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从康定到色达,途径道孚、炉霍,由南往北,远处是连绵雪山,近处是牛羊青草,景色美不胜收,但这一切却是与卢彦兮没有缘分。他谎称吃了晕车药,其实没吃,刚上路没一个小时,脸色就隐隐发青,过了午后,他神智涣散,倒靠在辜骁的肩头,又说要睡一觉,实则一直闭眼忍耐。
第五十四章
从康定到色达,途径道孚、炉霍,由南往北,远处是连绵雪山,近处是牛羊青草,景色美不胜收,但这一切却是与卢彦兮没有缘分。他谎称吃了晕车药,其实没吃,刚上路没一个小时,脸色就隐隐发青,过了午后,他神智涣散,倒靠在辜骁的肩头,又说要睡一觉,实则一直闭眼忍耐。
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辜骁以为他睡着了,也没喊他吃点充饥的干粮,自己掏出一个冷包子,放嘴里咬上一口,里头的肉馅飘散出了油腻的肉香味,卢彦兮甫一嗅到,便是再也憋不住了,弹簧似的蹦起来,反向扑到车窗边,拉开窗子将头伸出去,一顿撕心裂肺的作呕。
“哎哟——怎么了?”老张刻意踩了脚刹车,放缓了速度,就听见后座有人呕得似乎要把肠子都扯出来了。
辜骁马上收起包子,屁股挪过去一截,轻轻地拍了拍卢彦兮的背脊:“你怎么样?还行吗,要停车吗?”
卢彦兮艰难地举起一只手,风烛残年似的摆了摆,意思是不用停车,他又是一顿呕,听得人后背发毛,头皮发麻,像极了某些癌症晚期的病患,躺在病床上对着一个小痰盂,几乎要把肺子吐出来。
车速明显慢了不少,不远处有一群羊悠闲地吃着草,它们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生物趴在窗子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忍不住对着咩咩叫起来,似乎在嘲笑他的虚弱。
卢彦兮呕得太用力,两道清泪已经淌过脸颊,成了一挂瀑布,他的嘴角上流着涎水,细闻还有一股酸臭味,真的是把胃酸都呕了出来。一方纸巾从后方伸出来,对着他的嘴估摸着擦了一把。卢彦兮重新坐回车内,看见辜骁身残志坚地挺坐着,一手吊着,一手捏着纸巾,皱着眉看着他。
“还好吗?”
卢彦兮接过纸巾,自己给自己抹了两嘴巴,吃力地开口:“好、好多了……真的……我没事儿。”
老张啧了一声:“小伙子,你可能有高原反应哦,那不适合去色达嘞。”
“我没事,我喘得上气,真的。”卢彦兮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体素质,一把坐直,但脑袋重如千斤,一下子又晕了过去,直接砸在了辜骁身上,“啊……唔……”
辜骁单手揽住他的肩,扶他倒在自己的大腿上,摁住他:“别动了,你要是再不舒服,我们就调头回去了。我们不去色达了。”
卢彦兮抓着他的手,忙道:“别……我会好好的,我听你的话可以吗,我不动了。”
辜骁皱着鼻子嗅了嗅,道:“你的信息素变味了,有一种别的气味掺了进来……但是我暂时闻不出。”
他的狗鼻子真是灵敏,卢彦兮脸色僵了一瞬,随后尬笑:“是吗……说不定你再不标记我,我的信息素就发臭了。”
又在胡说八道,辜骁没理睬他,只道:“把你的脚收上来,这样仰躺会舒服些。离色达应该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睡一觉吧。”
他的大腿健硕有力,枕着像是枕在一块软玉上,温暖而坚实,卢彦兮发现这个姿势让他不那么难受了,他换了个视角看辜骁,发现这个Alpha的骨相着实长得优越,他那锋利瘦削的下颌骨,挺拔飞翘的鼻尖,还有弧度嶙峋分明的喉结,卢彦兮看得入了迷,以至于辜骁一低头便与他视线相撞,两人各怀心思,眼中皆是火花一闪,辜骁不自然地躲开了这道灼人的目光。
卢彦兮抬起手掐住他的下巴,矫正他扭回来,迫使他低头看自己,辜骁并没有真的反抗,顺了他的意思,又望向了他,卢彦兮用口型对着他道:别逃,看我。他的凤眼下边是因呕吐过后氤氲出来的一片桃粉,这样多情的眼眸因盛了爱人的倒影而显得愈发生动。辜骁蓦地拿手心盖住他的眼睛,轻声道:“你睡吧。”
夏季日长,车子开到五明佛学院时,恰逢日落,正值晚上八点,老张看了看纸条上的地址,道:“这宾馆在半山腰啊,小帅哥拄着拐能上去?要不你们换一家吧。”
辜骁摇摇头道:“我爬得上去,可以的。”
卢彦兮背着包扶着辜骁的一侧充当柺棍,两人就这样三步一停两步一顿地拾级而上。老张看着两人的影子没入蜿蜒的阶梯里,颇为感慨:“年轻人玩儿也得有个度呀,都这样了……”他坐上车,打算向前开,去色达县城接下一单回程的生意,车子刚起步,就看见后头又来了一辆车,体积庞大,马力十足,似乎是个好牌子。
色达的五明佛学院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这漫山遍野的方形红屋已经由从前的木制改为了混凝土,不变的是它们鲜艳纯粹的赤色,白日里观赏佛学院全景是一种涤荡心灵的享受,而在夜里,千万朵灯光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则是另一种人类与上天近距离交流的行为。
爬了一半,卢彦兮搀着辜骁坐在了水泥石阶上,他不敢置信两人爬了这么高,眺望远处,夜空与大地皆是群星闪耀,窒息的浪漫。卢彦兮喘着气道:“太美了……我脑子空了,想不到什么诗句来形容这片夜景。”
辜骁撑着一条伤腿,道:“那就不要说话,看吧。”
卢彦兮不再吭声,两人坐了很久,夜里寒凉,他挨不住缩进了辜骁的怀里:“呼……感觉只有10℃,好冷。”
“那走吧。”辜骁要起身。
“不,再看会儿。”卢彦兮拉住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忆,很珍贵,我要你记住。”来年他们就是一家三口了,这样的双人旅程,仅此一次。
夜景越是美丽,越不敢多看,一块倒计时的秒表安插在辜骁的脑子里,时时刻刻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这样的回忆确实很珍贵,但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心碎。卢彦兮浑然不觉地依偎着他,万籁俱寂,幸好色达的神佛从不会嘲笑凡人的天真。
奇山旅馆是一栋二层小楼,上下共六间房,设施一般,胜在便宜。前台小弟昏昏欲睡地给两人办了入住,还说:“运气真好,就剩最后一间房了。”
卢彦兮向他打听郭奇山,前台小弟一愣,表情不自然起来:“啊,我们老板有事出去了,他这几天都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这个嘛,他也做不了主呀。”
卢彦兮和辜骁对视一眼,觉得很怪,然而这一天两人赶路辛苦,不愿深想,进了房间简单洗漱后就睡下了。
翌日上午九时许,还在睡梦中的卢彦兮听见不重不轻的敲门声,眯着眼摸下地去开门,宾馆走廊是露天的,色达的日光剑一般刺进来,逼得人把眼掀开。
“您好,我是这家宾馆的老板郭奇山,听说您找我?”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站在门外,“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卢彦兮走出房间,把门虚掩上,快速地醒了醒脸,朝着郭奇山一笑:“你好,是我冒昧打扰你了。我叫卢彦兮,从上海来。”
郭奇山显然不记得他,满腹疑惑:“啊,我去过上海,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男性Omega身上有很浓重的Alpha信息素味道,卢彦兮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又道:“是屈佳丽给了我你的地址,很凑巧,我在康定遇见了她。其实我和你们,在上海见过。”他简单地把当年的事复述了一遍,“真的很抱歉,我是来寻个答案,是当年你们的事迹给了我激励,让我想走上这条路的。不过……我现在遇见了我喜欢的Alpha,可能没办法出家了,但是他,怕我反悔,就陪我来色达求个明白。”
郭奇山安静地听他说完,神情复杂,道:“你想要的答案……我可以给你看,喏,在这里。”他说罢,撩开自己的衣领,露出红肿的腺体,上头的齿痕清晰可见,似乎才咬上去没多久,“我刚刚度过了这个月的发情期,这是我的Alpha咬的。”
为了彰显占有,Alpha会在发情期不断地啮咬Omega的腺体,虽然对方已是他的囊中物,但这个行为就像狗会不停地在自己的领地尿尿一样。
卢彦兮没想到他也被标记了,忙问:“那赵满月呢?她在哪儿?”
“你想见她?”郭奇山嗤笑一声,“来吧,你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她。”
辜骁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对话,随后卢彦兮回房,在床沿上坐着发呆,他便问:“郭奇山吗?”
“嗯。”卢彦兮道,“他说等会儿带我去见赵满月。”
“要我陪吗?”
“不用了,你待在旅馆休息吧。这件事,我一个人去弄明白就行了。”卢彦兮忐忑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辜骁沉默了片刻,用手贴了贴他的脊柱,似乎想给他勇气:“你已经走到了这步,不需要再顾虑什么。”
郭奇山给两人安排了餐食,吃完后,他便带着卢彦兮下了山,他在山下主路边停着一辆三厢小破车,主要是平时用来接送预订住宿的客人。八月末游人少了许多,七月刚开过法会,那时人才叫多。
一路上郭奇山没怎么说话,看得出他很疲惫,本该好好休息,却被拉出来开车,卢彦兮感到抱歉,还说了句“你的Alpha肯定要心疼了”,但是郭奇山转过头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
车子开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停在了一处山脚下,随后卢彦兮又跟着郭奇山爬了一会儿山,来到了一处造有平台的缓坡上,一道半人高的砖墙隔开了人与山坡的距离,成群的鹫鹰或聚堆或盘旋,一阵阵恶臭从坡下飘来。
卢彦兮忍不住捂住鼻子,瓮声瓮气问道:“这里是……?”
“色达的天葬台。”郭奇山平静地道。
卢彦兮脸色一变,他立即就明白了什么,现在不到午时,据说色达的天葬一般是在午后二时,天葬师会把尸体运到台上,先把尸体肢解,再让给鹫鹰们撕咬吃食。这是藏族的丧葬风俗,又原始又残忍,但也带着对自然的敬畏。
“赵满月曾经也在里面,现在是看不到了。”郭奇山道,“这是她的遗愿,大家也算是仁至义尽。”
卢彦兮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你恨她?”
“大家都恨她。”郭奇山讽刺地笑了笑,“但是恨她的时候,总会想起愚蠢的自己。”
赵满月原先是个心理医生,她专为有心理问题的Omega看诊,郭奇山和屈佳丽也是她的病人,后来有一日,赵满月宣称她找到了摆脱Omega本性的方法,那就是跟着圣慈寺的慧生大师修行,即可逐步削减信息素的作用,最后遁出于世。一批很信任她的患者尝试跟她修行,结果发现确实再也没有来过发情期,很是振奋。
慧生大师起初当他们是普通信众,没有在意,后来四处巡讲也没有加以制止。赵满月虔诚的姿态令底下的患者对她坚信不疑,直到有一日郭奇山出事,大家才惊觉……
“那次也是跟着慧生大师来色达开法会,我们坐在下面聆听,但是我突然感觉浑身发烫下体黏腻,就跑去厕所镇静,恰好遇见了一个Alpha扎巴,他受我影响,把我完全标记了。”郭奇山回忆这段酸涩的过往,面带讥笑,“我出事后,大家才发现,其实我们的发情期根本没有消失,是赵满月用催眠手段蒙蔽了我们。”
赵满月心细如发,她有详实的Omega们的资料,每当某位Omega到了发情期时,她就催眠对方去购买抑制剂,注射完毕后又催眠他忘记发情的感觉。她对外宣称一对一讲佛,待发情症状完全过后才放人离开,竟无人有疑。这种方式不啻掩耳盗铃,众信徒一哄而散,有愤怒者还集结打手痛殴了其一顿,赵满月失了威信,精神溃散,在房间挥刀自杀,留下一纸遗书,说要举行天葬。
屈佳丽那时年纪最小,希望破灭后离开色达,不知所踪。郭奇山阴差阳错受了标记,便永远留在了色达。标记他的那位扎巴不愿还俗,两人便维持下了这段悲凉无解的关系。
这件事当年在色达闹得很大,慧生大师被迫丢了颜面,便是好几年没回色达,郭奇山听说他最近又回来了,欣慰地笑道:“事情终究要过去了,只是我们这些被欺骗的Omega,仍然没有逃过本能的制裁,有时天意不可逆啊。佳丽后来给我写信,说她遇见了真爱,我很开心,少一个人少付一份代价,就是好事。”
天葬台上日头渐盛,臭味也越来越浓,鹫鹰们的啸叫凄厉而旷远,卢彦兮听完了这段荒唐中带着可笑,可笑中带着哀伤的真相,一时无话,他没有勇气告诉郭奇山,他其实也算是这场骗局的受害人之一,信了一个虚幻的障眼法,拼命地挣脱原来的路,在无望的时候,去相信一些毫无科学根据的东西。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初他听不进辜骁的劝告,执意寻一个解脱之法,多么可笑啊。作为Omega,他的路一直以来就只有两条,一是被人标记,二是孤身赴死。即便他幸运地遇见了辜骁,但一股后怕的情绪还是充斥了他的心脏,他看了看神情恢复淡然的郭奇山,心中却了然,对方的悲伤和绝望已经习惯性地掩藏起来。
“准备在色达待几天?”回程路上,郭奇山问他。
卢彦兮想了想,道:“想拜见过慧生大师后再走,当年他说我有劫数要度,这次我想问问他,我的劫过了没。”
郭奇山笑了:“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历劫,就算过了这一劫,还有下一劫,不可以放松警惕,也不能自暴自弃。”
“你没有自暴自弃。”
“是的,当初选择相信赵满月的我,其实是自暴自弃了,后来被标记了,我才醒悟,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多么可笑,凡事啊,还是要多靠自己。”
卢彦兮知道他这话很对,但又想,这一路他都在靠着辜骁,关关难过关关过,可见对方是多么靠谱。
“你比我幸运,没有掺和进这趟浑水。”郭奇山感叹着,他突然瞄了一眼反光镜,“后面怎么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我都让他了。”
卢彦兮凑到反光镜前,看见车后有一辆大吉普,牌照是川字的,似乎并不特别,但它一直拖拖拉拉跟在他们的小破车后头就显得怪异了。电光火石间,卢彦兮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快,郭哥,麻烦你快些开,后面的车是来找我麻烦的。”
郭奇山见他脸色凝重,立马油门踩到底:“坐稳了!”
他们一路飞驰,下车后又一路飞奔上山,卢彦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进了奇山旅馆,恰好见辜骁坐在大堂的旧沙发上。
“走!辜骁,他们找来了!我们快走!”
拐杖搁在一旁的辜骁不为所动,手里捧着个搪瓷杯,喝着劣质的苦咖啡,问道:“怎么了?”
卢彦兮跑得心脏都要骤停了,他断断续续道:“他们、他们来了……陆时骞带人来了……”
辜骁一顿,不可思议道:“你说真的?”
“是啊,我看见、看见他们的车子了!”
郭奇山这时总算赶上来了,进来摸不着头脑道:“是谁追你啊,为什么我没看见有人跟上来?”
“你太敏感了,”辜骁头一歪,示意他坐下,“他怎么会找到色达来?”
卢彦兮该如何解释,他就是感知到了,可惜他这副惶然不安的样子,太像精神受刺激的病人从加护病房里逃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辜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