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失感
当答案只剩下了一个的时候,所有的其它选项都将失去它的意义。
肖少华站在他与赵明轩住了四年多的租房客厅里,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墙上的一张装饰画, 仿佛痴了。
那其实并不是一张标准意义上的装饰画, 而是一张大前年某期的《自然》封面。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上这级别的学术期刊, 在小伙伴们面前还能装装淡定,回到家一见屋里人兜不住地要乐晕飞起来,哨兵虽然各种学术用语听得一头雾水, 但并不妨碍其理解肖少华话里行间的中心意思。对方兴高采烈的声音如若荡漾在耳畔:
“快!你的论文呢!给我!我要裱起来!这特么就是外公他老人家说的光宗耀祖啊!”
肖少华被逗得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他以为这人讲讲就算,谁料过个把日,赵明轩还真上网订了一本纸质的送家里,拆了封面内页要往墙上贴, 肖少华当然不干, 两人争论一番相互妥协,又用别的杂志拆拆剪剪, 拼了个四不像的抽象图装上去, 赵明轩还颇为遗憾道:“哎呀, 你的名字都被挡住了。”
肖少华简直无语了。哨兵从背后抱住他, 半开玩笑地说:“酋长,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大科学家,隔三岔五的得飞去世界各地开会,我就申请调任,当你的贴身保镖。”
肖少华斜睨之,“要是我一辈子都只是个小研究员呢?”
赵明轩笑道:“那更好了!我就多多接任务,攒积分,换钱,你想做什么研究就去做什么研究!想做什么实验就做什么实验!不用担心!尽管放手去做。什么研究经费,基金来源,我当你的资助人!”
他这样,倒让肖少华想到一个流传甚广的经典生物学段子,于是他张口就来:
“那好啊,那我要一个至少一千五百平米的实验室,NC-P4级别,霍尼空气净化系统,带地下室的,电泳暗室PCR一个都不能少,墙壁地板全用PFA纳米高分子涂装,最贵那档,不要PTFE的,培养皿要美国的Costar,量瓶烧杯三角瓶试剂管要德国的S+,移液器枪头要Raining的,全光谱的拟精神力磁共振波谱仪,建个铅制负压隔离仓专门放镎原石,小鼠只要瑞士种,品系嘛CdJN和BALB、10S-G……”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赵明轩打断,“停停停停,”哨兵一边手动迅速地摸出平板查价格,一边被各种生僻名词弄得脑门疼,“你慢点说,你都想要啥来着?咱一个一个买成不?”
肖少华大笑,趴去他身上看他用谷歌翻墙查价格,“别想了,一个你都买不起,”他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英文单词,按个确认,将页面拉到最下,给哨兵展示那一串零,“你看把咱俩打包卖了能不能够着一个波谱仪?”
赵明轩顿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怎么这么烧钱?那我要干到哪个级别才能把你这实验室包下来?”
肖少华笑着去亲他,“真不用,只要你好好的,能健康平安的……”话语消失在唇齿厮磨间。
肖少华走了两步,推开书房的门,靠墙四面都是书柜。一半是生物学相关的,一半是军事相关的,墙上挂着些不知哪儿来的武器部件,零零碎碎的,几个工具箱叠成人高,还有两个玻璃柜,一层放这几年他们各自拿的奖章奖状勋章等,二层放些手办模型,偶尔过节互相送来送去的礼物,其中肖少华最期待的还是那个做了五年的魔兽模型,听说设计公司都换了两次方案,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儿了。
墙角堆了一摞的游戏光盘,有拆封的有没拆封,他俩虽然都喜欢收藏游戏,可没什么时间玩,到现在还没把前年的存货打完。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街霸2937,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肖少华走到卧室。床是他跟赵明轩一起开车去宜家拖回来的,因为觉得两个大男人买一张两公尺大床,怎么看怎么诡异,一路上都端着一张脸,没怎么敢说话,回来还被对方取笑:“瞧你那小媳妇样儿!”肖少华上手殴打之。
赵明轩在新床上笑着边躲边滚,“别别,我给你讲个笑话。”
肖少华停手,居高临下,“不好笑就继续揍你。”
赵明轩忙清了清嗓子,“咳咳,你知道哨兵们最讨厌接到什么任务吗?”
肖少华半眯起眼看他。
“从前,有一小队哨兵,队长接到个任务,去疏通管道的,于是按编号找人,”赵明轩道,“结果一号说,‘队长,我感官过载’,怎么办呢,去找二号呗。二号说,‘队长,我失调还没好呢’,队长就去找三号,三号说,‘我神游症啊’,完了四号也来,说‘我我、狂、狂躁症’。队长没法,只好去找五号,心想这下该没什么借口了,可你知道五号怎么说吗?”他模拟语气惟妙惟肖,期待地看向肖少华。
肖少华挑眉,“你说。”
赵明轩摸摸鼻子,只好继续,“哦,队长找到五号,五号支支吾吾半天,末了非常神秘地跟队长说了一句,‘队长,其实,我是个向导!’。”
肖少华先是愣住,一下没明白这逻辑关联,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也不是没有吵架的时候,有一回肖少华趴枕头上弄解算,本子反应慢他没等住睡着了,赵明轩下了训练回来将他的笔记本合上,人给摊平盖上被子,肖少华一觉醒来却发现好不容易做的推演过程没了,因为哨兵按的常规保存快捷键,但他那软件是另一套逻辑按键,起床气加上心中烦躁,肖少华脱口而出:“跟我这么久,连个提质粒都不会,你还会什么!你还没个线粒体机智!”
这段话里哨兵一半名词虽然有听没有懂,但还是成功获得了其核心语义,当下也是怒道:“照你这么说,我上你这么多次你早该变成向导了!怎么还是普通人!”
肖少华听了一个没绷住,哈哈笑出声,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他去抱他的赵小二,“算了算了,快点把你家的祖传染色体给我。”
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任性的情话。
肖少华收拾完东西,蹲在客厅里端着笔记本清点,其实东西也不多,满打满装就两个箱子。都是些必要的日用品、衣服证书等,书他挑了十几本没电子版的,其它都放了回去,再带多了就是搬家,太麻烦。
给房东发完退租邮件后,将赵明轩给他的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贴了个条。肖少华又踱去书房摸了摸那标满红点的地球仪,都是他跟赵明轩商量着以后失感退休了去哪儿玩的地方,从斯里兰卡到南美巴西、俄罗斯红场,想着哨兵对他说以后要带他去非洲骑大象的样子,肖少华笑起来。
风吹起纱帘。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
这个房子,虽然不大,好赖住了四五年,每一处地方都是回忆。肖少华在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厅里,不知怎的想起:那窗帘还是我挂的呢。
好啦,他拎着箱子,一边给韩萧打电话,一边给自己鼓气:这么久了,也该给新人让位了。至少对方是个向导,怎么都比自己这个残次品好。
他晚上在韩萧家里接到赵明轩电话的时候,韩萧在洗澡。隔着墙都能听见浴室里哗哗水声。
肖少华推开朋友家阳台的门走出去按下手机上的接听键。哨兵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的低沉语音响起。
“怎么了?不想租那儿,突然想通了要搬塔里?”
每一次听到对方声音,都有种融融暖意从心底淌过,这一回也没例外,肖少华忍不住笑,“赵小二啊……”
“嗯,听着呢。”
“你觉得……唐筱玥怎么样?”肖少华问。
“唐什么?”那边一下没反应过来,像是想了一会才“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你说唐向导啊?没怎么样啊。”
“嗯……”肖少华说,想起他通过最低媒介人权限查到的一些资料,“我觉得她不错。”
“哦,那就不错吧。诶等等,”哨兵的语气带上些狐疑,“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是不是喻□□跟你说了些什么?别听她瞎说。”
“她也没说什么,”肖少华又忍不住笑,“你还记得我们小学那会我养过一只小鸟吗?”
“记得啊,那鸟可喜欢你了,老是趴你手心里吃东西,我想碰它一下就啄我。”听筒那头传来哨兵故作愤愤不平的语调。
肖少华乐道:“哈哈,谁让你总用指头去戳它,人体温又高,鸟当然不喜欢。”说着他又问:“……你还记得那鸟怎样了吗?”
“飞走了?”赵明轩不确定地说。
“……它死了。”肖少华低声道,“因为养鸟这块我不太懂,饲料搭配没做好,它得了软脚病,还没学会飞,就死了。”
“咱那时才小学,字儿都没认全,能懂这些才奇葩呢。”赵明轩安慰他道。
“嗯……其实捡到它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了,能力不够的时候,就不要养小动物,养了就要对它们负责。”肖少华看着小区里一片枝桠剪影,出了神似地说,“可是我没听,我自以为是,那只小鸟这么喜欢我,我怎么舍得它……”
赵明轩听得有点不对劲,插嘴道,“诶诶,但你尽力了啊。”
“是的……只是……等我察觉它不是不想飞,是没力气飞的时候,已经晚了。”肖少华闭了闭眼睛,勾起自嘲的笑:“隔壁家养画眉的王伯伯搬走前还问我要过它,我舍不得,没给。后来想想,还不如给了。”
“……酋长,我说,”赵明轩的声音响起,略带严肃,“你要真这么喜欢鸟,赶明儿我给你抓十几只来,保证不重样。”
肖少华闻言回神,忙阻止他:“别,你可别给我去祸害大自然生灵。”
赵明轩爽快道:“那你等我回来,我陪你去花鸟市场转转?”
肖少华拒绝地更干脆:“不要。”
赵明轩:“没事儿,今日不比往日,你要想真想养,肯定没问题,就算工作太忙了交给小山他们,扔个养鸟手册也就……”
肖少华毫不客气地截住他话头,“其实没什么不同,今时往日,我依旧如此无能。”说出口后,仿佛释然,“……赵小二,结束吧。”
那边一愣:“什么意思?”
肖少华不得不耐心重复了一遍:“赵明轩,我们结束了。”
赵明轩的口吻显得更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叫结束了?你是嫌通话时间太长?在哪儿呢你?该不会还在实验室吧?”
肖少华轻笑逗他:“别装傻啊,小二,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个屁!”赵明轩的声音陡然厉起来,“你还记得你上周才跟我说了什么?肖少华,你他妈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你他妈敢不敢把你自己说过的话给我吃回去!”
肖少华安抚道:“好了,冷静、冷静。不要骂脏话。”
“你他妈管我骂不骂脏话,都要跟我分手了你跟我说这个!”听筒里传来一串急促的吸气声,是暴躁的语气:“——早知道老子就该忍着不见你,等训练完了再说就什么屁事都没有!妈的我怎么就——”
“赵小二,那样你就死了!”肖少华一下没按捺住拔高声调,“你是不是活腻了,你也想终焉吗?!”他简直想哭出来,“——是不是到时我还得给你签安乐死啊!”
话落后,那边半晌没有吭声。
肖少华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用更缓和的语气,“想想你爸妈,想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就你一个儿子,含辛茹苦二十几年……”
“肖少华,根本是你就不相信我。”赵明轩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最清楚,可你宁可去相信一个你认识才两天的人。”
“根本就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你他娘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肖少华差点被他气死,咆哮:“你明□□神链接是做什么的吗?蠢货!你现在四感就他妈跟往四个方向要飞出去的火箭一样,一发动全身!就哨兵那点单薄的精神力,控制个屁,你要做的就是找个精神链接往里面做个中心束缚点,将源头的全部扎住,这他妈不是一个变量,这他妈是四个变量你懂吗!你懂个屁!”
吼完,他抹了把脸,全是湿漉漉的液体。声音低下去,“……我做不到。”说着,他看了看夜空,什么都没有,黑沉沉的一片。“我他妈……只是个无能的普通人。”
他咬住下唇,又松开。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慢慢开口,“……拜托你了,去找个向导吧。”
“……所以你现在要把我让出去。”哨兵发出低低的笑声,像哭的笑声,是讽刺的尾音:“你可真伟大啊肖少华……”
语句飘散在夜色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
许久,那端响起了微带喑哑的熟悉嗓音:
“那你想过吗?……失感以后我们将怎样?”
“失感……”肖少华轻轻笑了一声,“那个时候,等到你们都退休的时候,一起手牵着手回家,就像过去几十年一样,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虽然没了精神链接,但你们依然默契,相知相许。什么都比不过现世的温暖……你们,将是真正的一家人,”他的语调像怕惊扰了什么,虚幻的连自己都没有握住,“……会有孩子,或许是男孩,或许是女孩,或许男女都有,这样就……有男有女。等到合家团圆照的时候,男的站左边女的站右边,组合起来就是一双好字。”
“那你呢?”
赵明轩的声音在他耳边问:
“你在哪里?”
肖少华低头看楼下,十五楼,高空夜风呜呜吹过。他感到扶在栏杆上的手被钢制的金属冰凉。或许因为恍惚,或许因为没有在意,他有那么几秒觉得,就算跳下去,头着了地,估计也不怎么疼。
“忘了我吧,忘了肖少华。”
那声音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要听不见。
“就当这几年,玩了一场游戏,现在,game over。”
而赵明轩冰冷冷的四个字将他拉回了现实。
“如你所愿。”
第 81 章
头发上最后残留的泡沫顺着水流冲走, 韩萧哼着歌,伸手将热水器的闸门拧上,拿起大毛巾糙糙地给自己搓了一把, 穿个大裤衩,一推开门顿时一阵凉风摸上一片鸡皮, 他瑟缩着又躲回去从已经乱成看不出原始造型的衣服堆里抽了件长袖衬衫,往自己身上套袖子一裹, 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外走:“酋长, 到你啦!快洗快洗,水热乎着呢。”
亮开大嗓门吆喝,反正室友下周才回来。他逛到客厅。发现那灯也没开,就开了灯。
阳台门倒是开了, 他走过去看。看到肖少华背对着他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趴着, 像是凝固了, 不由伸手拍了一下。
“酋长,怎么了?”韩萧探头问,“还洗澡不?”
肖少华猝不及防地回头, 将韩萧吓了一跳。因为那眼神是全然的茫茫,仿佛思无所绪,视无所觉。
“不,不用了。”韩萧听到对方的声音答。
“我去趟实验室。”
肖少华越过他。
“……哦, 呃, ”过了几秒,韩萧才反应过来, 估计对方是要去赶他的研究生课题, 又转身问人, “那你今晚还回来不?给你……留门?”
“别管我, ”肖少华走到门口,弯腰穿上鞋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赶紧睡吧。”
已是他往常熟悉的表情了。想到那是鬼畜一般的邱所长当导师,韩萧便握了个拳,举起晃了晃,“你加油!”
半晚的研究所,空荡荡的,总有几盏灯亮着,也是彻夜通明。
肖少华划卡开门,按步骤换上防护服,将脸埋在护目镜后。不管如何,只要涉及到SG,生化方面通过镎原石摄取欧射线总是第一步。SG多巴胺是他的研究生课题。基金已经批下来了。将他早先做好的实验设计提纲拿起来看了看,肖少华又去从资料库里将昨天的一份实验报告翻出来。因为前两天忙着做感官嗅觉介质的实验,他自己的课题进度倒是落下了。
一边估算着今晚的时间大概够制备个哪些东西,一边去将主机打开。肖少华在实验台上看到自己早上落下的感官方向的嗅觉介质研究报告。他走去拿起来,慢慢翻了几页,不得不承认他导师的批评是对的。撇开情感因素,再冷静分析这份报告,即使水平不足,他也能感到其中犯了好几处基础错误。理论都还没打牢就开始搞这个,太想当然了。
他将碎纸机打开,将报告放进去,看着几页纸被一点一点被切成细长如丝的碎片。这个课题这样,是通不过学委会的,肖少华想。不可行。就算改换方向又如何,谁能担保他一定能研究出个什么?而到时,就真的太晚了。
“——你以为你是谁?”是邱景同的声音。
……我只是个在漫漫科研长路上,匍匐前行的……小学生。
肖少华在心里回答。
会遇到什么,将获得什么,这些都是未知。科研的乐趣也就在此。人类,于无尽宇宙的秘密而言,太渺小。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够做出个什么样的成果,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是何等傲慢的无知。
唯一能够肯定的只有自己,将不惜耗上一生去探索追寻。
他拿起圆肚的单口瓶,将已经称量好的盐酸多巴胺混入溶剂等,搅拌片刻,插上干燥管隔绝空气后,用薄层色谱法跟踪反应过程,一边的电子屏幕开始自动扫描反馈结构公式。现阶段他所负责的任务是,摸索DA-582-B结构变体是否能先经过还原、分离纯化等步骤,采用苯环改造、结合载体蛋白偶联等方式重新组合形成天然的SG多巴胺。
多巴胺作用于其受体,SG也不例外。即使SG们在共鸣时发生如此多不可思议的构象变化,它们到底还是反映在了其生理机制上。那么,它就逃不开一双双的眼睛,一根根思考的芦苇。如若对神秘本身就充满了探测的好奇心,要去了解,要去弄明白。何况在诸多研究员们看来,知识是神圣的,然而并不该留在神坛上。
就像手边的实验报告,当完成证实可行的那一刻起,它就意味着,不管是谁,不论贫穷或富贵、不论高贵或低贱,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按照这上面的步骤、一步一步切切实实走下来,都可以得到一模一样的实验结果。
他肖少华不会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SG的院长,早在他们入学的第一天,一开场演讲便说了:“科学,是可重复验证的,是关乎于逻辑与智慧的普适规律。它是客观存在,理性思维的结果。这里不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也请你们不要用唯心的自我幻觉来解决问题。”
肖少华比照着屏幕上跑过的各项数据与化学反应变化,心想他怎么就能忘记了这一点。面罩后勾起一个模糊的苦笑:果然还是……自大了啊。
他在实验室待了三天,为了补上他自己落后的进度。每天工作强度十八个小时左右。虽然他自认他在例会上言谈逻辑清晰、思路分明,仍是结束后被韩萧按在休息室躺了两个小时。苏红是外校考来的在读博士,比他还惨,这行的行规就是,一旦考了PHD,那就跟八小时工作制挥手拜拜了,实验室每周五十个小时是底线,七十个小时家常便饭。博导们都是鬼畜,休息室读报纸可以,不许超过半个小时,小说或与其科研无关的杂志更是禁止出现,离开实验室一小时以上还得先获得批准,韩萧为此拖拖拉拉地不想去考研,被他室友逼上梁山,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做完实验可以尽情用手机看小说。
奈何室友回家了又来了肖少华,手机被没收,不写完论文不许开机。重度拖延症患者韩萧一边喊着“啊啊啊要跳楼了救命啊”一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干完了他的论文……然后天就亮了。
韩萧去实验室找肖少华拿回他的手机,清晨的冷风往他立起的衣领里灌。韩萧骂着“娘啊好冷啊啊”,缩着脖子打牙战往研究所走。跟传达室大爷打了个招呼,他用卡开门,含胸弓背地又行了段路,不多会看到他们实验室的大楼。侧门边上路灯亮着,下面有个高大人影,像在抬头望着什么。韩萧拐过去定睛一看,“嘿,这不赵教官嘛?”他认得这位仁兄,还见过几次,知道对方是肖少华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经常任务完了回京一块蹭个吃住什么,关系很铁。除了军训那会巧合当了次他们教官,听说前不久肖少华出事,这人刚好在附近,就过来顺手将事麻溜处理了才走。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韩萧一面打量对方,一面搓着手笑问:“有事儿找酋长?怎么不进去坐坐?咱会议室可暖和了。”说着又打了个抖。
他掏卡往感应器上碰了碰,伸手拉开门,回头去看对方,却见那人一身深色制服依旧站得笔直,军帽帽檐压得极低,只是笑道:“韩同学,有劳你帮个忙。你上去跟少华说一声,让他下来一趟。”
“……行吧,行啊。”韩萧道,“你该打他手机……哦对,忘了,”他一拍脑门,“那家伙做起实验来废寝忘食的,肯定早把手机扔储物柜里关了。”他自语地往里走,“那也不对,怎么不找传达室打内线电话呢?”话落他自己想起,这么早传达室也才开门呢。
于是换了防护服,坐上下楼的电梯。韩萧到了地下室,往通道里走了会,忽然又想起,肖少华昨晚上是往常规电泳室制胶去了,所以应该在楼上,于是淡定折返,按下电梯的向上箭头,一直乘坐到十三楼。
出了电梯是走廊,沿途还有个休息室,韩萧摸进去时,电泳室的灯还没关,约莫亮了一晚上。
他在凝胶成像系统旁找到了肖少华,对方正在观察荧光条带。韩萧将赵明轩交托他的事给说了一遍,肖少华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并没什么动静。韩萧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非常尽职地唠叨了几遍,肖少华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再吵手机就不给你了。”
韩萧迅速闭嘴。
“女娲,麻烦保存一下实验结果,要全息模拟。电泳图分析,比对酶切图谱记录一份。”
肖少华说道。
只听一个机械女音在韩萧头上响起,“命令执行中……结果保存完毕。分析比对……开始生成。”
每次看到他们亲手折腾出来的人工智能声控系统,虽然只是个前人栽树后人分枝的小小成果……韩萧都觉得各种神奇。关键是这玩意它不仅省人力,它还省脑力啊。打印机吐出一叠厚厚的报告,上面除了电泳图,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数据分析,原因呈列。肖少华整理好用订书机轧了一下,拿起来对他说,“走。”
韩萧恍了下神,才“哦”了一声跟上肖少华。他经过窗台时,无意识地向下瞥了一眼,发现从这正好可以看到那赵教官所在的路灯。
接着便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也不知那人等了多久。
更衣室出来后,韩萧拿回了他的手机就兴高采烈上厕所去了。肖少华走向电梯,按下下行箭头。过了几秒,一拳捶在旁边墙上。
——他还是做不到。
他转身往回走。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走进去,将门关上,打开手机。界面显出后随即蹦出三十几个未接来电。
肖少华闭了闭眼,按下回拨。
电话一秒接通。
只有干净利落三个字,“你下来。”
男音冰冷铿锵,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肖少华:“不要。”
那头的人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要谈分手吗?行啊,你下来,我们面对面谈。”是讥诮刺人的语调,“——躲电话里算什么本事?!”
肖少华:“……我是没本事,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他贴着墙根站,空出的手向后抓住窗沿,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更多支撑的力量:“卡放桌上了你记得收好。钥匙还给房东了。”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像在叙述什么平淡无奇的叮嘱。
“其它的你看着办吧,该扔扔,该卖卖,别舍不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给我下来!”
然而对方只坚持这一句。
肖少华深深喘出一口气:“赵明轩,不要这样,没有意义。”
“你下来!”那头仿佛压抑不住的怒气迸发,炸然裂开的厉声几近变形:“你有种!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前天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妈给我再说一遍!”
肖少华猛地咬紧牙关,因为那一下喉头噎得太难受。
他知道他做不到。
于是竭力放松咬肌,吐出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到此为止吧,别闹了。”
顷刻,双方间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而后,听筒里蓦然响起一声嗤笑。
“你当我是什么?”
是赵明轩的声音。只是漠然的令人心中发寒。
“一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语调越发缓和,低沉的嗓音透出嘲意。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肖少华。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跟你求复合吗?”他说,带着亲昵的蔑视。“做梦吧你。”
四个字,不轻不重,打在耳膜上,击在心脏上。
肖少华心想,太棒了。
他弯下腰猫了一会,听到那人继续对自己说:
“老子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还真是谢谢你了,”是毫不遮掩的愉悦口吻,“如果不是托你的福,我也没能那么快找到我的向导。你知道吗……”熟悉的男音含着轻笑,犹如情人间才有的暧昧呢喃,“那滋味,真是好极了……”
化作刺骨的刀锋,劈头盖脸而来,“比跟你在一起,好一百倍……不,一千一万倍。”
阳光洒落窗棂,爬上他屈起的五指。
温烫地灼烧。
蔓入骨髓。
“……那就好。”肖少华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心想疼得这么厉害竟然还在跳动……太好了。
电话挂断了。
他握着,有半晌似没想起怎样去处理那忙音。直到面前休息室的门打开,同事封扬披着一身晨练后的飒爽步入,看到他还笑着打趣:“刚上来时还看到你的哨兵朋友,”封扬故意做出左右张望的动作,“嗯?怎么今天没见那凶巴巴的精神体缠着你?”
“你是说渊冥吗?”向导同事的调侃将肖少华的神思唤回,他直起身将攥得发热的手机关了,放入口袋,抬眼笑着对人道,“不会了。”
他弯起嘴角,笑得很开心,“他找到了自己的向导,不会再来了。”
他那高兴的模样,看得封扬一怔。
肖少华与他擦身而过。
没有佩戴屏蔽器的普通人,那一刻倾泻而来的情绪,如浓墨一般。等到觉察时,几乎侵蚀了他泰半精神壁垒。
封扬当即收回目光,凝神稳定心绪,片刻,却有一滴液体坠在了手背上。
他抬手抚去,惊愕地发现自己不意间竟流了满面泪水。
第 82 章
今年的冬天份外冷。
一场初雪后, 华北地区便陆续开始了供暖期。年关将近的SG研究所,各大实验室诸多项目进入收尾阶段,今年的明星仍是基因剪辑系统, 而由于过去几十年间CRISPR等一系列基因工程、细胞编程技术的快速发展与广泛应用,媒体们将二十一世纪称为生物科技崛起的一代。
SSS研究组众人围在休息室看《科学》对过去一年各行成就的回顾总结, 不时发表一两句看法,见到认识的人还会兴奋地“看看看那谁上了, ”都是隔壁的同行们。SSS研究组今年不能说颗粒无收, 在外人眼中看着却是颇为惨淡。几个横向项目,聊胜于无。研究员们憋着一口气看完期刊,迅速各归各位继续工作。
肖少华最后一个走。
出研究所的时候还在想刚才实验中看到的一个精神力外放酶衍生物的欧射线晶体结构。
他搬了家,特地选了个不会经过塔的方向, 比原来的稍远, 正好租费还能便宜些。SG特辖区这一带, 基本上是越靠近塔房价越贵,租房的大多是普通人。几年来政策调整,脱了单的哨向们会打申请迅速搬走, 在距离塔四十个街区左右的地方形成一片相较隐蔽的SG团住社区。到了周六日许多SG们还会弄个场地支棚卖货,像二手集会一样。起初普通人兴致勃勃地也跟着摆摊去逛,随即发现只要在哨向中待着,连勉强经营都够不着。比不上哨兵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也拼不过向导们的情绪诱导, 就连想买个啥,最好再带个SG的朋友去, 不然什么时候被忽悠了也不知道。SG们多了层精神网络互相沟通, 对普通人而言就像多了好多个看不见的暗号系统似的, 有慕名前去的普通人游客回家在网上发感想:感觉非常糟糕, 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的白痴一样站在无数个沉默的人中间被视奸,而他们用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无声交流,对你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
一楼回复:楼主忘戴屏蔽器了吧?
肖少华穿着羽绒服站在站牌下,掏出手机看了眼他这班车还有多久到达。耀眼的车前大灯在夜色中由远及近,肖少华看着距离,在站牌立柱下按下请求上车的按钮。巴士减速停下,前门滑开。
肖少华上车刷卡,司机侧头瞄了他一眼,眉头微皱,“快去后排坐好。”
司机说话时,肖少华注意到前排还有不少空位,三三两两的哨向们并肩坐着。大概因为他放卡的速度慢了点,司机再次出声,语调透出不满。
“知不知道你屏蔽器的嗡嗡声很吵?”
屏蔽器这种幅度微弱的嗡鸣声,肖少华自己是听不到的。因此他推测对方是个听觉敏锐的哨兵。
可是这样说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不是更吵吗?没将疑问说出口,肖少华往后车厢走,他点开公交APP实时跟踪,自己大概还有三个站就能下。差不多快到后门的扶手,听到身后一句语带惊喜地,“嫂子!”
巴士正好到个站停了下,肖少华手才扶上立柱,看起来一晃像打了个趔趄。他回过头,看见冯小山。同时周围哨向们的探究目光聚过来。肖少华“嘶”了一声,转过去,冯小山忙改口,“肖同志。”
小哨兵往里挪了一位,将靠外的座让给他。肖少华坐下来,知道这人素来有口无心的,笑着寒暄,“诶你们不住塔里吗?”
冯小山笑道:“我们搬出来了。”
肖少华一愣,“搬哪儿了?”
见冯小山一脸难色,肖少华随即意识到这不是他该问的。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你家长官跟……”他顿了顿,“还好吗?”
冯小山定定地看向他,视线带着哨兵独有的锐利。
“他很好。”
小哨兵嗓音清晰地说。
在对方近乎坦澈的目光里,肖少华有几秒感到了一阵无所遁形的难堪。
我明白了。他心想。“抱歉过去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后车门滑开,“以后不会了。”
他逃也似地奔下了车。
疾步行了一段路,他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该下的站,又点出卫星地图将自己导回去。肖少华踱到那站牌下看了看,看到他刚坐的是三十四路,决定以后要尽量避开这趟。在等待下班车和步行用时中衡量了稍许,他冒着寒风蹭回了家。新租的房子在个绿化不错的老社区里,找路找了一会。楼道里黑黢黢的,估计感应灯坏了。肖少华爬到五楼,从背包里摸索出钥匙给自己开了门。
防盗门磕着金属“哐啷”打开,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手机的铃声。
是个未知来电。
肖少华一手抓着电话“喂你好……”一手去摸墙上的厅灯开关。
黑暗中响起的是一个略陌生的女中音。
“肖少华,我,喻蓉。”
来人第一句便揭示了自己的身份。
肖少华停下摸找开关的手,那一下,他感到后背有堆冷风灌进来,他转头发现自己门没关,就返回将两扇门依次关上。
然后他靠在门上,“喻□□,请问有何贵干?”
“别紧张。”喻蓉的声音笑道,带着难得的和煦,“我今天打这个电话,只是专程来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肖少华嘲道,“谢我放了赵明轩吗?”
“……并非如此。”喻蓉道:“我明白原因在他,而不在你。”女哨兵的音调平稳,“那时情急,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对方突如其来的示好令肖少华几分无所适从。
“……”
“不论如何,他在你的劝解下,接受了组织安排的向导,”喻蓉道,“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你说完了吗?”肖少华冷冷问。
“我知你看我,就像看拆散你与他的坏人。”喻蓉又笑,并不以为意,“但你不妨退一步想想,他是前途无量的四级哨兵,而你是生物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迫在眉睫亟需绑定向导的哨兵,和一名学术生涯起帆阶段最好全身心投入研究的普通人,你们彼此放手,又何尝不是海阔天空?”
“……别说了。”肖少华不想再听下去。
“好,不说这个。”喻蓉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道,“我看了你的论文,有些想法……很有意思。希望以后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
“不必了。”肖少华打断她道,按下切断键。
挂断后,他在门边的墙上靠了一会。重新伸手去寻开关。这回摸到了,扳上去,灯亮起来。肖少华眯眼适应了一下厅里的亮光。
现代社会,想要完完全全断掉与一个人的联系,到底有多难?他心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先是冯小山,然后是喻蓉……肖少华给他妈发了条短信说他过年不回家了。结果没过两分钟,他妈也给他来了电话。
“你们年轻人,一个两个的都怎么回事儿?!”一接起,李秀的声音依旧饱满而中气十足,“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回家?!”
肖少华顿感头疼:“……我、我这不忙嘛,”他总不能说自己万一一回去碰见赵明轩多尴尬,“诶等等,赵明轩也不回去吗?”
“他呀,”李秀道,带着中年女人特有的夸张口吻,“你赵叔叔阿姨都快气死了,说有任务!哎你说,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任务?全国人民的春节呢,不过了!?”
肖少华:“……他找到向导了。”
“哦哟,难怪呀!”那端的语气立时变作欣喜,“这可是件大喜事儿!”可以听到李秀来回走了两步,“难怪说是有任务!”李秀笑道:“这可不正是人生头等大任务么!”
肖少华:“……”
李秀:“哎,不错。这小子,我赶紧着跟你赵叔叔阿姨说道说道去,他俩可得乐坏了!”
肖少华忙拦住他妈,“喂喂妈,你别急。”他可不想事后落个出卖队友的罪名,“你让赵明轩自己说去,没准儿他就等着初几领他媳妇儿上门准备给二老一个惊喜呢。”
“对对,你说的没错。”李秀拍了拍什么,高兴道,“还是我儿子聪明。差点坏人好事。”
肖少华哭笑不得。
“少华,你跟妈说说,”李秀嗓门忽然压极低,口气神叨叨,“小赵这么多年不找,这会儿怎么就突然开窍了?肯定有你的功劳吧?哎对,那向导你见过吗?怎么样?高个儿矮个儿?胖的瘦的?男的女的?”
肖少华:“我……我不知道。”
李秀语含嗔怪道:“怎么不问问呢,你这孩子!”
肖少华:“……”
“哎,算了,”李秀也不跟他计较,“甭管男的女的,肯定是个大美人儿。”
肖少华听到他娘亲感慨道,“也好。这么多年了,也算了结你赵叔叔阿姨一桩心事。”
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厨房灯亮着,很自然地探头喊了声“小二?”走进去一看里面没有人,桌上放着几瓶子化学试剂。于是肖少华想起新租房的下水道堵了,是他自己找了个明矾,方才忘了关灯,瞬间陷入沉默。
他系上围裙,戴上口罩手套,启动抽风机,给自己调配了个简易版的管道疏通制剂,效果当然比不上专业的,不过凑合也能用,配方都是以前生化专业的师兄师姐留下来传群共享上的。他蹲下将冒着烟的试剂一点点滴进去,感到差不多了,将瓶子拿起来盖好封口。这款差不多得等个二十分钟,再过个水就好了。肖少华清理完台面,摘下口罩、围裙,将手套冲洗干净,挂在一边晾着。等待的时间里不知怎的又想起赵明轩给他说的那个笑话。肖少华兀自笑了一会,觉得自己笑点低的快令人发指了。
他打开微信,有种冲动想给对方发点什么。
新婚快乐。输完这几个字,肖少华一格格地删掉。他无法遏制地去想他,想他们。想他在做什么?想他和向导一起的模样,想他们恩爱甜蜜,配合无间的模样。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他按住了自己,一句都没问。别犯贱,肖少华。他对自己说,分手以后再去骚扰对方,只是徒惹厌恶而已。
手指往上翻动。是聊天记录。
无意识地浏览着一些只言片语。
他知道他在赵明轩那儿先前的备注是My Chief,该人还曾经企图将自己在他这儿的备注改成的My Husband。不过这一险恶用心被肖少华及时的阻止了,没能得逞。聊天记录里除了没营养的日常对话,有时还会掺夹些动植物照片。都是赵明轩去野外训练时候拍的。
赵明轩:[照片]
赵明轩:猜猜这是什么?想吃不?[得意地笑]
肖少华:……蒟蒻?
赵明轩:错。是雷公枪。
肖少华:我问了苏嘉文,他说是一样的。
赵明轩:你居然当着你夫君的面给别的男人发微信!
肖少华:=_=我还当着邱老的面给你查这玩意怎么吃呢。
赵明轩:嘤嘤嘤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肖少华:爱卿你逾矩了。
肖少华:好了死心吧不能直接吃。
赵明轩:[害羞]讨厌人家当然知道咯
肖少华:乖。
肖少华:晚上回家给你下面吃。
赵明轩:[喷鼻血]
自己居然也有这么无聊的时候。肖少华边笑边删,看一条删一条。心想难为邱景同了,居然装作没发现学生堂而皇之地在下面开小差。
他继续往上,又删了几条。看到一段,想了会,想起是他们一个横向项目的样品。研究员们人手一盒,因为是给向导用的,外涂,类似防晒霜,不过可以缓解情绪压力,他就让赵明轩带着,可以让队里的向导试试。结果赵明轩到了野外发来一张自己涂了一脸面无表情的照片。
肖少华:哈哈哈哈哈那个是向导专用的你自己用做什么啊啊!!
赵明轩:媳妇给的就不让别人用[抓狂][抓狂][抓狂]
他删不下去了。握着手机发了会呆,肖少华拧开龙头给洗涤池放了池水,旋开塞口。处理完厨房,他拿手机回房间,打开他的电脑,连上数据线,将有关赵明轩的所有都导入了一个文件夹备份里。命名为:点开就剁手。压缩了两次,设了两个乱七八糟的密码,扔到角落里。删除原件、删除所有联系方式,然后拎着一份《细胞》新出炉的光遗传学研究论文上床睡觉。
第 83 章
过几天, 汪新宜在科研办外的走廊上碰见肖少华,两人都是来送材料的。出门后,汪新宜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圈肖少华, “走,上我那, 请你喝一杯。”
是不由分说的语气。
肖少华眼见却之不恭,只好跟着去了,
副研究员们都有自己的办公室, 汪新宜也不例外。她拉开办公桌旁立柜的一节抽屉,翻出一盒茶叶。给肖少华泡了杯大红袍,“工作固然要努力,身体也要注意, 瞧瞧你这黑眼圈, 都几天没睡了?”
茶叶在沸水中起伏, 白气袅袅而上。
肖少华捧着陶瓷杯的隔热套,不说话只是笑。
汪新宜见劝不动他也不勉强,她摇头一边收拾桌上的资料文件一边道, “都是助理研究员,怎么差别这么大?我手底下那两个要能跟你匀一匀就好了……”
她说着,有个小姑娘敲门进来,抱了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汪姐, 有人送花。”
汪新宜先谢过,等那姑娘走了, 冷笑着, “真不嫌烦。”三两步走去打开窗户一把将花扔了下去, 正好砸中那名下面等待的男哨兵。
这粗暴的做法看得肖少华一惊。
汪新宜拍拍手, 将窗户合上,也没去管对方的反应。转身走回对肖少华道: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一个强大的能带着他走的向导,找到那个向导后,他就会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过几年估计连我姓什么都不会记得。”
肖少华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位哨兵先是装模做样的抱头惨呼,见汪新宜不为所动后,垂头丧气地离开。
整个过程耗时五分钟。
“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救生圈,可我不是救生圈啊!”汪新宜背对着窗户,说着说着开始有些激动,她看着肖少华,眼中点点晶莹如若溢出,“……他总有一天要上岸的,要是上岸了和救生圈从此一起生活这是笑话!他只会将救生圈扔回海里,因为他不再需要它了!而那个破破烂烂的救生圈,到时候就会随着他的痛苦回忆,一起沉入海底。”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
“还不如珍重当初那份美好的回忆,怀着对彼此的祝福继续生活。”
肖少华点点头:“相儒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对,就是这个意思。”汪新宜笑,语气豁然开朗,“再说了,失个恋就要死要活,这都多少岁了,人生这么长,谁没失过恋?”她退后一步,也给自己倒杯茶。因为有些烫,就放手边凉一凉。“何况老娘没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事业情呢,哪个不比成日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强?”
肖少华也笑:“你说的对。”
汪新宜端起茶杯,吹散那白气,弯起嘴角:
“……我们要是能在学术上做出个成就,回首百年,这些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话虽如此,肖少华这段日子却是实实在在体验了一回,何谓分手容易,要戒掉一个人却难。
租房是单居室,估计看房的时候脑抽了,挑的这间跟原先的格局差不多。这样一回家,他总有种错觉,自己还没有所谓的觉醒失败,赵明轩也依旧是三级的哨兵,屋里哪处有个动静,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哨兵对着他笑:“吵到你了?”或者:“我回来了!”
因此这家是不能待了。
肖少华镇日地蹲在实验室,沉浸在研究工作里,好在他从来不缺这个。实在撑不住了,往休息室沙发上一倒就能晕过去,比什么安眠药都管用。
而人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过年期间,实验室将关闭十天。对此肖少华也做好了准备,他囤积了一堆资料,就等着闭关写论文。
这样一晃到了一月末,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片SG特辖区,研究所等建筑,屹立其中如银装素裹。内外温差极大,研究组众人们在室内还能披个白大褂老样子,一出门就得上下左右的武装,耳套围巾大衣厚靴走起来。肖少华不怕热却怕冷,随波逐流也套个毛线帽加围巾,将自己卷得密不透风。传达室大爷在他走过的时候叫住他:“小肖,你的包裹!”
肖少华从人手里接过一个箱子,掂了掂还颇有些份量。他道谢后往过走,心里想着前天才从网上订了个加湿器,今天就到了,这也太快了吧?而且如果没记错,他填的应该是家里的地址吧?
怀着些许疑惑,肖少华去车棚子里取电动车,新居不算远,有时候末班车没了也麻烦,两相权宜他去SG的二手集市买了台小绵羊,也算见识了一回SG们的独家销售天赋。
将箱子放在座椅下卡好,肖少华给自己戴上安全帽、防风镜。一路迎着风雪回家,停了车在楼下锁好,他一手拿背包,一只手揣箱子,大步迈上五楼。在家门口停住,将门打开,箱子背包先搁进去,他自己原地跳了跳跺跺脚,抖掉衣帽上的雪。外套似结了层冰,他脱下衣帽围巾等挂玄关墙上,一边顺手带上门。
地暖管道来的热能很快重新充盈室内。
肖少华从茶几上捉起把美工刀,蹲下去割开包裹箱封口的胶带,里面还有黑布覆着,最上面是一张贺卡,封面一柄大剑印着魔兽NPC逐风者的一句名言:英雄,愿你有一份无悔的爱情。
肖少华蹙眉拿起来看了看,掀到背面。是几行端正的手稿字样。
上写着——
致尊敬的玩家肖少华先生:
因近日无法联络上赵明轩先生,当您收到这份包裹时,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尝试投递。前两个邮寄地址均已失效退回,这是当初二位留下的第三个备用地址,希望您能收到。
《记一次城战》这件作品凝结了我们制作组三十五人一千四百七十五个日日夜夜的心血与辛劳努力,其内里是赵明轩先生对您的一片拳拳之心。
让您久等了。
万象模型工作室全体员工在此,祝您新春愉快阖家团圆。
肖少华放下卡片,目光投向那被黑布遮挡的城战模型,觉得自己不应当去打开。他隔着黑布摸了摸,里面大概还个盒子和些减震泡沫,并没摸出什么。于是拿起美工刀又放下,去阳台走了一圈,吹了吹冷风。这可怎么办呢?他心想。
……我就看一眼。他对自己说,还是没能抗住要命的好奇心。他走回去握上美工刀,找了会儿,将密封的线头一点点割开,口子不大,先跑出一堆减震泡沫,往后轻扯黑布,一个光洁透明的有机玻璃罩子就露了头。肖少华将模型连罩子端到茶几上看,越看越喜欢,一个手没停住,不小心将罩子掀了,干脆趴在茶几上挨个角色观摩过去。
这城他是第一眼就认出来是奥格瑞玛了,虽然整个城就做了城楼一块,但那颜色饱和度精致度细节完善程度无不令人挪不开眼球。从他的角度,从上往下可以看到一大批联盟从远处奔来,有的已经跟部落方的交上手了,各职业各样的都有,人类、狼人、暗夜精灵、矮人、地精、德莱尼等等,而部落这边,血精灵、兽人、亡灵、牛头人……也是神态各异,各司其职。里面有的人脸他还有点印象,像是多年前一起混过公会的小伙伴,有的人看起来就是NPC。战旗在硝烟中飘扬。有的人在爬城墙,有的人在杀飞行员。有的人在被围殴集火,有的人已经变成了地上一大片片的墓碑。
不过小小的一角,战事的激烈与紧张气息扑面而来。
肖少华看得目不转睛,他原本还想着按游戏里屠城攻略该往后门走才对,数着数着人头也忘了。
只是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城战,就算有,跟这模型效果比也差太远了……肖少华忍不住笑,他家小二脑内世界还真是超现实。
“赵小二呢?”他自语,挨近了去找。往城门口一堆人群里瞅了半天,没找着。肖少华挑眉,心想该不会这一次的主题叫“猜猜我在哪儿吧?”他站起,绕了模型一圈,左看右看,终于在城楼顶上一角找到主人公,一名身披蓝色铠甲的九十级兽人战士。
以及他自己的法师模型。肖少华玩的是血精灵,虽然系统调和了他的照片,捏的跟他本人八分像,受到种族特色影响,尖尖的耳朵和苍白皮肤,一双绿眼睛是跑不了了。而且这里,他身穿一袭大红法袍,记不得是T几哪一系了,血精灵的气势倒是呼之欲出。
他看着他的法师模型一脸面色严肃地在胸前捏了个蓝色光球,看手势应该是要读条的大范围群伤寒系法术。赵明轩的战士自他身后两步,与法师背靠背站着,举个盾牌手提大剑挡在大后方,顺着战士森冷警备的视线看去,可以看到城楼下一处阴暗角落里有个矮人朝施法者的后背拉开了弓箭。
一切都在千钧一发,一切凝固成时间。
肖少华抬手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战士的脑袋,“唉,真是辛苦你了。”他笑着轻轻说了一句,又趴茶几上欣赏了一会全貌,觉得怎么看都不够。他把罩子拿起来将模型重新扣上,铺开黑布袋子拨开里面一层减震泡沫准备将这城战模型照原样归位的时候,布袋里掉出个什么东西。
他拾起看,是一封挺厚实的信件。上写着:酋长亲启,画了个爱心。肖少华失笑摇头,只得坐回去,用美工刀将信封拆开。
里面夹着五页纸,两张明信片。
【?作者有话说】
谢谢最佳哲学顾问X2,路过的9X104,十一,骨骸X10,叶秋沉,LULI,萌小妹,覃喑,17371902的投雷~
第 84 章
To My Dear Chief:
有些话想跟你说很久了, 但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每次开口都觉得不好意思,你且当我脸皮薄吧。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年少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曾几近病态地追逐过你的身影。
原因嘛,不说了。你懂的。嗯, 反正分析起来你肯定又要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光环效应”“从众心理”云云,咱先不提那个。你别将我当变态就成。还记不记得刚交往那会, 你问我喜欢你哪点, 我答不上来就说是你人好,被你殴打了一顿?我回去后思来想去,觉得还得是这个答案。
一直觉得,能遇见你真好。尤其在我懵里懵懂的时候, 你就这么出现了。套句大俗话, 老子当时特么真觉得你长得好像来拯救我的天使!得, 又给你安装人为光环了。事实上那会,我的确有点自卑,尤其面对你的时候, 更有点自惭形秽。我妈忽悠你来逼我写作业,你要说两句我也就写了,但你不逼我,你跟我说你想当科学家, 所以要学好多知识, 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脑子一抽诳你说我想玩游戏。结果你张嘴就给我来一堆游戏术语, 问我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为什么要这样设置, 原理是什么, 相互之间有什么变动联系,怎样才能提高。我真特么服了你了,搞得这段我到现在还记得。完了后面你也知道了,数理化嘛,英语你也没放过,你总夸我有语言天赋,我觉得你八成是忘了你当初怎么拿解谜游戏整我的。算了。
举这例子,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说说,当时你的很多行事作为、言谈看法,真对我影响颇大。人说,交朋友,良师益友。何其有幸,赵明轩遇上肖少华。不知不觉,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与你一起努力,喜欢看见你所看见的东西,我在想,为什么有人能将许多枯燥乏味的东西变得这般有趣?世界在你眼中仿佛有另一个模样,令我着迷于你的思考方式、行事准则,着迷于你看到的一切。甚至有阵子,希望能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觉醒成哨兵,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机。还挺爽。讲真,不怕你笑,我一直有种感觉,保不准哪天我就觉醒了。去了哨兵学院,遇到很多麻烦事。有几件还挺黑,没跟你具体讲,怕破坏我在你眼中英明神武的形象。然后每次,我就想假如你遇到了这些事,你会怎么做。像你说的,要把握关键,要解决问题。相比之下,情绪上的愤懑或困扰,其实并没这么重要。
这么三年整下来,我有时觉得你好像我漫漫人生路上的一盏长明灯,思想里的一个符号,就像卐字之于纳粹,就像阴阳鱼之于道教徒。比喻的不好,你当我吞癞□□。我晓得这之中多少有记忆美化的成分,年少不识情滋味,逃避挣扎否认,那年里我也反复思考,哨向责任与普世价值,所以我去找你,还打着破除我心中妄念的主意,后果你都知道了。
你亲吻我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当时就想去楼下大操场跑他个三十圈!心灵都升华了!你知道吗?你拥有一个强悍而美丽的灵魂。它就像一颗宝珠,在一名姓赵的蠢哨兵的黑暗世界里,熠熠发光。可我有什么呢?你并不是向导,我没有什么能绑住你。你也不需要搭个哨兵当噱头,为你的充实生活锦上添花。
尽管你答应了我,我总感到这是我一脸可怜相引了你恻隐之心的妥协。我知道你是个坚定的唯物派理想主义者,你一直都这样,想要做什么,只要决定了就会去做,不管多困难、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会将它完成,尽力做的最好。可你也很心软,凡他人对你好一点,你都记着,要好回去。我真怕有一天醒来,你说对你的好还完了,遇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你要走了。诚然我自私狭隘,只想着将你永远占为己有,但我也愿意改进,成为对你更好的人,更好的哨兵。近年来是遇到了些麻烦,但我并不认为这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你问我,向导于我而言是什么,我想这个回答,我得用一生去证明,虽然近来它也越发明确,你姑且看一看: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向导,在你之后,只有你。
所以你只管去走你的路,别担心我,只别走太快,放慢些,别抛下我,等等我,我就会努力追上你,与你并肩而行。
你给了我力量,我也想成为你的支持。
Yours,
赵
2086.03.14
信纸是普通的白底道林纸,散发些许油墨味。看这日期,是去年。肖少华知道赵明轩有个习惯,极度羞窘的时候,写个东西就要掐头去名用英文。他翻过这页信纸,手指带了些机械似的僵硬。
下面是张风景明信片。
空白处写着:
亲耐的,你就当普通人吧,当普通人多好!既不用管共鸣度高低,绑不绑定,失不失感对咱也没什么区别,万一我任务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搭上你,那可不得疼死我。还是普通人好。
2087.08.22
肖少华目光落在日期上,那是他觉醒失败后的一星期。移开这张明信片,下面还有一张。
密密麻麻的仍是赵明轩的笔迹。
——好悬!差点忘了说正事。模型的背景故事就是一次城战。不过那会咱刚满九十级,银月和幽暗都被联盟连锅端了,会长招呼大家赶去奥格瑞玛,你中途被卡掉线了,上不来,我本想跟你一道退的,你又说难得遇上屠城啊让我抓紧机会,我就一个人去了,守完城发现你早睡着了,我很不爽。具体不爽什么我那会说不上来。后来有天,也就是跟万象设计师他们一起翻公会照片,我看到我跟他们那次守完城的合影,我找了找发现没有你,然后我就明白了。
……我不想去没有你的地方。
这货写字,大多时龙飞凤舞的,带着他一贯嚣张的习气,有时沉下来却能端正的像个楷体。
肖少华将之背过去,发现背面图片上还有。
——PS:这玩意当聘礼估计不够诚意,但当个婚戒应该没问题。想我堂堂一名哨兵军团长,虽然比不上正规集团军级别的,被你白白睡了那么久,连个名分都没有。如果看到这啥你还有点良心,你就电话我,咱挑个良辰吉日,把民事伴侣证给办了,然后跟爸妈也交代一声。总不可能做一辈子地下情人,这像什么话?这可不符合我老赵家的规矩。你说是不?
这是最后一张了。他再去摸信封就没了,去翻黑布袋子也没有,只剩一堆泡沫。
肖少华抖着手在泡沫里拨楞了一会,动作顿住,像是将将想起什么,匆忙去拿手机,他拨出了个号,虽然那号被他删了又清理,但还是记得,无可奈何的全都记得,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下去,有那么几秒,思绪混乱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想能不能再听听你的声音,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屏息似的等待几秒后,那头响起的却是一个甜美的电子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The number you……”
手机从他掌心滑落,跌至地面。
肖少华感到一阵晕眩袭来,摇摇欲坠。
他用手撑住茶几,一下没留神碰到了那城战模型,玻璃罩子一歪差点翻下去,被他及时接住。肖少华紧紧抓着模型,心脏砰砰直跳。
手指向下,无意摸到底部,那里微凹不平,像刻了什么。他蹲下去,如临大敌地将模型轻手摄脚侧翻躺茶几上,凑过去看。并非什么数字号码,映入眼帘的,只是两行行楷:
酋长,你是部落的酋长。
我愿做你永远的哨兵。
肖少华闭上了眼。有什么从他心里被抽了出去,空了。
……
窗外风雪肆虐,室内温暖如春。
客厅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钟表走动的声音。肖少华用双臂环紧自己,缩成一团,挤在沙发和茶几间的窄角里,仿佛很冷的样子。他一动不动,久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好疼啊……”
牙关挤出几个字音,卡在嗓子眼里。说完这句后,他闭上了嘴,与他的开口一般毫无征兆。呼吸由轻到重,肖少华将拳头抵在左胸靠下的位置,近似压迫的力道按着那处,像想将什么用力按回去,但那如浪潮般的疼痛仍如蛛丝网一样,一点一点紧而不迫地张开、扩大,蔓延至他整个心脏。
他紧紧抿着唇,额上沁满了冷汗。
怎么会这么疼呢?肖少华百思不得其解地想。
不过是一场分手,不过是一次失恋,就像汪新宜说的那样,不过是会随着时间痊愈的一回小小感冒。其它人都能做到,怎么轮到他就不行了?
——早就应当放下了!
他对自己说,将头埋入双膝,右腕顶着心口,又忍着熬了一会儿,体味着胸腔内的疼痛堆叠而升,慢慢地,覆上了他整个头部,连耳畔都出现了幻听。
“……酋长?”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在他身侧叫唤。
好疼啊,赵明轩。肖少华在心底应道,没有回头。他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随着灼痛感越燃越炙,他仰首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愈发用力,恨不得剖开自己胸口将心脏绞碎。
恍惚间,那个人朝他走来,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然而目光真挚,叫人无法拒绝。酸涩涌上眼角,肖少华不禁伸出了手。他望着那个人,认真而执拗地,低低地说:“真的好疼啊小二……”
声音出口,破灭了幻觉。随即手也落入一团温暖的虚无,真实的知觉由四面八方而来,涌回百骸,似数九寒天刹那冻结了五脏六腑。
肖少华脸色骤变,血色尽褪。他猛地站起,忍无可忍的“啊——”地大叫了一声,一把抱起茶几上的模型,三两步到玄关口“哐啷”一声拉开门冲了出去。
飞奔下楼跑出小区,他在雪地里一连跑了好几米才停下,一手护着模型一手扶着膝大口喘气。迎面扑来的冷风清醒了几分过烫的大脑,总算多少缓解了胸口的疼痛。
街道上的积雪有些厚了,每一脚都是一个小坑。初初还不觉得,停下后冷意很快顺着脚踝攀上,夺走了体表的热度。
肖少华在雪地里弯腰立了一会,被亮的发白的雪刺得双眼发涩。他眨眨眼,眼里滚出几滴泪,掉在雪上,洇成深色又淡去。
在做什么呢?他问自己。徒劳而已。
回去吧。心底有个声音道。他抬起头,去看天。漫天大雪下世界是幽蓝苍穹下白茫茫的一片,唯有尽头化为一点的塔尖跃入眼中。
理智做出判断前,身体已经违背了意志,向着塔的方向迈出了一步。冻僵的脚像踩在了刀锋上。
走出那一步后,他又走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深陷雪里的脚印在他身后跟了一串,逐渐连成一线。雪落在他头发上、脸上、肩膀上,一片片遮去了原有的颜色,将之染成斑白。
低温麻木了血肉,却令胸口那处疼得越发鲜明。
“赵明轩——”
肖少华没忍住喊了一声,呼吸卷着寒凉倒灌进口鼻,声音被风雪消弭。
“你在哪里……”
仅剩一点自语哽在喉间,打着颤,胀得耳膜嗡嗡作响。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地如荒废了一般的静默。稀疏几点灯火缀在空中,隔着雾煞煞的风,透出些许微芒。
肖少华越走越慢,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落在身上的雪融成水,又凝结成了冰。浸入了血液,如霜刃刮骨。
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城战模型从他手中颠了出去,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半边陷进了柔软的积雪,不再动弹。玻璃罩子里的模型小人仰望着天空,仿佛凝视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在了它们上方。
肖少华四肢贴地面趴着,全身麻痹了似的僵疼。他咬住下唇,伸长手,要去够那模型,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或汗,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楚,离指尖的咫尺之遥似虚影重重,触到的只有冰冷空气。手掌跌进雪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垂下,面颊也落入了雪里。
口中喘出的热气变成了白雾。
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他心想。
又勉力往前膝行挪了两步。
这一次,终于将那模型拢入了怀中。
他紧紧抱着城战模型,抱了一会,然后就如所有重获珍宝的人,第一时间便撑起上身低头检查那上是否有任何破损的地方,万幸没有。有机玻璃上干干净净,连一道裂痕也无,城楼、树木、每个种族的小人都牢牢地钉在它们原处,姿势神态与原来一般无二。肖少华将目光移到城楼上,战士和法师依旧背靠着背,彼此相偎信赖,像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个不可能再现的梦。接着目光凝住。他发现,从当前这个角度看去,城楼下的角色们将会因距离原因,变得有些失焦。仿佛要验证他的发现,几乎同时的,周围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那城楼上两名小人身上就有荧光一点一点泛了起来。
于是视野中背景淡去,只剩下了城楼上那两个小人。
这一次,没有敌军,没有他人,只有他们。
——“酋长,你是部落的酋长。我愿做你永远的哨兵。”
不知为何的,底座下刻的那两行字再一次浮现眼前。
……原来如此。
肖少华恍然地就明白了。
“这是部落啊……”他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为他一人所建的“部落”啊。
原来,这就是只属于哨兵和酋长的部落啊。
“哈哈……”肖少华一下笑出了声。
瞳仁中,远远的塔尖也升起一点辉光。
那是守夜的哨兵开始执勤了。
泛白的光亮若夜晚的星星,镶嵌在天幕下。是肉眼可见,光年的距离。
遥远冰冷。
与此法师手中宝珠的暖色越发耀目,与塔尖投下的灯光相交辉映,照亮了两人所在的城楼一角。
剔透的玻璃笼罩下,所有建筑隐去,所有其它角色隐去,黑暗中只有那一对小人相依相偎,唯余彼此。
“哈哈哈哈……”
肖少华笑着抱住模型,缓缓倒了下去。他倒在了雪地上,口中的笑声并未止歇,从轻笑开始,变作大笑。
像遇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情般,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花。
笑得弓起了脊背,将模型死死扣在了怀里。坚硬的边角硌肉里,可他并未在意,只是一味地笑,任由落雪将自己一点点掩埋。
而后笑声化作了呜咽。
而后蓦地放声大哭。
仿佛什么,轰然崩塌。
那人不会回来了。
那个为他建好部落的哨兵,不会回来了。
那个曾经,会在他难过伤心、虚弱病痛时,拥他入怀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推了出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泪眼婆娑中,他仿佛再一次看到,那名哨兵来与他诀别的身影。
而他掏出了自己的心掷到地上,指着说:“喏,你拿去吧。这颗心我不要了。”
心脏破裂的瞬间,血流遍地。奇异的,胸口不疼了。
取而代之,那个原本放置心脏的地方,仿佛变作了一个空洞,冷风呼呼而过,很快,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随着泪水滑落,肖少华眼中的情绪一点点剥离,没入雪中,了无踪迹。
从来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他知道。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不在了。
? 咏叹 ?
第 85 章
记者:于贝尔博士, 可否询问您对这次SG国际合成生物学会议有何观感,以及收获吗?
于贝尔:噢,这次会议真是太棒了!许多
楠碸
学者在会议上对他们的成果进行了学术报告, 这是一场生物科学的革|命,它将对我们往后进行相关研究带来莫大的影响与启发。我很高兴我能生在这个时代, 与如此多的伟人共事。是的,我还遇到了肖。
记者:您是指那位……去年刚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肖博士吗?
于贝尔:是的, 就是他。非常让人激动对吗?
记者:当然, 太棒了。可否谈谈您对他的印象?
于贝尔:嗯……尽管我们对话不多,我仍可感到他的思想深邃、严谨敏锐,也很有洞察力……就是太冷了。
记者:你意思是指的冷,不是酷?
于贝尔:噢不不(大笑), 他当然很酷。但也很冷。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只有当你站在他面前, 与他说话……然后当他注视你,超过三分钟,你就会觉得, 你的血管和血液开始结冰,然后你就会觉得,噢天呐,冬天降临了!
——摘录自《SG科学报第11934期报道——第40届SG国际合成生物学会议苏州专场》
纪小妍是今年开春刚到SG研究所实习的生化专业大四本科生, 普通人。还有一年半就要毕业, 因为她毕设课题是情绪/精神力信号传导与调控机制相关,涉及神经递质、转运蛋白等, 就选了SSS研究组, 一是这组里刚好有个项目与她的研究方向对口, 二是听闻SSS易进难留, 虽说去年一下损失了三名核心骨干,但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资金到位、人才充足,主事的又不犯浑,出成果是早晚的事,何况她仰慕的一位师姐对她说了,这组里有位姓肖的师兄带新人很严格,跟他手下做事能学到很多东西。这位师姐今年方考上邱景同院士的博,学术方面颇有建树,和那位肖师兄算有了同门之谊,而邱院士虽然今年从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挑选学生却更苛刻了。
纪小妍初来两个月,很多工作堪堪上手,那位肖师兄为人冷淡,又忙于研究工作,除了学术相关,她并没找到什么机会与对方更好的搭上话。尤其是听说那位是出了名的做实验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纪小妍曾亲眼见过一位与她同组的小女生在人加样时企图插个嘴,被肖师兄的一个冰冷眼刀差点飞死,小女生当场就哭了。纪小妍汗颜不已。很快与她一届的实习生们就给肖师兄取了个绰号:冰山大魔王。
现在过了一个月,这绰号不仅没平息,还有升级的趋势,小伙伴们私底下纷纷将肖师兄喊作:自带冷气机的男人、工作狂、冰山大魔头等等。当然当着面是不敢这么叫的,那不是找死么?近来有个几十年前的奇幻老片突然在论坛上火了一把,里面有句台词很出名:凛冬将至。基本上看过这片的宅粉,比如纪小妍自己,只要看到这句台词都觉得心脏要咯噔一跳。和她同级的小伙伴里也有这片的忠粉,干脆将这句台词发展成了一句暗号。只要那肖师兄一进实验室,马上有人喊:“凛冬来了!”于是迅速各就各位,无不安静如鸡,表现得比领导来巡视还乖。
凭心而论,纪小妍认为这之中大多属调侃夸张成分,实验室并不是轻松的地方,学术也需要严谨以待,不过肖师兄看起来是真有点冷漠孤僻,指导他们做实验又相较严厉认真。研究助理相当于副组长一职,对还没过实习期的学生们有绝对生杀大权,一群本科生见了他多少有点发怵,至少纪小妍来了SSS研究组这么久,还没见这人笑过。
拿着加样枪加完样,纪小妍开始进行通电电泳。同组的韩萧师兄跑来兴致勃勃地问:“师妹师妹,今天你胶配了吗?”
纪小妍闻言勃然:“呸,你才交|配呢!”说完蓦地反应过来人说的是“胶配”,小脸登时涨个通红,晕死,又被这满不正经的韩师兄调|戏了。
“配了配了。”她忙道,让开些许让人上前能看到电泳槽,因为生物实验这块其实是许许多多小实验连成,哪个小步骤出差错都是麻烦,纪小妍不敢掉以轻心,等染料移到标准距离范围内后,才将电泳停止。
她做这些前前后后跑了差不多三十来分钟,一旁的韩萧已经在测量蛋白弄压缩胶,等到她开始染色DNA带,又探头来看了一眼。
“不错。”
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纪小妍正蹲在凝胶成像系统前检查她酶切成果呢,回头一看差点吓尿。卧槽!凛冬啊!
只见肖少华一身常规实验室制服,戴着银框眼镜,目光在她的荧光条带上定了片刻,而后移开。
边上的韩萧含羞带涩地接了一句:“都是因为我们胶配的好。”
纪小妍动不敢动,内心响彻着一个声音:年轻人你胆子很大嘛!
待人跟韩萧又交代了几句,走后过了一会她才缓过来,等、等等,所以她这是被表扬了?!纪小妍揪住韩萧的衣袖这么问了一遍。韩萧笑道:“不然你以为呢,要再接再励哦,小师妹。”
纪小妍简直要宽面条泪,“可是他说的时候好凶哦,连笑都不笑,为什么这么冷?”
“唔……”韩萧一脸深沉地虚抚下巴说:“酋长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戴了眼镜之后就变了。所以我们现在都叫他,鬼畜眼镜。”
什么啊!纪小妍当即被雷倒。
韩萧见状笑得死去活来。于是纪小妍明白自己又被整了。
六月,精PF结构逆转催化剂等研制项目取得了重大突破,以肖少华为首的一干研究员在力主引入基因剪辑以及光遗传学最新成果后,用编码解析及基因定点修饰重构小分子等方法一举解决了辅酶过量膨大精神力网结构的问题,其研究报告经科研办审核登记密级后,获得了军工处与学委会的内部表彰。SSS研究组众人总算得以扬眉吐气一番。
九月,11号催化剂进入药理毒理试验环节,申报程序组内有过两个以上项目经验的组员基本都了解,经组内会议讨论,众人暂将新药名称定为:盖德哌唑,商品名为和清宁,类别精神力屏障稳固剂,模样看起来就是个小蓝片。
三期临床通常由专门机构负责,军方提供受试者,一期已经进行,二期的平行组等试验人选未定,不过他们将与医科精神系专家合作,为一边受试者做一个屏障修复疗程。按照以往惯例,会优先在首都塔及附近地区甄选受试志愿者,而肖少华在会上提出,希望能保留二十个名额给西南塔。随他上次力排众议使用最新基因剪辑工具推进研究并取得成功后,在组内隐隐有了威信日盛的势头,这次同样给出了他的理由及相关调研报告。
“……综上,由于西南气候、环境、地理位置及近年中缅中越等军事活动频繁影响,向导们的屏障受损程度可能比驻边巡诊所给出的数据更加严重。因此我认为,这些受试者们的临床状况将能一定程度减轻我们预判对试验结果的干扰,以及可以为我们下一次相关研发提供宝贵的参考。”
研究组五十八人,四十人赞同,十五人反对,三人弃权,提议通过。
下了会,纪小妍揣着平板去找肖少华问问题,跟她的毕设课题有关。她就去上了趟洗手间,还没拐进会议室门呢,就见一群人堵在门口,哨向普都有,像在偷听什么。八卦这一属性倒是不分彼此,纪小妍也摸过去蹲下,跟一位关系比较好的哨兵同事借了点位置,堪堪能从门缝里瞄到里面。
“柴进平,你已经被辞退了。”只听肖少华说。
听那名字纪小妍就知道是谁了,果不其然对面那人直接怪叫起来,“你凭什么辞退我!你奶奶的一个小研究生,还只是个研究助理!多大脸!”
“不幸,我确实有这个权利,”肖少华淡淡道,依旧是平常那种冰冷冷的,不带情绪波动的语调,“因为你极其糟糕的专业素养,不,你根本没有任何专业素养。”
纪小妍听得险些笑出来,她及时用手捂住了嘴。她去看旁边的哨兵同事,发现同事也跟她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柴进平是七月外校考来的校招博士,校招所招,一字之差里面的水分可多了去了,用纪小妍弹钢琴的经历自喻,那就是业余八级跟专业八级的区别,世人都知道SG学院的本科含金量极高,到了研究生和博士,那就是唬弄外人用的,真正有志于科研的早进研究所去考所招的研博了,可想之留在本校的研博是个什么概念,更别提连SG基础都没摸牢的外校自费博士。
奈何人是他们老大柴组长塞进来的,纪小妍猜是有点亲戚关系,因为听柴进平喊过一次堂哥。这也就算了,裙带后门本来哪个单位都少不了一点,纪小妍自己才刚转成初级研究员,哪敢鸡蛋碰石头。可这位七月进实验室,新手不懂不问,上来就做,各种没常识的错误先不提了,什么离心管用一根扔一根,超声仪用完不清洗放到第二天,工作台从不整理,易挥发的化学溶剂也开着口扔上面,脏的一塌糊涂,纪小妍几次看不下去,没忍住说了两句,转头被对方在主管面前告了一状,吓得她缩回去干脆装死,只心里牙痒痒地想着,看你什么时候搞出个安全事故!
被肖少华指责没有专业素养,柴进平破口大骂,“不就是因为我刚才投了你一张反对票吗?有本事你把投反对票的都辞了啊!光拿我开刀算什么本事!”
纪小妍心中绝倒:卧槽!
谁知肖少华根本不接他那一茬,“你以为多看几本顶尖刊物就能成为顶尖科学家,你瞧不起那些需要花时间的小试验,你认为它们太低端了,怎么配得上一心只想多发论文的你,将时间蹉跎在实验室只是浪费时间。也许在你看来,这些小错都是小事,只要最后论文能够发表在顶尖刊物上,谁会在意太阳光下的黑斑。因此一而再再而三,你不去细心观察,不去学习基础知识,也根本没有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实验室工作,你所注重的只有名与利,却忘记了科研的严谨以小见大,你这样的人,就算考到了博士又怎样?不过又是一名混经费的学术蠹虫。”
他说话语速不疾不徐,如刀刀刮打在柴进平脸上,后者脸色一阵青红交错。眼见顷刻爆发,纪小妍听到耳边一阵:“快走、快走!组长来了!”
纪小妍比不上动作敏捷的哨兵,她站起来的时候,柴启已经像一阵风一样推开会议室的门就进去了。
会议室门大敞,似是就要发生一场大战,围观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坐在会议桌旁的肖少华却只是侧头看了柴启一眼,冷冷一句:“出去。”
组员们便看到他们的组长又出来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纪小妍内心咆哮,眼睁睁看着柴启就这样走掉了,脸色自然称不上好看。剩余组员基本傻眼。大家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作鸟兽散。
于是这件事就此没了下文。
纪小妍回去继续工作,心里不免惴惴。然而整个九月风平浪静,十月、十一月,过了三个月,柴进平消失了,柴启依旧神出鬼没,肖少华还是实验室里的那座冰山,除了人研毕顺利升入博一,论文发表在《自然——SG生物化学》分册上,研究发现SG多巴胺在调控通路中的信号改变将影响共鸣度的分值。
忙了一整年,纪小妍觉得自己就像个充实的陀螺,累并快乐着。好不容易能回家了,打开电视靠在她妈身上看春晚,松了口气。家虽小,但温暖。诚然她是单亲家庭,有个不靠谱的老爹早早出轨,现在还不知道睡哪个女人怀里,她妈壮士断腕,净身出户将她抚养长大。纪小妍搂着母亲的胳膊,一边看小品,一边听她妈摸着她头发说:“小妍啊,过完年你就二十四了,春假就好好待家里,让妈给你物色几个好小伙,你相相去。”
“哎呀,又来。”纪小妍不满地撅起了嘴。她可烦她妈这一点,明明自己就是婚姻里的受害者,还要把女儿也往火坑里推。
“哎呀什么,”纪妈妈点了点女儿的小嘴,“再不相人就该嫌你年龄大了。”
“嫌就嫌呗,我还要考博士呢,等我三十再找也不迟!”纪小妍满不在乎道。
“那就更没人要了!”纪妈妈急道。被纪小妍一把推开胳膊,“哎呀,组里有新消息!”
纪小妍点开微信,先回了韩萧一句“新年快乐”,又去查看朋友圈,哪料入眼就跟晴天霹雳一般。
只见朋友圈界面如下——
肖少华:初五开始干活,早上八点请诸君准时到达实验室,不要迟到。临II阶段平行组实验准备。
封扬: 收到。
丁立仁:收到!
叶兰:……
韩萧:救命!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汪新宜:今年年终不错,给大家发个红包。[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韩萧:@肖少华酋长你看看人家!!
苏红:@肖少华组长你看看人家!!
程昕:@肖少华总管你看看人家!!
封扬:呃……
陆琛:楼上队形不要乱!
陶璐璐:@肖少华学长你看看人家!!
陈祁:@肖少华肖哥你看看人家!!
叶兰:@肖少华师弟你看看人家!!
肖少华:谁迟到,红包就没了。
柴启:……
纪小妍捧着微信页面哭倒在她娘亲怀里,“妈妈冬天好冷,我不想离开你!”
第 86 章
夜深人静, 室外零下八度,房内漆黑如墨,只有电脑显示器亮着一点光, 映了一圈区域。肖少华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不时放上键盘, 敲打两行字,又停下。他右手边的平板上悬浮着一个全息的立体光学影像, 那是一个小分子结构, 已经缓慢地旋转了将近三个小时。
哪里出了问题?肖少华想。
不应该这么难。多巴胺,一个单胺类递质,非常简单的小分子结构式,早在二十世纪初期, 就已经投入工厂进行批量生产。但偏偏所有人在DA-582-B面前碰了壁。不是没有人合出来过, 只那杂质太多, 毒性过高。而天然的DA-582-B只存在于SG共鸣的几秒间,基本无法提取。
其实在攻克了几个关键步骤后,他们已经合出了两组SG多巴胺, 虽说已显出一定治疗效用,可那并不是肖少华想要的。因先前引入其它学科成果解决研发难点的思路上获得了启发,他便向生物物理研究所申请了一套设备,导师也批了他租借费用, 获得塔与当事人允许后, 肖少华带着研究小组在人哨向婚礼场地上用最新出的生物量子能场检测技术,将人共鸣前后的大脑化学物质变化, 及精神力波动全部记录下来。
精神力, 二十世纪末被重新定义, 一种人类肉眼不可见的电磁波, 属于生物能的深层意识信息流,经由光子辐射,同时具有波粒二象性。
比前方场地大屏幕上还要清晰鲜艳的图像惊叹了组员们。“科技之美,不可思议。”苏红说。
肖少华无暇去欣赏精神力波动的美丽,他的目光凝在多巴胺受体的感光离子通道的绕射图上,已经开始了数据分析。
随着手中光电笔一点点将其内部结构重新整理排出,肖少华感到了震惊。
……这个是……结构折叠?
所以,SGDA并不是单胺类?等等,太荒谬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肖少华迟迟无法继续落笔。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检查、分析数据,如果设备不可能出差错,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真理’是有局限的真理。”胡良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耳边。如同他生前谆谆教诲:“有时候,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肖少华闭了闭眼。接着他注意到左手边的手机屏幕上亮着一闪一闪红光。有来电。
是李秀的电话。
肖少华起身,拿上手机推开阳台门走了出去,按下接通键。
“少华啊,”他娘亲的熟悉嗓音传来,“你是不是又往我们账上打钱了?别打了。你那工资才多少啊。”
“嗯。”肖少华无心应了一句,仍旧想着方才的SGDA结构草图。升博后他又搬了次家,这回是申请的研究所博士宿舍,一厅两室,室友是工程技术系的梁铭。这位仁兄转来生化系跟他们当了三年同学兼室友后,出国念了两年能源动力学,又转回来考上了SG工程系博士,梁铭笑着说自己是托了家里关系,肖少华对此不在意,也没多问。他们平时各回各房,井水不犯河水。此刻冷风吹在肖少华脸上,散去他苦思冥想不得的些许躁意。
“我跟你爸还上班,家里够用啦,你自己别太省,该吃吃该穿穿,”李秀说:“那些个多的钱,我就先给你存起来,留着你以后娶媳妇用……少华?”她说得正乐呵,感到听筒那端好一会没反应,不由又唤了句,“少华,你在听吗?”
肖少华回过神:“……在听。”
李秀道:“儿子哎,你成天的这样一直研究那哨兵向导,会不会哪天就想变成个哨兵向导啊?”
肖少华嘲道:“研究湿地的鸟类跟变成湿地的一只鸟过一生,这是两码事。”
李秀被他逗乐,笑了一会又叹道,“少华,你一个人在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赵叔叔阿姨说明轩跟他的向导出任务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年也是……”
肖少华打断她:“关我什么事?”
李秀一愣:“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你跟……”
被肖少华再次打断:“能不能不要提他?”
“好好,不提。”李秀忙道,被对方话里的冷意打了个瑟,果然不再提。
她静了片刻,才再开口:“少华你是不是不开心?”她问:“一个人会不会孤单寂寞?要不要回来?想不想妈妈去北京陪你?”
肖少华听得无语:“我每天实验都做不完了,还孤单寂寞?哪儿那么多闲工夫?先不说了,待会还得赶个报告。”他面无表情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成,最好抓紧时间跟我爹再造个小人。”
“嘿你这孩子……”李秀话音未落,肖少华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关了,塞进兜里,揣着袖子向前倾靠在阳台栏杆上。肖少华抬头望向无际夜空,今晚虽然一颗星星都没有,但他知道,那重重天幕之后,是宇宙,是银河系,用他们学物理的话讲,还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未知物质潜藏于黑暗中。
无法用电磁波观测,只能以引力效应推算。肖少华转身回到他的房间,他的目光落在了亮着光的电脑显示屏上,那是他接电话前调出的一张图,SGDA在漆黑的背景中形成星星点点的绕射,如同银河的旋臂。
如同康德刻在他墓碑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心中的道德,与头顶的星空。
那里也是一个宇宙。
肖少华调出全息模式,慢慢转动整个绕射视图,忽然地,有什么从他脑海中一晃而过,被他抓住了。
星星……行星?——引力!原来如此!
肖少华一把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光电笔,心神已经为此时的发现深深吸引。
于他而言,这些小的只能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见的活性物质,它们就像充满了谜团的宝地,等待探索。人生何其短暂,知识何其广阔,如果面对毕生都无法穷尽的知识都有时间去孤单寂寞,这人该有多么空虚无聊?
初五早上八点SG医院临床科开始上班,同时SSS研究组参与临床第二阶段的所有相关人员从全国各地赶回,在精神系专家医师的主持下进行配合工作。
四层临床实验室,有人负责安排受试人员,有人搬东西,有人调试仪器,纪小妍抢完红包跟着叶兰做事,不时问几个学术上的小白问题,她初三初四在她娘亲的威逼下,连着相了两个矬男,其中一个都快谢顶了还大放厥词:“你婚后肯定要辞职嘛,你不辞职怎么相夫教子,怎么给我生孩子?还有你们那个什么化学实验室,待久了说不定子宫都有问题,要订最好马上去体检,没问题我们再谈。”
气得纪小妍当场甩脸走人,也不跟她妈废话,晚上就收拾行李奔回了研究所。
“……因为失感是一种自然生理现象,它通常是一点一点流失或者说降低精神力,就像人有生老病死,精神力源也有慢慢停止运转的一天,所以和绑定伴侣的精神链接,那个密合端口连结处,它是一点点剥落,非常顺其自然的,就像秋天叶子从树上落了下来,被我们称作自然解除绑定,因此不会对伴侣产生伤害。”叶兰道,一边调试仪器,一边耐心地回答纪小妍的问题,“而强制解除绑定,这个做法,等于短时间内将双方连结端口强行撕开,会造成伤害是一定的。”
“哦!”纪小妍恍然:“所以一方突然终焉,就好比另一端的精神力猛地被全部抽走,多少会带走一部分这方的精神缔连组织,这样的话,的确很容易让人奔溃失控痛苦呢。”
“是的,”叶兰肯定了她的话,“效果等同短时间内强制解绑,必须马上就诊治疗。”
她们聊的时候,已经有签好知情同意书的受试者进来,纪小妍闭了口,主持医师的声音从广播响起,所有人员全程按照指示行动。
……
“真不敢相信……”
“天啊,好恶心……”
“怎么会有那种痕迹?”
叶兰跟同事换班出来休息的时候,听到走廊拐角处有两名精神系的向导女护士在聊天。
“你说她们这样一天天的,要跟多少人做|爱?”
“什么做|爱?不就是妓|女吗?”另一个不屑道,马上被她的同伴捂住了嘴。
“说话注意,这个叫伪结合手段。”她的同伴警告道。
叶兰捕捉到几个关键字音,停下了脚步,她向她们走去,“请问你们所说的痕迹是指?”
其中一名女向导看到她挂在胸前的工作证,“就是精神链端头上的瘢痕啊……我说,人是你们招的吧?真让我大开眼界,亏你们想得出把西南塔的放进来……”
另一位补充道:“叶同志,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们的下|体与大腿根处有撕裂或多处瘀伤,那就是性|侵过度留下的痕迹。”
叶兰闻言面色铁青,一个转身直接回了实验室,同事正在根据医师的诊疗步骤提取那位西南塔的受试者数据,见她来了抬头笑道:“怎么这么快?不还有两小时吗?”
叶兰没有答话,她径直从主屏上另拖出一个面板,全息立起,导出她先前收集的数据一行行往下分析起来,看到精神链端头的数值,点击生成扫描影像,同事探头一看也惊了,“喂……这、这简直……”
叶兰抬手关掉面板,就跟来时一样,一言不发一阵风地就出去了。
伪结合手段,顾名思义,与哨向彼此精神共鸣时,发生结合热,因此自然而然的真正绑定结合彻底相对。
它初次被发现时,是两名共鸣度不到百分之六十的哨向,多次试图彼此绑定而不能,而他们的精神链端头就像两个型号不匹配的齿轮,互相无法卡进对方的凹槽,只能在表面留下徒劳的瘢痕。
由于共鸣度低于百分之七十五的哨向,越低便越难在自然条件下发生精神共鸣,他们的精神链受不到对方的精神力充分牵引,探不出足够的长度与对方端头相触,往往需要□□结合来配合,而人的意识具有奇妙的场能,在通过□□结合到达对方深处时,潜意识也将信号传达给了精神图景,精神链端头方能接触。
二战时期,缺乏高阶向导,多国也曾使用低阶向导为高阶哨兵以此方式做过精神疏导,因为低阶向导的精神力与等级不够,伪结合方式可以相对提升他们的精神力触深入程度。战后便被陆续禁止。
叶兰一路乘坐电梯,走上天台,冬日的阳光清冽地笼罩在建筑上方,叶兰推开压感门,大步走了出去,仿佛没入了沁凉的空间。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片刻,一个年轻的男音懒洋洋地响起:“……姐,又怎么了?”
叶兰劈头就是一句:“叶天宸,西南塔违禁使用伪结合手段你知不知道?”
第 87 章
叶兰的声音又急又快, 缓了下那边才反应过来。
“……嗐,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叶天宸笑道:“知道啊, 西南日报不还登过相关新闻报道吗?题目叫做一妻多夫的幸福生活,你忘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 他一说这个叶兰差点气得烟都要冒出来,那是六年前的一次专题, 旨在说明边防的工作辛苦, 一个班十二个哨向,只有两个向导,一个向导负责五个哨兵,向导们为此付出良多, 除了疏导哨兵们的精神, 安抚他们的感官, 如有必要也会并肩战斗,他们的感情在艰苦中与日俱增,最后一场特殊的婚礼, 一个妻子五个丈夫,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被网友们调侃为一妻多夫制的开端,许多普通人女网友们纷纷表示“真让人艳羡啊”“万万没想到是向导先坐开后宫!”“一妻多夫来了,女尊还远吗?”
叶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普通人男女你们这么搞就算了, 一妻多夫我都不稀得说你们, 这他妈是哨兵向导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们绑定了吗?”
叶天宸轻笑:“怎么可能。”
是了,怎么可能。叶兰想。就算哨兵们与那位向导的共鸣度都达标, 哨向之间的绑定也只能在一对一中发生。有人这样解释哨向的精神链绑定原理:“就像自然界给了你一把钥匙, 你要去找和你相配的锁。”从未听说过一枚钥匙可以同时插入两把锁。更莫说绑定后发现了位阶或共鸣度更高的对象, 想与之结合的哨/向不论精神力级别, 都只能先与前任解绑,才能和现任绑定。
正因为哨向绑定后的这种特性,古往今来,许多经典文学作品里无不以一生一世一双人,表达对此的向往。而被歌颂为忠贞爱情象征的哨向关系,亦被一些史学家们喻为“一夫一妻制的源头”。
至于哨向为何只能一对一绑定,并其关系具有天然的排他性——生物学界目前最为普遍广泛接受的说法是:一个人只有一个大脑,一个统一的精神。切换到哨向上,即只有一个精神力源,一个灵魂,一条精神链。
一链两端,一端是自己,一端是伴侣。
SG婚介主页的题头这样写道:左拥右抱或许是普通人的专利,茫茫宇宙中唯一的你我却是哨向。
历史上并非没有人想要打破这样的“陈规墨矩”,来自英国的一名3S级别向导,曾企图用分裂自己灵魂的方法打破一个人只能拥有一个外向精神链端口的生理构造,他在精神崩溃中自毁了。更早一份不可考的资料记载,巴比伦的末代国王在宣称他绑定了五名将军,拥有了至高无上的神力后,被敌对的波斯将其中一名将军一箭穿心,于是另外五人包括国王在内,同时暴毙而亡。
“这就是绑定的力量。”
叶兰想起叶昕云当年给他们上课时,说到这里的肃穆神情,“在SG医学还未充分发展的远古,非自然解绑很大程度就等于死亡。因为它其实,是一份灵魂契约。”
现代SG医学在挽救多名失侣哨向同时,或多或少抹消了哨向绑定的神圣光环,然而其契约的核心从未动摇。
也就是她上高中那会的事吧,叶兰记得。一名口味奇葩的哨兵,绑定后跟别的人玩3P,他或许是忘了他的精神链端头里已经插了一枚“钥匙”,或许是故意地,要带着他现任的“钥匙”体会下插别“锁”的感受,鉴于哨向绑定后的思考记忆情绪一定距离内几乎同步共享,他的向导几乎是同时地就知道了哨兵在做的“好事”,也是几乎同时的,她当场就用情绪投射炸毁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得到了及时救治,仍濒临壁垒崩溃的向导面对镜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他让我恶心!让我恶心!”她的近照上了当时的社会版头条,标题为:如何看待哨向绑定——一柄锋利的双刃剑?
底下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来自一名普通人男性网友:哥们我太同情你了,好不容易当上哨兵,结果绑了个向导连轨都不能出,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叶兰拿着手机,望着天台外灰蒙蒙的天:“所以为了避免伪结合过程中产生的精神共鸣引发结合热,造成真正的一对一绑定,导致绑定后的向导无法使用这种方式再为其它哨兵疏导,你们挑选的向导必须跟其负责的哨兵都不在一个相容区间,也就是彼此共鸣度必须低于百分之七十五。”
“错,是低于百分之六十。”听筒里的叶天宸纠正道。
“嗯,而且还得是低阶向导。因为高阶的你们舍不得。”叶兰语气平平道,陡然拔高:“你们这是——将向导当做军需品使用啊,这他妈跟军妓有什么区别?”
“姐,你别激动。扯什么军妓啊,太难听了。”叶天宸安抚她,解释道,“她们都是自愿的,工资比同级别的哨兵多一倍,福利也更好,就协议上写了,必要情况下,不排除使用伪结合方式疏导的可能。条件许可的话,也完全可以不使用伪结合方式。”
叶兰气乐了:“二战时候日本那帮慰安妇不是自愿吗?就算不是自愿的到了那种情况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哦,现在嫌军|妓难听了。外面的妓|女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叫性工作者。你让向导跟她们干的有什么区别!国家大义就是被你们拿来这样使用?!如果有人自愿,这件事就值得拿来宣扬了?广大性工作者也是自愿的,那你们还抓什么嫖|娼?”
叶天宸不耐:“姐,你少给我瞎掰乎偷换概念,伪结合式疏导跟嫖|娼那能是一回事吗?他们都结婚了你还想怎样?”
“还结婚?”她简直要笑出声,“我国婚姻法什么时候承认过可以重婚了?那婚礼就是场笑话!”叶兰按下自己火气,“行,我们不扯概念,我就单单问你,哨向不绑定的话,向导还能为哨兵做疏导,可哨兵要怎样用他的感官精神力在向导的精神屏障上建立巡航游标,以随时守卫向导不被情绪侵蚀?”
叶天宸笑道:“不还有你们的哨兵素么?
叶兰勃然:“混账东西!我们研发哨兵素是让你们这样使用的吗!”
叶兰从没想过,他们付出了如此多努力的科研成果,竟然还成为了将低阶向导推向深渊更进一步的帮凶。
她柳眉倒竖,瞪着天台上两排防弹玻璃罩,当下有种把手机砸上去的冲动。那玻璃罩里架着各种天线管道、连通器,接收着来自塔的信号,时而闪过一道蓝色弧线,监测这里的精神力波动是否有异常。
“那不然怎么办?向导素死贵死贵,吃多了也不行,边境哨向配比都快十比一了,你让我们怎么办?!省下一半费用配给哨兵素倒是绰绰有余,反正黑猫白猫,能逮着耗子就是好猫。”叶天宸说着,火气也有些上来了。
叶兰死死捏住手机,冷风刮得鼻子有些堵了。
她咽下粗口,忍了一会,瓮声瓮气地问:“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叶天宸:“当然。”
对方那两个字说的轻描淡写,可叶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对方音一落,她两行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叶天宸十二岁觉醒,小叶兰六岁,而今不过一纪,已是四级哨兵,视听味触无不灵敏,叶兰那边一动静,虽然她半声不吭,叶天宸当即慌了:“姐你别哭啊。”
叶兰吸了吸鼻子,走了两步,借了点屋檐避风。“我没哭。”
“她们过的真没你想的那么惨,”叶天宸有些无奈:“你想想,领着一串哨兵出游,都听你的,多威风啊。专题报道那次也是真的,那向导后来还生了个小孩,一落地就有了五个爸爸呢。”
“然后呢,因为一直使用伪结合方式疏导,又无法绑定,妈妈的精神链端头磨损过度,壁垒得不到保护,也无法通过与哨兵的精神融合修复,精神力枯竭而亡。爸爸们有的服完役后会回到户籍地,找到了高共鸣度的向导绑定,有的等来了下一个愿意为他们这样服务的向导。”叶兰冷笑:“千年前,你们物化了女性,将女性当做男权社会的一种可分配资源。今天,占向导总数百分之九十的女性向导,也被你们理所当然看成了可分配资源。是你们用情境选择一步步将人逼到那个地步,自由意志屈从强大的势力,这是人权的悲哀。你们将人物化,还将人洗脑,逼得人对此还不得不兴高采烈,觉得自己为爱牺牲,为国奉献。希特勒也不过如此。”
叶兰一语未歇,又起一问:“如果这件事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西南塔还暴|乱什么?换做你,你愿意你的向导去从事这份工作吗?用□□用伪结合方式去安慰其它哨兵,张开大腿以此换取所谓的高工资高福利?你愿意和其它哨兵共用一个向导吗?还是你更乐意让你未来子女去边疆过这种所谓一妻多夫的幸福生活?假如小怡——”
“够了!”叶天宸厉声打断她,“你闭嘴。”
叶兰讽刺更甚,“得了吧,你不愿意。老弟,你嘴上说得好听,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其中的猫腻。你一边心里歧视这些向导,一边鼓吹其它无辜的向导为此高贵地献身。叶天宸你真是无耻地让我认不出你!”
“……好好好,我无耻。就你有本事!”叶天宸更为火光,吼道:“你有本事你上!知道部委为什么不录你吗?因为你的行事观点太天真也太激进!老动不动就走极端,姐你今年多大了,还这么幼稚!?没事上网看两个新闻就跟我瞎BB,向导向导向导,你他娘还到底是不是哨兵?”大概意识到自己言辞过于激烈,叶天宸一顿,微缓和了口气方接着道:“行了行了姐,戍边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边条件太苦,根本就没向导愿意去,就这四年制服役还是我们调高条件又调高的,你光看到向导苦,你怎么看不到那边哨兵日淋雨晒,兢兢业业每天忍着感官过载还要忍着向导嫌弃的苦?”
说着那头似有人来报告,于是叶天宸拿开话筒,大概骂了句什么,再接起时,语气转为警告:“你搞科研,你就好好搞。爪子别伸这么长,不该你管的事就不要管。”也不待叶兰回应,径直挂断了电话,在那的忙音响起前,叶兰仿佛还听到对方嘟哝了一句:“艹了,爸妈都不稀得说她,我跟她浪费这么多口舌干什么?”
叶兰放下了手机,靠在墙上。
她看着外面,想起很久以前,叶君同用一双大手将刚过膝高的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那个时候,他们说,她是麒麟少将的女儿。
后来,叶天宸出生了,在他们口中,她成为了叶天宸的姐姐。
再后来,他们在外面,不会再提起她。
是啊谁会在意呢,一个精神力判定只有A,触觉系一级的哨兵废物。
就算再如何努力,猫头鹰也不可能变成白虎。
她召唤出自己的精神向导,让它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再落回手上。
曾几何时,她多么羡慕他们。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如果可以,她也想拥有一名只属于自己的向导。叶兰想起了付昱凌的脸,又强迫自己将之摁了下去。
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一直看着她,心中只有她,彼此相依相随、形影不离……
“吱嘎——”
身后墙边的压感门被打开的声音。
叶兰侧过身,看到韩萧正捏着手机从里面走出来。韩萧一抬头见是她,也是一愣。
随即神秘兮兮地走了几步靠近,压着嗓子问:“叶师姐,你知道伪结合手段不?”
叶兰不动声色:“知道。”
韩萧于是声音更低,用手拢着问:“……听说西南塔那边好多向导都用这种方式疏导?”
叶兰:“不是好多,是基本都。”
“卧槽!”韩萧大惊:“去那儿当哨兵岂不爽死?”
叶兰登时哭笑不得,也不待她说什么,情绪激动的韩萧已经兀自地开始呱啦呱啦:“天啊我就听坎贝尔教授课上提过一次,没想到今个儿就见到了活的!活的!我们这边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开放?妈蛋,要是每天可以睡不同的向导,还不用绑定,我也好想当哨兵!”
叶兰提醒他:“不是不同的向导,是五个哨兵只能有一个向导。”她想了想又道:“并且按照目前边疆哨向配比,有的地区极可能面临十个哨兵才能有一个向导的窘境。”
“嗷,轮|奸啊。”她话一出,韩萧蔫了,没了兴致,“那还有什么意思。”
叶兰知道这位小师弟时常口出“惊人之语”,她挑挑眉,“所以,我打算把这件事捅上去。”
“天啊你疯啦,”韩萧忙阻止她道:“别激动,淡定、淡定。”他脸上方才那点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敛,剩下严肃:“你知不知道酋长把这些人调过来治疗担了多大风险?我求你了叶姐姐!”他苦笑道:“你是麒麟少将的女儿,他们肯定不能拿你怎么样,我跟酋长家只是平头老百姓的普通人啊!”
普通人。
这平平常常的三个字,不知怎地忽然触动了叶兰的心弦。她眼前浮现了几行字,那是SSS研究组出事后,寄到她邮箱的一封信。没有邮戳,没有来址。可她知道,那就是付昱凌写的。
——这是我所选的路,与他人无关。
……叶兰,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但你仔细想一想,所有事关哨向的每一个政策背后,哪一个没有普通人的影子?战术上或可合用,战略上必须拆开。只因若将哨向看成两个阶级,那么这两个阶级间定要制造矛盾,否则一旦哨向团结,将再无普通人立足之地。言尽于此,小心普通人。
小心,千万小心。
“那么韩萧,”叶兰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她观察着韩萧,没有错过对方脸上丁点表情变化:“你怎么看西南塔那些向导……?你觉得她们,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吗?”
“当然不啊,”韩萧无奈道:“可你都说了边境配比那么悬殊,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有什么办法?”
“嗯,”叶兰点点头,“也不单这件。这些年许多政策,的确多多少少,有意无意打压向导地位……比如户随哨迁,很多公司单凭这一点就不会要向导,比如调个职需要哨兵签字,比如三年产假,许多向导在SG特辖区外找不到工作,只能回来。这里的岗位有限,除了哨兵,还需要跟普通人竞争,找不到工作只能留在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
她看着韩萧,微微眯起眼:“为什么……要这样,全面限制向导的发展?你们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韩萧被这莫名陡来的一丝敌意逼得后退了一步,他怔住,还没来得及分辨什么,话茬已被另一个声音接去。
“——那是因为你们谁都没经历过那十年。”
他回过头,看见一名穿着实验室制服,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子从墙后绕出,大概刚过的另一侧闸门听了几分钟,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叶兰目光一凛,她认出了对方,那是肖少华另一个研究组的助理,普通人,名叫苏红,硕士毕业于斯坦福分子与细胞生理学,三年前考上SG校招博士,在邱景同手下课题组实习,有时也会在肖少华的论文第三作者上看到她的名字。
苏红行了两步,停住。
她定定地看着他们,一双圆圆的杏仁眼平静明亮,将她未完的话补全:
“……因为经历过那十年的人就会明白,真正的向导,是恶魔啊。”
第 88 章
恶魔?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词时, 叶兰几要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连韩萧也诧异:“等等,你是指外面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动不动就精神奔溃、泪眼汪汪, 爱心泛滥,情绪丰富又敏感, 比普通人女性看起来还要娇小柔弱易推倒的向导吗?”
苏红被他这几乎一气呵成的长句逗乐,“如果按照生理学定义, 精神力初始波动三百五以上, 可感受他人情绪并进行引导的异能者,那么我要说,是的。”
“哪十年?”叶兰忽然插嘴。
苏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另起一问:“假如今天, 是向导篡取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权力, 上位成为了政府首脑, 你们猜猜,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韩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认为不可能。
叶兰眼神一深。
“2075年五月, 内华达州一起向导杀害普通人神父事件,因该案中向导表明她是因为接收到那位神父想要谋害她的情绪,也就是想法,一时间精神壁垒奔溃才做出了失控杀人的行为。陪审团与法官根据她的描述, 认为其防卫过当并判无罪释放。”苏红背着手走了几步, “事后,敬爱那位受害者神父的十几名普通人策划了报复, 以其为契机, 加州、伊州佐州等地的向导发起游|行, 成立了向导北美联盟。这就是黑色|五|月事件的始末, 去年高考是不是还考了一下?”
说着,她抬头对韩萧笑了笑。后者眨了眨眼。
“我在国内的时候,也觉得那些普通人做的太过分了一点。”苏红说,看向叶兰,“等我出了国,才发现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
苏红抬手,做了一个比划横框的手势:“如果你们仔细看那次庭审录像,就会发现,每一次当法官或者陪审员有一点目光闪烁,表明他们在疑虑、犹豫的时候,被告人向导就会低下头,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或者小声说一句:‘抱歉,真的好可怕’……不巧,当时我正在上一门叫做微表情分析的课,是的……你们想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没错,那位向导就是在利用她的特殊技能,在引导判案者们的情绪。这也是……我不喜欢向导的一点,他们有太多无声无息就能煽动他人以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而他们中许多人的道德水平也值得商榷。”
韩萧张了下口,刚想说话,被苏红打断:“你可能想问屏蔽器的问题,但在那之前,我也有个问题,你们觉不觉得判决结果其实……很有问题?”
叶兰微微睁大眼睛。苏红看到她的表情,笑道:“没错,这个判决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先不说那名向导是否真的无辜,是否真的应该被无罪释放……韩萧,”她看向在场的另一名普通人研究员,“假设此时此刻我苏红,想杀你——”
她走近韩萧两步,故意眯起眼,用一种阴沉的目光注视对方:“你应该能感觉到,我现在就在心里念,我要杀韩萧、我要杀韩萧……你会不会动手?捅我一刀?”
韩萧被她可怕的表情逼退了一步,干笑:“……不会。”
苏红问:“为什么?”
韩萧汗颜:“你只是想想而已啊,你又没有真的动手。”
苏红表情一敛,收回目光,“没错。这就是问题结症所在。”她走开几步,“我只是想想而已啊,我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啊,我不可能,也绝没有做出伤害你的任何实质性行为。你凭什么对我动手?”
叶兰不语。韩萧松了松领口的衣扣,只听苏红继续道:“现代社会,每个人在外活动,找工作、求生存、学习考试,压力大的时候,难免会有一些比较黑暗的想法,什么毁灭世界啊,掐死某人啊,多少人会将它真的付诸于行动?”她问,又转过来,“那十几名普通人持枪报复的缘由也在此,因为那位神父,他的确几十年来不仅陆续帮助了当地许多人,还救助了百来名失怙儿童,案件调查前后更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实质的伤害他人或者准备伤害他人的行为。现在仅仅就那向导一句,‘我觉得他有谋杀我的想法’,杀人者就不必偿命。什么叫防卫过当?”
韩萧:“呃……你拿刀捅我的时候我一个反手把你捅死了?”
苏红笑道:“防卫过当其实是正当防卫的延伸。它首要满足两个条件,侵害现实存在和侵害正在进行。你告诉我,那神父哪里满足这两点了?”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就算他真的想,他只是想想而已!法律的判定应当以当事人的客观行为作为基础,而非内在的想法。连我一个学生物的学生都懂的道理,没理由整个陪审团都不懂得,法官也不懂得,是什么促使他们做下了这样一个完全不合理的判决?”
韩萧又眨了眨眼。
“Proud to be guide,”苏红念出这句简短的英文,冷笑两声,“我是向导我骄傲,他们当然应该感到骄傲。因为他们做到了!因为英美法是判例法,那一次的判定结果直接就是开了先河,以后所有类似案例都必须以此作为判决先例。——他们做到了,一百年前我国向导就曾做到过但不幸失败了的事情……”
她的话语顿了顿,叶兰感到一阵寒流唰地一下升上了脊背。
“让人因思想获罪。”
天台上一片寂静。
风声仿佛远去,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韩萧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依然发闷。
“一百年前,准确的说,一百二十年前。”苏红在一个短暂的沉默后,再次开口:“席卷了这片大陆的一场浩劫,不是天灾,不是战乱,没有疫病。单单只是一场人为发起的运动。可到底什么样的一场运动……十年就能让五千万人非正常死亡,让一个原本欣欣向荣的国家一夜民不聊生,进入一个人性泯灭、黑白颠倒的时代?……我不知道。我没经历过,你们也没有……因为从那场名为‘思净运动’的浩劫中活下来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苏红想起自己在斯坦福图书馆的一个视听格子间里,用学校公用电脑看了一整天的那一个纪录片《被净化思想的那些年》。有关那十年中,除了那马不停蹄的举报、讨伐改造、游街批判、抄家,暴力破坏等行动中,还有一个片段,至今令她印象深刻——
当记者问到那位向导:“你明知是恶,为什么还要去作?”时,前面一直在试图辩解的向导,忽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那个笑容苏红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就像毒蛇爬上了手臂,神经末梢传来了阴冷、粘腻又碜人的感觉。
向导说:“你可能不明白,能够随意入侵他人内心隐秘的这种感觉……多么让人上瘾……我根本无法停止……跟它比起来,一点小小的负罪感又算什么……而且除了我……其它向导也在做这种事……”
记者:“所以你认为法不责众?”
向导:“这是一种本能……你没有办法去控制的一种本能……而且所有人(向导)都在这样……凭什么只罚我一个人?这不公平!”
“我本来也以为是那个年代的错,就跟教科书上说的,政策错误,是执法机关错误地使用了向导。直到看到那个片子、那些资料,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是被他们温驯无害的外表蒙蔽了,从来没认清过他们的本质。”说到这里,苏红转过头,看向韩萧:“对啦,这个片子在国内被禁,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拷给你。”
韩萧平平“哦”了一声,于是苏红调回目光继续道,“政策错误,这恰恰是最聪明的掩饰说法。可就像小孩松开了对恶魔的锁链,最先遭到反噬的,会是小孩自己。”
这已经是韩萧第二次听到对方将向导比喻成恶魔,他忍不住插嘴道:“喂我说,咱实验室也有很多向导同事啊,你看高曼、程昕、封扬,他们人都不错吧?你觉得他们会这样对你吗?”
苏红对上他目光笑道:“你知道我看完那十年纪录片最大的一个感受是什么吗?”
韩萧:“呃……”
苏红:“当一个国家准许仅凭思想就给人定罪的时候,所有的向导摇身一变就能成为最可怕的刽子手。只要你内心对我稍有不满,我就能举报你,说你是“坏思想”,需要净化,需要被改造!于是讨伐老师最凶狠的是他的向导学生,写匿名信举报父亲的是他的向导儿女,同学、同事、朋友,这些都算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顷刻间就能灰飞烟灭。”
韩萧抬手,示意告饶:“您继续。”
苏红又笑:“你们觉得美国民众都是神经病吗?没事干就喜欢拿着枪上街打向导?”她摇摇头,“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为生活奔波,为平凡的琐事烦恼,都说美国的哨向普势成水火,在我看来这是必然。白宫犯的唯一错误,就是让这三方对彼此了解的太多。而我国的领导人,那就是太想要稳定,为了稳定宁可牺牲部分真相。”
韩萧去看叶兰,后者沉眸半垂,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应该都知道‘第二个自由日’,屏蔽器嘛。”苏红笑道:“没有‘第二个自由日’就没有我们的屏蔽器。其实在那之前科学院早就着手研发了,说是为了保护向导,扯淡呐,这理由你信我都不信,明明就是为了保护普通人。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国家在维护个人隐私这块,一直都不是很重视,这个不光是政策的问题,是全国上下一种观念的问题。比如我时差同学在国外求职的时候,雇主绝对不会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啊,你什么时候生孩子啊,你结婚多久了啊,几个孩子啊,感觉到了国内,这些都无所谓,可以随便问。”
韩萧“哎哎”,苏红笑着去看他:“其实我更不明白的是,这里大家有时候还会注意一下,哎旁边有哨兵啊,说话小心点。如果说听觉系哨兵的能力就像往你身上装了一个窃听器,已经很讨厌了。还可以量你的脉搏、心跳、呼吸,就跟随身挂了个测谎仪似的,你不觉得很烦吗?那么向导,什么可以感知情绪,听到他人内心的声音,那不就是读心术吗?就像往你大脑里装了一个窃听器一样。如果我说韩萧,现在我告诉你,我往你手机里装了个窃听器,你会不会想抽死我?”
韩萧斩钉截铁:“会!”
苏红“哈哈”一乐,将手一摊:“所以我真的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会更去在意装在你们身上的,甚至都不是你们身上的,只是外部的窃听器,从来不在意那些钻入你们大脑的窃听器?”
韩萧屏住了呼吸。
风,从他们之间,呜呜吹过。
叶兰开口:“思维盲区。”
【?作者有话说】
谢谢瑞麟,花绛,路过的9×4,T&NemoX23,苏白,青圭瑞,岛泽,夜安 ,姜,沉影的投雷~
第 89 章
“……思维盲区。”苏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点点头道:“没错,就是思维盲区。”
韩萧从他的角度,看这妹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好像掬了一汪水,很漂亮。他缓了口气, 问:“不还有屏蔽器吗?”
“嗯,没错, 还有屏蔽器呢。”苏红脸转过来, 刘海被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我正想说屏蔽器的问题,”她做了个费解的表情, “哎我说你们, 都不看SG科学报吗?”
韩萧:“看啊, 怎么不看。”
苏红:“那你还问我,去年美国科学院不出了个对市面上所有屏蔽器做的调研报告吗?只有百分之四十达到了合格。还有百分之六十质检不及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韩萧玩笑道:“美国的屏蔽器市场正被中国山寨大举攻占?”
苏红“扑哧”, 笑了出声,“好嘛我承认,我们普通人坑起自己来也是毫不手软。”她道,抬手以手背抵了下口, 放下后笑容稍褪, “……这说明了,至少有一半的屏蔽器是无效的。”她的声音沉下来, “也就是说, 至少有半数的普通人, 他们的心灵和隐私, 就像一张白纸一样,随时暴露在向导的探测前。”
韩萧嘴角的笑也渐渐隐去了。
“而且你们也知道,根据屏蔽器的设计原理,防护频率只能覆盖一定波段,每个人的精神力波段都有或多或少的差别……完完全全的覆盖是不可能的,它有一个百分比的屏蔽率。好的屏蔽器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九十、九十五?也就最多了。差一点的能挡一半。如果不是这样,你告诉我,”苏红直视着他:“为什么许多未结合向导还会怕去人多的地方?如果屏蔽器都完完全全有效的,百分之百屏蔽的话,外部世界对他们来说,应该是风平浪静,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存在的空间。他们的精神壁垒还崩溃什么?还受到哪门子情绪洪流的冲击?”
叶兰不说话,因为她意识到对方又挖开了一个逻辑死角。
“精神力波动值到三百五就有初级情绪感应力,这就是最低阶的E级向导了。四百就能感应一些更明确的思维活动讯息,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意识。到了C级、B级,突破六百大关后,除了能够感受到他人更多前意识、乃至潜意识,还能做出些许暗示,针对哨兵的叫初级投射,针对普通人的,叫催眠。A级往上,解读他人意识活动已经不在话下……嗯我就想换一个我们熟一点的词,统称‘思想’吧。”
“陪审团十二人,在场所有人都有佩戴屏蔽器,包括两名哨兵一名向导。这里,我并不想表述什么。如果说哨兵的异能好歹针对的是有形的事物——”
苏红抱臂说着,看了叶兰一眼。
“比如你知道他在附近,你就可以不说话了。比如你知道他在附近,你就可以不看东西了。但是向导,你知道他在附近,你可以不思考吗?”
“当然,SG的普通人研究员们暂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做实验的时候没办法,就交给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了。韩萧我跟你的屏蔽器虽然不咋地,好赖所里发的,挡挡我们这里的大部分向导应该没问题,只要他们别使出什么特殊手法绕过去。”苏红给了他一个微笑,韩萧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话说回来,”她道,“你们真的相信‘向导害怕情绪洪流’这种说法吗?”看到叶兰沉默,看到韩萧扶额,苏红大笑:“一个拥有感受他人情绪的异能并可以进行引导的向导,一个天生的情绪掌控者,你跟我说他们害怕情绪洪流,这种说法简直就跟‘一个游泳高手不敢下水’一样荒谬。”
韩萧:“……”
叶兰:“……”
苏红:“如果有个向导真诚地告诉你,她真的害怕来自普通人的情绪洪流,会壁垒奔溃,那我只能说,如果不是她太弱了,就是我国的向导之家洗脑实在太成功了。”她又问,歪了歪头:“国内上层试图粉饰哨向普太平,国内的向导被洗脑洗成了小绵羊,但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向导就是小绵羊吧?”
韩萧发现自己有点不太想听这妹子说话了,因为这妹子一开口,他就觉得自己的固有认知受到了一次冲击。
苏红却没放过他们。
“五十年前的一个案子,佟安雅抄袭案。”苏红捶了捶手心道,“你们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个案子,因为那个时候普通人抄袭案都层出不穷,各种从电视剧到小说从小说到论文,法院判都判不过来,何况这个案子它还败诉了,也就是说,法院判决被告佟安雅没有抄袭。”苏红难以忘怀她回国前一年看到佟安雅抄袭案,一点一点刨开资料的感受,那时她已对向导的本质产生了怀疑,什么都比不上亲手将真相挖出来的鲜血淋漓。她的笑容变冷,走到叶兰面前,望着对方的双眼说:“可她的确抄袭了。哨兵,你知道她是怎么抄袭的吗?”
叶兰比她稍矮,微微抬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因为她是向导。”
“没错,就是这样。”苏红点点头,当时引起了她注意的一点,就是因为原告是普通人,被告是向导。“那,你们知道向导是怎么抄袭的吗?”她看向韩萧。
韩萧没有说话。
苏红又走了两步,到他跟前,“对向导来说,想要抄袭,实在太简单了。不用你写出来,不用你发表,甚至不用你说出来,”她踮起脚,身微向前倾,鼻尖抵上鼻尖,额头轻轻碰了一下韩萧的额头。一丝冷意顿时顺着皮肤的接触,蔓进了韩萧的大脑。
“这是全世界向导都通用的,最最简单的,绕过屏蔽器的手法。”
苏红退开一步,定定地望着他道:“如果我是向导,刚才已经读取过你的想法了。”
韩萧怔怔地注视着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久久无法动弹。
“除此外,我还可以拿走你的屏蔽器,关掉它,通过攻击屏蔽器后门,破解它,甚至,高阶一点的向导,都不需要经过前额叶,两根手指碰你一下,就完成了这个过程。”
苏红面色凝重道,并未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她想起她在斯坦福第一次上SG常识课时,那位年迈的普通人教授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你们中谁有幸遇到了向导,请记住我的一句忠告,千万千万,不要与他们有肢体接触。”
“因为当他们伸出手,”教授说:“这或许并不意味着友好,而是——”
苏红低声地,念出了那句英文:“They wanna read your mind.”(他们想读取你的心灵。)
“普通人,偶尔被读取一段思想,可能觉得没有什么。”苏红道,目光调转,继续望向他们:“可这案子的另一位当事人,也就是原告。兰芳,她是一个文学天才。”
“佟安雅,在遇见兰芳前,只是文学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的写手。我知道很多向导,向导学院毕业后,都会混入文艺界当个写手或画者,知道佟安雅这件事之前,我觉得还好,没有什么。知道佟安雅怎么抄袭之后,我就忍不住想,是不是每一个向导……当他们走在大街上,旁边路过一个屏蔽器无效的普通人,他们就顺手窃取一段别人的思想,据为己用?或许那个人正在为自己刚想到一个可以赚钱的新点子欣喜不已,就被偷走了。又或许那个人刚想出一串故事展开高|潮的独特桥段,俗称为梗,旁边一个向导路过,觉得哎不错,就顺手拿走了。于是那个普通人完全不知道,一直到他要发表,发现跟对方撞梗了,而且不是一个,是一串。那怎么办呢?删文啊,不能写了啊,写出来就会判抄袭啊。”
苏红说这些话时,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笑。
这个笑容让叶兰无端想起了付昱凌。
韩萧听着,却觉得有股阴阴的冷意从脚底,慢慢攀了上来。
“佟安雅被发现,是因为她做的太明显了。她混到兰芳身边,当她的好朋友,于是每一次兰芳有什么新灵感的时候,还没动笔,就被前来拜访的佟安雅偷走了,为此佟安雅还拿到了一次茅盾文学奖,一举登上了作家新人王的宝座,这是我国文学史上最大的一次笑话。因为这个荣耀,本应当是属于兰芳的。”苏红说,眼前浮现视频内那位叫兰芳的女作家在法庭原告席上泪如雨下的泣诉,“一次两次或许是碰巧,连续多次后,兰芳忍无可忍,将对方告上了法庭。可那有什么用呢,因为我国著作权从来保护的只是思想的表达形式,而非思想本身。因为此前,思想被认为是无形的、抽象的,法律如何保护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而向导的这一举动,让所有人见识到了,如何合理合法地剽窃他人思想。”
案子虽然败诉,却在当时的文学界引起一片哗然。苏红想她可以理解,当时上头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压下去,因为此事影响太过恶劣,一旦传开,除了动摇哨向普关系根基,其它向导若有学有样,都用这种特殊的方法剽窃他人的独特思想,创作将再得不到保护,抄袭将蔚然成风,著作权法和专利法将荡然无存。
“更可怕的是,你说他们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从来不说?从来没有一个向导,站出来说,嗨你要警惕我们,因为我们可能会用这种方式剽窃你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一个向导,站出来说,其实你们有很多屏蔽器失效,我们还是可以窥探你们的内心秘密……从来没有。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和善、无害,有些柔弱的,甚至能激起人们对他们的无限保护欲。”
苏红说着,打了个冷战。
“如果我国不设立SG特辖区,不将哨向普分开管理,不通过政策条例等等手段多方位限制向导人身活动,乃至洗脑……一旦放开对向导的桎梏,让他们恣意飞翔,当这股风刮来时,我们的整个学术圈将会遭遇向导如蝗虫般怎样的清洗,这幅画面你们想过吗?”
苏红看向韩萧。后者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净净。
犹若实质的黑暗扑面而来。
叶兰闭上了眼。
“兰芳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吸干了,她就像一棵被掏空了树心的大树一样,倒下了。”苏红讽刺道,“她不是没有想过逃。可她怎么逃得开哨向?尤其在当时塔的不作为下,她还被向导倒打一把,告了她诬蔑。于是她赔完了所有的钱,就此一贫如洗。向导利用情绪引导、催眠,多种复合手段,而她的哨兵配合她追踪,一次又一次地缠上对方……继续地,不停地吸取她的灵感、想法。”
“直到最后……”苏红眼眶红了,因她又想到那写了一整墙的血字:“她自杀了,”她轻轻道,“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文学家……她在生命的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无法保护我的思想,请允我将它亲手埋葬。’”
第 90 章
哨兵在要过千仞关前, 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声音,于是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青山苍嵘, 万林翠叠,冬末春初的风卷着一点潮湿的土腥气, 没入了他的鼻息。
“怎么了,洛玄?”他的向导问。
这个声音, 顺着精神链接, 带一点共鸣的微颤,直接响起于他脑内。
“没什么。”洛玄说,向前微一颔首,“走。”
这里是进入缅甸边境的最后一站, 孟连县内的哈布克山顶, 素有春风漫瘴之称, 可想之其湿热程度。千仞关西接缅界,过了便是萨尔温江。他们此行,走的不是官道, 而是抄小路,即偷渡。沿途哨卡重重,不仅须留心自己人的严防布控,还要避开缅军。山里多雨, 小路蜿蜒崎岖, 好在对一名四级哨兵及S级向导而言,并不算难。两人于密林中谨慎穿行了两三天, 视野方再度开阔。
夏婉卿是在彝族自治区内执行任务时捡到的哨兵, 说是“捡”, 并不准确, 因对方当时来配合公安缉毒,双方敌对,她为了保护同伴,一路引诱对方至山崖,她准备跳下以假死脱身,却被对方保护,并头部受伤。哨兵醒后片刻恍惚,夏婉卿抓住机会,入侵了他的大脑,施以投射欲控制对方时,发现哨兵与自己契合度极高,向导犹豫些许,将投射改换成疏导。事后,她没有急着去找同伴,而是带着暂时失忆的哨兵改头换面在附近住了两天,找了处僻静之地完成绑定再启程。
若说绑定前,夏婉卿心中还有几许忐忑怀疑,与哨兵绑定后这些不安的情绪都消失了。她了解了洛玄过去的一切,而洛玄也同样了解了她的。
“你是火凤的人。”
当哨兵用肯定的语气这样问的时候,夏婉卿没有一点担忧,因为从另一端传来的情感是如此厚重安稳,如温火热烈。
“是的。”
她答道,语气里蕴着自己未觉的一丝骄傲。
“好。”
洛玄笑了,握住了她的手。
眼前江水渐渐汇成小溪,将谷地分成高低起伏的一块块,已有吊脚楼的村寨错落其上,向导对此地极熟,与当地人交流了几句,便让人领他们搭了趟便车。落车后两人又走了段路,入了佤邦特区。天空在地平线上仿佛极低,要将那本已矮小的楼房压的更低,河道两旁均是罂粟花田,绿枝承其下,红花盛其上,随风款摇,漫山遍野的几十亩铺开,放眼望去一片红色,如汪洋血海。
洛玄微微眯起了眼。
向导在前面带路,并不说话。哨兵心中情绪纷杂,被对方一一安抚。
“洛玄,”夏婉卿轻声开口,引他到一处溶洞前停住脚步,“你且想好了,若进后再不得出,洛雨来找你,你当如何?”
因绑定后读取了对方过去回忆,夏婉卿知道哨兵虽是孤儿,孤儿院内小到大却有一个普通人女孩相陪,彼此视作亲兄妹,名为洛雨。
哨兵问:“你们里头有网吗?”
夏婉卿笑了:“没有。”
洛玄点头:“那让她写信。”
“若你们兄妹实在想要团聚,”夏婉卿忙道:“我领她进来也可……”
“不必,”哨兵打断道,“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
洛玄的态度让夏婉卿松了口气,如果洛玄到时一定要在外与对方碰面……也并非没有办法……她的心绪通过链接传达给了哨兵,对方用拇指抚按她的掌心,是坦荡至肯定的回应。向导微微低头,红唇不由勾起一个有些甜蜜的弧度。
这就是她的哨兵,沉默而可靠。
只除了她曾进过对方的精神图景,如荒漠一般的飞沙走石,到了尽头是大地断裂坠入地底的景色,如地震后的裂缝,那底下漆黑深纵好似虚无。她知道这是那次头部撞击留下的后遗症。也是夏婉卿着急回来的原因之一。
“眼睛闭上。”向导说这句话时,声音温柔。洛玄照做,接着便感到一双柔腻的手抚上眼皮,有些冰凉的温度带着熟悉的精神力覆盖了他的视觉,隔开了感官。是一个轻微的投射。
当他再睁开眼,眼前景物已换,如置身山水图卷间。洛玄回头去看,来路一片茫茫白雾。他可以确定自己仅行了两步,即言之,这溶洞里别有洞天。可这怎么可能?
哨兵抬头看天,干净如洗的苍穹下一行大雁飞过。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向导弯起眉眼道,望着他笑容恬美:“我们的,真正的……向导之家。”
沿途亦是一条小溪,夹岸两排桃花林,落英纷纷,有渔人于水上撑篙,清冽歌声荡开,夏婉卿应了一两声,那边歌声稍歇了,她领着哨兵往内走。洛玄四处张望,眼中惊奇,随着精神链接而来的还有此地的一些信息。此处被向导称作芥子须弥,即佛家口中小千世界的一处小角。
洛玄脱口而出:“空间技术?”
他又心想,难怪先前上头如何卫星定位也遍寻不着。
夏婉卿赞许笑道:“又岂是空间二字这般简单。道家手段神鬼莫测,你我莫要多问,安享便是。”
她话落,有几名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普通人上前来向他们鞠躬问好,态度恭敬。夏婉卿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位的额头,那人脸色一白,慢慢退开。
洛玄初来此地,虽注意到这几名普通人都没戴屏蔽器,也没放在心上,他牵着向导的手继续前行,与对方精神结合时一闪而过的景象清晰浮现,此时此处美不胜收的风光几乎吸引了他全部心神。脚下是青石板,上落几瓣桃花,越过桃花林,对岸一片良田屋舍,分隔有秩,有人耕种其间,有人似在交谈,而远处山峰迭峦,高耸入天,隐有亭台楼阁点缀,被层层白雾缭绕,阳光洒落其上,令来访者如入桃源仙境一般。
“哒哒”,蹄踏声由远及近。
有人骑着一头大象而来。那是名齐耳短发的女子,身穿佤族纹样的服饰,劲袍窄袖,面容精巧而眉宇英艳。
夏婉卿拉着洛玄退后两步,让出主道,躬身行礼:“顾师姐。”
被向导唤作“顾师姐”的人侧坐在金丝织就的座垫上,姿态悠然,看也未看他们一眼。
洛玄见这骑象人即将过去,正收回目光,偏这人蓦地停住脚步,回头盯住他:“赵明轩?”
洛玄不解其意,眼神困惑。
“不好意思,认错了。”顾雪淡淡道,牵扯笼绳,大象甩鼻迈腿。可复行两步,她又停下,问:“你可还记得肖少华?”
她语气带了两分凌厉,洛玄感到那一瞬向导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手,对这顾师姐顿时心生不快,冷冷回道:“他是谁?能跟我的向导比?”
他语气七分漠然,三分不屑。
顾雪居高临下,端视这名哨兵,嘴角慢慢翘起:“好,你可记住了。”
两人目送这骑象人渐行渐远,没入白雾,向导满意且欣悦的情绪顺着链接而来,感染了哨兵,也令他放松了些许。
“走,带你去见主上。”夏婉卿摇着他的手道。还未来得及思索“主上”二字何意,洛玄只听向导一声口哨,一只大鸟从天边滑翔而下,落在两人身前。
大鸟温驯垂首,脊背宽厚,坐两人刚好。洛玄睁大双眼,切实震惊:“这、这……莫非你们已经有了将精神向导实体化的技术?”
除此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向导“噗”地掩嘴笑,“非也,”她解释道:“不过只在此地有效,这便是天元门内的好处。”
哨兵反复咀嚼“天元门”三字,与向导一同坐于那鸟背上,触手而及的鸟羽光滑油润丰厚,若仔细看会发现尾根有淡色光点不断溢出消散。
“我们此去何处?”洛玄问。
“苍梧山。”夏婉卿答。
大鸟展翅一个登跃高飞而起,空中盘越数峰,底下溪水桃林化作小点,铺开如绿毯的大地,云雾绵延,掠过山间亭台,数列楼阁鸟居,大鸟降在了一座峰顶上。一座大殿立于其上,是唐代风格的黑瓦红柱。一名穿着宽袍广袖的男子在殿前的香炉边上执帚扫地,一眼望去,洛玄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古装玄幻剧的片场。
他的情绪半分不落传给向导,夏婉卿被逗得捂嘴直乐。她拍拍大鸟的脖子,骑兽清鸣一声,挥羽远去。
抬脚方过门槛,洛玄便感到四面威压倾来,按住了他的感官,他身前的向导一敛方才笑意,姿态慎重谨行。哨兵抬眼,只见那大殿正中有一名玄衣男子高坐主位,下首几人,身影绰绰。
“见过掌门真人。”
向导行至殿中,先跪下行了一礼。洛玄从未有过跪人的习惯,怔在当场,被向导拉了下衣摆。他仍直立,动也不动。
那主座上的男子开口,声音温和淡漠:“夏婉卿,你带外人入来。”是平铺直叙的口气。
夏婉卿额上冷汗当下沁出,又一俯首叩拜:“望真人明鉴,洛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是婉卿疏忽。但他乃弟子选定道侣,还望真人为其检查识海。”
“哦?”男子闻言,似感了点兴趣,目光投向洛玄:“你过来。”
洛玄看了一眼向导,通过精神链接,接到对方发出催促的信息,哨兵不再迟疑,向殿中主座迈了两步,同时察觉他周围至少有四个香炉,那熏烟袅袅不知是何成分,有妨碍其感官探行的作用。
他身躯微觉沉重,于是行了一段便不再行走。这个距离刚好足够对方看清他,而他也不必借助感官精神力。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哨兵注意到,这人脚下还匍匐了几名肢体柔软的少年,衣着轻薄如蝉翼,胸前两点透出。洛玄心中咯噔,因为他直觉那些都是哨兵。他们有的目光尚清澈,有的已迷离,有的面色潮红,有的甚如发|情的野猫,嘴唇微张轻蹭着那对方身下的石质座椅边角,神态情状不堪入目。
男子语带不悦,再次开口:“过来。”
那声音低沉响起的同时,洛玄感到大脑内嗡的一声,四肢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挥动。
他一步步,不受控制地前行,直到一双大手探上他前额。在向导通过精神链接传来安抚的同时,哨兵的精神图景内一道狂烈的龙卷风袭来,遮天蔽日刮过,飞沙走石片粒不剩。
这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要从里到外将他彻底看透。精神洪流中的无数记忆往复翻涌、沉落,所有思绪跌宕起伏,洛玄稳住心神,不躲不避,直直与之对视。
几息后,男子收回他的精神力触,一个动作挥手让他下去,洛玄回到夏婉卿身旁,向导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忧的眼神。哨兵摇摇头,感到自己后背已经湿了大块。
座上男子望向夏婉卿:“他半数识海跌入深渊,若再晚上片刻,此人一旦终焉,你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夏婉卿一听有救,忙拱手道:“弟子先行谢过真人!”
男子垂眸,抚上他座下一个年轻哨兵的脑袋,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对方的额发,又用精神力触逗弄对方神经网络,听那哨兵唇边抑不住的浅声轻吟:“可惜识海残缺,太一是练不了了。你日后若行双修,势必为他拖累,你们结契不满双九,现要解契尚不算晚。”
第 91 章
此人声虽不大, 音色圆润温泽,又如钟声微鸣回荡于殿堂之中。
夏婉卿恭敬道:“谢真人提点,婉卿愿一力承担。”
男子颔首:“你自去罢。”
夏婉卿再行一礼后, 领着洛玄告退。
两人一路无话,但思绪彼此传递半分不减, 再坐于那大鸟背上,洛玄发出疑问:“那些哨兵是……都与那位绑定了吗?”他接到向导目光, 换了个词:“结契了吗?”
夏婉卿嗤笑:“怎可能。那不过是些侍宠。”
侍宠?哨兵没有办法将这样的词与自己的同类联系在一块, “……那些,真的是哨兵?他们看起来为何如此地……”
他无法将那个带有羞辱意味的形容词说出口,向导接住了他未尽的词意。
“这便是主上能耐之处,”夏婉卿点头道, “不结契, 单凭灵压也能迫得多少个武修欲|仙|欲死, 丑态百出。洛玄,”她望向对方,目光微凝:“你与他们不同, 用尔等话讲,他们都不过是些低阶的触觉系哨兵。你不同,你已四级。再者,你是我道侣。”
哨兵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唯一清楚的是, 那感觉绝非愉悦。大鸟这次停在半山腰,几处楼阁林立, 夏婉卿去了其中一阁, 先将她这次任务的功德录上, 又去典藏阁换了几个巴掌大小的玉简。而后哨兵跟着她, 换了一处山头,入了个山洞。那山洞位置不算高,开在个山壁上,有一细长石阶蜿蜒入云雾,哨兵向下探了一眼,觉得自己要爬下去恐怕需费些事。
“此间便是我洞府。”向导说道,一边引他入内一边将各处位置和说明通过精神链接传给哨兵。洛玄在心中一边将“洞府”二字换成“宿舍”,一边随向导往前走,参观那些古色古香的装潢时,心里默念“一居室、两居室……这里是洗手间,这个是客厅,诶,没有电视?那电灯呢?”,他心中的疑问自然半点逃不过向导。夏婉卿抿嘴含笑,也不去解释,将茶室的一扇木门拉开,顺手拿过门边堆叠的一个蒲团,步入放在当中空地板上。洛玄明白她的意思,盘坐了上去。夏婉卿铺了另一个,坐下后双膝屈起,倚他肩上。两人面对窗外的一片绿茵草地,若有似无的云雾衬得远山如墨。
“洛玄。”向导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哨兵侧头看她,夏婉卿将额头抵上来,进入了他的精神图景。
荒漠中天阴欲雨,一只火狐几个轻跃来到一汪深蓝的盐湖边。那盐湖几近干涸,边缘的土块皴裂,湖底盆地的有些暗礁已探出粗糙的裸岩,湖心里卧着一只通体漆黑、豹首龙身的睚眦。
睚眦昏昏欲睡,见火狐来了,也只是没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继续合眼打盹。火狐担忧地小小叫了一声,跳到它身上,沿着脊背的鳞纹踩了几步,抖抖耳朵,垂首去轻蹭那龙子的脖颈,又伸出舌舔了舔。
睚眦恍若未觉,动也不动。如湖心的一座小山。
火狐在龙身上趴了片刻,夏婉卿睁开眼睛,退出了对方的精神图景。
“不要担心。”洛玄眨眨眼,将他的意思通过精神链接传达给向导。
夏婉卿红唇勾起,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简放他掌心,“你先自行观阅,有何不懂问我。”
洛玄点点头。向导又道:“方才典藏阁的执事知会我,付长老未时有个法会,我去去便回。”
再不习惯他们文绉绉的用词,洛玄觉得自己也该适应了。他在心里将“法会”一词更替为“上课”,顿时心头明朗。向导失笑,她站起推开前面落地的那扇木窗,出去召来大鸟飞走。洛玄目送她身影,任凭那精神链接的另一端越来越远,只剩遥遥一点感应。
现在茶室里只剩下了哨兵一人。
洛玄掏出他的手机,摁键启动,军用的那支已经交给向导处理了,这是他个人的,虽然也重装了系统,格式化清理了一遍,现在通讯录里一个号码都没有,右上角图标服务区外。他不自觉地按了几个数字,是洛雨的手机号。三个键后手机屏幕弹出提示框,提示电量不足。
洛玄于是去翻他的背包,很快找到了充电器。接着问题来了,他从这“洞府”的头找到尾,愣是没找到一个插座。
放弃给手机充电的想法后,洛玄将之关机,又将他的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自然也是重装过的,什么监控啊,杀毒、聊天软件啊,通通一干二净。不出意外的,也没检测到信号。他用感官逡巡了一圈,发现这里连个拨号上网的端口都没有,更别提wifi了。
笔记本电量也有限,洛玄合上它,重新塞回包里。果然没有网。洛玄心想,又抬头去找电灯,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就算了,没有电灯这是太阳落山后大家一起摸黑打牌的节奏?好在哨兵花了一会时间在天花板上的墙角处找到了几个圆溜溜的东西,灯罩一般的形状,里面各贴了一小片方砖似的石头,跟向导给他的玉简有点像。洛玄放回“灯罩”,目光转到手上的玉简。
他用向导走前通过精神链接传给他的使用方法,将玉简光滑的一面贴到自己眉心,尝试着探出一点自己的精神力触。
一瞬间,几乎天旋地转地,一堆陌生的文言文信息涌入了他的脑海。洛玄甩甩头,感到脑门发晕。
“上善若水,水流静深居善渊而……什么玩意?”
他打断了自己的话,没法再往下念了,这些字拆开他都懂,合在一起就像狂奔回高考时的语文文言文解析,还是超纲附加题,天知道他都多少年没碰过53了。哨兵当即决定,他才刚来第一天,不能这么折磨自己。
他将玉简放兜里,也学着向导方才出去的样子试图召唤一下大鸟,精神链接向来针对双方,一方在想什么,另一方几乎马上就能知道,许多话便无须出口,省时省力,不便的地方是要求双方全然的信任,否则一方若想隐瞒,另一方也是即刻便能知晓。洛玄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素来坦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此并不困扰。从向导传给他的记忆里,他知道那大鸟名为灭蒙,属孟鸟的一种,平日栖息在山顶的聚灵大阵深处休憩,再多的,如来源、原理,她也不知道。
这就够了,洛玄看着那只孟鸟停到后院的草坪上,青羽红尾,跟个直升机一样,他骑上去,探出自己的精神力触须,有学有样地伸入孟鸟的后脑,找到一处发光的地方系了上去,输入精神力,霎时便觉得自己手上仿佛握了个方向盘,又像缰绳,几乎是心念一动,大鸟已展翅飞起。
感官纤末如飘荡空中,自由起伏,方圆景色尽收眼底,耳畔风声恣意,心神舒爽,他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棉絮似的白雾,心中暗想得降低一点,孟鸟收起尾羽滑翔向下,很快几处村落小镇的样貌现出轮廓。
洛玄瞅了处宽敞的道路让它停下,兴奋不已,这特么的交通工具也忒好用了!他只手撑着从鸟背上滑下,收回自己的精神力触,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疼,才恍觉刚才飞了这么会就已消耗了大量精神力。看来这交通工具也不便宜,洛玄心想,摸摸鸟脖子,让孟鸟自行飞走。
衣服他们在进入此地前已经换过,现在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衬衣西裤,简称现代休闲装,洛玄散步似地在这小镇内逛了逛,四周都是普通人,有穿古装的,有穿少数民族服饰的,还有少数与他一样的现代装束。建筑多唐代样式的,还有些魏晋的黑瓦白墙,人们有支着棚做生意的,也有沿街挑担卖货的,有人看了他一眼,闭了口不再说话,有人眼角余光一闪,改了口风,言谈举止如按着方格子列出来的规矩,说不出的诡异。洛玄渐渐察觉一点不适,因为在国内时,不论质量好赖,普通人总佩戴着的,屏蔽器那总是振个不停的微弱嗡嗡声消失了。
洛玄看见几个穿T恤牛仔裤学生样的普通人,正想上去问问,旁边过来一对男女,也是普通人,看模样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两人手挽手,女的拿起挑货郎架上的一根簪子对男的娇笑:“好不好看?”
男的道:“不好看。”
女的当即柳眉倒竖:“什么!”男的忙道,“是簪子不好看,不是你。”说着拿起另一根,给那女的比划,“你就适合这红色的石榴,刚那个太老气了。”
女的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的转头问货郎:“多少钱?”货郎报了个价,男的压低声悄悄道:“哥们帮个忙,今天没带钱!”
货郎心领神会,说自己将价弄错,原价两倍高不止,这回女的不乐意了,拉着男的嚷嚷要走。
他们说话有种自顾自的活泛儿神气,与他入了此地一路过来见着的普通人泾渭分明,洛玄颇感有趣,正看得心情不错,对街路过两名向导,也是一男一女。两人有说有笑,差不多离这对小夫妻十来步时,其中一名突然说道:“你说这男的在想什么?明明兜里有钱却要装作没钱,是因为昨晚上爬了人翠娘的床,嫖资还没付吗?”
小夫妻里的女的脸色登时一变,伸手一指怒视方才还与她挽手的男子,后者百口莫辩。
而后洛玄听另名向导道:“你说那女的在想什么?明明在外包了个小情人,还要回家来问相公要花戴?”
男的闻言抬手就给了那女的一巴掌,两人街头掐起架来,先前恩爱一扫而空,好似八辈子的仇家,洛玄见得目瞪口呆。向导们就如看猴戏似的,哈哈哈围观了那对小夫妻一会便走了,毫不在意自己抬手间轻而易举地毁了一个家庭。
洛玄追上去,拦住那两名向导,表情严肃:“他们虽有不对,但你们——”
“哨兵,”男向导打断了他的话,伸手要来碰他下巴,被洛玄敏捷避开,也不在意,“普通人的闲事,你少管。”
女向导问:“你的向导呢?”
洛玄没有搭理她,直直盯着那名男向导,“什么意思?”
“你的向导没告诉你?”男向导薄唇微微勾起,眼神中那种露骨的肆意打量的味道,令洛玄极不舒服:“作为哨兵,你只要乖乖的,别惹事……否则,”他轻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会有很多向导,愿意接手……调|教你。”
他尾音一点,洛玄后背就像有一只小虫嗖地一下窜了上去。
他旋即后跃几步,看那两名向导哈哈大笑,如来时一般,闲逸潇洒地走了。
洛玄拧眉思索少顷,先眺望感受了一下夏婉卿现今的大致方位,再次召来孟鸟骑上,于半空中停顿一秒,寻了个方向径直飞了过去。
那是群山中的一座,这次洛玄没再顾着享受驰骋交通工具飞翔的感觉,他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对精神力的控制输入上,并发现驾驶孟鸟,对精神力的消耗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的多。洛玄收回嗅听,只留一点精神力用于视觉定位,勉力支撑到一处山腰的平台上,再往上飞已是不能,因为那上全是云雾裹绕,感官探测被彻底阻挠。他下了坐骑,往山壁方向走,找到向上的阶梯,敛起所有精神力触,悄无声息地迅速前行。
不过须臾,另一处观山平台展现眼前,那上矗立着一座国子监样式的建筑,拱门石桥,檐牙高啄,四周环水,设阶数级,洛玄从侧门入,避开那些个香炉。向导察觉他来访,给他发了个“?”,洛玄回应她稍安勿躁,向导便继续安心听讲。洛玄贴近她后窗外的一根黑柱,借以遮掩自己身形,等待同时通过精神链接又问向导还有多久。向导答不知,哨兵也不催她,望着庭院内一角白沙枯山水,内心平静。
讲课的人听声音该是个年轻男性,洛玄想起夏婉卿对他说的“付长老”,本以为这人用词会文绉绉神叨叨,念经一样,谁知听了几句,完全是当代大学生讲师上公开课的调调。
“哨兵有什么?”那青年讲师问:“你们谁告诉我?哨兵都有什么?”
下面有向导答了几句,洛玄竖起耳朵,因为不敢放出精神力,听的并不甚清楚。
付长老接过学生的话笑道:“不错,敏锐的五感、矫健的身手、超凡的体能。”
又有向导喊了一句什么,洛玄这回听清了。
付长老大笑道:“不错,从肉身上,是比我们强壮的多。不然怎么会被喻为‘特种兵中的特种兵’?”他拍拍手,仿佛示意下面安静。
“向导有什么?”只听付长老问,声音比先前稍稍拔高:“你们告诉我,我们向导有什么?”
那里安静些许,哨兵感到自己的向导心潮有些澎湃。付长老再次开口,先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他说:
“就让我来告诉你们,真正的向导应该有什么。”
第 92 章
◎(倒V至此)SG研究所内,临床实验室三层中控区。负责主持实验的专家医师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发出指示,引导各试室的向导们做出配合的诊疗举动◎
SG研究所内, 临床实验室三层中控区。
负责主持实验的专家医师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发出指示,引导各试室的向导们做出配合的诊疗举动。
肖少华站在一边,用另一个屏幕与样本库的陆琛保持同步联系。他注意到右下角有两个试室快到换班时间, 摄像头内却没有人。确立名单后,他接通封扬:“韩萧进去了吗?”
封扬道:“没有啊, 没看到他。”
问了另一试室的程昕,得到了同样“没有看到叶兰”的回答。
肖少华挂断, 抬头调出声控面板, “女娲,搜索九点到十点四十五这个时间段,分别包含叶兰与韩萧在内的所有监控录像。”
“要求已收到。”人工智能的声音响起于他耳机内,“正在执行。”
片刻, 肖少华摘下耳机, 他拿起对讲机, 通知陈祁来接手他的操作台,同时对还在工作中的主持医师示意自己暂时离开,对方忙着说话, 对他微微颔首。
天台上。
苏红与叶兰等人的对谈仍在继续。
“投射是什么?”苏红问叶兰,待对方看过来,她开口道:“高阶向导的专属异能,通过对精神图景的投射, 来影响目标哨兵的精神状态, 有人又把投射称作情绪感染或者精神暗示……其实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意思——精神操控。”
叶兰微微皱眉。
苏红笑道:“你哨兵感官发达,身强体健又怎样?你们都看过火凤怎样屠杀五名哨兵的视频, 还不明白吗?人直接就能控制你们的大脑, 让你们身不由己地抬枪举手, 饮弹自尽。”
她的几个字清脆有力地落在地上, 如冰块撞击。
“想当初火凤从寥寥几人,不过十年时间,至今已扩张上万倍不止。如果中央再不找到对策遏制其发展的势头,很快……你们眼中的小可怜,就要苏醒成为恶魔啦。”
天元门内,云真阁。
付昱凌立于讲坛之上,身着一袭对襟海青,拢袖垂目凝视下方近百弟子,有男有女,均盘膝于蒲团之上。
他先静待片刻,而后方沉声开口:
“真正的向导,是控制。”
弟子们闭气屏息,睁大眼睛看他,付昱凌轻笑一声,继续道:“你哨兵是五感敏锐、四体强壮——不要紧,只要我控制了你的大脑,这些都能属于我。我让你举手,你放不下来,我让你站着,你坐不下来。我让你张开大腿,你也只能张开大腿,乖乖让我艹。甚至,我还可以创造一个巨大的幻觉,让你以为你艹了我,其实是你被我艹得只能求饶!”
数名女弟子听得霞飞双颊。
“玄参、太一、投射、映射、玄心术,这些所有的术法技能,”付昱凌拢着手走了几步,“都是为了让你们,去更好的参悟——”他回视那些弟子。
“如何进行精神控制。”
“这就是向导。”他将手从袖子里伸出,稍稍做了一个旋拧的动作,“操纵,把控。世界对你们是开放的。应当让触碰他人思绪成为你们的本能。有用的攥取,没用的丢弃,深入他们的内心,植入你们的意识,把握规则,主宰所能主宰的所有精神。”
“只有到了那一步,”付昱凌说:“你们才有资格,被称作修真者。”
SG研究所,天台上。
迎上韩萧有些无语的眼神,苏红解释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成为向导的人生来就是魔鬼,而是向导这种感应他人内心的能力,它就在人心里播下了一颗恶的种子,每一次使用,每一次窥探他人心底的隐秘,它就会令你感到愉悦,诱惑你,而后生根发芽。”
叶兰打断她:“恕我无法苟同。”
苏红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对韩萧道:“八十年前就有人做过类似研究,给从大|麻、香烟、酒精、海|洛因等排了张成瘾序列表,海|洛因无疑是最高的,我记得大|麻的成瘾指数要比香烟低,背面就是SG版的,”说着她又看向叶兰,“感官神游的成瘾指数是二点六,比可卡|因要高一点,为什么老复发,为什么老治不好?”她笑了笑,“因为你们哨兵,老想着把感官自由地放出去,游一游,感受天地,挺好哒。”
叶兰哑言。
“没什么啊,”苏红耸耸肩:“人总是向往自由嘛。”她看向韩萧:“可你们知道读取心灵的成瘾指数是多少吗?”
韩萧无奈了:“姐姐,别玩谜,快说。”
苏红抛出一个数字,“三点零。”
叶兰:“不可能!”
苏红直视她:“就是三点零。”她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前浮现回国前在校图书馆里翻到的,那一页泛黄的杂志:“跟海|洛因一样高。”
叶兰握紧了拳。
苏红没有停下话语:“因为真的很爽。”她抬起手,拢了拢五指,“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可以无时不刻侵犯他人隐私和思想的权力。”眼睛微微眯起,“对身体没有什么坏处,越用还能越顺溜……可以随时随地地掌控他人内心呢……”
苏红的语调透着艳羡,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她想到自己那时看的资料越多,便感到越是心惊。普通人还是对向导了解的太少、太少了,现代医学发展迄今,不过区区三百多年,SG生物科学的发展更是新之又新……以前的冷兵|器时代,向导数量稀少,武力体魄皆其弱点,三方尚有制肘余地,过了热|兵器时代,而今的信息战时代,随着对智慧以及脑力劳动的需求日益攀升,可以说健康得到了保证,精神力强大的向导们即将迎来一个最适合他们发挥的时代平台。
只是到底有多少人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邪恶又异端的存在?
若是擅长精神攻击的向导与擅长物理攻击的哨兵彻底结合……就像上了膛的枪……一触即发。
或许,她心想:当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普通人的未来,已在深渊之上,如履薄冰。
天元门内,云真阁。
洛玄在讲坛外的立柱后听得四肢发冷。他的向导沉浸在狂热的情绪里,分不出一丝精力来顾及他的想法。
这样很好。洛玄想,将心绪重新平静,更加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听讲坛上的那位继续道:“你们可知,为什么普通人要对我们强调精神壁垒?为什么他们要对向导说,要注意,小心别让你的壁垒崩溃。为什么他们基本上所有的向导科研项目,都与加强精神壁垒有关?”
青石板上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仿佛能听见。
洛玄盯着前面那一点,石板缝里探出的几根小草,放慢自己的呼吸又放慢。
“因为,”付昱凌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们畏惧我们。”
“——他们畏惧我们强大的精神力。”
“因为只有哄骗你们,将所有的精神力用在构筑那该死的壁垒上,你们才能孱弱无力,你们才能乖乖听话,你们才能觉得,自己的精神真的如此脆弱。”付昱凌笑道:“诸位一定听过一句话,攻击是最好的防御。”
“而今不过普通人的三言两语,就叫你们收起了自己最强大的武器,美其名曰,保护你们。”
“愚蠢。”付昱凌一拂袖,洛玄感到眼角有一缕光散过,他转过头,因为不敢动用精神力,也就无法放出感官,视距受限,只能捕捉到讲坛上似乎有一大片晶壁微微发亮。
“这是投射。”
只听那人说。
“这是映射。”
那人似乎在播放一些向导技能的实例片段,过了一会,室内响起了向导们的惊呼声。
那人笑了笑:“这是……玄心术第十式,幻海无垠。”
“可是先生,”洛玄听到自己的向导问:“飞机上还有其它普通人啊……”
“傻瓜,”那人轻声笑答道,“你忘了我们向导的天赋才能是什么?”
“催眠。”那人说:“只要花一点心思,让普通人学上十几年的催眠术对我们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洛玄努力控制着自己,放空大脑,不去产生任何感想。
“情绪的感应,对言辞的节奏掌握。外面那些没有屏蔽器的普通人,就是你们最好的练习对象。”
那个声音越发柔和道:“若你已能读取他们内心的想法,还做不到将他们轻而易举地玩弄于鼓掌之间,该是多么的无用?”
SG研究所,天台上。
“去年SG科学报的一份匿名调查问卷,在最讨厌的东西里,百分八十五的向导选择了屏蔽器。不管他们选择的理由是什么,是觉得那代表了普通人对他们的防备也好,或者对他们自己的束缚也好。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向导上台,也有极高的可能性会下令停止生产屏蔽器。……到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苏红问。
韩萧感到了一丝不妙。
“没有屏蔽器,向导的能力就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刻随时随地能够不经你允许侵犯你的隐私。你想让向导尊重你的隐私?别讲笑了,你会尊重你们家书柜的隐私吗?”苏红讽刺道:“因为向导这种能力,实在太好用了。等他们尝到了尽情窥探他人思想并据为己有的美妙后,下一步就是学习如何操控。也就是投射催眠,俗称的精神控制。”
天元门内,云真阁。
付昱凌望向那些目光期待的弟子们,微微一笑。
“不论共情抑或共感,获知信息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更好的掌控。”他耐心地解说一些相关的技巧,“一个普通人,遇上你时,心中或许只有一个念头,又或许有上百个念头,他们的想法无序纷杂,有时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在那刚过去的一分钟里,他们都想了些什么。梳理这些念头,往往需要耗费你许多精神力,就像去逛那些街角的二手书店,你不一定能有收获。可有时候,你也能淘到一两本好书,那时候,你就赚了。”付昱凌说着,扬首走了几步,“不同的目的,需要的念头不同。一个优秀的催眠师,往往会先制造一个暗示,下关键词,等到那个暗示被目标接受成为他自己的想法,再钻进目标的大脑,找到它,激活它……”
“这就是最简单的思想操控,”他说:“可对你们而言,这一步,不需要这么麻烦。”
弟子们听得入了迷。
“因为你们是向导啊,拥有精神力。天生就能够捕捉他人的思维,一个念头而已。”付昱凌笑道:“伸出你的精神力触即可到手。”
SG研究所,天台上。
“于是整个国家落入精神控制狂们的手中,他们会更加钳制你们的思想,直到你们变成木偶,他们会杜绝一切自由思想的可能,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自由思想的危害。他们会以精神操控来统治整个国家。那个时候,你在牢笼里,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苏红抱臂,退后一步。
“直到你成为缸中之脑,只有向导的权威在天空发光,你必须膜拜它,尊敬它,只要有一丝不满,一丝异样,你就完了。因为作为情绪的掌控者,你所有情绪的异动,思想的波动,永远逃不过他们的双眼。同时,也再没有什么独创思想、灵感源泉、智慧财富,就算有,转瞬之间也会被向导们夺走,瓜分殆尽,占为己有。他们就像最贪婪的思想捕食者,丛林法则中,谁获取的思想越多,越深刻,谁便是智慧之王。到那时,人人口中称颂着向导的名字,人人手中捧着向导的著书,广播里永远播放着施加精神暗示的真理之歌。”
叶兰与韩萧两人对她说的话虽然一个字都不信,仍是一个不防,被她的言语将那荒诞的画面一个拉拽到了跟前。
是令人窒息的可怖美感。
身侧衣袂猎猎,起风了。
苏红走到叶兰跟前,再一次直视她的双眼,语气肃穆不带半分笑意。
“那个时候哨兵是什么?是奴隶。”她说:“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叫做精神链接,牢牢栓在你们的大脑里,灵魂中。作为向导的附属,你们只是傀儡,任何行动都将处于向导的监视之下。如果担心你们的自杀会为他们带来麻烦,他们就会用投射或者映射,对你们的心灵下达暗示,到最后……”她嘴角一勾,讽意尽释:“连死亡都必须要经过所属向导的允许。”
她话落同时,叶兰不寒而栗。
走廊里。
肖少华拿着对讲机,陈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07室的受试者数据已经全部集齐完毕。”
肖少华抬头看了眼楼梯号,这是最高层了。他拔腿往上走,一边道:“好。继续整理,筛选所有壁垒破损表征超过三项的受试者,归类为C。”
楼道里安静的异常,空旷中回荡着他单调的脚步声。因为是SG研究所,所有墙面都是由特殊的吸音材料制成,就算隔了一堵墙玩摇滚,这边也不会听到一丝声响。
肖少华知道韩萧经常躲去没有监控器的地方看小说,厕所、天台、休息室花园……平时也就算了,至少会卡着时间回来上班……还有叶兰,他眉头微拧:今天是怎么回事?
天元门内,云真阁。
风穿过了窗棂木雕。心神一个恍惚,洛玄不慎探出了他的精神力触,只想了解更多。视觉游弋而出,于是眼前不远处,付昱凌的侧脸在晶壁的微光下,勾唇含笑:“玩过游戏吗?玄参不过第三层就哭爹喊娘的家伙们,把自己当成游戏里的法师罢。将整个精神世界当作你们的游乐场,锤炼你们的精神力,想想操控他人思维的感觉,多么美妙。这个游戏,一旦开始,将会让你们流连忘返、其乐无穷。”
SG研究所,天台上。
“再也没有什么自由思想。”
“因为思想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它是无形的,可以流动,谁也无法切实捕捉。一旦它被控制了、桎梏了,不再自由,思想也就死了。”
苏红道:“向导,他们是所有拥有自由思想,智慧生物的天敌。”
“一旦向导获得统治权的时代来临,当那些喜欢精神控制的恶魔们彻底张开羽翼,覆盖天空,所有自由思想的火花都会被湮灭,人类的文明将彻彻底底成为一潭死水。”
“同时,我们的未来,也将沉入一条前所未有的黑暗长河。”
最后一个“河”字音落下同时,天台的门“砰”一声打开,三人蓦地回过头。只见肖少华站在门口,脸上像落了一层寒霜。
韩萧顿时一瑟缩,感到自己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和小伙伴们逃课玩耍,突然被教导主任抓包的狼狈。
肖少华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们,开口,声音冷得像能磕下冰渣子:“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知道现在几点了?!”
于是韩萧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做女人变脸的迅速。令人叹为观止。只见刚才还跟他们义正言辞的苏红,当即睁大眼睛,那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组长我是来送报告的!”她像扔出一个烫手山芋一样,马上将一沓纸往肖少华怀里一塞,也没解释她怎么送个报告送到天台上来了,抛下一句“组长我下午有个会先走了,”下一秒就溜得没影了。
韩萧“喂喂”,没抓住始作俑者,心塞之余不忘打哈哈:“酋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肖少华却没有看他,转向叶兰:“你的交接班时间还有五分钟。”
叶兰冲了出去。
韩萧立刻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到他去换班的时间了!他过点了!
韩萧要逃跑,被肖少华拦住:“站住,手机没收!”
韩萧垂死挣扎:“救命我不是有意的!”
天元门内,云真阁。
当洛玄反应到自己要收回精神力触时,已经迟了。
付昱凌眼中锐色一闪,他一个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强大的精神力同时席卷而来,撞如洪钟,蓦地响彻于哨兵脑内:
“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夜安,路过的9X4,Aim,沉影X3,阿尼咖朵,咩纸,昙陵X55的投雷~
第 93 章
洛玄被人从云真阁狼狈地赶了出来, 准确地讲,是被扔了出来。同样不能幸免的还有他的向导。
“连自己的哨兵都管不好,当的什么向导?!”
被付昱凌劈头盖脸一句砸在脑门上的夏婉卿, 表情自然不怎么好看。但因天元门内的规矩就是,向导对自己绑定的哨兵有管教义务, 同时对哨兵的行为负责。她既然默许了洛玄的偷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到要扣去的功德分, 夏婉卿心都在滴血。
“说吧,什么事?”向导没好气地问。
也不需要说,有精神链接在,洛玄直接将他的所见所想一股脑的传了过去, 两人坐在孟鸟上, 夏婉卿以精神力操控骑兽同时, 合目少顷,耳边唯风声清泠。
“太无聊了,没有充电器、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 ”反正总结下来就是这些,洛玄也不避着她,想起那玉简,“那个文言文……嗯……也看不太懂。”
蠢货。
向导内心浮起这么一句, 想按下去已是迟了。想法分毫不差地传到哨兵那里, 后者一怔。
夏婉卿打断道:“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话间, 她控制着孟鸟降落。空中景色变幻, 从云雾到田野, 不远处便是洛玄先前造访过的小镇。
底下一群手持农具的普通人正在耕地, 因没有精神力,无法看到孟鸟,抬头只见一对哨向腾云驾雾般地从天而降,高呼着“神仙来了”,扔下农具纷纷跪地叩头。
洛玄上回刻意挑的没有人的地方着陆,这回骤然得此待遇,心中困惑又多了几分不舒服。
夏婉卿抽回自己的精神力触,视若无睹地往前走,任凭那些普通人下跪恭迎“天神大人”,姿态倨傲端然,显是对此情形早就熟悉非常。
洛玄跟在她后面,总忍不住想去看那些普通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可当他目光一触及对方,那些人就躲开眼神,并不与他视线交汇。哨兵慢了几步,向导在前面停下等他。见洛玄赶上来,夏婉卿轻声开口:“ 我从前生在农村,家里有个弟弟,我是女孩,又是向导,便被他们卖了换钱。”
洛玄点头,这些事他早先与对方绑定时已经知晓。夏婉卿:“走罢。”她转身一步,走在了前面。
两人向着小镇方向,默默行了一段。快入镇时,旁边有处田垄,有个光屁股的小孩趴那上撅着腚,洛玄过去看见他拿着一条草杆逗弄叶子上一只绿色的尖头蚱蜢,三五岁的模样,神态天真可爱。
“看着可爱。”夏婉卿道,微弯腰随手摸上那孩子的额头,那稚嫩儿童的想法刹那传过来:
弄死它,剖开它身体,挖出它心脏看一看。
洛玄顿时无语。夏婉卿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被探知了想法的小孩眼神懵懂地看向对方,眼睛睁得大大,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普通人就是如此,”夏婉卿边走边道,“你不进入他们的内心,永远不知道他们内心多么龌龊。”
她说着步入小镇,人流开始熙攘,洛玄追上去,这与先前一般无二的热闹景象落在普通人眼内或许没有什么,可洛玄身为哨兵,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一对哨向,那名男向导搂着他的女哨兵,后者如小鸟依人地靠他肩上。两人穿着与周围普通人近似的服饰,男向导一边随意地伸出精神力触,就像翻阅路边杂志一样,探入那些没有屏蔽器的普通人的大脑,一边从中挑出些好笑的有趣的想法分享给自己的伴侣。女哨兵不时捂嘴娇笑,如一对寻常的男女情侣。
对方察觉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夏婉卿向那名男向导遥遥行了一礼,洛玄知道对方比自己的向导等级要高,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直视,那名男向导微微蹙眉,女哨兵斜睨了他一眼,对自己的向导说了句什么。一道凌厉的精神鞭笞措不及防挥上他的感官屏障,刺痛灼热转瞬即至,夏婉卿拉他退开半步,“内人不懂事,令大人见笑了。”
他的向导恭敬道。那名男向导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们,继续前行,肆无忌惮地伸展他的精神力触,于人群中挥舞。洛玄看那些被读取想法的普通人,有的仿佛已有所察觉,躲进了建筑里,有的目光呈现了几秒茫然,机械地接着动作,更多的像是习惯了,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神情,眼睛里透着漠然麻木。
洛玄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无法想象按照向导先前的提议,倘若只是普通人的洛雨真的进来了,在此生活的模样。他的小妹妹,连平时用个手机都要设指纹锁屏。
精神鞭笞的疼痛还残留在他大脑内,热辣难忍,夏婉卿的斥责通过精神链接一分不留涌入,“那可是药王院的莫长老,连顾师姐都要让上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是啊,他算个什么东西。哨兵一声不吭往前走,才过一家商铺,“你小子胆子也忒大了!”耳旁炸开一声怒喝。他扭过头,看到一个身材强壮的男哨兵一把将一个衣着褴褛的普通人丢出来。
“竟敢私藏屏蔽器!”
“我错了大人,我错了!”那普通人吓得涕泪交加地跪下恳求,“就这一次,我就用这一次!”
那哨兵将这屏蔽器毫不客气地一脚踩碎,“你知不知道屏蔽器的嗡嗡声很吵?”
“嗷——”那普通人嚎啕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了地上那一小摊碎片大哭。哨兵身旁的向导脸上带笑,手指轻轻一点那普通人的额头,几秒后不屑道,“切,就这点想法有什么好藏的啊,真是浪费我时间。”
“别生气了。”那名哨兵说,搂住向导的肩膀安抚,他望着向导的眼神情深似水,两人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夏婉卿有些艳羡地看着这对哨向,心里的火不知不觉消去不少。她见那两人走后,洛玄还在原地不动,便走上前,蹲下去用手探了探那普通人的额头。对方现在已呈现放弃抵抗的姿态,挥开那些无用的悲伤与绝望的情绪,她很快找到了对方记忆中的核心信息。
“他儿子想考天工院,他倾家荡产从另一个普通人手里买了这个屏蔽器。真是可惜了。”夏婉卿语气惋惜,传递给哨兵的情绪却没有多少惋惜。
她直起身,看到洛玄用一种类似探究的目光盯着她,因为精神链接另一端没有什么情绪,夏婉卿有些不满:“怎么了,刚刚不是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么?”
洛玄移开视线,走了几步,“我有点好奇,如果过了五十岁,你们也开始失感,也会被这样对待吗?”
“原来你忧心的是此事,”夏婉卿掩嘴一笑,“倒是多虑了。”迎上哨兵有些不解的目光,向导握住他的手,边走边道,“也怪我未同你说清,好叫你知道玄参真经的妙处,我们若勤加修炼,旋照期便能增加五十余寿数,若一举突破了金丹,如付长老那般,就是三百余寿数,那时灵力运转源源不绝,又何谈失感一说?”
“掌门真人号道元,已臻还虚,寿数更是深不可测,得窥永生。”她又道,“修真者,除非灵根被废,否则万万不会再倒退回普通人。那便是天人五衰。”
洛玄心想:灵根就是精神力源,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办法,让向导不会自然失感,也再不会被逆转成普通人,就算最后病老死去,也是作为向导,而不是失感后的普通人。
“正是。”夏婉卿笑睇他,又补充道:“如此修行后的哨向,再生下的后代也不会是普通人。”
“可是这样一来,向导与普通人岂不是将被生殖隔离,彻彻底底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洛玄问:“你们是想要……将普通人灭绝吗?”
向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将目光投向远方。这里是小镇的中心地带,哨兵放眼望去,那路上行走的,街上乞讨的,面带菜色的,或埋首步履匆匆的,皆是普通人。
“普通人是灭绝不了的,”夏婉卿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他们太能生了。就如杂草一般,你放任几年,转头一看他们依旧人丁兴旺。”
洛玄回头看了一眼那名被踩碎了屏蔽器的普通人,那名中年男子依旧跪在原处,一动不动,如一座石雕。
“那若你们都去修炼了,谁来生产劳作?食物又从哪里来?”话落,洛玄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答案这不明摆着吗?
“自然是普通人。”夏婉卿红唇微抿点点头,“既无灵力又无灵根,天资愚钝,此等俗事交予他们每月供奉即可。吾等只须潜心修行。”
这不就跟……寄生虫一样吗?洛玄心中无可抑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夏婉卿言锋一转,“洛玄,”她截下他的思绪,问:“你告诉我,你可后悔与我绑定了么?”
洛玄注视她片刻,答道,“我不后悔。”
而他的心情随着这句话渐渐平静下来。
向导笑了,因为她知道对方的所言出自全然的真诚。
身后一间铺子忽然震天响
йāиF
起一阵铜锣声,洛玄顺声望去,只见整一条街上方才还多少带些木讷呆滞的普通人像是一下活了过来,他们如潮水涌来,迅速地排成了一条长龙。洛玄瞠目结舌,“他们,这是做什么?”
向导牵起他的手,往另一个方向准备离开。即使有时那种对普通人的泛滥同情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仍不妨她喜欢这样的赤子之心。
“领粮食。”
“什么粮食?”哨兵问,企图往相反方向挪动:“我能不能去看看?”
“只给普通人的‘粮食’,没什么好看。”夏婉卿道,没有松手,继续朝她的方向走,哨兵只能跟着。
“洛玄,你是我的道侣。我不希望你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对我分心。冥冥之中,万物自有缘法。”
她警告道,洛玄却心底一沉。
因为几乎同时的,他的鼻尖捕捉到了一种气味。
那些微带着刺鼻的苦香,轻徐飘袅而来……他在进入天元门前也闻到过,那如同汪洋血海铺开来的罂粟花田。也是因为这个目的,他才会去追缉夏婉卿的同伴,才会遇上他的向导。虽然责任已卸下,可他仍无法忘却。
那是提纯度极高,由罂粟制成的——
毒|品。
第 94 章
SG研究所。
韩萧一路小跑回到临床实验室, 这回跟他搭档的是封扬。向导同事如常和他打招呼:“被酋长逮着了吧?”笑着给他让开半个屏幕。
“呃呵……”韩萧干笑两声,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的动作。苏红的那番话多少在他心里留了些阴影,以至于虽然知道这试室内不可能没有精神力波动监测仪, 向导们也不可能傻到当着监视器犯事,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尤其脖子上方的部位,充满了不安全感。
可是要任由这感觉蔓延, 他们这一组就没法合作了, 且不说这回SG临床科给他们派过来的医师们大多向导,躺床上接受诊疗的受试者也是向导,如果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法建立起来,接下来的步骤也就不用走了。想到这里, 韩萧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害怕:淡定淡定。他对自己说, 可不能变成卑鄙的普通人哇!
然而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 在他结束自己这部分工作时,被那位向导受试者看了他好一会,一句“不要怕”, 噌地一下那恐惧就到达了顶峰。
韩萧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奔出了试室,简直就跟逃难一样,直接就从安全通道冲到了肖少华所在的中控区门口。真是毛都要竖起来了。
“酋、酋长……”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喊了一句。
“结束了?”肖少华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交代陈祁将数据打包备份。他身侧的电脑屏幕上, 各试室的讯息仍在滚动。
韩萧望着肖少华, 心头万般思绪翻涌,他想抓住对方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可他咽了回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 连一条逻辑清晰的句子都无法组织完整。那个人站在满屋子的向导中间, 浑然无觉。
“……手、手机!我的手机”
韩萧咬牙挤出了这句话。
肖少华头也不抬:“不给。”
韩萧赶紧再三保证他下午绝不看小说, 肖少华确认了他的试室数据仪器没什么问题后,才递给他一张临时储物柜的密码条。韩萧接过纸条,千恩万谢地跑了。
阳光透过大片明净的玻璃窗,将窗棂的格子折成了深浅不一的倒影落在走廊地上。韩萧拎着手机去找苏红,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先去了趟传达室通过内线问了下对方的位置,上去的时候苏红已经在收拾东西。邱景同手下有两个研究组在这一层,韩萧一路走来,没见到几个哨兵向导。按下对讲机前,他忽然想起,之前跟他们组的向导同事还八卦过肖少华的这位助理来着。
他们怎么说他忘了,反正大意就是这位新来的校招女博士性格有点怪,感觉为人虚伪、不太友好,对哨向很有偏见,给他们组招新招的全是普通人。
韩萧素来人缘不错,哨向朋友从本科起就能坐满好几张桌子,一听向导们这话,对苏红的印象顿时跌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去了。
实验室门被推开,出来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韩萧认出这是他们下一届的一个小师妹,他还没说话,人已经出声,朝后喊了句:“学姐~有人找~”
韩萧汗颜,手才抬起,那头苏红的应答远远传来:“韩萧?进来呗。”
韩萧于是恍惚游离地就进去了。苏红穿着白大褂整理超净台,看起来颇专心的样子,韩萧走两步清清嗓子,自我介绍:“我是3S组的韩萧……”
“知道知道,”苏红打断他的话,“早上不才见过吗?组长还经常跟我们提起你呢。”
韩萧一听乐了,“哈哈哈我果然秀外慧中,快说说酋长都怎么表扬我的?”
苏红站起来,一边将灯关掉,一边摘下手套,学着肖少华近来独有的冰冷冷语气:“毕业论文最好提前写,不然就会跟你们韩师兄一样,延迟答辩,差点毕不了业,懂?”
韩萧跟她身后,挂了一脑门黑线。
“苏红,你哪儿人啊?”他连忙换了个话题。
“我广东的,”苏红说着拔下U盘,撩了撩她刘海:“怎么了?”
韩萧:“听不出你口音啊!”
苏红往门口走,锁门前又检查了一遍,“我时差了六年,室友北方人。”
韩萧顿感兴趣:“来来,说句广东话听听!”
苏红没好气道:“你无不无聊?”
韩萧“哈哈”,也不在意,“我请你吃饭啊。”
苏红上下打量他一眼,“干嘛?你想泡我呀?”
韩萧被这妹子的发言惊呆了:“……姐姐你好直白。”
苏红大笑,“开个玩笑呀,不要这样。”她过更衣室换了衣服去按电梯,看韩萧没跟上来,回头道:“怎么了?走呀,不说请我吃饭嘛?”
韩萧趁着电梯门还没关上溜进来,苏红已经在用手机查馆子了。“附近就这些了,你看看呗。”
她将手机递给韩萧,后者在这待了五年,馆子列表背都能背出来,随手点了一家不太远的,“一点半还得回来上班,就这个吧。”他将手机还给苏红,又抬头问:“时差的姑娘是不是都有点像你这样……”
他找不出个形容词,苏红接他的话茬:“有点疯?”
韩萧:“喂喂亲,别黑你自己啊。”
苏红耸耸肩,表示习惯了。
两人打了个车到馆子,找了个没什么人的二楼靠窗卡座,韩萧开口前先检查了一遍屏蔽器有没有戴好,苏红则是毫不客气地点了几个自己喜欢吃的菜,待服务员走后,对韩萧道:“别整了,我刚进来看了一圈,今这儿一个向导都没有。”
韩萧蓦地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马上“咳咳”两声,挺直腰背,“你也忒能侃了,早上那会儿直接都能上台演讲了。”
苏红趴桌上看他:“我想说好久了,回国来都快憋死我啦。”
韩萧:“那你可以发博客啊。”
苏红:“我发过呀,第二天醒来就该用户不存在了。再发岂不是要被跨省?”
韩萧囧,“那你专程跑到叶师姐面前说这些,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苏红支起一边肘,手腕抵下巴想了想,“……也不算吧?”她道,表情坦率:“我本来以为她家里不是有什么背景嘛?对这些应该多少了解?结果听她说话,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气死我了!”
韩萧:“……”
“所以你看,”苏红歪歪头,掰开双竹筷子放空碟上,“我们国家还是多保护向导的。”
韩萧扶额:“……你跟着酋长做课题这么久,这些话你怎么不跟酋长说去?”
“不敢呀!”苏红喊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肖组长那人,一门心思全扑在实验研究上,我要跟他说这些,他只会觉得我不务正业,搞不好改天就要撤了我,好害怕!”
说完还应景地抖了一抖。
韩萧在内心默默吐槽:是挺不务正业的。
她说这话时,有人将菜端上来,韩萧看了眼,是蒜蓉西洋菜跟上汤素鸡、肉沫茄子。他本以为这妹子时差过,口味会偏洋异,都做好一会儿自己再出去买个煎饼果子充饥的准备了,结果意外的,跟自己口味还挺接近?
“来来,请你喝一杯,”韩萧道,抬手给人倒了杯茶,又端起自己的,想了想:“就敬你……勇气可嘉,居然敢在哨兵面前,抹黑人家的真爱。”
“这有什么好勇气不勇气的,”苏红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端起茶杯喝了口,放下:“何况我也没觉得他们有多真爱。”
韩萧觉得这妹子大概又要发表什么惊人之言了,抓紧时间给自己盛了碗米饭,筷子很快扫过桌上三盘菜,菜下去了一层。苏红对他的行为感到挺无语,不过既然请客的都不客气了,她就更不客气了,当下也把各种菜扫荡了一遍。
她边夹菜也不忘说话:“哨兵向导这种要真真爱了,我看满世界的哨兵向导找的就该是普通人了,不都说普通人其实就未觉醒的哨兵向导吗?”她道:“何必非要去找人家已经觉醒的?你说你俩没觉醒就已经在一块了,以后就算觉不觉醒失不失感都不离不弃,也成呀。这种吧,不就是因为对方有精神力能安抚感官能疏导吗?就好像一个男的,他有了钱,女人就贴上来非他不嫁,他没有钱的时候女人跑的连影都没有,你说那女人爱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钱?”
苏红说话语速很快,夹菜吃东西的速度也很快,韩萧低头扒个饭,盘子里的菜已经下去了一边。
“还灵魂伴侣呢,我呸!”
苏红骂了一句,喝了口茶润喉。
“要真是灵魂伴侣,那就该是不管觉醒前觉醒后都是灵魂伴侣,凭什么只有觉醒后才是灵魂伴侣?”
韩萧想想,一时没想出怎么回答。那边苏红慢下来,悠悠地啃着一片素鸡。
“真正的灵魂伴侣,应该是彼此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吸引,跟是不是向导是不是哨兵,能不能疏导,有没有精神力没有半点任何关系。难道没有这些功能和好处,那就不是灵魂伴侣了?”
韩萧:“嗯……”
苏红笑笑,给自己夹了块茄子,“光看那一失感就高达百分之七十的离婚率就知道了。你说失感了不离婚当真爱还凑合,说那一失感就离婚的哨兵向导都算真爱的我就呵呵了。不过反正失了感就会被归到普通人里也的确影响不了哨兵向导什么。”
“哨兵向导们自己这么自我陶醉也就算了,我就不明白普通人干嘛也脑抽去羡慕他们?”苏红抱怨起哨向,话语滔滔不绝:“偶像剧什么就不说了,当初被太阳报铺天盖地称赞真爱的那位威廉王子,他家E级向导后来不是出事失感了吗?王子刚开始倒也一副不离不弃情深似海的模样,过了两年还不是离婚又娶了一个S级向导?”
这个韩萧倒是知道,不过当时报道说的是那位E级向导失感后脾气暴躁,王子忍了他两年才离婚。现在听苏红的话一想,失感后的向导脾气暴躁的少见,倒是哨兵没了疏导后脾气暴躁的可能性比较高?
“哨兵是五感发达,可感官一过载就是神经病,能忍受神经病在家里发疯还不离不弃的普通人简直是真爱了,居然到头来还要被个神经病嫌弃,妈的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去外面看看,哪个家里有神经病的去相亲不被人骂骗婚?”苏红忿忿道。“不过就是狂犬病疯狗跟狂犬疫苗的关系罢了,连这种生理因素都扛不过的,就别扯什么真爱当遮羞布了!”
看来她的确很讨厌哨向。为什么会这样呢?韩萧心想,可在否认他人的看法之前最好让人先把话说完,因此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对方。
“什么只有你能疏导我,你跟我‘相容区间’最合,你跟我‘共鸣度’最高,不就跟‘你是几款治疗头痛症的药里效果最好的’‘你是新郎候选人里最有钱的’‘你家世对我帮助最大’一样一样的吗?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你是性价比最高的’吗?你说他选错了吗?没有错。但真正的‘真爱’跟‘灵魂伴侣’难道是这么廉价的东西吗?”
苏红说着,望向韩萧,双目明亮、如水润泽,仿佛有某种吸引力,令后者一时无法移开眼睛。
“我所真正爱的那个人,我爱的是他的灵魂。不论什么时候,他的灵魂,在我眼中,都闪闪发光。不会因为他觉醒成哨兵或向导增色,也不会因为他不是哨兵或向导减色。因为他是另一个我自己,因为他是我心中信仰的化身。在我觉醒成为哨向之前,就已经存在。如果我是哨兵,我选择他,不会基于他是不是向导,或只有他能疏导我这种愚蠢的理由。……我选择他,只是因为我的灵魂渴望他,我的心灵渴求他。”
被对方这样专注凝视着,韩萧产生了一点错觉,好似被这样告白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一蓬烈火慢慢燃上了胸口。而同时苏红的语速缓下来,不再那么激动:
“就算他无法疏导我也好,就算他一生都只是普通人也好……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灵魂本身,并不会因为觉醒成为哨兵向导就变得更伟大,或失感为普通人就变得更渺小。”
她垂下双眸,冷笑一声道:
“‘我是哨兵,所以我的灵魂伴侣只能是向导’,会这样想的人,会以这种标准去寻找伴侣的人,他们不配谈真爱,或者说本身就已经离真爱谬之千里!”
韩萧恍恍惚惚地低头,陷入沉思。待他回过神,一看妈呀,桌上的菜都没了!他赶紧招来服务员又点了两个菜,有点无奈的看向苏红。后者多少不好意思地调开目光,“干嘛,我以为你吃饱了嘛。”
韩萧心想妹子你简直大胃王啊,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于是他呵呵:“看来以后带你出来吃饭得点五个菜了!”
“那多好呀,吃多几个菜还不高兴?”苏红歪头,又做了个她招牌的耸肩动作,“要不然AA?”
韩萧无奈:“A什么啊,说了请你吃饭的。”
苏红想想:“那下次我请你?”
韩萧:“下次你请我看电影好了。”说着他也没给对方多想的机会,语锋一转问道:“照你这么说,哨兵向导之间就不可能有真爱了?”
“‘不可能’这个词太绝对了,不够严谨,”苏红顿了顿道,“只是他们的精神链构造,和精神力生理结构,注定了他们之间很难产生什么真正的爱情,更多的只是一种精神病人对药物的依赖。”
这句话槽点太多了,以至于韩萧一时半会不知该从何吐起。
苏红的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哎对了,”她抬起头:“组长去年不是在自然分册上发了篇论文嘛,跟SG多巴胺有关的。”
韩萧将手机知网打开,按名字搜了搜,“这篇?SG多巴胺在调控通路中的信号改变将影响共鸣度的分值?”
“嗯对呀,”苏红探头看了眼,坐回去,“简单的说,就是我们发现,在哨向相容区间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刺激他们的调控基因,增加多巴胺浓度,他们的共鸣度也会相应增长。”
“也就是说,”她放下筷子,轻轻叩了下自己手心:“继相容区间之后,哨向们最为重视的他们所谓爱情的必要条件——‘共鸣度’,”她微笑道:
“也是可以被人为改变的。”
韩萧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落在了碟子上,滚到了桌子上。
苏红望向窗外,双眼微微眯起:
“只有当生物科技发展到那一天,那一天每一对哨向不用绑定也能好好活下去——那一天每一个哨兵不需要向导也能够稳定感官,每一个向导不需要哨兵也能够稳定情绪,各自独立也能够平稳升级生活舒适。……那个时候他们再愿意绑定,签订灵魂契约,从此只有彼此、同生共死,我才能够相信他们之间的确产生了一种名为真爱的东西。”
“否则……”她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韩萧:
“所谓的哨向‘灵魂伴侣’,不过是被彼此生理需求束缚的可怜虫而已!”
第 95 章
网吧里的空气糟糕。烟熏火燎的, 电脑桌上还留了几截先头客人剩下的烟蒂。此外椅垫夹缝里卡着瓜子壳,沾着不明物的细屑,对作为触觉系哨兵的叶兰而言, 这里让她浑身都感到不舒服。
可图书馆还没开,塔内的网关如果要上□□那是肯定要被查, 虽然自认风光霁月,有些东西没弄明白前, 她尚不太想让人知道。
看。叶兰盯着屏幕, 手指快速地敲下几个字符,键下回车。隔壁传来有人语音说笑的吵闹声,她看着显示器上带一点反光的自己,勾了勾嘴角, 心道:就算哨兵, 也是需要隐私的。
对苏红的话, 叶兰一直告诫自己,听听就算了,尽管她为此辗转反侧, 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那些案例竟然都是真的……她感到了不知名的冰冷与恐慌。一件接一件地查看下来,有的通过国内的搜索引擎还能找到只言片语,有的只剩下了外文资料。苏红所说的那桩佟安雅抄袭案, 国内的描述无比含糊, 通篇证据不足,好不容易在一个日文论坛上发现一张女作家的临终遗言照, 循着层主的链接摸过去叶兰在油管上用英文拼了半天, 才看到那段当年央视新闻对那段公开庭审的报道。短短二十分钟, 她见到了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仿佛从未认识过的向导。
“兰兰, 你需要一个向导。”温柔而亲切的女音犹然在耳,叶兰浑然察觉,她所有对向导的认知,都来源于她的母亲——方疏影。麒麟中的麟,那般强大而包容的双S向导,凝合了她对向导所有美好的期盼。
“可你……真的了解过向导吗?”
叶兰扪心自问。她无法用任何言语轻飘飘地来回答这问题。那不是SG生物学的考题,也不是任何哨向中的合作常识。因为早早就觉醒了精神力,即使实力不济,依旧比普通人多了一分保障。
叶兰记得很多年前BBC有套纪录片,做的有关哨兵向导科普,她翻到人原网站上去看,发现好多集被删除了,方恍然想起,时至今日,在英国普通人已是被哨向们轻蔑地称呼为“哑炮”的存在。
苏红先前所在的斯坦福医学院下的一个校论坛里倒还有些视频地址,需要输入楼主贴出来的密码。叶兰戴上耳机,点击播放。这是一段已经被禁播的SG纪录片,独家披露了一段小向导的心路成长历程。
主角莎拉是一名七岁的小女孩,金发碧眼,笑容纯真甜美,跟洋娃娃一般可爱。一开场穿着一袭蓬松的白纱裙,站在草地上对着镜头笑,那画面不仅是摄影师,叶兰光看着也觉得自己要融化了。七岁就觉醒的小向导,天资卓越,宛如天使。
从刚开始的有点胆怯,到后面娴熟地运用能力,镜头内莎拉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随意地翻阅他人的想法,并不时回头将她觉得好玩的分享给摄影师。
莎拉(俏皮地笑):他们读取不了我的,只有我能读取他们。
摄影师(画外音):你觉得他们像什么?
莎兰目光有点茫然。
摄影师(画外音):像书吗?
莎拉:是的是的(小向导兴奋地指着一个路人)我觉得她像那种絮絮叨叨的爱情小说,(又指向另一个路人)他像老古板的英语课本……
摄影师停下前行,用温和的言语跟她解释了一遍隐私权的重要性。
莎拉(不以为然地):我知道我知道,老师说过好多次了。
镜头转向路边的一个十来岁的黑皮肤小男孩。
摄影师(画外音):请问你写日记吗?就是记录一些小秘密。
小男孩点点头。
摄影师(画外音):会想让爸爸妈妈看到吗?
小男孩摇摇头。
摄影师(画外音):可是如果妈妈偷偷去看……
小男孩:我会生气。
摄影师(画外音):为什么?
小男孩皱起眉,表情困扰。
摄影师(画外音):因为你觉得……他们不尊重你?
小男孩拼命点头。
镜头转回小向导。
莎拉(乖乖地):知道了。
叶兰注意到小姑娘下撇的嘴角和不以为意的神色,几乎能脑补出她当时的内心独白:好吧,以后我会更小心不让他们发现的。
接下来的一段都是莎拉的向导训练日常,指导员对着摄影机源源不绝地描述小向导有多么善良和美好,她连一只虫子都不忍心伤害,她是那样的柔软纯洁,所有褒扬的溢美之词都堆砌在她身上也不为过。
纪录片的最后,九岁的小莎拉向镜头双手合十,“山姆,”她唤着摄影师的名字,一双如湖水汪蓝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恳切地望着镜头,“可以请你摘一下你的屏蔽器吗?”
画面全黑之前,映在叶兰视网膜上的,是一张清纯得令人几欲心醉的美丽面容。
……
周五,临II阶段的一个疗程告落,平行组有几名来自西南塔的向导将启程回到他们的驻地,同时进入一个为期半年的远程观察期。
当韩萧步入试室,准备接手叶兰的工作时,他看到女哨兵放下点在触屏上的手指,朝精神力检测仓走去,一名向导受试者正坐起来,旁边的护士协助她摘下身上的探头,向导小声地说谢谢。
叶兰站在她面前,待那名来自西南塔的受试者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如果你希望,”叶兰开口道:“我有能力可以令你不必回去,得到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同时,不用再出卖自己的身体。”
韩萧吃惊地望着她。
叶兰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名由数据显示,过去三个月曾频繁使用伪结合手段疏导的女向导。对方姣好的面容上,一双美目睁得大大,流露出有些柔弱的神态。
将话语重复了一遍,叶兰表情不变,她十分清楚,作为麒麟少将的女儿,她所说出的这句话的分量。
程昕闻言也扔下手头的工作跑了过来。
然而向导与她对视片刻后,忽然笑了:“……那也不行啊。谢谢你了。”她悦耳的声音柔和道:“你是个好人。但他们还在等着我呢。”
叶兰蹙眉:“他们?”
“对啊,我的哨兵们。”女向导笑道:“如果你能见到他们,你就会知道,他们人都可好了……他们真的是最可爱的人。”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有一种力量,让人忍不住疼惜。
程昕插嘴:“可你都这样了!”
女向导微微抿唇,眉宇间浮上些许轻愁:“我们也没办法啊……条件是艰苦了些。”她望向程昕,真挚道:“如果能有多点向导愿意去边疆就好了。实在是愿意去的向导太少了,政委已经尽力了。”
程昕不屑道:“去了就被强|暴,谁愿意去才见鬼呢!”
女向导笑道:“哈哈没有强|暴,我是自愿的。因为他们都对我很好。知道吗?”她将视线转向叶兰:“……我去之前,那里已经三年没有向导了。”
程昕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那是你贱。”
“嗯……或许吧,”这位受试者听了也不生气,她垂下头,双脚落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谢谢你们,我走了。”
追着她的身影出去又跑回来,程昕恼火得直跺脚:“怎么会有这样的向导?!”她对叶兰道:“太丢我们的脸了!这种女人,我才不承认她是我们向导!”
叶兰一言不发,慢慢握紧了拳。可这不过是个开始,两周后,当被她询问到同样问题的所有西南塔向导都选择回去,对本一心想要解救对方的叶兰而言,无疑是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甚至他们中的有些人,看向叶兰的眼神,就好像觉得她是个阻挠他们幸福的神经病。
其中一个个子稍高,两颊颧骨微突的女向导,怜悯地看着叶兰道:“我有五个老公,可惜一个都不可能分给你,你就别眼红了。”
一旁听的程昕简直气晕:“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另一个个子稍矮的男向导也嘲讽道:“谁要你们假好心,省省吧,没人要的老女人。”
韩萧表示他已惊呆:“……”
午间休息,叶兰去中控区找肖少华问他的后续决定。因为人是他招过来的,大老远的从西南塔招志愿者,于叶兰看来,必然不是那么简单的只是为了收集临床数据。但听完叶兰的问题与描述后,肖少华的面色沉着,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我尊重他们的意愿。”
叶兰说不出内里什么滋味,就好像绞成一团的决心一下散了,又像挥出去的一拳砸入了虚无的空气。她走到研究所门口,看到那些即将上车赶航班的西南塔向导们,就算被强制戴上了特殊屏蔽器,也挡不住他们的笑语晏晏。
“他们这么欢欣鼓舞,”叶兰问一旁的韩萧:“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韩萧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们会变成恶魔,来钳制我们的思想——
夜半,叶兰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塔内流水与风扇的白噪音,如一层最安全的保护膜,透过墙壁,将她的感官包裹。
她抱住自己的双膝,埋头沉下心绪。“就算是恶魔……”她对自己喃喃道:“在他们作恶前,也应当让他们有生存的权利……”
眼前晃过的画面,是付昱凌的信,是叶天宸冷酷的侧脸,是苏红眼带厌恶的目光,是那些向导们伸出的双手……是那个如天使般的小向导莎拉纯美无辜的笑容……
——不论过了多少年,普通人对向导的忌惮与警惕,都不会消失。
倏尔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同时,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叶兰……感到了害怕。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你不能用自己去衡量他人的想法。他人即是地狱,若要成为为政者,你便要做好准备,无时不刻行走在无间地狱,”手边是叶昕云的语音回复,老太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坚毅沉和,带着饱满的情绪,回荡在这不大的空间内。就如她还站在不远的讲台上,对着人文系的学生们讲课:“如何在他人的观念、论辩、立场,不同利益角度间博弈,守住本心、守卫自己的信念,这一场战斗将永无止息。”
叶兰默默地聆听,看着她的手机。
“如果你只有利益和手段,你就会成为一名政客。”
“如果你只有理想,没有手段,那么你就会成为祭坛上的牺牲品。”
“真正的政治家与政客的区别,只有一点。前者有信仰,后者没有。”
老太太说完这句,语调转而凌厉,直刺而来:
“——叶兰,你的信仰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亲们~~看在我连更三章的份上,可以打滚球一发长评吗…… (づ′ 3 `)づ么么哒~
第 96 章
同年五月, 春末夏初,几场洋洋暖意的雷阵雨后,轻绿漫入了SG研究所的树梢、草坪, 如抛了层光的染料,又随手点上了几笔纯色。
SSS研究组, 塔内会议室。
新药的临III试验阶段虽仍未结束,由于临II阶段的良好反馈, 目前尚无发现今春参与试验的向导受试者们出现什么大面积严重副作用, 成果转民申请已提交科技办并获得上级批准。照老规矩,拨出给军方的份额,剩余的挑几个地区限量试售,其后流程同肖少华之前参与的哨兵素上市差不多, 不同的是, 这一次的成果所有权全归国家, 研究组可得到转化后收益的百分之五十用于奖励己方负责人与杰出骨干等,其中胡薛沈三位院士占了大头。那位在追悼会上硬是撑完整场的胡夫人,前天来签协议时好几次没握住笔, 最后哭得晕了过去。
“盖德哌唑,和清宁?”此番来的是他们的老搭档季修远,下头三大科技公司中药集团的市场部经理,携一干部员来跟他们商讨营销策略, 本来这事与研究组无关, 但奈何前头合作的几回横向项目,研究人员们纷纷表示那广告词太夸张了、太假了, 受不了, 于是肖少华便为两方安排了晨会一小时。想当初哨兵素上市一年后他才从汪新宜那里得知, 哨兵素被网友们昵称“筑基丹”可有这人的水军不少功劳。只见季修远摇摇手指道:“不行不行, 这名字太弱了,一听就没什么存在感。”他刷刷提笔在白板上写了三个大字,“改成这个!——金钟罩,疗效好,一颗下去打不倒!”
科研人员们瞬间被雷倒。
韩萧扭头对面无表情的肖少华吐槽道:“怎么听起来好像伟|哥?一夜十次金枪不倒?”
叶兰立起桌上的文件夹一脸惨不忍睹状地挡住了她的眼。
季修远摸摸下巴:“不然‘向导的骄傲,您值得拥有’,‘打不破的壁垒,让您的精神坚不可摧’?”
他们组的向导程昕受不了了:“什么叫打不破的壁垒啊,力能过四千一秒就碎了!”
封扬举手:“可防御精神力能两千至三千勒克焦百分之七十五的冲击,并让您的情绪免受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外界侵扰,同时更稳定、更……”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季修远打断了:“不行不行,太学术也太平实了,不够亲民,完全衬不出你们的付出辛苦,消费者也不会理解这句话背后的重大意义,这样销量就上不去……”他说着又往白板上写了几句宣传语。
可多数研究员们坚持着表示这样太假了,不能骗人,又让他们把副作用也写清楚,季修远哭笑不得,广告词怎么能写副作用?双方僵持不下,肖少华看这与会时间都过半了他们还没得出个一致的明确方向,干脆果断地表示这次先到这里结束,对季修远道:“会议记录稍后发送给您,请尽量考虑我方意见。”又让他们下周一出四到七个新方案,通过邮件让研究组投票,而周三票选结果一旦出来哪边都不可再有任何异议。
“这群老古板!”市场部的一个小青年走时对他们部长抱怨道:“完全不懂得营销的重要性!”
“什么打不倒!”研究组的一名向导研究员也跟肖少华抱怨:“这还是我们做的那款屏障稳固剂吗?”
……
晚间,地下实验室内。
结束了在SSS研究组一天工作后,肖少华回到地下室继续他的博士课题。工作台边上的电脑配合着高精尖仪器,正在安静无声地运行全息模式下的云端计算,十几组分子式漂浮半空中,闪着点点蓝光。肖少华拿起光电笔,调出另一个屏幕,将画面切换成SGDA受体的离子通道绕射。因为涉及到大量样本分析,他向研究所申请了使用部分样本库的权限,以及塔过去一年内录入的精神共鸣衍生图,费用从邱景同给他的研究经费里扣。
……已经非常的清楚了。
“SG多巴胺”,绝不可能是什么单胺类递质。肖少华甚至怀疑,它是递质吗?可为什么刺激多巴胺调控基因仍旧能对它的浓度产生变化?他看着眼前这个推算草图显得有些奇异的分子式,陷入沉思。
先前因考虑到粒子间的相互吸引力,肖少华不得不查了一堆神经科学与量子生物学的前沿论文,几个月来的确对他研究SGDA共鸣时的结构变化有所帮助。……量子相干性?等等!他眼神一凝,伸手将刚解析拼合的分子式打散,重新根据绕射图反馈的坐标,只是这一回多加了一轴,很快计算机生出了对应的考克斯特平面。
苏红他们早早做完他们的工作回家了,此时实验室里只剩下了肖少华一人。
一片平坦的电脑屏幕透着微微亮光。
他双手撑在工作台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黑暗中那个一伸一缩间,缓速双向旋转的同时,无数次循环自身的分子结构。
时间如若静止了。
所以……不是什么结构折叠。
他想道:
……所以,无论如何叠加比对计算,无论谁都无法将其还原成一个三维结构。因为它,从来不是一个三维结构,这个物质——它是一个四维投影!
它……是一个“超体”。
肖少华慢慢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但并不妨碍他将辅助关联的棱边点除,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小团,仿佛会呼吸的“星云”。
忽远忽近,互为交错,相切回换。
全然吻合了绕射图的荧光轨迹。
——第四维是什么?肖少华感到自己的思绪出现了片刻的混乱,不不,不是时间,这是一个纯空间性的。他的大脑与此飞速运转,不论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现象说明,SG在共鸣时一瞬间打开了高维世界的大门,即使它仅仅持续了一微秒也好,SGDA被捕捉到了它的四维投影,因此它的整个过程是一个动态往复的变化——
所以,这不是什么递质,肖少华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共鸣介质”,早在五十年前就被瑞典一位生物学家提出的概念,因为他怀疑哨向共鸣过程中实质产生了一种新的化学物质,后来被证明仍旧是多巴胺,只是共鸣前后因精神力的作用,发生了结构的改变。
错了错了,都错了——不是结构变了,结构从来没有变,只是维度变了!
他注视着眼前的分子式,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种结构在共鸣时,如何一伸一缩,像一个“笼子”一般,将两端精神力牵引于一处,因此也不是什么“爱情”,让哨向们感觉如此美妙的,不过是粒子间的相互作用力,因此才会产生“共鸣现象”,即是谐振效应。
凌晨三点,肖少华乘坐电梯离开地下室,胸膛内还回荡着对新发现的激动。他的表情依旧冷漠,眼底却闪着一簇火焰般的辉光。当他迈出电梯,一道黑影扑来,令他避开了一步。
“谁?”
肖少华沉声道。
“……是我。”回答的女声带了些胆怯,嗓音有些熟悉。肖少华顺着走道灯的光线望过去,认出是他们组的程昕,眉头微皱:“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以为对方还在为早上的广告词耿耿于怀,语气稍缓:“这么晚还不回去?”
“肖助理呢?”女向导研究员问,跟在他身后,“今晚的实验还顺利吗?”
“……”肖少华的确有点想与人分享的冲动,可他按住了自己。现在还不到时候,有些东西还不确定,太多内容需要进一步验证。而且他感到了一丝怪异,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从他上一回跟苏红提到“SGDA的分子式可能有误”后,每一次半夜做完实验,出门来都会遇到一个向导同事,有时是程昕,有时是他们组的另一个向导,上周因合同到期被苏红辞退了。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这个实验室有这么多人比他走的还晚。
“你的哨兵呢?”肖少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程昕没有回答,她好似一下对肖少华身上某处产生了好奇,想伸出手,又不太敢的样子:“肖助理,请问能看看你的屏蔽器吗?”
肖少华现下没有任何意愿去满足她的要求,在他看来就是浪费时间:“不能。”他只想赶紧回家将刚才的发现重新捋一遍:“让开。”
他语气里没有任何委婉的成分,听在程昕耳中就是又冷又硬,她一下委屈地撅起了嘴,有些生气:“什么嘛!”
即使对方大眼睛中蓄满了泪水,也无法打动肖少华此刻的铁石心肠。换做以前,他或许还会帮程昕打电话让她的哨兵来接她,给她看屏蔽器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他的室友们都看过。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懒得费什么心思去维持那些表面上的人际关系,也就没有了“与人为善”的耐心。
他大步走出了研究所,程昕跟了几步后停下没有再跟,肖少华回头瞥了一眼,见到一名男哨兵研究员从花丛里跳出来,搂住她轻声安慰。
原来人在啊。肖少华漠然地心想,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次日是周六,肖少华梳理了一下日程表,发觉这两周并没多少任务,就用邮件给苏红及各项目主管交代了一下,又从他之前攒下的调休里挪出七天,告知研究组的另一位行政助理代为处理,自己继续在家里整理论文资料。这个课题他做了差不多有三四年,相关论文也陆陆续续发了一些,这次的发现固然令他兴奋,但材料数据基本准备充分,剩下的只要按照提纲,将要点论述全都写出来。每天吃饭睡觉写论文,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十天,肖少华写完附上邮件,输入邱景同的地址,按下发送,倒头便睡。
肖少华醒来时,还有三个小时就要上班。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层云浅浅透出些许晖茫,像是又要下雨了。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看到他博士生导师的号,有点恍惚。
邱景同:发。
肖少华想:发什么?想起是他的论文,手指慢腾腾地输入:不用再修改了吗?
邱景同随后一条短信截断了他的输入:马上发。
像是生怕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第三条短信也紧接而至:
你这篇论文今天之内就给我发出去!就发《科学》!
【?作者有话说】
谢谢黑吉,双叶菲,莫莫X8,木云云X10,瑞麟,昙陵X10,路过的9X3,命中无一X5的投雷~
谢谢给我写长评的嘤嘤嘤和weatherwitch妹子~
还有谢谢一直给我留言的小天使们~爱你们么么哒=3=
第 97 章
苏红迈出教学楼前, 先抬头看了眼天色。“你等会。”她对韩萧说,又折回去拿了把伞。韩萧手插裤兜立在台阶上,他跳了两阶, 回头看见人出来。穿着红色蝙蝠衫的年轻女子在灰扑扑的建筑前,像一抹亮色。
“吃哪儿?”韩萧问。
“二食堂啊。”苏红道, 边将她的折叠伞放进包里,边往下走。她本来上午有课去占个座, 正巧路上碰见韩萧问她吃了没, 便决定趁着讲课的教授还没到,抓紧时间再混个早餐。
天阴欲雨。空气里浮着一层闷热的水汽。不一会儿苏红额头上发了层薄汗。好在二食堂并不远,主打南方风味菜,过了教学楼后一条花|径小道就是后门。掀开厚厚的布帘, 空调的凉风吹起她的刘海, 拂去略黏的热意。
大清早的食堂人并不多。韩萧要了份干炒牛河, 转头刚想问苏红要点什么,就见人已经在另一个窗口,非常利落地:“白粥、鸡蛋、花卷、咸菜, 谢谢师傅。”
两人端着盘子去找座位,韩萧与一名戴袖章的向导差点擦肩而过,他条件反射地避开几步,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韩萧不知怎的想起苏红说过的那些事, “还好我们同事里没有那样的。”他边坐下边庆幸道。
那样的?哪样的?苏红咬了口花卷停住, 她想了想,“其实……我们实验室还真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什么?!”韩萧夹河粉的筷子搁盘子上, 惊疑不定地看向她:“……你、你明白我指的什么吗?”
“明白呀, ”苏红道, 舀了口粥:“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差不多……佟安雅那件过去……有个二十来年吧,就我们SG研究所,你们做实验那栋的隔壁,一个向导同事,趁跟他同组的研究员离开实验室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保护范围,绕过对方屏蔽器……”她顿了顿,给了个“你懂的”眼神:“后面你就知道了嘛。”
“我不知道啊!”韩萧傻眼,他可完全想不出来,双手一个合十:“求你了快说姐姐!”
“姐姐?”苏红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韩萧忙改口:“小红红!”
苏红差点喷出一口粥。“算了,你还是叫我姐姐吧,”她道,也不给韩萧插嘴的机会,“这个事我没怎么查过,不过大概听说的是,那位普通人研究员做了还蛮久的一个课题,那种诺奖级别的,好不容易有了突破,论文投给Nature,前面都挺顺的,评审人意见都偏正面,研究员来回修改了两三个月,眼看要成了,结果突然被打回,措辞挺狠的,就差没直接说他抄袭。”
“你明白这种评语意味着什么吧?”她看着韩萧道:“圈子里的Reputation……唔,也就是名声,差不多就能全毁了。”
“卧槽!”韩萧难以置信,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让他毛都要竖起来了:“怎么会这样!”他一副要抓狂的表情:“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个倒霉催的研究员就是我们邱老大、邱老板呀。”苏红无奈道:“我进组那么久,好歹对顶头Boss的过去有个大概了解?”
她捻起碟子里的鸡蛋,敲了敲,剥开壳,下口前又说了句:“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老板早该评上院士了。要知道当年他可是‘千青’回来的,资金、资源,哪个没配到位?”
“然后呢?”韩萧追问,都快顾不上吃饭了。
“然后啊,”苏红把鸡蛋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咽了口粥,“然后龙组的人就来了。”
这回轮到韩萧差点把他的河粉给喷出来了。
“龙组?!”
“呃……反正跟我八卦的师姐是这么跟我讲的,”苏红说着想起那位一直跟邱景同做事的女助理,讲到那龙组组长多帅多俊美时两眼放光仿佛她亲眼所见,她省去对方对那龙组组长的外貌举止极其夸张的一百二十字描述,“总之,事情就水落石出,那名向导就被带走了。”
韩萧哭笑不得:“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啊!”
“因为我也不清楚呀,上头讳莫如深的样子,”苏红将餐盘一推,上面就剩了层蛋壳,“国内这里好多事不让报,想查个什么老费神了。就是听他们说,邱老那阵子过的可惨了,差点连副研的职称都没保住……不过这事一出,那年所里好像直接就将所有向导研究员辞退了。”
韩萧:“这么夸张?”
苏红:“迄今为止,你看看我们有几个院士是向导?几个研究组长是向导?一个都没有,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提醒,韩萧也反应过来了:“即使这样……他们也还要去看?”
苏红点头:“即使这样,也没办法不去看。”她将筷子和碗也收进餐盘里,“每个圈子都有点自己的潜规则,向导们也不例外。这是每个向导都对彼此心知肚明、宣而不破的小秘密。谁没有这么做,很快就会被同伴排挤。所以只要成为向导,只要你还想交几个向导朋友。你不这么做,他们也会带着你做。你说……我们所里那帮成天研究SG心理学的会不知道这件事?”
说着,她拍拍手,要摘下自己的屏蔽器。
“不如我们来做个小测试。”
吓得韩萧一下按住她的手:“别啊,你疯了!”
苏红说:“没关系。”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韩萧的掌心抽出,将自己挂在脖子上钟表外形的屏蔽器摘下来,按下关闭。
苏红静静坐了片刻,朝韩萧摊开手:“看,什么都没发生。”
韩萧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她话音才落没几秒,一个向导路过,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同学,你的屏蔽器坏了?”
苏红望向韩萧,对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韩萧真觉得自己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韩萧、苏红,”一个有些熟悉的女音由远及近,从后响起,“你们也在?”
韩萧心有余悸地顺声望过去,“叶师姐!”
来人正是叶兰,她端着餐盘,像在找哪里落座,“你们都吃完了?”
苏红站起来:“我吃完了,”她将屏蔽器重新打开挂上,看了眼表,“我还有课先走了。”
韩萧手忙脚乱,他盘子里还剩一半呢,“喂喂喂等我!”
苏红催他:“你快点!”被叶兰拉住。“苏同志,请稍等,我有个问题。”
苏红不耐道:“你问。”
叶兰放下她的餐盘,“如果说A到S级向导们有读心能力会让你们感到不快……B以下的低阶向导们……比如西南塔那些,应该不会对你们造成威胁……你们为什么……”她顿了顿:“而且,感应他人情绪,很多时候也并不会让向导们感到快乐……”
“你别搞错了,叶兰同志,”苏红打断她的话,毫不客气道:“提出伪结合手段、什么一向多哨的,区分对待的,不是我们,是你们哨兵协会的人!说我们打压低阶哨向?你怎么不看看塔对高阶哨向们包庇到了一个地步!”她直视叶兰:“——歧视低阶哨向的,不把低阶哨向当人看的,恰恰是你们的同胞,高阶哨向自己。”
她看韩萧食物扒得差不多,托起餐盘就走。
“麻烦你下次跟我说话前,最好搞清楚,是谁在迫害你们!别把什么脏水都往我们普通人身上泼!”
苏红倒掉餐盘里的残渣,将盘子放到回收处,大步走出了食堂。韩萧从她后面追上来,“你别生气啊,叶师姐她不是针对你。”
苏红没有停下脚步:“我知道,我只是不爽,”她道:“她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吗?”她比了个手势,“比方说,权力这块蛋糕,我们只能分给哨向们这么多。”她按人口比例,划了个三分之一。
韩萧点点头。
“说到底,不过是高阶哨向,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占据更多的生存空间,将低阶哨向们推出去牺牲了。”她看向韩萧:“关我们普通人什么事?”
苏红说的很平静,外面的空气也热得几如蒸笼,韩萧却觉得自己淌了一后背冷汗。“十里冬风不如你啊。”
苏红闻言“噗”一声笑出,“这话你该跟组长说去,”她也听过那些传言,上台阶进门前,对韩萧戏谑了一句:“别忘了‘凛冬’还在你们那儿杵着呢。”
……
而另一边,被同事们调侃为“凛冬”的肖少华已被他的导师骂得狗血喷头。邱景同是个爆脾气,这一点相处久了的学生都知道。于是电话那头的人声很激动,肖少华这端很冷静:“老师,不要急。”他说着,心想对方说的“发”,应该是指发送给科学的官网编辑部在线提交,“初审若能过,送审、评审至少两三个月。直接发百分之八十会被拒,我认为不如……”
“你跟我废话这么多唧唧歪歪干什么!”邱景同简直要被他气死:“你知道美国这边几点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你吗?!啊!”
对方这话一出,肖少华直接闭嘴,他拿起光电笔,调出他的科学网账号,按步骤填写摘要及资料,话筒里邱景同还在催,催得就像火山即将爆发了一样。肖少华不为所动,他键字如飞,但手很稳。三十多页的论文,检查起来,想快也快不了。按下提交,将对应生成的电子编码报给对方,邱景同扔下一句:“接下的事你别管。”脚步声走远。他大概忙得忘了挂断,肖少华这边还能听到对方用一种很强硬的语气在说英语,隐隐能捕捉到几个单词,类似“向导”“吞没”“保护”“剽窃”“觊觎”……肖少华听得一头雾水。他听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不太好,连忙按断通话。
房内安静得一时间只剩下电脑机箱的轻微嗡鸣声,以及空调的风声。天边似有雷声轰隆,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墙壁。大雨倾盆泄下。
肖少华起身,推开阳台的门,探手接住了几点落下的雨滴。下雨了……他心想:所以,论文就这么就投出去了?
一颗大雨滴急速打在了他掌心,些微的疼痛,仿佛蕴藏着生命的力量。
肖少华收回手,仍然没有多少真实感。
还有五六分钟就到点了,肖少华提着公文包拿起门后的伞,锁门下楼,撑开,行走雨中。世界如瓢泼的水帘。云层后的闪电肆意释放扭曲光纹,昭显它们恐怖的电能。可这丰沛的雨水,将令万物生长。雷电将空气中的氮送入大地,使植物变得更加强壮。
发现SGDA在共鸣时的四维结构呈像,对肖少华而言,仅仅一个开始。一个问题的解决,往往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比如SG精神共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能够打开高维空间?四维到底是什么?它们之间什么关系?关联性是什么?其它结构是否也受到了相应的影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无数的问题自肖少华脑内涌现,令之无暇他顾。
天尽头的景色映在实验室玻璃大门上,如一幅末日的图卷。肖少华划卡开门,心想道,如果以完全的三维生物体进入四维,又会发生什么?毁灭,抑或新生?
他思考着这些问题,步入更衣室,封扬也在里面。肖少华看见他的向导同事,点头打了个招呼。封扬放下他戴面罩的手,笑着问了一句:“论文写完了?”
肖少华先是一愣,接着想起可能是助管告诉的他们,答道:“嗯。”
封扬大步走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恭喜你!”
肖少华措手不及,被抱了个结结实实,同时门“嘭”地被推开,冲进一个人:“不许碰他!”是韩萧。
封扬当即退后两步,“Ok、Ok。”向导张臂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韩萧依旧目光警惕而敌意地盯着对方,肖少华被他拽到身后。
“韩萧,怎么了?”
肖少华很少在对方脸上见到这种表情。
韩萧并不答话。
封扬看向肖少华:“酋长,不论如何,你是我的朋友。”
虽然向导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肖少华依旧感到了对方话语中的真诚。“谢谢。”他声音中的冰冷稍有融化。
等封扬出去后,肖少华面无表情地看向韩萧,后者眨了眨眼。“啦啦啦啦~~”韩萧哼着调子就出去了,若无其事地好似他刚刚只是进来说了声嗨。肖少华冷冷道:“站住!”韩萧脚步一顿,一拔腿跑得更快了。
这周组里并没有什么大事。一个项目结束了,两个项目进来了。人事安排上有些变化,都是些小的调整。这部分素来由另一位助理负责。周末肖少华打开邮箱看了眼,没有回音。不过,通常审稿期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放下此事,他发邮件给苏红通知他博士课题组的成员们开个会,主要总结了下当前课题进度,讨论接下来的方向与部分研究内容。组员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四维”可能性这一新发现给砸晕了。众人先前虽均隐有所感,然而并不确定,被肖少华一再强调“过早做出任何结论都有可能被推翻”,苏红激动地问:“那么现在就可以确定了吗?”
肖少华仍没将话说死:“不排除有其它可能,但我们不妨将它暂且视为进一步的研究思路。”
晚上他照常写报告给邱景同,次日也没有回音。
雨下了几天,堪堪放晴。上班路上肖少华遇到韩萧跟苏红,后者今天没课,三人倒是一个路线了。结果半道上就接到他组里一个学妹来的电话。
“学长今天不要来研究所!千万不要来!”陶璐璐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显得有点尖锐:“一大波媒体正在靠近!一大波!”
苏红有种不良的预感:该不会是冲着他们……来的吧?
话迟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研究所门口。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大堆长|枪短炮,“咔擦”“咔擦”,照相机闪光上下起伏不停,韩萧发誓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镁光灯!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保全处已经拉起了厚厚的SG防卫人墙,并在用广播通知希望各媒体单位遵守秩序不得进入红线范围,否则将吊销他们的特辖区通行证,并依照国家安全法处理。但人群依然将入口堵的严严实实。人人手里举着话筒,向他们涌来,面容兴奋眼神发光,声浪如潮,似空气中翻滚的热度,不停地升温、发烫——
“四维是真的吗?高维空间真的存在吗?”
“是否合出SGDA就意味着我们进入四维空间指日可待?”
“肖博士,请问您是怎样发现这一实例的?”
“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一定是四维吗?”
“请问该成果是否违背了哨向人体试验的安全原则?”
“对于‘研究共鸣介质实则侵犯哨向隐私’一说您怎么看?”
“肖先生,请问真的是四维吗?”
“肖先生——”
“肖先生——”
第 98 章
这是那一年的奇观。那一年, 世界仿佛为他沸腾。人们口中疯狂地喊着“肖”与他的四维共鸣介质,仿佛就此能够进入神秘的高维空间。而他呢,则如一座最最冷酷的冰雕, 绝对零度,如果可以, 真想竖一座在我们的城市中心。那样夏天一定非常凉爽,因为连全世界拥戴者们的狂热都无法将之融化分毫。
——摘录自《开罗太阳报》第1701期科学版环球人物“对话第四维”
六月十三日, 美国加州伯克利生物实验室率先宣称他们已通过肖少华在论文中提到的ASDR(活性位点的定向重构)方法, 得到了与其一致的实验结果,并通过宇航局提供的最新生物场能检测设备,于哨向共鸣时附近空间发现了微弱的引力扭曲。
同月二十一日,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什生物分子学实验室, 于自然新闻栏发布通讯:实验结果基本可以再现, 但在得到进一步的数据证明前, 我们将谨慎保留对“SGDA四维”这一结论的看法。
七月,日本理化研究所SG神经科学实验室、京都大学SG生化实验室、美国科尔普林SG基因组学实验室、德国海森堡量子生物学实验室、中国上海生命科学院SG实验室等研究机构宣布他们重复实现了肖少华的实验结果。
截至十月,据SG科学报不完全统计, 全球各地一百二十七个SG生物实验室先后参与验证了这一实验的可重复性。论文被引用次数近八百。
肖少华出名了。
面对各路媒体的将近狂轰乱炸,与他的研究成果一同出名的,还有他本人的一段视频。
——在被不停的询问话筒包围中,戴着银框眼镜的年轻科学家顿住脚步, 他冷静地环视一周, 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暂停手势,就在各记者以为他要开口说些什么, 屏气凝神兴奋不已时, 他上前一步, 掏出卡, 刷开了研究所的大门。
“不好!他要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记者更加焦急往前挤去。
人群推嚷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另外几个研究人员也在其中,艰难地一点点往大门挪动,很快地刷卡溜了进去。
而他回过头,在即将再度鼎沸的人声前,看向镜头,竖起食指,神情冷峻地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媒体哗然。次日的头条标签便成了“如此狂妄!”“生物学界新星素养堪忧”“年轻不是傲慢的借口”“SGDA四维来袭:是福是祸?”
午饭时,韩萧捧着手机笑得差点从餐桌上掉下去,苏红端着汤坐在一旁问:“你笑什么?”
韩萧调出他微博的页面指给她看,原来是网友从拍摄肖少华的那段视频中截了张图,故意找了个侧脸靠下的视角,颇有点君王居高临下的气势,还配了句话:让开,你们妨碍我做实验了!
“这哥们谁啊,”韩萧拍大腿乐道,“也太了解酋长的脾气了。”
与对方那种自带一点天然乐观派,只单纯为成果得到了肯定的高兴不同,苏红对此充满了不明的担忧,每看到一条相关新闻,总隐隐地心惊胆战,做实验时也是,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但很快,随着特辖区开始限制通行证的发放,尤其SG校区这一带,学生们返校将迎高峰,为减轻道路压力、保障通行,车辆出入也遭到了管制。很快苏红他们也分不出心神来注意这些了,因为SGDA四维结构的发现,所需要测定的东西太多了,以前进行过的诸多相关实验,条件、变量、调控各方面因素都得一一进行重新考虑,甚至连以往为常的思路理论,或将被推翻重导,更因为他们的组长——肖少华,这些报道的当事人,完全继承了他博导的优良传统,禁止在实验室翻阅与科研无关的报刊杂志,娱乐八卦什么的更别提,近来还多了一条:禁止在实验时谈论与科研无关的话题。一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下来,回家写完报告就赶紧睡吧,还看新闻?睡觉时间都不够了!
那边的SRN研究组成员们被压榨得叫苦连天,而这边SSS研究组的新药宣传方案敲定,被组员们喻为一堆烂苹果中不那么烂的一个就这般出炉了:“金刚罩,随时予您最贴心的防护~”
“真的好像护垫啊……”韩萧在晨会上悄悄对叶兰吐槽道,只听“啪”一声,他身旁这位女哨兵手里的一只2B铅笔被她掰断了。韩萧当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对面,纪小妍偷偷摸出兜里的手机,搁桌下压着屏幕光点开她的微博看了一眼,不过几分钟,又多了几条私信,都是热情邀请她出外采访的,纪小妍一一点掉,刷出了一条新微博,是网友们翻墙转的一条推特,来自一名业内的大牛:我要感谢一个人,因为他,今天我亲眼看见了真正的四维。
纪小妍暗笑两声,也按下转发,然后又偷偷抬头看了眼坐最前排的肖少华,对方的侧脸线条凌厉,正专注地盯着台上项目主管汇报进度的幻灯片。
晚上回了家,电视里在放《时事一起谈》。屏幕上,一名梳着大背头西装笔挺的专家望着主持人道:“……将时间作为单独的一个维度考虑,实质上是一个不合常理的想法,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三维空间也可以说是四维的,你看除了长宽高,我们也拥有一个单独的时间度量作为坐标轴嘛?”
见主持人频频点头,专家继续道:“即使是二维的平面,比如那个动画、那个电影,它们如果动起来,是不是说明它们也是三维呢?因为它们之间也有时间在流动,可以作为一个维度啊。但这是不合理的。所以维度只能是空间性的。”
纪小妍看着电视,拿出一袋薯片,盘腿坐在沙发上,招呼她刚洗完澡的室友也一起来吃。
“不了不了。”陶璐璐摆摆手道,往她旁边的空位一坐,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纪小妍津津有味地嚼了两片,看了几分钟节目,对她室友的邮件感了兴趣,探头去看:“又在写报告啊?”
她刚从学校毕业,因为想考所招的研博,就提前搬来跟陶璐璐住了一块,后者今年升了研一,一边上课,要赶自己的论文进度,一边在肖少华的SRN研究组做事,忙得晕头转向。
“嗯嗯,学长说明早要检查。”陶璐璐是福建人,一口学长喊得无比顺溜,咬字常常翘舌平舌分不清,纪小妍也习惯了,还觉得软软的听起来有点嗲。
一听她说到“学长”,纪小妍也赶忙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查了一遍她今天有没有什么漏下的任务没做完,好在没有,想到那名凛冬一般的肖师兄,又看看身旁与键盘拼搏的室友,纪小妍不知为何地一阵心虚,将薯片扔到一边,将昨天没看几页的大部头翻开,也不知节目什么时候放完了,只听电视机里说到“接下来将会播放一段对SGDA四维研究的相关采访报道”。纪小妍刷地抬起头,她身边陶璐璐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不是吧?”两人面面相觑,几乎异口同声。
广告时间内,她俩先对彼此做了一番确认:“你们接受采访了?”纪小妍问。
“怎么可能,”陶璐璐瞪大眼道,“学长会打死我的!”
纪小妍汗颜:“我也没有哇!”
她们视线转回屏幕,看到第一个被访者出来,两人松了口气。
“不是我们组的。”陶璐璐说。
“也不是我们组的。”纪小妍道,她看了一会,犹犹豫豫:“好、好像……是隔壁的……?”
陶璐璐打开薯片袋,拿起一片,面无表情地“咔呲咔呲”。对着记者的问题:“请问你认识肖少华吗,对他有什么看法?”,电视上那名向导研究员微笑说道:“我个人非常敬佩邱老,也很羡慕肖少华能有这样一位好导师。”
“咔呲咔呲”,纪小妍也摸出薯片嚼了起来。
第二名受访者:“我先前……其实有过类似的思路,但奈何没有得到研究所支持,或许这就是向导身份的局限吧?”
第三名受访者:“他的论述,很大程度从普通人角度出发,有很多自以为是的猜想成分,看得我们(指哨向)……觉得……有点尴尬。”
纪小妍问她室友:“怎么都是向导?”
陶璐璐:“对哦。”
第四个一出场,纪小妍瞪大眼:“陈祁?”
陶璐璐:“你认识?”
纪小妍拼命点头,心想完了完了。电视上的同事陈祁看起来笑得挺憨厚,挠挠头道:“肖助理……要求比较高,抓纪律……嗯,比较严。”
“会不会特别不近人情?”记者问。
纪小妍简直黑线,“这记者什么意思啊?”她去摇晃陶璐璐,后者皱眉阻止她:“听。”
——“这……倒不会。”陈祁道。
记者:你们很怕他?
陈祁(犹豫):没人……不怕他吧?
纪小妍扶额。
记者:因为他的导师是邱景同?
陈祁:呃……
记者:肖少华平时在组里也很傲?
陈祁:……是有一点儿……不过也可以理解啦……以他获得的成就……
记者:听说他的论文投审没有走正常程序?
陈祁:……这个……
记者:会不会对其他人不太公平?
整个采访不长,也就二十来分钟,看完后纪小妍关掉电视。两人谁也没说话。陶璐璐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往房间里走,纪小妍看着她室友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句:“肖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陶璐璐头也不回地道,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又轻声说了句:“晚安。”
纪小妍看她将房门关上,倒回沙发上,她举起手机打开微博,现在最新的消息已经出现了好几条类似“不为人知的学术圈黑|幕”,“抵制学术霸权主义”,甚至有人发起呼吁:将毒瘤赶出我们的生物学界!——她撅着嘴阅了几条,越看越不爽,干脆一捋袖子切换小号冲上去将他们挨个骂了一顿。
九月,丹麦哥本哈根理论物理研究所声称他们通过对四维共鸣介质的结构解析,找到了观察其振频规律的灵感,将以进一步实验数据支持弦论。
十一月,瑞士日内瓦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表示他们将启用加速器对撞机,与SG生物物理研究所合作,模拟SGDA粒子共鸣振频,以更深入探测高维空间的存在。
随着国外的媒体将四维共鸣介质捧到了天上,所谓红极发黑也不过如此,迅速地,肖少华万年不用的微博号被扒了出来,连带遭殃的还有韩萧等微博常驻用户一干科研人员,这货某一清早看到自己粉丝从几百暴涨到几千,一个下午突破了一万,吓得他奔去抱苏红大腿,结果半月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人人肉到了肖少华家在连云港的家庭住址,拍了好几个角度的高清照片,还将他从小到大的过往经历几近事无巨细地挖出来,贴成了十几张图片的长微博。
转发从零到三千只过了五分钟,韩萧捧着手机的手都在打抖,“卧槽卧槽,”这玩意现在就像个烫手山芋。苏红面色难看:“拿来。”她对韩萧道,后者抖得差点没将他的手机甩出去。苏红点进去看,页面访问被拒绝。她递还给韩萧。韩萧低头去看,只见上写着:此微博违反了xxx管理规定或相关法规,已被删除。
韩萧愣了楞,又用搜索试了下肖少华的名字,结果出来: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韩萧“噗”地喷笑出声,随而变作大笑。他哈哈畅怀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看到删|帖我也会这么高兴!”
苏红也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感激言论控制。”
亦有漏网之鱼。
肖少华走在去研究组的路上,路经一条长廊,有几名并不怎么相熟的研究员靠在窗边谈笑聊天,肖少华对他们的对话内容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他直往前走,却被人叫住。
“肖助理,请留步。”那人迎上来道,带着和气的笑容,“请问这上面的人是你么?”
肖少华顺着他手指指的看去,那是两人抱在一起相拥接吻的画面,树影婆娑,岁月静好。虽然清晰度有限,应是摄像头距离过远而呈像模糊,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三年前的他自己与赵明轩。
肖少华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住对方,眼神深冷阴沉,一直盯到对方冷汗直流。
这位研究员扛不住地退后几步,在肖少华的目光逼视下战战兢兢地删掉了图片。
第 99 章
天元门内。
夕阳西沉, 洛玄身着一袭墨青直裾,独自站在峰顶一株松树下,仰首目送孟鸟啼鸣归巢。
深蓝翼羽翔游空中, 淌落点点虚红光纹。那是往苍梧山最深处的聚灵大阵而去,携带着从哨向们身上汲取的作为“支付交通费用”的饱满精神力。直至孟鸟群的身姿消逝天际, 余晖如火,洛玄收回目光, 开始往他与向导居住的洞府方向走。
在此地待了近一年, 哨兵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里的向导们,尽管女多男少,整体上,男向导们的地位普遍比女向导们更高。与他的向导出行路上, 只要遇见的是男向导, 甭问对方什么身份地位, 先行礼总是没错的。因此,表面看起来以女向导居多的天元门,本质上仍旧是一个男权社会, 并且由于他们的管理系统特征,更像是一个政教合一的中央极|权专|制的修真王朝。
在这个正金字塔权力结构中,最底层的无疑是普通人。由于没有精神力,武力值也远不及哨兵, 在这里的普通人们不是“人”, 只是一个劳动力的符号。
第二层是女哨兵,就算再不想承认他们是同类也好, 洛玄偶尔也会庆幸, 自己比女哨兵们多生了一根JB, 而且他的向导是女性, 这样他就不必像这门内的大多女性哨兵一样,除了日常修行,还得被迫觉醒触觉感官,用以满足男向导们的床上需求。
比哨兵们高一层的自然是向导,可这一层中也分中上与中下,就如外部社会职场上常见的性别歧视,此地只多不少。相比数量众多的女向导们,被定义为“天赋更高”的男向导们,往往拥有更多的资源、晋升机会,更易得到长老们的青睐,一步踏入筑基,即修真大道的真正门槛。这半年来,或许也有洛玄自身识海迟迟无法修复的原因,他听到那些长老们对夏婉卿最多的评价:“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哨兵都管不好!”
许天昭,天元门的掌门,那些修真者们的首领,被洛玄喻为“看不见的顶层”。一次法会上,好不容易得知了这位还虚期的道元真人大名,结果回来便被向导勒令即刻忘记。洛玄问她为何,向导犹豫半晌,方以心念传达告诉他,因整个天元门认真人为主,这门内一草一木均与掌门人神魂勾连,类似念头三千身外化身,天元门范围内,化神期以下的人只要心里一念他名字,真人便能有所感应,更别提嘴上出声这种找死的行为。难怪向导迟迟不愿告诉他对方姓甚名谁,连想都不敢想,这可谓是“名字都不能提的男人”啊,洛玄一听对方有这变态技能,当即也从善如流,从此仅以真人尊称。
这位门主真人对整个天元门有绝对的赏罚权力,可以说,天元门内他所言即是法,他所行即是则,但同时的,这位真人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闭关,专注修行。有时甚至一闭关就是好几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全然地直奔长生大道而去。洛玄入门那阵,适逢对方出关,也是向导为何一回来便领他拜见,事后又对他强调“何等荣幸”,现时真人又闭了关,余下的由长老会统筹打理。
长老会,一会三部六坛二十四司,均为修真者,多男性,女性者寥寥。他们交替闭关协管,握有实权,权力之大,吏户礼兵刑工,一个不少,下领十阁百院殿堂若干,整个天元门又被划为九道,下设近百次级行政区,俨然有序。
“洛玄!”还未迈入玄关,向导的一声怒喝挟裹着精神力顺着链接冲击而来,生生阻住了哨兵的脚步,“——你又不修炼!”
修炼,按修真者的说法,修心炼身,得道长生。洛玄劈手夹住一枚向他飞来的玉简,那是据称极适合他这根系武修的一门功法《藏海诀》,“原因我已经说了,”哨兵不耐道:“这种完全唯心的理论,只有你们向导才能用精神力进行具象化修炼,对于偏物理性质的感官运用而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同时被打断的还有他的思路。
“师尊既荐了此法于你,必有他的道理,既是你的机缘,你合该好好修炼!旁的一切都是虚的!”夏婉卿警告他道:“为何你总无法寸进?便是你想太多。洛玄,你不够专心。”
她话一出,洛玄就知道对方已得知自己下午了去了哪里。随着对方那老调重弹、批评不断的音量,他脑门开始隐隐嗡疼。
“为何总为了路上的蚂蚁停住你的脚步?待你筑了基,就明白那些不过是虫子。圣人之下皆蝼蚁。”
洛玄停滞自己的思维,步入洞府,直朝后院而去,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听到向导的声音,更不想感应对方的思绪。
“蝼蚁”“蝼蚁”!——“圣人之下皆蝼蚁”,这是他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长老们为了鼓励弟子们专心修炼会说,弟子们在轻视那些大街上无辜的普通人时会说,这倒让洛玄想起,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到了这边便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修真高”。
能创出玄参真经的人是天才,这一点他无可否认,他们的确非常了解向导的精神力运作要点与本质,可轮到要对哨兵的感官进行升级攻略时,就暴露了实足一窍不通的想当然尔。
洛玄自认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知道其它哨兵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当他发现以他的精神力纵深广度,基本无法将这套法诀施行,或者对他本就受损的精神图景有害无利时,十分干脆地停止了继续用文言文折磨自己的大脑。背上一百次道德经,在他看来,需要对每个时速、定点、转矩进行准确度估算的条件下,其强化灵敏度的效果还不如打上一套之前SG研究所开发的军体拳。
可惜这些不论如何对向导解释,对方都无法接受,或者说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码事。他知道对方对他越来越失望,不仅出于他们间的诸多分歧,还因为他对那所谓的功法全然不得要领,严重拖滞了他们双修的进度。
更糟糕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他的向导,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兴趣。
就如同向导们喜欢将普通人的大脑比喻成一本可以随意翻阅的书,若将他的向导夏婉卿的灵魂也比喻作一本书——因着精神链接的存在,双方的想法若需要,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能得到。很快地,从最初绑定的兴奋,一开始对心意相通的新奇尝试过去后,随之而来对彼此的完全熟悉与了解,破除了双方灵魂中,普通人伴侣或许要花上十几年才能相互摘取的神秘面纱。
极度了解彼此的后果就是,在挖掘了所有可以挖掘的地方,连一处未知都没有剩下,迅速地丧失了对探索彼此内心的欲|望——
于是洛玄感到这或许就像一本,从文笔到剧情节奏他都没什么感觉,却偏偏被迫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对整个书本内容倒背如流的小说,其阅读观感枯燥乏味得简直像在翻来覆去看一本考公务员的试题集。
不幸的是,别人去考公,考上了也就上了,也就不必再看什么试题集了,有一个新开端,可以迎接新挑战。可他是考上也得继续看,而且不出意外,这一生他恐怕只能阅读这一本书了。
仅仅不到一年而已,走在对方的精神图景里,就像走在一个自己太过熟悉,生不出一点兴致的地方,无聊透顶。而夏婉卿不必开口,他就知道对方也是同样的感觉。
那头永远昏睡不醒的睚眦,她恐怕也看腻了吧?火狐都几个月没进来了?
当对方连口都不必开,他背也能背出向导接下来该有的反应、语气,乃至用词时,他们很快陷入了无话可说、对坐相看的索然无语。没有什么好继续探求的,没有什么需要付出努力才能知道的。可这又能如何呢?这或许就是每一对绑定哨向都需要面临的一关情感困境。
洛玄在心底自嘲:才几个月,难怪外头的哨向们一失感就马上办理离婚手续。
建立在精神链接之上的极度信任,这是一柄双刃剑。哨兵已经领教了它的威力。对方想什么,他在想什么,有没有什么出格的念头,轻而易举就能知晓。——这就是绑定哨向,因为双方信息对等,因此有把握对方不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并且由于精神链接的存在,这一份灵魂契约,签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然而,呈现在洛玄面前的,如斯一面贫瘠的灵魂——“贫瘠”,他一点也不想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他的向导。人是他认可的,否决了对方的同时,也等同否决了自己。可事到如今,他认为以自己浅薄的思想水平也想不出什么更恰当的形容来描述他的感受了。
或许是因为对方从来不好奇,也从来不去思考——为什么?她对现象背后的本质,没有一点深入探讨的兴趣。她是那种,只要事态发展对她有利就能接受,不会去想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做,事情为什么又会发展成这样,而不是别的模样?为什么普通人会对他们畏惧、厌恶直至采取种种措施防备?
进入天元门前,被普通人不公对待的经历,令她欣然接受了这里的一切,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困惑。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指男向导)会比你们晋级快的多?”洛玄曾试图与她讨论这个现象。
“因为他们厉害。”夏婉卿答,没有一丝犹疑,带着钦佩地:“因为他们比我们有天赋的多。”
洛玄提示她:“倘若长老会批给你同样多的灵石,典藏阁愿意兑给你更高的功法……”
向导若有所思。而在洛玄以为她接受了他的看法时,向导开口:“有什么办法呢,掌门真人是男性,更重视男修也无可厚非。”
“那你有没有想过推翻……”
话音方出几字,洛玄当即被对方捂住了嘴,心念顺着精神链接击打他脑内:“你还真敢想!即刻给我忘了你想的一切!”
洛玄登时觉得无趣极了!连想都不敢想,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这样一颗被驯服的麻木心灵,她但凡对什么有一点探究的好奇心,洛玄都觉得往后的生活或许可以熬一熬。
身后的格挡被轻轻拉开,过熟以至无感的气息在慢慢靠近。
向导的声音自他脑内响起:“修真之路漫漫,忍受枯燥亦是修行的一部分。洛玄,你我会一直相伴。”
哨兵头也不回道:“谢谢,现在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了么?”
夏婉卿生气地一拉上门,木门撞击发出不满的响动。
洛玄背对着她,无动于衷。
感到对方离开了他们共有的精神力实时探知范围,他才重新拾启思考。
——即使是哨兵,也有不想让自己向导知道的想法。哨兵也需要隐私,可笑的是,在绑定之前,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名向导,来稳定自己就要发疯的感官。他从未想过,拥有隐私,在绑定后竟成了如此奢求的愿望。可唯有拥有了隐私,一个人的心灵才能真正独立。一旦丧失了对自己心灵独立的权利,便意味着再也无法对自我,进行任何真正的认知思考。
精神的创伤确实已被抚平,当然他也不觉得什么孤独,抑或说,由于精神链接的另一端已经坐了一个人,他能够感到的是,他的灵魂内往往的过于喧嚣,不同的声音……太吵了。此刻他需要安静甚于一切。
不想将原因全部推到向导的身上。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大不同。
对于修真者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永生,他无法产生与夏婉卿一般的,感同身受的着迷与执着。而今他只要一想到,如果今后上百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要面对向导这同一张脸,同一个灵魂,同一本书无数次重复的内容,就像左手碰到右手,不会有任何改变。一眼仿佛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而他还要忍上几万个日日夜夜,就如这无尽黑暗,生命被拉扯成了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坟墓,毫无波澜的一滩死水。
当灵魂的相伴化为一种折磨——
烦躁、焦虑至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已然生不如死。
他甚至无法止歇地怀疑,这个人真的与他高共鸣度吗?但他们的精神链端头之契合,又让他全然无法发出这样的疑问。
或许终有一日,夏婉卿将达到完全掌控他的意志与大脑,可在那之前,实际上他的心灵从未渴求过对方。可他的心灵究竟渴求的什么呢?思及这个问题,洛玄感到自己的胸口某处如破开一个空洞,唯有冰冷的寒风从中贯穿而过。
第 100 章
SG研究所走廊。
两人的拥吻截图在巴掌大小的屏幕上, 先是缩小,而后被吸进了垃圾桶标签。
“看,没了!”该研究员高兴地对肖少华道, 随即又在对方的眼神下消了音。
肖少华面上表情不变,点点头:“哪来的?”
待问出了来源, 与对方告辞。于是开会前,众人看到肖少华破天荒地登陆了他的微博。他先向韩萧请教如何使用第三方软件, 一秒清空他早年的所有微博后, 发布了一条声明:
谢绝一切采访。请停止任何对我个人隐私的打探或侵扰。
接着他将手机一关,放在会议桌上置之不理。坐在下面偷偷玩手机的韩萧、纪小妍等人就汗颜地看着转发数刷新一次突破一个零,等一名项目主管做完报告下来,已经成了五位数。有人截图转发还@了韩萧, 顺带地挂上了两张图片写道:啧, 是被戳中痛脚了吧 [ 手动拜拜 ]
韩萧登时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会议室的目光焦点, 他瞪着那张疑似肖少华与神秘男子的拥吻截图……那是酋长吧?目光落到下一张,那个有点眼熟的是……赵、赵教官?!脑子里不停地划过弹幕:卧槽卧槽卧槽——
一万匹草泥马轰隆隆地跑了过去。
韩萧连头也不敢抬,他现在已经不敢去想, 到底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同一时间就认出了这图里的是谁,却冷不防地听到肖少华喊他的名字:
“韩萧!”
韩萧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明锐的眼睛, 他条件反射地把他手机“啪”合腿上。只听肖少华道:“到你了。”
韩萧想起他得讲一下他这周的实验进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叶兰拍了拍他的肩。向导们心照不宣地交流了一个眼神。
午间。
纪小妍跑去找她的室友陶璐璐一起吃饭。“璐璐啊!肖师兄好惨啊……”她抱着室友的手臂,对着屏幕上一张截图加一句“该哨兵已结合”已经脑补出百二十万字的渣哨贱普狗血虐恋耽美文, 咬着袖口干嚎大哭。
“嗯。”陶璐璐无奈地拖着她往前走。
什么“拼命努力让自己成为向导结果仍旧失败, 于是不惜作贱自己对人哨兵纠缠不休”, 底下的评论滚滚而来, 更难听的还有“贱普妄拆哨向,这就是下场!”“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哨向之间的第三者呢?乖乖地滚回老家结婚不好吗?”纪小妍扫了几条就看不下去,“这个哨兵你们真的都见过?”她抬头问室友。
“嗯。”陶璐璐仍只有一个字。窗口排队的快到她们了,她看了眼今天的菜色,问纪小妍:“你想好吃什么了吗?”
纪小妍:“必然没想好啊!”
陶璐璐:“……”
旁边路过一个向导对她同伴笑道:“科研做的再好又怎样,不是向导还不是照样被哨兵甩了?”
两人目送她们走远,这回先发声的成了陶璐璐,她拧眉问纪小妍:“妍妍,你讲……我们普通人,是不是不管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做出多么大的成就,同他们哨向比起来,都系不值一提?”
纪小妍怔住:“不……不是的吧?”
陶璐璐“哦”了一声垂下双眸,舀菜的大妈敲着小窗问她们:“同学——同学吃什么?”
陶璐璐忙走上去:“那个西兰花,再要份油爆鲜虾……”
与她们隔了一区的另一端,韩萧努力地将肖少华往人少的一个角落拽扯。“酋长、酋长,来这!这里没人!”
何止没人,这片区估计是整个食堂最冷清的一块,因为正对的那个打菜窗口上周捯饬整修去了,要打菜得绕过一廊道往前右那面排队。
苏红看他俩把位置定了,包一放:“我先去了。”
韩萧坐下来,嬉皮笑脸地问肖少华:“酋长,吃什么呀?”
肖少华近来对食物没什么要求,“扬州炒饭吧。”说着将饭卡递给韩萧,“谢了。”
韩萧:“谢什么!”接过卡,心惊胆战地看到对方掏出手机……原来是查日程!他松了口气,转头奔向苏红的方向,感到自己多虑了。
这位仁兄何等牛叉的自控力,说不碰手机就不碰手机,哪像自己,有空就想刷两下微博微信这那网,手机成瘾症恐怕是戒不掉了!边想着韩萧边走也摸出手机,刷了把他的微博首页。现在那些带相关图片的转发或原博已被清了,看着最新一条@他的消息说连只有“肖少华”三个字的微博都不让发了,称此内容违反了xx规定,无法进行指定操作,韩萧暗搓搓地笑起来,不由地猜测:究竟是哪位高人把他们划进了水表圈?
几人将此事暂且抛到脑后,比起他人花边或什么哨普瓜葛,自己眼下的研究进度总更为重要。
肖少华当晚又成了离开实验室的最后一名,因此等他看到邮件时,便成了全组最晚的一个。
来件地址显示的是陈宇天之前使用的邮箱,标题为“让你们看一看,SSS研究组组长助理肖少华的真面目”。这是一封群发邮件,也就是说,在肖少华收到它的同时,整个SSS研究组也收到了它。
问题是,陈宇天已经终焉了啊……他之前的邮箱应当已被注销了才对。韩萧点开的瞬间,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而眼前,肖少华的电脑屏幕上,这封近五千字的邮件内容,有鼻子有眼、详略得当地描述了他如何在上学期间,利用媒介人权限,假公济私,多次勾引一名未结合哨兵,以下贱淫|荡的行为为自己谋求学术方面的福利,借用军方势力,竖立实验室权威——总结下来就是该人道貌岸然、假清高真虚伪,卑鄙恶毒,为了成为向导,甚至不惜陷害同僚,为媒介人中的典型败类,其行事做法,严重阻碍了哨向关系发展。
针对邮件中的说法,发件人提了几个问题:
一,为何样本库爆炸当日,一众进入地下室,只有这人毫发无伤,并事后未被追责?
二,为何肖少华觉醒向导失败前后,有两名研究组同事相继出事?
三,若与哨兵的恋情正当,为何不敢公开?
肖少华手握光电笔,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地微颤,指尖冰凉。然而他心如明镜,从头一字不漏地读到了尾,立即冷静地做出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专门针对他而来的事件。
整封内容中,样本库是真的,觉醒向导失败是真的,他与赵明轩的一段关系是真的,此人还放上了他们先前的租房地址,这个地址也是真的。而他也的确曾调用媒介人权限为赵明轩查询过向导资料,这些在系统里都存有记录。——这就够了。肖少华心想,当外人看到这封声讨时,只要知道其中有这几点真实,便不会再怀疑其它。
——为什么?什么目的?他挡了谁的路?
手边的电话响了。
肖少华看了眼号码,接起来,是李秀。
“少华啊……”他平日里开朗的母亲,却是一开口就哭了:“妈对不起你……”
该死。
肖少华闭上眼,心底一绺冷冷的火焰燃了上来。他按捺了对发件人的愤怒,依旧平稳开口:“不,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缓了缓,听着李秀的呜咽,“你们别担心。”他说道:“我跟他……早断干净了。”
“哎哎,”李秀应着,声音仍哽:“那就好,那就好……”
她欲言又止,絮絮叨叨地又让肖少华注意身体,多照顾自己,吃好吃的别老熬夜。后者耐心听她说完,待她语气好转,“这阵子,赵叔叔阿姨那边,你们就尽量别碰面了。”
肖少华道:“等我以后哪天有空了,再亲自上门赔礼。”
“哎哎……”
李秀还想说什么,可肖少华没给她机会。后者口吻带了些漠然道:”爸如果太生气,跟他说,来北京,随便揍。“
李秀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那头已传来忙音。
显示屏的光标游移到了一个名为“点开就剁手”的文件夹压缩包上。
肖少华注视着它。
不必点开也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聊天记录、视频、照片,乱七八糟的纪念品,一段关系的结束总有许多痕迹无法来得及清理……
那是两年前的自己。青涩、彷徨,充满了不安的痛苦与自责。
往昔种种如流水淌过视线,是不舍,抑或珍藏的回忆。
“为什么你人都走了……都跟向导绑定了……还不放过我?”
喃喃自语,以唯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
就像看见时光彼端的另一个自己,反光的屏幕上又映出另一张熟悉帅气的笑靥。
——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肖少华心想道,摁下右键将之粉碎的刹那,心脏生出了一丝久违的痛楚。
然后他放下手,关闭了主机。任沉谧的黑暗覆盖了整个房间。
湮没了声息。
而肖少华于其中,面对着不再亮光的显示屏,静静地端坐了整整一夜。
【?作者有话说】
谢谢路过的9X4,噜啦啦,沉影X5,木云云X2,夜安,冢澈,唯伪,瑞麟X2,云♂醉,涟苍茗,路人伯仲叔X5的投雷~
第 101 章
次日晨会。
SSS研究组的会议桌旁。众人窃窃私语着。
有人双目发光, 有人眼底青黛,有人似乎坐立难安,不停挪动, 有人笑谈自若,调侃一件与己无关的桃色八卦。向导们聚在一角, 纪小妍不用特意凑过去也能猜出他们在聊什么。程昕清脆的嗓音带了点她独有的甜尖,“原来是觉醒失败就被抛弃了呀, 那就没办法了嘛, ”见封扬闻言皱了皱眉,程昕也感觉自己的幸灾乐祸有点不大厚道,但谁让这也是事实呢,“难怪这两年老一副谁欠了他八百万的样子。”
“真不要脸……”
“好怕怕, 你们说他会不会对我们因嫉生恨了哎?”
“为什么是陈宇天发的邮件, 我毛都要竖起来了!”另一个向导研究员扒桌上对她的同伴们小声道。“……难道陈宇天真的是被他……”
“嘘!”
“我就不明白了, 外头普通男人那么多,肖助理又何必在哨兵一棵树上吊死?”陈祁也对陆琛道,后者摊了摊手。
韩萧与叶兰对视了一眼, 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肖少华照常提前十分钟踩点到达,在他踏过门槛时,场面奇异地出现了一秒钟的静默。全部的声音像是被什么骤然掐断。
众人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跟随了过去。
在被人群发了那样的邮件,犹如内心最深处的隐秘被血淋淋地剖开, 光天化日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 丑陋得几乎令人觉得有点恶心——这个人的脊背依旧笔挺,或者说, 挺得更直了。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 冷若冰霜。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肖助理, 你不用这样, ”有人蓦地出声,大笑道:“我们都懂的~”
他的话语似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然而还未来得及荡起涟漪,便在韩萧等人的怒瞪下消了音。
对底下的动静,肖少华恍若未觉。他步履平稳地走到主控台旁,转向众人。
“诸位,”他一开口,叶兰敏锐地察觉,对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肖少华道:“很抱歉,有人在对我进行构陷诬蔑时,散布我的个人私事,以垃圾邮件骚扰了全组。”
“但这个研究组,并非我个人的课题组,而是胡薛沈三位院士留下的心血——”
“说到底不还因为胡良工是你老师么?”有人嘀咕道。
随即地,肖少华的眼神扫了过来。
如最森冷的寒意淬过的刀锋,一点一点刮过他们的骨骼、肌肉,大脑神经——锐利得仿佛已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从里到外,彻底看透。
出声的人再次闭了嘴。
会议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了水与风扇的白噪音。
“是。又如何?”只听肖少华道:“从仪器、设备、环境,到样本库,甚至人工智能,我们研究组所有的无不是这栋实验大楼里最好的,请诸君珍惜这样的际遇。不要让研究以外的事妨碍了应有的实验合作。”
说着,他伸手点开了主机,机箱运行的声音不知为何地稍缓和了绷紧的气氛,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可以喘口气时,肖少华抬首扶了扶眼镜,望向他们,眸光微敛。
“葛健什么下场,你们都看到了。”
他的语气、眼神皆是平静,可说出来的句子却令组员们不由一凛。
——既然那封邮件里指戳他借用军方势力,那他就干脆彻底地借一回军方势力。
“样本库是怎么回事……想必在场的诸位也都清楚,若还有疑问,我们不妨哪天一齐写封请愿书,将廖部长请来聊聊?”
于是所有人便明白,这件事于研究组内,必须被打住了。
廖部长——廖安国,没有人当真以为肖少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会和这位总后勤部的大佬有什么关系。可要是这件事从他们研究组内部被捅上去,第一个玩完的就会是他们的SSS研究组。
“至于陈宇天是如何终焉的……如果我肖少华真有那么大本事,随时能令一个向导终焉……那么你们——”
说着他将会议室里的向导们,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他的言辞平铺直叙,眼神也没有方才的冷厉,除了没什么情绪,可以说平和到了极点。
可正是这种不动声色,在向导们看来……恍若恶魔咧嘴一笑,露出了獠牙——均不禁地脊背发凉。
“这是最后一次。”
“若有下回,再让我发现,谁胆敢以这种与科研项目无关的恶意信息通过邮件,或其他途径,企图扰乱组内秩序,阻碍项目研究,”肖少华利落地甩下字句:“别怪我不客气。”
“封扬!”
被喊到名字的向导研究员后背一寒。
“上来报告。”
整个十二月,SSS研究组便与它的内外温差一般,在低气压中度过了他们的年末项目收尾阶段。随着肖少华获得了中国青年科技奖,SSS研究组获得了SG研究所年度优秀团队表彰,并以研究组名义近年发表的几篇论文也各有奖项斩获,在组内的声望水涨船高,隐有威严日渐的趋势。
与整个研究组埋头苦干的氛围相反,实验室内已没有人敢提那邮件半个字,“发件人”地址业以交由信安办监控处理,尽管他们撂下话的肖助理隔日就被他的博导喷“妇人之仁”喷了半个小时——不知是谁将同样的内容挂到了网上,于各大社交网站及论坛上掀起了各色波澜。
媒体像嗅到了血腥气息的鲨鱼,再次兴奋地涌向了SG研究所,可惜仍没逮着人——当事人一早搬入了所内职工宿舍,日常活动仅在所内进行,如鱼潜深海。他们在研究所大门处那“禁止拍照”“严禁喧哗”“无关单位不得入内”等告示牌下徘徊几日,只得另寻他途。
一月,SG研究所新闻发言人表明去年至今申报的学术成果尚未发现问题,以一句“我们弘扬的应当是科研精神,而非科研工作者的私生活”结束发言。韩萧从一堆骂架的微博里挖出一条转发——
网友1234:我就觉得奇了怪了,人家科研做的好好的,失个恋关你们什么事?以前媒体不都是狂捧一个伪研究(不知道国外成果早出了多少年那种)恨不得生搬硬造个诺奖级天才科学家,造个神?怎么真的轮到我们出个真材实料生物学四维领域第一人,就被你们黑到了地里?这是多大仇啊?@南都晶报@中青晚报求解释
转发(4783)评论(1万)赞(4448)
转发不过片刻,评论来势汹汹,底下他的粉黑大战吵成一片,当然更大一波都是骂他的,吓得韩萧差点达成了连肖少华都没能帮他达成的成就——戒了微博。
很快,还有人挖出了肖少华当媒介人期间撮合的一对哨向,起因于林茜在别人一条指责肖少华作为普通人更作为媒介人,不该与哨向一方恋爱的微博下,留了一句“哨普为什么不行?真心相爱难道有错吗?”
被人摸到了她的主页,还在下面留言:“是不是肖少华当初跟你家哨兵睡过,你才帮他说话?”气得林茜对杨禹连叫:“他喵的这个人是谁!你快去找出来!我要看看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林影丹心:男神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媒介人!当初认识我家哨兵时,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一直默默为我们做了许多,却到我们婚礼那天才露面。谢谢男神让我没有错过他。[ 爱心]
有人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没有露面?那他怎么完成的任务?是不是一直偷窥你们言行?
迅速地,网络热议的焦点从邮件内容的真实性与哨普地下恋情转到了“普通人作为媒介人时到底侵犯了多少哨向隐私?”
诸多哨向网友们纷纷发言抱怨,到了春节便成了一场过年大戏:是否应当取缔普通人的媒介人一职?
一方说哨向婚姻应当由哨向自己做主,普通人做媒既不合理也不合法,开放哨向资料给普通人(媒介人),是一种对哨向隐私的侵害。他们争论普通人在媒介人权限中的正当性,呼吁塔取消普通人作为媒介人的资格。并举例在英国,唯有精神力达到一定等级的已结合高阶向导才有资格作为哨向之间的媒介人。
于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围观“一场哨普恋引发的实验室血案”的许多普通人坐不住了,因本国特色政策为促进哨向普三者和谐共处——具备初级媒介人资格的普通人,受未结合哨向数量所限,几近全国公务员数量两倍那么多,大都是在校时报名入塔考核努力牵线了一对哨向,拿到了一张初级媒介人资格证。可这资格证也是分等级的,若哨向日后不睦或申请强制解除绑定的,经塔审查确认有媒介人的责任,该人就会被扣分,甚至被起诉。成功绑一对的分值只有两百,可要是有对拆了,扣的是两千。初级证的有效期是十年,积分满六百升到中级,中级是五年,高级是三年,有效期过后还得重考。两千一扣,初级、中级这两类就算直接负分吊销了。
证件跟一堆SG专享的特权挂钩,虽然规矩多多又严苛,好处也多多。用前辈的话说,好好绑一对哨向,十年不用愁。这就是,宁拆一桩姻,不拆一哨向。
想当初兢兢业业为哨向婚姻服务,今日换来这种说法,怒火中烧的普通人网友们也捋袖子上场了——
网友_小鹿过河:窃听、偷看、读人家大脑!没说你们那什么异能侵犯我们隐私已经很好了!
网友_Kaoo:好啊,我算明白了,敢情在这等着呢!
网友_海风110:有本事当哨向,有本事不失感啊!
网友_SGLove:我没想到……会有一天被我喜欢的哨向这样说……心寒……
网友_小茉莉:好的,滚去你的大不列颠,社会主义不欢迎你。
网友_叔也爱猫:肖少华哨普恋是他的事,能不要借机泼脏水吗!?
网友_不想游泳的鱼:看看,这就是哨向的真面目,不论我们普通人为他们做了多少……眼中永远只有自己。
网友_MB月光光:告诉我们,你们是不是忍挺久了?
另一方则试图缓和,以肖少华在担任媒介人期间发生的哨普恋出发,姑且不说其人是否真有为觉醒向导做出种种乃至陷害同僚的举措——普通人在媒介人期间与哨向一方发生恋爱关系的行为,其本质就是一种对哨向婚姻的损害。而这又与设立SG媒介人一职的根本意义发生冲突,因此这种行为应当被禁止。为进一步规范媒介人(普通人)的权限做出表率,真正为SG们服务——希望塔能够吊销做出类似行为普通人的媒介人资格证,并列入永黑名单。
林茜给肖少华发短信:男神我对不起你T_T
看得刚做完实验出门的后者一头雾水。
而这场热议跨过了春节,越过了元宵,甚至化作了提案,直直蹦到了全国两会上。
第 102 章
年后, 洛玄从知真阁找了份活计,被向导斥为“不务正业”“荒废光阴”,可与成日待在洞府里做那种毫无作用的打坐冥想, 或者继续向内探索向导那已经全然了解、乏味可陈的灵魂或图景比起来,外面的世界无疑更具有吸引力。
那功法或许并非没有用, 可那点作用,在洛玄看来, 目前仅仅是提高了向导对他的精神领域可深入程度, 即言之,对方将更容易疏导他的感官,在扩大了他们对彼此的精神力互感探知范围的同时,梳理起他的念头也将更加轻松。
而这令本就对那功法没甚好感的哨兵顿时起了警惕——《藏海诀》中一言:“引海入天, 藏归于神, 枢灵予魂。”古人有云, 海即是大脑,脑即为髓海,上丹田, 藏神之府。天,天之道,道,法则, 然精神共容之中, 双修之时,谁为天, 谁为海?携了主导者“天”的法则, 回到他原本的灵魂, 扎根深藏……这怎么看, 都像要进一步控制他的大脑?那日那位付长老的讲法,他可字字未忘。洛玄将他的小心思,往精神图景里挖了个坑埋起来,又用其它想法掩盖,只在自己常握的剑柄上留了一丁记号提示。不论如何,如今步步小心为上佳。
知真阁,新觉醒不久的向导们学习如何初步运用自己异能的地方,洛玄更乐意管它叫训练场。因此处为四面阁楼环绕的一方院落,中空接天光。廊柱间有长椅,他们或坐或站,或返回内室传授心法。
他下了孟鸟,收回自己的精神力触,向一处山门走去,过了山门便算入了一道结界,以阻隔结界外的精神力。
“军爷,您今个儿也来啦。”一名穿着棕褐短打的普通人男子对他笑容满面,卑躬屈膝道。
“嗯。”洛玄简短应了一句,随手挑了把门边的长柄武器,执于掌中,走到他该站的位置站好。这份活计,说好听点叫护卫或卫士,洛玄想了个更恰当的形容:看门的。通常由一二级哨兵来担任,洛玄也知道,他一个四级哨兵自降身价,不去好好修炼,干这等粗使活计,落在旁人眼中恐怕是不可思议。
“你要防备那些阴暗的情绪,当你进入他的大脑,那些不快的、肮脏的想法,就会像灰尘一样黏上来……”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是一名身着浅紫襦裙挽着发髻的年长女向导在教导她的学生,难得听到不怎么夹带文言文的大白话,洛玄不免多听了一会。“藏好你的灵力,将之散化为丝线——”
“可是先生,”男孩青稚的声音,小向导抹着眼泪道:“这个人的经历太痛苦了……我也觉得好痛苦……”
接着洛玄便闻到了类似罂粟轻燃的味道,那是给普通人的“粮食”。他控制自己屏蔽了嗅觉。片刻后,视线内,在那两名师徒向导面前作为教学使用的那名普通人,横在长椅上,脸上露出了虚幻的微笑。
“听我说,”女向导双手放在她学生的肩上,语调温柔且耐心:“这世上特别不好的东西只有一点点,特别好的东西也只有一点点。大部分的都居于两者之间。在他们精神里探险的时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对它们加以区分,扔掉不好的,拿走好的,这样你才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好东西。”
小向导在老师的鼓励下,对那名普通人再试了一次读取心灵,而这回……洛玄估计跟那“粮食”的效果也脱不开关系。小向导抽回精神力触,眼睛一亮道:“好棒啊!”
“你看见了什么?”他的老师笑问。
“好多天上飞的猪!噗!”小向导捂嘴也笑,“还有这人光屁股躺棉花一样的云上~”
“如何,”女向导问,循循善诱:“而今可还认为觉醒成向导是件痛苦的事?”
“不,先生,我觉得好有趣~”小向导高兴道,又强调了一遍:“有趣极了!”
“那你开心吗?”
小向导拼命点头,星星眼里全是对老师的崇拜:“好开心!”
他的老师笑着一挥袍袖:“去玩罢。”
到底年龄尚幼又是男孩心性,正是顽皮的时候,只听那小向导欢呼一声,撒开腿跑去找这场上其它看起来有相似微笑的普通人,用他老师教的方法取乐。
洛玄展开他的感官,越过这两人,跃至空中,知觉延向更远的地方,又俯瞰这处,随地察探任何异常情况的发生,以备及时处理。
视野中,向导们和普通人,两两对一,或者一对一,零零散散于这院中,自行练习或教学。他们对待普通人,就像对待训练场上的木桩子,因为对方没有精神力,所以不使用针对精神图景的投射。但他们催眠控制他们,让那些普通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的还企图让自己的“木桩子”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和同伴们互相比比谁的精神控制比较高超。性命自然无忧,不一会儿精疲力尽从场上下来的普通人们对向导们感激涕零,毕竟除了到手的些许钱粮,他们还幸运地品尝了“神力”的奥妙。
可这些“万般皆下贱”的普通人,洛玄的思绪飘开,有一点却是哨向们无论都比不过的——生育力。正如夏婉卿所说的,若杂草一般,放个几年便旺盛得如春风吹又生。所谓上天给了你一样必拿走一样,外部社会中,高阶哨向们的生育力之低已经成了SG保健科年年头疼的课题。
天元门中,以他目前所见,基本上筑了基的向导,繁衍二字就可以从他们的人生目标里划掉了。修行、感悟天地、炼制法宝,乃至升级实力,因修真者逆天而行,为对抗天道,今日攒下的每一份实力,都是往后于天劫中保全自身的资本。一滴精十滴血,精气、胎气,且不说女修们闭经乃是进阶的必经阶段,就算真有先天生灵落于腹中化为胎儿,也是转瞬被自身魂元吸收,不可放过的大补之物。逆天之路上,修为越高便越难孕育子嗣已是常识,倘若非要生,应胎儿所需,便是自降一半修为,境界跌落是小事,一个不妥,天人五衰亦可能。
因此,他们从治下的普通人群落里遴选仙苗。即是一旦普通人家有哨向觉醒,不论年龄不问亲属,直接带走,按资质分配师从时统一“醍醐灌顶”。洛玄默默换了个词“洗脑”:淡薄其对原生家庭的依恋,并随时日转为对门派及师尊的依恋——与外界塔所为全然不同的是,这样一来,那个普通人家庭就等于这个孩子真没有了,此处美其名曰斩断尘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天元门的整个修行传功系统,洛玄感觉是一种近似父系的封|建大家族结构,尊卑分明同时,这些没有血缘的父子兄弟姐妹,靠同出一脉的功法师承彼此紧密相连。
也非所有普通人都如此顺从。其中还有一小撮被向导们喊作“心理变态”的普通人,偶尔来一个,往往智商超群之余力大无穷,被他们老师作为特训内容——脑子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犯罪场景,分尸、碎尸、杀人……有的行凶预演脑补的那叫个可怕血腥。他们情绪上狂热与绝望交织,还特别有感染力,吓得还未熟练掌握自己能力的雏鸟向导们逃一般抽回自己的精神力触,有的当场精神崩溃大哭,有的甚至产生了再也不去读取普通人内心的冲动。气得他们的老师大骂:“蠢货”“窝囊废!”
“屏蔽!躲开!”
“记住你们不过在读一卷书!找到所需内容即刻就撤,勿要耽搁!”
“念头三千!把持本我!”
而这时就轮到作为护卫们的哨兵上场了——东南角陡地爆出一声冷喝:“找死!”洛玄的注意力当即被拽了过去,是一名身材矮小,目光凶狠的普通人,一眼即知这人手上染过不少人命。
他面对着几名神情警惕的年长向导,唇边挂着轻蔑的笑容,白多黑少的吊梢眼中闪着怨恨嗜血的光芒,整张脸看起来极度扭曲,“嘿嘿……什么向导,来啊,来读我的大脑啊,看爷爷我怎么……一点、一点剐了你!”
仙凡有别,胆敢冒犯修真者、甚至出手的就是死罪。迅速地,四周涌上了几名哨兵,拔刀入鞘,这人便没了头颅。随他头颅落地,与鲜血一同喷薄而出的是此人死前的仇怨与憎恨,它们轰然炸开。
几名低阶的向导初学者尖叫地跳开,被他们的老师呵责:“情绪乃大海,汝等岂可畏惧!当战便战!征服它!”
“只要你们学会了如何应对——再接了任务出去,遇到那些被向导之家养的一沾他人情绪就哭哭唧唧的……那种软弱粘腻的东西,”另一名短发的男向导说着,露出了鄙夷厌恶的神色,“一个投射下去,她们根本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
场中逢此变故,好些普通人也望了过来。他们有的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有的不为所动,目光麻木呆滞;有的或躺或倚偎廊柱旁,面上一副满足的神色,显是仍沉醉在那罂粟制成“粮食”的飘飘欲仙里。洛玄注意到一名其貌不扬,着灰旧布衣的普通人鬼鬼祟祟地沿后门方向而行,臂弯处微微鼓起,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哨兵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出了院落,过了山门,顺一条杂草丛生碎石嶙峋的山间小道蜿蜒而下,这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时侧耳辨音嗅嗅闻闻,顾盼回首间动作极是小心谨慎、显是经验丰富。若是一二级哨兵,这般下来,总力有未逮被察觉之处,可作为四级哨兵的洛玄,跟踪一名普通人轻而易举不在话下,只要这人不是距离过远又戴了屏蔽器。这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洛玄兴味猜测对方是否先前有过类似的针对性训练,只见那身影到了山脚,很快几个轻跃消失在集市之中,待洛玄从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这人正于这小巷子里,向另一个普通人兜售他藏于袖子里的东西。
洛玄瞳孔一缩:“你在做什么!”
“军爷饶命!”
此人忙叫唤道,匍匐于地,另一人立时逃的没影。哨兵一看清那张乱发蓬头下的脸,就认出了对方:“是你!”
一名他初来乍到就遇上的因私藏屏蔽器,屏蔽器被踩碎,还被向导们读了大脑的普通人。
但对方显然已不记得他,只是一味磕首求饶:“军爷、军爷!小的再也不敢私自偷粮卖粮了!小的马上将这些粮食自己吃了!求军爷饶命!”
说着他举起方才要兜售给另一人的那些丸片,就要往嘴里送——
“!!!”洛玄大惊之下,一把将之打落在地:“这是毒|品啊!你疯了!”
普通人“嗷”地嚎了一声,埋头于地,再抬起时已是满面泪水纵横:“军爷你是好人啊——”他膝行几步,抱住洛玄大腿,大哭道:“军爷,求您——求您救救我儿子——”
第 103 章
这中年男人一哭起来没完没了, 颇有泼妇撒泼的架势。哨兵听得脑门都大了,他连拽几下,没拽起来, 硬拽对方恐怕要受伤。好在这人哭哭啼啼之余把他要讲的事大略讲完了,说他儿子一年前要考天工院, 家里为了买个屏蔽器,所有银钱都花完了, 亏得他儿子争气, 一去考场,人都没让他考试,拿了考题,考官们挨个读完他大脑就让他过了, 只是要住他们那儿不能住家里了。这就罢了, 儿子开始每个月还寄钱寄信回来报平安, 说说自己每天大概都干了什么,钱倒是其次,当爹的说看儿子几行字活着也是盼头……但后来寄来的信越来越慢, 字也越来越少,银钱也没寄了,而今都快大半年没联系了,他去问天工院的人, 人说他儿子早被仙人接去山上享福啦, 让他别担心,可问哪座山也不知道。男的思前想后觉得不对,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普通人边走边抽抽噎噎, 说他梦到儿子变成向导不认爸爸了, 说他梦到儿子的大脑被那帮人取出来每天泡水里插管子, 总之那叫个心急如焚,不得已才出来贩|毒,这年头托人办事各方打点都要钱啊,反正这“粮食”还是官方发的,他自己不吸食放着也是浪费,总有人想吸食……
洛玄听他说儿子,想起的却是洛雨。他们兄妹少时相依为命,他这会突然消失,进来前着实没想到一个哨兵想再出去真那样难,也没多留几句,电话网络通通不在服务区……不知他的妹妹会怎样担心,是否也像这位普通人父亲一样满世界找人?又一想,洛雨那般冷静聪颖的人,这种时候必不会自乱阵脚。若能送封信出去就好了,然那无可避免的要经过夏婉卿的手……洛玄心情矛盾,因他并不想让洛雨与他们接触,普通人面对向导太脆弱了,尤其是天元门这些已经彻底觉醒了“猎手意识”的向导。
这位仁兄将哨兵往他家里带,因他一路哭个没完,路人见了都以为洛玄欺负他,然这路上到处都是随意欺凌普通人的哨向,习以为常地连多一眼都欠奉,洛玄也懒得理会。他待人情绪平缓些,又问了几句,知道了这人名叫李书文,二十年前
иǎnf
参加了一个国际义工组织,本以为只是在缅泰挝打个暑期工就回去了,谁料进了天元门就出不来了。他老婆叫艾诗,美国来的华人,不过是国际红十字会的,那会儿跟他们一道进的大学生,基本都砸这儿了。洛玄问他儿子叫什么?
李书文答:“李乐。”
洛玄:“哪个越?”
李书文:“就是诗书礼乐的那个‘礼乐’。”
哨兵点点头,仍是没答应帮不帮忙。和他的向导看法相反,洛玄从不认为自己是多富有同情心的人,或者说这世上能让他感到自己并非那么铁石心肠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李书文的住宅就是个田间农舍,若单看外表,也称得上乡野意趣。与他相邻一排房屋,一片空地,看起来是打麦晒谷用的,再过一片田垄,绿油油,像是水稻。房屋有的紧锁,有的大敞,有人赤膊倚门上,嘴里一搭一搭抽着白色烟雾的东西,洛玄又闻到了那类似罂粟轻燃的味道。
李书文引他到后屋灶台倒了两杯水:“军爷您一看就是外头来的。”
洛玄:“哦?”拒了他端来的土瓷杯。
李书文:“头发短呗,”说着咕咚咕咚喝完水,补了他刚缺失的大量水分,压低声神秘道:“军爷,给您瞧个好东西。”
洛玄的好奇心被撩起,跟普通人身后上了楼。老化的木梯在两个大男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楼道也窄,光线昏暗。大概有三层,他们上了最顶,那阁楼低矮,有些地方还得弯下腰才能通过。洛玄勉强挑了个能站直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阁楼中央。他环视四周,谨慎地打量起这个有限空间。四壁有漏水和修补的痕迹,木床上有油污渍,木桌上有刮痕、烧焦的黑印,他嗅了嗅,觉得自己闻到一丝金属焊接时的刺激性味道。但那气味不大,快消失了。
当他看到李书文从床下拖出一个方盒子打开,里面露出一团滚线,几块电路板轴轮等拼合的模型,“这是什么?”
“您看啊,”李书文道,拎出另一个方盒子接上,先握住那盒边的手柄摇了好一会,从他桌屉里又瞄了眼那里面纸上的字,数了数地板敲敲,拿出个MP3还有耳线,给洛玄一人一端,再插上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来了钢琴的乐声。“年头久了,音质不大好。”
“……这是什么?!”哨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萧邦啊!”李书文莫名看了他一眼,“您进来前没听过?”
“不、不对,”哨兵指着那堆方盒子,手指有点抖,虽然他的确听不出这那什么邦,“——这个是什么?”
“哦,”李书文恍悟,一笑脸颊挂了个括弧,“发电机嘛,我儿子做的。”
——电!洛玄心想,NND他都多久没见过这玩意儿了!尽管“电”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在夏婉卿洞府里都没找着个插座,没承想一个普通人家里居然见着了发电机!他不得不正视起“李乐”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意义。
而李书文已在一旁絮絮叨叨说起他儿子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机械组装,连MP3都被他儿子拆了重装一遍,还拆了别人废弃的光驱自制了一个3D打印机,什么收音机、可惜这里没信号,后面的工程图越画越复杂,他当爹的都看不懂……
“同志!”一把握住普通人的手,洛玄有些激动地对李书文开口:“找您儿子的事我会尽力!只要您能把这发电机借我,手机、笔记本充个电!”
“没问题!”李书文也高兴,脸上的括弧更深,还咧出一口白牙,全是为儿子的骄傲:“军爷,我儿子要能回来,再做一个送您都行!”
“就这么说定了!”洛玄顿时充满了干劲。
相较普通人,哨兵打探起消息自然容易的多。尤其一名四级哨兵,只要与向导双修到位,突破黑哨是分分钟的事。洛玄将看门的活辞了,一心一意帮李书文找李乐的下落。随着探访的地点增多,他发现这事的确蹊跷。若真是修真者带走了李乐,可他问过了几名认识的哨兵,都说不知道,也去问了夏婉卿,被向导警告:“莫多管闲事。”
洛玄觉得奇怪,“你们好歹弄个发电机,无线网路由器,改善生活啊。”
夏婉卿嘲他:“那样你们还能专心修炼么?”
哨兵默然。
唯一的线索就是天工院,洛玄去跟他们套近乎,喊了几天好哥们,真被他挖出了点东西。李书文得知儿子下落有望,很高兴。洛玄隔三差五带着他的笔记本手机能去充电,也很高兴。两人一来二去熟了,成了好哥们。不高兴的就剩下了向导,而且是越来越不高兴。
“洛玄!”一踏入洞府,劈头盖脸的精神鞭笞挥斥而来,热辣辣地抽打在哨兵脑内。可以明显觉出对方的修为比一年前精进了许多,因为从感官末梢抵达头皮内层的疼痛已经不仅仅让他皱眉了事。哨兵本能地打了个滚,想要避开,可是无济于补,精神鞭笞这种东西只要链接尚在,一定距离内免疫任何物理手段。什么换方向、拿遮挡——没用,精神链的另一端就是天然的坐标,顺着链接过去就能直接完成攻击。
洛玄半身撞在墙上,突如其来的精神鞭笞令他一个没掌控好自己的力度,肩膀就像要碎了一样的疼。而向导依然没放过他,一鞭接一鞭,劈刮于脆弱的神经网络,昭示她溢于言表的怒火。
哨兵徒劳地紧紧抱住头部,一声不吭,死死咬牙,而他的忍耐也通过链接传递给施刑一方——夏婉卿也不好受,可不给个教训简直要忘了他是谁的哨兵!她一边极熟稔地处理着对方的大量负面情绪反馈,这是每一个向导在预备筑基前都必须要学会的一课,一边继续她的惩罚,唯有如此她方得宣泄:“洛玄,莫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暴喝同时,又是狠狠一鞭:“莫要以为你可以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这样接连挥了几十道精神鞭笞,感到经脉内灵力稍有不足,向导才停手。而哨兵则如从大水里捞了出来一般。
天真、愚昧!
不知珍惜机缘!
“再给你一次机会,”夏婉卿冷声道,从后脑抓住对方的头发,强迫其抬头,“与我双修。”
她说着俯下身,要吻上去,被额头沁满冷汗的哨兵厌恶地撇开了脸。
——“所以,军爷您就这般被嫂夫人扫地出门了?”李书文拍腿直乐,紧接着察觉自己这么放肆好似不太妥,忙敛了敛脸上笑弧,试探地问道:“可不都说向导会给哨兵做疏导么?听那滋味就跟我们普通人吸食那‘粮食’一样,怎么没请嫂夫人给您也疏导个?”
洛玄内心深处对他将夏婉卿称作“夫人”二字极为不渝,在他看来,向导就是向导,与夫人到底不同:“我俩都在气头上,冷冷也好。”
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年近四十,看家里黄脸婆哪哪都腻味的老王八蛋,可他现今连奔三都不到,一回到那所谓他与向导的家就觉得疲惫、烦腻,压抑。生活都快没冲劲了。
李书文见他神色,好奇问:“莫非哨向也会遇着七年之痒么?”
洛玄嗤笑:“哪用得着七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精神链接带来的过度心意相通不过是极度迅速地加快了这一过程。
无趣的思想、无趣的肉身、无趣的女人,就像两陀烂肉交叠,散发出一股棺材板底的腐朽味道。
甚至跟李书文这年过四旬的老男人交谈起来,哨兵觉得都比同他的向导说话有意思。至少有时候,他猜不到对方会说什么,好赖留了点悬念。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洛玄感到自己开始理解出轨了,这种时候只要有一点新鲜的、有趣的,富有生命力又特别的东西出现眼前,就像饿死鬼闻到了红烧肉,惟愿证明的是自己还活着——可这又与他的道德准则冲突,只好日复一日的看着自己的灵魂渐渐枯萎。
“如果能挨到失感,自然解绑的那一天,”洛玄抬手喝了口酒,“老子一定要去买打香槟庆祝一晚!”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太珍贵——跟自由比起来,感官上那点折磨都是屁!
李书文听了哈哈大笑,“军爷您可真是太逗了!”
洛玄:“你不信?”他看向坐在一旁的普通人:“你路上随便抓个绑定超过五年的哨向问问,是不是这样?试过钝刀子磨肉么?你不爱听那什么钢琴曲么,挑首,每分每秒每时每刻不间断的听,单曲循环播放,你听个五年试试?”
李书文前俯后仰:“那可不成!萧邦也不成,我怕这样下来一年、不,一个月后,我就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它了!”
洛玄吁了口气,摊手示意:“哨向绑定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李乐的下落有了点头绪。
还是和天工院的人一道吃饭问出来的,洛玄暗忖他们是不是在弄什么机密项目。因桌上的都不过一二级哨兵,而洛玄交友素来是不拘什么普通人或哨向的,也没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几杯黄汤下肚,一名一级哨兵就不免多说了几句。
“还不是要对付外头的那些,”说话的人意有所指道:“……你说呢。”
这段时日,因去李家充电去的勤,洛玄陆陆续续又见到了那位李乐的其它作品,在外部社会,那些或许都没什么,可在这儿连个电都没有,基础工业体系——洛玄怀疑压根他们有没有那东西?光收集材料,像什么半导体、拉晶管、锂电芯、有机玻璃,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天元门内明显未设立物理化等自然科学基础课,能从这种严重偏科的教育体制中成长起来,从小学到高中——
“不是吧?”洛玄露出不信的神色:“就他们?还不如真人一根手指头。”
“那是,”另一人接口道,“也不知那帮子科学家折腾个什么劲儿。”
洛玄微讶:“你们这儿还有科学家?”
“有,这不前几年来了个科学家,搞那什么……唔?”先头说话的一级哨兵想了想:“对,生物的,听说在外头可厉害了,朝廷封了个大官,到了我们这儿……啧!”他比了个小拇指。其它几人放声大笑。
见洛玄表情颇有些不以为然,另一名二级哨兵委婉劝道:“有道是,什么科学都是浪费时间,哥们你有机会,别瞎参合这些,多跟向导修修真,早日结丹才是正道。”
“若有一朝能与天地同寿,合道成神,什么科学都是云烟。”说着他击节唱起来:“凡人、凡人~不过天地间一蜉蝣尔——”
第 104 章
自我国的肖少华研究员发现共鸣介质的四维构象后, 次年德国的科学家也宣称他们用活性位点的定向重构方法发现了另一组四维分子结构,命名为U物质(substance U)。这些属于哨兵向导更深层次,精神力最核心的秘密正在被科学家们一点一点揭开。
这是一个群策群力的时代。个人英雄主义如果要发挥力量, 更多体现在如何更加妥善运用集体智慧结晶上,可以说如果没有集体智慧结晶作为基础, 个人英雄们什么都不是。
——摘录自《生物科技改变世界》:前言
二零九零年二月十九日,来自德国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的生物系SPN研究组发表论文, 表明他们在研究比对向导觉醒前后的神经递质变化中, 原本以为的一组分子间相互运动,用超级计算机模拟出了与料想不同的奇异构象,他们将之暂称作U物质。
在至同年三月的一系列研究中,SG生物学家温克勒进一步完善了他的精神力源假说模型, 并加入了对四维构象产生机制的理论推导。
同年三月三日与五日, 第二十七届第二次全国两会召开, 截至召开前夕,收到来自全国各地提、议案等近三千件,内容广泛涉及政经科教、环保医疗等各个领域, 其中近六百件有关哨向,从相关法制、产业发展、社会保障等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各传统媒体平台,两会进程于网上直播,下设评论界面, 以便网友们可以及时跟进发表对各热点话题的看法。
一名来自河南的政|协委员呼吁加强规范普通人媒介人的行为, 并为补足普通人在媒促时的力有未逮,应当开放更多媒介人位置给哨向, 让他们一同参与, 尤其是高阶已结合向导, 更高的精神力等级、丰富的绑定经验及对哨向本身的熟悉, 会为哨向们带去更低的离婚率,更好的异能配合。
同月二十日,SSS研究组新药上市,尽管暂时只在部分地区限额试售,俗称临床测试的第四阶段,依然遵循惯例在SG学院举办了次公开讲座。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讲座来的那叫个人山人海,场外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台上代表研究组发言的封扬指着多媒体对观众演示:“……胎儿的大脑因未发育完全,极易受到药效影响,无法提供足够的精神力以撑起相对的精神屏障,因此会出现脑损伤,所以我们再一次提醒,孕妇忌用!同时若您服用后出现了以下状况……”
这款精神力屏障稳固剂,前后研发加起来超过了十年,组员们对它各方面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这一次试售每一位买家亦都须留个联络方式,以备后续追踪。
“早知道你们组有肖少华,”市场部经理季修远对他们道:“我们还费什么心,做什么宣传策划?”
组员们侧目。
当封扬话落时,来围观讲座的人尖叫声几乎掀破屋顶,一见上去的是叶兰,又嘘声一片,韩萧在旁边抹汗:还好酋长没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巨星来我们这儿开演唱会呢……
此刻,塔媒办的主任正找了肖少华去谈话。这位主任名为向芳楠,退休前曾担任陈宇天那一届向导的指导员。两人先前也见过几次。这回对方态度依旧和蔼可亲,只是眉宇间染了些许愁色。拉拉杂杂扯了一堆家常后,“肖同学啊,”她仍是用学生时代的称谓称呼肖少华,请了对方坐下,“近来情况你也知道,塔这边我们压力也有点大……”
“外头嚷嚷那些吊销我就不说了,我们的建议是——”
见肖少华静静聆听并无其它反应,她顿了顿:“希望你能……自愿注销你的媒介人资格证。”
“注销”“吊销”一字之别,内涵是全然不同。其实肖少华本无所谓媒介人资格证如何如何,说起来他也就亲手媒促过一对哨向,据他有限的来讯所知,林茜和杨禹过的应当还算不错?
肖少华不动声色:“请容我考虑一二。”
“好,”被那目光盯着,头皮泛起一丝凉意,向芳楠也不愿逼得他太紧,“媒介人资格证呢,你现在重心也不在这儿,说穿了就是个鸡肋,还望你不要因小失大。”
与科研无关的这件事来得太蹊跷,肖少华有点云里雾里,回到研究所后,待韩萧与叶兰从讲座下来,他大致简述了一句,询问两人:“你们怎么看?”
韩萧跟叶兰脱口而出:“不可以!”
“这只是第一步,你一旦示弱,就是你自己承认你在这件事上有污点、有问题、犯了错误。”叶兰接过话道:“这是态度问题。就算犯了错,两会刚刚结束,提案还待办复,这种时候你也不能认!一旦认错,他们就有借口,往后的麻烦将无穷无尽!比如什么成立独|立调查组,勒令你停止研究工作,让你出庭听证,而后将以你为突破口,对你们全体媒介人动刀!”
韩萧在一旁闻言忙点头。
一听这事这么麻烦,肖少华顿感头大。手头这么多实验要做,哪有空管这些,还出庭?!他立即决定,实施三不对策:不回应,不答应,不理会。简称装死。反正只要没有人冲到研究所捉拿他归案什么,他就当不知道。
“了解了,”肖少华握了握两人的手:“多谢你们。”他站起身,“走,做实验。”
叶兰跟在他后面走出休息室,这个时间段其它人都去吃饭了,他们也就是收到肖少华短信回来,“前阵子你风头太盛,有人想拿你做跳板。但就算要吊销,这件事也不是你说了算,塔之上还有总塔、四总、军委,怎么都轮不到你出面。”她道。
韩萧犯嘀咕:“我怎么觉得……倒像是酋长的研究让某些人害怕了……”
叶兰看了他一眼。
五月,经历了“肖少华微博被盗,发表奇葩言论”“万人围观哨向婚礼,军车出动奇景”等热搜新闻,现任研究所所长接连被爆了两个邮箱,整个“四维研究”者八卦进入了一段沉寂期。
九月、十月、十一月,肖少华的研究组连发三篇论文,除了进一步阐释共鸣介质—配体在共鸣前后的维度变化过程,以及结合的受体如何被影响,剖析了两者构象上的关联互作,他提出了“进入四维的关键是速度”这一假说——测算共鸣时一秒内,链接两端交换了大量的记忆信息,由超级计算机统计模拟,思维速度最快将近至超光速三倍。众所周知信息于神经系统中,通过递质来往神经元,即言之,那一秒,是分子——而非量子,超过了光速。这一假说打破了现有脉冲波速度定义,他们将需要展开更深入的研究,以更多的实验数据进行分析探讨。
十一月,一名来自麻省理工的生物系教授于他发表在《科学》的论文中,利用光遗传学刺激被移植的SG神经元,通过仪器检测,发现一些被称为“精神体边缘物质”的残存信号。这再一次掀起了SG神经科学领域争论已久的三个问题——“精神体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
同月,中华哨向研究所基因组学实验室与保健科合作的一项最新研究表明,通过刺激调控基因降低共鸣介质浓度,将一定程度上提高受|精卵着床后胚胎的成活率。
二十九日《纽约时报》头条标题:由“SGDA四维”发现所引起的一场科学界链式爆炸反应
《环球时报》:领先全球,通往四维
进化生物学家克里斯推特:太快了、太快了,这一切来的就像龙卷风!他还太年轻,希望不是该国媒体给了科学家太大压力。
次年二月,待组员们年后假归,除了人民日报、SG研院官网,其它所有媒体平台,与肖少华“SG四维”等相关报道均已被撤下。很快,网民们转移了注意力,热搜榜上再见不到诸如关键词。倒有人往微博上po了张照,长得像中|宣部的公文,通知各媒体单位不得对四维科研工作者及科研成果进行炒作,并要做好网络舆论的调控工作。因为后头还跟着“机密”二字,评论里又糊了一阵。
媒介人考核改制呼声时而有之,然这一切早与研究组众人无关。五月,肖少华提前完成他的博士答辩,当场被授予博士学位。一个月后被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同时SRN研究组脱离邱景同名下,入选863“二七五”国家高技术发展计划,青年课题组序列,具有硕士生招生资格。他从SSS研究组卸下助理职务,交给总算考上邱景同博士,去年取得助理研究员资格的韩萧。后者几乎一拿到助理工作各项表册就要哭了,柴启素来不管事,韩萧欲|仙|欲死地赶了一周进度报告,还得跟各项目主管周旋——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等偷了空摸上他在追的小说最新章节,发现那小说前头讲的什么全忘了。
这般过了三个月,韩萧开始无限怀念肖少华还在组里的日子,尽管两组间还有个项目合作,他作为助理少不得得往肖少华他们实验室跑,知道他们近来接了个国防军工类的项目,因为看到了梁铭那小子,韩萧就猜大概是跟能源局那边的什么材料研发有关。论文自然是不可能在什么杂志上见到了,像他们的精PXX催化剂,每篇报告都得先让科技办审核了密级,军工处批准了再说。
他走在宽敞明亮的实验室走道里,一目十行地查阅着明天的进度安排,也学会了行步如风。十月初的微凉沁人心脾。快到肖少华他们所在的实验室分区门口,里面出来一个师弟,张口就道:“韩师兄,你又来找老师啦?”
韩萧默默垂泪:杂家才晚考了两年博士,居然就平白小了一辈。
好在苏红一如既往:“韩萧?”她洗了手出来,做了个噤声手势:“组长在接电话。”
韩萧顺着她目光看去,果然见到肖少华站在入口处,面容严肃拿着内线电话的听筒,他竖着耳听了几句,是英文。通话不算长,肖少华应答更简短,韩萧看看苏红,后者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肖少华挂了电话,望向他们,目光里透了点茫然。
韩萧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脸上出现多余的表情,他的朋友,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喜怒不形于色,越发难以捉摸的一座冰山。又像是某种青涩褪去,随时日推移沉淀得更加深沉与稳重。
苏红问:“怎么了?”
肖少华眉头微皱,“呃……”他似乎有些犹豫、有些混乱、有些困惑,还带了些不确定的轻飘。如冰层裂了一丝缝,这个神色让韩萧一下想起了他们刚上SG学院的那段时光。
“瑞典卡罗琳医学院……说我……”
他说话时,另一边在做实验的陶璐璐也溜了过来。
“……诺贝尔?”
肖少华在吐出这三个字时,几要疑心自己刚才是听错了,那一口瑞典腔……对方说的该不会是“奥斯卡”吧?
而当他字音一落,其它两人都没反应过来,陶璐璐先“哇哦”地欢呼了一声,已经冲出了这片分区,去通知他们组还在其它分区的研究人员了。
韩萧的眼神游离了一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挂钟。晚上七点多……还好,他心想,去瞄苏红,人已经没影了。
肖少华还看着他,韩萧也回看对方,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随即地,韩萧被一阵巨大的狂喜攥住了咽喉,他怔怔地注视着肖少华,陡然意识到他的朋友,从今往后将站在无人可及的高峰,再没有什么能绊住他——于是肖少华就看到韩萧朝他扮了个鬼脸,蓦地转身跑了。
“喂、喂……”
肖少华一头雾水,搞不清他们怎么了。他仍认为那通电话里说的不太可能,不定是哪家媒体跟他开个玩笑。
然而他走到走廊里就被人堵住了,一群组员们都换了衣服,绕着他围了一圈,熟悉的面孔有男有女,韩萧与苏红也在其中。他们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他,肖少华心头升了一点不妙的预感,退后一步:“你们想做什么?”
可迟了。他的威慑力失去了作用。数双手涌来,抓住了他。
苏红大笑道:“一、二、三!”
“住——”
喝止的命令尚未出口,肖少华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就被他们横了个身,脚下一轻,笑声中猛地被抬起向上抛去——
第 105 章
山间的白雾越发浓了。
着手间可以嗅到青草的清腥, 湿润的水汽漫延至皮肤的绒毛,覆了一层薄凉。他五指稍向下一按,轻跃如鸟地攀上最后一块岩石。安静中做完了这一切, 洛玄抬首向高阁的檐顶望去,精神力触微探即归, 隐隐地远处传来凶兽的嘶鸣咆哮。
这一处叫小邽山,御灵阁亦建在此处, 是培育、驯化灵兽的场所。后来不知何故废弃了, 但终归比李乐的成谜去向好找些。考虑到这回孟鸟能着陆的地方都有人看守,且孟鸟体型偏大,不易于隐匿,哨兵一路拼着异能的优势, 摸索着自然地形爬了上来。
潜进了楼阁光线昏暗, 廊道里没有明灯符, 燃的煤油,可以听见细微哧哧声。洛玄屏气凝神走了段距离,很快察觉这里未设置什么防卫, 属于外紧内松。旁边一扇木门吱嘎开了,出来个穿白袍的胖老头,短发、头顶有些秃了,一副玳瑁眼镜架鼻子上, 镜腿不知怎的要断不断的样子, 粘了圈胶布绑着。这人踱到窗沿边,先摘下口罩和手套, 撩了捧缸里的水洗了洗手, 而后打开窗台上的一个木盒, 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咬了两口。身后传来不耐的叫唤:“沈実!沈実!”
胖老头不紧不慢地应了声“来了~”将剩大半的馒头放回盒子盖好, 搓干手戴回手套脚步虚浮地悠悠踱回屋里。洛玄藏在阴影内,趁对方打开门,另一人视线偏移,溜了进去,极迅速地窜到了梁上,俯瞰这内部环境。
胖老头显然是个普通人,这点毋庸置疑,因他气色不佳,看似胖也是虚胖。出声叫唤他的应该是个向导,洛玄判断道,非常年轻的女孩,头上扎了两髻,面容娇俏可爱,身穿白袍,手插兜瞪着胖老头,见对方来了,又转身嘟哝道:“要不是付长老让我看着你,我才懒得来咧。”
这间屋子比外廊敞亮些,也没好多少。几张大台子,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几个看起来像机器的东西,几个人,除了那个向导,还有两个女哨向,其余都是普通人,有男有女,他们手上有拿着管子的,长条瓶子的,弄个称在那倒粉末的,墙边还关着几笼动物,一排罐子里泡着像大脑的标本,洛玄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名堂。
饶是如此,他在梁上一直蹲到了晚上,大致分析了些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位胖老头应当是个主事的,可在此地并未得到对等的尊重,他们有时要问个什么问题,哨向们动辄直呼其名,或干脆就“老头儿过来!”,连带着普通人也对这位老人家不甚上心。
有时向导嫌那胖老头说话太慢了,直接就用她的精神力触探入对方大脑,几秒后抽出,一摆手:“滚吧。”
于是胖老头就像个打杂的,在他们之间被呼来喝去,他胖乎乎的脸浮了层薄汗,似层油光,有时另些人用完个什么管子瓶子,扔一边,又召唤:“老头!快来洗瓶子!”
或吹嘘:“赶明儿我也去捞个院士当当。”
除了中间有回有个人把瓶子里什么东西弄洒了,一屋子的人拔足狂奔而出,那个人就被哨兵们拖走了。
偶尔胖老头手上捣鼓的什么不太顺利,也会自言自语地骂:“火凤这帮人,一点都不明□□密仪器的重要性,给我这弄的都是什么东西。”
向导就嗤笑:“老不死的,你天天心里想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想怎么早日完成付长老交代的任务。”
“……”胖老头不说话了,过一会兀自伤心地叹气:“老胡、老薛啊……”
洛玄待那些人都走了,他看看手表——最便宜的石英表,再撑个两年估计不成问题。他已经差不多能肯定对方就是他要找的什么生物学家,也不知能不能探出点李乐的消息。
见那名为“沈実”的胖老头打了个趔趄,洛玄从梁上跃下,天知道这位仁兄从台子前走来走去,手上一会往个管子里挤点东西,一会拿着管子塞电饭煲里,重复那套动作重复得他都快睡着了好么,如果“科学”就是这么无聊的东西,难怪那几位哨向后来干脆就趴一旁打坐(打盹)去了。
“我来吧。”
洛玄眼疾手快地扶了人一把,接过人手里的东西道。
“你来?”沈実的小眼睛透过镜片狐疑地盯着他。
哨兵无语:哥们你动作重复那么多次,我都快背下来了好么。他也没废话,利落扯了双手套将老人家方才的那套流程完整地走了一遍。包括什么吸液体到哪个位置,放进去头点在哪个位置,抽个几次,打开那电饭煲怎么插怎么合,盖上又扣个什么数值,拍打次数。哨兵对自己牛叉的记忆力及动作细节精准控制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因此做完后,坦然地看向对方。
而沈実也不负他期望,扶了扶眼镜,翻出几张文件样的纸扫了一眼,而后赞许地道:“唔……恭喜你,学会了提质粒。”
提质粒?哨兵不知为何地感到了有点高兴,随即,又为这心情的产生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是谁?”沈実没给他多想的机会,放下文件抬头就问:“怎么进来的?”
这个洛玄早想好了:“我是来帮您的。”
“帮我的?”沈実眨了眨眼,“你是门外的还是门内的?”
这话问的忒有内涵,可洛玄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属个什么情况,要组织能来个营救,他一定举双手双脚跟人跑了:“……想出门……的吧?”
他这么一说,沈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这表情,挂在温和宽厚了一整天的脸上透出微妙的违和感。洛玄汗颜地以为自己一瞬间穿越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地下党接头的现场。
“再提五管质粒。”
沈実毫不客气道。
跟这胖老头兑了几天管子,好吧,人管这叫“做实验”,而且那堆机子什么还得自己发电,好在那发电机一看就是李乐的手笔。洛玄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与之并进的还有他的夜视能力。
李书文问:“军爷您这般帮我查探消息,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毕竟向导知道了……”
洛玄道:“不会。她想什么我也知道。”
他心里自嘲,向导迟迟不对自己动手,用他们修真者的方式强制解除绑定,无非是舍不得他这个高档货,四级哨兵——在天元门内的数量尚不及三十个,都是高阶向导的所有物,加上他的精神体睚眦,好赖算个龙子不是?以夏婉卿这种资质,若老实待在门内那是想分都分不到。
李书文:“那您打探到什么消息了么?”
洛玄面无表情:“没,我学会了提质粒。”
李书文:“……”
最让洛玄无语的还是沈実的健忘症。每次去了人都要再问一遍,“你是谁?”简直跟头天才遇见似的,不由让洛玄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让人容易遗忘的脸。偏偏这位科学家其它什么专业理论都记得很牢靠,使唤起他来那叫个行云流水,道理讲的一板一眼,从什么基因遗传的原理,转录啦、复制啦,各类化学反应啦,为什么会有这些反应啦,还拿出本书让他背公式让他第二天做题说他要检查,简直是拿他当学生物的学生在教,再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洛玄觉得自己就能写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报告了,要不索性也戴个眼镜,对向导说:“从现在起,请称呼我为‘Professor’”?
一定会被打死。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洛玄翘了几天“课”,缩在洞府里打坐看文言文——尽管也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夏婉卿为此十分高兴,为了鼓励他多专心修炼,还带了他去开眼界,拜见一名刚好出关的元婴期修真者,与他的黑哨。用她的话讲,那才是他该走的大道,钻营那些个奇巧淫技是旁门左道,浪费时间。
可那名黑哨在洛玄看来,就跟个木偶似的,那位修真的向导倒比他道侣鲜活多了,指点夏婉卿时那神气语气,比对着一旁的黑哨从头到脚安静得如若并不存在。
“你懂甚么!”向导没好气地一点他脑门,“十个你也不够人一刀切的。”
夏婉卿乘坐孟鸟上课去了,洛玄奔回内室去摸他的佩刀。一摸上刀柄他就想起来了,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立马把那想法塞回去,奔去找沈実了。不管怎样,虽然跟个生物学家做实验也很神经病,但总比被人控制了大脑强。
“你是谁?”
得,沈実又不认得他了。
沈実的研究内容,在洛玄看来就成天看那些脑组织切片,染染染、写写写、算算算,不过他一个外行人,也不好讲能看出个什么门道,见胖老头又一连好几天对着显微镜观察什么,涂个板子做什么测试又放下,洛玄忍不住问了:“您成天研究个这些有什么用吗?”
“……嗯,”沈実直起腰,捶了捶他的背,“你可知这里的动物为何被称作灵兽?”
洛玄:“因为它们有灵力?”
沈実点点头:“不错,灵力是什么?”
“……精神力!”洛玄恍悟。
“我要做的是比对它们的遗传物质和神经细胞结构,与外面的那些动物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们产生了精神力。”沈実道,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依旧审视着他手上的实验方案,“找出原因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分析……”他放下文件,用英文对洛玄道:“或许到了某个阶段,我们还可以厚着脸皮说一句——如果能让普通人也拥有精神力,很多问题也就得到了解答。”
洛玄不由肃然起敬。
“小伙你呢,”沈実问,洛玄发现对方某些时候会突然地说起其他国家的语言,英日法……好在他来前都突击过,大部分不成问题。“你来干这些做什么?”
“就是好奇呗。”洛玄摸摸鼻子,老老实实答:“不知道您会发现个什么。”
沈実笑:“好奇是好事啊。”
洛玄跟在人身后,看他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打开个仪器,认命地去摇发电机,给电瓶充电,不然这仪器一会儿就得歇菜。边问:“此话怎讲?”
“因为好奇心,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沈実慢悠悠地道,比对他的黑白成像,洛玄知道对方管这套叫“酶切”,“是人类文明得以发展和延续、传递的保证。所以,你要继续保持,不要失去自己的好奇心。”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种子。”
还未等洛玄从这段话里回过神来,沈実一巴拍了那仪器,骂道:“这什么破机器!成像的都是什么东西?质量这么差……付昱凌还有脸给我抬回来!”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骂起人的声调非常斯文,几乎毫无杀伤力。洛玄猜想是跟他早年留学法国的经历有关?
而他骂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会气,又对洛玄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哨兵就贴着简陋的实验台坐下了。
沈実一开口就是法语:“我有一个问题,我怀疑这个地方,不在地球上。”
洛玄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天元门,也用法语问:“那么您认为它在哪里?”
沈実道:“好问题。”
他伸手,从台柜里扯了张纸出来,“先问你一句,你觉得这里气候怎么样?”
气候?“……温暖适宜,”洛玄想了想,找到个词:“四季如春。”
沈実颔首,又从兜里掏出根铅笔,往纸上画了几个圆球:“看似四季如春,”他道:“小伙你可知道,我观察了这几年……发现这里的正午太阳高度角,是不变的。”
大半夜的,整个“实验室”就他们两个人,空旷旷。
沈実这话一落,洛玄一下寒毛就起来了。
“所以,我斗胆做了个假设——我物理不好,你姑且听听,”沈実道,又画了几条线,写下几个法文单词:“若将我们的整个三维世界,包括地球、银河系在内,比作一张纸……天元门就是贴在这纸上的一小片纸屑。”
“但不管如何,这两张纸,”他将纸张对折了一下,摁住角给洛玄看:“怎么叠,中间都会有空隙。这空隙……我们暂时先当成四维空间。地球上的光,日光、热量,主要来自太阳……能理解么?”
洛玄点点头,沈実继续用法语:“三维空间的日光,受到了速度限制,就被这四维的空隙挡住了。那么问题来了——”
沈実看向他:“天元门的光,是从哪来的?”
第 106 章
光从何而来?
不同的经典, 或许会有不同的解释。
圣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物理:光是能量的一种传播方式。
洛玄驾驶着孟鸟,飞行于天元门的上空, 随着高度的攀升,他的精神力在急剧下降。如果这是在地球, 即使因为肉身所限,无法突破引力, 但只要穿过大气层, 坐在航天器内回头就能看见一颗湛蓝水球,而远处是太阳、金星、水星、火星……那么,这是哪里?
若是冲出了大气层,又会看见什么?
感官所及之处皆是茫茫白雾。无法回答了, 他的精神力即将耗尽, 孟鸟的光羽变淡, 发出一声悲鸣。洛玄顺势下坠。
……更妙的是,他居然还能感受到地心引力。
哨兵心想着,坠入了一个像山谷一样的地方。
在自己精神力快枯竭前, 洛玄猛地抽回了自己的精神力触,孟鸟与其说“停”,不如说直接一个甩羽丢了下他,毕竟欠费还做出危险举动的乘客谁都不喜欢。往柔软的草地中滚了几圈, 哨兵很快发现自己连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白痴, ”旁边传来一道凉薄的男音,“你当庆幸, 若是直接降于那湖心里, ”洛玄顺声看过去, 只见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人影绰绰, “怕是连神魂都早被消融吸净了。”
洛玄闻言一凛,提起剩余力气向那大石方向一跃,出了那草地范围,顿感头脑一轻,他凝神看去,这才辨出那并不是草地,那一根根柔软摇曳的细长绿条,晶莹剔透,中空有液体流淌,成片呈坪,无风自动,似是活物。
“这……是何处?”洛玄环视一周,但觉得此处美若幻境,点点淡绿荧光浮在空中,树木幽深郁郁,他的目光在被那“草地”环绕的碧翠圆湖上停留了一秒,又转到了他身旁,这位倚靠在大石头上,方才出声救他的仁兄身上。
此人有些面善,洛玄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认出是夏婉卿领他去拜谒过的那位元婴期大能的道侣——一名黑暗哨兵。只见这位黑哨身穿一件玄色外袍,前襟大敞,露出一片莹白如玉的健壮胸膛,而他也丝毫不以此介怀,披散一头长直乌发,还是那副棺材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他手上酒壶里的酒,倒没初见那日那么木了。
就在洛玄以为这人不会再开口时,这人开口了,字音如珠石击盘:“聚灵大阵。”
“聚灵……大阵?”洛玄喃喃出声,带一点不置信的怀疑,微蹙眉,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也知道孟鸟栖息于苍梧山山顶最深处的聚灵大阵……可从未想过,这大阵竟是这般模样。
旁边那人讥讽道:“可不是聚灵大阵么,聚万生之灵,养宙顷天光。”
此话初听平淡,深入一想,洛玄的后背如一点一点攀上了寒意。聚灵……收集灵力的孟鸟……虽然一直吐槽每次驾驶孟鸟都要支付一定的精神力作为车费,他偶尔也会想想,一只孟鸟一天汲取了那么多人的精神力,不见它们进化,也不见它们升级,作为精神体,它们的主人是谁……它们消化的灵力又去了哪里?
洛玄绕着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圈。湖心安寂如瑰玉,淡淡的雾气萦绕其上,若是靠近一些,尝试着探出感官,精神力便如入泥沼,那晶莹柔软绿草款摆间一抽一个准,他按住太阳穴,拔出佩刀,一刀削去一些,刀刃穿过草茎,不能伤及分毫。这玩意儿长得就像全息游戏里的场景一样,可确确实实又能作用在实体身上。
哨兵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猜测,“那么此地……如果有哨向犯了错,重罪……会被如何?”
那人放下酒壶,侧脸眼底映着那湖面,薄唇勾起一点似笑非笑:“你说呢?”
洛玄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先看到了一点天空,而后看到了那静谧的湖心……是化作了供给此处能量的养分了么?所以,这里的哨向的确不会失感……也不可能迎来什么终焉了。一旦修道失败,神魂将——
不,不一定。洛玄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他站起来,打算先去问问沈実的看法。他稍试感官,感到精神力尚未恢复,复坐下,脑中思索不停。
那么这湖这草这大阵到底是什么?孟鸟又从何而来?
“……请问您在此处……是做什么?”洛玄去看那名黑哨前辈,语意尊敬地道。
黑哨视线依然望着湖上方某处:“吾么?”他道:“吾在等死。”
洛玄:“……”
洛玄:“为何?”他问:“您不是业已成为黑暗哨兵了?”他说着,观这人上下,怎么看这人身体都非常健康,不像被疾病困扰的样子……而且在他认知里,黑哨应当是所有哨兵的梦想,哨协里还有句戏语“不想当黑哨的哨兵不是好哨兵。”退一万步讲,能进入黑暗全界本身就代表了实力与荣耀,应当很爽才对。
他问出了自己的不解。
“哈哈哈哈哈哈~~”黑哨听了先仰头大笑一阵,笑声回荡在山谷里,莫名的孤寂:“白痴,”他不屑道,“那是你与向导绑定前。”
洛玄一惊:“此话怎讲?”
他作了个揖,示意请教。
黑哨嘴角微挑,言辞稍缓,“这位小友,你若已与向导绑定了,吾劝你趁早死了这心。”似是便于洛玄理解,这人换入了些现代词汇:“你当与向导绑定了,可缓和你感官磋磨,助你稳定魂元,贪图疏导,以为可以就此轻松进阶,视为捷径。殊不知,西方亦有一谚,通往地狱的路总由鲜花铺就。”
“若你曾用心体味、细细领会,那所有予你进境黑暗前的苦痛、忍耐、躁狂,尔等称感官过载,均为锤炼,那方是大道,世人却畏其良多。修行、锤炼,锻体炼心,从来便不是甚么轻松、舒适之事,孟子何曰,你背予吾。”
他命令道。
洛玄一怔,好在经过这么多天文言文熏陶,还真被他想起一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顿了顿,沉声道:“……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黑哨接口道:“故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无不如是。”
洛玄退开半步,认认真真地向这人深深作了一长揖。
等攒够了能飞离这里至山脚的精神力,洛玄召来孟鸟,当他看到那孟鸟从湖心中浮起,由绿光织就,款步而来,行进间绿“草”蔓蔓,未伤其分毫,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聚灵大阵的化身,抑或说那方才打算吸干他精神力的绿草也是聚灵大阵的一部分衍生。当他探入自己的精神力触,知道自己的精神力在飞行过程中,会被源源不断抽走……或许是转化为供给整个天元门的光能,或许用作它途。
可他别无选择。
这个山谷只有一处开口,便是向上,向那天光的地方。
他乘坐孟鸟,向上升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湖水清澈几可见底,一汪翠绿中长得像卦爻的几道杠杠若隐若现。那黑哨仍是坐于原处,姿势不变,洛玄倏尔察觉,这人这从开始到他离走,都未偏头看他一眼,这人的双目越过他的身形阻隔,注视的是他身后的那片天空。
他眼中波澜平静,倒映着蔚蓝无边,白云朵朵。
他的嘴唇喃喃,洛玄读出了他的唇语。
他说:
“……一念之差,而我,原本可以拥有那么广阔的天空……”
不再恋恋飞行时的景色,洛玄以极快的速度抵达了御灵阁山脚。他熟练地攀上房梁,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通俗武侠小说里描绘的某个角色。哨兵已经很久没体会过感官过载是什么感觉了,更不说与向导绑定后,才明白这世上有比感官过载还令人难受的事。按照那位黑哨前辈所说,唯由那每一次感官过载折磨里悟出的,才能进入真正黑哨的话,他怕是错过了,也不知能不能挨到解绑——路总是不走错一回,未免艳羡他人的捷径。洛玄收敛心神,注意聆听下方。
今日与往时不同,沈実那位特别拽的向导助手这会正一手拿着一份报告,一手拿着一枚玉简,一脸严肃地闭着眼睛。洛玄知道她这是往玉简里转录信息,那玩意洛玄觉得跟外界的移动硬盘差不多,不同的是移动硬盘得插电脑上才能看,他们这儿的玉简,直接探入精神力就能读取了。因此比起玉简中的文言文内容,洛玄总对那玉简本身兴趣更大,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材质,居然比外面的高科技还牛叉。
于是这天他没下去找沈実,而是一路尾随那名向导,看她骑乘孟鸟七绕八弯地飞入一处山岬,洛玄没敢跟太紧,那山峰上方显设有严密监视,放出感官精神力约等于找死。他琢磨了会,用前几天沈実教他的办法,缩小实验条件范围——换到哨兵这儿便成了缩小查找圈,他找了个相对远、又隐蔽的高度角,从高空往下用肉眼观察了几天,受到那地方精神屏障的限制,视觉不能放太远,着实有些麻烦。不过还是被他看到了,某处有几道白烟袅袅升起,纵使不大会儿就散了,白光下跟个云雾似的,仍叫洛玄想起了上世纪工业化的一个标志——大烟囱。
他摸过去,废了不少功夫,也没想着会看见什么,因此当真看见那具——数人高的铁皮怪兽,锃亮的表壳在白光下以流线氤氲出一圈银辉,闪烁微光的黝黑瞳眸,一点白底也无,泛着铮铮杀气。
与几年前几乎他们都见过的GD五号机资料……那相似而又全然异样的,庞大的体魄机械构造。
洛玄心神震极难言。
“机……机甲?”
作为一个成长在现代社会,受新中国体制下的现代教育长大,尽管中途出了一点岔子,觉醒为被称作“哨兵”的一名感官异能者,洛玄认为自己大部分时候还算一个智商正常的人。说五好青年兴许有点夸张,一朝来了这玄幻剧古装拍摄现场也就罢了,当他以为自己好不容易从这世外大山村里找回一点现代工业文明的曙光“电”,哪知这一看就是发育不健全的小农经济,居然就跟他们建国初那“大跃|进”的奇观似的,一步发展出了后工业文明,措不及防地令他一跟头从玄幻剧场栽到了科幻现场。
将洛玄从思绪混乱中扯回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先生不愧是当世诸葛再造,”那高冠头髻的中年男子扬声赞道:“这木马流牛果令我辈叹为观止!一放出去,外界怕是要四海皆伏!”
“文长老谬赞。”发话的是一名身着短袍窄袖头顶安全帽的青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稍显青稚的面容。洛玄一下便认出了他就是李乐,这孩子离家前修好了他爹的数码相机,还留了张杀马特发型的眯眼照。只听李乐话说的老气横秋,眼神却显示对对方的夸奖颇为受用,眉宇间的自信似要溢出:“不知另一位沈先生何时能解好灵兽大脑的对应编码区域,给我送来?我这电极中枢植入系统可就等他了。”
中年男子闻言眼中闪过不屑:“指望他?他可比您慢多了。”
“我看了他的实验报告,”李乐安抚道,“还是用心做的,或许就在最近了。”
“若是不成,只得靠李先生了。”中年男子奉承道。
“哪里哪里。”
但待那人走后,李乐抬首望着他的“机甲”许久,忽地嗤笑一句:“这样的人都能被称作院士,无怪乎那外头的国家要完。”
洛玄原本想跃下与他一谈,听他这样一说沈実,那胖老头虽毛病多多,动辄三四国语言混着用,还老健忘症,用各种公式折腾他,哨兵心里已将对方奉为了半个老师,还有他口中的国家——他生生收住了自己的腿,直觉目前还不到与这位青少年见面的时机。
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一如他悄无声息地来。
哨兵这回不告而别的有点久,虽然以往也不是没有一整夜都待在外面不回洞府的记录,仗着哨向间有精神链接,反正到哪都有感应牵着,连寻常该有的报备都对向导省了。洛玄有点忐忑地溜了趟回洞府,旋即发现洞府里连个影儿都没有,更别提向导了。
他探出感官精神力逡了一圈,发现附近也没有夏婉卿的踪迹。
哨兵松了口气,在后院装模做样地打了会剑,看看人还没回来,剑鞘一收,挂回墙上去找李书文了。
不管如何,总算有点好消息了——对方儿子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过的还不错。
可到了李书文门口一看,哨兵傻眼了。
整个李宅都空了!
第 107 章
多年后, 李乐仍然记得那是在天元门内,天工院瀛舟山分堂的一个中午。日光正炽。午时三刻的堂内,天光透过窗棂, 一点点漫刻在毛边的模型图纸上。他比照着电路图,根据那位生物学家几日前送来的实验报告做一些位置上的调整, 为了稍晚的脑机神经接驳准备。
他看着浅绿色的冲压液被一点点导入斜边传动的关节机构,他听着周围的人用不同的声音恭维着他。尽管没有觉醒成任何哨向, 有什么关系呢?无数的公式飞速地自李乐脑内掠过, 他专注于推导它们的点静力排布。——一名向导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一只手捏住了玉简的一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玉简的另一端贴于一名哨兵的前额,他们如此读取、传递着他的要求, 哨兵嘴皮上下翻动不停发出指示, 有时虽然讨厌了点, 这会儿倒刚好节省了彼此时间。
堂内蒸汽隆隆,地下是专门为此打造的一个小型水力发电设置,为了不破坏地形结构, 产的电量有限。同时因为没有高大重精密型机床,几乎所有零件都由人工打磨、拼装。修真者并不常来,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一个蚁窟,繁絮的工艺、无用的忙碌, 那些所有对宇宙间最深奥妙的机械探索, 都比不上心境修为的提升。
而李乐心底,也对此深以为然。
如果能赋予他足够长的时间, 如他们所描绘的, 得道长生, 这些所谓的知识奥秘, 的确不过是些造物主的小把戏——世界在他眼中,迟早有一天,将没有任何秘密。
坚定着信念,俯视着图纸,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攥住了李乐的心神。
他空出握笔的另一只手,走在书写感极为滑顺的白宣纸上,突然地磕在了桌角。
并不锐利的方尖戳到了他的手背,那一下疼得钻心。李乐视线霎时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向导从他中断的思绪退出,扶住桌子大口喘气。旁边有人着急地靠上来,扳住他的肩膀:“李先生!怎么了?呀!您的手流血了,是不是累着了?”
李乐想答“没事”,喉咙里却像滚了一圈什么,胀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低头看着草稿纸,湿了一片,他抬手去摸自己的面颊,只摸到了满面泪水。
他想起他数月未曾联系的父亲,李书文如果在此,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跑过来,捧住他的手,又是吹气又是上药包扎,脸上那皱成一团的表情,好像伤的不是李乐的手背,而是他自己的心肝。
他想起他十五岁时的某个深夜,为了解决一个装配图测绘,连续伏案了十几个小时,最累的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人按揉着他的颈后很长时间,大掌温暖厚实,力道适中。
他想起他十四岁在组装那些零件失败,为找不出原因大发雷霆时,他的父亲会摸着他的头说:“不要急、不要急,咱家又不缺这些……”
他想起他十岁,那双大手布满了茧子,将刚从别家又刨来的几本沾满泥土的书籍或废弃设备,悄悄放在了他的案头。
他想起他五岁,为拆了家里唯一一个屏蔽器却拼不回去害怕不已时,那双大手依然如故地抱起他,轻轻摇晃着他,哄他入睡。
一碗米饭、一碗肉,肉总是放在他这一边,他的父亲,咬着馒头,看着他吃,好似他自己吃出了山珍海味,笑得那般满足。
为什么……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些?李乐不明白。也不是疼,从小到大打了那么多模具,受的伤有比这重多了,就连他单单碰一碰“粮食”,父亲给他的一顿竹笋炒肉丝都要他三天才能好,因此手背那点疼并不被他放在心上。只是心慌,慌得仿佛他即将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可他不明就里。他看着窗外,白光刺眼摇晃,铺了一层寒颤颤的微光在他的机动装甲上。有人给他的手擦药,有人询问着他什么,有人握住他的手企图读取他的内心。当这些声音消失了,他看见李书文朝他走来,一如既往灰扑扑的衣着,挂着两弯熟悉的括弧笑。“儿子哎……”
李乐想说,爸你别急,等这单大的做完,咱就去占领那外面的世界,然后带上足够的银钱,找一个最美的地方,给你修一栋最大的屋子,最贵的音响,最好的录音设备,没有“粮食”、没有馒头,你想吃什么肉就吃什么肉,你想听什么曲就听什么曲,肖邦、李斯特、马友友,你想弹钢琴就钢琴,你想弹古琴就古琴……
他还要去买那些照相机、电视机、超级计算机、机器人,不同型号的,每款都来一个,看看它们都什么模样,有没有他做的好,他还想去那什么大学,看看那个核动力工程到底怎么回事,再用他的作品打败那些不可一世的什么爱因斯坦、牛顿珀尔大科学家——
然后,李书文就会笑的份外开心地说:“儿子哎,爸爸真为你骄傲。”
而他想着这些,目送着那幻象从有至无,剩下了他身披铁铠的“木马流牛”。有种剧痛融入了血液,不知为何地,令他浸在这温暖的空气中,在他十七岁的这年,哭得不能自已。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李乐才明白,那是他的父亲来找他了。找不到他,他不舍得走。
哨兵奋力扒开人群向前挤去。围观的普通人就像吊脖鸭一样紧紧挨挨地拥在一处,伸地长长向着一簇。他被挤一步,退三步,谁都看想看清,又怕些什么,前面的人退两步后,后面的人亦在往前,推推搡搡。日头晃眼撑开一圈圈的白纹。
“洛玄,莫要以为我没有脾气!”
是夏婉卿的声音。
“莫要以为你可以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是他错了。
诧愕的一秒后,淋漓的冷汗冒出来,洛玄眼前浮现了几天前出门时,向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于是哨兵便懂了,原来不只是他可以向向导藏起心思,向导对他做起同样的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
他不恨他们。他恨他自己,他早该知道的,他们会对他下手——李家被抄了,他们带走了李书文。那人去楼空的屋子,漏着风,李乐的作品全没了,有的像什么电路板,凌乱电线团,就被人随意扔在垃圾堆里,和废铁混在一块。洛玄不敢继续想,直奔一处离李家居住区最近的菜市口,惟一念头在脑海里打转:哥们你要撑住,你要撑住!
时间迅速地从指间溜走,而他觉得自己的动作,仍是太慢了、太慢了——人群静谧如潮声,仿佛默默注视着一切发生。
有一股力量从后抓住了他的胳膊,从精神链接而来,是夏婉卿不容违抗的意志。
“——为什么?”洛玄问出声,或许没有,他质问自己的向导:“为什么?是你,是你举报了他!可他,李书文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此人以奇巧淫技祸乱人心,”夏婉卿义正言辞道,她的声音回荡于哨兵脑内,传递着严厉的情绪:“其思想危害甚大,已诱你耽误修真,是以——思想罪。”
思想罪。
如此可笑的三个字,洛玄却笑不出来。只感到阵阵寒冷袭上后脑。他知道,对天元门内的向导们而言——的确可以有这个罪。因为他们,不仅有这个能力,更可怕的是,他们切切实实地拥有这个权力。而哨兵,则沦为了帮凶。
“放开——”他竭力挣脱,可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通过链接牢牢地桎梏住他控制四肢的脑脊神经,她的修为日益精进,而今骤然发难:“是我!是我的错!与他无关!放了他——放了他!”
对方若因他而死,他不能见死不救!
“洛玄,听话!”
向导喝道,施加的精神暗示毫不客气地一个拍打在哨兵精神力网上。
“——为什么,”洛玄动用全身的力气对之对抗,可神经末梢的被掌控令他的挣扎绵软无力,气急败坏:“你们这般,你们这般!可曾考虑他的儿子李乐还在帮你们做事!”
怎可如此!
“那又如何,不过一名普通人。”夏婉卿对他的冥顽不灵这一回彻底失去了耐性,屏蔽了那些令人烦躁、愤慨如潮水的咆哮情绪,她放柔声音:“洛玄……走,跟我回家。”
狠狠地加大了灵力的输出,第一次动用了玄心术第二式山中之傀,她极快地侵入了对方的精神图景,化为了“天”——同时不禁地恼火,如果对方能够把更多心思花在双修上,她控制起来也不必耗费那么多力气,不过总归成了。荒漠上空风云变幻,落下了倾盆大雨,瓢泼于盐湖中,直接绑缚了那头昏睡不醒的睚眦——哨兵的精神体发出一声不适的哀鸣,连眼皮都没睁开,就任她,那红色的细线捆住了四肢,摇晃着僵硬的脑袋,由红线提吊着关节,一步一动缓缓走出了湖面,宛若悬丝傀儡。
现实中短短几息,洛玄就发现自己的手脚,再不听自己使唤。
惊惧、恐慌、恨意、愤怒,情绪的洪流随即被舒缓的疏导淹没平复。
精神即将陷入恍惚之前——
“李书文、李书文——我找到了——”
他脖子艰难地扭过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名普通人被按在地上,一身脏乱头发如杂草,一柄锃亮大刀就在他颈上几寸,熠熠生辉。
“——我找到李乐了!”
他想告诉对方——咽部的肌肉却已不受控制,于是话语被封禁了,堵在喉咙里。他徒劳地发出口型,合上了,一步一步,由向导操控着思绪,牵引着茫然离开了人群。
天元门……
这里是向导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狱。
李书文跪在地上动了一动,被押送他的哨兵警告地摁住了。
向导们一条条宣读他的罪状。
死期将至的如今,他的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奇巧淫技,祸乱人心。
——投机倒把,以图己利。
——思想反动,危害纲纪安全。
——煽动谋逆,妄引西学毒瘤。
菜市口的地面,污泥脏水,手指贴于其上,湿冷不堪。指尖轻轻弹了弹,莫须有的几个乐符,指甲缝里渗出的皆是腥臭秽物。
“李书文——李书文——”
他隐隐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像是那位哨兵的声音。
“我找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那声音低了下去,渐消于无。李书文的心绪被撩动了一丝波澜,他感到自己开始有点后悔了。
本不该与那哨兵说那么多话的……但到底有些难得,一个能交流的人、愿意帮助他的人……也不怪对方,精神链接的双向共享就意味着,就算哨兵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向导,等他们一待待一块,向导早晚就知道哨兵心里想什么了。
只是仍觉得讽刺,自己熬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记住这个道理:每一个向导都是天然的思想警察,哨兵就是他们的耳目爪牙。
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木头人,再也不去企图拥有自己的想法。像他的邻居,像他曾经的同事,像所有沉溺“粮食”的普通人……若果那样,他的生命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李乐啊李乐……
爸爸等不住你了。
李书文心想道,耳畔响起了长刀劈开风的声音。
人生无常。
剧痛挟裹着黑暗披覆了视线,眼前迷蒙,似幻若梦。
有一女子,身着连衣红裙,款款而至。那是他因产后感染早早逝去的妻子。
“艾诗……”
李书文呢喃出对方的名字。
妻子红唇微勾,笑睇着他,怀里抱着婴孩,那是小小的李乐,朝他手舞足蹈。
他们诗书礼乐,终得团聚。
天元历庚戌年八月十五日,午时三刻,李书文卒,死于示众斩首。
头颅脱离躯干的那一刻,李书文残余的视觉飞起空中,看到所有向导眯起眼,在胸前划了个手势。那是在防御受刑人临死前爆崩的情绪波动。
而他也看到了,李乐趴在窗前,专注地端详着院里他的作品,那台大铁甲怪物。有很多人围着他,嘘寒问暖。
若有来生……
李书文走向他挚爱的妻儿,搂住他们。
若有来生……
以最后的思念,他许了一个愿望:
愿我们能出生在一个没有哨兵向导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谢谢balabala,木云云,墨蓝X3,路过的9X7,犬三,我也要做小天翔,gg的投雷~
? 交响 ?
第 108 章
科学赐予人类的最大礼物, 是使人类相信真理的力量。
——康普顿
“恭喜肖少华博士荣获2091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肖少华挂断电话的几分钟后,几乎是诺委会对外宣布的同一时间各大媒体门户网站都挂上了类似新闻标题。
——“恭喜我国生物学家肖少华问鼎诺贝尔”
——“祝贺我所研究员肖少华——”
——“恭祝中国科学家肖——”
“他是如此的镇定,以至于我怀疑他听成了‘明天天晴’, 不得不将话强调了几遍,直到他说‘好的, 我知道了’。”
负责通知医学奖的诺委会成员对媒体道,当他致电肖少华得奖时对方的反应, 那无奈摊手的表情令记者们笑成一团。
而在回应外界质疑时, 六十来岁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委员会现任主席蓝迪·罗斯曼这样对着镜头道:“肖既不是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也不是研究发现到获奖最快的得主,甚至不是第一个拿诺贝尔奖的亚裔。如果仅仅因为年龄、验证的时长,而忽略了那些来自世界数百个参与成果验证的具有资格的实验室汇报, 将极有可能使我们错过一项伟大的开创性成果, 也是评审委员会所不希望见到的一幕。”
闪光灯、快门声此起彼伏, 老人的侧脸被印成照片,飞入各大媒介平台。
一时间,微博微信、推特脸书及各大论坛中, 肖少华三个字再次登上了热门搜索前五,媒体们极尽夸奖之能事,赞美之词纷至沓来,仿佛先前种种俱已死去, 而今这位是如斯才华横溢品德高洁的天之骄子。
SG研究所为其召开临时记者会, 肖少华道:“接到电话时刚做完一个实验,以为谁跟我开了一个玩笑。现在知道不是了。”
台下大笑。
因他说话时, 眼神冷静面无表情, 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被国外网友们戏称为“Ice Man”, 国内译作“冰人”,短短数小时,肖少华的个人微博粉丝数量再次见涨数万。
各地SG研究机构发来贺电,中科院发来贺电。SG科学报在线发了一条这样的微博:看!肖发现了一处金矿,快啊!大家伙赶紧地上去挖呀,晚了别人就都挖走了!什么,你要关心私情八卦?不好意思改天谈,我们都在忙着挖金矿(手动拜拜
及素来以严肃高大上著称的清华生科院这月大概换了编辑,转发了该微博并道:好哒,我们来搬砖了~
肖少华的百度百科、维基百科被更新了数千字,虚实且不论,内容之详尽几可媲美个人传记。其中桃色新闻仅被寥寥数行一笔带过,更有出版社放言要联系作者将迄今为止对方发表的论文集结成书出版,稿费优渥。肖少华故居所在的连云港,当月旅游人数暴增,署有“少华”二字的商品、服饰店、玩具店大肆广告,他所就读过的高中、初中等成为那几日旅客们的必访“胜地”。校门口挂上了红幅“热烈庆贺我校校友——”
肖少华的小学同学出来了、初中同学出来了、高中同学出来了……连李秀所在的连云国际商务报社也不能幸免,因她担当的编辑,头上还有主编,策划见了她就双目放光,连声喊着“专访”,李秀好悬的没把职辞了,再三抗议之下勉强弄了份纯文字的鸡汤凑合,居然也突破了他们那半死不活的商报数月销量,从此被全社上下高捧一头。
十二月初。
刚下过一场雪的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白雪皑皑,宛若童话中的城市。
一台特制的黑亮宝马停在了卡罗琳医学院的诺贝尔会堂外,车门一打开,即时有好几人上前迎接,肖少华一行人从内鱼贯而出,为首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是瑞典外交官,他一边对着耳麦说话,一边朝身侧礼貌地做手势请肖少华等人跟他往会堂方向走。其后是此次随行的专员,也对着耳麦问询酒店行李的事宜。肖少华一身长款黑色风衣,灰色的围巾,依旧戴着他那副银框眼镜,学者彬彬、不苟言笑的模样,苏红与他一道,橘色外套短装长筒靴,大步而行,他们此番是去往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的新闻发布会,尽管因为大雪航班延误了,毕竟还是赶上了。
瓦伦堡厅里一切就绪,平时摸不到人的记者们这回是彻底地抓住了机会,提问一个接一个,看得中方驻瑞典大使馆的人一脑门的冷汗,这里可不是国内啊,来之前就接到了上头嘱咐,谁都知道这哥们之前对媒体有多嚣张,那噤声手势,那微博声明,啧啧……好在肖少华这回虽表情淡淡,该答的都好好答了,偶尔还展示了一下他独有的冷幽默,因为他不动声色,那笑果便是翻倍。
记者:“请问来到了瑞典有什么感受?”
肖少华:“很冷。”
又有记者问:“得知获奖后,觉得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肖少华:“继续做实验。”
被问及“对想学生物的青少年们有什么建议”,肖少华答:“这样,建议他们先去做一年怎么都做不出结果的实验,我们再来讨论。”
苏红黑线,她就知道!这人都上了飞机,还拿着笔记本分析一组实验数据,亏得飞机上还有WIFI,差点给对方跪了。经费暂时不用担心,不过这样一来,那什么考勤、检查、汇报都落在了她头上,连名单的拟定都没放过她,因为随行可以达到十六人来着,肖少华父母都不愿意出席,邱景同本来就在晚宴嘉宾之列,上头们商量了一下塞了一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进来,快出发的时候肖少华忽然电话问可以不去领奖吗?吓得苏红夜半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冲去了实验室,原来是他们好几组数据都反馈了一个问题,可能会推翻前几个月的研究思路。看着肖少华认真的眼神,苏红这会真心觉得老板太拼了也不好哇,“不可以,除非组长你想引来更多的麻烦。”
肖少华便闭了口,不再提。
韩萧听闻也是醉了,苏红给他发微信:“你能体会我半夜三更忽然收到老板邮件回复说自己去实验室了的惊恐吗?我原以为邱老大就已经够鬼畜了……”
发布会完了约莫晚八点,差不多国内凌晨,他们一行回酒店路上,苏红记完外交官与专员跟他们说的明日行程要点,刷开微博,看到新华社的记者更新了一条状态:你们知道我的感受不?想跟肖大大多说句话太、太太不容易了,还得申请出国!
并附上了一张今晚肖少华回应提问时的正面照。
或许是灯光效果,这张正脸连苏红这已经看习惯了的老人都觉得拿去演个偶像剧的冷面总裁应该不成问题。
苏红心里哈哈哈哈,点开了评论,跃入眼帘的第一条:男神~男神~你笑一个嘛~
她点了个赞,切去肖少华的微博看了眼,还是前两年那条谢绝采访的声明,只不过底下评论已逾数万计,最新的一条:亲你搞搞科研就够了,千万别去当小三哦。
苏红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等她按完举报,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肖少华一眼,只见对方抱臂合目,下颌微抬,手指有节奏地轻敲上臂,不用猜准是又在想什么轨迹分析。于是,她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很可笑,对身旁的这位仁兄而言,外面那些嘲笑、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屁!更不提这俩月来那些神奇的化批评为赞誉的声音,他们中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过肖少华的研究,又有多少人是因为诺奖的光环跟风?切切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名人效应的苏红,觉得自己的心态还得要多加锻炼,那些所谓的批判,以前对这人没用,以后就更没用,实力面前,一切非议都是纸老虎。
“忍他、让他、避他、由他、不要理他,再过十年,你且看他。”
苏红更新完自己的Q|Q状态,放下手机充满了干劲。
接着便是马不停蹄的演讲、访谈、访问、招待会、宴会,诺奖周还有好几天,总体是庆祝与交流活动,大头戏是后天的演讲跟十号的颁奖典礼,今年的得主共有十一位,肖少华的演讲被安排在八号早上,去时等待入场的人已排了近百米。青年科学家站在台上,主要介绍了他的研究工作如何起始与展开,强调了数理基础与领域交叉的重要性,并其中提到了罗成兴、胡良工与邱景同诸人给他的帮助。说罗成兴对数理的重视,逼他自学多元回归、应用复分析,甚至理论物理等,说他想法上的转变来自胡良工,因为对方的谆谆教诲中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经验丰富但从不拘泥窠臼,于是许多事物换一个角度,便有了不同模样。而邱景同是一个注重研究过程远胜于成果的人,他会问你为什么,是什么原因,重要的是找出现象背后的成因,如何解决问题,你是否按照设想的去认真实施了,从不说今年必须出一个成果等等,这种来自精神上的支持相当宝贵。
“不用将它想的太过神秘,将它称作四维,只是因为它比我们的三维空间多了一个维度。”他向背后的屏幕做了个手势,于是观众们上方出现了共鸣介质的全息投影。“或许有一日我们会发现五维、六维,甚至完全将它推翻,证明其只不过是精神粒子的一维卷曲。”
台下物理专业的学生们发出了笑声。
“我只是幸运地在真理之山上发现了一个矿洞,洞里究竟是什么模样,还有许多坚石与阻碍。为了能将这矿洞里的一切真正展示予诸位,离现象背后的本质更近一步,将需要更多的人一起加入开采的队伍。”
他想起了另一位也曾给予了他指导的逝者,“或许有一日我们能重建巴别塔,或许不能,然而我深信,凡人不死,精神不灭。”
“凡人不死,精神不灭。”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礼堂内一下沸腾了。
“凡人不死,精神不灭!”
“凡人不死,精神不灭!”
第 109 章
“这就是我们的自由意志, 它将神圣凛然,不可侵犯。”
次日瑞典报纸《每日新闻》上登出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了对昨天肖少华演讲的总结。
“噢!肖, 太棒了!终于见到你了!”
彼时肖少华一行人正在格朗大酒店的马提亚餐厅用餐,同行者们中有外交官有翻译, 还有一同从SG研究所远道而来的同事,众人兴致勃勃地交流这几天在斯德哥尔摩的见闻, 他们有的去了当地的中学, 有的参观了实验室、新闻社等,各有收获,闻声均抬头朝声源望去。
只见一名穿着双排扣尼大衣,两鬓斑白的外国男人向他们大步走来, 肖少华放下刀叉站起来, 还未出声已得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我是雅各布·温克勒, ”来人一口标准的德式英语,轮廓很深的面容双颊白里透红,双眼炯炯有神, 嘴唇上下翻动两撇浓密的银灰胡子,还带卷,他语速很快:“过来前应该发邮件给你,但你知道的, 太多会议了……天啊!汤姆说你在这儿, 好小子!我早该猜到了!”
他说的汤姆指的是邱景同,“Tom”是“同”的谐音英文名, 就跟他们喜欢将肖少华喊做“Shawn”是一个概念, 都是为了方便记忆。一听对方名字, 肖少华就想起来了, 几年前他多封邮件问询过精神力源理论的那位生物学家,后来发展成了学术上的互相探讨,他乡遇故知,心里也是不由高兴,尽管措不及防接了这么个见面礼,后背僵了一下,但他表情不变,仅稍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直接指了张空椅,“坐。”
位置是苏红的,人去房间拿东西了,要一会才来。侍应生很快又拿了副餐具,将之摆好,并送来了杯冰水。同桌的其他人也有的认出了温克勒,其中几名引用过精神力源说相关论文的别组同事双目放光,跃跃欲起身来搭话。温克勒坐下后先喝了口水,向肖少华伸出手,后者以为他要握手,便要摘下手套,却被温克勒按住手背:“别摘、别摘,”这位德国的生物学家说道:“一个忠告,到这里就得这样握手。”
说着,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上了肖少华的,隔着两层材料力道适中地摇了一摇。手套是诺委会发的,得主们每人都有一双,说是出行典礼晚宴必备,据称采用了最新纳米技术,并包含有防污、防辐射等功效,同时也是一款柔软服帖的屏蔽器。因芯片用特殊的方法布线,只在紧贴穿戴者上半身皮肤毛发上形成一层超薄“隔膜”,将平常屏蔽器被哨向们诟病的“嗡鸣声”降低近无。
肖少华闻言了然,温克勒松开他的手,笑道:“以后有空来柏林,请你吃烤蹄膀,喝黑啤。”
肖少华眼睛一亮:“这个可以有。”
温克勒大笑,他掏出一根雪茄,才划过一道弧线,已有侍应生上前:“抱歉先生,这里禁烟。”温克勒也不急:“知道、知道,”他将雪茄置于鼻下闻了闻,又塞回上衣口袋里,“肖,很多年了。”他感慨道:“我知道,有些东西并不那么容易戒掉。”
旁边有人出声提示:“温克勒先生,那边有吸烟区。”
温克勒挑挑眉,没有回应对方,调侃地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望向肖少华,眼神坦然:“我很高兴,你依旧是你。”
窗明几净,淡雅的蓝灰色调家俱低调而奢华地装饰出偏复古的室内风格。苏红快步走过布纹沙发,在座旁捞到她的充电转换器。离晚上还有好几个小时,还是带上好了。她将转换插头放到包里,抬头看了眼窗外,得主们的房间不论视野、布置还是配备都是最好的,这里正对着海滨风光,远处粼光徐徐。
他们中午这餐是在马提亚餐厅,马提亚是米其林二星,但凡上了米其林星级的餐厅普遍有一个特点:上菜巨慢。星星越多,上菜越慢。四道菜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更不提今晚还有一餐,依照以往的传统三个菜估计能有仨小时。因此她并不急,先站在窗前抱臂欣赏了会这难得的风景。没有实验、没有进度、没有报告……时间仿佛就此慢了下来。
手机响起了一声提示音,苏红滑开屏锁查看,是韩萧的讯息,说他下班了,今晚就蹲电视机前等直播了,问她在做啥。苏红回曰:看天。韩萧很速度地回复:雪停了?苏红答:Yep。韩萧道:那你多穿点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苏红刷新了下微博,刷出了条蛮多人转发的,网友名“我就转发不说话”的一条状态,差点笑喷她。
其实内容很简单,就是按照时间顺序将某网媒近两年的些头条捋了一遍:
“年轻不是傲慢的借口”
“哨向网友:肖氏四维解读令人尴尬”
“揭秘学术霸|权的前世今生”
“昨日生物学界新星已成今日毒瘤”
“实拍青年科学家私生活混乱堪比娱乐圈”
“肖少华研究组再发论文”
“喜讯:肖少华博士荣获诺贝尔医学奖!”
“天才科学家为国争光启程领诺奖,桂冠已备,静待王归”
苏红截了张图发给韩萧,后者毫不客气地回了一串哈哈哈哈,并道:今年最佳官方打脸范儿。苏红点开评论,输入几个字母又删去。非常时期还是低调点好,她心想,点了收藏。这条状态简直能让她下三碗饭,韩萧又来了条语音回复:“收了,以后没事儿拿出来翻一翻,神清气爽一整天。”
苏红被他笑跌到沙发底下,爬起来理了理衣服出发。从房间到餐厅有段距离,她插上耳机线,调出昨晚没看完的得主演讲录播继续看。这会儿听的是文学奖得主克里斯·安德森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演讲,只听这位来自英国的男作家,用优雅而阴阳顿挫的伦敦腔念了两段他作品里的节选。
苏红的文学批评课素行低空掠过,这位要是来个花枪修辞十八拐的英文长句,她铁定歇菜,只好去看中文翻译了。好在没有,长短句交错,用词朴素直白……可她听了一会后脑就出冷汗了。说是多恐怖的故事,也并不是。这位仁兄不过很简洁地描述了遍俩角色的相处过程,心理变化和他俩实际行为的穿插描述。因他同时还是名心理医生,开了家私人诊所,其中一名角色是他患者,另一名是患者的朋友。为了保护患者隐私,他征求了人同意,隐去了对方背景,虚化了现实部分,揭露了患者朋友光明外表下内心最阴暗的一面。
因他身份特殊,倒没有人怀疑他所发现的是否真实,苏红翻到他的履历,属性一栏写着:A-S级向导。
苏红心中咯噔一声,果然下一行的诺奖授奖词大致道:安德森巧妙地将他的异能融入了文学创作中,解离并重构了英国文化,其对人心变化的精准把握与简约优美的描绘,让灵魂成就独自的史诗。
她掌上的视频中,安德森梳着大背头,一身深色西装条纹领带,面容端秀,是典型的英国绅士。他坐在台上娓娓道:“觉醒成向导之前,我自卑而胆怯,因不知人们在想什么,每每揣摩不得要领,仿佛怎样做都不对……我羡慕地望着他们,不知该如何融入他们。直到向导能力为我插上了翅膀,终于得以挣脱人与人间难以相互理解的束缚……是的,成为向导使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苏红按下电梯,电梯里也覆盖了wifi,她点开下拉评论,不出她所料,评论已经炸成一片,看来今年的文学奖争议比她想象的还大。
当这位得主说到他写作的秘诀就是“学会聆听他人内心的想法”时,底下许多哨向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也有普通人观众坐不住了,站起道:“安德森先生,诚然人心的复杂与难测,在您的手中被轻易剖析成为了精巧的艺术品……我依旧想问,这之中哪怕有您个人一丝一毫的想法吗?”
安德森笑道:“是的,我的想法贯彻始终,就是要将人心中最真实的一切展现给世人。”
那位观众道:“所以,您利用您的异能剽窃他人大脑里的东西据为己有……请问您的所作所为与抄袭有什么不同?”
她的言辞过于尖锐,现场一阵骚动。
“亲爱的朋友,”安德森的声音温和平静,有种奇异的安抚作用,“请问你来自哪个国家?”
女观众的声音低了下去:“中国。”
顿时那骚动被更大的哄笑取代了。
安德森忍着笑,对身旁的主持人说:“抱歉,汉娜,或许我的记忆的出了差错,请问抄袭的定义是什么?”
“根据国际版权法的定义,抄袭是指未经著作人允许,擅自将原著基本未经修改的抄录,是一种侵犯著作权的行为。”主持人还未说话,另一名褐发棕眸的观众站起来将手机上查到的解释大声念了出来。
主持人报以了掌声。
“这位来自中国的朋友,”安德森学着对方语气,调侃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你所说的抄袭,应该指的是像贵国一年前热播的电视剧《花神泪》,从场景到镜头,照搬了诸多好莱坞历年来的电影大片,其相似程度,几乎可以叠加……又或者是贵国几年前某位畅销小说作者,将中外各地名著以摘抄的形式署名为自己的作品,十分勇敢地发出了‘我没有错,我决不道歉’的宣言……又或者是贵国多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千名作者请|愿,然而至今贵国的文化|部依然将许多同性恋小说列为禁止出版的淫|秽读物,因此尽管证据确凿,贵国的许多作者在抄袭起同性恋小说时依旧毫不手软,因为他们知道那些被抄袭了的同性恋小说作者绝不敢跟他们当庭对峙……”
安德森还未说完,掌声与口哨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安德森不得不抬高双手,示意观众们稳定情绪。这位来自英国的向导含笑道:“遭到抄袭的著作人无法伸张自己的权益,是著作权法不完善的体现。我可以明白你由此的愤怒心情,可是请问我的作品中,哪一条符合了‘侵犯著作权’这样的定义?”
镜头拉近至女观众的面孔,她额上沁满冷汗,嘴唇颤抖,忽然指着台上爆出了一句:“你、你……你抄袭了他人的思想!”
现场的嘘声、哄笑声在她尾音落下时一下冲上了屋顶。
安德森拍腿大笑,好似从未听闻过如此荒谬的事情:“我亲爱的中国朋友,你实在太幽默了。”向导再次抬高双手微下压,现场稍安静了些。“你千里迢迢跑来指责我,只因我不过揭露了人们内心的想法,将它们反应成文字?!”
他向观众席摊手,仿佛要应和他的说法,那里再次爆出一阵大笑。
“谢谢你对于我作品的肯定,”安德森一言一笑皆风度翩翩,对比之下那位女观众局促不安眼中怨怼:“可惜我不得不告知你,现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没有哪一点违背了英国的法律。好吧,按照你的说法,”他停顿了下,耸耸肩:“或许我确实抄袭了。”
现场屏气。
“如果抄袭大英辞典也算抄袭的话,我的每句语法、每个词汇运用,都抄袭了大英辞典,欢迎你去起诉我。”安德森笑着道:“那么你刚刚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也抄袭了,因为你抄袭了中英辞典!”
现场的观众简直要为他笑疯了。
主持人汉娜适时插了句话:“欢迎来到安德森脱口秀现场。”
“恕我直言,”等观众们笑过一阵,安德森面上笑容微敛,他望着那位垂头不语的女观众正色道:“从你的话语里,我只看到了你对向导的偏见与歧视。其实我并不想指出这一点,因每一个人所处的环境与受到的教育不同。就像你作为普通人,可以通过自己的观察揣摩,发掘人们内心的想法,将之表述成白纸黑字,而我作为向导,感受他人内心的异能是我本身能力的一部分。你可以运用你的天赋写作,而我也可以运用我的。如果你说你看出了某人是怎么想的将之写出来,就不是抄袭,为什么我就不能?就因为我是向导?世界怎可以任凭你们颠倒黑白?!”
当他话落的同一刻,现场的气氛热烈到达了顶峰,已有人喊起了“Proud to be Guide!”(我是向导我骄傲),并扯起了横幅,与另一边挪威的和|平奖接迎现场交相辉映。
“我亲爱的中国朋友,”安德森对着镜头笑道:“我诚挚地建议您,在对我发出无稽的指责之前,先向你们的人民大会建议完善你们的版权法,毕竟我所出版的作品,可没有哪一本在出版前就和市面上已有的某个作品大篇幅相似,却署了他人的名字。”
没必要再看下去了,苏红点了右上角退出,向导的声音被截断在他的某个词。她手指飞快地键入搜索关键词,出来了一列今年畅销书名单,她一一点入前五的作者简介,无一例外,全是向导。
手指微顿,她退出搜索,点开电影网,将新上映的片子编剧名字都搜了一遍……无一例外,编剧竟然也全是向导!
制片方,疯了吗!
苏红只觉得眼前一黑。
电梯传来了提示到达的声音。
她手指按在开门键上,有几秒使不上力气。
……是的,是了。
也难怪。
他们只要剧情精彩,他们只要台词引人,他们只要桥段新颖,什么原创,是谁独创,到底谁的想法,这些根本、从来都不重要!
收视率、票房、钱!盈利!
——向导们恰恰抓住了这一点,收集他人想法据为己有,这素来是他们最最擅长的。他们的大脑比搜索引擎还好用,更更可贵的是还不涉及版权问题!
不知不觉中……
苏红跌跌撞撞走出电梯,手扶住了旁边的陶瓷花瓶,四肢发软,浑身发冷,一时间晕眩得想吐。
她心中无比明晰地浮出了一个念头:
——文学界,完了。
第 110 章
繁花缠绕的碎金微雕镶嵌在白瓷里, 壁灯在银色龙头上浮了层浅光。
水流哗哗淌过。
肖少华在洗手。
说是洗手有点奇怪,因为其实洗的是手套。好在这手套并不沾水,放到龙头下冲一冲也就干净了。
“噗嗤。”
旁边有人笑出声, 是个一头亚麻色短发的英国男子。
“抱歉,”见肖少华眼镜反光锐利扫了过来, 那人握手成拳放嘴旁轻咳了声,忙解释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洗手还戴着手套。”
说着他摘下自己的白手套, 向肖少华伸出手, “你好,我是克里斯·安德森。”
这俊秀的欧美人面容笑起来看着十分和善。
安德森,肖少华知道这人是谁了。这一届的文学奖得主,也是他晚上典礼时的邻座。如果没记错的话, 对方应当是一名……向导?
——“肖, 听我说, ”德国科学家浅蓝的眼瞳在阴影下偏近灰色,“我不知道汤姆是否跟你提过,如果没有, 也没关系。”
“从现在开始,你的大脑将会成一个完全的宝库,在某些人的眼中。”
“相信我,你不会想让自己被当成谷歌搜索一样对待。”
温克勒方才的言语犹然在耳, 对方认真得近乎严肃的神态令肖少华无法做出他在“开玩笑”的假设, 何况他提到了自己的导师邱景同。
“不要相信靠近你的任何一个向导。”
他……在说什么?
温克勒立起手腕,用覆盖着屏蔽器的手背挡住了他的声音与口型, 只堪堪被肖少华听到。
饭桌上的其它人, 正言谈甚欢。
肖少华的目光, 不由地往边侧望了过去。那是军方派下专程保护他们此行的向导, 对方若有所感,抬眼定定地与他对视了一秒。
“包括她。”
温克勒道。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身不由己。”
“不要考验人性。”
说着,他将一本纸质的书塞到了肖少华手里。
而后他起身,向众人告辞。
肖少华握住书本边缘的手紧了紧,温克勒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相送。待人走后,肖少华垂眸,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小白册子——酒店门口就有派发,人手一本,主要介绍这次“诺贝尔周对话”的活动安排。
温克勒翻给他的地方,是书本的背面。在这封底,对方指尖划过的地方,有一行英文小字:
Share your knowledge, protect your brain.
(分享你的知识,保护你的大脑。)
收回自己的思绪,肖少华冷淡地扫了一眼向导赤|裸在外的双手,一言不发地直起腰抽了张纸,轻轻拭过手套表皮,就已干了。他将纸巾揉成一团,利落扔进垃圾篓,转身离去。
“嘿!”安德森在背后喊他,“肖,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冒犯。”
安德森追了上来,“我只是感觉到……你的痛苦,我想帮助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语充满了真挚关怀,可惜肖少华不为所动。他继续笔直地前行,走出盥洗室范围。
“前人曾经说过,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肖我看过你的报道,真的喜欢你的见解,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或许能更好的帮助你舒缓情绪……”
悬挂于天花板的监控器如一个小圆球,下方有个人,绞紧双手站了有一会的样子。是苏红。她一见到肖少华身影,就迎了上去,“老板!”同时也打断了安德森的话语。
“怎么了?”肖少华用中文问,微皱眉。苏红也用中文答:“菜上来了,大家看你还没回来。”
肖少华颔首:“走。”
竟是从头到尾没对安德森开口说一个字。这一幕若是被记者们捕捉到,恐怕又将成为肖少华脾气糟糕的佐证。
安德森还想跟上去,却被苏红阻住了路。
“安德森先生,”苏红用字正腔圆的英语道:“请自重。”
午餐过后是午休。肖少华处理邮件报告时,一个未知视频来电蹦了出来。他看了下号码,这个账号知道的人不多,去年他换了手机,只通知了朋友圈。想了想按下了接入,一张胡渣子脸顿时显现在了屏幕上,“哈哈!酋长,好久不见!”
大概看肖少华没反应过来,对方一把摘了墨镜和头巾:“是我啊!认不出来了?”
从那多少有些熟悉的轮廓与声音中,肖少华迟疑些许:“……苏嘉文?”
“Bingo!答对了!”苏嘉文大笑,“恭喜你,炸药奖啊!快回来请吃饭!”
两人几年没联系,唯一接了个电话还是对方去年完成了新训跟他说自己要去个山旮旯的地方做任务,就是说一声。肖少华便给他寄了几盒他们组出的防晒霜。
“没问题。”肖少华道。
“我前几天下墓去了,墓里好多虫啊抓了不少,你也太不讲义气了,要不是刚回来看到了报纸,我还不知道!”苏嘉文道,那边日光耀眼,他似乎还在走动,晃得屏幕白花花的一片,“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肖少华:“埃及?”他看到了对方身后若隐若现的金字塔。
苏嘉文大呼“无趣”,曾经的温雅气质在这人身上仿佛灰飞烟灭:“徐小冰说你变化很大我还不相信……对了,他联系你了没有?”
肖少华:“没有。”
苏嘉文愣了一下:“哦。”
有人敲门的声音,肖少华半转身:“请进。”
苏红推开门进来通知他:“老板,时间到了,我们该准备出发了。”
屏幕那端的苏嘉文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那你先忙吧,不打扰你了。”
合上笔记本,肖少华还需要换衣服,白蝴蝶结、黑色西装西裤,典礼晚宴规定得穿燕尾服,换好后服装设计师来进行最后确认。专车已经在酒店台阶下等候,得主们几乎是前后脚出行。
“安德森先生,”一个棕发的英国女孩冲上了台阶,拦住了文学奖得主的去路,她平凡无奇的脸上长了两抹雀斑,鼻头都冻红了,也不知在这冷天里等了多久,“求你求你……这个故事我真的构思了很久……求求您不要夺走它……”
她声音虽然不大,偏高的声线在寒风中听来格外清晰,于是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噢,史黛拉,”安德森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我告诉你了许多次,把电视关了,躺在床上,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不,”史黛拉想去抓安德森的袖子,打着哆嗦,“不……不……您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她眼中噙满了泪水,本就普通的容貌,衬着洗旧的衣服不知哪儿刮了个口,露出了棉絮,显得十分狼狈。“那是我的故事……我的……我都快写完了,快写完了呀!她进入了镜子她打碎了镜子,那无数的碎片里无数的世界她看到了——”
“抱歉史黛拉,我现在很忙,”安德森没有心情跟她继续纠缠,他挥开对方,继续前行,“作为你的医生,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尽力地治疗你了,但你现在这样在公开场合诋毁我的名誉,真的令我很为难……”
距离他们不远的肖少华一行人,苏红听到旁边有人问:“她在说什么?”
另一个人耸耸肩,“不知道,可能是安德森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叫什么……《镜里,镜外》?”
或许是因为安德森对她的不怎么理会,女孩的神情逐渐激动,语速很快地又说了什么,在场许多向导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苏红听了一会,感觉大概是类似诅咒向导失感的句子,对向导们而言,这或许就跟诅咒美貌少女变丑八怪、百万富翁破产一样残忍,连随行的不少哨兵都皱起了眉头,更别提安德森本人。
“Calm down!(冷静)”只听安德森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原本愤怒斥骂的女孩就像突然被摁断了开关的电动玩具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陷入了昏迷。抓着女孩胳膊的保安们当即扶住了她,将她抬走。
“呼……”安德森整理自己的白蝴蝶结领带,对围上来的记者们解释道:“这都是我的错。史黛拉患有十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我一直用精神凝视配合药物为她治疗,所有的诊疗过程都有录音录像记录,出来前也充分安抚了……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说着,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苦笑,叹了口气:“史黛拉其实是个非常善良、可爱的好姑娘,一切都因病情的反复,并不是她的本意……还请大家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一位来自法国的向导作曲家,闻言上前握住了安德森的手,同情道:“噢,我可怜的安德森朋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史黛拉能拥有像你这样的好医生,是她的幸运。”
安德森感动道:“谢谢你,从我觉醒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人们总喜欢误解彼此,但我不会放弃。”两位在各自领域取得了出色成绩的向导来了一个互相鼓励的友爱拥抱。他们四周闪光灯此起彼伏不停,很快苏红的脸书上刷出了条新闻:向导不易,请让世界多一点理解与包容。
其它奖项的得主们已乘车前往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台阶上只剩下了肖少华一行人与安德森等人,两方泾渭分明。
向导回首望向了普通人,普通人也正看着他。肖少华的位置比他高了十来阶,居高临下,姿态挺拔,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峻。安德森忽然扬起了一笑,笑容明亮,毫无阴霾。他抬手向他飞了一吻:“典礼见!”脚步轻快地朝专车而去。
“快走吧,”苏红轻声提醒:“我们不能迟到了。”
行车途中。
并非多远的距离,却仿佛过了很久。
车窗外景观变幻,车水马龙,城池若梦。白雪披树,灯饰点缀,洋溢着圣诞节般的气氛。
车里十分安静,一时无人说话。
肖少华开口了,用的中文,“如果那天我觉醒了,”他只问了一句话:“……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么?”
苏红微微睁大双目,目视前方,无数纷繁思绪淌过心间,最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飘如羽:
“……我不知道。”
第 111 章
北方的冬天素来外冷内暖。是夜, 寒风呼啸过的万家灯火倒映在客厅的玻璃窗户上。韩萧穿着短袖长裤,一腿屈起坐沙发,一腿放地, 身向前倾,手搭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二手集市淘到的两百块液晶电视, 看到央视新闻播报肖少华一身燕尾服从瑞典国王手中接过证书奖章等,并鞠躬致谢, 镜头扫到了观众席上的邱景同, 老头子一脸笑容,精神奕奕。
当播报员念到“目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得主共有八十八名,肖少华成为了第八十九名,是第十九个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华人, 第十位获奖的中国籍科学家, 同时也是迄今所有华人得主中最年轻的一位”时, 韩萧“哇哦!”一声站了起来,他兴奋地去抓手机,赶紧将这幕拍下来。尽管这段播报的时间非常短暂, 还不到一分钟。
拍下后,韩萧将之上传了朋友圈。无独有偶,圈子小就有个坏处,一点开几乎全是祝贺肖少华获得诺奖的信息刷屏。大家还玩的花样百出, 放眼望去就跟营销号的广|告机似的。
纪小妍:[视频动图]我师兄![手动拜拜]
封扬:转发 [中华哨向研究所在线:肖少华领奖诺贝尔, 典礼现场高清大图……]
汪新宜:[撒花][撒花]再次恭喜肖师弟获奖~上新闻联播了哦,不错不错~[鼓掌][图片]
叶兰:[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微笑]
陶璐璐:组长太棒了!![图片][图片][笑哭]
谈有为:就是这样。转发[天文学家莱恩:那个冷漠傲慢的家伙他是如此迷人, 从前我只注视头顶的星空, 而今我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宇宙……]
梁铭:昨日的室友, 今日的搭档, 预祝我们合作顺利![龇牙笑][图片]
丁立仁:[视频动图]肖老板!求抱大腿!
罗成兴:学生获诺奖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是我国SG生物学明天的希望!转发[SG科学报在线:肖少华获奖感言全文……]
……
韩萧又收到了一堆问他怎么考上邱景同博士的私信。随着肖少华获奖,不用说邱老板的分数线肯定又要提高了,他内心几乎是崩溃地想着:幸好老子已经考上了啊!忙调换到一个直播致辞现场的网络电视台,也不知是哪一年烙下来的传统,华人得主们都一致选择了用中文致辞,刚开始诺委会还抗议下,后来……就随他们去了,据说有一年公务员考题还为此出了道“论汉语言地位的崛起”。
手机屏幕上弹出条短信提示,苏红现在手机处关机状态,韩萧心想肯定不是她了,拿起来看一眼,是徐冰发来的:加油加油!你什么时候也争取拿个诺奖!
韩萧简直要笑哭给他看,回了条:我觉得我做梦比较快。
于是他看完典礼就去睡了,因为明天还得早起去实验室干活。邱景同人在海外,进度可一点没准他拉下。想当初邱老怎么操练肖少华的,现在就怎么操练他们,一碗水端平,公平的很,只是韩萧这些被|操练的就想哭了:老大我们真的没那么想得诺贝尔奖……
接着梦里他梦到自己站到了颁奖台上,有人递给了他一块奖牌,上面写着诺贝尔XX,然而奖牌起了争议,有个人冲上来说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论文怎么能拿奖,光逻辑错误就有一二三四Blablabla,韩萧汗颜心想对啊对啊,僵在那里不敢动。然后一个老头跳出来说逻辑错误有什么关系,他拿的是文学奖,要的就是魔幻现实风中摇摆,韩萧喊等等,怎么会是文学奖,老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写的是科幻小说啊,不拿文学奖你想拿什么?韩萧瀑布汗,正拿着奖牌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群老头子老太太摇身一变成一堆倭瓜来抓他,场景变成了植物大战僵尸……不不,他才是那只要被抓的僵尸,一大排倭瓜弹跳在他身后要追杀他,韩萧跑啊跑,冲进了一个歌剧院,门口居然有个要收费的,他差点跳脚,娘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收费?!
……怎么应对的不记得了,韩萧醒来后表示心好累,就跟打了十八场仗一样,再也不会爱了。
这么做了几天实验,肖少华等人回来了。这会都要年尾了,街上挂起了红灯笼,韩萧开了台所里的车去机场接人。其实也轮不到他接,所里的俩领导都去了,央视啊什么一帮电视台记者都去了,感觉就跟接大明星凯旋归来似的,还有人跑去献花。韩萧在外围溜了两圈,感觉里面水泄不通估计没什么他的机会,准备取车溜回去,收到苏红短信:人呢?
韩萧一看这架势,忙将他的位置发过去,不一会儿苏红就裹着圈围巾拖个箱圆滚滚地过来了,缩进车里还打了个哆嗦:“冻死我了~”
韩萧瞄了眼她露外面的两条大长腿,发动车子:“酋长呢?”
苏红道:“老板跟能源局材料所那帮人去吃饭了,我让小谈帮我顶上了。”
小谈,谈有为,今年五月新招的博士,他师弟,因为是从物理转过来的,还得在邱景同手下读两年研究生看看情况。韩萧心想他室友年后得去上海那边研究所上班,房子估计得退了,这样就多出了个房间,就问了问苏红,没想到苏红答:“行啊,什么时候看房?”
韩萧见她这么干脆,“那就今天?”他道:“正好那谁在上海实习还没回来。”
“OK,OK.”苏红比了个手势,继续拿着手机收发邮件。
韩萧将车停到他家附近一间叫瓦罐汤的小馆子,熄了火问苏红:“快!有没有礼物?”
他别说,还真有。苏红从车后行李箱抽了盒东西递给他:“老板给你的。”
韩萧一听很高兴,进餐馆点了菜后兴高采烈地拆开,一看囧了:“这是啥?一双手套?”
苏红隔桌“啪”地用菜单拍了他脑门一记:“知足吧你,这可是最新型的屏蔽器。我们过个关还补了一堆关税。”
“哦哦,”韩萧摸头,拿出说明书看,吓一跳:“哇塞,这么贵啊!”
苏红以鼻音表达了她的鄙视。
韩萧将肖少华送他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收好,又腆着脸问苏红:“亲耐的你给我带了神马礼物吗?”
苏红听他说话那表情那腔调挂了一脑门黑线,掏啊掏啊从包里掏出个钥匙扣,拍他手上,一看就是街边五块钱的纪念品,上面镶了个诺贝尔的头像:“拿去玩吧。”
韩萧心都要碎了,捧着钥匙扣道:“不爱你啦!”
苏红:“呵呵,欠打是不?”又对他说,“手机拿来!”
“干什么干什么?”一听她说要手机,韩萧登时惊恐万分状抓过自己手机往后缩,活像受了强盗欺负的小媳妇。
两人处了些时日,苏红对这货什么秉性多少了解一二,“又趁我不在偷偷看小说!皮痒了是吧?”
韩萧作坚贞不屈状:“头可断、血可流,小说不可戒!”
苏红服了他了,伸出手:“……算了算了,你拿来,我看看你最近又看了什么小说?”
尽管她这样说,韩萧还是不放心,将他的历史记录先存了个邮件发给自己,然后调出小说页面,嘱咐道:“别删了哈。”
苏红无语接过:“瞧你那点出息!”
一看小说分类上写着SG,她就知道大致内容了,果不其然,趁着菜上来喝汤时间,她哗哗翻了十多章,对韩萧道:“嗯,就是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到一个哨兵统治的时代,还觉醒成了向导。因为向导人少啊,又弱啊,就被随意分配、迫害啊,总之过的特别惨。加上他们会读心嘛,就感觉到别人的痛苦,就特别特别想帮助别人,止不住的同情心哦,每个都是非常善良美好的圣母。”
苏红喝了口汤,润润喉继续道:“尤其是主角啊,精神等级不是SS,就是SSS,纯洁善良如女神,还遇上了好几个共鸣度百分之八、九十的哨兵,也就是都跟她在一个相容区间,每个都爱她爱的要死,艰难抉择中她遇上了那个共鸣度百分之百的哨兵……总之那几个共鸣度百分之八、九十的哨兵们就黑化了,将主角抢来抢去,主角当然是坚定共鸣度百分之百不动摇,于是在共鸣度百分之百哨兵的帮助下,她发动了向导权运动,解放了向导们,最后两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哇塞,”韩萧拍掌道:“你看过啊?”
“呵呵,”苏红面无表情:“这种剧情都在小说网SG排行榜上挂五年了,你还看不腻?”
韩萧笑道:“爽文嘛,平时做实验写报告都要累死我了,放松放松大脑。”
苏红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点开评论区,映入眼帘的一堆评论,点赞人数最多的两条——“真的好喜欢这本小说!最让人向往的是哨兵向导们那种,对爱情追求的纯粹与热烈~”
以及“这本小说改变了我对向导的看法。向导真的好惨啊,以往遇到向导时我总是多少有些恐惧害怕,看了这本小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们竟然无意间伤害了这么多可爱善良的小向导。如果以后有机会再遇到他们,希望能给他们一个拥抱,也希望以后能有更多人可以摘掉对向导的有色眼镜~”
韩萧见苏红半天没反应,不由偏了偏头,低一点看她:“怎么了?”
苏红一拍桌抬起头:“你这看的都是什么鬼?我给你推荐几本SG小说。”
韩萧大喜:“你也看小说啊,来来~”
苏红拿着他手机噼里啪啦好一顿输入,韩萧接过来后花两天看完了,那感受真是一言难尽。其中有篇较短的,是这样的:
主角是个超牛叉向导,一开场跟他哨兵百分之百共鸣,两人每天的内容就是花式秀恩爱,闪瞎众人双眼。直到一次任务中,两人失散,主角被敌人抓去用某种高科技换了个躯壳,导致回来后主角的相容区间变了,跟他家哨兵不是百分之百共鸣了。于是不管主角怎么证明自己还是那个主角,哨兵就是死活不相信,因为他要的是那个跟他相容区间完全重合、百分之百共鸣的向导!而此时敌方那端送来了个跟哨兵百分之百共鸣的向导,不必说,自然用的是主角的躯壳。于是尽管性格跟主角完全不同,但哨兵就是对那位敌方向导爱得死去活来,虐的潸然泪下,两人你追我赶,缠缠绵绵到天涯。于是主角黑化了,暗搓搓弄了一堆手段,充分发挥了向导的能力,不仅弄死了那个敌方向导,还弄回了自己的躯壳,这下子他终于又跟哨兵是百分之百共鸣了。两人皆大欢喜。
……
两天后,两人见面。韩萧差点摔手机,他向苏红表示:“这是什么鬼,我要看纯纯的SG恋爱!”
苏红一身常规实验室制服,在看她博士后课题的实验报告,闻言对韩萧道,“去,拿两盒APSe酶标试剂来。”
大概因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韩萧素来又是被师兄师姐们使唤惯了的,因此拿了试剂回来途中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我说,你对向导的敌意也太大了,”他将试剂放到苏红旁边工作台上,“说真的,你看酋长的室友,徐小冰、苏嘉文啊,人都挺好的,就是封扬、程昕,我也没看出他们真会对我们做什么,我觉得你有时候真的太激进啦。”
苏红放下报告,看向韩萧:“你想说我像纳粹?”她眉尖一挑,手将报告一卷:“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韩萧抬手交叉护头:“救命!”
苏红哼哼两声,收回手,放好报告,拿过试剂一边对着实验方案一边准备,“……刚从向导之家出来的向导们有些或许真的单纯,好比刚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她将测温仪打开配液,“社会上打滚的越久,越能体会到向导能力带来的好处,这个过程就像一个逐渐‘异化’的过程,向导之家当初教诲的那些影响也就越小……总不可能把向导们一辈子锁在象牙塔里吧?”
韩萧帮她把酶标板搁架上,“好像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交谈时,他白大褂口袋里什么响了声,是手机有讯息进入。苏红当即眼睛一瞪:“不是让你把手机放外面吗?怎么又带进来了?”
韩萧忙摘手套,逃似地奔出去:“忘了忘了!”
过不到两分钟,他又冲了回来:“完了完了!”
苏红扣上恒温箱:“说、人、话!”
“……叶兰师姐说她、她她要辞职!”
“啊?”
第 112 章
“曾经物理、化学、生物它们只有一个名字, 叫做哲学。哲学家也被誉为思考者。随着科技发展,信息爆炸,我们的学科划分越来越细, 一度甚至达到了不同分支与分支之间的跨越仿佛不可想象。譬如物理中的经典力学与量子力学,又如生物中的生态学与微生物方向, 就算动物学中的你研究鸟类,和研究大熊猫, 那聊起来, 也是隔行如隔山哪……”
年近六旬的邱景同身穿红色学位服、头戴方帽,站在中华哨向学院南礼堂的讲台上,发表他作为新一任SG学院院长的就职演说。讲台下,人头攒动。他的声音透过音响设备, 响起于礼堂中, 他的半身影像, 就如新闻直播悬挂于礼堂三面。
肖少华等人,作为受邀而来的杰出校友,坐在台下第一排。各系主任自然一同坐在台上。
“我一个老朋友, 搞量子纠缠的一个学生,交了个学广相(广义相对论)的女朋友,两人没几个月就分手了,你说为什么?天天吵架啊, 为什么呢?”
邱景同说着顿了顿, 引起了学生们一阵笑声。
“可由于研究过程中的诸多问题,非跨学科不可解释, 学科的融合与交叉势在必行。我的一个学生, 肖少华的例子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就如生物学的改革, 须进一步注重数理、交叉学科, 打破学科边界。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许多研究的进展突破往往是在学科与学科碰撞间产生,这是一个很显著的趋势,而这之中我们更需要把握好专精与博学之间的动态平衡。”
接着他再次强调了学术自由的重要性,“在座的每一位,你们也许未来会成为生物学家、人文学家、武器专家、医生等等,当你们选择了你们所走的道路,我希望,你们能充分享受研习科学的乐趣。在校期间所有实验室、机房、数据库,都将继续免费自由对你们开放,只要你们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无论是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或导师。诚如百年前学院的创始人所说,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接近‘神’的领域,百年来我们已经多少了解了‘神力’为何物,今天我们将进一步研究破解‘神力’的来源与原理!”
他话落,礼堂中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肖少华、梁铭等人于其中一齐鼓掌。
演说结束后,邱景同带过的学生们纷纷上前与他道贺。跟老师告过辞,肖少华在回研究所路上,听梁铭提起材料所与他们合作的那个研究组用纳米技术模拟高维化结构刚刚发现了些东西,问他什么时候开个会。
肖少华用手机调出日程安排,划了道最近的,通过云端共享给梁铭。后者拿起自己手机扫了眼,发现是个周末,恰好撞上他跟新女友的约会。两人正是打的火热,昨晚方享用过女友软玉温香的梁铭,见状若无其事一个直接将原安排点了取消,勾上开会时间,“好嘞,”将之揣回兜里,“那老大,回见?”
肖少华微一颔首:“好。”
他语气同寻常一样淡漠,梁铭也习惯了。知道这人待会又是要去实验室“拼刺刀”,梁铭感慨着“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啊”,掏出手机给他一帮哥们通知改时间。
这并不是SG研究所与材料所第一次合作,像以前他们用于分析精神力物质的扫描穿隧效应的探针,做检测用的芯片,做修复用的生物材料。这回是研究如何进一步捕捉外放精神力的光学成像。那边专家组们对SG也算熟悉了,哪知肖少华共鸣介质论文一发出去就引起了上边注意,被梁铭抢先一步。双方一接洽才知道梁铭他爹还是新能源发展部的主任,开发生物能也是他们的重点之一。梁铭作为工研院院长的入室弟子,身跨三个专业,海归加上家里背景
喃風
,项目很快报批了下来,资金亦一步到位,堪称神速。
梁铭对手机笑骂着“女人嘛你多给两个包,哄两句不就完事”坐进车里,保镖为他关上车门。这保镖是他一堂叔介绍的,据称退伍特种兵,梁铭不知真假,也无所谓,实在是前阵子惹下的风流韵债令他有些头疼。随意睡了个女人,谁料早已名花有主,那主还有点来头,放话要让他好看。消息在圈子里传开,大家都当笑话梁铭可不敢,跟肖少华合作这节骨眼上要能出什么事他爹非撕了他不可。梁铭挂了电话,瞄到前座肌肉结实的大块头,随意心想着要是能早点升上去就好了,他也能申个女哨兵当保镖,床下能打,床上嘿嘿。
梁铭乘车离开研究所,那边肖少华已步入了实验中心十六楼走廊,还未到他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了韩萧的声音。
“叶师姐!叶师姐!你可千万别冲动!”
两人堵在柴启办公室门口,那门紧闭,一看就是里头人还没回来。肖少华停下沉声问了句:“怎么了?”
韩萧一见他来,如见救星,扑过去道:“酋长救命!叶师姐说她要辞职!”
叶兰闻言哭笑不得:“没那么快,这不还有一个月工作交接吗,你急什么?”
肖少华听他二人说话,只道一句“跟我来”,面色不改,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而去,刷卡开门,韩萧与叶兰自然随其后而入。肖少华顺手携了靠墙边两把椅子,韩萧忙跟上去接过,“我来我来!”
肖少华就将另一张椅放办公桌前,自己往办公桌后一坐,伸手示意叶兰:“坐。”
韩萧对他这颇熟了,探头看了看桌上茶壶,晃晃没水了,就跟肖少华说:“酋长我去加个水。”肖少华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未抬一下。韩萧拎着壶溜了,留下叶兰一人,不知为何地倒生出一二紧张,只觉得对面那人光坐那不动,就有种威严如山的气势,又或许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披了点寒风,那目光一过来,哨兵便觉得半身搓了块冰,打了个激灵。
“说吧。”
肖少华望着她,平静开口。
叶兰回过神,不由苦笑,“其实……已经考虑很久了。”她斟酌着措辞,“去年二月,有了这个想法。一直到今年五月,我在塔内部网上看到了那个任务……支援西部计划。”她低头笑了笑,“说实话,一直到上周,我接到申请通过时,还在犹豫……”
肖少华:“所以你现在,已经决定了是么?”
接水归来的韩萧,听他这么一说,未等叶兰回答,三步并作两步将茶壶一置作哭脸状,“师姐,是不是我当助理当的太差了?!”
韩萧按住叶兰肩膀,“你告诉我,”他诚实地想了想,“……我尽量改。”
叶兰被他逗乐了,原本有点“招供”的拘谨不翼而飞,“哈哈,”她笑道,拍拍韩萧的手:“没有。你做的很好,比我想的好多了。”
虽然腹诽着“那您原先对我的期望值到底是有多低啊”,韩萧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拿起茶壶为两人倒水,一杯给肖少华,一杯给叶兰,末了也没忘记自己。肖少华用右手中食指轻敲桌子两下示谢。
叶兰端起茶杯,面上仍带着笑意,端详韩萧,“小师弟长大了。”
她平素待起人虽更似个温柔沉默大姐姐式的人,很多事上不让须眉,这女性长辈独有的关怀口吻一出,韩萧立时觉得自己要掉了一层鸡皮。殊不知叶兰心里也转着一层念头,她望着韩萧与肖少华,想起往昔种种,时光匆匆,那初入实验室还不时跳脱的爱笑小青年,看着他一层层蜕变,从当初的青涩纯然到如今的沉稳从容、杀伐决断,气宇非凡。
就连韩萧……想想几个月前肖少华离组韩萧接任,她还担心了一阵,肖少华管的严,是出了名的众人皆知,他一放手组里多少人暗自松了口气。不承想韩萧虽嬉皮笑脸,嘴里喊着师兄师姐,该做的事竟一样都没有妥协。人耍赖他更耍赖,人唬他他装死,这般笑嘻嘻的油盐不入,居然也弄出了一套自己的协管风格,独当一面。
叶兰自嘲地心想:他们都有各自的成长,而我却毫无长进。
“叶师姐,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韩萧问,他是看了对方的辞呈,还有句话没说,叶兰这一去援边,一期好几年,脱离前沿时间一长,等以后再想转回来,那就基本不可能了。
叶兰却道:“你知道吗?我之前……就前年那会儿吧,我真觉得我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触觉的觉醒,至少让我比普通人能更快掌握实验操作手法,就像每一种试剂都有不同的触感,不同的仪器,不同的细微震动,摸一摸,我就知道了。它们所携带的不同信息,是如此丰富细腻,令我觉得,就算隔着手套去分辨它们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强迫自己沉迷于此,曾有一段时间,觉得,就这么安安心心待在实验室,做一辈子科研,也未尝不可。”
“那你……”韩萧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偷瞄了眼肖少华,对方侧脸如冰雕刀削,镜片后的眼神沉静,是认真聆听的表情。
“可是,还是不行。”叶兰放下杯道:“我心中却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在科研之外。”
“换言之,我的心思早已不在学术上,”她言锋一转,“你们知道,触觉系一级,对一名女性哨兵意味着什么吗?”
韩萧:“什么?”
“我的父母是麒麟少将,”叶兰说道,这是韩萧等人第一次听她这样正式介绍,而她的语气平淡,“可这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只听她冷笑一声:“我们一个组共事这么久,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他们?”
韩萧一愣,下意识地去看肖少华,后者面不改色,神态如常。
叶兰直视他们道:“别说你们了,这十年来连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她垂下目光,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带笑:“我一个人在首都塔,读完了哨兵学院,上完了本科、研究生……他们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就算回了家,那个地方,真的是家吗?叶天宸倒是常年戍京,又如何,若她活了这么久还觉不出对方于她的不耐与轻视就傻了,“无人问津,就是如此。”
她抬眼望向他们:“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就是垃圾。——眼不见为净。”
话说出口后,肩膀仿佛卸下了什么,轻松了不少。
“触觉,是哨兵五感中的辅助者,若是二级以视听嗅之一为主,触觉便能为其辅助增强,使信息的回馈更加精准细致。但若单论触觉,还是一级,那便是一个……鸡肋般的能力。”叶兰口吻愈发坦然,似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加上我是女性,体能增幅有限,所以我在家里,没有话语权。……没有一个人愿意认真听我说话。”
“也真是……难为你们了,听我瞎说八道这么多年。”
她嗤笑道,单手捂住脸,那从指缝溢出的笑声竟比哭还难听。
韩萧感到她精神有点不大对头,立时站起来,要去扶她:“叶师姐,我今天先送你回去休息……”
被肖少华打断:“韩萧,坐下。”
韩萧被对方的严厉吓了一跳,乖乖坐下。叶兰捂了会脸,放下手,对他们笑道:“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研究员,本科我报的是外科,知道我为什么转专业吗?”她笑意更甚:“因为再努力也没有用!没有一个向导愿意与我搭档!”
精神力判定为A,触觉系一级,此生恐怕她至失感,都不可能再升阶。叶兰想起那些向导们看她的目光……说实话,她不怪他们,实在是她太弱了……太弱了,好不容易输出双倍感官精神力,只为完成一个简单的小手术,却偏偏在最后关头,忽然手颤了一下……手术刀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音。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向导,你在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她连迎视都做不到:“……一无是处,连C级向导都看不起……”沉浸在回忆里的叶兰抱头,蓦地大喊出声:“我他娘的……就是个废物!”
“你别说了!”韩萧一拍桌子,气得发抖,他近来被苏红灌输了一堆向导的负|面消息,对向导这个群体的印象值简直是弧线下坠,听叶兰这么一说那弧线登时要变作了直线,“我艹……妈了巴子……是不是我们组里哪个向导看你不顺眼?!”他说着扳住叶兰肩膀。
韩萧待要再问,肖少华制止了他:“让她说完。”他声虽轻,冷的不带一丝烟火气。
韩萧做了个深呼吸,收手闭了嘴。叶兰笑道:“不关他们的事,我们组的向导对我都很友好。”她撑手扶额,语声缓和:“只是比起触碰那些仪器、试剂,做实验,我更加希望,用我的双手,来梳理那些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的关系,”她张开五指,伸至眼前,“调节它们,找到一个支点,构建一个新的平衡,权力的规则……不,这是利益的分配。哨向普,一定有什么办法,令三者更好地协同发展进步!”说着她眼中迸出一点光,这种光韩萧曾在汪新宜眼中见过,也在肖少华眼中见过,现在它也在叶兰的眼中出现了。
“西南塔的向导们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想,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到底有多糟糕?糟糕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如何破局。”她盯着肖少华,目光笔直明锐:“我迫切而强烈地想要知道这一切,我希望能倾听更多的声音,我希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谁谁的媒体报道,片面之词。而我如果只是躺在这里,吹着空调打字,那就什么都做不了。”
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若不将脚扎进泥里,没有人相信你想与他们真心劳作。”叶兰道:“想改变什么,该怎样做。就如我们写过无数次的实验方案,是否可行,最终还要落在实验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的心中,总有声音不停在沸腾,这个世道还能更好一点,更好一点。这个想法令我煎熬,坐立不安。‘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如果我想改变什么,那么只有我自己去做。”
就算微不足道也好,说她天真幼稚也好——
“我想做一些事情,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
话落,叶兰眼中的光也渐渐落了下去。
“可惜也不过是些大话罢了。”她重新微笑道:“这次过去,我不过是个小卫生员。家里也只有我的姑奶奶,叶昕云,愿意听我扯一扯这些。也只有叶昕云,愿意相信我。相信一个连自己天赋异能这条路都走不好……的触觉系一级女哨兵,妄图改变这一切。”
“或许,我注定也要令她失望了。”
叶兰的声音低下去,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韩萧半张嘴,徒劳地想去拉她的袖子,至半路又缩回。他求助地看向肖少华,见后者神情不变,稳若泰山地坐在原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肖少华道:“梦想不分高低。如果这就是你的梦想,你就去做。”
叶兰站在桌旁,面对他:“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肖少华推了推眼镜,“可梦想就是梦想,它应当无关哨向普。没有谁能代替你过你的人生,能够决定你人生的只有你自己,因为最终为它负责的,也只有你自己。你当考虑怎样用你的能力去更好的实现它,而非被他人的眼光所束缚。”
“如果他们告诉你,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不能,你就用事实说话,甩在他们脸上。如果他们告诉你,你是触觉系一级哨兵,所以你不能,你就用事实告诉他们,你能。这世上,不是只有天赋异能一条路。”肖少华站起来,微倾身伸出手,手心向下,覆在了叶兰手背上:“也不是只有叶昕云相信你。”
哨兵的手下意识地一抖,没能挣开。
韩萧早跟着肖少华一块站了起来。他望着他们,心里是真不想放人走,组里就缺人了是一方面,主要觉得那个地方太坑了,叶兰一个单身女青年过去从底层干起……怎么看都不让人放心。但见对方意已决,他也将手心盖到了肖少华手背上,加了道力。
办公室内一时无人说话。
叶兰垂首闷不吭声,一动不动。就在韩萧以为她就要以这个姿势一直保持下去时,一滴泪烫在了韩萧手背上,令他不由颤了一下。
没有松开。
久久,叶兰方抬起头,光洁的脸面看不出一丝流过泪的痕迹。
桌上杯中的水已凉。
“一直以来,我真的很高兴,能在这里得到肯定。”
叶兰眼神坚毅深澈,敬了一礼后,利落地转身离去。
韩萧听到走廊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喉咙发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直到肖少华拿上文件,走出办公室,带上门,韩萧跟在他身后,手插兜有些精神恍惚地走了一会,忽然出声:“酋长,你的梦想是什么?”
肖少华没有回头,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就是我正在做的。”
他说这句话时,韩萧正好跟了上去,看见了对方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尽管稍纵即逝,仍是被韩萧捕捉到了。
原来这人深藏心底的热情从未熄灭。
两人进了电梯,并肩站着。肖少华稍侧头问他:“你呢?”
至下一道电梯门开,韩萧目视前方答:“也是我正在做的。”
[视频资料:代号815—曙光往事]
韩萧(七十岁):当他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说,是你啊。想想这样说太基了,其实我并不是基佬……(大笑),老肖会被吓到吧?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验,当你遇上那个人,你不仅是看到了你们共同的理想,你还看到了某种可以实现的可能性……
而你被信任、托付重任,那种感觉真的……非常不一样。(顿了顿)……老肖这人吧,好像有种特殊的魅力,当他望着你说,“我相信你”时,你觉得你就真能做到。
你不会愿意辜负这个人,有种力量会推着你前进,跟着他,仿佛只要你愿意追随他,他就会带你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记者(沉吟):……就像古代臣子找到了值得他追随的君主?
韩萧(大笑):哈哈哈——什么比喻啊你这是……(手指记者,笑声稍歇)……哎,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儿像。
【?作者有话说】
谢谢瑞麟,鲲,小鸥,17489119X2,骨骸,你若成风X4,落叶亦花,沉影X3,路过的9X50的投雷~
第 113 章
意识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将别人的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当精神力阈值突破A级, 意识就会呈现为一个个光团。就像包含有知觉、流态、思维的代码,全方位的信息反馈。或者说一个全息投影,只是更加真实感人。这是一种全新的交流方式, 跨越了语言与文化,使信息的传递变得更有效率。
因为在辛苦与舒适之间选择了舒适。
因为在付出与获得之间选择了获得。
因为不需要经过努力思考, 也可以得到成果。
当宝贵的智慧变得唾手可得,当可以不劳而获。
惰性是天生的。抵御变得困难。
多么诱人。
既然这是天赐的能力, 只要遵循本能就能得到一切, 为什么还要费力抵抗?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摘录自《你所不知道的哨兵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