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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昔年恨

第五十四章 昔年恨
一别三年,阴阳两分,君风堂内,武陵风又起。

云濯将龛前放着的金丝流苏穗握于掌心,前尘往事似还历历在目。

怀里的小团子满脸泪痕,他替那孩子一整衣冠,抬手拂去眼角憋着的泪:

“未晗,若我没记错,你今年,可是十六了?”

白晓红着眼眶一点头。

“真好……”

真好,那自己曾以命换命救下的孩子,模样衣着虽比之当年都变了一遭,至少还平安喜乐地活在世上……

“虽倥偬了三年,但我这也终算是,带你来了武陵了啊……”

君风堂内,一大一小久别重逢,相拥哽咽。他轻轻一叹,平生竟第一次觉得,上天在那场离乱之中,对自己还算有所垂怜。

岂知,宁静未及片刻,身后门轴忽“吱呀”一响,冷风穿堂而过,数名家仆自堂外而来,脚步急急,手执兵刃,生生将二人围住。

“云千玄!你还有脸回来!”

被簇拥着的为首者身量挺括,一袭白袍之上绣着家主章纹。见此状,当下一声厉喝,紧跟着众家仆迈步而入,右手执剑而出,刃锋直指云濯。

“若非司徒小公子告诉我,你在望泉镇上使的机关妖术,我险要同那长安城中一样,再次信了那司徒凛的鬼话!”

云华脸色青黑,将袍袖一甩,带着怒意愤然道:“弑父叛师,血债累累,你竟有脸在这君风堂面对列祖列宗?!”

来人身份与至此缘由不言自明,云濯望着那冰冷白刃一时怔愣。然待须臾寂静,终深吸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朝着门侧转过身去:“大哥。”

昔日在同一屋檐下长大的兄长已从沉稳少年成作一家之主,眉眼似依旧,白袍仍猎猎,只是眸中稚嫩不见,一言一谈之间,皆透着恨意深深。

他正眼迎上那个人恼怒非常的目光。

一年流离,三年身死,借尸还魂……自炎毒殿那时的逃避,到断崖之上背负人命生死的愤然,这平静相对的一刻,于二人都已等了太久。

虽时隔多年,毁誉虚名之执念早已言之甚晚,可至亲面前,谁不想求个清楚明白?

云濯双指接下那剑锋,低声道:“二哥从南诏重伤醒来之后,关于那日炎毒殿中,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云华脸上怒意未减:“说你是为了救那一城的半死不活之人?剥骨换药?”

云濯点点头,憾然道:“我并非想求人垂怜……”

“你说什么,求人垂怜?”

岂知,云华闻言,虽神色微变,却仍怒意陡然,寒锋凛凛,依旧指着云濯的心口:“垂怜?垂怜!哈哈哈,好一个垂怜!”

他手中之剑微颤,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为救人性命,去和那炎毒殿合作,剥骨换药,是兼济苍生,好不伟大?!”

“我……”

前世种种阴差阳错之因果,渐渐重现眼前。想起炎毒殿前如何也抹不去的猩红鲜血,云濯低下头来,将下唇咬得泛白。

“那爹呢!!”

这三字一出口,云华登时情绪不稳,声色俱厉地大吼道:“我问你!那爹呢?!”

“……你去逞英雄救人,去炎毒殿与逆贼交易,那是你一人担当之事,我无权干涉。”

白衣的青年深吸一口气,一向端正的身姿隐有颤抖:“可你,可你为什么要将爹杀死?又为什么,要为一家罪人,血洗那云崖满宫……”

他又一字一顿道:“……爹爹何辜,青绀何辜,那几百云崖弟子何辜啊!”

字字皆锥心,云濯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喟然一叹:“我……”

“不!你,你胡说!”

岂知二人僵持之际,一边沉默许久的白晓也终于按捺不住情绪,纵身上前,展臂一拦。

少年的声音犹带着方才未消的哭腔,可眸中却升上几丝怒意:“我爹不是罪人,千玄哥也不是!”

“你!”

看到眼前的青衣少年,云华更是气得身形一滞:“罪人之子!还敢辩驳?!”

他将手中长剑一扬,刃锋在那少年白皙的颈子上划出血痕:“三年前,云崖宫未能杀你,信不信我今日替天行道?!”

“我,我不怕!”

白晓双手攥成拳,眼神却坚定非常,看着剑光将落,亦颤抖身子不退半步。

“都住手。”

堂内三人弦皆紧绷,门外又是低喝传来,一人破开众家仆之围迈步而入,翩翩紫衣与玄色大氅在云家众人的一片白间尤为惹眼,秋风拂过,散发微扬。

司徒凛望向颓然的云濯与颤抖的白晓,执扇而立,面色愠怒:“麒麟君,剑下留人。”

“又是你!”

看清来人是谁,云华一眯双眼,长剑未移。

他冷哼道:“魔尊大人,怎么,你如今又要来搅这趟浑水,袒护这罪孽累累的二人么?!”

“不是我。”

司徒凛表情未改,徐徐自腰间捻起平平,指向大开的门外:“是白泽君,他有话跟你说。”

“二哥?”

云濯闻言错愕一抬眼,顺次望去,果见司徒凛身后有一白衣身影踉跄而来。

那原先笑意儒雅的青年,此刻却是神色狼藉,发抖的右手堪堪捂住额头一侧,紧咬着牙冠似在隐忍着剧痛。

“大哥……莫伤三弟啊!”

云辰声声急切,脚下步子也极为不稳,迈入室内时一时不查,竟被门槛狠狠绊倒,直直跪在了云华身前。

“二弟?”

这一下摔得结实,面前跪地之人霎时额角冷汗直冒,云华见状,也顾不得再出言诛讨面前二人,急忙伸手去扶:“二弟怎么了,可是那司徒凛害你受伤?”

“……我无事。”

云辰借他之力缓缓站起,两只手却借力将云华之腕攥得更紧。

那青年眼角陡现悲意,深吸一口气,似用尽生平气力般冲着云华摇头道:“大哥,我想起来了,是我们错怪三弟,当年杀害爹的人,并不是他啊……”

“你,胡说什么!?”

云华闻言,几乎不假思索:“当年爹的尸体,我和青绀验过,那致命伤口,分明就是无奇剑所致!”

“可那剑并非他所刺!”

云辰字字泣血有声,竟教云华径直怔愣在当场。

“二哥?”

云濯闻言,亦如遭雷击,脑子“嗡”地一声成了空白,连退几步:“你,你说什么?!”

……三年前,爹身上那剑,不是自己刺的?

那为何恢复意识之后,无奇仍端端握在自己手里?

凌乱记忆纠结成一片,他扶上额角,却是如何也想不起那年拔剑而出之后的一片意识黑暗里,炎毒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哥,你就没有想过,三弟当时刚失妖骨,怎可能打得过内力深厚的爹……”

见云华不语,云辰又摇头哽咽:“那一剑,是别人在他神智不醒之际,借刀杀人啊!”

“借刀杀人?不是他,刺的?”

云华喃喃将这几字念过,双眉一皱,手中之剑失力稍垂。连连退后之际,身子砸向乌木矮桌,引得齐整摆放的祭品摇摇晃晃。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道:“胡说,胡说!既有此事……你为何不早说?为何偏在此刻说?”

“因为白泽君曾在炎毒殿遭人所害,被封住了那日记忆。”

门口又传来语调沉稳之声,缓步而入的司徒凛将乌黑折扇摊开,右手一抬,递到堂前的兄弟三人面前。

扇面之上,三枚染着鲜血的银针泛出寒光。

他道:“这是我在白泽君脑后发现的,时日已久又藏得隐蔽,颇费了些功夫。”

……银针,记忆封锁?

……爹,不是我所杀?

想起望泉镇里云辰的头疼病,云濯怔怔看着那扇面,须臾又低头转向自己的双手。

――虽时隔四年,前尘憾事已皆无回头之余地,可今日竟知此真相,如何能说不感震撼?

他怔愣望向云辰,喃喃道:“二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三弟,害死爹的人,不是你啊……”

往事重提,云辰痛心疾首地紧攥双拳:“当时你拿着剑要与那南诏贼子拼命,爹也在旁……可偏有人推了你一把,时值你神志不清未能控制住,无奇方才重伤了爹。”

他一顿,又道:“我见状,匆忙去拦,却被那南诏贼子袖间之针所伤,昏厥当场,这才浑浑噩噩至今,唯银针拔出时方知真相……”

“你说什么?!”

云华双目陡睁:“三弟是被人所推?而你,也被害得失了忆?”

“我来给麒麟君讲讲完整的故事吧。”

司徒凛轻飘飘将折扇一合收入怀中,径直略过地上二人,上前几步,一把揽住步子不稳的云濯:“昔日炎毒邪殿驭蛊卖毒,云来城中数百人性命危在旦夕,中原医者皆束手无策。危难之际,云濯与炎毒达成交易,剥自身妖骨以换解药,却不想云老家主半知半解而来,以为自家幺子与南诏勾连,大发雷霆。”

他顿了顿,又道:“后,争执混乱之中,神志不清的云濯在贼子推搡之间误伤生父。而那炎毒殿本就惧中原五派之威,此刻更唯恐天下不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乱偷袭了唯一见证真相的白泽君,以银针封其记忆,再将诸罪皆推于意识不清的云濯之身,教唆其逃遁。至此,只要他们闭口不言,当事者或死或伤或逃,后来者根本无法知悉那日经过,加之你与陶宫主前来时,他们又主动递上解药,佯作无辜,误会自然愈深,真是好一出隔岸观火,挑拨离间之计。”

“你说什么,挑拨……离间?”

字字入耳,云华怔愣转头,望向一旁神色平静的紫衣青年,嘴唇上上下下翕动许久,却终只发出一声苦笑:“司徒如止,你今次是想告诉我什么?我爹之死是炎毒之过?还有,我错恨了一个人三年有余?”

“……邪殿自然可恶,但以云家主之才,若当初对自家兄弟多一份信任,对那贼子多存一分疑,或许便能发现个中蹊跷,或许今日之果便不是这般。”

司徒凛面上无甚变化,语罢又是一叹:“此事已过多年,诸多阴差阳错早无从追回,我不想告诉你什么,只是当年的真相如此。”

“真相如此?哈哈,好一个真相如此!”

云华苦笑一声,双目呆滞,金丝白袍之上的苍松绣纹似黯淡了三分颜色:“所以如今,邪殿已灭,那三弟与爹爹之死,二弟之伤,还有那云崖宫之变,倒都成我错恨一人,执迷不悟之过了么?!”

“大哥!不,不,不怪你,也不怪三弟,皆是我错……”

字字入耳,一边的云辰忽伸手攥住云华僵直的双肩,十指深深陷入雪白衣料之中。

他摇头哽咽道:“是我让真正的贼人钻了空子,偷袭得逞,若非那南诏贼子借机推了他一把,若非那贼子推了他一把……也不会有如今……”

“不!不可能!不可能!”

旁人言语已无心再听,云华身形一滞,一把按上云辰的手臂,如抓住最后一丝可笑希冀般,吊着仅存的气力望向司徒凛。

他低声道:“这不是真的,司徒凛,这定是你因三弟之事怀恨于我,方才诓骗我二弟胡言乱语的对不对……”

“不。”

答得斩钉截铁,司徒凛紧了紧揽着云濯的手臂,似早知会有如此般,发出一声似怒非怒的嗤笑:“炎毒殿如今已为中原武林所灭,俘虏共截获物资,皆暂安置于无定观……”

他又瞥了眼地上的云华,目中略露鄙色:“麒麟君若不信,可前往终南山听听那些人的口供,届时孰真孰假,不问自知。”

“什么,口供?”

此语,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云华最后的一丝气力全数抽尽,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家主此刻威严荡然无存,狼狈地揉乱了一头黑发,颓然坐在地上。

他如同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自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哑笑,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恨了三年多,却恨错了人?”

“凛兄。”

莫名其妙被人告知“真相”,又被莫名其妙揽进怀里,云濯此刻亦感一个头两个大,纠结半天,可算压下翻涌不止的思绪。

他看着地上一悲一怒的两位亲哥,又伸手戳了戳身后人的肩膀:“你方才去我二哥那,原是为了这事……”

司徒凛一点头。

“哎……”

他又揉着脑袋叹道:“那殿中,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若这真相能早明三年,或许也不会有层层误会,与累累冤孽至此。

“你稀里糊涂地死了,能知道什么?”

司徒凛看着云濯,面上神色稍霁,抬手一捏他鼻子:“当年就挺傻的。”

“嘿,你这人!”

面前之人,这种时候都不忘蹬鼻子上脸揶揄自己,云濯心内刚刚浮上的感激之情,陡然被激得抛之脑后,扬起拳头就要打。

“……我这人?”司徒凛虚虚展开一掌,接上他的拳头。

“云濯!”

岂知,俩人还未闹腾起来,一旁怔愣许久的云华,却似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望着地面沉沉出声。

他猛一抬头,不知在跟谁较劲,挣扎着膝行到云濯那可笑的“灵位”之前。

——原先盛放着桂花糕的盘子空空如也,乌黑的灵牌静静矗立。

云华宽袖一扬,将那牌子掀到地上,双指探入,机括声响。

——龛位之后,竟有个细长的机关暗格,一把宝剑静置其中,虽无甚雕饰,却锋芒逼人。

“父仇是我错怪于你,但云崖之血亦不能忘。”

他将那剑掷于云濯脚下,一字一顿道:“拿着它走人,你我从此两清。”

“无奇?”

金属磕上地面的脆响入耳,云濯意识到那通体不饰一物的宝剑是何,忙拾起来拔剑而出。

——双刃寒凉,芒如白虹,锋利一如当年。

“不想一别三载,竟还能再执你出鞘。”

他抚上那熟悉的薄薄锋刃,又想起断在望泉镇里的那把“无奇”,虽难免满心怅然若失,但眼里终浮上笑意。

看着面前人按剑归鞘,唇角微扬,司徒凛也神色稍霁,拿合起的折扇一敲那人胳膊,摇头假模假样一叹:“唉,好心告知真相,却这就要扔东西赶人,看来麒麟君是真不欢迎我们……”

语罢,又望了望地上脸色黑沉的云华,转身冲在旁站了许久的白晓招了招手: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