音也面目可憎起来。
后来,母亲自杀过世,辜骁翻找出不少母亲描绘的关于佛教的画作。上头还有她提的感悟,细细读完,才知这一切并非是佛祖袖手旁观惹的祸,凡尘的肮脏事,哪位神仙也管不了。他的毕设主题最后定了“佛与山河”,存了不少私心,想替母亲走出杭州,再多瞧一眼世界。
檐上的铜风铃叮当作响,辜骁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一道阴影贴近,他还当是卢彦兮回来了,抬眼一看,却登时变了脸色。
“事情办完了?”那人长相平平,和四周任何一名普通游人无异,“陆少想提醒你,速战速决,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再给你。”
辜骁悄悄地捏紧了拐杖的头部,沉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他去找慧生法师了。”
那人不耐烦地追问:“需要多久?”
“人还没回来,我不能保证。”辜骁尽量匀长自己的呼吸,“你们要怎么带他走,不能伤到他。”
“放心,伤他一根头发丝,陆少卸我们几条胳膊。”那人嗤笑一声,“轮不到你来指挥我们。”这样的人是做黑事的一把好手,分明是再平平无奇的五官了,说起狠话来,那对小而浑浊的眼珠却能透出一股不寒而栗的阴冷来。
辜骁能怎么做,举起拐杖和他们拼命吗,那势必是自取灭亡,他只能想到拖延,他和陆时骞做了谈判,但几乎是单方面的一败涂地,陆时骞给了他时限,叫他打消卢彦兮出家的念头。或许那个尊贵的Alpha也很清楚,可以强行标记一个Omega的身体,但若无法掌控那个Omega的精神世界,这段关系终究是无趣的,他可不想回到家找人亲热时,发现对方还在佛堂里敲木鱼大念南无阿弥陀佛。
“事情办完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辜骁叩了叩拐杖,“他回来了。”
凶狠的打手瞬间化身为朴素老实的信众,双手合十,微微弓着背,从辜骁跟前掠过。卢彦兮小跑着过来,问道:“那位是谁?”
“不认识。”辜骁敛起忧思的情态,“你怎么样?”
卢彦兮叉着腰,大口喘气:“找、找……找到了……等于、等于没找到……”他又觉得腹部有隐约痛感,怕是跑急了宝宝也喊累,于是欲盖弥彰地捂住肚子靠坐到长椅上,“呼……我都跑饿了。”
慧生大师确在坛城旁的佛堂里,但很不幸的是,他与另外几位德高望重的上师正在闭关论经,已经半月不见日光,问何时能见到他,一位年轻的扎巴说,可能还需要一星期余。
“那我们是等,还是……就走了?”卢彦兮问道,他的眼随着前方一群绕着转经筒行走的信徒移动着,“他们在干嘛?”
“在祈福。”辜骁回答他,“你想走还是等?”
“我想等,”卢彦兮扭头对上辜骁的眼眸,“我也知道你会陪我,但是你的伤我不放心。”
色达的天是蔚蓝的,云是鱼白的,坛城的飞檐闪烁着苍穹赐予的圣光,辜骁的消沉情绪显然在这一片天光下难以完好掩藏,他踌躇再三,还是问了:“如果,他真的找来了,你会怎么样?”
“反抗到底,同归于尽。”卢彦兮很轻易地给出回答,铜风铃又在微风的调戏下发出脆声,捂在肚子上的双手没有撤离,“当然,这是我以前的想法,现在我很惜命,我不想出家,也不想去死。我想和你……只要你标记我,那他得到我也没有意义。”
无法自如行动的伤腿不自然地在地面拖过一道灰土痕迹,辜骁盯着石膏腿看,略有所思:“我的伤,好得太慢。”
卢彦兮粲然一笑:“哦,你这么急啊,那我不如为你祈个福吧。”说罢他又站起来,朝前方的转经筒走去,一个身披赤色长袍的扎巴被他拦下,和他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后他扬手挥舞喊道,“我要为你转10800圈!”
这是一等祈福,二等祈福是1080圈,三等则是108圈,卢彦兮口出狂言,令那位给他科普的扎巴大骇。辜骁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就看着一道竹片似的身影,夹在一众穿着肥厚宽袍的僧众里,摸着转经筒不停地走着,嘴里碎念着。
色达无长夏,这季节平均也就20℃上下,但卢彦兮硬是走出一身汗,可惜他忙活近两小时,也不足100圈,铜风铃清脆摇晃,似乎在笑他不自量力。这回是真饿了,他坐回辜骁身边休息,求表扬似的汇报:“转了96圈,实在是不行了,我明天继续来。”
辜骁看他满头的汗,掏出仅剩的一张纸巾给他:“擦一下你的汗,别勉强自己。”
卢彦兮不接纸巾,反而把脸凑过去:“帮我擦,我看不见。”自己的汗,还有自己感受不出来的道理么,这厮找借口撒无赖的娇倒是一流。辜骁没有苛责他刻到骨子里的懒,他的目光透过卢彦兮的肩,看向远处,在风和日丽的坛城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郭奇山很佩服卢彦兮的决心,因为转完10800圈的信徒少之又少,大部分人觉得108圈很够意思了,这代表着死后可以进入极乐世界。辜骁的伤也不能靠信念力量愈合,但卢彦兮想着以后回了华东,就少有机会再来这片信仰的土地。
一连数日,郭奇山亲自为他和辜骁送饭,色达的天气极好,即便坐在坛城上一整日,心也是不会腻的。辜骁在奇山旅馆的前台上发现了一支铅笔,便借了一本记账的草稿,拿来随意地涂画。
卢彦兮转累了过来吃饭,看他搁在一旁的草稿,每一张都是自己的速写,或侧脸或背影,神态翩跹,身形灵动,仿若画的人物会从纸上跃下。
“你真的好喜欢我呀。”卢彦兮点评道,“我是这样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辜骁怕他自满过度,就伸手过去往后翻了几张,原来还有其他僧人和信徒的速写:“我什么都画。”
“可你画我最多。”当事人不肯承认的事情,卢彦兮非要代他承认,也算是奇事一桩,他给辜骁喂一口饭,就问一句,“是不是?”闹得辜骁险些不愿吃这口嗟来之食,他仗着年纪大,又仗着脸蛋嫩,非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算了,脸皮真薄啊你,我去旁边佛堂讨口水喝,你要吗?”
“……嗯。”辜骁没说几句话,还是屈服于口干舌燥。
卢彦兮搁下饭盒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突然他身形一顿,整个人忽如北风刮过的雪沫,一点点消散似的坍圮下来,只一秒便软倒在地,辜骁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随后手忙脚乱地想拿拐杖拄起来,他大喊:“卢彦兮!卢彦兮!”
路过的几位扎巴反应神速,连忙跑上前来把人扶起,探了下鼻息,感觉无碍,便把人抬到了旁边佛堂的廊檐下。辜骁像只可笑的蛤蟆,一蹦一跳地跟过去,卢彦兮只是突然觉得晕眩,他的信息素带着苦味,几秒后眼睛就睁开了。
“我怎么……?”
“你刚刚晕倒了。”一位扎巴用生涩的普通话说道。
辜骁一手拄拐一手吊着,都没法触摸对方,但他眉宇间锁得很紧:“你太累了,不要再转了。”他的语气很硬,“我不允许你再转了。”
卢彦兮的脸色粉红里透着暗青,他也知道情况不太对,打哈哈道:“好,我不转,你别生气嘛。”
“你是那位要找慧生法师的施主。”这位扎巴突然想起来,“法师出关了,他在佛堂里面。”
意外之惊后居然有意外之喜,卢彦兮分明体虚,还是精神为之一振地爬了起来:“太好了,我们能拜见一下慧生大师吗?”
扎巴点了点头:“我去通报一下。”
他转身走进朱漆涂刷的高大木门内,身影渐渐没入黑暗,辜骁单脚翘着,一股末日将至的窒息感蓦地席卷了他的大脑,令他冻结成冰,故事的结局来得猝不及防,就在卢彦兮还没把10800圈转完,他们的欢乐悲伤,就要落下帷幕。
慧生请他俩进屋一坐,卢彦兮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敬仰的大师,心情却不再激动,因为真相的残酷和赤裸他已提前知晓。慧生不记得他,但记得他的祖父,得知祖父已经过世后,慧生垂眸静默了几分钟,嘴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当年的慧生,胡子还掺黑,如今早已雪白,他垂垂老矣,卢彦兮谦卑地合着手:“大师,当年您说我还需渡劫,脱不了红尘,如今我还想再来请教一回,我的劫是否已过了?”
“人生之劫,有大有小,你的小劫无多,大劫仍在。”慧生波澜无动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旁的辜骁一眼,“珍惜眼前人,欢乐苦亦多。”
从佛堂出来,长椅上的盒饭早已被高原的鸟啄食干净,幸而眼下也无人有胃口再去取悦自己的五脏庙。卢彦兮慢吞吞地收拾着落满饭粒的椅面,辜骁站在他身后一直无话。
“欸,你知道我的大劫是什么吗?”
随性的一问,辜骁却接不住这么庞大的话题:“我不知道。”
“原来我的劫还没来?”卢彦兮像是自喃着,“我的劫到底是什么?”
辜骁道:“珍惜眼前人,欢乐苦亦多。”他重复了一遍慧生的说辞。
“是挺苦的,我和你这一路就没消停过吧辜骁?”卢彦兮解嘲地笑道,“我差点滚下悬崖,又差点被人割颈,还差点在原始森林里被野兽吃了。你呢,为了救我,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可不是‘苦亦多’吗?”
“……”辜骁无言以对。
卢彦兮继而道:“死,真的太简单不过了,是吧。比起死——”他端着盒饭转身,睁大了那双悠长的凤眸,琥珀色的瞳仁里盛满辜骁的音容笑貌,“我更想和爱的人在一起历经这个世界所有的苦,欢乐苦亦多,苦再多又算得了什么,有对的人陪着,欢乐怎么会消失。辜骁,现在就做我的眼前人吧,好吗?”
“我……”毫无疑问,辜骁是动摇的,他的心房山崩地裂地塌了,明知道很多事情难以掌握和如愿,但自己还是在一霎间下了飞蛾扑火的决心。
“好。”
色达的夜还未降临,这里是远离尘嚣的圣洁之城,鹫鹰的长啸划破天际,奇山旅馆的住客都去观摩晚上六点开课的佛学讲堂了,唯有一对伴侣互相搀扶着回来了。佛学院水源稀缺,过了晚上九点,奇山旅馆才供应少许热水,因此这个点,谁也洗不上澡擦不了身。
卢彦兮把自己外衫脱去时还问:“臭吗?我身上臭不臭?”
他转经转了一天,又晕在地上少顷,说有多干净不现实,但辜骁还是煞有介事地挨近闻了闻:“没有臭味。”他不是撒谎,因为卢彦兮在他鼻子下一直是带着芬芳的荆花蜜香气。
“我帮你脱裤子。”卢彦兮显得略微着急,他不怕辜骁骂他流氓,因为对方的裆部早已隆起,自他有孕后,他就没有意乱情迷地肆意散播过撩人心智的信息素,辜骁是专业的志愿者,定力颇佳,虽偶有失策。
裤子卡在膝盖上,卢彦兮已经爬上床,试图小心翼翼地避开伤肢,横跨到辜骁胯间,当然,他不会结实地往下坐,臀下空悬着一截。自助式的完全标记,大江南北找不出第二家,卢彦兮撩开他披在两肩的乌发,露出自己娇嫩饱满的腺体,稍稍弓起背朝前倾,额头抵在辜骁的左肩:“咬吧,温柔点啊,我怕痛的。”
没有发情期,没有催情因子,但是房间的温度仍旧迅速攀升,竹叶香的信息素和花蜜香的信息素是一对老朋友了,它们朝夕相伴,习惯了和对方缠绵调情。辜骁直盯着这块诱人的腺体不动,他并不知道身上人早已怀揣了他的精血,他当下想的是,咬完腺体后,他还必须再次进入Omega的生殖腔进行成结标记,这样才算是完整的完全标记。但是卢彦兮不发情了,生殖腔还会开吗?他要强行顶开吗,这太让Omega受罪了呀。
“唔……咬啊,快点吧辜骁,我腰疼。”卢彦兮软绵绵地催促他,Alpha的信息素到底对他影响很大,“你的信息素好好闻,再多给我一些……”他开始轻微地胡言。
辜骁的体温逐步高升,连他石膏里包着的伤口都热得瘙痒胀得生疼……石膏?……等等,石膏?!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但此刻信息素的浓度已经飙升到了进入发情期的临界点,箭已在弦上,由不得你选择不发,但辜骁仍是拼死一挣,用右手推了卢彦兮一把,没把人推开,反而是自己向后倒去。
腹下坠坠地痛,想必是宝宝也想要这份被完全标记的安全感,但卢彦兮没想到辜骁竟突然将他推开:“怎么了——?”
他有一刹那的六神无主,俯身去关心自己的Alpha:“为什么推开我?”
“不行——”辜骁忍得满头爆汗,勉强支起右手,抵着卢彦兮凑过来的身体,“离开我,现在不行,我们不能——”
“为什么?!”眼眸里的春情还未消散,卢彦兮却得晴天霹雳,他周身只着了一条内裤,信息素的燥热熏得他手脚俱软,腰若无骨,“为什么要反悔!你不想标记我吗?不要你乱动,你就只咬我一口,咬我啊,快点吧,好不好、好不好……”
他几近哀求,辜骁的拒绝令他有一丝彷徨和受伤,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呀,珍惜眼前人啊,不是吗,难道他不配做他的眼前人吗?
辜骁拦不住他,只好反手捂住自己的嘴,他还把眼睛闭上,试图冷却已经脱缰的情欲,可惜事与愿违,自己设想的侥幸终究经不起推敲,一记砰然的踹门声在两人博弈时骤响,随即是泛滥涌入的喧闹,世界瞬间乱成了一团。
卢彦兮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记手刀劈晕了,辜骁想奋力坐起,却又被一只脚踹回了床上。
“够胆啊,还想铤而走险了?呵,门都没有,非得尝点教训!”房间里涌进来一群黑衣壮汉,为首的那个倒是最为矮小,“把他的腿,重新给我打断!”
两个人把衣不蔽体的卢彦兮从床上拖下来,另有两个人悍然冲上前,一人一边,穿着底部带铆钉的高筒皮靴,高高地抬起脚来——
“啊啊啊啊!!!”辜骁目眦欲裂地怒吼出兽的咆哮,眼睛似被一片血红糊住了,他想再看清卢彦兮的模样,已经是再无机会。
在他接受安装那枚嵌在石膏里的小物件时,其实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个自作自受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