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仙君毛茸茸
泥菩萨从中间裂开, 一直裂到脚下,分开成两半, 落到地上,摔碎成泥块。
只见那一堆堆鲜活心脏在炉鼎被推倒洒出来的那一刻,皆变为紫黑色,僵硬在地上, 不再跳动,看样子是没了活菩萨, 这些心脏也都活不成。
“景湛……”苏忘离四肢早就失去知觉,没有小儿鬼的支撑, 堪堪靠在柳彻寒身上, 虚弱的喃喃道。
景湛手握念君,花蔓索于漆黑深夜中散发红色光芒, 照亮他的脸。
他满头大汗,胸膛一块漆黑窟窿, 鲜血直流,却踉踉跄跄弯腰将沾了灰生了裂缝的面具拾起,紧紧握在手中,朝苏忘离咧嘴笑起来,一副桀骜不驯自大狂妄的模样。
“师父……徒儿厉害吧……”
说着便要朝苏忘离走去。
可刚说完, 还没迈出一步, 便嘭——得一声扑倒在地, 任凭苏忘离怎么喊, 也无力回答。
苏忘离连忙爬过去, 据景湛处却摸到一地冰碴儿,景湛倒地之处正朝外生出一层又一层冰渣!
冰寒毒?
那弯刀!
苏忘离立刻明白,这明摆着便是不给景湛活路!
“师父?”柳彻寒摸了把脸上的鲜血,见苏忘离挣扎开自己爬到景湛身边,便要过去。
“别过来!”苏忘离突然喊道,声音虚弱,威严却丝毫不减,“他中了冰寒毒,你不要过来,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东西进来,等到天亮,将我们二人带回蓬莱。”
苏忘离一双眸子亮的厉害,如同一湖碧水涟漪挥散,恳求又低微地看向柳彻寒,语重心长道:“柳彻寒,景湛,交给你了……”
他话说的如同诀别,只是此时慌乱不安,柳彻寒根本来不及细想苏忘离的话,只得听命的出去守在门外。
苏忘离见一片狼藉中只剩他们二人,才颤抖着无知觉的双手费力将自己一袭白衣一层层解开,周围散发出阵阵冰寒气息像是寻到热源,寄生虫般瞬间冲向他,一寸寸于苏忘离身上强取豪夺。
忍受冰寒,慢慢俯下身,张开双臂抱住景湛,仅是一霎那,冰寒瞬间将他席卷,身体冰冷刺骨,可颤抖的双手却将景湛抱的更紧,寒冰将流动的血液慢慢结化成冰,直冲向跳动的心脏,呼吸变得越来越奢侈,可苏忘离不在乎,一只手掌小心翼翼按住景湛鲜血淋淋的胸口,穷尽毕生力量,将体内全部的灵力灌输其中。
冰寒要将血液全部冻住,全身渐渐僵硬成石,心跳越来越慢,两条胳膊已经无法再动,苏忘离却感受到景湛濒临死亡的心脏开始复苏有力地跳动,冰冷的身子也渐渐恢复温热。
打斗过后的寺庙中飘荡着一股子呛鼻的灰粉尘埃味,苏忘离想咳嗽,却一点力气都不剩,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小,但耳边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他贴住景湛的胸口,缓慢的闭上眼,颤抖的眼睫落下一滴泪水,嘴角满足的扬起。
真好……景湛还活着……
天际开始泛白,光明日趋强烈,如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奔涌而来即将笼罩大地,将一切肮脏龌龊冲去,将无尽黑暗吞没。
景湛活着,这就足够了……
他从未奢求过太多,也从不抱任何期望,现实总是残忍又血腥的将他打落谷底,可此刻,他想要景湛活着。
只要景湛活着……
眼睫轻.颤,他有太多的话还未告诉景湛,他后悔了,那晚为何不说?
苏忘离啊苏忘离,可真是够窝囊的了……
明明千言万语要倾诉,可到头来却一句也未说出口。
你可知你拼尽全力把这些妖魔打得半死不活,站在一片狼籍废墟中对我笑的时候……
哪有谁是这样的啊……景湛……你都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开心……
天边最后一丝黑夜消失殆尽,光明彻底笼罩整个大地,他最后那点心跳声也全数停止,身体僵硬在景湛身上,闭上的双眼再没睁开过。
景湛……别怪师父……
“师父……师父!”陡然惊醒,景湛生了一身的冷汗,他做了个噩梦,梦中苏忘离狠心抛下他,任凭他如何呼喊央求,终是闭上眼不再看他一次。
慢慢恢复清明,转眼打量四周,周围是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他竟在蓬莱山自己房间中?
他还活着?
可明明壤塘镇婆娑庙里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甚至能感觉到心跳渐渐停止,可此刻……
他伸手按住胸膛。
心脏正强有力的跳动着。
怎么回事?
心脏虽跳动不停,却也疼痛不止,心中莫名慌乱不安,起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出房间。
只见苏忘离房间门紧闭,而柳彻寒立于门外,那张一直带笑的脸第一次摘掉伪笑面具,面庞冰冷,双眼通红,眼神里是散不去的浓重戾气,见景湛醒来,面上并无太大变化,只看他一眼,便别过脸,不愿再瞧第二眼。
怎么回事?
师父呢?
景湛刚痊愈,身上还未完全恢复力气,踉踉跄跄跑过去,伸手便要推门。
却被柳彻寒抓住双腕,硬生生拽到一旁。
“你做什么!师父呢!师父!”景湛见不到苏忘离心中本就急躁,此刻被柳彻寒这样阻止,更是挣扎着要去找苏忘离。
柳彻寒被他吵的怒气滔天,眼见这人就要挣脱,他立马低吼道:“够了,还嫌师父为你做的不够多吗!”
怒吼发狂的景湛愣住了,倒是也不挣扎了,呆头呆脑的瞪住柳彻寒,心中恐惧逐渐放大,好似恶魔利爪,要将其吞噬毁灭,他努力控制好自己,但问出的声音依旧是颤抖无措:“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老实些,懂了吗?”柳彻寒本来心中凌乱不堪,哪还有闲工夫去跟这个臭破烂闹,见景湛点点头,身体不再挣扎,握紧他手腕的双手才渐渐松下力道。
谁知还未完全松开,就让这人挣脱,立刻冲进苏忘离房间。
景湛哪能老实?他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他只要苏忘离,只要看见苏忘离安好,悬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才能彻底放下。
谁知刚一冲进去,还未靠近床榻,便被一股强烈灵气冲击开,这股气息太过强烈,景湛抵挡不住,冲撞在地,刚痊愈的心口疼痛闷热,喉中一片甜腥,一口鲜血吐出来。
好一会才回过神,眼前的模糊慢慢聚焦清晰起来。
只见一股流光溢彩的青绿仙流正将榻上那块雪白包裹住。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一人站在景湛身前,不停运气将自身灵力灌输于榻上,他着一身青绿铠甲,头发高束成马尾,虽留给景湛的是背影,却依旧威严不减,傲气逼人。
景湛只一眼便认出,这正是神尊星宿的玄武神君。
他并没听话出去,双手撑地费劲全力站起身,看向榻上,虽离得不近,但依旧能看清榻上东西。
那躺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皮毛顺滑,于青绿光中映出淡淡琉璃青,四肢无力侧躺于榻上,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唯有身后那两条雪白毛绒的尾巴缓缓摆动。
柳彻寒这时也跑进来,虽说于寺庙里,他便已经见过苏忘离的真身。
阳光照下,婆娑庙废墟中,景湛身上趴着的那只已经僵硬的白毛狐狸,竟然就是苏忘离!
可如今再见,依旧是心中思绪万千。
可景湛比他心中复杂的更多!
狐狸?
苏忘离,他的师父,神尊星宿瑶华仙君,竟然是一只狐狸?
玄武勾阑此刻顾着为苏忘离渡力,根本无暇顾及两人,只见他已然满头大汗,渡力的双手已经止不住颤抖,拢在苏忘离身上的青绿光芒渐渐微弱下来,直到变为透明,勾阑这才住手收力,因过多消耗支撑不住,堪堪后退一步站稳。
只见榻上本有两条的雪白尾巴,一条竟陡然消失,化作繁星点点,隐匿于小巧狐狸毛绒脑袋中。
忽而一袭金光瞬间照耀整个房间,众人皆备光亮刺激的闭上眼,待再睁开,榻上那只狐狸已然不见踪影,只有景湛熟悉的白衣平躺在床,刻薄面庞惨白瘆人,却因昏睡而缓和下来,并无往常那么尖酸凌厉。
“师父……”景湛挣扎着要过去,却被勾阑一掌拦下,他眉间的月牙青纹由青绿变为漆黑,只见深邃眉眼中满满戾气,看向景湛的眼神像是把把利刀要将人活剥扒皮。
冷言道:“你们跟我出去。”
柳彻寒倒是听话,转身便出门。
而景湛向来就是不听话的人,挣扎着要去榻边看苏忘离,被勾阑一把抓住衣领,硬生生给拖出来。
“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景湛被拽出来,却依旧不死心的要往里冲。
啪——!
脸颊火辣辣的疼,耳边嗡鸣不断,还未完全恢复的身子被这一巴掌打的直晃荡。
勾阑本就是武神,一掌下去用尽全力,普通人自然是承受不了,就连景湛这种天资聪颖修炼尚可的都被这一巴掌打的晕头转向,半边脸颊酥麻过后再无知觉。
“冷静了?”勾阑冷言道,双眼冷戾,眉间月牙纹渐渐恢复青色。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是溺水之人挣扎出深渊,终于回过神,红肿着半张脸,一双细长鹰眸中闪烁点滴碎光,如同合欢池内游荡不停的鲤鱼,撞碎一片宁静。
“玄武神君……”景湛深呼吸几次,叫道,随后皱起眉,欲言又止倒:“师父……他……”
勾阑听到这,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只是面色仍是狠戾,瞪住景湛的眼神凶狠恶劣,冷言道:“若不是你,瑶华怎会连命都没了!”
“!”
晴天霹雳。
原来……
原来不是梦……
不是梦!
苏忘离,没了?
不可能……
景湛血液瞬间僵止,心脏阵阵抽痛,张了张嘴,竟是连话都说不清:“这,这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师父他怎么会没了呢?!”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坚定,似乎只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叫喊,苏忘离才会醒来,才会推开门,冷下一张脸,刻薄的训斥他一句:“孽徒!胡闹!”
可无论怎么喊,无论怎么胡闹,那个人依旧安稳平静的躺在榻上,面上是从未见过的和缓笑意,似乎睡着了,沉浸在自己的好梦之中,再不用为世间苍生烦恼,再不用为景湛费心。
深冬早已变成初夏,雪早已经化成了水,可他却浑身冷的难受。
“景湛……够了……别闹了……”柳彻寒第一次没有叫他臭破烂,没想到竟是这种时候,真正像一个师弟一样,叫住他。
勾阑本就气急,抬手欲再落一巴掌,柳彻寒见状立刻制止,求情道:“神君,还请手下留情!”
“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命令我!”勾阑怒火攻心,说话也是难听尖酸,更是不理会柳彻寒的求情,眼见一巴掌便要再次落下,景湛现在这样子,若是再挨一巴掌,定是承受不住。
可景湛却一副呆傻模样愣在原地,心中脑中全是苏忘离,哪还管得了别的什么。
“神君若是不想师父心疼就请手下留情!”
眼见那一巴掌如同一把刺刀划破疾风直冲景湛,千钧一发之际,柳彻寒突然急声道。
手掌猛然顿住,于景湛脸前停住,手刀夹带的疾风将景湛凌乱发丝吹拂起来,刮过景湛脸颊,竟如刀子般划出一丝血口。
柳彻寒见此简直心有余悸,若是方才这一巴掌不停下,景湛就算皮再厚,也要丢半条命,苏忘离好不容易在鬼门关给他捡回来的命,并在婆娑庙中嘱咐过柳彻寒,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景湛这条命丢了。
勾阑听到苏忘离,眼中怒火几乎要将景湛燃烧殆尽,可再气,却也将手放下,猛然转身走开几步,似在平息心中火气。
柳彻寒见此模样,吊着的心终于落下,呼出一口大气,这才肯转眼看向景湛。
景湛猛地拽住柳彻寒的衣袖,抬眼一双遍布血丝的通红眸子直勾勾瞪住柳彻寒,似是要确定什么,一遍又一遍的问:“师父睡了,师父只是睡了对不对?对不对!”
“景湛!你还要这样多久!”柳彻寒本想心平气和的说,可见到景湛这副窝囊模样,恨不得要玄武神君将他打死!
可脑海中又是苏忘离那副恳求模样,卑微的恳求他照顾景湛,柳彻寒便将火气忍下去。
“你觉得自己还小吗?父母不可能护你一辈子!师父也不可能!你该长大了!懂了吗!”
一向轻佻的柳彻寒,一向凡事不放心中的柳彻寒,第一次脸上出现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大吼着,恼怒着,回声飘荡于整片院子里,合欢池中的鲤鱼似乎吓到了,抖了个激灵,甩尾钻进水池深处。
“怎么可能?师父可是仙君……”景湛似乎终于冷静些,可一时间却还是接受不了这么多残酷血腥的事实。
柳彻寒叹了口气,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疲惫,道:“那婆娑庙中的泥菩萨是邪念所化,变出那些小儿鬼专门吸取外来人的邪念,才会这般强大。”
“那些心脏?”
“那是整个镇中百姓的心脏。”柳彻寒抬眸看向他。
“什么?”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这个邪祟化出来迷惑外人的,镇中所有人,不过都是它操纵的傀儡罢了。”
傀儡……
一整个镇竟无一人生还……
景湛心寒如冰。
——我媳妇怀孕了,我就要做父亲了!
脑海中浮现的,竟是驿馆那晚的男人,粗犷壮汉,肩扛锄头,却小心翼翼带着媳妇绣的锦袋,为娘子买醉鸭,还有一脸初为人父的兴奋和喜悦。
可到头来,却是好梦一场。
“你被心魔所困,又身中冰寒毒,师父……师父他……”柳彻寒欲言又止,不忍心再往下说。
“他就将毒全部吸入自己身上,用其仅余的灵力,将你胸口的伤愈合。”勾阑走过来,将柳彻寒不忍说出的部分说下去,似是已经平复怒气,可一双眸子如同鹰眼般紧紧勾住景湛。
“他在此之前已经灵力受损,没了半条命,这下连余下的半条命也都给你了。”
“灵力受损?”
脑中画面重合浮现,夜半三更,漆黑深林,苏忘离搂住经脉尽断的自己,将灵气渡给自己……
哪是半条命,他这一整条命,都给自己了……
“神君,可有办法救师父?就算是要了景湛这条命,只要能救回师父,怎样都行!”景湛竟双膝跪地,死死盯住勾阑。
勾阑见他这样,依旧一副蔑视神色,许久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拼了命救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再还给他。”
景湛没懂勾阑的意思,连柳彻寒也没懂,便问了句:“什么?”
“罢了,方才你们也看见了,那只狐狸,便是瑶华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