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铛!
鸿雁蓦然重如千钧,一时脱手坠地,而在血色与寒光之外,银白剑身上忽然映出一个模糊人影。
叶雪涯顷刻怔住。
他抬手召回鸿雁,而剑身红光骤闪,与此同时一道威严声音如针刺般闯入脑海——
“放肆!”
眼前景象突变,他看到方河在无止境地下坠,周身黑暗无穷无尽,如深渊凶兽将他吞噬,万千生机化作流溢光点,不断向上飘散。
——那即是死相,方河确实就要死去。
可未待叶雪涯出手干涉,虚空黑暗中忽地凝出一道纯白人影,那人影开了口,伸出手,竟是化出实形、在这生死狭间中接住了方河!
飘散的生机汇为涓流,又被他引回方河体内,停顿数息后那人影当空一划,居然在这漆黑深渊中生生撕出一道耀目白光!
白光之外,便是生途。
若就此将方河带出深渊,那方河便彻底摆脱了死境。
可如此行径无异于逆天夺命——世间有谁能有这般能耐?!
白光越发刺目,人影渐模糊。即便叶雪涯再如何心急如焚,终究也只能看着那人抱着方河离开。
嗡——
虚无幻象如水波荡开,彻底消散不见。
叶雪涯回神时,仍在惊鸿峰故居内。
但鸿雁已不再示警,剑上血色消隐退却,一瞬之间,屋内平平静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滴答。
唯有手臂伤口皮开肉绽,痛楚久久不消。
“……”
叶雪涯怔然坐下,一时耳边只余鸣声,越发烦乱的心绪无处宣泄,几近撑裂胸膛。
本命剑的共鸣不会有假,方河确有生死之虞,然而不知何方高人出手,强行将他从死境带走。
难道这也是他的两位“同伴”所为?
若他身边真有这等人物、若真有这样的人护着方河……
叶雪涯忽地垂首,嘶哑发笑。
那笑声压得极低,似藏着狂意又掩着凄厉——他是在自嘲,无论方河境遇如何,都不是他所能干涉的了。
他们各行其道,终至殊途,早已无法挽回弥补。
可笑他时至今日才知晓,何谓追悔莫及。
-
云雾缥缈,山路逶迤绵长。
霞光就在身侧,脚下玉阶通透,遥遥可见远方楼宇鳞次栉比,悬浮于浩渺云烟中。
唳——
有青色的大鸟尖啸飞过,尾羽斑斓炫目,洒落无尽星辉。
……这是哪里,这就是死后之地?
方河茫然睁眼,只见云蒸霞蔚近在咫尺,而人间山川皆化虚影,隔着雾海与玉阶,凡世种种落在脚下,朦胧而不真切。
天穹不再需要仰望,凡世再无拘束,他已立足于重天高云之上。
灵力从未如此充盈——如同枯竭之河被潮水漫灌,从未有过的畅快令方河惊诧不已,他想要召出相思,却是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脚步声。
“一会儿见到雪河君,不可无礼,往后你便拜在仙君座下,随他修行。”
“……”
“你虽天生仙骨,但是资历太浅,帝君有意派人指引你……方河,你在听吗?”
——方河?!
方河竭力想动作,可是身躯全然不受控制,他的意识仿佛被封印至躯壳中,只能由另一“人”驱使动作——
“我在,”他听到“自己”开口,声线清脆稚嫩,“我会照办的。”
他看见“自己”仰头望向身边的人——那是位陌生的中年修士,正是满面不耐——“但我还是疑惑,为何帝君要特地召我入天宫,明明在暇明山上我也可自行修行……”
“慎言!你身怀仙骨已蒙帝君青眼,如今帝君特地为你指了名师设了行宫,这是何其高的恩荣,你竟还不知好歹!”
方河抿了抿唇:“我只是疑惑,为何帝君偏偏选了我。”
“还在糊涂!”中年修士怒声斥道,“你只需勤加修习、回报帝君大恩便是。带着这么多杂念,还敢揣测帝君用意,你如何对得起这身仙骨?!”
“……”方河咬紧齿关,心知他永远得不到答案。
中年修士知他不满,又开始说教,方河自知反抗无用,干脆维持沉默,听着中年修士念叨一路。
-
……这是,天宫旧事?
联想到小龙从前的说辞,方河难以置信——难道他真有过一段天宫的经历?
无人能回答,他只能借一双旧日的眼睛,看着往事渐渐浮现。
天宫里的方河远非在惊鸿峰上那样谨小慎微,他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满心怀疑与不忿。并不算长的路途中,他与修士发生了数次争执——他并不喜欢这天道赐予的捷径,只想回到故乡暇明山。
可惜身不由己,纵使天生仙骨,到底年岁尚小,帝君随意派来一位使者,便能强行将他从暇明山带到九重天之上。
云雾聚复散。
玉阶尽头,是高耸封闭的院墙。
说话声又变得模糊,少年方河立在原地,听得中年修士在与旁人交谈。中年修士对方河声色俱厉,对旁人却是小心讨好,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后,修士大步走来,烦躁道:“你听好了,往前直走能看见一处水榭,到了水榭再往右便是惊鸿宫。我另有事务在身,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过去。”
未待方河回应,修士又加重语气,警告道:“别想乱跑,天宫中多得是你得罪不起的人。更何况这几日北海龙君又来造访,人事繁杂,你可别添乱子。”
“……我知道的,这里不比暇明山。”
听方河语气软化,修士以为这一路说教终于起效,略松口气,匆忙奔向另一个方向。
修士背影渐远,方河立在原地,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朝院墙之外跑去——
他果然是要离开天宫。
云烟又聚,雾气深重,回廊悠长,而院墙高不可攀。
四下空无一人,方河奔跑在重重回廊间,身边景物起伏消逝,而后又再度出现在前方。
漫长的回廊永无尽头——自他决意朝修士所指的反方向离开后,这些走道仿佛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他在其中奔走,如同陷于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少年方河终于力竭,背靠一株古树急促喘息,他到此时才有些后怕,中年修士警告过他天宫中能人者众,这几日因贵客来访又加强了戒备。难道他这么快就触发了什么禁制?只因他想离开乱跑一气……就要被永远困在这里了?
——啧!怎么可能?!
回忆里的方河忽然招出佩剑,剑光之快只余一道火红残影。那剑影骤然刺向一面墙壁,是想直接毁掉这诡异的回廊!
铛!
这意气用事的一击意外奏效,迷雾后的墙面俶然垮塌,层层烟障后隐约透出一座精巧庭院,院中正有两人,隔着一方圆桌对坐。
方河霎时愣住,未料近在咫尺的地方竟藏着一院两人,明明方才奔走许久,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空荡回响。
“谁在那里?”
有一人侧身回望,朝他走来。
无形的压迫顷刻如潮水灭顶,即便身处旁观的位置,方河也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恐惧到了极致——那朝他走来的人灵压气势何其强大,恐怕正是中年修士警告过他的得罪不起的人!
这样的人物想杀了他,或许无异于碾死蝼蚁。
“阁下、抱歉,在下无意闯入……”
记忆中的方河颤声开口,自知惹了大祸,可是雾后的人却忽然一顿,紧接着疑惑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
云雾骤散,来人面目终于清晰可见。
雪衣银发的仙者,眸色黑沉如极夜,正拧眉打量他。
霎时,记忆内外的方河一并瞪大眼睛。
那是怎样的容貌——高天寒星、远山孤雪、泉中冷月——或许一切冷冽纯粹又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形容他。
他是天道最完美的造物——在看到来者的刹那,方河心中唯余这一个念头。
“我、在下、在下只是一时迷路……”
方河踉跄倒退,只想逃跑,然而脚下却突兀生出几株藤蔓,将他死死缚在原地。
“神君,出什么事了?”
院中另一人也走了过来,谈笑声中,来人眸中金芒大盛,额边银蓝龙角挺立舒展——这竟是位成年的龙族!
“无事,只是他……”
“神君”眉头越蹙越深,他盯着方河,像在注视某个不合常理的物件,紧接着他神情陡变,俶然上前抓住方河,朝他身后怒道——
“放肆!”
咔啦。
如同镜面破碎,庭院、回廊、乃至那位即将靠近的龙族——一切景象皆如镜中虚影,定格于原处、瞬息间破裂!
无数碎片自虚空中下坠,显露其后的漆黑深渊——在这些镜面之后,赫然是之前无尽下坠的生死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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