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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头,清清楚楚写着——

第五章上头,清清楚楚写着——
人和鬼的姻缘记载入册以后,倘若一方与他人再结良缘成佳偶,诅咒生效,蛛纹缠身直至肠穿肚烂。
除非任意一方死亡,才可彻底解开诅咒。

☆、休夫

云散雾消,朝阳东升。
唐弈和既明起来盥漱,被下人请到正厅用膳。
祁成义的身体似乎好了不少,从床上起了身被下人搀扶着坐在椅子上用膳,瞧着是有一点精神气了。
饭桌上,他时不时往荣娇那边瞄一眼,最后竟表示自己有办法将女鬼引出来,青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唐弈和既明对视一眼,他问道:“公子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他谦虚地摆摆手,“不过我断定那女鬼依然对我心有爱慕之心,所以她必定会再出现。”
荣娇问道:“若是女鬼出现,道长可有把握?”
“如果道行太深,我也没有把握。”唐弈说罢,放下筷子盯着祁成义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既明沉思了片刻,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请府上的闲杂人等出门避一避风头。”
“祁公子,”唐弈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只需要将女鬼引入宅院中,我必替你诛之。”
祁成义脚下一个趔趄,眼中掠过一点异色。
“明日吧,明日傍晚。”
祁成义连夜吩咐下人赶制一把槐木所制的素舆。
荣娇趁着夜色和仆役撤离,在当天夜里唐弈就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莹白道袍,既明站在一旁一袭黑衣。
院里摆着一张条形供桌,三足香炉上着三根长香。
唐弈白衣玉冠,持长剑背于身后,祁成义命下人将自己推到远处来等待观战,他要亲眼看着道长捉鬼。
待到子时,祁成义已经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
下人倚在柱子上打哈欠,依他之见,女鬼必然是知晓了宅院里的阵仗,吓得不敢来,不如回去睡一觉。
既明屏息静听,片刻后,突然道:“来了!”
一阵阴风将祁成义主仆冻醒,就连院子里的几颗小杨树苗都被吹得弓了身,二人忙不迭地看了过去。
只见院中一时间狂风大作,刮掉的树叶随着风在天上翩翩起舞,雾气腾升,一位妙龄女子走了出来。
雾气朦胧,乍一看瞧不清样貌,却能隐隐约约瞧见那女子长发绾成了十字髻,云髻上戴了一朵海棠花。
竹青绫罗裙衬得她肤色极白,身段娇媚,曼妙的腰身被勾勒的不足盈盈一握,眼下在院中四处张望着。
祁成义和下人吞吞口水,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一道剑影突然从浓雾中劈来,剑气袭来,待女子反应过来登时疾步向后撤去,然而却早已经为时已晚。
白光一闪,带着一股磅礴真气的剑气将她撞飞。
女子的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数已衰,凭空现出一把利剑支撑着剑身站起,但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既明见状当即提刀翻身迎上,二人联手,刀光剑影中女子被一刀拍中在胸口,口中鲜血立刻流淌不止。
祁成义只瞧见一缕袅袅的黑烟升入空中。
弥漫的浓雾逐渐变得稀薄了,散去以后,只见地上躺着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祁成义心里头微微刺痛。
下人在一旁摇了摇头,不禁觉得有点可惜。
“她,她……是死了吗?”祁成义抛了素舆跑上前。
唐弈不答反问:“祁公子,你的身体可有好转?”
“好了好了,”祁成义眉开眼笑,“多谢道长,方才女鬼一死诅咒就彻底消失了,感觉全身上下好多了。”
“——真的吗?”一道温婉柔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闻言,祁成义突然面露惧色,双腿颤抖。他哆嗦地转过身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殷楚悦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和方才一样的打扮但却是毫发无伤。
祁成义倏地望向了地上的人,女子起身,好整以暇地摘下了脸上戴着的面纱,杏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祁公子,你看清楚我是谁。”阿怜皮笑肉不笑道。
祁成义一瞬间脸上血色尽失,偏过头看了看阿怜又望向了殷楚悦,皱起眉头,扭头对唐弈怒目而视。
“唐道长!”祁成义怒目圆睁,他需要一个解释。
唐弈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佯装不解,低头慢条斯理的将通天剑收回剑鞘,发出‘砰’一声清脆声音。
“祁公子,你的身体不是好了不少吗?”
既明坐在供桌旁剥了个橘子,递给唐弈,青年掰了一半又把剩下的递还给他,对男人的指责置若罔闻。
“方才我明明看到她魂飞魄散。”祁成义一时间被愤怒冲昏了头,顾不得许多,气急败坏地指着殷楚月。
“不是身体好了就行,”唐弈将最后一瓣橘子咽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不解,“何必一定要人死呢?”
祁成义脸色难看极了,“杀了她,我身体才会好!”
“我想祁公子应该知晓,《红尘姻缘录》这本书。”
既明站起身径直朝他走去,听闻此言祁成义脸上一瞬间的慌乱,佯装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祁公子,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冷哼一声,唐弈从怀中掏出书冲他晃了晃,祁成义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可能,我明明烧了的,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祁成义他绝对不会记错的,他从天禄阁托人花了重金才拿到的,算是孤品,他看过以后亲手烧掉的。
“我还没有说我手上的书是什么。”唐弈笑眯眯道。
祁成义咬牙切齿地说:“你个卑鄙小人,你诈我!”
“对付君子才要用君子的手法,对付你这种小人当然是要用小人的手段了。”唐弈言语间带着点讥诮。
祁成义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祁公子,既然你在老家已有妻室,为何到了涟州城还要迎娶荣小姐为妻?”既明言语犀利地指出来。
闻言,祁成义的脸颊憋得通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随时可能突然发狂,殷楚悦心里头五味杂陈。
“祁成义。”
殷楚悦远山黛眉,不点朱唇,和阿怜的衣饰打扮相同但却多了几分清秀淡雅,身上带着一股端庄气派。
“楚悦。”祁成义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你娘的丧事我替你办了,她的尸体埋在后山上。”
将身上挎着的的包袱递给他,殷楚悦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许久,眼眶微红,终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祁成义几乎是颤抖着伸手打开,里头是一封信和一个破旧的钱袋,些许散银,他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半晌,祁成义突然跪着朝殷楚悦膝行过去。
“楚悦,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祁成义眼下也不顾不得其余几个人还在场,上前抱住殷楚悦的小腿。
“我救不了你。”她摇了摇头,往后撤了一步。
看着殷楚悦不为所动的样子,祁成义忙不迭地解开了衣襟露出胸膛的蛛纹,他不相信她会无动于衷。
男人胸口的黑线一圈绕一圈,以心脏为中心向身体其他部位迅速蔓延开来,眼瞅着就要向脖颈袭来。
“能的,楚悦只有你能救我!”死亡将至,祁成义脸上露出了紧张不安的神情,他用脸颊蹭着她的鞋面。
“祁公子,是你背信弃义在先,为了功名不惜抛妻弃母在涟州城迎娶荣小姐,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唐弈看他两面三刀的样子恨得牙根直发痒。
听到荣娇,祁成义顿时跌坐在地,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祈求冲他磕头道:“求求你不要告诉荣娇。”
他考取功名就为了出人头地,而荣娇又是左都御史荣玉龙的女儿,前途无量,这些是他梦寐以求的。
偏偏在祁成义将要享受泼天富贵的时候露馅了。
“祁公子,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河,我劝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能保住自己的小命!”既明不紧不慢地说道。
“楚悦,我在涟州城过得很好,你看到了,我需要借着荣家势力往上爬得更高,可以过上富贵日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冲她磕头,“等到时候,我年年都会给你上香烧纸钱,求求你成全我,楚悦求你离开吧!”
一方死亡,诅咒才会彻底解除,而祁成义所说的离开当然是指让她灰飞烟灭,来解开二人身上的姻缘。
闻言,殷楚悦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温柔如水的眸子里充满不可置信之色,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祁成义!”
躲在暗处的荣娇早按捺不住,在男人一脸惶惶不安的表情中从树后冲过来,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
唐道长一开始找到她的时候,荣娇只是半信半疑不敢妄加揣测,直到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方才祁成义让殷楚悦成全他,就听得人恨不得抡圆臂膀给他记响亮的耳光,荣娇这一打大家都爽了。
阿怜觉得此女子是个通透识体的人。
“娇娇,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祁成义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她的小腿哀求着,却被荣娇一脚踹到在地。
荣娇看着他的脸就觉得恶心,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留在身边会是个祸害,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明白。
“我来是要告诉你,你被休了,是我荣娇休的你!”

☆、帝君

荣娇提着裙摆头也不回的跑了。
祁成义神色蓦地一变,喉头突然涌上来一股浓重的甜腥味,身子一歪晕倒了。
殷楚悦瞧着他只觉得陌生得很。
“唐道长,”说罢,她扭头朝荣娇跑出府的背影遥遥望去,“三更半夜,荣小姐孤身一人跑出去会很危险,我去把她寻回来。”
“好!”唐弈本想着去找的,如今殷楚悦主动提出来就更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道长!”
冲破天际的黑烟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黑烟缓缓化成了人形,只见蔺南竹一身青衫站定在他面前,精神奕奕,几人纷纷抬手置于眼前,好刺眼!
青年周身金光耀眼,和旁人格格不入。
唐弈:“……”
说好的六界一视同仁,渡化成灵鬼后画风都变得不一样了,当旁人是瞎子吗?
还好既明有先见之明,伸手掏出一条黑色布条系在脑后,又挡住唐弈的眼睛。
“南竹哥哥,你好闪!”阿怜眯眼提醒。
“不好意思,忘关金光了。”
蔺南竹低声念了个咒,周身闪耀的金光才逐渐消褪了下来,俨然变成一副儒雅的书生模样。但细看下来,又有点不同。
脖颈上的勒痕和一身怨气没有了。
唐弈感慨道:“你渡化成灵鬼了。”
“是呀!”
蔺南竹想起来就后怕,当初是隐居垂钓的灵鬼将他渡化的,念了枉生咒将他一身怨气消散,又用消魂术,洗清了罪孽。
过程可谓痛苦万分,他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万幸渡化成了灵鬼。
完成仪式后功德圆满,灵鬼居然直接飞升上神列位仙班了,当真是互惠互利。
唐弈嘴角微微上扬,笑道:“待你和阿怜大婚的时候可别忘了给大伙发请帖!”
把二人闹了个大红脸,阿怜红着脸指着躺在地上的祁成义,想要转移注意力。
这出戏本就商量好的,他请来了蔺南竹和阿怜二人做扣,就为了诈诈祁成义。
至于《红尘姻缘录》确实不在他手里。
祁公子做事细微谨慎,根本不会傻到将证据留在自己手上。唐弈手里的只不过是打眼和它看上去差别无二的鬼道古籍。
加上祁成义本就心虚,一诈他就自乱阵脚直接不打自招了,省去不少麻烦事。
那下人总算回过神来,战战兢兢上前弯腰打算扶起祁成义,却想起来方才大小姐临走前说的话,休夫!祁公子被休了!
他是御史府带过来的,十五岁起就在荣家干活,机灵能干,才被老爷拨过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祁公子被休,当然算不得他的主子了,思及至此,仆役二话没说又把人撂回地上,忍不住啧啧两声。
真想不到,看着文质彬彬的人,居然是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小姐真是瞎了眼。
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仆役转头就看见黑衣男子盯着他瞅,吓得打了个寒颤。
“别吓到他。”唐弈低声说道,转头眯着眼冲仆役弯了弯眼角,一副无害的样子。
没想到下人哭丧着脸,转身马不停蹄拖着祁成义往偏房去,看样子十分怕他。
唐弈:“……”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今天没戴整张面具,选择了半张面具来遮住一侧的伤痕,看着和常人无异。
面具选了低调的玄色,并不张扬,可以说是下了十足的功夫,居然把人吓跑了。
——
荣娇跑出府以后就冷静了不少。
她是荣家的掌上明珠,有爹娘庇护没受过一点的委屈,正因如此,让她荣娇颜面尽失的人,她绝不放过。祁成义最好祈祷能苟活到明日晌午,她会亲手除掉他。
“——荣小七!”
听到这个称呼她一愣,荣娇难以置信的转身瞅着眼前的人,来人竟是殷楚悦。
荣娇本来有点抵触她,但听到这个称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睛一亮,能叫出“荣小七”的只有小时候的结拜姐妹了。
她惊喜道:“你是殷小五!”
殷楚悦冲她抿嘴一笑,荣娇立马为方才的不痛快自打嘴巴,真是矫情,看殷小五的神情和举止应该是早就认出她来了。
“真的是你。”荣娇眼睛有点湿润。
当年,她爹还不是左都御史,但在朝堂之上也能说上一句话,她年岁不大,又到了好玩的年纪,自然而然的就和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儿打成一片,还学着拜把结拜。
按照生卒年月来排行,因为荣娇是七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个,就都叫她荣小七。
殷楚悦同理,叫“殷小五”。
算下来大概十来年,想不到时间一晃七个孩子散的散,死的死,跟着家人流放他乡的流放。就连最终,她和殷小五居然都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在这种情形相遇。
真是尴尬又滑稽。
荣娇想起来小时候,爹说殷小五的父亲是宗人府副理事,大她两岁。加上两家都在朝廷共事有照应,所以经常会走动。
殷家可以说教女有方,殷楚悦的仪态举止让人挑不出毛病,性子温和,又是公认的名门闺秀,秀外慧中,势头好得很。
有人打趣说花落谁家,却没料到,最后她难违父命嫁入祁家,当真是世事难料。
“殷小五,”荣娇定了定心神,问:“你和祁公子,我呸!那王八蛋,成婚多久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但是殷楚悦打小性子就温温柔柔的,如今一见,荣娇却觉得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变。
她还是那个殷小五。
殷楚悦道:“一年。”
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和她毫不相关的事情,“祁鸿对我父亲有恩。”
殷常山被贬徐州做官,依然算得上是当地有名的官宦人家,常有媒人来说媒。
彼时祁家一穷二白,说祁成义一句高攀殷家真的不为过,祁鸿病逝,但殷常山却信守不渝,祁家要人,她就嫁了过去。
“我刚过门,祁成义要赶考,我就将嫁妆都拿出来贴补路费,没成想却出了事。”
外头还下着瓢泼大雨,俩人去当铺把嫁妆里的首饰都当掉,回去的路上碰到醉鬼驾着马车,快速驶去。眼瞅着马车就要向祁成义撞了过来,她扑过去将人推开。
车夫只听到一声巨响,醉眼朦胧的往地上一瞅,血迹斑斑,吓得立刻醒了酒。
夜色渐浓,加上大雨磅礴,殷楚悦奋不顾身的把人推开以后,被疾行的马车撞得在地上滚了一圈,当场毙命。
“当还了祁家的恩。”她低声感叹道。
如果祁成义没挽留她,她应该早就进入酆都去投胎转世了,不会和他有交集。
荣娇噤了声,她大概猜到了,以祁成义唯利是图的性子来讲,祁家家贫亲老,但殷家家底丰厚,即便死了,还可以利用。
再之后,祁成义央求结阴亲,殷楚悦便向父亲要了一大笔钱,交由他作为盘缠。
她在祁家和丫鬟照顾病重的婆婆。
临走前,祁成义感激流涕,一直说殷楚悦是对他最好的女人,一定会对她好的。
“待我功成名就后,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对不起。”荣娇吸了吸鼻子,一想到殷小五这两年来遭的罪,她的眼眶就发热。
“小七,不是你的错。”殷楚悦很清醒。
他一门心思想往上爬,所以即便没有荣小七在,还有别人,她懂得这个道理。
“祁鸿对我父亲有恩,如今我也替父亲偿还了祁家的恩情,以后便再无瓜葛了。”
殷楚悦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荣娇忙不迭地点点头,望着殷小五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闯了祸,被父亲罚在宗祠抄书,又气又饿,殷小五就从后门溜进来给她送糕点,帮她一起抄完书。
得到殷家被贬的消息,她一路抹着眼泪偷偷从府邸跑过去,想要翻.墙去找她。
结果翻到一半低头一瞅不敢下来。
还是殷小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发现她坐在墙头上在啜泣,小脸上都是泪痕。
“我在下头接着你,你跳下来就好!”
“我来了!”荣娇抹了一把泪,鼓起勇气从墙头往下跳了下来,扑在温暖的怀抱。
“——殷楚悦!”
荣娇突然站定了冲着她的背影喊。
殷楚悦回身,错愕地望着她,就看见一抹倩影向她扑了过来,“小五,我来了!”
殷楚悦垂了眼眸,无声地勾起嘴角。
——
送走阿怜和蔺南竹后,唐弈和既明商量了一下打算先回去,顺便把书抄录完。
他在天命楼取了本书,里头详细的讲述了修习鬼道的学识,他决定研读一番。
只不过这藏书是孤本,唐弈特意抵押了自己清峰观的腰牌,把书抄完还回去。
既明提前打过了招呼,守门人笑着表示不用青年抵押腰牌,看完还回来就行。
“我抄完会还回来。”唐弈解下了腰牌。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唐弈放下笔有点惊讶,既明居然带着一坛子酒在晚上找他,还真是前所未有。
“味道好香,什么酒?”青年凑上前去。
既明道:“酆都城的佳酿,降露酒。”
唐弈腾出桌子取了碗,又去抓了一把花生仁当下酒的小菜,两个人对坐畅饮。
他饮起酒来毫不含糊,相比之下每次只敢喝小半碗的既明,还真是酒量不济。
“少喝点,降露酒性极烈。”男人提醒。
青年却不以为然,“我酒量好的很。”
天生纯阳体恢复极快,即便醉了,两三个时辰很快就能醒酒,且难得开怀痛饮。
就算一醉方休也没什么。
既明抬眼端详着青年,没了面具,他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就连眼皮都红了。
“你醉了。”既明将他的酒碗移开。
唐弈懒洋洋地抬眼瞅他,“帝君。”

☆、暗生情愫

既明闻言,整个人愣了一下。
“我,”唐弈一掌拍在桌上,他看向面前多了个脑袋的男人说:“我要和你切磋!”
既明:“……”果然是喝醉了。
他起身扶住青年的手臂,唐弈掀起眼皮子瞅着他,脸颊通红,显然醉的不轻。
二人目光相撞在一起,唐弈眼神潮湿地看着他,长睫扑簌,呼吸胶着在一起。
既明的身体一瞬间绷成了一块铁。
“唐弈,你喝醉了。”
他眼神叫人心痒难耐,让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都有点失神,既明的目光顺着他的眼睛往下看,落在唇上,抿了抿嘴角。
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息开始逐渐升温。
唐弈忽然轻笑了一声,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云朵上晕乎乎的,浑身使不上力气。
面前的人和记忆深处的人逐渐重叠。
唐弈微微皱起了眉头,感觉好像有什么记忆就要冲破桎梏,不安地抓紧了他。
“既明。”话音刚落,青年就垂下了头。
怀里的人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湿软的双唇微张着,气息滚烫,既明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了起来,咬牙将人丢到床上。
唐弈是在一个时辰后醒来的。
大概是因为体质特殊,以至于喝醉后的细节依然能想起来,他猛地盖住脑袋。
唐弈紧闭着眼睛假寐,但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既明的那张脸,还有最后男人隐忍又克制的眼神,欲念十足,让他慌了神。
被褥里,青年用一只手臂挡住眼睛。
半晌,唐弈猛地掀开被子,索性点燃烛台坐桌前静下心抄书,心中默念静心咒。
翌日,他爬起来盥漱。
宋炀看到他微微一愣,眼底发青,脚步虚浮的青年在盥漱,但情形似乎不太妙。
“大人,你眼睛……”宋炀欲言又止。
唐弈口齿不清,“没事。”
用早膳时又迎面撞上既明。
唐弈不动声色地打招呼,“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男人脸上带着笑。
“挺好的。”青年强颜欢笑。
可不是托了某人的福,让他坐在桌案前整整抄了一宿的书,唐弈在心里嘀咕。
“多吃一点。”既明推给他一碗粥。
唐弈看着碗里的米粥,用过早膳他打算去趟周记成衣铺。在湘月村,误打误撞碰上周成旭,阴差阳错,事情有了交代。
一出门,他发现既明居然雇了软轿。
软轿瞧上去极尽奢华,八个白脸仆役以雁形阵整齐排开,脑袋低垂,身穿清一色灰黑服饰,井然有序,等待二位上轿。
“走吧,小道长。”既明率先钻进轿子。
既明和他面对面坐着,唐弈稍一抬头就看到他清俊的眉眼,一时间心如捣鼓。
“脸上的伤好点了吗?”既明低声问他。
青年摸了摸面具,道:“已无大碍了。”
轿子平稳,掀开小窗的布帘,唐弈扫了一眼步履匆匆的行人,居然看到了熟人。
殷楚悦和荣娇在摊前,小姑娘手上拿着绢花在头上比划着,喜笑颜开。殷楚悦替她戴上绢花,理好发鬓,带着抹笑意。
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殷小姐转过头温柔的冲他颔首一笑,唐弈终于安了心。
“周婶!”下了轿,青年抬手掀开门帘。
周成芳闻言放下衣裳,笑呵呵地起身斟了好茶,出来迎接,见俩人面色凝重。
“有成旭的消息了?”周成芳心里一惊。
唐弈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湘月村的遭遇简化不少,如实相告,周婶喟叹一声。
“周婶,希望你能保密。”既明提醒。
周成芳点了点头,“这是当然的。”
二人走后,她翻出了文书,红着眼眶在身份文书上摩挲,“成旭,你是何苦呢!”
——
几天后,迎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唐弈难得起了个大早,精神奕奕的去集市买月饼和桂花酒,中秋习俗不能忘。
“小道长,”既明接过一坛子酒,一张俊脸上带着有点无奈,“怎么不喊我一起。”
唐弈拿着不少东西,笑了笑,“集市上鱼龙混杂的,吵得很,我怕你会不喜欢。”
既明乍一听愣了一下,默不作声的将酒放在院子的石桌上,目光追随着青年。
“中秋快乐!”欢呼声传来,俩孩子一前一后的向他二人跑来,手里还提着篮子。
篮子里是一大早在院子里摘的桂花。
“晚点要去闹市吗?”既明问。
唐元眼眶发热,“可是……”他出不去。
“弟弟,我给你带糕点!”宋炀比划着。
“好,”元元吸了吸鼻子,“想要花灯!”
“好好好!”唐弈一口应下。
俩孩子十分喜爱甜食,青年在集市上买了不少口味的月饼,桂花酒只敢让他们喝一点尝尝鲜,酒香浓郁,满院子飘香。
“过了四十多个中秋节,可我却连一碗桂花酒都没喝完过。”唐元觉得非常委屈。
“你还是小孩子的身体。”既明笑道。
地缚灵算待个上百年,外貌和身形依然只会和死去时一样,除非离开束缚地。
“哼,可不要小瞧我了,等我出去以后要喝一大碗桂花酒!”元元不服气地说道。
宋炀笑了笑,“好歹要逛一整天闹市!”
“就这点出息呀!”唐弈忍不住挤兑他。
既明浅尝后眉头舒展,青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眯着眼笑了起来。
“阳间的桂花酒,不比酆都差吧!”
“这是集市的酒?”既明不答反问。
“是,也不是。”唐弈挠挠头,“之前帮酒馆老板驱鬼,是老相识了。”进店后,青年刚一和下人说明来意,老板就迎上来了。
“是,也不是。”唐弈挠挠头,“之前帮酒馆老板捉鬼,是老相识了。”
进店后,他甫一说明来意,老板就从后厨掀开布帘出来迎客。见了青年,立刻殷切的嘘寒问暖,很是热情,完全招不住。
最后以最低价的钱,给他了一坛好酒。
眼看青年饮了两碗酒,在他准备喝第三碗的时候被制止了,既明顺走了酒碗。
“我怕你一会儿又醉了。”既明道。
唐弈嗫嚅,“不会。”
桂花酒入口带桂花香,很是绵甜,味道醇正地道且酒性不烈,没那么容易醉的。
青年不晓得想到什么,脸颊发热,一时间没心思继续饮酒了,干脆闲聊了起来。
“还没有看到你醉过。”说罢,唐弈心神一荡不禁神游到天外,想着男人喝醉后。
既明不动声色地垂眸,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暧昧笑意,手指摩挲着碗边。
——
待到晚上,唐弈带着他们去闹市。
元元眼巴巴地望着他,青年刚想安慰两句就听到他嚷嚷,“别忘了带桂花糕!”
唐弈:“……”
中秋佳节,闹市上人山人海,
赶上闹市热闹的时候,怕人走丢,唐弈干脆一手牵紧了宋炀,拉着既明的衣袖。
既明凑近他耳畔,“好像一家三口。”
唐弈一开始浑然不觉,闻言还前后左右的看了看,反应过来,耳尖红得滴血。
青年没好气地瞪着他,松开他的衣袖却反被既明拽住了手,十指紧扣在一起。
宋炀平常很少去闹市,乍一看街上有人在赏花灯,买月饼,摊位前挤满了人。
百姓带着一张张笑脸,街上偶尔有几个啼哭不止的小孩子,吸着鼻子,前一秒还耷拉着脸,又被街上卖艺的人逗笑了。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烟火气息十足。
“炀炀,喜欢这个吗?”闻言,见既明手里头拿着个小鸠车问,他忙不迭点点头。
“好好看!”小家伙眼睛一亮。
唐弈掏钱买了两个,“给你。”
宋炀拉起绳子的一端,将小鸠车放在地上起身快跑了几步,鸠车就跟着前行。
“真好玩,谢谢大人!”宋炀爱不释手。
唐弈不禁感慨道:“骨子里还是孩子。”
“挺好的。”既明道。
孩子的世界天真无邪,给一块糖就能开心好久,容易满足,像明净无暇的玉。
唐弈领着俩人去食肆,店门外还摆着五六张的木桌和板凳,看起来很是亲民。
“老板,来三碗胡辣汤,三个卷子馍 。”
老板在里头应声,“好嘞!客官稍等。”
“他家店开了四十余年,生意很好,早上来的时候还在排队。”唐弈掩嘴轻笑道。
“大人,附近还有什么美食呀!”
闹市里掺着各种香味,宋炀的食欲早就被勾得蠢蠢欲动了,暗自吞了吞口水。
“街上美食可多得很呢,羊肉烧麦,藕粉桂花糕,酥油火烧,东坡肉和鸡髓笋。”
这条街他经常来光顾,他家出了一道新的菜式,那头开店,唐弈都一清二楚。
“到时候可得带我们尝尝。”既明道。
“——客官,胡辣汤和卷子馍好了。”
小二端着托盘摆放好,几个人立刻精神抖擞了,拿起筷子,等不及大快朵颐。
胡辣汤入口香辣可口,妙的是里头加了羊肉切的小骰子丁,香滑绵润,搭配松软耐嚼卷子馍,辣中透鲜,且鲜中有香。
一路上买了不少零嘴,宋炀心满意足地抱着好几个小玩具,回家后分给弟弟。
临睡前,既明站在青年门前,水光潋滟的眸子注视着他道:“唐弈,中秋快乐!”
“希望下个中秋还能一起过。”
唐弈的心跳动得飞快,他感觉和男人的关系变得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可直觉告诉他,事情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太兴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帝君,”殷楚悦站在院子里,声音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祁成义气数已尽。”
一根红线通体泛着黑,话音刚落,红绳便彻底从中断裂开来,化为了一捧灰烬。
既明闭着眼盘膝打坐,他周身弥漫着一股颇为诡异的黑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下你是自由之身,要想转世,我会去酆都城和钟馗言明,替你寻个好去处。”
殷楚悦当即拱手施礼,“多谢帝君,楚悦没有转世的心思。”说罢静候既明发落。
“也罢,”既明稍加思索,“你去盯着襄王宁无劫的一举一动,有动作即刻来报。”
“是,楚悦领命!”
——
唐弈一醒来就得知祁成义死了。
“死了?”青年略有些讶异,没想到祁公子还是没能撑过中秋,他低头喟叹一声。
“是,”元元点了点脑袋,一边摆弄着小鸠车一边笃定地说,“王阿婆早上说的。”
“听说,祁公子昨天夜里出门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撞死了,肠穿肚烂,极其可怖。”
“好一个天道轮回。”唐弈挑起眉头来。
“小道长。”既明推门来找他,元元立刻很有眼力见的带着小鸠车去找宋炀玩了。
“脸上的伤好点了吗?”
“无碍了。”唐弈掀开面具给他看。
“卢安水巷开了一间药铺。”
既明顾左右言他。
唐弈问:“挨着太兴村的卢安水巷?”
“是,酆都城开在阳间的药铺,我想去看看有什么灵草奇货。”他声音干净清冷。
唐弈点了点头,“好,我和你一起。”
“卢安水巷位置偏僻,把药铺开到那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吗?”青年觉得十分新奇。
“算是吧,”既明摸了摸下巴,“毕竟阳间的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二人一同乘着软轿走的,八个小鬼七拐八拐的来到一条巷子,一路上快得出奇。
一下轿,就感觉到阴气浓重,既明带着人来到一间没有任何牌匾的门店前站定。
十分古怪的店铺里头,只听得一声不耐烦的声音在赶客,“打烊了,打烊了!”
明明时辰早得很,里头却说打烊了。
“打烊了?”唐弈眉头微蹙。
“子时开门,二位若有需求,不妨等到今夜子时来光顾小店。”里头传来了声音。
“嘭——”大门也随之关上。
既明不慌不忙地道:“老爷子,待到入夜我还要回酆都城去,腾不出时间来了。”
话音刚落,大门便倏地打开了。
“走。”男人眉头挑了挑,抓着唐弈的手不由得攥紧了几分力,拉着人进了药铺。
后堂走出来一抹人影,身形瘦小,身上罩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看不太清楚相貌。
“大人,请随便挑选。”他恭恭敬敬道。
“我要无定枝。”既明直截了当道。
“无定枝小店只剩一根,恕我直言,大人打算用它做些什么?”面前的人低声询问。
既明伸手掀开唐弈脸上戴着的面具。
“如你所见。”
老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大人,小公子的伤势不日便会好转,不如选择罗喉果。”
见既明不为所动,老头咬咬牙说道。
“况且,依老夫的拙见,这位小公子单从面相上看不是常人,一点伤不足挂齿。”
“既明,”唐弈终于听明白,原来男人带他来是想为他求草药,忙不迭道:“我的伤势不要紧了,还在恢复期,很快就会好。”
无定枝为珍异的药材,服下可解百种致命的剧毒,百毒不侵,治疗功效如神。
用在他身上实在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掌行司,你且看清楚了,伤在我夫人脸上居然说不足挂齿。”他眼中笑意消退。
唐弈脑子里一阵轰鸣。
掌行司用形如枯槁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好的,这就为大人呈上来。”
唐弈浑浑噩噩地出了药铺。
既明将长匣递给他。
“谁……谁是你夫人!”唐弈小声嘀咕。
“好好好,你不是我夫人,”既明顺从的应着他,话锋一转,“是我相公行了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
——
二人往回走的时候从太兴村穿过去。
就在他们打算上轿时,只见一女子跌跌撞撞地朝二人奔来,身后跟着好些人。
“——快抓住她!”
“——快抓住她!”
来人的手上拿着棍棒,女子脚下一滑一脸绝望地栽倒在地,其中一个汉子见状立刻喜上眉梢,向她抓去。却不想一柄长剑猛地向他飞了过来,带着股凛冽寒光。
几位壮汉都被吓了一跳,“什么人?”
“这话应该我问你。”唐弈一伸手,长剑仿佛认主一般,剑身振动,飞回他手中。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头,光天化日下竟追着一位弱女子不放。”青年眉头微皱道。
“我等是太兴村的村民。”五位汉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后,高声道,目光紧盯二人。
唐弈依然是一袭道袍,相比之下的既明却显得高调了不少;袍服墨黑,袖口绣着云纹的滚边,长发挽起,戴金色发冠。
莹白玉坠大大方方的展示出来。
唐弈懒洋洋道:“我们只是路过宝地。”
为首的汉子语气不善,“小子,我看你们还是速速离开的好,不要再多管闲事!”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既明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就喜欢多管闲事。”
“你!”壮汉见威胁无用,便一手举起镐头锄头想要恐吓他们,却彻底惹恼了人。
既明的手在虚空一握,紫霄长刀立时就显现出来,身形一晃,站在了他面前。
长刀抵在壮汉的脖颈上。
“说,为什么追着她不放?”既明问。
刀身散发着阵阵寒意,冰凉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颈,稍一用力,脑袋就会搬家。
“我说我说!”他吓得颈后汗毛倒立。
“是因为她违背祖训,私下苟合,村长才命我们把人带过去,打算拉她浸猪笼。”
“你胡说!”女子闻言,立刻出言反对。
“嗯?”既明手腕略一转,在壮汉脖颈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他连连高声求饶。
汉子被吓得双腿颤抖,腰下的两条腿软得跟两根面条似的,两眼一翻晕过去。
身后几个人面面相觑,见状皆丢下了手里头的棍棒和锄头,一副讨好的模样。
“姑娘,你别怕,把事情说出来。”
唐弈俯身拉起小姑娘,就见女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忙递上一方手帕。
“我没有与他人苟合,是村长的儿子屡次想让我委身于他;我不应允,便联合他爹来编排我,栽赃陷害,想拉我浸猪笼。”
唐弈问:“你叫什么名字?”
“童倩。”
“你来说,童小姐说得可对?”既明用长刀指向了另一个壮汉,语气里带着不耐。
“俺不晓得。”汉子傻了眼。
“村长让我等抓她回去,”眼瞅着见既明面露不悦,他很委屈,“俺真的不晓得。”
“真是新鲜,一个两个人,全凭村长一张嘴区分是非黑白。”唐弈不禁挑起眉梢。
哪里还像是一村之长,分明像是一个独断专行的皇帝罢了,他要去亲自会会。
“姑娘,你别担心,我们会替你做主。”
唐弈安慰了姑娘一番。
“真的没事了吗?”姑娘吸了吸鼻子。
“童小姐,你且放心吧,”说罢,既明指使着壮汉在前头带路,带他们去见村长。
汉子原本以为俩人会带着童倩走。
闻言,汉子有一丝诧异,童倩跟着他们见村长岂不又入狼窝,不禁感慨了一声。
——
一个月前。
“爹,那小婆娘真够狠的,我这不就只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嘛!”袁齐指着脑袋瓜。
“童澜跟一条疯狗似的,抄起了茶壶就照着我脑袋一顿猛砸。”他还低声咒骂着。
“哎呦,我的宝贝幺儿,我看就是童倩那个贱丫头瞎了狗眼,是她没这个福分!”
黄梅还不忘在一旁出言诋毁。
“你们两个还不住嘴!”袁康安在用手杖愤怒地敲打着地面,“想早早气死我嘛!”
“你招惹哪家姑娘不好,偏偏惹上刚出了个读书人的童家来。”袁康安怒其不争。
“打了你一顿还算轻的,要是把人逼急了保不齐写一纸诉状,让你蹲到大牢去!”
“老头子,别气坏了身子,依我之见幺儿现在不还小的很嘛,成了家就明白了。”
黄梅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我晓得了,老爹,您就甭操心了。”
袁志和左耳听右耳冒,翘着腿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
“况且,太兴村天高皇帝远,我就不信难不成还有不要命的人敢为童家做主!”
“你,你给我滚出去反省!”袁康安挥着手杖将儿子打出家门,气喘吁吁地喝茶。
他四十七才得了儿子,老来得子,夫妻俩对孩子宠溺的过分,要什么就给什么。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袁志和从一出生就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被人宠坏了性子。
如今,二十二了,还没成家立业。
四五岁送袁志和去私塾,孩子三天两头嚷嚷老师管得太严,以后不想读书了。
读了没几天回来,死活不去私塾了。
又不想在家里头耕地,不做营生,老大不小了还游手好闲的,不禁让他担忧着。
同村像他这么大的人,认真读书,考上功名以后再成家立业,不然就学门手艺。
隔壁童澜,一同去的私塾,现在人却成了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前途是一片大好。
唯独袁志和迟迟不让他省心。
童家有一儿一女,童澜二十二,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童倩十七,是个小绣娘。
童倩小时候生得漂亮,如今大了反而出落的更加娇俏水灵,袁志和动了心思。
袁家派媒婆上门说亲,偏偏又被童家人笑呵呵地给婉拒了,亲事当然告吹了。
袁志和没有善罢甘休,仗着是村长的儿子隔三差五来骚扰,逼得人关门谢客。
袁志和威逼利诱不成,趁着童家人不在爬墙进了童倩闺房,想要霸王硬上弓。
被临时回来取书的童澜撞了个正着。
童澜是习过几年武的,身体健硕,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只将人打了一顿。
打完把人丢到袁家,放话倘若袁志和再敢来骚扰他妹妹,就会把他的腿打断。
这袁家人哪里坐得住啊!
在他看来,儿子固然有错,可最终到底没把童家姑娘怎么样,却被打了好一顿。
现在身上还有着淤青,思来想去,童家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得前去说道一番。
“老头子,我一看童倩就晦气,长得像个惯会勾人的狐媚子。”黄梅皱着眉嘀咕。
她十指翻飞的做绣活,探着头睨了一眼袁康安脸上的神色,还不忘煽风点火。
低声叹道:“可又架不住儿子喜欢她。”
“行了,闭嘴,我明儿个去一趟童家。”
袁康安叼着烟斗脸色阴沉。

☆、断腿

天渐渐破晓,袁康安起身出了门。
“茂子!”童茂是个老木匠,闻言放下手里的木活抹了一把汗,皱着眉看向来人。
袁康安手上拄着手杖,抽着旱烟,低头瞅着童茂头上的白发,心里头不是滋味。
“老袁,你来干什么?”童茂脸色难看。
“为了志和的事。”袁康安抹不开面子。
“罢了,老袁你进来说吧,被人瞧见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童茂到底退了一步。
“志和这孩子不懂事。”袁康安一进门就立马和童茂赔罪道歉,一副低头伏小状。
“要我说,就是被你们惯坏了。”
他是童倩的亲生父亲,要不是儿子将情形和他叙述了一遍,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袁志和居然会做出这种丧尽良心的事情。
“是是是,”袁康安点点头,“我今天来就是想要找你商量一下俩孩子的婚事。”
童茂脸上一愣,“老袁,你说什么?”
“我家幺儿很喜欢倩倩,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是希望他开心,这样童澜把幺儿打的鼻青脸肿,也不追究了,你看怎么样?”
村长用手摩挲着手杖,为了儿子的亲事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一切都为了孩子。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闻言,童茂不可置信地摇了摇脑袋,压抑着满腔怒火。
前两天闹得鸡飞狗跳,还让他把女儿嫁到袁家这个狼窝去,不晓得怎么想的。
“我妹妹不会嫁给猪狗不如的人。”
低沉的声音突然炸开,童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袁康安,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他护短,从来都见不得别人说他儿子,颇为不悦的质问。
那可是他袁康安的命根子啊!
“村长,难道我说错了吗?”童澜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您呢,回去劝你儿子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要是袁志和胆敢找我妹妹的麻烦,我就一纸诉状告到衙门。”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差点忘了,如今童家出了一个读书人,童澜是村里头私塾的教书先生,知识渊博。相较之下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袁康安,当然无力反驳他。
袁康安灰溜溜地回了家。
黄梅在给袁志和上药,儿子抬头见自家老爹回来,眼睛一亮,忙不迭坐起身。
“爹,怎么样了?童家同意了吗?”
“逆子,你还好意思说,童家是打定主意不想和咱家结亲了。”他瞪了一眼儿子。
“以后你就本本分分的,等伤好了娘就替你安排一桩好亲事。”黄梅安慰着儿子。
袁康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我不!我就要童倩!”他一脸不乐意。
“哎呀,老头子你快想个法子,只要让童倩那贱丫头嫁过来,我保证把她管教成一个乖儿媳妇。”黄梅一向对他有求必应。
“行,我想想办法!”袁康安叹了口气。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儿子在村子里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他花钱找媒婆去挨家挨户的说亲,却都无果。就连村里穷得叮当响的张家都不愿意让女儿嫁到袁家。
更别说是出了一个读书人的童家了。
——
好歹受了顿皮肉之苦,袁志和好不容易消停两天,贼心不死,又找到童家去。
就听到童家人在院子里闲聊。
“老头子,倩倩不小了,我看今早上门说亲的裴家人就不错。”童母咯咯地笑着。
“裴承泽是读书人,依我之见,要不然挑个日子让倩倩跟他见一面会比较好。”
童澜眼睛一亮,声音带着几分轻快。
童茂沉吟片刻,道:“我看也行。”
“裴家小子仪表堂堂,商户人家,这一辈出了他一介读书人,裴母说性子很好。”
童澜道:“过阵子让他们见一面吧!”
袁志和铁青着一张脸,一股恶气从心里头涌上来,眼神阴鸷,回去取了把刀。
打算找童倩问个清楚,刚没多远就撞见打水往家走的童倩,他登时咧嘴一笑。
“倩倩。”袁志和笑的猥琐。
童倩一手正提着水桶,另一只手用手绢擦拭着额前的汗水,难掩眼中的嫌恶。
她道:“你离我远点,否则我喊人了。”
“你喊啊,这里离你家可有一段距离。”
说着,袁志和就伸手摸向了她的手。
“嘭——”一桶水泼在他的身上,童倩当机立断猛地朝家奔去,生怕再落入虎口。
“你个贱人,居然敢泼我!”袁志和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人拽住,“你个娼妇,看我今天不刮花你的小脸,让你去勾引别人!”
他表情变得尤为狰狞,说罢将人推在地上一脚踩在她身上,屈膝压住她的手。
“——救命,快来人救命啊!”眼见袁志和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她吓得差点失声。
“袁志和,你放开我!”
童倩的叫声撕心裂肺,挣了两下,想要按住刀却被刺伤左手,心头泛起悲凉感。
“你不嫁给我,就别想嫁给任何人!”
“就算我杀不了裴承泽,难不成我还杀不了你个臭女表子嘛!”袁志和面容阴沉。
本就獐头鼠目的一张脸更加丑陋了。
喉咙被他用手扼住了,冰凉的刀尖已经落到了她的脸颊上,疼痛感逐渐袭来。
袁志和是真的想杀了她。
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童倩的右手在地上摸索到一块石头,猛地向他砸过去。
童倩用尽吃奶的力气,扬手就用力砸在了踩着她的脚踝上,将人砸的失了神。
“嘭——”鲜血顺着他的脚踝流下来。
袁志和的刀掉落在地,弓身身子,童倩惊慌失措的将人推开,转头往家里奔去。
“你个狗娘养的贱人。”满脚是血的男人眼中闪烁着一丝阴毒,抓住了她的小腿。
童倩差点吓晕过去。
“——畜生!”愤怒的声音响起,袁志和被一棍子敲在了头上,软绵绵地松了手。
“倩倩,你伤到哪里了?”童澜一脸焦急的上前打量了她一圈,心里头十分自责。
童倩出门整洁的布衣,变得皱巴,上头沾了点袁志和的鲜血,头发更是乱糟糟。
手肘跟小腿上有擦伤,白净的脸颊上有道刀伤,渗着鲜血,好在人没有大碍。
她嘶了一声才感觉疼,忙不迭的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下,“哥哥,我没事。”
“袁志和,我告诫过你,胆敢继续骚扰倩倩我就打断你的腿!”童澜眼睛眯起来。
他揪住袁志和的衣襟,“要是我并没有出来看看,会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杀她!”
袁志和被敲在脑袋上,一阵迷糊,头上还有鲜血顺着流下来。在见到童澜那张愤怒的脸反而猖狂的笑了,“童澜,你有本事最好杀了我,等我养好伤了,我就会亲手刮花童倩她的小脸蛋,你最好做好准备。”
童澜皮笑肉不笑道:“袁志和,那我就只好打断你的腿了。”他的语气疏离淡漠。
“妹妹,你赶快回家去,等我回去就写一纸诉状到衙门告状,让爹娘收拾包袱。”
“好!”童倩对袁志和没什么同情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像袁志和这样完全没有悔过之心的人根本不值得原谅。
好在哥哥赶来的及时,要不然别说只是她的脸要被刮花了,连性命都得没了。
袁志和是村长的儿子,等回家必然会添油加醋和爹娘告状,以后只怕是童家很难在村子里安身立命了。思及至此,童倩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加快回家的步伐。
“童澜,你干什么!”袁志和见眼前的书生举着棍子一步步朝他走来,心里犯怵。
莫名的寒意从心头涌起,“童澜,我爹可是村长,你要是把我的腿打断,我爹自然饶不了你们童家!”袁志和还不忘威胁。
“村长?”童澜啐了一口,反手就是一棍子挥在了他的小腿上,语气里带着嘲讽。
“就你在村里干的破事,一桩桩一件件你爹心里头是明镜的,还敢来我家说亲。”
童澜冷笑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袁志和眼泪鼻涕齐流,听到童澜一张一合说得话,呆滞片刻,只觉手足麻木。
前任村长是他的叔父,为人和善,后来和他爹上山不慎坠崖,他爹才当了村长。
倘若他爹不是村长了,以后他在村子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袁志和心里明白。
不行,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这种畜生不如的人,就该被阎王爷打入十八层活大地狱,日日受尽那酷刑!”
童澜说完,丢下棍子转身离去。
袁志和眼泪和鼻涕脏兮兮的粘在脸上糊成一团,一头血污,整个人狼狈不堪。好在皮糙肉厚,身体还好,不过鲜血顺着鬓角将他杂乱的头发结成了一层血痂状。
猛地想起童澜要写诉状,袁志和的眼神霎时间狠戾了起来,一下子清醒不少。
回去告知爹娘,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袁志和艰难的翻个身,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腿感觉剧烈疼痛,疼的他直冒冷汗。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捏了捏左腿发现没有任何知觉了,眼前一黑晕过去。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袁志和脸色愈发的阴沉,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
袁志和是被吵醒的。
“志和,我苦命的幺儿,”黄梅正坐在他的床前哭眼抹泪,道:“你怎么这么惨!”
他闭着眼睛头疼得很,刚想说话,就听到父亲的不耐烦道:“行了,别哭丧了。”
“郎中说了人没有事,左腿断了,你给他熬点鸡汤补一补。”袁康安敲了敲烟杆。
“但看郎中的意思,脚踝有伤,可能意味着今后幺儿走路的时候会有点跛脚。”
袁志和闻言脸色惨白,明明想要刮花童倩的脸,毁她容颜,让她没人愿意娶。
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断了条腿不说万一落了残疾跛着脚,只怕以后他在村子里头更加说不成亲事了。思及至此,他喉咙和鼻头就一阵火辣,眼睛湿润了起来。
“爹,”他眼角流下一滴泪,啜泣的哭声就陡然放大了,恨声说道:“杀了童倩!”
“童澜打算写一纸诉状,一定要赶在他们出村的时候抓到人,不然会有大隐患。”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气氛压抑,只听得到手杖敲打的声音,像暴风前的宁静。
“幺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腿被童家的人打断的嘛!”黄梅声音尖利起来。
“是。”他将头垂得更低,缩着脖颈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心里头忐忑不安。
一时间房中针落可闻。
袁康安猛然举起手杖,劈头盖脸的就向袁志和打了过去,“你这逆子,逆子!”
“老头子,事情都发生了,你不赶紧想法子打幺儿有什么用!”黄梅护着袁志和。
“如今,他还有伤在身,要是下手重了把你乖儿子给打坏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我去喊人到童家抓人,如今我要童澜给我儿子赔上两条腿!”袁康安咬牙切齿。

☆、对质

翌日,袁康安带人包围了童家。
“接到村民揭露,童倩与人苟合,”袁康安拿出了童倩的手绢,“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擅自苟合,按照祖训当浸猪笼。”
“村长,童家已经没人了。”老李一脚踹开门在屋里巡视一圈,却发现人去楼空。
“看样子是怕了。”有人低声嘀咕。
“去找,”他怒气冲冲道,“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给我追回来!”袁康安心里惶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务必是要赶在童家人去报官之前,将人抓到他眼前。
“是!”一群壮汉点头应是。
听到风声,有人议论纷纷,“没想到童家小姑娘眉清目秀的,居然做出这种事。”
王婶离得近来看热闹,搬了个板凳在柳树下跟女眷闲聊道:“人不可貌相呀!”
“呦,王婶你这话说的,我看童茂家的姑娘可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呀!”
王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没有做这档事跑什么,一看就听到风声后做贼心虚的跑了,真是没有想到呀!”
“手绢都在村长手里头,指不定是给情郎私定终身的信物。”有人尖酸刻薄的说。
张阿婆一出来就听到王婶的大嗓门。
“行了,嘴上都积点德,人还没有找到就别在村口嚼舌根了,赶紧散了散了去!”
张阿婆是村里的老人,很有威望,一帮人默默作鸟兽状散去,只剩下几个妇人。
——
“村长,抓到人了。”一道声音响起。
壮汉背着同村的汉子,低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身后跟着不少人。
村长在村口负手而立,放眼一看几个人灰头土脸目光躲闪。袁康安皱眉,明明跟他们交代过:抓到人后,将人绑起来。
但是童倩却好好的站在一旁。
袁康安定睛一瞅,发现童倩身旁居然跟着两位自己从来没在村里见过的男子。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
不少四散的村民一看,事情有了新的进展又重新聚在村口。瞧着童倩脸上丝毫没有一点慌张,非但如此,反而镇定自若的和身边二人在闲聊,让人摸不着头脑。
两人生得是剑眉星目,鼻正唇薄,看衣饰出身应该非富即贵,惹旁人议论纷纷。
袁康安扫了二人一眼,瞧着眼生,想来不是村里人,不然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
袁志和一手拄着拐杖,在黄梅的搀扶下步伐缓慢的赶过来,被纱布包着的头瞧上去十分滑稽,引人嗤笑。抬头一看派去的人就抓到童倩一人,而她还在和身旁的男子言笑晏晏,就更加衬得他无比狼狈。
想到这里,袁志和就气不打一出来。
童倩心里头莫名不安,她早就见识过袁家父子卑劣的手段,担心连累他二人。
“姑娘,你且放宽心就好,我们会尽量拖住他们等县令赶来。”唐弈压低声音道。
“村长,我是清峰观弟子,和朋友途径村子见到一群壮汉在欺辱一位弱女子。”
唐弈和既明对视一眼,“我二人不了解事情原委,贸然出手,他却说是您授意。”
“就是,村长,现在人都齐了,您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村长召集了村里的一批壮汉,外出行事。只剩下不少女眷和身体不好的村民,隐隐听到点风声。
袁康安不禁头痛起来,没料到派去的人行事居然被人瞧见,忍不住暗自发愁。
“二位当真侠肝义胆,在下敬佩,只是我接到村民揭露,她不知廉耻,败坏我太兴村的祖训,令人发指。”袁康安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她和人在私下苟合。”
一时间,全场哗然。
“按照祖训应当浸猪笼。”他高声说道。
“村长,倘若你句句所言属实,便应当交由地方官吏来定夺,而不是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以一人之力来定夺。”
“村长,倘若你所言属实,应当交由地方官吏来定夺才是。”既明眯着眼提醒道。
闻言,村长的面容一僵,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变得铁青,咬着牙沉吟片刻。
“咳,地方官吏日理万机,哪里有空为了点小事来我们村子。”袁康安陪着笑道。
“不麻烦不麻烦!”唐弈截住他的话。
“刚好,我和林县令是至交,我请他来一趟只是小事一桩。”小道长笑眯眯地说。
袁志和心中咯噔一声,依他之见,这二人就是小贱人的姘头,专门过来找茬的。
“爹,别拖着。”他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在他们身上浪费时辰,万一让童家人钻了空子,招来县令,一切就都坏事了。
眼下,就是要让这小贱人赶快浸猪笼。
“不晓得她怎么狡辩的,但有村民亲眼看到童倩衣衫不整。”袁康安捋了捋胡须。
言外之意,在问二人人证够不够。
村长的话只说到一半,下头立马有村民附和了起来,“确实,我刚好看到了。”
“我瞧见她捂着脸从袁家往家走。”
“我呸!眉清目秀的姑娘,怎么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有妇人啐了一口。
“就这?”唐弈好笑的摇摇头。
“姑娘打水弄湿了衣裳,被旁人看到居然就变成了私下苟合。”青年眨了眨眼睛。
“放屁!”袁志和忍不住发出一声暴喝。
“哦,兄台觉得哪里有问题?”唐弈问。
袁康安睨了儿子一眼,不但没有因为他的辩解而恼怒万分,相反加深了笑意。
“既然人证没法定夺,不瞒你说,我手上还有一样物证呢!”村长取出一条手绢。
童倩脸上带着点懊恼,当时满脑子都是告诉爹娘收拾行囊,没留心手绢丢了。
现在恐怕真的是被抓住了把柄。
“童倩应该认得它。”袁志和洋洋得意。
“童倩将手绢给了情郎,甚至将其作为二人苟合的定情信物。”袁康安扬起头颅。
童倩咬咬牙,“是我的手帕没错。”
“村长,但是我没有情郎,所以就更不存在将手绢给情郎作为定情信物一说。”
“借口也太烂了一点。”王婶嘀咕。
“就是就是,我看事情八成是真的。”
村民们纷纷向身边之人诉说。
袁志和看着村民的反应满意的笑了。
凭手帕能将童倩咬死,即便这几个人巧舌如簧,伶牙俐齿,依然难以圆过去。
既明挑起眉头,“手绢?”
“所以按您的意思来讲,有人偷了村长的刀去杀人,丢在袁家,就是村长所杀。”
袁志和神色蓦地一变,突然想到了他从灶房里偷出来的刀,只得抿着嘴不语。
而且他分明感觉的到,黑衣男子对他面露不善,眼藏敌意,袁志和暗自发愁。
“况且,村民们听说了吧,有人三番两次上门来骚扰童家人,手脚不干净,偷了童倩手帕很正常,人证物证,如果仅靠这两点断定她与人苟合,实在是太过勉强。我想,若是衙门都这样断案,只怕是要有不少百姓拦轿鸣冤了。”唐弈一字一句道。
“童家前些天闭门谢客,听闻有人翻进童倩闺房欲行不轨。”冯婆叹了一口气道。
“冯婆,确实是这样。”蒋氏凑了过来。
“这下找不到婆家不说,还被有心人告到村长那拉去浸猪笼,可谓是一石二鸟。”
“……”
眼看村民渐渐的动摇,袁氏父子心中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心底莫名的惶恐。
袁康安哽了哽喉咙,道:“还有人证。”
说着向旁人使个眼色,派人押上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汉子,长得是肥头大耳。
“这位就是与童倩苟合的男子!”
众人惊愕,居然是王家叫王二的小子。
看热闹的钱氏张了张嘴,“王二他丑成这个样子,没眼看了,童倩是疯了不成。”
“裴家的小子能文能武,连一根手指都比王二强上一百倍!”周氏顺势接上茬道。
“指不定人家就喜欢这样的!”
“袁氏父子做的还挺全,我看他俩不去搭个戏班子真可惜了。”既明出言讥诮道。
“王二,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
童倩看着他神情复杂,想不通王二会有什么理由来构陷她,秀眉微微皱起来。
“既然你说和你苟合,我且问你,我的圆状胎记是在肚子上,还是长在左肩上。”
在面对童倩的高声质问,王二心里头七上八下,眼睛乱瞟,“我,我没有看清!”
“王二,你明显是在撒谎,连碗口大的胎记都推说看不清。”童倩立刻出言反驳。
“越看越像在扯谎。”张阿婆跟着附和。
 “王二,你忒不地道了,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败坏人的名声!”蒋氏皱着眉头训斥。
有人嘀咕,“长得丑,内心还歹毒。
王二急得是满头大汗,目光不由得向袁康安和袁志和求助,一张脸憋的通红。
村长给了他一大笔钱,让王二一口咬死童倩和他苟合就行,却陷入这般境地。
袁氏父子彻底傻眼了,他们根本就不晓得童倩身上有胎记,更别提在哪里了!
随着议论声越来越大,王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淌着,“肩膀,肩膀上!”
“错了。”童倩嘴上噙着一抹冷笑。
“不好意思,我身上并没有胎记。”
——
唐弈露出欣慰的笑容,童倩比他想的更有胆识,秀外慧中,委实让他很惊讶。
想着他取了符纸出来,屏气凝神,低声念着极为拗口的符咒,半晌后打开一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在符纸上头两行红字,唐弈的心绪瞬间激动起来,难以平复,终于成功一次。
卜卦能做到未卜先知,但洞察过去却要更高的修为和功德,他低头沉思片刻。
一种念头,在唐弈的心中腾然升起。
他快要飞升了。

☆、引魂上身

一席话引得全场一片哗沸。
见状,童倩立即趁热打铁,将袁家父子的所做一五一十道出,一下引爆了全场。
“你们消息忒不灵通了,袁志和品行不好早就在村子传遍了。”有人冷笑了一声。
“前些天我见到他老是去童家。”
还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村民说道——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惨吗?”
“袁志和都断了一条腿,也忒惨了,以后怕是讨不到媳妇了!”一位老头高声道。
还能对烂人产生同情,唐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怒极反笑,“你可以嫁给他。”
“唐某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既明闻言摸了摸下巴,某些方面这俩人还挺般配,一样的烂,最好锁在一起。
“一个巴掌又拍不响,她不勾引,袁志和怎么会去栽赃她?”庄稼汉钱六不屑道。
钱六瞅童倩腰细腿长,肤白貌美,得不到人就出言诋毁人家,还得意洋洋的很。
气压瞬间低沉了几分,唐弈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向钱六走去,惹得人纷纷看戏。
有人替他捏了把冷汗,青年抡圆臂膀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你听听,响吗?”
钱六冷不防被他一打,脸颊麻木,一手捂着左脸龇牙咧嘴,“你怎么还打人呢!”
“既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该想一想我怎么不打别人只打你。”唐弈笑眯眯地道。
话音刚落,钱六又挨了一巴掌。
“我在问你响不响?”他笑得人畜无害。
既明缓缓走上前,“小道长,别打了。”
钱六的神情略有好转,放眼全村还有明理的人,人间值得,人间尚有真情在。
既明攥着唐弈的手心,一脸疼惜,“手掌打红了,我会心疼,你歇着让我来打!”
钱六:我真傻,真的,人间不直的。
——
看着跪在地上的钱六,一边打自己巴掌一边高声向她忏悔,童倩长吁一口气。
“只是出闹剧不用惊慌,倘若非要出言不逊可以和我的刀说。”既明笑容很和善。
男人又往前踏了两步,带着一股寒意如锥的气势,笑意消退,攥紧了紫霄刀。
一双锐利的眸子微眯,既明扫视了一眼在场的所有村民,活像一只嗜血的狼。
还抱着看热闹不嫌大,碎嘴子说几句不算事的人都闭了嘴,一时间安静极了。
袁志和亲眼瞅见一幕,大惊失色,眼下形势对他和父亲不利,只怕会满盘皆输。
“童倩,好厉害的一张嘴,只是可惜巧舌如簧依然改变不了,你与人苟合之事。”
一场计谋被几人拆穿,袁康安没了平易近人的形象,喝道:“来人,把她绑了!”
“按照祖训,套上猪笼沉入河底。”
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上前。
唐弈琢磨着诗句深意,就见一只溜光水滑的黑猫叼着本书,竖起的金瞳锃亮。
既明挑起眉头翻看完,递给青年,和符纸上的诗句联系起来,他一下豁然开朗。
袁康安,袁振祺,好一出相煎何太急。
村长怒火中烧,“你们忘记祖训了吗?”
“村长是打算一意孤行吗?”唐弈反问。
“两位不是太兴村的人,劝你们还是尽早离开村子会更好。”袁志和扬声提醒道。
袁志和是个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的人。
他观察着俩人的神情,生怕黑衣男子一个不顺心活劈了他,躲在他爹的身后。
既明:“苟且之事,男人一样浸猪笼。”
袁康安没有一点意外,用目光示意旁人将被绑的结结实实,错愕的王二带来。
王二很快就反应过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袁家的父子俩,好一出卸磨杀驴!
因为银子他答应村长,没料到到头来却是帮别人做了嫁衣,性命都保不住了。
“袁康安,你个老不死的!你们父子俩卸磨杀驴,不得好死!”王二破口大骂道。
袁康安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反手将手绢塞进王二的嘴巴里,堵上他要说的话。
王婶:“我看这情况有点不妙!”
蒋氏一脸不解地询问:“不对呀,村长现在明明没有证据了,怎么还要浸猪笼?”
“就是,瞧着王二非常震惊。”蒋氏道。
袁康安得意的笑了笑,他和黄梅一同商量过了,一致决定,买通王二来定罪。
王二父母早就不在了,无妻无子,待到事情结束就找个理由,把他骗出去杀掉。
取条破草席一卷尸身,挑个地方把尸体掩埋掉,天衣无缝,有谁在意王二呢?
现在看来这步险棋他是下对了。
“我只是遵循太兴村先辈祖训。”
袁康安不忘安抚民心,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让人作呕,想置童倩于死地。
 “祖训?”唐弈忽然笑了笑,“既然是祖训不如让祖宗来评理!”说罢抽出通天剑。
在场的男女无不震惊,有人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嗤之以鼻,有人激动不已。
“小道长,是真的假的啊,该不会是看我们老实就诓我们吧!”下头激动的回应。
“是清峰观的弟子呢,开眼了。”
“见了老祖宗,我一定要谢恩!”
“我便带你们见一见,引魂上身,不如让太兴村的前任村长,来评判是非曲直。”
唐弈一脸的从容不迫,看得袁氏父子心里头开始紧张起来,不禁攥紧了拳头。
“阻止他,快阻止他!”袁康安喝道。
村里讲究以祖训为主,一切规章制度由祖辈一代代传下来,他是第十任村长。
袁振祺是上一任村长,血浓于水,最终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展开了一场悲剧。
为了得到美人的青睐,袁康安想出了一个阴毒至极的计谋,致使他追悔莫及。
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袁振祺。
袁氏亲兄弟手足相残,袁康安却相安无事的过了四十来年,终于彻底慌了神。
不管能不能引魂上身,一旦东窗事发对他们父子都很不利,袁康安不敢去想。
“晚了。”唐弈手执长剑竖在眼前。
隔着剑冲他勾唇一笑,袁康安却被这笑容刺激的浑身一冷,额头的青筋直跳。
只瞧见道长盘膝而坐,通天剑剑身贴着两道符纸,一道鬼符,顿时狂风大作。
一道光芒直冲上云霄,天生异像,黑沉沉的天好像要塌下来,乌云翻卷着奔来。
风云密布,一道惊雷骤然响起。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天生异象,是老祖宗显灵了!”
头一次见到天生异象,大家纷纷和身旁之人激动的诉说着,频频看向小道长。
通天剑就悬在半空中,一缕袅袅黑气钻进了唐弈的身体里,他拧着一双眉头。
青年的嘴唇开始发紫,随着黑气侵入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模样极其的痛苦。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喘,却见既明蹲下来取出手帕替他拭汗,动作十分的轻柔。
唐弈的长睫微微抖动,猛地睁眼,看到眼前的男人眼波微动,纵目一同睁开了。
原本的赤瞳漆黑似墨,和睁开的双眼一样带着一丝的邪气,和之前判若两人。
既明适时的退开身位,通天剑当即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声,直立于地面之上。
袁志和一时间猜不透,唐弈究竟是当着他们的面装疯卖傻,还是引魂上身了。
袁康安更是一脸的惶惶不安。
‘唐弈’缓缓站起身来,动动脖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似乎觉得不适应。
青年的衣襟被风吹乱,发冠歪了,干脆伸手将发冠摘了下来,长发散落在肩头。
“哥哥,好久不见!”他咧开嘴角。
有人惊讶道:“是袁振祺!”
“居然真的引魂上身了,看着平平无奇的小道长还有点本事!”王婶惊讶的叹道。
“求神仙庇佑我儿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唐弈笑起来露出虎牙,亦正亦邪,眼神带着近乎偏执的疯狂,像发现猎物的狼。
袁康安瞬间如遭雷劈,只见他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惨白,才堪堪站住脚。
“求大人为小女做主!”童倩跪了下来。
“我当然会替你做主。”青年垂眸,童倩只感觉到她身上一轻,不受控制的起身。
唐弈又瞄了一眼王二,“你要下去见阎王还是要从实招来。”他的语气冷漠疏离。
“神仙大人,保佑我娶个漂亮媳妇!”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人群后头一路挤了进来跪拜唐弈,还丢了一块碎银。
碎银从地面弹起来又砸在男人头上。
‘唐弈’:……
王二泪眼婆娑的点头,没法说话,只见他眼泪鼻涕都流下来,看上去狼狈不堪。
唐弈随手往怀里一摸,从里头摸出张黄底的符纸,左右瞧瞧,眉头微微皱起。
他有点懊恼,“还是长刀更好用一点!”
“——接住了。”既明扬手将长刀给他。
“谢啦,我会保佑你的!”唐弈顺势接过紫霄刀冲他眨了眨眼,还带着点孩子气。
尽管既明紧紧抿着嘴,不过笑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泄了出去,抬手摸了摸鼻子。
唐弈掂量了一下长刀,刀身狭长,他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它,不愧是一把宝刀。
长刀飞身朝王二袭去,王二现在可以说被绑的像个大粽子,见状差点晕过去。
王二的胆子还算挺大,虽然还没有不争气的就地昏死过去,但吓得尿了裤子。
长刀瞬息间划开绳子,像是有生命力一样绕着他飞了一圈,黑气萦绕在刀身。
半晌,紫霄刀复又飞回到唐弈手中。
青年拇指摩挲着刀身,嗅到空气中一股尿骚味,顿时黑脸,死死地盯着王二。
王二扑通一声跪在地,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袁家的父子俩,内心陷入了纠结。
袁志和像霜打的茄子,袁康安瞪着王二示意他赶紧闭上嘴,要不然全都得死。
却听王二道:“我招,我全都招!”

☆、鬼帝

王二活动着发麻的手腕,喘了口气,看向袁康安后一口咬定,“是村长指使我的!”
“好你个王二!”村长眼前一黑,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看着老实巴交的王二反咬一口,“你个窝囊废,活该讨不到媳妇!”
居然被区区一个假道士给唬住了。
袁康安拄着手杖冲到‘唐弈’的面前,只是还没有等他碰到人,就被既明抓住手臂。
眼前的人似乎天生蛮力,力气之大,他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住,鬼哭狼嚎的喊疼。
“村长,我瞧着你年事过高,别动怒,万一气坏了身子怎么是好!”既明皮笑肉不笑。
唐弈委屈,“哥,你还要把我推下山崖?”
周围人立刻炸开了锅。
男人腰间的佩玉亮了亮,既明收好功德簿悄无声息的往后走去,直至消失在人群。
“袁振祺,你是被村长推下山崖的?”
村民中有人惊呼出声,面色古怪,连带着看向袁氏父子的眼神都变得不可置信了。
“哥,我被推下来的时候,身上的皮肉连一块好的地方都没有,地府差点不收我。”
袁康安被他逼退数步,面露崩溃,唐弈变本加厉的刺激他,“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袁志和听出点门道来,蹙起眉头,他拄着拐杖挪了过来,“我爹不可能杀害叔父。”
“我爹和叔父是亲兄弟,人尽皆知,当年我叔父失足掉下山崖,我爹替他料理后事。”
袁志和咬牙切齿,道:“你少血口喷人。”
他出生前叔父就过世了,关于叔父,都是从父亲的嘴中听到的,父亲不可能骗他。
袁康安眼底怒意翻滚着,全盘皆输,得来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偏偏又因为袁振祺。
到头来还是要输给他了,心思一动,袁康安反手摸出一根银针,猛地向青年袭去。
唐弈不躲不闪,抬头迎上凌厉的一拳。
袁康安将银针藏于指缝,掌拳相撞,他被唐弈一掌震断了手臂,银针正中他掌心。
唐弈立刻反应过来有诈,反手一推银针便向他袭去,银光掠过,正中袁康安肩头。
“雪凝草入体,必死无疑。”他面目狰狞。
雪凝草的毒性奇寒无比,发作极快,不出一炷香便会游走周身,因七孔流血而亡。
“爹,您要做什么?”袁志和扶了他一把。
袁康安仰天长笑,“我要他死。”
一道令牌浮在地面之上,光芒大绽,男人身上的玄衣寸寸断裂,露出胸前的疤痕。
“鬼帝大人。”一抹身影从地底爬出来。
“去吧,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到了。”
——
袁康安待了片刻,却没等来毒性发作。
唐弈不疾不徐,“我服过无定枝。”
拿到无定枝后他便服下,一经服用,脸上的伤立刻彻底痊愈了,自此便百毒不侵。
这人居然服用过无定枝,神情微滞,袁康安整个人颓然的瘫倒,完了,全都完了。
“弟弟,我对不起你。”袁康安掩面哭泣。
“终于撬开你的嘴了,”唐弈笑笑,对上他错愕的目光,道:“不过,我不是袁振祺。”
说罢,一缕黑气从他体内飘出,落地便化成了一只金瞳的黑猫,蹭着唐弈的小腿。
袁康安怒道:“你诈我!”
唐弈颇为无辜的摊开手,他真没想到袁康安居然这么不经诈,一下就把事情招了。
“爹,你说什么?”袁志和难以置信。
瞥见周围人厌恶的目光,指着唐弈,袁志和声音尖利地喊道:“这就是个假道士!”
既明一回来就折断了他指着唐弈的食指。
“老头子,你快说句话,这是假的,他说的全都是假的对不对!”黄梅摇晃着他肩膀。
她爱的人被她夫君杀死,一晃数年,黄梅居然才得知这个真相,实在是难以接受。
“黄梅,是真的。”袁康安懊悔的闭上眼。
黄梅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她眼中闪过绝望。
“我的哥哥。”穿斗篷的人喃昵,袁振祺将身旁的村民置若无物,径直向那人奔去。
斗篷下,是一张满是伤疤的脸,袁家人看清他的脸后面露惶恐,没有人敢直视他。
袁振祺咧嘴一笑,“哥哥,下地狱去吧!”
“——有鬼,有鬼啊!”
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后,周围人定睛一瞅袁康安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血色。
“县令大人到——”
随张贤林来的还有童澜,童倩忙不迭上前寒暄一番,唐弈亦是,几人聊了一会儿。
“爹娘呢?”童澜问。
童倩应道:“在张阿婆家。”
爹娘藏在张阿婆的家里,童澜送信,不料袁康安要挨家挨户搜,她只得引开他们。
“人我已经收押了,明日午时提审。”
张贤林命衙役将黄梅和袁志和押好。
唐弈点点头,“如此便好。”
“哥,他二位是我的贵人。”童倩将来龙去脉和哥哥叙述了一遍,小脸上笑意盎然。
“说笑了,姑娘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和王二对质的时候当真叫唐某人十分佩服!”
童倩将王二诈的露出马脚,然后借着村民疑心的时候娓娓道来,打的是一手好牌。
闻言,童澜向他们施礼,“谢过二位。”
“童公子不必客气。”既明冲他摆摆手。
”说来怪我,让我妹妹受了伤,郎中来瞧过说是大概会落下道疤,只怕裴家会介意。”
既明安慰道:“童公子,万事都有转机。”
“倘若他真心喜欢你妹妹,即便她脸上有伤疤也会欣然接受。”唐弈当即出言劝解。
“哥哥,你就不用担心啦!”见他自责,童倩轻捶一下他肩膀,“过好眼下就挺好。”
“人生在世就短短几十年,嫁与不嫁,只要欢喜就好,无关旁人。”既明面带轻笑道。
唐弈和男人的想法相同,无论如何,自己欢喜要放在第一位,不凑合,不去勉强。
童倩赞同的点点头,“好!”
临走前,唐弈特意将童倩叫了出来。
“童小姐,对不住。”
青年熟练地咬破了食指,鲜血溢出,将血抹在她脸颊的伤口上,又飞快地收回手。
童倩一脸疑惑,“道长,这是……”
“保密。”唐弈将手指竖起来抵在唇边。
——
到了和裴承泽见面的日子。
童倩坐在铜镜前有些犹豫,一张娇俏明媚的小脸上带着丝愁容,低声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小道长说得很对,真心待她,当然会接受她脸上的伤疤,想着将脂粉收好。
童家正堂可以说热闹非凡,裴家人带着礼物早早地登门来拜访,两家人其乐融融。
“要我说,倩倩真是胆大心细,关键时候居然挺身而出引开他们。”裴母很是看好她。
尽管裴家和太兴村并不近,但是小村子消息传的很快,短短几天,就全都晓得了。
裴家人世世代代都在经商,所以裴母更喜欢有头脑,有主见的人,童倩就很合适。
“我妹妹打小就冰雪聪明,我保证你们见了一定会喜欢她的。”童澜在一旁附和道。
“爹,娘!”童倩敲了敲门,迈进了门槛。
她穿了身藕粉色的襦裙,杏眼溜圆,鸦羽般的黑发梳成分肖髻,衬得她明艳动人。
童倩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人,瞥见房中坐着一位清秀俊雅的男子,小姑娘当即一愣。
裴承泽的眼睛深邃有神,相貌堂堂,一张脸生得更是风流韵致,笑起来眼如弯月。
“童姑娘,久仰大名,我是裴承泽。”
童倩冲他笑笑,“你好,我是童倩。”
“哎,倩倩过来让我瞧瞧。”裴母招呼她。
小姑娘见了生人没有露怯,一直大大方方自然的和他们说笑着,让裴母欢喜得很。
“瞧瞧,珠圆玉润的姑娘!”裴母摘了手上的镯子戴在童倩手上,拍了拍她的手背。
裴承泽点头附和,“是很好看。”
童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些错愕,原本还以为裴家的公子会嫌弃她脸上的伤疤。
两家人一起吃过午饭后,童倩便一个人溜到院子里慢慢地踱步,盯着落下的枯叶。
秋风习习,带着一丝凉意,她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一件长袍披了过来。
“裴公子?”童倩面上一愣。
“我透过窗子看你在转圈,童小姐,你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裴承泽偏头去看她。
“我……”童倩张了张嘴,不知所措起来。
半晌,小姑娘低垂着脑袋,“裴公子,不晓得你觉得我怎么啊?”她心里头有点郁闷。
只见一面两个人都不了解,似乎没办法单凭样貌判断适不适合,童倩在内心嘀咕。
“我觉得你很好。”他笑眯眯地望着她。
“当然,如果你觉得过于草率,我们可以先像这样相处一段时间,了解彼此的喜好。”
“童小姐,你觉得怎么样?”裴承泽仿佛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一样,注视着童倩询问。
“好!”童倩眼睛一亮,一口应下。
“那么,童小姐,今后请多指教。”
裴承泽俊脸上露出笑意,眉眼弯弯,他伸出一截小指冲她晃晃,定定地看着童倩。
“裴公子,今后请多关照!”童倩十分默契地伸手勾住他的小指,眼里盛满了笑意。

☆、宁无劫

唐弈换了个姿势倚着软垫。
临上轿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眉头轻挑,弓身钻进软轿里闭眼假寐,一手摩挲着衣角边。
既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问道:“怎么了?”
“既明,”青年睁眼掀开布帘,劲风呼啸,只看到周围景色极速倒退,“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这样的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浮现了。
“别多想。”既明淡淡一笑。
“喵。”黑猫叫着蹭他的手臂,将唐弈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到它的身上,“小家伙,有名字吗?”
“它叫小白。”男人说完,青年顿时愣了下。
唐弈瞧着漆黑的皮毛陷入沉思,不能说小白这名字跟它十分相配,至少是毫不相干吧!
小白在他的膝上舔舔爪子,很是亲昵,青年抬头摸了摸它的脑袋,“袁康安怎么样了?”
“被袁振祺带回了酆都。”既明止住话头。
得知袁振祺要迎娶黄梅后,心生妒忌,袁康安便以上山采药为由,诱人和他一同上山。趁其不备将弟弟推下山崖,袁康安还在为计谋天衣无缝沾沾自喜,不料人在做天在看。
天地功德簿记载生灵功过,更是将他作案的始末记录的清清楚楚,唐弈才敢大胆诈他。
尽管既明只是开了个话头,不过青年心里头却清楚得很,手足相残,在酆都城可是重罪。
即便侥幸没有被从重处罚,一旦进了地狱交由牛头马面处置以后,仍少不了百般酷刑。
下了轿,繁华集市上人头攒动,只听得喧嚣声和叫卖声不绝于耳,既明定定地站住了。
唐弈不明所以。
“小道长。”男人突然叫住他。
在青年一脸错愕的目光下,既明抬手解下莹白的玉坠,目光柔和,将玉坠系到青年颈间。
盯着衣襟上的祥龙图案,鬼使神差的,唐弈突然想到男人去的时候穿的似乎不是这件。
青年疑惑道:“做什么?”
垂眸瞥了眼上好的白玉,他眉头微蹙,唐弈看得出来玉坠对男人的意义是非同小可的。
既明眼神炙热而干净,“它本来就是你的。”
唐弈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低垂着头,额前碎发挡住了他的表情,闻言却是沉吟不语。
“我还以为你跟我师父相识,真是奇怪,你们居然都说过类似的话。”青年露出一丝茫然。
通天剑是柳忘情交予他的,在这之前,唐弈一直用着普通的竹剑,直到他要下山前夕。师父突然将通天交付给他,一脸严肃的讲通天剑本就是他的宝剑,让唐弈务必善待它。
现在想想,一个个都喜欢跟他打哑谜。
既明没有言语,却心道:它就是你的。
而我也是你的。
——
襄王府,书房。
“王爷,宫倾求见。”有人进来禀报。
伏在书案前的男子吩咐道:“让他进来。”
身侧的仆役尽心的替他研磨,被称为王爷的人一袭绸衣,目若寒潭,让人感觉难以相处。
应该是怕衣袖会沾上墨汁,男子绣着花鸟的袖袍边挽到手臂之间,露出了黝黑的手臂。
尽管男子的肤色天生黝黑,但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轮廓下,气质雍容,瞧上去似仙人之姿。
他放下笔盯着纸上的画作,眼底冰冷的冰雪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缓缓地勾起了薄唇。
“襄王!”宫倾进门拱手施礼,他刚得了消息便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顾不得还空着肚子。
“线人来报,根据王爷所绘的画卷,那玉坠如今在一小道士的身上。”他头疼的揉着眉心。
宁无劫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不过王爷,眼下有点棘手的是,这小道士居然还是清峰观的弟子。”宫倾慢悠悠地叹气。
“清峰观在江湖威名远扬,修罗刹慧空,还有逍遥道人邢燃,和玉郎医圣都师承柳忘情。”
“宫道长,你怕什么?”屋里响起一道声音。
闻言,宫倾心中暗自一惊,就见一衣饰华贵的男子从暗道里走出,轻蔑地打量着自己。
“王爷,依天齐之见,柳忘情在闭关,而邢燃常年隐居避世不理世俗,根本就无需担心。”
天齐细眯着眼睛,施然笑道:“况且,如今我手里还有一颗十分重要的棋子为我所用。”
“你只管叫你的人盯着他就好。”天齐斜睨他。
天齐说罢,宫倾便领命起身。
“王爷,还有闲情雅致作画?”说罢,天齐笑容轻佻的扫了眼画中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画中人着张扬的绯红衣饰,布料极少,偏偏细长的脖颈,手腕和脚踝上戴着数件银饰。
尽管宁无劫只画了个背影,但天齐只一眼就从画中人的着装猜出,是巫蛊一族的服饰。
天齐淡淡地一瞥,道:“闻人氏被秘密灭门。”
“我知道。”宁无劫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怒意。
“温羽,务必要伺候好王爷。”说着,天齐用力拍了拍在研磨的仆役,惹得人打了个寒颤。
“王爷。”温羽迟疑片刻上前,小心翼翼的想要将桌案上的画像收好,却失手打翻了砚台。
墨汁在白纸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宁无劫盯着画像染上墨渍,眉头紧蹙,温羽见闯下祸事心里发怵,手足无措地红了眼。
男人蹙着眉头斜睨他一眼,眸光清冷,仿佛在看没有价值的死物,低声让温羽滚出去。
温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
他背靠着房门滑坐在地上,过了片刻,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垂着头平复好心绪。
眼角扫到了铜镜的里的人,凤眼微挑,眼中噙着滴泪珠要落不落,白皙的脸布满红霞。
温羽静静地凝视着镜中人,被指甲嵌进掌心传来的痛感拉回理智,一颗心在急剧下沉。
宁无劫对他当真没有半分情意。
进王府前就有人告诉温羽,他和襄王挚爱的男人身形有八分相似,他权当只是个挑战。
他是花街柳巷出来的小倌,模样不差,什么样的男人他没有见过,即便一往情深的人。
只是待他使尽了浑身解数,甚而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宁无劫却无动于衷。
到头来,他的真心给了死人。
——
“唐道长,我家主子请您去一趟。”
来人一身布衣却很是恭敬,敲开了门,又是哈腰又是给他送点心,青年缓缓眨了眨眼。
唐弈扬起眉头,“你主子是谁?”
“襄王,他在兆丰楼茶馆等您。”仆役回道。
唐弈非常识时务,“我去拾掇一下。”
闻言,既明微不可察的皱眉,他探出头往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宁无劫邀你去茶馆?”
青年点了点头,“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到底是先帝亲封的王爷,虽不受宠,但如今不在封地回了涟州,定是要进宫觐见的。”
唐弈不懂宫里头的弯弯绕,因为他连宁无劫的名字都没听过几次,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归根结底,襄王为人低调谨慎。
“不过我和他没有半点交情,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青年提剑转身离去。
唐弈走后,殷楚悦踏空而来,乌黑的长发束成马尾高高的吊起来,“宁无劫有所动作了。”
既明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杀了他,永绝后患。”她面无表情的用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下,抿着嘴角十分认真。
“王爷!”仆役往茶馆二楼奔去,俯下身在襄王的耳旁低声耳语两句,宁无劫挥手屏退他。
宁无劫半个身子倚着座椅,见了来人,眼底里隐约闪过一丝不虞,一张脸上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王爷派人来找小人,在下受宠若惊还特意拾掇了一下。”唐弈笑眯眯地行礼。
说罢,暗自打量了一番宁无劫。
宁无劫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皮肤黝黑,青年飞快地扫视了他一眼,眉眼弯弯地落了座。
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道士,就见襄王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很快又抿唇笑了笑。
“道长,你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青年看他假模假样的笑容,脸上跟戴了张笑面虎的□□似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唐弈皮笑肉不笑,“王爷也是。”
二人甫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夹枪带棒,温羽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为他斟茶。
温羽声音轻柔,“道长,请用茶。”
唐弈掀起眼皮子瞅他一眼,眉头蹙起,眼前的仆役看着还挺眼熟,半晌却又对上不号。
“我不渴。”青年道。
温羽被他一口推却并不恼,脸上带笑将糕点往青年的面前挪了挪,“刚做好的糖蒸酥酪。”
唐弈道:“我不饿。”
宁无劫却突然打断他,“道长,你会下棋吗?”
唐弈面上一愣,“略会一点。”
“唐道长的性子略沉闷了点,甚是无趣,不如和本王下棋消遣一下。”他忽然凑近了青年。
唐弈轻扯嘴角,不满的皱眉。
襄王看他见了鬼似的表情,突然体会到了胜利者的快感,唇角微翘,命人将棋具送上来。
宁无劫驰骋枰场有十余年,落子如飞,唐弈受师兄熏陶棋艺精进,一时之间难解难分。
宁无劫面露惊讶,“想不到道长棋艺沉稳。”
“在下的棋艺是我师兄所授。”青年回道。
“看来清峰观真是人才辈出,卧虎藏龙,改天得和你师兄对弈一局。”襄王抬手落下一子。
唐弈礼貌道:“王爷应该对他有所耳闻。”
“哦?”宁无劫眉头轻挑,“道长说来听听。”
“玉郎医圣,原清越。”

☆、玉郎医圣

玉郎医圣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原清越行医济世全凭心情,且行踪不定。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但江湖上诸多和有关他的传言,却是他面纱下的昳丽容貌。
在试剑大会以身形轻盈,轻功第一胜出。
一举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药修。
有人说他俊美非凡,雌雄莫辨,可堪当美人之称,更有说书人说他美得不可方物。
宁无劫饶有兴趣道:“略有耳闻。”
唐弈刚想顺势说下去的,却突然察觉到小指被什么勾了一下,他只感觉心里一痒。
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放下,青年右手执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人却心猿意马起来。
黑烟轻撞了一下他掌心,然后顺着唐弈的袖口钻进他的前胸,他忍不住打个激灵。
一股凉意从胸口传到四肢百骸。
“道长,你还好吗?”襄王见他脸色有异。
刚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感觉到青年的身子一僵,身上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质。
唐弈语气冷淡,“无碍。”
宁无劫狐疑地看他一眼,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抵触情绪便收回手,意味深长地笑笑。
“既然道长身体不适,不如择日再继续。”
温羽上前将棋具悉心收好。
待到宁无劫被扶上马车,唐弈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低声道:“可以了,出来吧!”
白光一闪,既明已经站在了他身旁。
“我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既明说得言真意。
唐弈不由得有几分动摇,和既明探出头去打量茶馆前的马车,几位仆役守在一旁。
只见温羽在指使下人将东西放进马车里。
“我瞧着他有几分眼熟。”唐弈不自觉道。
既明便顺着方向望过去,“细瞧身形和你师兄倒有几分相像。”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闻言,青年不由得茅塞顿开。
“我就说嘛,总感觉有几分眼熟。”唐弈兴致勃勃地看了两眼,一张脸就垮了下来。
“仔细一看就一点不像了。”唐弈摇摇头。
“因为我师兄心气高得很,定然不会像这般卑躬屈膝的伺候人。再者说,就眼睛跟我师兄有三分像,其他的,我看他和师兄再无半点相似之处了。”青年收回了目光。
男人见他嘴上滔滔不绝,心念一动突然捏住他一开一合的嘴,将人捏成了鸭子状。
“如果我听得没有差错,我记得你说过他十八左右拜入师门。”既明终于回想起来。
“明明比你晚入师门,怎么成了你师兄。”
唐弈张了张嘴巴,“说来话长了。”
——
他五岁被师父带了回来,年岁太小并没有和一般的弟子一样,两三人住在一间房。
而是单独住在师父院内。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是天生纯阳体。”柳忘情经常叮嘱他。
彼时,唐弈不明白师父的心思,后来听说以前是有过纯阳体的,不过修为低了点。
只是在被人发现后便被囚禁了起来。
最后的下场不得而知。
第八个年头,原清越来到了清峰观。
师父在夜里突然叫醒他,引着唐弈去密室里头见了一位伤者,是他和师兄的初见。
那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身焦味,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浑身没几块好地方。
他渗出的鲜血将床铺都洇染的差不多了。
唐弈心里头一惊,“师父,他快不行了!”
“我给他服下了续命丸,如今只能靠灵药来吊着他的一条命。”柳忘情摇着头叹息。
“师父,用我的血可以救他。”
“不可以。”柳忘情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唐弈眨巴着眼睛,“大哥哥会死的。”
“你救他,你会很痛苦。”
纯阳体鲜血的恢复效果,其实和他们自身修为是直接挂钩的,修为越高恢复越好。
他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恳求师父让他放血喂养了一月有余,还服下了不少灵药。
原清越终于苏醒了。
只是醒来以后一脸茫然,低垂着头就开始无声的落下两行泪,眼眶通红的看着他。
“大哥哥,是谁害你成这样?”小唐弈义愤愤的对着空气挥拳,“我帮你教训坏人!”
“醒了就好,还能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吗?”
柳忘情将药罐放到桌上,坐在床边观察着他的脸色,悉心询问,一大一小盯着他。
少年人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摇了摇脑袋。
“没关系,你若愿意便入我门下为徒,我会教你一些保命的本领。”
“我愿意。”少年十分认真地说。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会报答您的。”
柳忘情摇了摇头,“是他用鲜血救的你。”
少年人方才看向小唐弈,十几岁的孩子用稚嫩的话语夸奖他,“大哥哥,好好看!”
少年脸上的伤势还未愈,却依稀能看出眉眼很精致,凤眸狭长,定是个美人坯子。
“观里突然冒出一个弟子,不好解释,你刚好比紫霄大五岁左右,就让他喊你师兄。”
柳忘情想的却是格外周到。
“对外,我会宣称紫霄是关门弟子,而你入我门下后因病修养,大病初愈才见人。”
一来,防止害他的人找上门,二来,虽然说是将辈分打乱了,但对内却很好交代。
少年人点了点头,“弟子遵命。”
“你既然忘了你的名字,为师仔细想了想便赐你‘清越’一名吧,取风采清越之意。”
“至于姓氏你自己看着办。”柳忘情说道。
“就姓原吧,原清越,多谢师父赐名。”
小唐弈笑眯眯道:“清越,清越好听!”
小孩儿蹦蹦跳跳的时候,少年瞥见他小臂有几道结痂的划伤,心里头不由得愧疚。
“不论前尘往事,散如云烟。你便只是清峰观的弟子,紫霄的师兄,对外亦是如此。”
“是。”原清越应道。
后来师父带着他去街市,回来的时候师兄的脸上戴了张面纱,“你师兄太好看了。”
“还有人为他打了起来。”柳忘情扶额。
小唐弈眨着星星眼道:“不愧是师兄!”
柳忘情:“……”你小子好像还挺开心?
当然,柳忘情不知道的是,唐弈后来逢人便说他师兄是大美人,掀起了江湖传言。
——
既明听闻后没什么反应,却是挽起青年的袖袍盯着他的小臂,“放血肯定很疼吧?”
在他修为不高的情况下,想要救人需得隔三差五放上一次血,才能保证人活下来。
“不疼。”唐弈摇摇头,伤口早就痊愈了。
“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似是一阵微风般的低语让唐弈愣了愣。
“说不定,我在几百年前就见过你了。”
唐弈鬼使神差地说道。
既明的反应出乎他意料,青年感觉攥着他手臂的手突然紧了紧,一脸的欲言又止。
桃花眼目光灼灼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唐弈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你百年前见过我,等你想起来我会让你好好补偿一番。”既明贴近他耳语道。
唐弈脸颊腾地红了起来,他总感觉男人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红着脸瞥了他一眼。
既明发现每次逗弄唐弈,青年似怒非怒的表情都很值得回味,想着捏了捏他耳朵。
“我马上要回酆都揭榜。”他突然正色道。
他刚想拍男人作怪的手,闻言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问道:“是现在就去吗?”
“是,所以小道长,要一起吗?”既明问。
唐弈眼睛一亮,“要!”
他早就想去酆都城瞧一瞧揭榜流程了。
“每月初一和每月十五,只有这两日酆都城在酉时便可进入,方便各路人去揭榜。”
唐弈点点头,肚子咕噜一声,只得先去闹市和既明品尝了有名的鸡髓笋填饱肚子。
酆都城又叫鬼城。
能进来的人本事都不差,唐弈照例戴好帏帽遮住了一整张脸,既明则披了身斗篷。
引路魂询问他们的时候,既明抬手掀开斗篷露出了大半张脸,“要去揭缉拿文告。”
引路魂便取了两个罗盘,他躬身提着一盏蓝幽幽的鬼火灯笼,在前头为二人带路。
冷风吹过,令人毛骨悚然,唐弈还见到了一行佩戴法器的道士,低着头擦肩而过。
直到二人顺利进了地下,引路魂停下脚步将罗盘分别给他们,“二位可以揭榜了。”
墙上贴着一排排的榜单,周围是戴着面具或是罩着斗篷的人,在挑选揭榜的对象。
“缉拿的文告分为天地人,等级不同的文告对应的赏金不同。”既明为青年讲解道。
“天榜文书,一般为诛杀令,榜上为活大地狱里死性不改的鬼魂,杀掉目标领赏金。”
唐弈好奇的凑上前一看,每一张文告上都写明其作恶的手段,和诛杀对象的画像。
他随意扫了一眼榜上的人,凶死鬼。
前后残忍杀死四位妻妾,为人残暴,进入活大地狱后不知悔改,现列为诛杀对象。
拳头硬了。
一只手突然揭下了画像,唐弈下意识瞥了一眼那人,没看清脸,看穿着是个道士。
“地榜就是普遍的通缉令,揭榜后则需要你将目标缉拿回来。”男人压低声音说道。
“人榜文告,也是诛杀令。”
既明停顿了一下,“杀的不是鬼,是人。”

☆、元圣宝图

“春秋轮回笔流落阳间,由诛杀令代替生死簿维持生死轮回。”既明幽幽叹了口气。
唐弈反应过来,“我晓得了。”
他不禁回想起上次见到钟馗和黑白无常。
唐弈曾受过无常的嘱托,了解到阎罗王迟迟没有归位的缘故,生死簿无法写下去。
“天榜的诛杀令为厉鬼,而地榜的对象多为黄页鬼和食气鬼,务必要加点小心。”
唐弈淡淡嗯了声,“那我就各揭一个榜。”
青年放眼整排悬赏文告,意外的发现人榜悬赏的人要比其他两个榜加起来还要多。
“待阎罗王归位一堆公务等着他处理。”
既明无奈地摇摇头。
“你呢?”唐弈揭完榜后询问。
“我只揭天榜的诛杀令,倒不如让小道长来帮我选揭榜对象!”既明望着他笑了笑。
唐弈闻言随手指了三个,既明轻皱了一下眉头似乎犹觉不够,竟一连揭取了十张。
“这么多?”青年微微一愣。
既明冲他挑眉,“赏金也很多。”
周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放眼一看,可以说什么人都有,道长,剑客,还有鬼吏。
唐弈收回目光,跟在既明身侧亦步亦趋。
候着的引路魂见人出来,立刻毕恭毕敬地引着二人往回走去,这一路上安静至极。
唐弈隐约听见猛兽低吼,忍不住竖起耳朵顺着声音抬头望去,想瞧瞧是什么在叫。
“罗酆山上常年盘踞着很多凶兽。”
似乎知晓了唐弈的心思,既明道:“方才你听到的叫声是土伯,牛身虎首面目瘆人。”
“竟是如此。”唐弈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既明笑道,“改日我带你去见一见。”
引路魂带着二人上了桥,酆都城没有白天因而四周一片漆黑,唐弈有点不太习惯。
鬼火灯散发着蓝色萤火,青年的手背无意间触碰到男人的手,他只感觉奇凉无比。
这只手的主人愣了一下,很快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肌肤相触,唐弈打了个激灵。
唐弈头一遭觉得通往阳间的路十分漫长。
他悄悄地偏过头看男人,不想撞进了一双水光粼粼的眸子里,立马就垂下了脑袋。
既明捏了一下他的手心,青年便掀开帏帽的帘子剜了他一眼,眉目清冷,只眼尾处带着一抹红,男人竟品出了撒娇的意味。
男人有些僵硬的扭过头,露出长发下微微泛红的耳根,唐弈的心里也泛起了涟漪。
——
回到阳间,日头落下。
青年摘下了头顶的帏帽,他发现揭下来的文告全变成了令牌,一瞬间想通了什么。
令牌触到罗盘的一刹那,罗盘一亮,继而指针指向了西南方,唐弈露出一抹喜色。
他笑道:“是司南。”
既明笑着睇了他一眼,“小道长很聪慧。”
“我去去就回。”唐弈将帏帽戴好。
“万事小心。”
唐弈点点头,当下施展轻功,眨眼间身形倏地朝西南方向奔去,蹿掠于夜色之中。
——
赵钱刚闭上眼。
“赵钱。”一道声音在房中响起。
赵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月色朦胧,就见一黑影站在不远处,他才长吁了一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方才不是来取过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点亮烛台,赵钱心有余悸的拍着自己的胸脯,脸上还带着倦意。
“你放心,元圣宝图的秘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戛然而止,猛地转过头看向戴着帏帽的人,“不对,你是谁?”
“取你性命之人。”唐弈拔剑而出。
赵钱眼瞅着青年收回剑,一脸惊恐,“难不成你想要元圣宝图?”他面色变得很古怪。
“赵钱,黄页鬼,天榜诛杀令名单。”
唐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赵钱头上蓦地冷汗涔涔,“你竟要杀我?”
“怎么,杀不得?”青年反问。
“天榜诛杀令有黄页鬼,足以可见你做了多么十恶不赦之事,才会被酆都城通缉。”
“你是为了赏金而来。”赵钱松了一口气。
“我手头有一张元圣图,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元圣宝图的秘闻,闻人氏的秘密宝藏。”
唐弈剑尖指地,“闻人元圣?”
“是他不错。”赵钱点了点头。
在闻人氏被秘密灭门前,传闻长老把族中金银珠宝埋入地底,绘制了一张藏宝图。
并以长老的名字命名为,元圣宝图。
“只是元圣图一分为四,你手里的不过是区区一张残页罢了。”青年不禁嗤笑一声。
赵钱反问:“若有人找到了其余三张呢?”
元圣图残页在四人手中,闻人氏被秘密灭门后全族上下惨死,更不要说找齐残页。
“可惜,我对宝藏没兴趣。”唐弈低声道。
通天剑穿透赵钱的眉心,褐色的令牌变得通透起来,似一块玉,青年掂量了一下。
就在他转身出门的时候,心念一起,蹲下身在赵钱身上翻找,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一进门找赵钱的时候,男人虽然躺在床上但却是和衣而眠,联想到他开始的话。
唐弈猜测只有一种可能,赵钱极有可能刚刚才和别人会面完,所以躺下歇息片刻。
只是他的出现让赵钱以为来人去而复返。
唐弈面色凝重的皱眉,暗道不妙,只是在赵钱的身上摸索了一翻却什么都没发现。
“小道长。”一抹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唐弈脸上一喜,“既明,你来的正好。”
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既明点点头,蹲下身打量着赵钱的脸,一时陷入沉思中。
“闻人氏将金银珠宝藏匿,确有其事,在被灭门后便无人再提。”既明低声叹息一句。
唐弈道:“所以,他的话我半信半疑。”
“他说的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既明手上动作突然一顿,猛地抽刀,将赵钱的袖袍划开一道,里头赫然是张图纸。
唐弈惊道:“元圣宝图?”
“墨痕刚干,像是临摹下来的。”既明道。
唐弈的脸色微变,“残页被人取走了。”
闻人家之前是世家大族,家财万贯,族人以擅巫蛊之术闻名,在江湖中无人不晓。
能找出残页的非官既商,有权有势,这样的人拼出了元圣图,只怕是快要变天了。
既明安慰道:“事已至此,静观其变。”
唐弈只得点点头。
“对了,你不是去执行诛杀令了吗?”
既明说道:“完成了。”
唐弈不禁感慨一句好快,既明笑着将宝图残页收进衣袖,问:“进展还算顺利吗?”
“我诛杀了一位牙婆子,她死前说最近拐了十几位妙龄女子,把人卖到了河柳城。”
唐弈说的时候脸色阴沉,他对牙婆子可以说是非常深恶痛绝,当然没什么好脸色。
牙婆子以买卖女子为生,买卖妻妾,引置婢女舞女,介绍瘦马,为了钱无利不图。
既明皱了皱眉,“河柳城距涟洲城甚远。”
“牙婆说人刚被送出城,如果从官道赶过去或许还能赶得上。”唐弈干脆利落地道。
既明颔首道:“事不宜迟,速速启程。”
城门紧闭需要通关文牒,就在唐弈一颗心慢慢沉下来的时候,被猫叫打断了思绪。
小白从既明衣襟钻出来,金色竖瞳在夜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让侍卫迟疑了一下。
守城人仿佛被它蛊惑了,打开城门,青年反应过来稳住心神,见状跟上他的步伐。
“摄魂夺魄?”唐弈面露讶色。
小家伙闻言‘喵’了一声,仰着脑袋冲他眨了眨金色的大眼睛,一副在邀宠的样子。
既明笑着点了点头,“是钟馗教小白的。”
一想到五大三粗的钟馗,对着一只小黑猫的眼睛教摄魂之术,唐弈不禁笑出了声。
——
夜,通往河柳城的商道上,一路插着镖旗的镖车在道上疾行,后头跟着几辆马车。
“镖头,马车里头是女人!”张临低声道。
“眼珠子别看不该看的,只管把‘货’送到李老爷子的手上就好。”镖头紧紧抿着嘴巴。
见状,张临不好继续询问,只得闭上嘴专心盯着前方的路况,心里的疑问却未减。
他是镖局里新来的伙计,只知道白天一伙人找大掌柜来押镖,说是物件十分贵重。
光马车镖车就分了八辆,怕出差错,主人派了三位镖师十个伙计跟着总镖头护镖。
可见镖局主人对其极为重视。
张临之前就是绿林好汉,会点功夫,手脚麻利很得主人欢心,才被挑中一同押镖。
出镖后他就负责赶马车,趁着路上起风他往马车里瞥了一眼,连魂都差点吓没了。
——里头是三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
女人的嘴里头塞着布条,一张张漂亮白嫩的脸蛋上挂着泪痕,眼睛里闪烁着恐惧。
张临到底是胆大不信邪,轮到他守夜的时候目光落在镖车上,轻手轻脚解开锁链。
镖车里锁着的不是金银,而是石块,少说有十几块的大石块,张临脸上神情微滞。
将‘货物’押送到河柳城,不得有误,是镖局主人对总镖头和镖师伙计下达的指令。
原来总镖头说的‘货’就是马车上的女人。

☆、玉春楼

突然,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张临警惕地扣上了箱子,拉好锁链,原来是镖局伙计在打鼾,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估摸着不会有人来便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隔天,一队镖车又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张临扬着镖旗喝道开路,虽说镖局主人之前亮过镖,人面极广,却难保没人劫镖。
伙计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趁着歇息空当就着凉水啃了口烧饼,盘算着几日才能到。
镖头道:“张临,去给马车里的人喂饭。”
见张临的神色颇为古怪,镖头便恨铁不成钢的踹了他的屁股,“还不麻溜滚过去!”
他心里头叫苦不迭,但面上却还得应下。
伙计催促着女人回马车,每日固定的时间会放她们下来解手,八.九个人负责监守。
张临敲了敲车辕 ,“咳,赶紧吃饭了!”
女人们的手被绑在身后,脸色苍白,一个个身形消瘦了不少,见了他一脸的惶恐。
张临在心里头深深叹气,和伙计低着脑袋将烧饼掰成了小块,又从水囊里倒了水。
张临将饼喂完,疑惑道:“能吃饱吗?”
“让她们饿不死就行了。”总镖头皱眉。
张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金盆洗手就是为了有个安身之所,不用继续颠沛流离。
可是镖局主人竟和贼人勾结拐卖女子。
小六拍了拍他的肩,“张哥,想什么呢?”
张临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张脸上却是写满了愁容,眉头紧锁,小六哪里看不出。
“张哥,我晓得你心慈面软,必然觉得咱是在做伤天害理之事。”小六一针见血地道。
张临反问:“人失踪了,官府不来查吗?”
“官官相护,哪里敢啊!”小六嗤笑一声。
张临一瞬间止住了话头,镖局在江湖地位十分特殊,亦正亦邪,讲得是一个义字。
不但跟官府的关系密切,交情匪浅,和绿林中人也互相照拂,往往彼此认同一家。
所以,原来这一趟走镖,官府是知情的。
他越想越觉得冷汗涔涔。各个城村的女子无故消失,官府不管,竟是为分一杯羹。
——
次日夜里,张临终于是坐不住了。
持续煎熬到他守夜为止,坐立难安,待到镖师和镖头歇下了,他才缓缓靠近马车。
张临刚掀开帘子的一角,一只手猛地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的脸色霎时剧变。
“识相的就别叫出声。”有人低声威胁他。
感觉被拖进了草丛深处,一把冰凉的利刃抵在张临的脖子上,“你方才要做什么?”
张临斜睨他,道:“救人。”
面前的二人犹疑了一下,安静片刻,只感觉贴着自己脖子的冰凉利刃缓缓移开了。
头戴帏帽的青年一愣,“你是要救她们?”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临冷哼一声。
既明突然笑道:“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
“趁着日头还没有升起,我们手脚快些把十二位女子救出来。”张临想引二人过去。
唐弈却皱起了眉头,“断不能草率行事!”
既明颔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张临陡然间瞪圆了眼睛,憨厚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忧虑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别无选择。”唐弈坚决道。
“好吧,”张临点点头妥协了,“如果能顺利营救出更多被抓女子,我张某定当配合。”
既明低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寅时,总镖头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张临,不好好守夜哪儿去了?”
片刻后,草丛钻出一抹身影,张临神清气爽地吹了一声口哨,冲总镖头挑了挑眉。
“来了来了,我解手去了。”他嘻嘻笑道。
总镖头没好气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商道上的马车来来往往,一行人扬着镖旗喝道开路,异常顺利,速度是快了不少。
“镖头,是不是快到了?”张临正色问道。
“快了快了,赶在辰时送到玉春楼里。”
张临默默留了一个心眼,记好名字,只是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嫌恶。
“河柳城出了名的花楼,总镖头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长长见识!”镖师不害臊地嚷嚷。
张临心念一动,问道:“把人卖进花楼?”
“傻不傻,卖到花楼赚几个钱?”有人笑。
“当然是留着让人来挑选,舞女,妻妾、陪嫁丫鬟、通房、瘦马,哪个都能赚一笔。”
一行人居然有说有笑的谈起了买卖来。
张临被吵得是心烦意乱,惴惴不安,只得在心里头祈祷二位侠义之人进展的顺利。
——
东方欲晓,一轮火红的旭日越升越高。
河柳城,永安巷,通福客栈。
青年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他细长匀称的身形,长发束起,既明看得怪眼热。
丰满光滑的鸽子飞进来,右腿上绑着枚精巧的竹筒,一摇一摆,唐弈见状解下来。
里头装的是宋炀的回信,上头交代了他离开涟洲后一切安好,童倩还来了一封信。
童倩在信中向唐弈道谢,言辞诚恳,说是和裴家人见过面后,脸上的疤就消失了。
字条的末尾画着个小人,小人被挤在最边上委屈巴巴皱眉头,一看就是被欺负了。
青年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元元的杰作。
小白蹑手蹑脚跃上窗边,金瞳目不转睛的盯着鸽子,蠢蠢欲动,爪子在边缘试探。
既明失笑道:“小白,瞧瞧好肥的鸽子。”
梳理羽毛的鸽子咕了声,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当即振翅飞走了,只留下一根鸽子毛。
“喵——”鸽子飞走,小白不满地摇着尾巴。
“待和张临在郊外汇合后,便能打探到人被送到什么地方了。”唐弈收了字条说道。
青年精神气十足的样子,让既明没来由的心情大好,眸色柔和,眼睛里笑意渐浓。
“客官,饭菜送上来了。”小二敲了敲门。
既明突然叫住他,“小二哥,请留步。”
“我瞧城墙上贴着好些女子的寻人布告。
男人及时地止住了话头,佯装不知,店小二面上有几分纠结,最终还是如实相告。
“两位一看就是外地人,眼下的河柳城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城。”小二神情有点复杂。
闻言,唐弈道:“不妨说来听听。”
“妙龄女子陆续消失后,外头传是酆都鬼帝派小鬼将人抓走,带回酆都迎娶鬼妻。”
“城里的女人不敢出门,就算□□也都戴着帏帽遮住脸。”小二越说越玄乎了。
既明右眼皮跳了一下,低声道:“荒谬!”
“酆都鬼帝的相貌极为丑陋,为人凶残。”
“妙龄女子被他吓破了胆,还有气的便被鬼帝打入活大地狱里,活生生被折磨死。”
店小二说得有鼻子有眼,抑扬顿挫,说到激动之处眉飞色舞,活像茶馆的说书人。
‘相貌丑陋,为人凶残’的既明:“……”
小二说到最后余兴未尽,砸吧着嘴,突然瞥见房间里的黑猫,面上露出一丝惧意。
小二:“客官,黑猫十分邪门,赶走的好!”
小白:“#?!*%喵?”
“是挺邪门。”既明眉头微挑着,一张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夜里瞧不见它。”
唐弈安抚着炸毛的小白,小白的胡子都被小二哥气掉了两根,骂骂咧咧的喵喵叫。
店小二一走,男人脸黑的就跟锅底似的。
“终究只是道听途说。”青年挑眉,深深望了既明一眼,道:“不过,我还挺好奇的。”
既明心里大呼不妙,“好奇什么?”
“当然是好奇酆都鬼帝了,待我以后得空与他相见,请教一二,定要去和他切磋!”
既明:“……”
唐弈垂下了眼帘,低垂的眼里闪过笑意。
——
入夜,千鸟客栈内好不热闹。
张临几人喝得酩酊大醉,小六一说话更是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木桌上杯盘狼藉。
“镖头,人俺们送到了。”孙二嬉皮笑脸的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赏银什么时候给?”
总镖头眸色渐深,道:“主人十分满意。”
“赏钱当然少不了你的。”另一个镖师道。
十来个伙计嬉笑成一团,面带喜色,端着海碗咕咚咕咚地喝,一边吃酒一边说笑。
“张临,我给你满上了,别想跑!”小六道。
张临跌跌撞撞,“嘿,我先出去解个手!”
孙二笑骂,道:“滚滚滚!”
“虎鸫,池鹭,该善后了。”镖头意味深长。
“夜鹰,你去禀报主人,计划一切顺利。”
“——是!”三位镖师颔首应下。
——
更深露重,秋风吹拂树梢,一轮新月隐藏在了厚重的云层之下,只留下一地清晖。
唐弈眼睛微眯,“亥时到了。”
入夜的河柳城是座鬼城,卖货郎天还没黑就收了摊。街市冷清,不负往日的喧嚣。
青年甫一出了通福客栈,脊背生寒,沉默着扭头张望了一番,快步隐匿于黑暗中。
乌鸦盘旋,月亮时隐时现,当唐弈幽幽拐进第二条巷子的时候,手摸到了通天剑。
“咻——”
通天剑还未出鞘。
寒光一闪,袖箭破空射出,唐弈只听见身后的黑衣人闷哼一声,随后往西边逃去。
巷道站着位蓝衣小姑娘,手持双刀,梅花袖箭竟是她发射的,青年微微有些讶然。
唐弈拱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小姑娘道:“不必客气,唤我和香就好。”
“我瞧见他跟随了你一路,鬼鬼祟祟,料他定是居心叵测之人。”和香冲他嫣然一笑。
说罢,又道:“劳烦小哥,玉春楼怎么走?”

☆、李储

唐弈无奈地摇了摇头。
“和香姑娘,在下初来河柳城,也并不清楚玉春楼在什么地方。”青年一脸歉意地道。
“无妨,我去找人问问。”和香笑道。
——
张临倚着一颗槐树皱眉,见了来人,他的眉头便深深地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唐弈理解他内心的想法,毕竟是他和既明突然跑来横插一脚,张临会顾虑很正常。
青年坚决道:“你现在只能相信我。”
“我在镖车后一路尾随着,护镖的三位镖师对地形十分熟悉。”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猜这几人和近来的案子必然有牵扯。”
倘若贸然将女人们放了,镖局的总镖头和镖师都有功夫傍身,想抓回去易如反掌。
而一旦打草惊蛇,他们必然会更加谨慎。
“人被送到了玉春楼里,我不能出来太久不然镖头会起疑心,剩下的交给少侠了。”
唐弈反问道:“你还打算回去?”
张临面上一愣,大概还没有反应过来。
“镖头是不会放过你的,因为你知道了最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干脆好人做到底。
说罢,唐弈丢给他一个玉瓶。
“倘若你之后受了重伤,将玉瓶里头的东西洒在伤口上即可,它可以救你的性命。”
“就当,你提供消息的回报了。”
张临面带犹疑,却还是将其收入了怀中。
“希望你们能将被困的姑娘们顺利救出。”
“我会的。”唐弈转身跃上枝头。
张临反复思索着他的话,行至千鸟客栈却发现客栈门窗紧闭,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总镖头包下了整个客栈,财大气粗,掌柜没有理由突然关门,他想着推开了大门。
里头黑漆咕咚。
“总镖头?”张临迈进门槛。
“孙二,小六子,人哪儿去了!”张临一连喊了两个伙计的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
他直觉有诈。
就在张临想要离开之际,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了一跤,沾了一手的液体。
冲鼻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暗道不妙 当即翻出携带的火折子,张临咬牙一探究竟。
“嚓——”火光点亮了他眼前的视线。
殷红的掌心映入他眼帘,张临僵硬着低头去看绊倒他的东西,脚下竟是一具尸体。
血液尚带着一点点余温,令人作呕,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当即被吓得两股战战,借着火光瞧见三五个伙计趴在桌上,还有几个东倒西歪。
火折子的火光照在伙计的脸上。
只见小六弓着身子像只虾,歪倒在桌上。
衣襟被渗出的鲜血染红,瞪着圆眼,小六子死前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怖的东西。
而同坐的另一个伙计则是孙二。
孙二和小六的死法一样,二人除了脖子上一道锐利的剑痕外,没有其他明显伤痕。
均是一剑致命。
张临不由得想起了青年说过的话。
联想到刚来镖局的时候,他看着小小的镖局还在心里头嘀咕,为何招了好些伙计。
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
“——张临。”
虎鸫和池鹭举着烛台缓步走来。
朝夕相处的两位老镖师,此刻却手持长剑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让他感觉十分陌生。
池鹭尖锐着嗓音,“抱歉,你该上路了。”
张临只感觉到眼前一花,一点剑影突然破空袭来,寒光既出,接着喉咙一阵巨痛。
他张了张嘴,想问究竟为什么,只可惜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来。
虎鸫露出轻松的笑意,“虫子处理完了。”
——
通福客栈,客房内。
河柳城,玉春楼玉春楼,唐弈躺在床榻上嘀咕两遍暗自一惊,他鲤鱼打挺直起身。
居然是和香之前提过的玉春楼。
“玉春楼?”闻言,既明皱起眉头。
“河柳城最大的烟花之地,每日不少达官显贵光顾,日赚斗金,被称为极乐之国。”
唐弈抬了抬眉头,“明天前去打探一番。”
俩人隔日便换了身布衣,扮作一般的寻常百姓家混进人群中,唐弈连佩剑都没带。
玉春楼的斜对面是一家茶馆。
因为玉春楼的生意红火,所以连带着隔壁的茶馆生意也不赖,一大早就门庭若市。
既明干脆要了楼上雅间,靠窗而坐,透过窗子刚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面的情况。
一般花楼午时后才接客,而玉春楼一清早便忙活着开门迎客,唐弈见状有些讶然。
老鸨和龟公满脸媚笑地招呼着来往的人。
“张临说马车停在玉春楼,是老鸨跟龟公派人从后门接应的。”青年回忆张临所述。
“玉春楼分为上下四层,每层极大,想弄清楚被抓的人在哪里,需要亲自前往一探。”
既明突然道:“我现在下去查看一番。”
青年顺着窗子往下探头,发现正好有辆马车停在了玉春楼外,里面下来一位男子。
此人面如满月,目若青莲,乌黑的长发垂直而黑亮,乍一瞅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随即一少年迎了上来,“天齐哥哥!”
“进来一叙。”青年拉着尹天齐,眨眼间二人一同钻进了玉春楼,唐弈便收回目光。
茶馆里,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说起书来。
一楼一群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还听着说书先生说书,好不享受,唐弈倚着栏杆。
“我继续讲十大神兵利刃,后八位我昨天已经和大家讲过了,重点讲讲这前两位。”
唐弈颇为好奇的竖起耳朵。
“排行第一的为通天剑,此剑汇聚了八方之灵气,塑成剑灵,有一剑斩九天之称。”
青年倒茶的手微微一滞,江湖上和他同名的剑居然这般了得,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排行第二的是紫霄刀,据史书记载一度被人称为帝王之刀,有一刀破万法之称。”
下头议论纷纷,道:“紫霄,紫霄神君?”
“通天为紫霄神君的佩剑,二者之间还确实有一段风月佳话!”说书先生摇头晃脑。
唐弈一愣,就见既明缓步上了楼。
青年一反常态的瞅着他,男人好笑地抬手在他眉心弹了一下,便惹得人抬眼瞪他。
“小道长,在做什么呢?”既明笑问。
他看了男人一眼摇摇头,晃了晃茶水十分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你打探到什么了?”
“进玉春楼的非富即贵,所以要光明正大的进去是不太可能,不过我们可以夜探。”
唐弈点点头,也觉得计划可行。
“今夜,夜探玉春楼。”
——
玉春楼,雅间内。
男子修长的手轻抚古琴,对坐的是个更年轻的少年,带着稚气,噘着嘴嘀嘀咕咕。
尹天齐勾起唇角,“元圣宝图取到了。”
“元圣图是我囊中之物,有了它便不用担心军需物资的问题。”少年闻言眼睛一亮。
“只是,襄王却难成大事。”少年头疼道。
“我送他的人,他确实连碰都不曾碰过。”
“我瞧他跟个怨夫似的。”
少年愤愤不平地夹着菜,往嘴里舀了一木勺豆腐,热气腾腾,又被烫的‘嘶’了一声。
尹天齐倒茶的动作一滞,笑睇了一眼瞧着矜贵又娇气的李储,“李储,此事不急。”
“温羽。”他唤道。
随着尹天齐的话音落下,温羽就低垂着脑袋进来冲李储行礼,好一副温顺的样子。
“你,抬头让我好好瞧瞧。”李储命令道。
温羽言听计从,抬起头迎上李储的视线。
少年眼中闪过惊艳之色,稍纵即逝,惊讶的是温羽确实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蛋。
“哼,好生无趣的人!”李储移开视线。
尹天齐道:“你们聊,我要出去一趟。”
待尹天齐一走,房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小侯爷是出了名的跋扈,温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里打怵,生怕惹得人不快。
“天齐哥哥说,你是小倌。”李储突然道。
温羽的睫毛抖动了两下,脸色惨白,藏在衣袖的手掌攥成拳,最终淡淡地嗯了声。
“你打小就被养在勾栏,想必勾引男人的手段也学了不少吧!”李储恶意地冲他笑。
血淋淋的伤疤被人狠狠地揭开。
温羽没有回话。
小侯爷见温羽低眉顺眼,颇觉无趣,漫不经心地夹了两筷子,心中酝酿着坏心思。
李储丢下筷子,“喂我。”
温羽想让人进来伺候他,甫一对上少年的眼神便打消了念头,硬着头皮替他夹菜。
小侯爷一点都不嫌害臊,微张着的嘴里还能瞧见猩红的舌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李储低声问:“襄王脾气是不是很差?”
“没有,襄王是个很好的人。”温羽回道。
李储轻笑了一声。
小侯爷笑起来并不可怕,笑眼弯弯,只不过这笑听在温羽耳朵里却是十分的刺耳。
“你倒是挺为襄王说话,你们做了吗?”
温羽错愕地偏过头瞅他,目光游移,似乎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然宁无劫瞧不上你,本侯便大发慈悲将你收入房中好了。”少年舔了舔上嘴唇。
李储露出笑颜,“我去问哥哥要了你。”
温羽突然想起襄王说过的一句话——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夜探玉春楼

唐弈回了客栈取了随身佩剑。
在大堂还遇到一位道长,此人年纪比唐弈要大不少,花甲之年,摆着一桌子素菜。
道长着一身灰蓝的道袍,精神抖擞,两个人的视线刚一撞上,他就冲着唐弈招手。
“前辈。”青年向他行礼。
老道长饮了口酒,“小子,哪个道观的?”
青年身上穿着粗布便衣,手持佩剑,但周身却没有一点戾气,一瞧便知是修道者。
唐弈回道:“清峰观。”
“我是衡山飞云观的。”老道长笑呵呵道。
衡山的飞云观小有名气,这一点主要取决于道观的弟子众多,常成群结伴的下山。
“柳道长的道法精湛得很,在他的指点下飞升是指日可待的。”老道长摸了摸下巴。
唐弈露出笑容,“我最近就在积攒功德。”
“积攒功德讲究方法的,碰上在街边乞讨的就施舍一点铜钱,积攒下来快得很嘞!”
“多谢前辈提点。”青年面带犹豫。
“晚辈刚好撞破一桩大事,十分棘手,若我出手相助大功一件,奈何对手身居高位。”
他有点顾忌,“我担心无法一下扳倒他。”
老道长立刻摇了摇脑袋,幽幽开口,“你这岂不是往火坑里跳。”他捋着胡须直皱眉。
“但是,我无法置之不理。”
“傻小子,身居高位者有权有势,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抗衡。”前辈一脸的不赞同。
“说到底,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道长一边饮了大口酒,又一边拍了拍唐弈的手背,低声喟叹,“罢了,我教教你。”
“修道最忌讳七情六欲,怜悯之心,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终是要离开人间的。”
“你只需谨记人各有命,待你再修炼个三年五载后,便会明白,种种不过是天意。”
他道:“若天意让你不顺,你便要受着。”
唐弈一时间沉默不语。
——
老者在桌上留下了饭钱,背着双手,缓缓地离开了通福客栈,留下唐弈一人沉思。
青年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厢房里。
“小道长?”既明敲了敲门进来。
瞧见唐弈呆坐在椅子上,兀自发呆,一张脸上带着几分茫然,难得瞧见这幅模样。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既明见他神情蔫蔫俯下身来,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唐弈回过神来,脸上有些讶异。
一对上既明关切的眼神,青年心中的阴霾就全部一扫而空了,管他劳什子的天意。
他确实救不了别人一世,更没办法一下子扳倒身居高位之人,但不救他问心有愧。
若是天意让我不顺,我便逆天而行。
——
唐弈笑道:“我只是想了一些事情。”
既明见状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在担心晚上的行动,安抚道:“没事,还有我在。”
小道长的心跳不争气的漏了一拍。
“我、我想先睡一会儿。”唐弈找了一个听着十分蹩脚的理由,飞快地扯过了被子。
既明瞧青年蒙着个脑袋,躺着装死,缩在被子里活像一只受了惊吓躲起来的鹌鹑。
唐弈看不清外头的情形,但是屋里的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大概是男人走了。
青年悄悄地掀开了被子,放松下来呼吸了一大口的新鲜空气,抬眼就瞧见了既明。
既明伏在案前替他抄书,安静闲适,落笔行云流水,气韵流畅,当真是一副美景。
抄的是他从天命楼借来的《六道轮回》。
大概是在被子里闷坏了,小道长的脸颊都布满了浅浅的红霞,男人放下笔看着他。
“不睡了?”既明笑得舒心。
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唐弈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笑了,半晌又立刻板起脸。
青年装模作样,“咳,我睡不着。”
说罢,抬起眼皮子瞅他,奈何小道长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既明看破却没戳破。
他只道:“我叫伙计烧点热水来。”
在亲眼看到既明出了门,唐弈麻溜地下了床穿好鞋,理好衣衫,去瞧既明抄的书。
秋风飒飒,吹进敞着的窗子,青年被带着凉意的风吹了满面,“怎么突然起风了?”
抄好的黄麻纸被风吹掉,散落在地,唐弈忙不迭蹲下来捡起,却瞥见最下头的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一行字迹堪称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唐弈凝视着这十六个字,他的内心翻江倒海。
这是既明的字迹。
青年心中犹如一团乱麻,眉头微蹙,他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只觉一阵心慌意乱。
“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伙计一手端着鱼洗盆敲了敲房门,规矩的放在盆架上。
“多谢。”唐弈终于回过神,用热水浸湿了汗巾擦了擦脸颊后,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一转眼便入了夜。
正赶上玉春楼热闹之时,厅堂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搂着娼妓,舞女在戏台上跳舞。
老鸨看到阔绰的熟客后,眼睛一亮,立马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扭着腰肢迎了上去。
她咯咯地笑道:“六爷,您又来玩了啊!”
张六爷是店里的常客了,财大气粗,这玉春楼里的小厮丫鬟哪个没收过他的赏钱。
“鸨母,店里还有没有新人,来来回回就那些个姑娘都看腻了。”张六爷嘴上埋怨道。
张六爷刚从斗鸡馆出来,他派专人养的公鸡一连输了好几局,忒丢人现眼了,带着没见过世面的仆役打算找几个姑娘消遣。
老鸨道:“六爷,最近新来了好多姑娘。”
老鸨一向是看人来下菜,精明得很,心里头暗啐六爷难伺候,一张脸上却笑呵呵。
“要不,我带您去后头瞧瞧,一个个全都是这两天才新来的‘货’,姑娘家水灵得很。”
“只是眼下还有点小脾气,还得教一下。”
老鸨特意捡了这句话说,张六爷这种腰缠万贯的人,挑剔得很,偏生不喜欢乖的。
张六爷嘿嘿一笑,“爷就喜欢有脾气的!”
仆役忙道:“老爷,夫人知晓会生气的。”
仆役是夫人安排过来的,领了夫人的命提点他不要沾花惹草,只得硬着头皮劝道。
“你个眼皮子浅的小厮,胳膊肘居然还敢往外拐了,养个外室,又碍不着你主母。”
老鸨颇为不悦,生怕这一桩生意被搅黄。
张六爷听罢,心里头一合计,现在闲置的宅子地契在夫人手里,实在不好养外室。
“罢了,”张六爷心虚得很,摸了摸没剩几根毛的脑瓜顶,道:“今晚玩点不一样。”
说罢,示意老鸨附耳过来。
老鸨眼珠一转,“这、锦儿还未到十一。”
他哪里听不懂其中之意,毫不吝啬地抛了一块银锭,呵呵一笑,惹得她合不拢嘴。
老鸨一脸谄媚,“得了,这就给您安排。”
说罢,忙不迭将赏钱收下,扭着腰转头使唤一旁的粗布丫头,让她把锦儿叫上楼。
仆役忙劝道:“老爷,这是万万不可的!”
他才刚听得是一清二楚,老爷要做的事情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死后会下地狱的。
“——阿伍阿六,把这小厮给我轰出去!”
老鸨瞧着仆役就不顺眼,刚刚毁了她一桩生意不说,没眼力见,居然敢断她财路。
闻言,两位打手立刻上前,双手架着仆役把人丢到玉春楼外,守着大门不让他进。
阿伍道:“小子,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
“准备好了。”
两个人换好一身夜行衣,一齐翻身跃上玉春楼楼顶,夜幕之中,既明掀开了瓦片。
倘若俩人光明正大进去,定然要和老鸨龟公撞上被他们缠住,只得先探探人在哪。
往下只看到四楼的长廊,透过光亮,看到四楼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仆役在来回巡逻。
“阿四,厨娘做了狮子头。”阿三闲扯道。
阿四‘扑哧’笑了,“哎呦,你可别馋我了!”
大概以为四楼没有闲人,二人便放松警惕倚着柱子侃侃而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既明给唐弈比了个手势,后者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形一晃,翻身进入玉春楼。
每个楼层有十来间厢房,右侧有一间厢房里还燃着一盏油灯,既明淡淡地瞥了眼。
进入一间没有人的厢房,唐弈立刻拿出火折子扫了一眼里头,和一般的房间不同。
三足鼎香炉里还燃着香,幽香浓郁,墙壁上挂了一排的刑具,既明随即偏头看他。
唐弈拿起一根鞭子皱眉,这鞭子和武夫的鞭子不同,用料很差,似乎没有杀伤力。
青年一脸嫌弃,道:“这鞭子杀不死人。”
既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阿三阿四,有老鼠!”
“——刚刚有老鼠进来了!”
甫一进门,外头竟然就传来了叫喊声。
其中‘老鼠’却不是老鼠,应该是玉春楼里对梁上君子的称呼,是打手的行话暗语。
唐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手握长剑,在思考哪里露出了马脚,居然会被打手发现。
既明冷静道:“事情有变,走为上计。”
“好。”门是不能走了,唐弈想要走窗。
刚靠近窗户就发觉不对,青年反应极快熄灭了火折子,低声道:“不好,窗外有人。”
就在此时,厢房外有脚步声在逼近。

☆、一眼万年

阿四靠近厢房推门而入,点燃烛灯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但却发现空无一人。
楼下有听到动静的客人出来查看。
鸨母掩嘴轻笑,“各位爷慢慢玩。”
“鸨母,楼上怎么回事?”有人问。
“说是跑进来了一只老鼠,吓到了人,我方才叫打手上去抓了。”老鸨安抚好客人们。
阿三跟着走进来,“奇怪,里头没有人!”
阿四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兴许是他刚刚看走了眼未可知,“我才刚看走眼了。”
殊不知两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且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正盯着二人的举动。
想着,阿三毫无征兆的朝柜子走来。
唐弈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既明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见他神色有些慌张。
柜子里的空间十分狭窄,两个人难免会有肢体接触,手心一热,既明攥紧他的手。
“别怕。”男人无声地安抚他。
唐弈一抬眼就瞧见离自己近在咫尺的脸。
两人之间只有一拳之距,既明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慌,他顿时心如鼓擂。
“既明。”唐弈微微一愣。
既明低垂着头注视着他,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的心跳格外清晰,他愣愣地看着男人。
殊不知他此刻面带红霞,眼角绯红,香炉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连意识都逐渐混沌。
唐弈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气息急促。恍惚间青年隐隐约约猜到男人想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既明撑在他的头顶,下一秒轻如蝶翼的吻落在眉心,伴随着一声叹息。
“小道长,我对你一眼万年,覆水难收。”
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一瞬间所有的花香鸟语,山光水色,都在他心底苏醒。
既明清晰的看到青年微微抖动着的睫毛。
“既明,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见过你了。”
不同以往,这次是笃定的话,唐弈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人往下一拉。
柔软的唇猝不及防贴在一切。
飞鸟回归山林,落日亲吻大海,根本没有人在意两个打手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唐弈唇上染了妖治的红,就像沾着露水的娇艳玫瑰,双唇微张,诱惑着他去采摘。
既明眸色更是深的吓人,呼吸滚烫,两人的呼吸胶着在一起,唐弈感觉身体滚烫。
隐约间,零星的片段被唤醒,被封尘的容颜和声音不断交错,逐渐重叠成眼前人。
而他早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
——
“咣当。”
重物倒地的声音豁然响起,青年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推了一下,耳朵根都泛着红。
既明笑道:“别怕,是隔壁传来的声音。”
见男人又朝他俯下身来,唐弈猛地用长剑挡在胸前,当即逃离,“我、我才不怕呢!”
既明的目光落在他嘴上,青年下意识摸了摸微微红肿的嘴唇,一张脸上腾地发热。
却不料一二楼闹成了一片。
唐弈一推门就撞见了人,面相眼熟,身旁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刚从隔壁房间走出。
温羽面上一愣。
“别出声,先进去!”唐弈拔剑相向。
等进了屋,青年才仔细去瞧眼前的二人。
“是你?”他对温羽有点印象。
又瞥了一眼一旁的男孩,十岁左右,长得十分瘦小,下巴尖尖,怯生生地看着他。
温羽瞅了他一眼,“是你!”
瞅见眉心间的朱红竖纹,他立刻就想到了清峰观姓唐的道士,没想到居然碰了面。
既明低头问:“地上这人是怎么回事?”
唐弈这才顺着视线看了一眼。
呼吸微弱的人躺在地上,瞧此人模样应该年过四十,头发稀疏,生得是鼠目獐头。
腹部处被人刺了三四刀,最后一刀更是直接将刀插在肚子上,两者明显仇怨很深。
唐弈仔细看了一眼刀伤,乱无章法,所以让人没有一刀毙命,定是武艺不精之人。
温羽回道:“是玉春楼的客人,张六爷。”
他一提到张六爷三个字,小男孩便不由得瑟瑟发抖,眼眶微红,缩在了温羽背后。
温羽的手上还沾着血,衣衫不整。一张脸上带着几分憔悴状,两条腿微微打着颤。
既明见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的腿。
“锦儿不是玉春楼的娈童,是楼里姑娘慧娘的孩子,刚满十岁。”温羽的神情复杂。
“没成想这厮人面兽心,给了老鸨银子让人把锦儿叫到楼上,说慧娘有事找他。”
结果锦儿等到的不是娘亲,是张六爷。
“我想趁乱带着锦儿逃跑,没想到居然会在玉春楼遇到你们。”温羽自嘲地笑了笑。
唐弈淡淡道:”原来如此。”
说罢,他瞥了一眼张六爷,既明会意地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可真是晦气得很。”
张六爷徒劳地瞪着眼睛,没两根毛的脑袋一路骨碌到了床下,既明默默收回了刀。
青年催促,“赶紧走吧,趁着人多眼杂。”
“倘若几个打手找不到人,一定会回来对玉春楼内严加搜查,我先去将他们引开。”
既明说罢,无声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唐弈点点头,“我负责掩护他们出去。”
温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和慧娘事先打过招呼,一炷香后一定会带着锦儿后林,如此便麻烦二位了。”
以前,慧娘可是玉春楼的花魁,只可惜在楼里待了十年,年老色衰,加上玉春楼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新人,之前的客人早就另寻新欢了。而如今她又赎了身,鸨母便念在旧情特许她和孩子住在楼里不用接客。
即便情分还在,却架不住老鸨见钱眼开。
唐弈颔首,“既然如此,我先带他出去。”
青年回身用力推开窗,秋风迎面,他蹲下身和锦儿对视,道:“锦儿,我带你出去。”
唐弈抱着孩子跳出窗外,身法敏捷,跳窗的一瞬间施展轻功,屏息提气疾冲而去。
锦儿紧紧地抱住他,“哥哥,你好厉害!”
后林离玉春楼有段距离,不易发现,唐弈将他带到较为隐蔽的树后才将人放下来。
“锦儿,你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
入夜后,林子里头一片阴森,加上锦儿的身形本就比较瘦小,旁人便很难发现他。
将人安置好,唐弈这才返回玉春楼。
凉掉的液体从股间流下,温羽扶住桌沿才没有让自己倒下来,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温羽揉了揉作痛的后腰,咬牙切齿。半晌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掀开亵衣往里头一看。
从锁骨到前胸青紫一片,这李储不通一点床笫之道,毫无章法,差点没折腾死他。
一想到还要待在他身旁,朝夕相处,温羽抬眼盯着窗棱忽然觉得自己更加悲哀了。
唐弈身形灵活地翻进窗子,就看到温羽惨白着一张脸,问:“公子,你感觉还好吗?”
温羽咬牙摇摇头。
太丢人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晓。
唐弈应了声好,“快走吧!”话毕,便将人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温羽差点叫出声。
大头朝下的感觉非常不妙,温羽差点就要吐了出来,落地一瞬,他感觉眼花缭乱。
——
“娘——”
慧娘虽老,却依然风韵犹存,哭起来的时候更加的楚楚动人,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她抱着锦儿哭的像泪人,“锦儿,娘在。”
“慧娘多谢两位恩公相救,锦儿还不赶快拜谢恩公救命之恩。”慧娘拍了拍锦儿道。
温羽摆摆手,“我娘也承过您的恩情。”
“只是锦儿的年纪尚小,是去私塾好好读书的年纪,广交朋友,不应该在花楼里。”
“这钱够在街上盘个铺子,我想应该可以好好养活您跟锦儿。”温羽掏出一枚飞钱。
慧娘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年轻的时候随手照拂了一下温素,没想到还有这一日。
倘若温娘她在天有灵,应该也会欣慰的。
锦儿向两人道谢,“多谢哥哥们。”
“替我转告另一个哥哥,谢谢他。”
“锦儿,你在外要乖一点,好好读书,你娘她辛苦了这么多年,以后要好好照顾她。”
“好,”锦儿乖乖地点点头,“等我考取功名后还能看到哥哥吗?”他眼睛亮晶晶地问。
温羽笑道:“会的。”
亲眼目送着二人离开后,唐弈折了只纸鹤往玉春楼方向放去,想要打探一下情况。
纸鹤扑棱着翅膀飞出去,却在靠近花楼的瞬间化为一道灰烬,青年轻皱了下眉头。
温羽抬起眼帘,“道长,别白费力气了。”
“玉春楼内有一层屏障,克制道法,即便是赫赫有名的道士在楼里也使不出道法。”
唐弈脸色垮了下来,“但既明还在里头。”
瞧见他一脸担忧的模样,温羽见状,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你该不会要回去吧?”
“你放心,玉春楼里有我的人,是我派了人进楼引得打手去抓。”温羽向青年解释道。
就是为了趁乱将锦儿带出来。
唐弈稍松口气,“如此便好。”
“说起来,道长不在涟洲待着,为什么会突然间出现在河柳城?”温羽忍不住询问道。
“长话短说,近来被抓走的女子,被人以镖局护镖的名义当货物送到了玉春楼来。”
温羽眼皮一跳,“你说,被送到玉春楼?”
“对,我和既明正是为了追查此事而来。”
他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不可能,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温羽满脑子‘嗡嗡’的。
“公子,你说的他是谁?”唐弈立刻追问。
“虽然你方才确实帮了我,我很感激,但我想还没有到要将一切如实相告的地步。”
“你能救锦儿,我就知道你的本性不坏。”
闻言,温羽便不愿再多言。
“就在这对面的茶馆楼上,我见到一辆马车停在玉春楼门口。”唐弈语气平淡地说。
“他是谁眼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可能斗过他的。”温羽感觉腿根发软。
一点零星的□□混着血色落在地上。
唐弈眼睛陡然睁大:“你受伤了吗?”
温羽瞥了一眼地上,一脸难堪,“没事。”
话毕,却已经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唐弈见他整个人往前栽,扶了一把。却发现他身上格外滚烫,将人扶到树下歇息。
期间青年碰到他的小臂,在温羽的痛呼声中唐弈掀开他衣袖,只见上头青紫一片。
唐弈用长剑划破手指,灌进玉瓶,“给。”
温羽摩挲着玉瓶的瓶身,瞥了一眼他剑刃上的血迹眉头紧蹙,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青年抬了抬下巴,“它可以医治你的伤。”
“在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纯阳体才对。”
唐弈没明白他的意思。
温羽突然道:“你见到的人,是尹天齐。”

☆、宿命

他的直言不讳让唐弈有些意外。
刚刚温羽还万分的抵触,言辞犀利,下一刻却突然软化态度,让青年有点想不通。
不过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桩好事。
唐弈正欲再问。
却瞥见既明凌空而飞,身形一晃,便稳稳落在青年面前,问:“怎的没瞧见锦儿?”
唐弈忙迎上前,“被慧娘带走了。”
“在之前还进去了一伙人,身手矫健,十有八九是有组织的人。”既明回想了一下道。
温羽解释道:“是我的人。”
“没想到还和你们撞上了,早知晓我就不该费尽心思去找人。”他半真半假地说道。
“欸,公子这说得哪里话,反而是我和既明应该要好好的谢你,你的人拖住了打手。”
唐弈只当温羽是在说笑,没有细想拍了拍他的肩膀,态度诚恳,询问他要去哪儿。
温羽别开眼笑了笑,“当然还要回去了。”
看他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唐弈刚到嘴边的话又默默收了回去,只是拱手和他道别。
“保重。”
——
后林,一抹黑影蹿了进来。
“公子,你交代的事情办妥了,遵照约定应随侯爷回平西侯府。”李仁单膝跪在地上。
温羽望着天边皎洁的月,没有言语。一张脸露出几分茫然来,垂下眼眸挪开目光。
“你转达他,我温羽一定会遵守约定的。”
李仁跟在李储身边五年,甫一瞧见温羽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心里头就不是滋味。
平西侯的名声是差了点,嘴毒了点,却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待人接物十分周到。
“温公子,我瞧着侯爷对您真的很上心。”
温羽神思一转,问:“阿仁,何出此言?”
“主子担心您的身子不适,特意派了一批死士在暗中保护您。”李仁眼睛一亮回道。
听罢,温羽眼神微微闪烁,心道在花楼就察觉好像被人盯着,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李储还真是让他看不懂,满不在乎的说就给他两个人的侯爷,却派人暗中保护他。
不过,这消息确实让温羽心情大好便是。
“阿仁,打道回府。”他说道。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温羽到底没有用上玉瓶里头的东西,因为李储请了郎中。
不得不说郎中见多识广,一边和李储交谈一边替温羽把了脉,还写下两副药方来。
温羽披着亵衣趴在床上,脸颊通红,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将脸埋进被褥里头。
“还疼吗?”偏偏李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羽一僵,想说不然你来试试,又怕李储以后变着法折磨他,只道:“我不疼了。”
闻言,李储伸手去扯他的亵裤。
温羽突然感到身下一凉,又惊又怕,非常没出息的红了眼眶,忙不迭地拽住亵裤。
“侯爷,真、真的不能再做了。”他服软。
李储‘咳’了一声,道:“药膏要抹在后头。”
温羽:“……”
李储麻利地帮他上完药,温羽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脑袋一歪,竟直接睡了过去。
——
通宝客栈。
既明在脑中回想了一下,特意画了一张玉春楼内的大致地图,方便下一次的进入。
“没能查到被抓女子的下落。”唐弈叹气。
“别担心,眼下我们有了地图,查到人被关在哪里是迟早的事。”既明出言安慰青年。
“不过经过刚刚这一闹,你说幕后之人会不会察觉到了什么,继而将人都转移走。”
唐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倒不是担心温羽会说出去打乱计划,只是隐隐有点担忧。
“小道长,你说得不无道理,一旦他们发觉楼里的秘密要暴露了,必然会将人转移。”
既明神色肃然道:“眼下只能静观其变。”
瞧着唐弈一脸面色凝重,既明便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青年忍不住笑了。
唐弈凑近他耳畔,低声问道:“怎么了?”
既明挑着眉揽住他的腰,冰凉的额头轻轻抵住青年的额头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既明道:“我还没有听到小道长的回答。”
唐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颊绯红,一颗心差点要破膛而出,突然紧紧地抱住他。
无论是一见如故的初见,还是后来两人似曾相识的默契瞬间,都印证了一个事实。
他和既明的缘分大概从很早便开始了。
唐弈一时只觉口焦舌燥,索性干脆将脑袋埋在他颈间,道:“千分欢喜,万分在意。”
半晌,他听见头顶的轻笑,抬头就被男人捏着下巴亲了嘴角,“晚上我会留下来。”
唐弈闻言,只感觉脑袋里头‘轰隆’一声。
他和小二要了两间上房,虽然既明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房里,但眼下却不一样了。
“既明,当下还有点仓促。”青年发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滚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既明逗他:“小道长,你人在这儿就行。”
唐弈见他眼底藏着笑意,反应过来,攥着拳头轻捶了他一下,真没个正经儿样子。
待青年紧张地躺在床上,发现男人只是伸手搂着他,没有逾越,阖上眼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清晨,唐弈是被舔醒的。
湿漉漉的舌头舔在脸上,青年睁开眼就瞥见毛茸茸的小脑袋,黑猫还发出呼噜声。
唐弈有些错愕,“小白?”
小白乖巧地‘喵’了一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十分亲昵,唐弈抬手摸了摸它。
既明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一打眼就看见唐弈在逗小白,笑道:“小道长,终于醒了?”
唐弈揉了揉眼睛,“既明,什么时辰了?”
既明道:“辰时。”
唐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掀开被子,目光朦胧地望向了男人,该死的,还是好困。
一瞬间,既明的心思百转千回,突然摸上床揽住他腻歪一阵,“你可以眯一会儿。”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人沉沦,青年缓缓阖上眼。
既明捋了捋唐弈的碎发,听到他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柔软,“紫霄,做个好梦。”
待人离去,唐弈才猛然睁开眼。
——
玉春楼内。
“鸨母,四楼厢房死了个人。”阿伍低语。
他奉命去查各楼的房间,却发现四楼尽头有间房居然死了人,便立马向老鸨禀报。
老鸨眼皮一跳,“谁?”
“张六爷。”
老鸨随着阿伍上去一瞧,瞅见张六爷的脑袋搬了家,血迹斑驳,忙得掩住了口鼻。
阿伍问道:“鸨母,您看这尸体怎么办?”
“暂且将尸体搬到粮仓去,拾掇厢房,待千鸟峰的人来了再议。”老鸨语气平缓不少。
龟公吩咐丫鬟打扫厢房,阿伍背着没了头的尸体往粮仓赶去,后颈涌上一股寒意。
老鸨幽幽道:“只可惜,不是一具全尸。”
阿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加快步伐,却迎面撞上位不速之客,尸体差点滑落在地。
来人黑布蒙面身形魁梧,阿伍一眼看出他是个习武的练家子,心下不禁有些疑惑。
“鸨母,上头有新的交代。”
老鸨恭敬道:“虎鸫大人,请随我来。”
除了来光顾花楼的贵客,老鸨极少露出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阿伍头一次开了眼。
他有心想要留下听几句,却瞥见虎鸫视线扫视过来,暗道不妙,忙不迭低下头去。
老鸨惦念着主人的安危,甫一落座,抬手斟了一碗茶推给他,“主人到地方了吗?”
虎鸫道:“主人刚返回涟洲,一切安好。”
老鸨提着的心略微放下,又听他道——
“云雀,主人有令,立刻将‘货物’转移。”
闻言,老鸨敛下眉眼,道:“云雀领命。”
云雀派人从后门送走虎鸫。
阿伍一回来就直奔四楼,见老鸨在拾掇桌子稍微放慢了脚步,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鸨母,才刚来的是谁呀?”阿伍打探道。
“阿伍,”老鸨皮笑肉不笑,“不该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罢敛了笑意离去。
阿伍望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
——
通宝客栈后院内。
既明瞥了眼后院的水缸,无风无浪,水面上头波纹微微荡漾,他了然地垂下眼眸。
“范无救,你想待到什么时辰?”
随着他的话音甫一落下,范无救一袭黑衣终于施施然露了面,手上还攥着招魂幡。
“钟馗说帝君不在罗酆山,反倒是常常在阳间出没,日理万机,我过来探望一下。”
范无救冲男人露齿一笑,拱手行礼,嘴里猩红长舌隐隐可见,吊梢眼眯成一条缝。
既明问他:“范无救,你在地府里很闲?”
在厢房中就发觉不对劲,甫一出来一股湿气在通宝客栈蔓延,顺藤摸瓜到了后院。
“恭贺帝君您喜得良人,但眼下地府里群龙无首,乱作一团。”黑无常的话里有话。
既明的目光倏地扫过来,凉飕飕的,直叫范无救捏了把冷汗,立马低头做伏小状。
“你要找的人有了眉目,不过我派出去的鬼差只回来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不见了。”
范无救骇然道:“不见了?”
男人没有和黑无常细讲,岔开话题,聊了两三句地府的近况,又扯回了灵体身上。
既明问:“不过,他真的愿意留下来吗?”
一旦半灵体的封印解开,不老不死,对一般人来讲是种痛苦,况且还要掌管地府。
“当然,这是他的宿命。”范无救眯起眼。
没有人会违背宿命和天性。

☆、纯阳体

相对的,范无救的存在一样如此。
他和谢必安见证了历史,连续经历了几代阎罗王的更替易主,辅佐阎王掌管地府。
这就是黑白无常的宿命。
半灵体降生鬼差有感应,范无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孔长风,一晃已经十八年了。
他眼见无知懵懂的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人友善,可以继承大统了。
“孔长风,你将会是下一代阎罗王。”
得到老阎王退位的消息,他第一时间赶到阳间去找了孔长风,他以为他会高兴的。
“我不是,”孔长风闻言一惊,愤愤地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我不要做阎罗王。”
“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在暗无天日的阴司里待上一辈子,范无救,我不要这样。”
范无救张了张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永生。”孔长风回道。
范无救回去的时候在想,茶馆、话本里头都喜欢讲长生不老,神仙更是成为佳话。
可以见得,人还是渴望永生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孔长风,就像他完全不赞同既明的做法一样,为了人停留在阳间。
鬼和六界其余人不一样,妖性本淫,喜欢及时行乐,至于魔物,他瞥了一眼既明。
他既然成为了酆都鬼帝,而魔物又非常安分守己,无需操心,只要留在酆都就好。
而凡人每每艳羡神仙好,却不知道真正的神和仙是有区别的,神可没有七情六欲。
所以在天上,神君和仙君有极大区别的。
但只有鬼注定是孤独的,这世上似乎所有人都讨厌鬼的存在,是晦气,是不详的。
范无救叹气,“帝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为了他人甘愿留在阳间,伴其左右,不像是既明会做出来的,他终于忍不住提醒。
“和他无关,是锁妖塔里的封印松动了。”
范无救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妖皇烛天违背六界天书,兴风作乱。当时搅得各界惶惶不安,终于引来六界大战。恰逢妖皇吞噬天元内丹,妖力大增,天帝派柳望清等人迎敌,奈何却都敌不过他。
最终紫霄神君倾尽全力,不惜用禁术将妖皇烛天封印锁妖塔,修为耗尽身消道陨。
他的佩剑通天剑身破碎,剑灵坠入轮回。
后来,有风言雾语传开,说是柳望清和同门师弟大吵了一架,便毅然转修无情道。
范无救轻皱了一下眉头,“只是可惜,在紫霄神君身消道陨后,便再无太微菩提了。”
既明轻抿着唇,一时间二人陷入了沉默。
“即便有,等个二十年大概也来不及了。”
范无救自说自话了一阵,“既是如此,帝君在阳间盯住锁妖塔,希望不要波及阴司。”
之前六界大战战况惨烈,一下子将阴司活大地狱炸了个窟窿,殃及不少无辜鬼魂。
送走范无救,既明呆站在后院里。
“既明。”唐弈看他站得笔直,俊朗的眉宇之间略带一丝愁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道长,醒了?”男人很快就回过神来。
唐弈很少看到男人发呆,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地上的水渍,问:“你在想什么呢?”
既明笑笑,道:“我在想小道长的生辰。”
“以前没能陪在你的身边,今后想要和你一起过每一个生辰。”既明笑盈盈的解释。
“快了,”唐弈神情有些意外,“还有两个月就是我二十岁生辰。”他抬眸注视着男人。
抱着自己的人身子一僵,只是很快既明便平复好自己的情绪,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男人拉起青年修长的手,细细摩挲着他饱满的指腹,低声道:“我给你做长寿面。”
唐弈冲既明扬了扬下巴,不明白他为何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反手和他十指相扣。
“小道长,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如果是必须要做的事就让我来。”男人轻啄他的指尖。
青年眉眼弯弯,“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既明凝视着唐弈的眼睛,眸色柔和,嘴唇忍不住嚅动两下,小声嘀咕,“小骗子。”
虽然青年没听清他的话,但却敏感的察觉到既明的情绪变动,展开双臂和他相拥。
“我还没有带你看初升的太阳,所以,在此之前我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
待到温羽甫一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就看到面前近在咫尺的脸,让他不禁有些诧异。
李储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睫毛纤长,在收起爪牙后略显稚嫩,像一只乖乖的小狗。
只可惜他的性子跟他的脸蛋完全不符。
下身的不适感消退不少,温羽望着那张脸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试探地伸手戳一戳。猛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当即将手缩了回来,却晚了一步,李储睫毛微微抖动。
他刚睁开眼一脸的迷茫,看到温羽的时候露出毫无防备的笑,脸颊有浅浅的酒窝。
“温羽哥哥,”他悄悄靠了过来,一张脸上带着一丝羞赧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温羽想要低声咒骂两句,脑袋里却突然闪过李储一边叫哥哥,一边把他压倒在床、问他舒不舒服,喜不喜欢,到最后来了兴致甚至还逼迫自己一定要叫出声的场景。
温羽只感觉羞耻心倍增,在他的注视下一张脸羞红到了耳朵根。真是,活太烂了。
可在对上李储的眼睛后,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回应,便低垂着脑袋不语。
“侯爷,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知道最近河柳城走失的女子吗?”温羽突然抬起头问。
“我知道,当时闹得还挺大。”李储回道。
温羽试探着问:“现在,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李储歪了歪脑袋,“狗屁官员说什么被酆都鬼帝抓住,纯粹是无稽之谈。”
温羽不由得隐隐担忧。
玉春楼背后的人是襄王,可是实际上在玉春楼有话语权的人,是他的心腹尹天齐。
尹天齐对他有赎身之恩,要不然如今他一定还待在花楼里头,连一分钱都拿不出。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尹天齐言听计从。
当然,温羽心里头清楚得很,尹天齐对他并不是完全的信任,很多计划没告诉他。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不会信任任何人。
不过尹天齐却提过一嘴,他说只想要建立一处桃源盛世罢了,好好造福四方百姓。
但是倘若唐弈说的不假,东窗事发后被调查的绝不是尹天齐,而会是襄王宁无劫。
李储看得出他心不在焉,他不喜欢温羽在他床上还想着别人,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他冷声问,“温羽哥哥,你在想些什么?”
温羽脱口而出,“尹天齐。”
“想不到你还挺多情的,襄王还不够又在我床上想着尹天齐。”李储脸上带着嘲弄。
温羽面上一愣,“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以为你的天齐哥哥是什么好东西吗?”
李储胸腔有一股无名火,他生得一双含情目此刻却带着寒意,说出的话伤人得很。
“温羽你对尹天齐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意送人的玩意儿罢了。”他冷漠道地出事实。
“至于襄王,”李储冷笑一声,“你在他眼里还比不过一个死人。”所以你只能想着我。
温羽被他气得胸膛起伏,眼眶微红,嘴唇颤抖的咬紧了下唇,才克制住没哭出来。
不过就是在这一个瞬间,他敏锐察觉到李储和尹天齐的关系,似乎不像表面那般。
李储心里头却是沉了沉,咬牙摔门而去。
温羽再顾不得想其他了,当务之急,他需要尽快联系到唐弈,匆忙盥漱后出了门。
温羽站在院中惘然无措,所幸门房捎来的消息让他镇定不少,说是有人送信给他。
信上说尹天齐连夜离开,虽然他的表现无法得到襄王的信任,却可以从李储入手。原来是让他监视平西侯,温羽一想到尹天齐充满野心的眼神,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他娘是怡春院里的头牌,有人花重金为温娘赎身且待她极好,温娘很快便怀了孕。花楼姐妹无不艳羡于她,温娘以为终于不用担心居无定所了,却不料是昙花一现。
没过多久夫君沾上赌瘾,嗜赌成性,泡在赌馆将家底败坏光,打起他娘俩的主意。四岁温羽长相随了娘亲,和温娘被亲爹一并卖进了玉春楼里,换回了不少的银两。
老鸨常用鞭子教训他们,温羽的身上被她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小小年纪瘦脱了相。
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还好有他娘陪着他。
直到他娘去世——
温娘的年岁本就不小了,风姿容颜当然不复以前那般的昳丽,接客的银子低得很。遇到的客人好不到哪里,一来二去她的精神就渐渐不太好了,得了场病郁郁而终。
温羽依然记得腊月天里,为了帮母亲拦一个嗜虐成性的客人,他跪在地上求老鸨。还是被慧娘撞见才摆平,她是玉春楼里头的摇钱树,风头正盛,老鸨卖她个面子。
直到十四岁遇到尹天齐,他身旁还带着一个体虚病弱的孩子,精神不济的被抱着。正赶上他被逼着接客,温羽被龟公打的眼泪涟涟却一声不吭,倔强的咬紧了下唇。
小倌的身价比别人都低,来花楼找小倌的一般是一些老男人,图便宜只想着发泄。就在他被打的撑不住了,尹天齐掏银子冲龟公放话包他一年,温羽自然千恩万谢。
再后来,尹天齐孤身一人前来,带着一副画像对他端详半晌,像是在看一样物件。
“你的身形和一个人很像,我可以为你赎回你的卖身契,相对的,你要为我所用。”
尹天齐说这番话的时候,正碰上温娘郁郁寡欢刚过世没几天,他一咬牙便应下了。
此后,他被尹天齐养在偏院,直到十九后温羽眉眼长开不少,便被送给了宁无劫。
他在襄王府里待了一年,没能得到宁无劫的青睐却还丢了心,天齐对他非常失望。
凝视着信上熟悉的字迹,温羽的眼里不带一丝生气,沉静如水,狠狠将信纸揉皱。
他的人生本就是一场不堪的悲剧。
就像李储嘴里说的一般,天齐一开始就把他当做一件玩意儿,甚至没正眼瞧过他。
温羽悄悄地溜回了房间,桌案上摆着早膳还有他宝贵的玉瓶,却不见李储的踪影。
他脑海里闪过尹天齐嚣张至极的话语——
“我尹天齐生来天赋异禀,天底下唯我天生纯阳体百年一遇,所以我要寿与天齐。”
“别说建一处桃源盛世,机缘来了就算我要这六界,要这天下,还不是易如反掌!”
百年内,竟同时出现了两个天生纯阳体。

☆、小侯爷

“公子,”就在他愣神之际,李仁敲了敲门,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侯爷让我来伺候您。”
温羽哑然失笑,“我不用人伺候。”
“嘿嘿嘿,”李仁挠了挠脑袋,“公子,侯爷是不是惹您生气了。”他佯装不知地问他。
温羽眉头轻挑,“你倒是聪明。”
说起李储的罪过他可是能列举出好几条:以锦儿的事趁机要挟,将他压到榻上折腾到他丢脸的又哭又叫、浑身黏腻还不让他去清理。
最后温羽只得夹紧双腿,倍感屈辱的带着梅花匕首去找锦儿,他越想脸色就越差。
李仁的眼皮子微微一跳,忙道:“侯爷说什么您只管当耳旁风,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阿仁,”他稍做犹豫了片刻,才一脸小心翼翼地说出诉求来,“我想要出门一趟。”
李仁只道:“侯爷说您可以随意进出府。”
听这话让温羽微微一愣,李储和他想象中的似乎有点不一样,总之就是特别奇怪。
——就仿佛是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感觉。
他冷不丁被这想法吓到,在李仁错愕的目光下狠狠拍了拍脸颊,心绪才稍微平静下来。
“阿仁,你随我一同前去。”
“是。”
温羽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直到顺利出了侯府还有种不真实感。在侯府里没有人阻拦他,他甚至穿着李储给他准备的新衣裳,欢欢喜喜的出了门。
以前在花楼、偏院和襄王府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去讨好别人,能够跟着主子出门就是天大的恩赐,更别提私下自行出府了。温羽抬头看了看太阳,金光耀眼,煦日和风,恍惚间获得了新生。
其实,李储除了脾气差了点,对他还挺照顾的。
——
玉春楼不知换了几批人,但毕竟是尹天齐的地盘,人多眼杂,温羽不好直接露面。只得让李仁先行一步,自己在后头打探。
“公子,您没有何人约好吗?”李仁见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转圈,忍不住好奇的问。
温羽摇摇头,“没有。”
李仁一惊,“那咱们得等到猴年马月!”
温羽只是睨了阿仁一眼,垂首略微的思索了一下,眉头微蹙。如果自己是唐弈,想要踏看玉春楼,在不能明目张胆进去的情况下会选择在哪里观察。
换位思考答案显而易见,在附近能一眼看见花楼情形的地方,温羽紧紧抿着嘴唇。
他原本就是河柳城的人,加上从小到大在玉春楼里待的最长,对附近是十分了解。半炷香后,他猛地瞪大眼睛。
“徐记茶馆。”
李仁被他吓了一跳,“什么?”
——
徐记茶馆。
“两位客官,里面请,要喝点什么?”
李仁抢先道:“就喝你们这儿最好的茶。”
温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
李仁大手猛地一挥,不以为意,“公子,侯爷有的是钱,不用替他省,您就随便花!”
温羽:“……”
小二乐不可支,“好咧!客官楼上请,我带你们去雅间。”
温羽跟随着伙计的步伐,亦步亦趋,目光在每一间厢房打转,直到走到一间房前。
他突然站定道:“我要这间。”
“客官,这间有人包下来了,要不然您看我再为您找间更好的?好几间都空着,我可以带您二位好好瞧一瞧。”小二一脸为难。
李仁偏过头瞧不出端倪,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公子点名要这间,但还是立刻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我们公子就要这间。”
小二低头看了一眼银子,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咬咬牙,“我且去问一下客人。”
他记得里头两位有客人,财大气粗包下这间雅间却并不总来。前两日他路过的时候见这间雅间开着房门,扫了一眼,就见里头坐着两位颇为养眼的公子。
小二紧张地敲了敲房门,静默片刻,紧接着门被人从里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唐弈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温羽和他目光撞在一起,后者一愣,立刻请他进来坐坐。
李仁将银子递给小二,道:“这两位的茶钱也算在我们身上。”说罢,冲小二挑着眉。
温羽:“……”
待唐弈一转身请他落座,温羽就眼尖地瞥见他脖子两个咬痕,当即敛了眉眼落座。
既明坐在里头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斟了杯茶,“公子,又见面了。”
温羽今日的穿着和以往大不相同,一袭墨绿的锦衣垂感极好,打眼一看便知料子价钱不菲;衣袍上绣了翠竹,衬得人温润如玉,贵气十足,更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
唐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回想起他在襄王府看到的温羽,不由得感慨一句,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绝不是假的。
温羽略带心事地看了一眼李仁,对方立刻会意的点了点头,“公子,我去门口守着,如果有事就叫我。”
“唐道长,我此番贸然前来,是有要事想和你们二位商讨一番。”温羽面色十分凝重。
唐弈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能相信我。”
温羽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不是相信道长你。事到如今,我是相信尹天齐确实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惜牺牲一切的人。你说的那些完全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他的计划不得而知,不过我知道他最近在筹谋一件大事。”他斟酌再三才开口。
唐弈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和既明不约而同相互对视一眼,道:“温公子,说来听听。”
温羽稍作迟疑了片刻,缕清思绪道:“虽然他是襄王的心腹,但是王府里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天齐,并不知他的全名,而一切计划行动也都是由他亲自安排。”
既明不由得蹙起眉头来,“那他为什么会亲自前来河柳城。”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他是玉春楼的掌管人。”
唐弈不由得大惊失色,“据我所知,这是襄王花重金买下来的,居然交由他来掌管?”
温羽浅浅地抿了一口茶,“让他买下玉春楼的人正是尹天齐。”还闹出了挺大动静。
这下连既明都目露讶色,“你说,是尹天齐让他买下的玉春楼?”
温羽点了点头,“没错。”
“这还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既明修长的食指轻叩了两下桌面,说出耐人寻味的话。
唐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襄王那头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到底还是会牵扯襄王。
但温羽却是摇了摇脑袋,“如今我已不再是襄王宁无劫的人,现住在平西侯府里。”
平西侯,唐弈在脑中想了一圈,脑袋里闪过好几位权贵的脸,却始终没有对上号。
“尹天齐刚离开河柳城,走之前他托侯府门房交给我一封信,要我盯紧了李储。”
唐弈咬着下唇正在思忖,殊不知一旁的人眼神变得晦暗不明,在桌下抓住他的手。
唐弈:“!”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凉意,青年差点直接当着温羽的面叫出声,当即斜睨了他一眼。
既明表面听的一脸认真,桌下却不动声色地和唐弈十指紧扣,俨然一副严肃样子。
“我可以告诉你们,尹天齐这个人非常自负。只要他想要做的,想要得到的,从来没有失手过,无论是权势,金钱、亦或是元圣宝图。”
唐弈大骇,“原来是他取走了元圣图。”
“公子,侯爷来了。”就在唐弈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李仁突然敲了敲门,探头道。
温羽脸色一变,既明察觉到他不安的情绪,当即客气道:“温公子,多谢你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既然不便我们改日再叙。”
“好。”温羽冲他拱手,又看了看唐弈道:“唐道长,我相信你一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公子放心,就凭你对我们坦诚相待,我们必然会竭尽全力救出被抓的女子。”唐弈目光坚定,挣脱了既明的手冲他抱拳回礼。
见温羽出来,李仁松了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问:“公子,你们都聊什么了?”
温羽笑睇了他一眼:“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别啊,公子,这样我没法交差啊!”李仁忙不迭地跟着他一起下楼。
李储端坐在茶馆一楼大堂,一个人独占了一张长桌,手上一把折扇轻点在桌上,其他客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储端坐在茶馆一楼大堂,一个人独占了一张长桌,好不快活。见二人从楼上下来手执折扇轻点桌面,其他客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李仁狗腿道:“侯爷,您怎么来了?”
“嗯,口渴了路过喝杯茶。”
“咳,温羽,”李储瞥了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几盘精致糕点,命令道:“你过来。”
温羽面露疑惑,却还是听话的坐了下来。
店小二递过来一双筷子,温羽瞅了瞅他,又瞅了瞅桌上的点心,联想到之前让自己喂他的样子,他心里大概明白了,于是夹了一块栗粉糕凑到李储嘴边。
李仁:这是我能看的画面吗?
他忙不迭用手捂住眼睛,却悄咪咪的透过指缝去看李储的表情,啧,小侯爷也有今天啊!
李储也愣了一下,他本来只是想让温羽坐下来吃点心的,没想到他居然会喂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却难掩脸上羞赧,耳朵红的不像话。
他不客气的用嘴接过栗粉糕,只觉得这糕点比他吃过的任何糕点都软糯香甜。目光落在温羽拿着筷子地修长手指,李储突然一把将筷子夺下,“这双筷子不好。”
温羽微微一愣:“哪里不好?”
“我不喜欢。”小侯爷理直气壮,早就忘了一早上差点将人气哭的事情了。话毕,他又指了指桌上的梅花香饼,眼睛亮晶晶道:“我要吃这个!”
温羽看着他一脸孩子气的样子,又想起来早上他还和自己发脾气来着,无奈地用手捏了一块梅花香饼。李储吃完顺理成章的用舌尖舔了一下他沾着残渣的食指,温羽神情有些不自在。
李仁忽然想起来侯爷平日里对他们的教导,男人要有阳刚之气,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仗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就冲温羽撒娇的人,这就是阳刚之气吗?爱了爱了。
不多时,李储便道:“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他本就不喜甜食,想着温羽可能被自己气的不用早膳就出来,虽然昨夜自己已经悉心的替他擦拭了身子,也仔细看过了后头,但还是怕他今天会不舒服。
温羽道:“我不饿,我用过早膳了。”
“我饿,我饿,别浪费!”李仁眼睛一亮,刚想伸手去够桌上的点心,就被自家主子一个刀眼吓得立马缩回了手。
“嗝,我突然就饱了。”李仁拍了拍胸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公子赶快吃,这可是侯爷的一片心意。”
早听闻隔壁开了家面馆,而决定去吃面的唐弈和既明呆了呆,在楼上目睹了一切。
既明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唐弈却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摇摇头,“这年头卧底可真不好当。”

☆、再见张临

在面馆里,唐弈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浑身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头上还戴了一顶遮住视线的大帏帽,几乎挡住了他整张脸。
唐弈起先以为他是来讨饭,只是当来人朝他微微掀开帏帽的一角时,他便不由得瞪大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张临?”
张临从喉咙滚出一个‘嗯’字,既明适才放下筷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能活到现在命还挺硬。
“小二!”唐弈招呼伙计过来。
伙计忙道:“欸,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麻烦再添一双碗筷,我请这位乞儿吃饭。”
伙计见状瞥了一眼张临,嘿嘿两声,“客官,您可真是菩萨心肠,我这就去取。”
“道长的救命之恩,我张临铭感于心。”张临抬手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感激道。
“张兄弟,”既明望着灰头土脸的张临,“你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此事。”否则,就只能下地狱。
张临冲他拱手,“放心,我自有分寸。”
既明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客官,您要的碗筷来了。”二人之间紧张的氛围突然被伙计打断了,桌上平添了一双碗筷。
唐弈抬了抬下巴,“净手吃饭。”
张临却摇了摇头,正襟危坐,“唐道长,我怀疑袭击我的人是江湖中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
唐弈果然来了兴趣,“怎么讲?”
“镖头安排下榻在千鸟客栈,我寻了个借口出来与你汇合。待我回来,却发现十来个伙计居然全部惨死在客栈,且死相惨烈,无一幸存。”
“千鸟客栈。”既明喃喃自语。
“是的,我一迈进门槛大吃一惊,想不到竟是镖局的二位镖师做下的。”张临喟叹一声,“这二人武功极高,本来我难逃一死,还好道长早就料到给了我一个小玉瓶,这才让我逃出生天。”
当时他倒地后却没有马上咽气,二位老镖师还以为他已经魂归西天,看也不看一眼便走了,这才使得他有机会将玉瓶里的东西洒在伤口上。
说起来,这可真是个好东西,虽然闻起来有一股子难闻的血腥味,但不出片刻,他的伤口便止住了血。
唐弈在脑中略微思索了一下,奈何他对江湖中的名门正派还有点印象,至于一些不入流的歪门□□,他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杀手组织会和千鸟扯上干系。无奈道:“罢了,张兄,今后你有何打算?”
张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俺一介草莽,又没什么真本事,只求有一个安身立命,能吃上一口饱饭的地方就够了。却不想护镖的时候还碰上这档子事,如今我手头还有些银钱,我已经想好了,待明日俺就回老家开个武馆去。”
唐弈莞尔一笑,“世道险阻,望张兄保重。”
张临冲二人施以拱手礼,“二位也要保重。”
真正的‘张临’早就死在了千鸟客栈,难保镖局里没有人手留在河柳城,所以平日里他不好大张旗鼓的露面。如今见过了唐弈,终于可以安心回老家了。
——
“千鸟客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既明‘扑哧’一声笑了,“不是客栈,毕竟能跟千鸟有干系的,只有千鸟峰了。而这个所谓的千鸟客栈十有八.九就是千鸟峰的歇落脚之地。”
唐弈摸了摸脖子,一脸不解。
既明给他夹了一块剔骨鸡,不紧不慢道:“千鸟峰曾培养出数位有名的江湖刺客,他们从来不以自己的名字示人,进入千鸟峰的人会以鸟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行动代名。”
“这么说来,我好像在卷宗读到过,传闻千鸟宗的头领代名好像叫金雕。”唐弈蹙着眉头说道。
只可惜,从来没有人见过‘金雕’的真容。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平西侯领着小厮,闻声赶到徐记茶馆楼上捉奸。不出片刻,小厮便带着位美人下来,定睛一瞧,当真是位翩翩公子。
随着隔壁桌男子说书般的开场,彻底打断了唐弈的思绪。
“下头的客人眼睛都瞪直了,美人倒是很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见平西侯正襟危坐,一副要好好盘问自己的样子,二话不说,夹了一块糕点堵住他的嘴。”青衣男子侃侃而谈,唾沫横飞。
“真的假的?”有人质疑道。
说得头头是道的男子把脸一板,“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话毕,又继续道:“这还不算完,平西侯一把夺了他的筷子,刚想凶他,你们猜怎么着,这美人便用手捏了一块糕点喂他,我看的真真的,是一块梅花香饼。”
不出一日,平西侯和美人成双成对,在茶楼里被美人喂糕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河柳城,还有愈传愈烈的趋势。
唐弈将碗里的鸡肉塞进嘴里,悄悄支起耳朵听隔壁桌的动静,这位兄台的嘴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想着,不禁笑了笑,笑完以后回想了一下他所说,上楼,来捉奸?等等,这个‘捉奸’该不会说的就是他们吧!
唐弈不禁挑着眉往前凑了凑,小声道:“想不到,温羽居然这么快就能潜入敌人内部。”看来还是有点实力的。
既明笑得温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不过,尹天齐既然已经离开河柳城,或许我们也可以学着打入敌人内部,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唐弈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契机。
他以往没有接手过河柳城百姓的捉鬼委托,所以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只要把眉心间的朱红竖纹用脂粉一盖,换身衣裳,哪里还有人认得他唐弈。
只是一向支持他决定的既明,这次居然避开了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不成,这太危险了。”
“可是难保他们没有将人转移,所以只有亲自一探才能知道人在哪里。”唐弈忙得强调一番。
既明忙安抚他的情绪,“你放心,我自会去打探的。”
唐弈抬头看着既明的眼睛,有些苦恼,“所以,你宁愿一个人去,也不愿意让我跟你一同前去,是觉得我会拖你后腿吗?”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沉默了一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听到了,千鸟峰的人横插一脚,一旦被对方察觉我担心你会受伤。”既明眼底隐隐浮现出担忧之色。
虽然青年的功夫确实不差,可寡不敌众,他只是不想唐弈冒这个险,所以他选择独自前去。
唐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我可没有那么娇贵。”
既明沉默了片刻,“但是,你不是还要飞升吗?”
唐弈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若修行者身上带着伤会影响飞升的机缘,既明是担心,担心他受了伤以后会错过飞升的机缘。只是没想到连自己目前快要飞升的情况,他居然都能看出来。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唐弈觉得有些好笑,“且不说我离飞升还差些功德,而且现在的我就算不飞升了也没有关系。”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既明居然会纠结这种事情,唐弈招来伙计结账。
“小道长,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既明头一次对他的心思揣摩不定,忙跟着他追了出去。
“以前下山后,我身边只有元元,除了捉鬼和行善积德也没什么可以做的,可是现在不同了。”唐弈说得非常直白,满眼真诚,“现在我有你,所以飞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既明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或许是日头太大也或许是空气太热了,他感觉漫天日光都坠落下来。也顾不得街上人来人往,他猛地上前将青年拥入了怀中,“小道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后就算你真的飞升,我也不会再放过你了。”
唐弈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所以,我的鬼帝大人,还要不要一起去。”
“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既明矮身捏了捏他的脸颊,随即一愣,“小道长,你叫我什么?”
“行了,别装了,”唐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你还打算装一辈子?”
“行啊,小道长当真聪慧过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识破我的真实身份了。”既明见他抬脚要走,忙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袖,诱哄道:“小道长,快告诉夫君,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弈僵了一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既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正经了?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和男人见面,看到他耳朵还会泛红。现在,唐弈瞥了他耳朵一眼,出乎意料的,只见既明白皙的耳朵脖子都红成一片。
原来,只是嘴上功夫变得厉害了一点啊!
唐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袖袍下的小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既明的手,对方一下站定了,脚上仿佛生了根一般。他勾了勾手指,让既明的耳朵凑过来,“你不是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我告诉你。”
既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附耳倾听,就听到两个字,“秘密。” 紧接着,耳朵尖被轻轻咬了一下。唐弈做完这一切自知理亏,立刻把脑袋往后缩了缩,试图和他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别勾我,不然你会后悔的。”既明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尤其是一双原本温柔又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正目光沉沉地上下打量着他。
在男人掠夺性的目光下,青年无处遁形,甚至莫名萌生出了一种身上的衣裳都要被他剥光了的奇怪错觉。

☆、装纨绔

唐弈在水粉店买了盒妆粉。
集市上的百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青年唇角带笑,转头看他,“外头说而今的河柳城是一座鬼城。可依我看,眼下街头巷尾的百姓却是一切如常,好一片繁荣景象。”
“近来城内没有女子失踪,原本关门闭户的人家也都出了门,城内倒是难得平静。”
不过,这平静无垠的表面下,却是暗藏汹涌。
既明与唐弈对视了一眼,“保不齐,他们都在忙着收拾我们送上来的大礼,张六爷。”
唐弈偏头瞅他目光灼灼,笑得蔫坏,就知道男人俊美的皮囊下又藏着一堆坏心思。
“你怎么就确定人家一定会接客?”
“我敢打赌,即便乱成一锅粥,这些人也不打算放过一只肥羊。”既明笑睇了他一眼。
唐弈倒是觉得未必,“赌什么?”
在风头上,没人敢冒这个险,换做是他立马关门谢客避风头,老鸨和龟公亦如此。
“倘若你赢了,我自当随你处置。”
青年牵了牵唇角,眉头轻挑,“若你赢了呢?”
既明盯着他却没有明说,只是目光轻佻的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落在青年的腰带上。
他含笑道:“再议。”
既明顿了顿,“想要混进玉春楼,不好好打扮一番可不行的,小道长,你且随我来。”
“花楼里的人眼尖得很,所以你必须得穿最好料子做的衣裳。”既明领着他回客栈。
“换衣裳。”甫一进门,男人便笑意盎然。
唐弈瞥了眼床上的衣裳,几身衣裳颜色的跨度之大让他惊讶,“怎么都这么鲜艳?”
他在外头穿的多为道袍,极为素净,或是一些偏素色的衣裳,穿不惯鲜艳的颜色。
况且这些衣裳大红大紫,唐弈摸了摸料子确实是上乘的布料,但他根本驾驭不了。
既明笑眯眯道:“小道长,不试试怎么知道?”
唐弈硬着头皮宽衣解带,只剩一件单薄亵衣时感觉背脊发毛,他终于回过味儿来。
转过头,只见既明好整以暇的盯着自己。如果目光可以被实体化,他仅剩的一件亵衣恐怕都会被扒光,唐弈抿了抿唇不语。
见青年将衣裳搭在手臂,头也不回的转身绕进了落地屏风后,既明面露遗憾之色。
“躲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的戏谑。
唐弈躲在屏风后头更衣,闻言,麻利的动作变得迟缓了起来,不争气的红了脸颊。
半晌,屏风头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唐弈头上系着赤色发带,一头乌黑如鸦羽的长发随意的束起,一手紧紧捂住衣襟。
“小道长,衣裳不合身吗?”既明说着就起身要朝屏风后走来,唐弈见状忙走出来。
迎上他满是期待的目光,青年的心脏就‘怦怦’跳的厉害,“这一身怎、怎么样?”
只是却见既明迟迟不语,唐弈忐忑不安地揪了揪衣边,笑道:“我就说这太艳了……”
一袭赤红锦衣似火如霞,艳若桃花,青年在他面前展颜一笑,令一切都失了颜色。
既明贪婪地注视着唐弈,欲念丛生,足足用了十二分的定力,才把心中意欲挣脱束缚的困兽,连同荒谬至极的念头锁回去。
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很好看。”既明将人捞进怀里,他的小道长却一脸将信将疑,“可我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他一手揽住唐弈的腰,一边轻啄着青年的脸颊,坦诚道:“好看到我现在就想要和你洞房花烛,一夜不休。”
唐弈总共穿过两次红衣,一次是在湘月村掉以轻心被人暗算,醒来就着了身嫁衣。
第二次就是现在,偏偏还都是因为既明。
听了既明满嘴的荒唐话,唐弈像条泥鳅蓦地挣脱了他的怀抱,“你想得到是挺美。”
最终唐弈换了一身紫衣,极为张扬,衣袍上绣着别致的白鹤,绣工精细栩栩如生。
这身布料可谓分量十足,既明又不知从何处寻摸出一双佩玉,挂在他的腰间左右。
唐弈惊叹道:“这是南阳玉?”
南阳玉又被称为独山玉,可是名玉。如今既明却拿出来一对,着实让他有些讶异。
既明笑着点头应是,“小道长识玉懂玉?”
唐弈无奈地摇了摇脑袋,“略知一二,曾有幸在当铺见过一次,只知晓它价值千金。”
既明忽而笑了,缓声道:“再名贵,终究是身外之物,可比不得小道长。”
闻言,唐弈上妆粉的手一抖,既明忙取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后来干脆上手帮忙。
青年刚想出言拒绝,既明道:“没涂匀。”
唐弈仰着头,委实有些别扭,所幸男人三两下替他遮了竖纹,“不会有认得你了。”
青年适才稍稍松了口气,就见既明为自己斟了杯茶,茶盏微晃,他狐疑地接过来。
“一切办妥,小道长可以说说,究竟是怎么知晓我身份的了吧?”既明蓦地话锋一转。
闻言,唐弈手上没有稳住,几滴茶水随着茶盏一晃溅在了地上,他摸出样东西来。
“天命鬼符,”既明微微一愣,“哪儿来的?”
唐弈朝他眨了眨眼,“是谢必安给我的。”
他低头抿了口茶,顿了顿,“先前我只觉得上头的图案有些眼熟,却死活想不起来。”
“还是某天夜里陡然想到,在湘月村你脖子上带着的长命锁。”唐弈语气颇为轻快。
既明弯了弯眼睛,挑眉道:“记性真好。”
他长命锁项圈上的图案,确实与天命鬼符一模一样,毫无二致,没想到他竟记得。
“后来封言一口一个帝君,更佐证了我的猜测没错,我便肯定,你就是酆都鬼帝。”
唐弈抿了一口茶,娓娓道出。
“我是想晚些告知于你的,一直没找到适合的机会,是我的错。”他面露无奈之色。
唐弈嘴角微微上扬,“我理解。”
他生平最怕麻烦的人了,倘若一开始就知道既明的真实身份,便会对他避而不见。
“好了,”唐弈放下手中茶盏,把玩了一下手上的鬼符,伸手道:“这鬼符还给你。”
既明却握住他的手,“你且收着。”
顿了顿,他目光落在唐弈身上,“在玉春楼里你就是有权有势,纨绔任性的公子哥。”
唐弈了然点点头,“那你呢?”
“我啊,是你最忠心的家丁。”既明逗他。
“得了,”唐弈拿他打趣道:“你张这脸说是家丁实在没说服力,说是主子还靠谱点。”
“这出戏,只需要一个纨绔公子哥足矣。”
既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
唐弈在软轿里闭眼假寐,罩软轿的帷子特意用了上好的金绸,一路行至玉春楼外。
“落轿——”
青年忙掀开轿帘的一角,只看见玉春楼外门可罗雀,大门紧闭,他登时看向男人。
唐弈笑得有些得意,“既明,你输了。”
“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既明换了一身更方便行动的玄衣,将紫霄刀佩在腰间。
唐弈懒洋洋地放下轿帘,胜券在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里头的人可精得很。
“小道长,不妨和我再打个赌,我赌老鸨和龟公快要坐不住了。”既明却是语带自信。
唐弈兀自笑了笑,不理他。
半晌,玉春楼的红漆门扉打开了一条缝。
“呦,这轿子里头的老爷,可是在等我们楼里的姑娘出来接客?”老鸨施施然走过来。
唐弈闻言陡然瞪圆了眼,稍一思索后难以置信的偏头瞅既明,迎上一双多情的眼。
既明脸上笑容明媚,“好戏开场了。”
他可是很期待小道长的表演。
既明先一步掀开了轿帘,在老鸨探究的目光下利落的下了轿,“少爷,到地方了。”
唐弈笼了笼宽大的衣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唐弈伸了过来,他挑着眉搭上手心。
两人彼此之间心照不宣,青年掀起眼皮子打量着上头的牌匾,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老鸨眼里露出一丝惊艳,随即扫到他腰间挂的一对南阳佩玉,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这里可就是河柳城赫赫有名的玉春楼?”
老鸨笑脸相迎,抢答道:“是啊,客官!”
唐弈皱着眉头不掩嫌弃,哂笑道:“瞧瞧这儿冷清的,门可罗雀,不会是诓我们吧!”
“怎的会,”既明立即伏小做低,“六爷头先在信里面确实这般讲。”
老鸨耳聪目明,当即问道:“二位客官,你们方才口中说的六爷,可是张家张六爷?”
“对,鸨母也和他很熟?”唐弈明知故问。
“哎呀,客官您快进来坐坐,张六爷他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老鸨挥了挥手帕道。
只可惜这位常客就死在四楼的厢房里。
主人说这阵子要避风头,可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有钱不赚,可不是她的作风。
“哎,张六爷是去哪里了,我一到河柳城便去他府上走了一遭,却被告知不在府上。”
唐弈甫一坐下来就喊累,跟身子没了骨头一样往既明身边靠,没好气的抱怨一通。
“少爷,舟车劳顿,请喝茶。”既明递茶道。
老鸨将唐弈脸上的不耐之色都看在眼里。
“张六爷昨儿个还来过,说什么家中夫人管得严,早早走了。”老鸨手上挥着帕子。
今早,张六爷的仆役跑来,哭丧着脸说一宿都没有等到主子,她干脆将仆役打死。
“等我见了他,就罚他请我去酒楼喝酒。”
唐弈说罢,神情恹恹的将茶盏摔在桌上。
“您说这张六爷真是的,有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的至交小公子,竟没跟我提过一嘴。”
老鸨浮夸地笑弯了腰,假意埋怨。

☆、凤翎蛊香

“不可能,”唐弈笃定,“一定是鸨母记不得了。”
张六爷的性子张扬无度,极爱炫耀,以前确实同她提及过好些权贵,可她只当他胡吹海侃。
“罢了,不说他了,”唐弈抬手一挥,“我在涟洲就听外人言,玉春楼里的姑娘各个能歌善舞。”
忙着处理尸体和厢房的血迹,老鸨自然不敢大张旗鼓的去开门拉客,姑娘都待在各自房间。
“姑娘们都在楼上梳洗打扮,我现在就上楼去把她们叫下来伺候您。”老鸨扭着身子上了楼。
“去去去!”唐弈抬了抬下巴。
既明见状,抬起头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她上楼。老鸨的身材虽然有些臃肿,可偏偏走起路来却丝毫不见有一点吃力,步伐轻盈,走路如风。
“既明。”青年冲他勾了勾手指。
既明噙着笑,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唐弈:“……”这老鸨都走了,他还挺入戏的。
“老鸨。”唐弈瞅了眼鸨母离去的方向提醒。
——
老鸨甫一上了二楼的长廊,围在一旁看热闹的姑娘便七嘴八舌起来,还往楼下探头张望着。
“鸨母,不是说今天不宜接客吗?”
“楼下的小公子长得可真俊俏呀!”
“哎呦,我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好。”
“…… ……”
“行了。”老鸨脸上的笑意尽失,“大堂坐着的公子是打外地来的贵客,同张六爷颇有些交情。”
“鸨母,有这等好事我们就先下去伺候了。”
“等等,眼下形势严峻,别说不该说的话。”
“是。”一众姑娘满口应承着,便纷纷下了楼去。
随着玉春楼漆红大门一开,闻风赶来不少在对面茶馆等开门的客人,花楼登时热闹了起来。
采颜抱着古琴向唐弈走来,“让公子久等了。”
采颜生得当真是姿形秀丽,肤光胜雪,一袭齐胸襦裙衬得温婉贤淑,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只可惜,这样的人居然待在玉春楼里。
唐弈笑眯眯道:“姐姐,你可是位美人。”
青年把玩着一串翡翠玉石,眉间的竖纹被妆粉遮住瞧不出任何端倪,看上去矜贵而又傲气。
“公子,想带我颜姐姐走,就得带上我一起。”
一道清丽的声音在唐弈身后陡然响起。
眼前这位姑娘眉目灵动得很,神态天真,笑起来还露出甜甜的酒窝,让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让公子见笑了,这位是我的妹妹,小菱。”
唐弈急不可耐道:“还不速速安排一间上房!”
他表面虽是一副急色的样子,但目光却很快从两位姑娘的脸上挪开,反倒和随从对视起来。
采颜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公子的随从端的皎皎如玉树临风,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
屋内有一张大床和美人榻,青年将翡翠玉石缠了两圈戴在了手腕上,抬头注视眼前的姐妹。
“玉春楼的姑娘才艺双绝,人尽皆知。两位姐姐不妨露两手让我瞧瞧,让我高兴了重重有赏。”
唐弈兀自斟了一杯酒,含笑对她们说。
采颜和小菱相互对视一眼,却见这位少爷冲着房里的屏风努了努嘴,采颜立刻会了他的意。
素雅的落地屏风大有门道,里头的人有任何动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上头只罩了一层薄纱。
头先就曾有客人隔着屏风观看活春宫的先例。
采颜点头应是,忙拉着小菱绕到了屏风后头。
厢房里紫铜鎏金还焚着熟悉的香料味。
唐弈便不觉得蹙起眉头来,这味道和在四楼房间里嗅到的一模一样,他笃定这香料有蹊跷。
屏风后,小菱随着琴声从容而舞,配上姐姐采颜如玉珠走盘,如鸣佩环的琴声,她的舞姿轻盈飘逸,身形灵活如燕,每一个动作无不行云流水,给人以神清气爽之感。
唐弈却生不出欣赏的心思,他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送进自己嘴里,随即起身行至香炉旁。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含笑揭开紫铜鎏金香炉的盖子,将其倒入,既明出神地盯着他。
唐弈挥了挥腾升起的烟雾,不过片刻,馥郁的幽香中便夹杂着甜腻,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甜不甜?”唐弈缓缓踱步到床前,压低声音。
既明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猝不及防伸手扣住他的脑后覆了上去,两人的气息逐渐升温。
胭红的床帷不知道被谁的手一扯,落了下来。
房间内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菱只觉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席卷全身,昏昏沉沉地滑坐在地。
“甜的。”既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说罢,他的吻又细细密密落下,抵着唐弈的额头说出的话更为黏腻,让他心跳的愈发厉害。
他在心底默念两遍清心咒,推了既明一把低头理好皱皱巴巴的衣袍,便径直朝屏风后走去。
采颜和小菱如同两座雕像,纷纷闭着眼睛稳稳地坐在地上,毫无生气,青年见状放下心来。
“采颜。”
闻言,采颜眼皮微动,睁开空洞无神的眼睛。
唐弈十分满意,又唤道:“小菱。”
既明这才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她不是人。”
唐弈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睁开天眼,赤红纵目甫一看向小菱身上,青年的心中便觉不安。
“竟然是一只藤壶小妖。”
既明问他:“你往欢情香里兑了什么香?”
唐弈回他:“凤翎蛊香。”
原为凤翎香,是世代制香世家秦家所制奇香。
可惜第六代秦宴心术不正,居然将凤翎香用在偷香窃玉上,令人不齿,后来被原清越生擒。
原清越便从他身上取了凤翎香来研究。
直到唐弈回了道观才知晓,师兄在凤翎香的基础上又添了两味草药,将其炼制成凤翎蛊香。
“一点蛊香足以致人昏迷,常人一旦吸入过多凤翎蛊香便神智全无,喊其姓名可供人驱策。”
既明蹙眉道:“你还有剩下的凤翎蛊香吗?”
闻言,唐弈一脸的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将包着香料的纸包给他,看了看男人一脸狐疑。
既明小心翼翼地掀开纸包,只瞧这里头的香料粉呈绛紫色的粉末状,他捻起一点低头轻嗅。
“采颜,你是什么时候进入的玉春楼。”
采颜呆滞道:“上月初三。”
“你有见过外来的女子吗?”唐弈又问。
“见过。”
唐弈面上一喜,“她们现在还在玉春楼中?”
采颜机械地摇了摇脑袋,“不在。”
青年开门见山,“你可清楚被送去哪里?”
“不知。”
唐弈按了按眉心,“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说罢,他往既明身侧倾了倾,男人手上还捻着香粉细细嗅过,沉声道:“凤翎蛊香有点问题。”
唐弈不解,“有什么问题?”
“倘若我的嗅觉没有出差错,所谓的加了两味药草但却是两种虫类?”既明沉默了一瞬间道。
唐弈‘扑哧’一声笑出来,“应该是虫草。”
“好了,这一招虽然铤而走险,但在服下解药后便会忘记所发生之事。”青年看着他勾唇一笑。
“眼下,要弄明白她们究竟被转移去了哪里。”
唐弈从花几上取出一枝秋海棠细细观赏。
“藤壶一族做事一向谨慎,竟然会跑出来蹚这趟浑水真是出乎意料,足可见背后牵扯之广。”
青年哂笑一声,“我倒是没瞧出做事谨慎来。”
既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笑不语。
唐弈适才回过一点味儿来,脸颊一红,当即话锋蓦地一转,轻声道:“玉春楼中似设有屏障。”
“天上明月照高楼。”既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唐弈直觉他话中隐含深意,“别卖关子了。”
既明意味深长的提点他道:“从上往下看。”
唐弈仔细回想了一番,脸色难看,“锁妖塔?”
这尹天齐究竟想做什么?
唐弈对锁妖塔知之并不多,却也十分清楚里头封印着上古妖皇烛天,若冲破封印不堪设想。
“小道长,一旦涉及到了权利,现任妖皇姬无鹤便不可能会无动于衷。”既明勾唇轻声安抚他。
没有人会甘心将手中的权利拱手让人。
“到时候便是狗咬狗一嘴毛,蹚浑水想从中渔翁得利的,都跑不了。”既明双眼一眯缓声道。
见男人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眼含恨意,唐弈本能的察觉出一丝不对,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蹙。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既明对妖皇烛天恨之入骨。
“不说他了,小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唐弈垂下眼眸,“入虎穴。”
——
“啊——”
采颜猛地睁开眼睛,她做了一场很真切的梦。
只记得自己去找老鸨赎身,可是老鸨听闻以后却勃然大怒,脸色骤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鸨母,我发誓不会说出去的。”她跪下磕头。
老鸨阴恻恻一笑,“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采颜心有余悸地低下头来,只是一颗心中却愈发的惶恐不安了起来,她忙抹了把额前冷汗。
她转头推了推妹妹,“小菱,小菱,赶快醒醒。”
“姐姐。”小菱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遭了,我方才居然睡着了。”小菱瞪圆了眼睛。
采颜悄悄探出了脑袋,“嘘,我先去看看情况!”
青年伏在案上嘀咕,“我没醉,再、再喝一杯……”
而一旁的随从早就倒在了桌案旁不省人事。

☆、画皮

采颜见状,适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小菱,客人喝醉了。”采颜刚一凑近就嗅到一股酒香味,忙招呼妹妹过来搭把手。
小菱回过神来,忙不迭应声上前,弯着腰和姐姐一同将两位客人扶到了床榻之上。
采颜麻利的拾掇好酒杯,欣慰道:“还好碰上一个好伺候的主。”
小菱眼波流转,一脸恣意地笑了,“姐姐,主上说夜里还有行动,等下我先去找云雀姐复命。”
“菱儿,不是说眼下盯得紧,让玉春楼里的人不可擅自行动吗?”采颜连忙拉住了她。
“姐姐放心吧,有千鸟峰的人一起行动。”
采颜只得叮嘱她:“出门在外,多加小心。”
小菱是她在花楼认的义妹,性子风风火火,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据她所知,这千鸟峰的人绝不是什么善茬,她担心小菱性子单纯被人利用。
不出片刻,小菱便快步赶了回来。
“小菱,主上说晚上要做什么行动?”
小菱压低声音道:“抓人。”
采颜愕然道:“最近人心才稍稍平定了一些,主上怎么还叫你们去抓人?”
“主上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况且正是因为她们最近放松了警惕,才是我们下手的最佳时机。”
采颜将她的不屑尽收眼底,正欲再度开口,就听见她说:“对了,云雀姐叫你去一趟。”
采颜淡淡的‘嗯’了一声,提裙前去。
小菱百无聊赖的倚在美人榻上,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名喝醉酒的随从身上,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她分明感觉到此人身上阴气颇重,难不成他也是妖?
思及至此,小菱慢慢收敛了心中的困惑,朝着床上的随从缓步走去。
小菱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的背影,突然一手呈鹰爪状直朝既明背后袭去。唐弈猛地坐起身,抄起床头的紫铜香炉丢了过去。
里头的香灰瞬间撒了满地,小菱冷不防被呛了个正着。用手挥了挥,再看唐弈一张脸上清醒得很,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小菱一颗心瞬间沉下去几分,目光转冷,“你们究竟是何人?”
既明手疾眼快地扼住她的喉咙,“姑娘,对不住了。”
小菱只感觉一股黑气笼罩在周身,不断吞噬着她的神智,顾不得心中的震惊,攥拳朝既明脸上挥去。
只是拳头还未碰到男人脸上,她的手臂就先一步软了下来,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长时间附身没有关系吗?”唐弈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次只附身了他片刻,既明就出来了,说是怕伤到他的身体。
‘小菱’笑了笑,“她是妖,阴气本身就重,所以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况且上次说是附身,其实我没有支配你的身体,所以你不会感到不适。”
唐弈放下心来,略微思考了一下,“倘若我猜的不错,小菱和千鸟峰的人今晚一起去街上抓人,不会再将人带回玉春楼了。而是直接将人带到转移好的地点。”
既明点了点头,尝试着动了动手脚,扭了扭脖子,很快就适应了这具身体。
唐弈瞧他附身在小菱身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又听他道:“小道长想要混进去,其实并不难,大可以男扮女装。”
青年大惊失色:“什么?”
既明眉头挑了挑,“既然玉春楼和千鸟峰的人一同去抓人,那你扮成女子模样,我只需装作抓了你,带着你便可一同知晓那些被抓的无辜女子被藏在了何处。”
唐弈不情愿,“你怎么不扮?”
既明摊开手,唐弈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唐弈声音带着几分僵硬,似是认命了。
——
采颜一回来就见小菱蹲在地上擦拭香灰。
采颜微微一怔,“小菱,客人呢?”
‘小菱’神情微滞,很快反应过来,说:‘客人酒醒了,留下一包银子,说是去别的地方寻乐子了。”说着,指了指桌上的荷包。
采颜拿起来掂量了一番,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不禁喜上眉梢,忙得取了大半塞到‘小菱’手中。莞尔道:“鸨母方才告诉我,只要我暂且在玉春楼里好好待着,她到时候自然会考虑将卖身契交还给我的。”
说起来,她只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因为家父站错了队,被抄了家,本应该被送进教坊司的。教坊司的嬷嬷没少‘照顾’她,后来还是托了父亲的友人,才从教坊司出来,住进了父亲朋友的府上。
只可惜造化弄人,父亲在流放西北的途中重症不治,很快便归了西,直至最后她都没能见到父亲一眼。
父亲一死,他的这位友人也全然收起了仁慈的面孔,将她卖进了玉春楼里。刚进来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到底弹得一手好琵琶,逐渐成为玉春楼有名的清倌,认识她的客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若不是后来不小心听到了老鸨和他人的密谈,也许还有可以攒攒钱为自己赎身。
当时也真是命悬一线,若不是小菱及时出手制止了鸨母,恐怕自己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也就是在那时,采颜才意识到玉春楼并非像普通的谢馆秦楼那般,其实私底下做着的全是不可告人的勾当。
所以,她是感激的小菱的,尽管知道小菱的身份应该和千鸟峰的人一样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小菱,晚上你见机行事,一旦情况不妙就想办法脱身。”这是采颜最担心的一点,千鸟峰的人各个精明得很,鸨母是千鸟峰的人,做人八面玲珑。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万一东窗事发,千鸟峰的人肯定有办法撇的干干净净,到时候小菱可就难逃干系了。
‘小菱’轻抿着唇,“我会见机行事的。”
另一头,唐弈坐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偏偏孟婆还笑眯眯的对着铜镜里的他瞧了半天。
青年忙尴尬的移开眼,想不到传闻中模样奇丑无比的孟婆,居然是个柳娇花媚的妙龄女子。
孟婆显然是对他提出男扮女装一事有所误解,一脸惋惜地说:“想不到帝君居然好这一口,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公子。”
唐弈:“……”
他有些放心不下地说:“不过,我的模样是实实在在的男子,若是扮成女子,只怕是会被一眼识破。”
孟婆却是风轻云淡地一笑,“小公子,看来帝君还是没有和你说明白,每日都有无数面目全非的死人来投胎转世,就算是只剩下一具白骨,只要经过我的手这么一画,我也能画出一张画皮,让他们披着好好上路。”
说罢,孟灵语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摸到额头时突然用力从前额一点点撕到脖颈处,撕下大半的面皮。唐弈只瞧见眼前的铜镜一花,没有血肉的白骨站在他的身后,正扶着他的肩膀。
唐弈心中一阵骇然,又见她慢条斯理地弓身穿上了画皮,“只是啊,这张人皮是我第一次画,还不太娴熟,虽然有些不大合身,可又舍不得丢掉。待回头我找帝君再讨一张。”
青年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这画皮是真的人皮吗?”
“当然了,”孟灵语面露沉吟之色,喃喃自语,“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生生剥下来的人皮,才是最适合在上头作画的。不新鲜的人皮,味道难闻得很,倘若外人一靠近就会被这股刺鼻的烂肉味吓跑。”
唐弈面色一僵,乍一从孟婆嘴里听到这些确实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可他更清楚孟灵语说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我知道小公子在想什么,但我话说在前头,被剥皮抽筋的人是连号称以慈悲为怀的佛祖都无法原谅之人。上一个被剥皮抽筋的人,是一连奸.淫了二十余位孩童的工部侍郎。不对,像这种恶人,怎么能称得上是人呢,连我们这些披着人皮的鬼都自叹不如。”孟灵语脸上闪过一丝满是讥讽的笑意。
“工部侍郎。”唐弈喃喃低语。
他曾听说工部侍郎李德行,突然暴毙在自己府上,死相极为可怖。外头传言说是身上的皮肉都被人剃的干干净净,必定是和他有着深仇大恨之人所为。
这件案子当时在涟洲轰动一时,听说还是李家仆役去叫老爷处理公务时被发现的。因为没有证据,又不好不了了之了,最后将这位倒霉的小仆役在菜市口当众斩首。
当时,唐弈初闻这桩案子就觉得可疑,一般犯人行凶后定会逃离,若说这位仆役真的是凶手,何必又在一早折回来。
只是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等隐情。
唐弈莫名感觉到一阵冷意,眉头微皱,“该不会也要让我披上人皮吧?”
方才他透过铜镜看到孟灵语生生将身上的人皮剥下来,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孟灵语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瞧你说的,这人皮可金贵着呢,又不是集市上的萝卜白菜,哪儿能随随便便就给你穿。再说了,这穿上画皮的可都是生前面目全非,或是只剩下一具白骨的可怜之人,你这皮囊俊俏得很,只需姐姐我为你画上几笔。”
“不过弟弟你和帝君的关系这么好,在他耳边替姐姐我美言几句,说不定到时候他会大发慈悲赏我一张人皮。”孟灵语一边取了一只模样颇为古怪的毛笔,一边不甚在意的和青年以姐弟相称。
唐弈和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沉声问:“你说剥皮抽筋之人,是连佛祖都不能原谅的人?”
孟灵语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唐弈朗笑道:“只怕是很快就要有下一张人皮出现了。”

☆、盟友

孟灵语面上一喜,帝君召她来阳间的时候就提了一嘴有大事将要发生,想不到这第二张人皮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对了,我曾在天命楼借过一本书,如今烦请灵语姐姐替我还回去,待我将这头的事情处理完便亲自去阴司拜访。”
说着,唐弈从怀中取出《六道轮回》。
如今这部书已经全部抄完,碍于诸事缠身没有办法亲自还回,只得托孟灵语还回去了。
孟灵语放下笔,接过他递过来的书,“好弟弟,你且放心吧,我自会将你的话带到。祝你和帝君此行一切顺利!”
锁妖塔封印松动一事她当然有所耳闻,可却又无能为力。当年是紫霄神君亲手设下的封印,随着年头愈发久远,以烛天的能力想要冲破松动的封印确实是指日可待。
上一次六界大战,损失最为惨重的要属魔族了。烛天听闻可使妖力大增的天元内丹在魔族长老的手中,率先一举进攻魔族,一场恶战下来屠杀了近三分之二的魔族,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魔族带着子女逃了出来。
烛天踏着千万无辜之人的尸体和鲜血如愿以偿拿到了天元内丹,竟起了一统六界的心思。害各界折损了数员猛将,才将烛天封印在锁妖塔下。
而岳灵语的皮肉也在那场恶战中被妖族之人活生生剥了下来。
那种撕心裂肺之痛,让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只得徘徊在奈何桥边痛不欲生。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活剥了烛天。
“灵语姐,”唐弈正对着铜镜感慨孟灵语真是妙手丹青,忽然瞥见镜中的女子怒瞪着眼睛,脸色涨红,连嘴唇都泛白了,忙问道:“你还好吗?”
“——啊,”孟灵语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刚刚走神了。 ”
唐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说姐姐好巧的一双手,这镜中之人竟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得了。”
孟灵语脸上也含着笑,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我只是添了几笔而已,这瓶里有两颗丹药,名为声还丹和灵还丹。两者一起服下便是毒药,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倘若单单服下红色的声还丹就能暂时改变你的声音,而另一颗白色的灵还丹便是解药。还有你这张脸一时半会儿都恢复不了原样,床榻上已经为你备好了女子所穿的衣物,除非在外人面前脱衣,所以大可不用担心会被人识破。”
唐弈站起身对着孟灵语拱手一礼,一字一顿道:“多谢灵语姐姐。”
孟灵语毕竟还有公务在身,来到阳间不过是因为帝君召她。起先听范无救说起来,她还以为帝君转性了居然养了个男宠带在身旁,可是今日一见,这位小公子跟她心中所想确实有很大差距。别的不说,就说这眉目冷清的相貌,面无表情的时候感觉是个极难相处的主,可是一旦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即便是檐上的冰雪也会为之消融。
孟婆咯咯笑了两声,“既然帝君交代的事情已经全部办妥,我便回阴司帮你交还这本《六道轮回》。”
唐弈点了点头,刚想开门送客就被拦了下来。
“小弟弟,等你的好消息噢!”孟灵语眨了眨眼,掌心习惯性地覆在唇上,刚想冲他丢个飞吻,突然想到帝君凉凉的目光,动作便不由得戛然而止。
送走孟婆,唐弈复又低头看了眼孟灵语交给自己的瓷瓶,拔开上头的红色塞布,将声还丹内服下去。
楼下的伙计正在抹桌子,甫一见一位身穿月白素裙的美人缓步下楼,连眼睛都直了,忙凑上前道:“小姐,您想要吃点什么?”
唐弈一愣,心道连通宝客栈的伙计都认不出他来,也不晓得到时候既明还能不能认出他来。他随手将银钱丢给伙计,“我随便吃一口就行了,你看着上吧!”
伙计喜笑颜开,“好咧,小姐您坐着稍等一下,我这就叫厨子安排。”
唐弈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喉结,还好这件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外头又披了件白色滚毛的裘边披风,才将他的喉结藏的严严实实。而且这声还丹竟然真的能将他的声音完完全全变成女子的声音。若是让他师兄瞧见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丹药,定是讨一颗来好好研究一番。
伙计上的都是店里的招牌菜,唐弈吃饱以后又向他打听了一下城里的近况。
伙计随手将汗巾搭在肩上,“小姐,最近城里太平了不少,但以防万一,姑娘还是不要独自出门了。”
唐弈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背着筐子,挑着担子的男女老少都快步往家走去。只有个别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乞丐蜷缩在墙角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趁机讨点银钱。
唐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街上优哉游哉的踱步,很快他就敏锐的发现有几道视线不约而同的落在自己的背上。
唐弈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步伐加快,拐进前面的巷子,迎面撞上来一位姑娘。
他下意识低头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只见‘小菱’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唐弈心里头松了一口气,孟婆说过他的骨相无法改变,所以才披了件披风遮掩身形,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仍然要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来。
既明倒是一眼便认出他了,那张脸在孟灵语的妙手下变成了一位神采奕奕,眉眼带着一点英气的女子,既明的视线越过他,扫了一眼唐弈身后跟过来的人,扬手便给了他一个手刀。
虎鸫赶过来的时候正好亲眼目睹,哈哈一笑,拨了拨头上的杂草,“小菱,做的不错!”
‘小菱’嘴角一弯,“过奖了。”
“还是你云雀姐技高一筹。”虎鸫对她赞不绝口。
云雀给他支了一招,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让他们一个个在城中乔装成乞儿。倘若在街上看到孤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妙龄女子,就暗中尾随即可,直至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再动手将人打晕带回分坛。
虎鸫一手将晕过去的人扛在肩上,没留神差点被压趴下,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道这小娘们怎么这么重。又转头冲‘小菱’咧嘴一笑,“你放心,我们千鸟峰向来言出必行,待妖皇重见天日,我们主人必定会在烛天面前替你藤壶一族美言几句。”
池鹭守在马车旁放风,见了虎鸫眼前一亮,顺势从他手上接了人弄进马车里,拱手道:“大哥。”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小菱’身上,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池鹭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小菱姑娘跟着我们恐怕不大方便吧!”
虎鸫脸上的笑意蓦地凝固住,沉声道:“藤壶一族和我们的目的一致,是我们的盟友,而且主人也有意栽培他们。你绝不可再当着盟友的面说出这般毫无道义的话。”
池鹭面色一白,底气不足地回道:“大哥教训的是。”
虎鸫想了想问:“马车里头有几人?”
“算上大哥带来的人,只有两人,全部都晕过去了。”
“等她们醒来只怕是会闹得厉害,小菱你将她们的嘴堵上。对了,眼睛也给她们蒙好了,别让她们看到任何不该看到的东西。”
既明瞅了一眼天色,虽然有些意外千鸟峰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打算收手了,却还是以小菱的身份点头应是。
顿了顿,虎鸫又补上了一句:“池鹭,你留在此地替小菱把风,我将弟兄们都召回来。”
“大哥,我们就这么走了?”池鹭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主人说过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太贪心,否则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切可就都功亏一篑了。”虎鸫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菱’一手掀开帘子,轻松跃上马车,只见里头确实还有两位昏迷不醒的女子。
唐弈眼皮微动,感觉到有人凑过来立刻睁开了眼。既明对着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池鹭本来就对‘小菱’不信任,在这种关头上更不能节外生枝。
唐弈紧绷着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了不少,配合他往嘴里塞了一块布,又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
将剩下的两位女子处理好,既明抬手轻轻拍了拍唐弈的背,替他拢好衣衫,安抚的意思不言而喻。
“喂,你好了没有?”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粗喝。
闻言,唐弈当下心头一紧,侧头屏住呼吸听外头的动静,朝着既明抬了抬下巴。
‘小菱’没好气的躬身掀开帘子,冲池鹭娇喝:“你个大嗓门,没事催什么催呀,本小姐差点被你吓死!”
池鹭讥诮地勾了勾唇,“哼,你们藤壶一族就这点胆子,还和我们主人谈什么盟友。”
‘小菱’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替本小姐放风嘛!”
唐弈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将两个大嗓门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同时不由得感慨既明倒是将小菱学得有模有样。
“你!”就在池鹭怒不可遏之际,四周突然响起了奇怪的鸟叫声,紧接着一枚信号弹在空中瞬间打响。
‘小菱’微微一愣,“大嗓门,这是什么?”
池鹭扭头剜了‘小菱’一眼,“千鸟峰的信号弹。”

☆、再见和香

不多时,虎鸫就率着一众下属回到马车旁。
千鸟峰的人此行除了身旁牵着马匹,穿着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还有几个戴着帏帽挑着扁担,若是唐弈见了一定会万分惊讶,因为那几个人就是他刚刚在街上所见之人。
虎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向诸位下属介绍,“这位,就是我在路上和你们提到的小菱姑娘。”
‘小菱’冲他们略一拱手,展露笑颜,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和池鹭吵架时候的模样。
“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动身早赶到分坛。”虎鸫的话音刚落,只见训练有素的下属三三两两翻身上马。
虎鸫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嘱咐道:“池鹭,你和小菱上车看着她们,见机行事。”
“遵命。”池鹭点头应是。
唐弈只感觉帘子被人掀开一角,紧接着带着凉意的秋风吹了进来,似乎有人坐在了他旁边,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一声。
‘小菱’立刻惊呼一声,“马车该不会要塌了吧!”
池鹭笔直的端坐在对面,只觉得这姑娘娇气得很,掀起眼皮子瞪‘她’一眼,“胆小鬼,塌了正好,你就自己走着去分坛吧!”
‘小菱’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大嗓门,你再瞪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池鹭鄙夷的瞅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小菱’嘴角一弯,“彼此彼此,你一个大男人还不是喜欢和我一个姑娘家逞口舌之快嘛!”
唐弈双手被绑,还用黑布蒙上了眼睛,虽然失去了视觉但听觉却异常敏锐得很。这两个人比夏蝉还要聒噪上三分,若不是心里惦记着还要按照计划行事,他早就将两人都从马车上踹下去了。
“你!”池鹭自然是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小菱’,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两下,气的恨不得朝那张肉嘟嘟的圆脸上捏一把。
二人拌嘴间,正在赶路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只大手掀开帘子,虎鸫皱着眉头一举跃上马车。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两人,脸色多有不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虎鸫耳力很好,又刻意骑马跟在马车旁,自然是将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多大的人了还一个个吵架拌嘴像个什么样子。
虎鸫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小菱’眼底蓄满泪水,咕哝道:“我知道池鹭大哥讨厌我,气我怨我我都可以忍,是我的错,刚刚我不应该和他拌嘴,还请坛主千万不要为难他。”
池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以置信地瞅了瞅自家大哥,又瞅了瞅巴巴抹眼泪的小姑娘,一时间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怎么还哭上了……”
“行了,你给我滚出去。”虎鸫踢了他一脚,马车里的空间本就不大,他这个大块头只能缩在边上,实在是太憋屈了。
池鹭被稀里糊涂赶下马车,和下属共骑一匹马,在马上还一脸疑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小姑娘就忍不住想要欺负人家,唉,回头下山买点小玩意给人家赔个不是吧。
唐弈听着耳边动静彻底消失了,马车又缓缓行驶了起来,眼前遮住视线的黑布被人缓缓拉了下来,对上既明含笑的一双眼睛。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唐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腹诽平日里怎么看不出来,既明这拌嘴吵架的本事居然这么厉害。
行至一半,突然感觉马车颠簸了起来,唐弈和既明不由得警觉起来。刚刚一路平缓,走的应该是官道,这会儿如此颠簸,十有八.九走的是山路或者是抄了近路小道。
“山路不好走,弟兄们都小心一点。”马车外头传来虎鸫的声音。
唐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示意既明将他蒙眼睛的布条拉上去,要是被人瞧见可就功亏一篑了。至于究竟要到哪里,等下了马车自然就知晓了。
“坛主,这新的分坛怎么设的这么偏僻?”有千鸟峰的人忍不住质疑。
“要不是顾忌这个节骨眼上人多眼杂,不好大张旗鼓,到时候等我们帮主人办成大事,就算把总坛设在涟洲,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虎鸫冷笑一声。
这些年来,他们千鸟峰替江湖上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铲除了多少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一个个都可以披着虚伪的皮囊招摇过市,而千鸟峰的诸位弟兄们一辈子只却能活在暗处,见不得光。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而现在只要替主人完成这最后的终极任务,他们将和主人一同站在这阳光下。
百鸟朝凤,众望所归,再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唐弈在马车里养精蓄锐,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是被支支吾吾的动静吵醒的。原来是被千鸟峰抓来的另一位女子醒了过来,慌忙之下起了跳车的心思,山路连马车都不好走,又在行驶中,若是跳下去伤筋动骨都是轻的,只怕是会一命呜呼。
既明手疾眼快地朝她后颈劈了过来,女子刚醒来又晕了过去,唐弈在一旁只听了个动静就觉得脖子疼。不过她情绪确实太过激动,即便再醒来也只怕是会做一些过激的事情,思及至此,青年扬了扬下巴,示意既明从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头的定心丸给她喂下去稳定心神。
中途马车又停了几次,还分了点干粮,就连被既明敲晕的女子都悠悠转醒了过来,虽然能听到她在小声啜泣,但比起之前刚醒来就要跳车的举动已经好太多了。唐弈不由得猜测一行人八成已经出了河柳城。
浑浑噩噩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马车才稳稳停了下来。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几位千鸟峰的属下围在外头虎视眈眈。
虎鸫翻身下马,“小菱,把她们带下来吧!”
‘小菱’应承一声,下了马车转头将人都扶下来。似乎站在风口上,唐弈感觉自己的衣衫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脖颈上便贴上来一样冰凉的物什。
池鹭持剑厉喝一声,“你们老实点,别乱动,要不然我手里的长剑可不长眼睛。”
既明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怒火,池鹭只感觉手腕一疼,长剑‘嘭’的掉落在地,“这次行动拢共就带回来这么两个人,若真的刀剑无眼伤了人,回头主上责罚下来,他也只会说是你没长眼睛。”
“好了好了,别傻站在这儿杵着了,快将人带回分坛要紧。”虎鸫不动声色的看了二人一眼,适时的站出来打圆场。
虎鸫嘴上没说什么,但作为主人的心腹心里头却是门儿清的。虽然主人身为千鸟峰头领将大部分事宜交由手下人处理,可是这次和以往有所不同。主人选择与藤壶结盟,一来是藤壶一族遍布各界,消息灵通,通晓江湖,可以为主人带来更多有用的讯息;二来便是为了再度培养出能够与千鸟峰势均力敌,可以与之抗衡的心腹组织。
主人的性格生性多疑,所以才会在千鸟峰设立出一系列严苛的规定,且设立四座分坛,一座总坛。狡兔三窟,一旦有分坛被人剿灭,剩下的成员便带着自家坛主的信物联络另一分坛坛主,安排接下来的行动计划,绝不会耽搁半分。而恰恰是主人这多疑的性子,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因此他也绝对不会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千鸟峰身上,但是眼下又确实只有一个组织可以如此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为了避免组织里出现叛徒,在关键的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所以他势必会暗中培养另一个组织互相牵扯。
藤壶一族比较德高望重的长老都安排在了其他分坛,而虎鸫虽然身为三坛坛主,可藤壶那头却只是派了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来协助他,实在是狠狠打了他的脸。
等到时候,他一定会让主人亲眼看到,只有他虎鸫才是主人最得力的助手。他悠然地抿了一口清茶,忽然见‘小菱’掀了门口的帘子,进了前堂拱手道:“坛主,人我已经让下头的人带她们去房间了。”
虎鸫双眼半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热情的含笑道:“小菱,既然你我都是主人的部下,况且一看到你就让我想起池鹭小时候。那会儿他也和你一样整日笑吟吟的,不知道什么是愁,现在跟着弟兄们历练一番倒是沉稳了不少,你便跟着他一块儿喊我大哥就好了。”
‘小菱’冲他微微颔首,又瘪了瘪嘴巴,“池鹭大哥哪里看起来沉稳了,我瞧他就和书院的孩子们也没什么区别嘛!”
“好了,我看你们俩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赶了这么久的路还不快去好好歇息!”虎鸫本来还想从她嘴里探探虚实,可这小丫头一开口就跟牙牙学语的孩童一样,实在是让他兴致全无。
一旁的下属立刻会意道:“小菱姑娘,我带您去您的房间吧,这可是坛主亲自下令让人整理出来的一间上房,吩咐过我们一定要为您留着。”
“快带我去瞧瞧!”
一进了房间,将人打发了下去,既明随即敛了脸上的笑容。原本以为此行就可以调查出千鸟峰的总坛,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同时设立了几个分坛。而且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湘月村的山头上。
另一头,唐弈被人带进了一个房间后才被解开手上绑着的绳子和黑布。只见这房间里头连一扇窗子都没有,不见光亮,只有两张小床,一张小桌,四周还散发着一股霉味,颇为诡异。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待押着他的人回身将房门上锁后,对床背对着他的人才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转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唐弈在她的注视下微微一怔,“和香姑娘?”

☆、御虚血玉

闻言,和香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微蹙着眉头不确定地问:“姑娘唤我的名字,可是认得我?”
青年眼波一沉,房间的环境虽然简陋,但是看她的模样一脸平静,情绪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又或者是已经调整过来了,想必至少是在此处待了几日,已经渐渐适应了。
唐弈掩了脸上的震惊,改口道:“我知道姑娘曾在河柳城救过一位公子,还同他问起玉春楼怎么走。”
和香缓缓垂下眸子,有些摸不准的询问:“确有其事,不过你怎么会如此清楚这些?难不成你是……他的妹妹?”
“你就姑且当我是他妹妹吧,不过姑娘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唐弈蓦地话锋一转。
“说来话长,”和香脸上闪过一丝愁容,“后来我再去找人问路,没留心就被人打晕了头,再醒来,便被带到了此处。”
“原来如此,”唐弈喃喃低语,又补道:“我跟你的遭遇差不了多少。”
和香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就我所知,将咱们抓到这里的人是江湖中名叫千鸟峰的杀手组织,一个个训练有素,以杀人为生,每日都有人在门口轮流把守,想要逃出去难如登天。”
唐弈颇有些意外,没想到和香居然还知道千鸟峰,忙安抚道:“邪不压正,咱们定有办法逃出去的。”
“我在此立誓,倘若我能活着出去,必定会带人铲平整个千鸟峰,让他们后悔万分。”和香缓缓抚了抚衣袖上的浮灰,恨恨道。
唐弈见她眼中坚定,似乎和千鸟峰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免有些怀疑她或许和自己一样,是出于某种目的隐藏身份也未可知。
——
既明只待了两日,便将整个分坛了解的差不多了,三坛并不是一开始就定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是后来奉了上头的命令才辗转迁移过来的,对此虎鸫面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隐隐不满的。
此外,除了湘月村山头上临时搭盖起来的几座小屋,用来看押被抓来的女子。剩下真正的分坛活动地,却在山腹中。
山腹中,被人挖通了曲折蜿蜒,四通八达的几条小径,想要进入其中自然少不得持有坛主下发的令牌信物。既明曾经亲眼看到池鹭手持令牌,进入山腹之中与千鸟峰的人密会,可见整个组织纪律严明,戒备森严,他也只得静观其变。
池鹭对他的态度倒是一反常态,无论有没有虎鸫在场,他都没有出言呛自己,反而隔三差五就来问自己住的习不习惯,缺不缺什么东西,既明甚至怀疑过对方是不是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了。
正想着,他甫一从房间出来就迎面撞上两位千鸟峰拎着提盒的属下,两人正快步走着,见了被既明附身的小菱不由得眼睛一亮,“小菱姑娘,你来的正好,坛主有事找我们,但我们还得给里头那些娘们送饭,你先替我们跟坛主说一声,我们送完饭马上就赶过去。”
既明听见他嘴上的用词,眉心微蹙,直言道:“既然你们两个多有不便,还是我去送饭吧,你们快去找坛主要紧,说不定他有要事和你们相商呢!”
当既明将提盒送到房间时,唐弈正抱膝坐在床上发呆。房间里终日见不着光,只有一盏燃着的小油灯,昏昏暗暗,逐渐消磨着人的意志。到时辰了,便有人来开门送饭,招呼两人该下去解手盥漱。
房间里连一本书都没有,和香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床上睡觉,唐弈睡不着偶尔会偷偷运功。就这么两天的时间,他无聊到把墙上到底有多少块霉斑都数得清清楚楚,却连既明一面都没见到。也不晓得他那头在忙些什么,不过在这种是非之地,为了避免身份暴露自然是不宜多接触的。
既明丝毫不知道小道长的心思,以至于他进来以后微微一愣,房间的环境糟糕至极,空间狭窄,而屋里头的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一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正发呆。听到动静,唐弈下意识的抬头瞅了一眼,又低头盯着被褥。
既明:“……”
唐弈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既然眼下不好和既明直接会面,不如挑个时辰溜出去打探一下外头的情形。正琢磨着,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刚刚似乎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再抬起头,唐弈一脸错愕地和他对视。
既明扬了扬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明顶着小菱的一张脸,可是唐弈却觉得自己透过这张脸仿佛看到了男人在笑,忙眼观鼻鼻观心的下了床。
唐弈上前替他打开提盒,和他一起将里头的饭菜一一取出,既明笑了笑,突然不着痕迹的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
唐弈霎时一怔,只一瞬间便反应过来,顺其自然的将字条塞进袖袍,若无其事的招呼和香起来吃饭。
“好香的饭菜味。”听到声音,和香揉了揉眼睛,极为自然的翻过身下床穿鞋,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桌前。
每一顿只有两碟素菜,几个馒头,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强。和香坐下来咬了一口馒头后才注意到既明,下意识道:“今天换人了?”
既明淡淡一笑,拎着提盒退出了房间,临走前和唐弈遥遥对望了一眼,后者则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和香往门口瞥了一眼,敏锐的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并不一般,待既明走后,她终于忍不住询问:“你们认识吗?”
唐弈从善如流的应道:“不认得,只是我瞧着她比较面善。”
和香含糊不清地说:“人不可貌相。”
唐弈侧目一笑,再无多言。
——
“小菱!”既明前脚迈进门槛,连房门都还没来得及关,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动静。
后脚池鹭风风火火的跟进来,一抬头才发现竟是小菱的闺房,“我、我不是故意的。”
“池鹭大哥,这么急着找我,有事吗?”既明凝视着他满腹疑惑。
尽管池鹭的面相看着比较凶,但却是一副少年心性,虽然既明还没有和他正面交过手,不清楚他的武功水平究竟如何,不过就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加上千鸟峰其他弟兄在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此人做起事来火急火燎,脾气更是烂得很。所以除了找茬,他几乎想不到池鹭还有什么理由来找上小菱。
池鹭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眼底荡开一抹温柔,“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拌嘴的,上次多有得罪,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这个,给你。”说着,池鹭眼睛亮晶晶地将手里的木盒塞给‘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哦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刚好在山脚碰到藤壶一族的人了,他们正要来送信给你,我便直接捎上来了。”
“多谢。”既明扯了扯嘴角。
“你先歇息吧,我、我不打扰了。”池鹭一口气说完,便同手同脚的离开了房间。
既明关好房门,将木盒撇到一旁,旁的东西他可没功夫去管。藤壶一族想必得到了什么情报,才会捎信给真正的小菱。他忙不迭拆开信笺,抖了抖信纸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就这么一眼让他脸色微变。
来信说,族内顺利接应暗桩,主上要的玉佩已经拿到手了,即刻便可以动身。
既明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毫不犹豫的将信笺丢进炭盆里。眼看着信纸彻底被烧为灰烬,他才移开目光,眼下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变得复杂了起来。
玉佩一直戴在唐弈身上,自打他将玉佩交给小道长后,他便如若珍宝,而且从未离身,甚至沐浴净身,也都会戴着。信中所提及的玉佩,或许并不是这一块?
派人找元圣宝图和御虚血玉,紧接着锁妖塔封印松动,各界不安。就连既明一时间也不敢妄下结论,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又确确实实的在告诉他,尹天齐想要让百年前的六界悲剧重蹈覆辙。
当务之急,必须要尽快确认御虚血玉是否还在他的小道长身上。
——
“大哥,你找我。”池鹭将令牌收好,敲了敲石门进去。
虎鸫开门见山的问:“你去找过小菱了?”
“是,”池鹭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五一十的如实道出:“我下山买了东西,回来的时候刚好碰到藤壶的人要上来给她送信,就帮她捎上去,顺便给她赔了个不是。”
“你那是顺便吗?”虎鸫冷哼一声,瞧他这幅忸怩作态的样子,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的这些小心思。
虎鸫侧目在窗边望了好一会儿,提点他,“人妖殊途,且不说她一早收到了族人的情报却没有来禀报我,许是藏了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不会的,最近她几乎不出门,或许初来乍到还不适应罢了。”池鹭忙为她开脱。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菱,那个姑娘正在玉春楼翩然起舞,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坦率真诚,不矫揉造作。从此,他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虎鸫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面目紧绷,看的池鹭额前冒了一层冷汗,“眼下,我们一旦露出任何马脚,千鸟峰上上下下的努力都可能会付之一炬。所以,我要你盯紧了小菱,这是命令,不得违令!”

☆、内斗

“遵命。”池鹭只得躬身领命。
晚上,张、李两位小兄弟照例去送饭,只是刚行至一半,其中一人便感觉腹部一阵绞痛感,额头直冒冷汗,忍不住弓着身子蹲在地上。
“怎么了?”既明适时的推门出来。
另一位忙得喊住人,“小菱姑娘,你快来帮忙看看吧,好端端的张兄是怎么了?”
“我、我得去解一下手。”他摆摆手,尴尬的弓着身子跑远了,只留下一个提盒。
“小菱姑娘。”张兄面露尴尬,好在前者主动提出来帮忙送饭,让他轻松了不少。
听到动静,唐弈猛地抬起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既明推开门看见他胶着的视线,含情脉脉的眼,心里头一阵柔软。
有一瞬间,既明想,等事情处理完,就带着小道长回家。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再去想,和街上所有寻常夫妻一样去过正常人的日子,彻底远离六界是非。
哪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既明将提盒放在桌上,径直朝他走来。唐弈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既明突然伸手摸他的脖子。回过神来,小道长反手推拒了一下却没推开。那只手顺着他的脖子摸到了锁骨,捞出了胸前的玉佩。
玉佩还带着他的余温,唐弈一脸错愕,碍于和香还在睡觉,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只得仰头斜了他一眼,咬着牙低声问他作甚。既明满意道:“让我看看。”
他捏着玉佩端详了一会儿,目前上头色泽通体呈乳白,但这确实是御虚血玉。
难不成,他们埋的暗桩拿到的是假玉?
“好了,不闹你了。”既明一脸笑意,确认完毕后将玉佩又放回他胸前。
唐弈耳尖染着一抹绯红,从既明的角度看好似要滴出血来。他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唐弈便瞪他,将不老实的手拍开,下床把提盒里的饭菜取出。
正打算叫和香,一回头看见和香正侧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唐弈一惊,当即瞥了一眼既明,哪知道对方麻溜的收了提盒一脸笑眯眯的走了。
和香本来睡得就不熟,大多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假寐罢了。听到动静,心道是吃饭的时辰了,可是许久又没听到送饭人出门的动静,忍不住翻过身瞅一眼,却听见一句带着笑意的‘让我看看’。
以和香的视角,只能看到对方似乎埋在被抓进来的姑娘胸前,后者似乎还挣扎了两下。但却无果,便乖乖的让人摆弄。
唐弈坐下来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醒的?”
和香面不改色,“从她说让我看看的时候。”
青年被馒头呛了一口,抬头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估计早就浮想联翩了。
和香兀自一脸担心,“你们两个真的没什么?”
犹豫半晌,唐弈才下定决心告知,不料和香却先他一步道:“我不想逼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之前说过待我出去便会带人铲平千鸟峰上下,绝非儿戏。所以不论你们认不认识,以及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行动,我恳求你们先放一放。否则,双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同行动,只怕会落得个功败垂成。”
当下,唐弈无法拒绝,只得点头。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不过你为何对我如此信任?”
即便她没有直言自己的计划,但就这样一番豪言壮志的话,一旦是叫千鸟峰的人听了去,只怕是会带着人就地诛杀。
她抿唇回道:“因为你唤我和香。”
唐弈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一门心思都扑在和香的真实身份,以及最终的目的上。
不过看样子绝非等闲之辈。就依着手上的茧子,通身的气质,虽然不是修行之人却极有可能是出自哪门哪派的武人。否则,落得个此地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
“小菱姑娘,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去,是坛主吩咐只有见令牌,我们才可以放人。”守门的两位下属一脸为难。
既明退而求其次,“我有要事向坛主禀报,烦请通传一声。”
守门的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这……现在坛主不方便,小菱姑娘还是请回吧!”
既明冷哼一声,看来虎鸫这老东西对真正的小菱是万分提防,想不到两股同为主子效力的势力,居然还会起了内讧。
“我手上的情报非常重要,说一句关系着主上接下来所有的行动部署也不为过。既然坛主不方便,那本小姐就告辞了。”既明假模假式地说完,便背过身要走。
暗处尾随的池鹭,远远的看到几人似乎起了冲突,及时上前询问:“怎么了?”
既明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这人的跟踪之术实在是够差,只要一开门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池鹭在眼前晃悠;要不然便是在各地‘偶遇’,还偏偏摆出一副巧得很的样子和自己打招呼。
“没什么,我想去找坛主禀明情报,只可惜我来的不巧罢了。”既明面上装模作样的拢了拢头发,冲他颔首便欲离开此地。
“小菱,”池鹭见她神情恹恹,忙得拉住了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我可以带你进去。”
池鹭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来自己的令牌,两位守门人见状,毕恭毕敬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多谢池鹭大哥!”
这些天里,小菱难得对他笑,池鹭盯着那双灵动的眼睛不禁有些飘飘然,再难掩心中兴奋,问道:“小菱姑娘,盒子里的东西你看了吗?可还喜欢吗?”
进入石门,山腹里一条条路蜿蜒曲折,台子上还焚着檀香,烟雾缭绕,袅袅升起,乍一看和外头完全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既明对此完全不了解,只得一面跟着池鹭的步伐,一面观察四周,所以冷不丁听到他的话时一头雾水。什么盒子?半晌,才回想起来被自己撇在一旁的小玩意。
“啊……当然看了,我很喜欢。还没谢过池鹭大哥呢,让你破费了!”既明反应极快的阿谀奉承了几句。
池鹭在前头带路,听到小菱在身后的回答满心欣慰的勾起唇角,自己下山后可是跑了好些地方,才买到这支白玉簪。此刻,他一张脸上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万分柔和,和平时判若两人,倘若叫千鸟峰的其他弟兄瞧见这副模样,定是要好好打趣他一番的。
墙壁上嵌着拳头般大的夜明珠,和几盏明亮的烛灯,照得整个山洞如同白昼。山洞中几处岔路都有人把守,既明不禁猜测十有八九是通往重要地点的路口。
——
石室里。
“坛主,一坛已经部署完毕,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要加快速度?”夜鹰犹豫了一下,问道。
虎鸫却是摇了摇头,“一切以主人的命令为准。”
“可是,上头迟迟不来消息,其他分坛在暗中准备的差不多了,难不成就要我们三坛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到妖皇冲破封印?”夜鹰有些气不过,说出来的话不免有些难听。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石门外就传来突兀的叩门动静,却无人通传一声,二人抬头冷冷盯着石门,不由得警惕了起来。
虎鸫蹙眉问道:“谁?”
门外接着传来池鹭的声音。
“大哥,小菱有要事求见。”
虎鸫和夜鹰相互对视一眼,虎鸫冲他挥了挥手,后者心领神会的绕到了后头。
石室里似乎有机关操纵,随着池鹭的话音落下,约莫三门多高的石门便‘咯吱’一声翻转了起来。既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因为这扇门实在是隐蔽得很,几乎与四周环境融为一体,倘若没有池鹭在前头开路,常人一眼望去也不会察觉到这里还有一扇这样隐蔽的石门。
“小菱,你别担心,石室的机关全部是由我大哥亲手控制的,用于抵御外敌所用,他不会对咱们用机关的。”池鹭见她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还以为小姑娘心里害怕,忙凑上前安慰道。
石门一开,一眼就看见里头一张巨大的石桌,后头还有一排柜子。上头摆放的多半是古籍,还有笔墨,以及不少的瓶瓶罐罐,不晓得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坛主。”既明淡淡扫了一眼,察觉到虎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当即收回视线拱手行礼。
虎鸫笑呵呵的迎上来,佯装不悦,“小菱怎么还和大哥这般生疏,我不是叫你平日里唤我大哥就行嘛!”
“大哥,我族人派人送来信笺,只是方才被旁的事情给绊住,所以一处理完就忙着来找大哥禀明情报。”既明一本正经的胡诌八扯,不过既然自己在他的监视下,想必虎鸫对他的动作当然是心知肚明。
“说来听听。”
他可以肯定,千鸟峰和藤壶所要找的玉佩绝对是御虚血玉,否则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所以,在既明方才得知御虚血玉还在小道长身上,自然便萌生出了将计就计的心思。
“你是说,你的族人已经拿到了玉佩?”在听闻既明娓娓道来后,虎鸫却是面露狐疑,也不知对他的话究竟信了几分。
信上的的确确是这般所写,既明回道:“正是,他们在信上说即可便可以行动。”
按理来说,自己盟友拿到了装有紫霄神君神识的御虚血玉,少了威胁,本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可虎鸫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撂下一句做得好,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自始至终笑意不达眼底。
既明在心底暗自揣测,只怕是千鸟峰和藤壶一族内里斗得更是乱的很呢!

☆、秘术

“坛主,”待小菱人一走,夜鹰便自觉的从后门绕了出来,面带喜色,“既然玉佩已经拿到,只需要将后头的尸鬼炼完,就可以和总坛汇合了。”
虎鸫和他相对而立,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尸鬼是一定要炼的,它们可是主人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不过嘛,我们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抢在藤壶一族前,拿到御虚血玉献给主人。”虎鸫蓦地话锋一转,夜鹰当即一脸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坛主这是何意?夜鹰不懂。”
他以为只要拿到主人最为忌惮的血玉,无论是由谁献上,他们千鸟峰都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但如今听坛主一席话,似乎这血玉必须由他们来亲自奉上不成?
“你真以为藤壶一族是真心实意想和我们千鸟峰结盟吗?和其他妖族比,它们就是一群没什么本事的小妖,仗着人多才能造势,为了一点利益便不惜背叛现任妖皇。说白了,也不过是想在烛天面前讨得一点好处罢了。”虎鸫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慢条斯理的说。
“既然能背叛自己的主子,我当然要提防着不忠之徒再起异心。况且,倘若藤壶真的有心和我们联手,为何得到情报不直接派人传信给本坛主,偏偏是送到那丫头手上,岂不拿我们当成傻子戏耍!”虎鸫忍不住讥诮的勾起唇角。
夜鹰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那现在,坛主有何打算?”
“青山不就我,我来就青山。吩咐下去,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尤其是不可以对池鹭提起,剩下的一切便自有我来安排。”
夜鹰嘴唇颤了颤,“诺。”
——
回去的路上,既明留心着四周的环境。眼尖的发现不少侍卫都撤走了,正满腹疑惑的想询问却隐隐约约听到哭叫声。
这声音极为细小,哭泣声中还夹杂着求饶的声音,不过既明却听的清清楚楚。
“池鹭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池鹭的背脊明显僵硬了一下,只是很快便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回道:“没有听到啊!”
“是吗?”既明左顾右盼,故意道:“可是我怎么听到似乎有人在那里头嚎哭?”
池鹭见人伸手一指,忙不迭拉住欲上前查看的小菱,讪笑道:“许是外头的风声太大,你听错了呢!”
他看起来面目紧绷,格外紧张,加之欲盖弥彰的态度,一下子让既明更加确信这山腹里头确实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明不禁在心底嗤笑,他倒是想看看,千鸟峰藏着掖着连盟友都不愿意告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
入夜。
“夜鹰。”池鹭刚一踏进后山,瞧见一个人影远远地杵在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夜鹰听见动静,饶有兴趣的问道:“池鹭,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池鹭一脸心事重重,“如今我们三坛还剩下几具未炼制完的尸鬼?”
夜鹰淡淡的瞥了一眼他,“眼下还剩下六具,怎么?你怕你的心上人知道这些?”
“二哥,你、你在说什么?”池鹭不自在的皱了皱眉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夜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了指他的眉心道:“大哥早就和我说过此事,池鹭你可别忘了,你是坛主亲手养大的。”
“大哥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然不可能做出背叛大哥之事。”池鹭连忙表明立场。
“既然你能明白就好,现在形势紧张,不似从前。”夜鹰一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一边打量着他的神情道:“对了,尸鬼筹备的差不多了,为了帮助宫道长炼制起尸鬼而抓进地牢的人,对我们而言都已经变成了累赘,你挑个时间抓紧将人暗中处理掉。记得给她们留下全尸。”
池鹭心中惊骇,面儿上却不显露,只是低着脑袋‘嗯’了一声,不落痕迹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地牢里常年暗无天日,四周昏暗无光,只留下两盏油灯。空气格外浑浊,混着令人不适的霉腥味,十分压抑,里头正关着十来名面容憔悴浑身发抖的女子。
守卫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桌上摆着的酒碗和小菜都见了底,池鹭冷眼扫视了二人一眼,后者只感觉背脊一凉,晃了晃脑袋冷不防见了人,顿时清醒了不少。
池鹭是三坛坛主的心腹,喜怒无常,千鸟峰上下人尽皆知,守卫登时堆出一张笑脸来,“大人,可是上头又要提人了?”
听闻,坛中在炼制一种禁术,一旦炼成便可以供人驱策。为此,各坛成员纷纷倾巢出动,杀人劫尸,后来更是因为宫道长的一句话——“女子阴气较重,用其制成起尸鬼后,比其他尸鬼能力更甚。”
“上头说有虫子需要处理,我先来看看。”
守卫一愣,千鸟峰素来用鸟代名,所以当说出‘虫子’二字时,就意味着有人要死了。
池鹭一踏进地牢,听到动静的姑娘便都条件反射的,战战兢兢的往墙边退缩。
他蹲下.身来凝视着她们,“就这么怕我?”
里头的姑娘浑身脏兮兮,一个个怯生生的低着脑袋,不敢和他对视。每次地牢来人都意味着又有一个人要被带走了。
起初,她们也是反抗过的,随着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是生是死,她们自然是心知肚明,所以反应才如此激烈。
顿了顿,池鹭缓缓站起身来,“放松,今天我谁都不会带走。”说罢,背过身朝大门走去。暗道,改日再带你们一起下去。
守卫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池鹭冲他抬了抬下巴,嘱咐道:“回头,我自会派人带她们一一沐浴净身,吩咐厨房给她们吃顿好的。”
“眼下,一个个都是将死之人了,您还待她们这么好,真是活菩萨。”闻言,守卫立马凑过来竖起拇指,对他拍着马屁。
池鹭根本不吃这一套,长叹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踏出地牢。恍惚间,想起守卫的话不由得自嘲的笑笑,活菩萨?他的手上沾满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地牢里头不知多少姑娘,是被他池鹭亲手抓进来,亲自提人,又亲眼看着她们在敲打声中被活生生的炼成了起尸鬼。如今他泥足深陷,后路已断,现在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
夜深时分,山上隐隐起了雾,只能从云层中看到淡淡青光,湘月村被一片薄薄的雾所笼罩着,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
唐弈躺在榻上,背过身悄悄将既明今日塞给他的纸条展开,在扫到上头写着‘湘月村’三个字时,冷不防便瞪大了眼睛。
近几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出来解手也都有人严加看管,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去观察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如今,既明的消息可以说让他心里顿时有了底。
在林子里的起尸鬼,还有脚印等,一连串疑云密布的事情难道和千鸟峰有关?
就在唐弈在暗自揣测时,突然听见隔壁床榻发出‘吱呀’一声,好像是和香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忙得收了纸条,却听见对方似乎在轻手轻脚的弯腰穿上绣花鞋。
紧接着,桌上的油灯被吹灭,门口就传来一连串的敲击声,应该是暗号一类。可是千鸟峰轮流有人放哨,除非……除非千鸟峰里头有和香姑娘的人作为内应。
这个认知不由得让唐弈左眼皮一跳。
而和香只是站起身立在原地,听到外头的动静却不为所动。唐弈竖着耳朵听了好半晌,没再听到动静,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佯装刚刚被吵醒的样子坐起来。
黑暗中,和香扭头瞅他,“睡不着?”
“方才,好像有什么动静。”唐弈故意皱着个眉头指了指门口。
和香不但没有和他隐瞒,一反常态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是喜传捷报的前兆。”
闻言,唐弈不禁微微一怔,侧过头打量着和香复杂的神情。她的一番话既然都说出了口,而且异常笃定,想必在千鸟峰中一定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房间,原本还住着一个小姑娘的。”
在几乎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迟疑片刻选择将部分事情说出。走到今日,和香依然无法原谅当初一时头脑发热的自己。
“进入玉春楼是我的计划之一,我的丫鬟青梅跟在我身旁。奈何当日我们就被抓进了千鸟峰,计划失败,又正巧赶上了有人前来买卖妾室;肥头大耳的富商挑中了我,在我犹疑之际,青梅为护我周全奋起将人诛杀了,这一举动彻底惊动了千鸟峰,青梅寡不敌众死在我面前。”
和香没有详谈她的部署,青年知晓她能敞开心扉,实属不易,自然也不便多问。只是见她重提旧事,脸色苍白,小声开解道:“下辈子,她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下辈子,可惜她不会再有下辈子了。”和香眼里流出两行清泪,在唐弈狐疑地眼神中,低声道:“她被人炼成了起尸鬼。”
唐弈冷不丁起了个激灵,道:“尸鬼的炼制过程异常残忍,千鸟峰会这门秘术?”
最早,妖皇炼制无数尸鬼,放任尸鬼在六界之中肆意横行。虽无法涉足仙门,但是这一举动,却不得不致使天帝派诸位神君下凡帮助各界。所以能炼制起尸鬼的秘术,从此被封为四大禁术之一。
而和香对千鸟峰和禁术,好似都有有一定的了解。思及至此,唐弈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起来,“和香,你究竟是何人?”

☆、计划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和香不紧不慢的点燃油灯,反问:“那你又是何人?”
一点凉意顺着门扉传入屋内,她水光潋滟的美目凝视着唐弈,后者闻言赶忙起身正视她,无奈道:“和香姑娘,我是……”
一枚信号弹在空中炸开,又‘嗖’的一声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二人一惊,唐弈的话头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打断。
“——不好了,有可疑之人混进来了。”
门外传来了守门人焦急的声音。
“是你的人?”唐弈有些不确定地问。
“眼下,好戏才刚刚开始,公子不如陪我好好看看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
和香的称呼让他眉心一蹙,笑道:“和香姑娘当真慧眼识人,倒是我技不如人。”
原来,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身份。
和香悠闲地慢慢踱着步,双眉一扬,饶有兴趣的望着他。青年沉思半晌,才注意到她竟穿了一身便衣,一头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双目明亮,这幅模样似乎已经随时做好了和敌人相互厮杀的准备。
“你的装束确实瞧不出端倪,要说输就输在实在太过拘泥了。”和香吐了吐舌头。
一般姑娘落得这个下场,羊入虎口,必然是会惊慌失措的,只不过眼前的人却还在处处和她保持距离,和她说起话来更是一口一个姑娘,这种种举动都证明是刻意避嫌。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
“罢了,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唐弈望着她突然转移话题,“千鸟峰内有你的内应?”
和香点头,“是,而且我见到了青梅。”
他心念一闪,立刻便联想到了早先和既明在湘月村见过的起尸鬼——张秋燕。
“我理解姑娘复仇心切,只是眼下,还不宜正面和他们冲突。东窗事发后千鸟峰定然会舍弃此处据点,诛杀人证,除非已有万全之策。所以,还望姑娘三思。”
唐弈静立了几秒,才缓缓道。
若不然,他大可以一开始带着既明将三坛搅他个天翻地覆。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打草惊蛇,倘若不能斩草除根,一举将千鸟峰连根拔除,自然是后患无穷。
和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且放心,我还没傻到直接出面,不过是放出消息让他们在慌乱中露出马脚。一旦千鸟峰的成员汇合行动,便可以将其一网打尽。”
——
信号弹一响,虎鸫来不及穿好衣裳,只着了单薄的中衣出来,见了夜鹰快步走过去问:“夜鹰,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坛主赎罪,夜鹰无意惊动他人,只是巡逻的侍卫看到有可疑之人,似乎是朝着后山的方向去了。于是情急之下才放出一枚信号弹。”夜鹰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虎鸫垂首沉思了半晌,忽然抬起头问:“小菱现在身在何处?”
夜鹰道:“应该在房间里。”
虎鸫神色严峻,“去看看。”
“大哥,坛中出什么事了?”池鹭一看到信号弹便匆匆赶过来,正撞上二人往出走。
夜鹰道:“有可疑之人往后山去了。”
“池鹭,我要你盯紧了小菱,方才你可有见她踏出房门半步?”虎鸫剑眉一竖,忽而转头望向池鹭。
池鹭替她辩解道:“不可能是她,她头先吃了厨娘做的冰元子,受不住便跑了两趟茅房,还是我吩咐厨娘做些热乎的。”
“是吗?”闻言,虎鸫轻笑了一下,继而便面不改色的询问他:“今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很平静,可越是平静就越让池鹭心里不安。
“没有。”池鹭犹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将小菱在山腹听到地牢动静一事说出来。
山上只搭盖了两间房,离得近,只是四周有守卫轮流看守,一间便是关押和香和唐弈的房间,十分狭小。而另一间则是单独给小菱准备的。平日里送饭,一人上山,一人便进入地牢,分工明确。
虎鸫刻意放轻了脚步,推开房门,只见里头点着青瓷烛台,但是却空无一人。
“人呢?”他沉声问。
池鹭心下焦急,就见小菱脚步虚浮,神色恹恹的捂着肚子,低着脑袋,嘴里哎呦哎呦的叫着,相当娇气。身旁千鸟峰的侍卫一手扶着人,忙撒手道:“坛主。”
池鹭三步并作两步,关切道:“小菱,你还好吧?”
一见满屋子人,既明当下生出一计,气势汹汹的瞪了他一眼,“就是吃了你送过来的冰元子,才害我肚子疼。你说,是不是偷偷往里下药了!”
池鹭一时间百口莫辩,“我没有,我怎么会往里头下药呢!”
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好控制,夜鹰忙出面作和事佬,“小菱姑娘,你信我,即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种事。”
虎鸫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整个三坛上下可都吃了冰元子,怎的到头来就你一人不舒服?你吃了多少?”
不过话说回来,虎鸫只知道藤壶一贯喜欢使性子,但没想到竟然还这么娇气。好歹身为妖族,却是个顶个的娇气包。
既明歪了歪脑袋,“三碗。”
夜鹰猛地瞪大眼睛,“冰元子性寒,一口气吃三碗换成是谁恐怕都要跑茅房了。”
“确实,属下方才就是在茅房附近瞧见小菱姑娘跌跌撞撞的,这才连忙上前将人扶了回来。”一旁的守卫佐证了他的话。
虎鸫看了看敛目低眉的小菱,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池鹭,斥责道:“真是胡闹!”
“对了,坛主,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
这些天既明别的没学会,耍无赖、撒泼倒是学得特别在行,手到擒来,尤其是他亲眼见过藤壶族调蛮任性的劲儿,学着耍耍小性子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等回头对小道长试试,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这么一想,既明眼底带着笑意。
“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虎鸫这回可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明面儿上却不显。
“坛主有心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既明心中冷笑,面儿上笑嘻嘻的做做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虎鸫强忍怒意,沉沉的出了一口气,“以后要是屋里缺什么就问池鹭要,反正都是自家人,别客气!”
“是,多谢坛主!”既明冲他拱手行礼,一张脸上笑得异常温和。
眼看虎鸫怒气冲冲地走远了,既明适才站直了身子,抿着凉茶。方才绕到了后山真让他大开眼界,山下三座天元炉。
既明在早年有幸见过一次,天元炉是炼制尸鬼所用的鼎炉,通体呈青色,足足有一人多高,十分沉重。所以,他打眼一瞧便立即认出这鼎炉是做什么用的了。
想不到千鸟峰才是让尸鬼重现的真凶。
当初,教周成旭炼制尸鬼的,无名黑衣人是千鸟峰的人吧,不过千鸟峰和尹天齐是什么关系,是主仆?还是单纯的收了金钱的利益关系?一切还不得而知。
或许一切还得从千鸟峰的首领来入手。
虎鸫面色阴沉的回到石室,原本想借着力抓住小菱的把柄,却没想到上演了这么一场闹剧,丢尽了颜面。而且池鹭对她的态度极为袒护,实在是不堪大用。
夜鹰问:“坛主,下一步该怎么做?”
“倘若据点暴露,便不宜久留,我即刻飞鸽传书通知云雀一声,凡是知晓秘密的人一率杀无赦。”虎鸫眉头一挑,墨色的眸子逐渐酝酿出一丝骇人的疯狂之色。
夜鹰淡然的点了点头,“属下去安排。”
“还有,三坛起尸鬼的鬼首,是时候让宫倾快些提上进程了。”虎鸫悠悠地倒茶。
夜鹰的心里头陡然一紧,回道:“选好的两位鬼首在房间,阴气甚重,待宫道长炼制好剩下的尸鬼,便可炼制鬼首了。”
虎鸫的神情复杂多变,最终只是轻啜了一口茶,“事不宜迟,即刻便派人行动。”
——
冰元子性寒,又添了冰窖里的冰块。
唐弈摸着黑吃了两口,便放下勺子屏息听着隔壁的动静,直至没了声才放心。
和香取了手帕擦了擦嘴角,“你的线人跟的我的内应一对比,可真是才能兼备!”
唐弈笑了笑,“让唐某猜一猜,和香姑娘安插在千鸟峰的眼线肯定是位大人物。”
和香沉默了一瞬,摆了摆手,“说是大人物倒算不上,不过是有一席说话之地。”
唐弈倒是非常好奇。卧狼当道,能在千鸟峰说上话的自然不多,要么是在组织内身居高位,要么是头领心腹,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刺探敌情的计划很顺利。
除了既明以外,还有另一张底牌,这样的认知一瞬间让青年心里安心了不少。
门口先是有低低的说话声,随即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是有规律且有节奏的敲击声音。和香一愣,待到声音完全消失,一切又归于平静后忍不住笑了。
唐弈压低声音问:“可是传来了好消息?”
“他们果然有所动作了。”和香勾了勾唇。
“唐公子,”和香顿了顿,低声道:“依我之见,我看接下来不如这样,待到他……”
唐弈听着她的计划,良久,点了点头。
——
翌日,河柳城。
难得客人不多,采颜正待在房间练琴。
“采颜小姐,老鸨找你去一趟。”丫鬟敲了敲房门探头捎话道,又躬身退了出去。
采颜应了声,目光最后落在了古琴上。
她打探到小菱去了涟洲,昨夜连夜飞鸽传书给她传了信笺。这鸽子原本就是小菱从小养的,很通灵性,还曾说过非一般信鸽所能比及,希望能她早些收到。

☆、宁无忧

采颜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间,见老鸨笑盈盈的望着她,笑容不减,朝她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杏仁茶,“采颜,你来尝尝。”
采颜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自打她知道玉春楼的秘密以后,老鸨就彻底对她变了个态度,差点要了她命。只是今日召她态度却是大转变,实在是捉摸不透。
“厨房做的杏仁茶,还热乎着。”云雀示意她坐下说话,佯装瞧不见她满眼警惕。
采颜客气又疏离的问:“鸨母,听说您有事找我。”
“是关于你赎身的事,”云雀喝了一口杏仁茶卖着关子,“采颜啊,我回去以后仔细想了想,你的命已经够苦了,如今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对你来说挺好的。”
采颜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只要你答应我保守秘密,待你离开玉春楼以后,做个营生,或者离开河柳城,我便将卖身契归还给你。”云雀同她商量。
采颜回过神来,眼眶湿润。
“鸨母,请您相信我,”采颜说着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对天起誓,“我采颜对天发誓一定会保守秘密,倘若说出去,便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好孩子,快坐下。”云雀拉住采颜,从怀里取出她的卖身契,“你且好好收下吧!”
“多谢鸨母。”采颜福了福身,喜极而泣。
云雀似笑非笑地道:“方才给你备的杏仁茶都快凉了,还不快喝。”
采颜揣着卖身契喜不自胜,再瞧老鸨和颜悦色,便卸下防备,端起小桌上的杏仁茶喝了两口,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
聊了片刻,和香交给她一张银票,“这银票是我攒下的积蓄,如今鸨母放我一条生路,无以为报,权且当我的赎身钱。”
话毕,她竟感觉一阵头重脚轻,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之气,难以言喻。老鸨并没有回话,气定神闲地注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噗”
采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嘴唇黑紫,面色呈惨白状,仔细一瞧正是中毒之症。
“你、你竟然往茶里下毒!”她艰难的用手撑在桌子边沿,面露痛苦之色。
采颜再愚笨,此刻也反应过来,刚刚喝下的杏仁茶里有毒。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明白,明明答应了条件,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半分,可鸨母却依然还要置她于死地,到底是她轻信了。
采颜只觉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似有钻心切腹之痛,不甘的反问:“我都已经答应过你会保守秘密了,你为何出尔反尔?”
老鸨冷着脸扯了扯嘴角:“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了。”
——
千鸟峰分坛,房间内。
既然两个人有共同的目标,和香便同他讲了不少坛内情况,以便了解,同时让青年对千鸟峰做的腌臜勾当更加鄙夷。
唐弈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被抓进来的姑娘,其实只有少数人被卖了出去?”
和香点了点头。
唐弈皱眉,“可我跟了千鸟峰一路,亲耳听到他们提及了买卖。”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唐弈一下子回过味儿来,“所以,千鸟峰下属只服从命令,违令当诛,但是却并不完全清楚头领下达命令的真正目的。”
千鸟峰这些年来没少作恶,即便做的多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归根结底害了不少名门正派子弟,以及朝廷的忠良之臣。所以想要千鸟峰倒台的,只多不少。除了被残害之人的至亲,自然还有怕自己被招出来,曾雇佣其作恶的幕后人。
是时候,该做一个了断了。
——
不知是不是上次闹出乌龙,让虎鸫自觉颜面尽失,才转了性。近日来,既明频频感觉虎鸫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示好,虽然还是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可到底还是忌惮着彼此为盟友,因此面儿上亲切了不少。
“小菱,”虎鸫突然屈尊大驾,“主人得知了御虚血玉的消息,便召藤壶族回见。”
“坛主,我即刻通传族人?”既明不假思索地瞥了他一眼,总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虎鸫摇了摇头,“御虚血玉关系着计划一大部分,事关重大,不得有误。因此,我亲自派人通传了你的族人,见面详谈。”
“一会儿你与我们一同前去。”
既明只得点头应是,待人一走便眉头紧锁,忍不住揣测千鸟峰的下一步行动。
正想着,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小菱,”夜鹰敲了敲门,再自然不过的将手中的提盒递过来,“厨房做的小点心。”
既明低头看了一眼提盒,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夜鹰,眉头轻挑。夜鹰与他不过是打过几次照面,点头之交,却无缘无故的突然跑到山上来给自己送什么点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既明谢过,回身将提盒放到桌上,饶有兴趣的打开了盖子,里头是一碟馒头。
既明:“……”
头先见夜鹰,都是在做和事佬,今日更是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拿起一个馒头,打眼一瞧,竟发现中间有被掰过的痕迹,不由得皱着眉头将馒头掰开,瞥见里头居然有一张字条。
看完字条,既明发出一阵冷笑,虎鸫这算盘打的真是不错,只可惜,棋差一着。
不过这千鸟峰,果真是藏龙卧虎。
——
当房门被人打开的时候,唐弈微愣,为首的男子率人闯入。不过和香倒是早就司空见惯了,错愕过后,甚至还能目光平静的和他们对视。
“鬼首的炼制颇为复杂,送去一个,接下来再看上头命令。”为首之人吩咐下属。
“是。”立刻有人应声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和香双手绑起来,又用黑布蒙上眼睛。
唐弈琢磨着来人说的话,面色难看。鬼首意味着百鬼之首,只是对千鸟峰而言的鬼首,是指尸鬼之首。和炼制普通的起尸鬼不同,想要炼制出能力压尸鬼的鬼首需得引出心头血,残忍至极。必须要用银锥刺入心脏,才取得一碗心头血。
取血的过程大多人根本承受不住。
“不行,得去看看。”计划赶不上变化,唐弈起身欲强行破门,一时心急,竟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水碗,水渍在地上慢慢晕开。
就在他即将破门而出之时,背后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唐小公子,你先别急着走呀,你猜姐姐给你送什么来了?”
“灵语姐姐,”唐弈难以置信,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赶忙迎上前,“你怎么过来了?”
“你的佩剑,还有衣裳可都在这儿了。”
孟灵语将衣物放在床边,最上头摆着他的佩剑通天,解释道:“是帝君匆匆召我前来。此番行动凶险他先走一步,于是便托我赶紧将你的衣物和佩剑转交于你。这里头还有一包药粉,溶于水中可以洗去你脸上的东西,让你恢复原样。”
唐弈爽朗一笑,“多谢灵语姐姐。”
为了不露出破绽,他出来之时并没有随身携带佩剑,而是留在客栈。方才想着有没有趁手的兵器,如今有了通天剑倒是不用担心了。
见孟灵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弈‘扑哧’笑出声来,心中了然,“你放心,我定会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唐弈不知晓孟婆的过往,以及为什么会对画皮如此的执着,不过既然自己欠了她的人情,不如顺水推舟,帮她这个忙,也算是还了她的人情。
——
千鸟峰的成员走了大半,多是跟虎鸫一起去会面藤壶族了。避免坛中生事,虎鸫特意让夜鹰留下来,倘若是有心之人欲在坛中惹是生非,夜鹰可先斩后奏。
此次,夜鹰一行人往后山走去,身旁还带着被绑起来的和香,他摆摆手,“停!”
“副坛主,还没到地方呢!”押着和香的下属疑惑不解地询问。此地空荡荡,要说离后山还有一段距离,怎的突然就在这儿停了下来,难不成还有其他的任务?
“到地方了。”夜鹰笑的高深莫测,“到你们上路的地方了。”说罢,他瞳孔微缩,霎时抽出腰间的刀,寒光乍现,长刀不偏不倚的朝那问话的下属脖子上抹去。
随着‘噗通’一声,人头滚落在地,剩下无头的身子直挺挺的倒地。从拔刀到杀人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一旁的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有人立刻拔刀相向,神色凝重道:“夜鹰,你这是要背叛千鸟峰?”
夜鹰并未理会,而是一刀劈开和香手上的绳子,单膝跪地,“公主,让您受惊了。”
一柄长剑带着寒光落下,唐弈落地恰好将这句话尽收耳中,面上一惊,下意识朝和香望去。他说公主?竟是宫里的人。
所以,朝廷早就有意要铲除千鸟峰了。
“杀了他们。”和香抬了抬下巴。
夜鹰神情淡然的颔首。
一行人除了他们,剩下的数十人皆是千鸟峰的走狗。既然卸下伪装,必然是要一网打尽不留余孽,二人很快便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此消彼长,接连不断的刀光剑影中夜鹰和唐弈将人一一诛杀。
和香望着唐弈,“果然是你。”
青年换了一身衣裳,又卸去伪装,一张熟悉的脸证实了她从头到尾没有猜错。
唐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现在和香姑娘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了吧!”
“宁无忧。”

☆、战斗

当朝天子是宁无双,贤明勤政,弟弟便是襄王宁无劫,宁无忧是最小的公主。
“公主。”唐弈神情复杂的行礼。
“地牢里还有被关押的女子,本应该由池鹭处理掉,一一诛杀,不过眼下他跟虎鸫都不在坛内,只有守卫,我想正是解救她们的最佳时机。”夜鹰探手从怀中摸出来一方手帕,擦了擦刀刃上的鲜血。
宁无忧的目光望向远方,“还有,后山上的起尸鬼需得处理。”
不然一旦起尸鬼倾巢出动,城中的百姓定会遭受灭顶之灾,分坛据点,且又出在天子脚下。这一招,不得不说毒得很。
“我去剿灭起尸鬼。”唐弈自告奋勇。
夜鹰既然是千鸟峰的线人,想必在宫里头定是身居要职之人,武艺精湛,一定能保护好公主。青年自然也就放心了。
“好,我和青云去将人救出来。”宁无忧捡起一把长剑,掂量一番。
夜鹰撕下脸上的□□,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剑眉星眸,相貌堂堂。原来青云才是夜鹰的名字。
裴青云抬眼看了看唐弈,伸手给青年指明了后山的位置,“后山还有一波守卫。”
唐弈点了点头,看来少不得一场恶战。
宁无忧再三叮嘱:“尸鬼成群,切记一定不要被抓伤或咬伤了,倘是不敌大不了便放人走就是了,不能平白搭上性命。”
唐弈‘嗯’了一声,提剑转身离去。
——
“宫道长,夜鹰带着人在路上了。”
宫倾心情大好,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想不到我宫倾一生倥偬,半世伶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眉头一扬,望着四周贴着符箓的尸鬼,露出了一丝狞笑。
“师父,您就在天上好好看着,我宫倾一定会让所有瞧不起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宫倾的笑容比秋风还要冷,左右的守卫瞧着打了一个寒颤,感慨首领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找些奇奇怪怪的人进组织。
唐弈观察着四周愈发眼熟,果然曾和既明一同来到这附近。杂草丛生,森林里诡异的脚印直通悬崖,而山崖下那极为隐蔽的另一条小路,便通向这座后山。
倘若能早一些察觉到这些,就不会有无辜之人被卷进来了,他垂着眼,握剑的手又紧了紧。
不过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千鸟峰从与人消灾的江湖组织,变成了一个为了利益恶行昭昭,十恶不赦,甚至动用禁术残害他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
宫里的人只怕是早就有所耳闻了。
后山有一行巡逻的守卫,有人见了唐弈立刻拔刀而出,厉声呵斥道:“什么人?”
“取你性命之人。”
说罢,唐弈手中长剑一翻,通天剑便携着一股凌厉的剑气,直冲他面门而去。
守卫迅速反应过来,身形翻转,才堪堪躲过一击,意识到是个不好惹的茬后,立即转头吩咐下去:“我来顶住,你们快速速去禀报宫道长,有人闯进了后山。”
说时迟那时快,唐弈立时掏出火符,飞快的掐了一道剑诀,长剑横扫,几个正欲通风报信的喽啰被火光拦住了去路。
“你、你是……”看清他手上的符纸,守卫登时往后退了两步。
唐弈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剑未中又一次提剑迎上,朝他心窝刺出一剑。
唐弈清理掉巡逻的喽啰,快步上前,在一踏进后山便见到了令人震惊的场景。
后山中陈列着三座鼎炉,周围还有几名守卫、一青衣道士,以及四具尸鬼,打眼一瞧其中两具看着十分渗人,身躯高大健硕,额头上还贴着黑底红字的符箓。
守卫见了他分分一脸警惕,唯有宫倾抬眼望向他,面上一愣,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认得我?”唐弈眯起眼睛。
“原是不认得的,只是你身上戴着的玉佩实在是太过张扬了,想要不认得都难。”
唐弈皱了皱眉头,“是你炼制的尸鬼?”
他随身戴着玉佩只有一块,还是既明赠予自己的,终日不离身。听宫倾话里的意思玉佩定非凡品,唐弈尽管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去接他的话茬。因为有些事他要回去亲自问既明,自然不用、也不稀罕从一个外人嘴里听到他所谓的答案。
“是,这些都是我的杰作,”宫倾眼底涌现出难以言喻的狂热,“我创造了他们,是我让他们无忧无虑的活在世外桃源里。”
唐弈咬牙,“一派胡言,你自私的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权利,还要谈什么极乐!”
“一辈子没有疾病痛苦,只要我想,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宫倾越说越激动,一身道袍和这张洋洋得意的脸十分违和。
唐弈冷哼一声,“疯言疯语。”
所有被炼制成起尸鬼的人,实则早就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服从命令,才是他们仅剩的价值。宫倾嘴里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罪行的借口罢了。
“别这样,你既是清峰观的,自然知晓能够修行的人是少数,能飞升的则更少。与其守着无妄的执念,倒不如和我联手一同为主人效劳。我相信,我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盟友,一起主宰这天下。”
他的目光落在唐弈的腰牌,以往他所梦寐以求的,时过境迁,想不到就连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峰观,都被主人安排的计划所卷了进来,实在是让人激动。
青年将长剑横于身前,“抱歉,我对主宰别人性命的事不感兴趣。”
“真是可惜,”宫倾摇了摇头,佯装十分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看来只能做敌人了。”
话毕,他从袖袍取出三清铃,凝视着唐弈状似疯癫道:“去吧,将他撕个粉碎!”
三清铃的铃声甫一响起,符箓揭开,魁梧壮硕的两具尸鬼,缓缓的睁开眼睛。
宫倾挑眉,满意的勾起嘴角,“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得意之作,本想献给主人先过目一番的,既然你找上门来,我宫倾便让你亲眼看到这天子脚下遍布起尸鬼。”
“既是如此,须先问过我手中的长剑。”
通天剑凝聚了汹涌的真气,他不想和尸鬼纠缠不休,长剑一送,剑气登时在一具尸鬼的身上炸开。一时间白衣翻飞,碎石四溅,惊起一地烟尘。连站在一旁观战的宫倾都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三尺长剑的确不容小觑,可惜空有一身武艺无法阻止尸鬼,宫倾目光移向一旁几乎是毫发无伤的起尸鬼,笑意渐深。
“太迟了。”宫倾拉长尾音,绕到后头将其余尸鬼的符箓揭下,“看你还能撑多久。”
两具身形颇为庞大的尸鬼,可是宫倾翻遍了古籍,杀了数人,才研究出的心血。只要三清铃一响,命令下达,即便是被人砍下头颅打倒在地,依然可以重新站身起来拾起头颅,顽强的继续进攻着。
一遍一遍,将人消耗到筋疲力尽为止。
烟尘过去,唐弈睁着纵目天眼,但是却不似往常一般赤红,反倒是像无法消散的玄色浓雾,漆黑如墨。就在此刻,纵目以一种怜悯天下苍生的神态注视着他。
宫倾在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平白的泛起一股怒意涌上心头,眼底的杀意顿显。归根究底,宫倾生平最厌恶旁的人用怜悯的目光来看向他,他才不是可怜人。
“先将他的身体撕个粉碎,然后把山下的村民杀光,一个不留。”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出残忍的话,话音刚落,宫倾看着远处的战局用力摇着手中的三清铃。
在不间断的铃声作用下,催动着一具具尸鬼向唐弈进攻着。他见招拆招,不断的消耗真气,反身躲避,只是唐弈的心里头却清楚得很,双拳终究难敌四手。
大块头起尸鬼可不好对付,和一般蹦蹦跳跳的尸鬼还不同,别看他们身形的魁梧但动作灵活,并不笨拙。尤其是一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说和少林门派的绝学金钟罩铁布衫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底红字的符箓贴于剑身,夹杂真气的气流直奔尸鬼袭去,同时轻启唇齿,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符咒,只是唐弈每吐出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愈显苍白一分。
“修行之人真气至纯至阳,而你竟然还妄图修鬼道,两者相克,只会引来反噬。”
宫倾震惊之余,也不得不大为佩服他。原因无他,只因为两者相克,修炼起来自然非常耗费心血,还需克制心神,否则一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得不偿失。
四具起尸鬼将人围在中间,唐弈甚至来不及停下歇息片刻,连忙躲过从身后袭击过来的拳头,长剑一挡,宫倾只见他额前肉眼可见的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见他体力消耗的差不多了,适才一脸玩味地走上前,宫倾道:“阴阳相克,你应该能感觉得到内里反噬你的五脏六腑。”
“眼下,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为什么选择和我宫倾做敌人,后悔你自以为是偏偏选择了一条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冷笑一声,唐弈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绕到他身后给了他一掌,“即使知道不可能成功,再来一万次,我依然会赌上一切选择这条路。”
宫倾心里头一阵惶恐万分,虽然反应过来反手迎上这一掌,不料被唐弈这汇聚了全身真气于一掌的狠辣招式直接逼退至数十步外,手臂一麻,喷出一口鲜血。
宫倾拼了命才堪堪稳身形,瞥了一眼嘴角溢出鲜血的唐弈,冷哼一声,“真是一块硬骨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剑斩九天

硬生生挨了唐弈的一掌,三清铃落地。起尸鬼的动作迟疑了一瞬,唐弈抓住时机又摸出几张符箓,贴满通天剑剑身。
“你疯了,”宫倾见他内息翻涌,似有抱着鱼死网破的打算,“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唐弈抄写过《六道轮回》,熟读精思,又将古籍上的鬼修心法和口诀倒背如流。体内两股混沌的真气作乱,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会承受怎样的代价。
唐弈捂着胸口怒叱道:“就算是死,我也会毁了这些破炉子,和你同归于尽的!”
青年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脸色苍白,带着一股病态。宫倾只觉被他眉间纵目看的寒彻骨髓。
一声破空之声陡然打断了对峙的俩人。
来人还带着人,轻功速度却不减分毫。只是似乎受了不小的内伤,在落地一刹那脱力的单膝跪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唐弈的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认清来人后瞪大眼睛,惊呼一声:“清越师兄!”
原清越抬起眼帘,却是强弩之末,水光潋滟的瞳孔渐渐黯淡下来,垂下脑袋。
“医圣!”他身旁的少年胆子小,见原清越吐血昏迷吓得后仰,连连叫了好几声。
不清楚师兄为何会出现,但无疑让他眼下的顾虑多了起来,只得竭力稳下心神。
“快带他走。”唐弈神情微微凝重,长剑与起尸鬼的身体撞击,发出‘砰’的巨响声。
少年抬头瞅了一眼唐弈,又低头看了看原清越很是纠结。他想去帮忙,却又怕反而成了个拖油瓶,望着被围攻的青年眉头紧蹙,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选择。
那厢,唐弈挽了一个剑花,奋力挡下起尸鬼挥过来的手臂,符箓上的红色字迹瞬间亮了一下。剑气入体,起尸鬼粗壮的手臂上登时浮现出点点灼烧的痕迹。
唐弈扭头见他没动,催促道:“快啊!”
少年终是咬着牙将人扶起,转身离去。
“想走,可没有那么容易。”宫倾狞笑着猛地掀开身后的草垛,“留下来一起陪葬!”
草垛下藏着一具具起尸鬼,在一张张符箓被揭开后,突然暴起。约莫几十具尸鬼在阵阵铃声下犹如盯上猎物的野狼。
少年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他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是保护别人,连自己都护不住。
尸鬼一被唤醒,立刻跳着朝少年走去。少年拖着个累赘本就走得慢,他不知所措的看向逼近的尸鬼,眼见爪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忙不迭闭上眼护住原清越。
唐弈自然顾不得震惊,双脚发力,身形一闪替他挡下,肩膀顷刻间血流如注。
“放我下来。”原清越努力睁开眼,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来一股脑将药丸倒进嘴里。
少年连忙帮他顺气,“医圣,您还好吗?”
“放心,暂时还死不了。”一黑一白的棋子从原清越手中发出,像是锋利的刀子。
“我需要静坐来化开药力,最好能够将尸鬼的注意力转移。”原清越一脸疲惫道。
棋子落下之处烟尘四起,唐弈的手顺着衣袍摸到了药瓶,服下三颗元丹,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丹田处涌进全身的经脉。
师兄在清峰观给他的丹药,只说服下一颗便可至真气暴涨,可是这诸多尸鬼只怕是耗也能生生将他们耗死在这后山,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一口气服下三颗。
“师弟,”原清越感受到这股力量,收起内息猛地睁开眼问道:“你方才吃了什么?”
他皱着眉头,语气中隐有严厉。
强行摄动丹田涌入真气,五脏炙热,唐弈又贴了一张符箓,手掌贴在剑刃之上任由鲜血将剑身上的一张张符箓染红。
这张符箓是他写过最成功的一张。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唐弈的发冠早就掉落在地,一头黑发随风飘扬,杀意决绝,染血的白衣翻卷着。
宫倾只感觉一股杀气袭来,大声命令一旁的守卫,“他要同归于尽,快杀了他。”
“往后退。”唐弈头也不回的告诫师兄。
“师弟,万万不可做傻事。”现在,原清越终于明白唐弈刚刚吃下去的是什么了。
真元丹药劲猛,且药性毒,是他尝试了多次才研制出来的。原本是想着殊死一搏的时候,用此药可险胜。而师弟将全部元丹一口气服下,是打算同归于尽。
守卫曾见过起尸鬼的厉害,原以为对付他们自然轻而易举,想不到对方竟然还有点手段。守卫挡在宫倾前,唐弈一剑挡住射过来的暗器,手腕一翻,将暗器倾数弹了回去,几个守卫便一一倒地。
“一群不争气的废物!”宫倾眼睁睁看着几个守卫倒地不起,不由得心生怨念,
眼见着尸鬼向他袭来,原清越掷出两枚棋子打在它身上,一脚将尸鬼踹远了。
本着帮不上忙就少添乱的原则,少年瑟缩着远远躲在一旁,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帮倒忙。他眉心蹙起抱着双臂焦急地跺脚,“医圣,小心身后!”
原清越眉头紧皱着,不敢有半点松懈。在身上翻出一张符箓,一掌贴在面前身形壮硕的尸鬼额前,它登时无法行动。避开后方扑过来的尸鬼,原清越脸上神色逐渐变幻莫测,心道不能耗下去了。
宫倾浑身上下煞气凛然,拼命摇着手中的三清铃,狞笑,“让你们尝尝百鬼阵。”
随着三清铃的铃声愈发急促,起尸鬼突然组成列阵,排列有序,一蹦一跳的尸鬼只在瞬息之间便将人尽数围在其中。
一只尸鬼突然朝少年扑来,张嘴要冲他的白嫩的脖颈咬去。嘴里扑面而来的腥臭味险些让少年昏厥,吓得他用力推搡了一下,捡起一根树枝卡在它的嘴里。
尸鬼一口就将树枝咬烂,又向他扑来。青年一只手朝腰间探去,扬起的捆灵索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向它脖子飞去。尸鬼被捆灵索死死缠住,挣扎不休,捆灵索不能直接伤它却限制了它的行动。
“哇啊,这是什么味道,好臭!”少年哭丧着一张脸跑开了。半晌,低头嗅嗅手上的味道差点吐出来,手掌用力的在衣袍上反复抹了抹,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原清越没好气的瞪他,“变成尸鬼,早就人不人鬼不鬼的了,能有什么好味道!”
“擒贼先擒王,我去解决他。”唐弈蹬开直奔自己而来的尸鬼,借力飞出了阵外。
少年在地上捡了把双锏,发觉用来挡尸鬼的长牙还挺顺手,只是不消片刻便觉得手臂酸痛,“我的天啊,这东西好沉!”
少林双锏分量当然不算轻,而且本该是一攻一御,两不可忽,可惜落在少年的手里便只能发挥出它十分之一的力量。
原清越示意少年,“小子,快跑出去。”
话音一落,他足尖点地,避开尸鬼的同时踩一下它的肩膀,霎时间,只留下一道残影虚像。手掌一翻,原清越从袖子里带出一张乾坤网,将聚集而来起尸鬼一并网在其中,用真气控制越收越紧。
宫倾见状不妙,提剑欲逃,然而唐弈穷追不舍,一剑横扫,一剑又至,硬是将他打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一袭青衣被长剑划的破破烂烂,此时此刻的宫道长哪里还有先前半点得意洋洋的模样了。
“你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宫倾捂着手臂的伤口龇牙咧嘴,他不敌对方,但却能看出来,眼前的人不想直接让他死。
唐弈每一剑都极为刁钻,一路掠行一剑一剑的折磨他,每一剑划破他的道袍硬生生片下去他一片肉。不出片刻,身上便没有一处好地方,鲜血染红了青衣。
“只怕是你现在都难控制自己的力量。”
宫倾抬手用长剑挡在眼前,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发出阵阵冷笑。青年一招一式虽然看似从容,头脑清明,他却看得出青年全然是被狂躁的情绪支配着身体。
看似愈战愈勇,只是一旦待他无休止的真气枯竭,内息混乱,也便是葬命之时。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少年看准时机,一个翻滚拾起地上一颗极为尖锐的碎石。掏出腰上别着的弹弓,一个黑点从远处直直向宫倾射过去,他紧张的喘着气。
“啊——”宫倾捂着眼睛发出惨叫,一行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原清越用真气控制着乾坤网,乾坤网缩的越来越小,他脸色惨白,见此情此景冲少年扬了扬下巴,“小子,做的不错。”
他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膛,想不到平日上山抓野鸡的弹弓,这次居然帮了大忙。
很快,二人便觉得不对劲,因为宫倾早完全没了还手之力,但是唐弈依旧招招出手狠辣,仿佛要将他削成一具白骨。
“师弟!”原清越唤了他一声,但却见他依然无动于衷,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
宫倾浑身发冷逐渐麻木,他知晓这是死亡的前兆,撑起眼皮,喉咙一阵火辣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哈哈哈太晚了,就算是死,我也会拉你们同我一起陪葬的。”
这话,让在场的二人皆是心身一惊。
宫倾的手缓缓摸到三清铃,忍着剧痛将全身真气灌输其中,三清铃被炸毁了。
“去吧,去将整个涟洲城变成一座死城!”
宫倾嘴角扬起一抹笑,手垂了下来,眼里逐渐失去光亮。尸鬼暴动,原清越的真气无法压制它们,乾坤网骤然变大。原清越整个身子飞了出去,落地侧头喷出一口鲜血,艰难的试图支棱起身子。
唐弈手上的动作陡然一滞,看了看长剑和死不瞑目的宫倾,有些难以置信的往后退了两步。他的神智差点被吞没了。
“医圣,它们要去祸害村子了!”
少年看着即将下山的尸鬼,还有一步步朝他们逼近的尸鬼,鼻翼一掀一掀,眼眶没出息开始泛红了。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拿起双锏打算拼个鱼死网破。
唐弈手握长剑朝两人走来,一时间竟然搅得四周无故生风。一只不长眼的起尸鬼挥起爪子抓在他手臂,鲜血淋漓,青年却是不躲不闪,掐住它的脖子,硬生生将这体形壮硕的起尸鬼提离了地面。
“师弟,你冷静一点!”原清越诧异。
唐弈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从没见过师弟这么陌生的眼神,心中骇然,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嘭’的一声,师弟手中的起尸鬼竟一下炸开,霎时落下一地尸块。
“师弟——”原清越踉踉跄跄,奋身想要去抓住丧失理智的他,却只堪堪摸到衣角。
少年见状咽了咽口水,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医圣,冷静一点,不要靠近他!”
说罢,从背后死死抱住原清越的腰。
唐弈脑中一片混乱,隐约听见内心深处有两种不同的声音——“掀起黑色的风暴吧,让所有人畏惧你。”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你要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既明。”青年意识模糊,凭借着本能嘴里吐出来两个字,一边去捞胸前的玉佩。
手上鲜血沾在御虚血玉上,只一瞬,玉佩通身染上了血色。肉眼可见的,一抹绯色的光华从中钻进了他额前的天眼。
倘若宫倾看到必定是要瞪大眼睛的。
说来奇怪,红光渐渐消散,唐弈只感觉体内涌动着狂躁不安的情绪逐渐平息。他狐疑地摸了摸胸膛,一脸疑惑,仿佛刚刚心底浮现的两种声音是一场幻境。
“小风,别管我,快跑!”
眼见着原清越单膝跪地,用手中长剑死死抵住尸鬼的嘴。生死一瞬,唐弈顾不得心中的种种困惑了,提剑跃上半空。
“小道长抱歉,我来迟了,”半空中,他被一个身影拥入怀中,既明道:“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请让我来支配你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赶来的。
只感觉一道光照进了后山,原清越甚至来不及的仔细思考,光芒便越来越亮。
唐弈默许了既明的行为,原本漆黑的纵目染上了一丝血红,明明是旁人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长剑鸣震,剑身闪着慑人的光芒,唐弈双手持剑将全身经脉的真气汇入剑身。
一剑斩九天。
通天剑直直落下,宛如星河落入九天。好像不过是一个眨眼间,竟然直接将三座天元炉和一众起尸鬼劈的四分五裂。
浓浓的烟尘四散而去了,小风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挥着衣袖。反观原清越,却依然呆坐在原地,眼下,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着——师弟飞升了。

☆、闻人晓

小风将身上的烟尘拍打干净,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原清越,“医圣,你怎么了?”
好不容易将尸鬼清理干净,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医圣却一脸凝重。
“师弟!”原清越回过神来,连忙上前。
唐弈的衣裳寸寸断裂,衣不蔽体,玄色咒文遍布全身上下,有种奇异的美感。
既明适时从他体内出来,唐弈身上的咒文便尽数消失不见,他脱下外衫裹在青年赤.裸的上身,将昏迷的人抱在怀里。
原清越望着他,皱着眉,“你是魔种吗?”
既明脚下一顿,“你所见即我。”
“医圣,什么是魔种啊?”一旁的小风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只觉得一头雾水。
“魔种就是有魔族血统的人。”
六界大战后魔族逐渐衰败,侥幸在战斗中存活下来的魔物,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活。受妖皇诅咒,凡是魔族族人诞生下来的子嗣,其身上皆有咒文。
小风微愣,“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段。”
原清越回道:“我也是听师叔所说。”
“诸位等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一男两女朝他们走了过来,原清越见状眉头一皱,低声提醒,“有一只起尸鬼。”
宁无忧和裴青云赶过来,看了眼被既明抱在怀里的青年,问:“他伤的严重吗?”
既明道:“还好,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位姑娘,她可是起尸鬼?”原清越道。
宁无忧的身侧还跟着个姑娘,只是小姑娘脸色铁青,嘴里有两颗突兀的长牙。
宁无忧张了张嘴,半晌点点头。
“但是,青梅她还有意识,所以她不完全受三清铃的控制。”她干巴巴地说,只是每说出来一个字心头都仿佛在滴着血。
“看来,是一开始就炼制出来的。”
宁无忧低声道:“所以,可不可以……”
青梅却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愿意去做一具行尸走肉,所以请杀了我。”
宁无忧站住了,她与青梅是自幼结识,因为足够忠心又冷静,才成为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她何尝不了解青梅的心思。
就在方才,青梅还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就会成为活死人。
宁无忧反反复复的重复着不会的。
如今,她明白青梅的心思了,即便作为尘世间的一只蝼蚁,也要有尊严的活着。
宁无忧闭上眼睛,“按照她的意愿来吧。”
气氛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就连一贯活泼开朗的小风,一时都说不出安慰的话。他扯了扯原清越的衣袖,压低声音:“医圣,她还有意识,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原清越沉声道,“她也希望我们这样做。”
“我知道了。”既明点了点头,暂且将唐弈交到原清越的怀里。
青年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小风凑上前来盯着人瞧了瞧,“他长得好像书里的人!”
小时候,他偷偷溜进爷爷书房,在一本记录了书上见到过,虽然记不大清,不过他和那书里画的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尸鬼炸毁前只听到一声“再见了”。再见了,青梅。
青梅含笑用嘴型唤了她一声‘公主’,一行清泪无声的顺着宁无忧的面颊流下来。
“公主,你别太伤心了,青梅九泉下也不想看到您这幅模样。”裴青云见状,忙不迭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她。
宁无忧一边拭泪,一边哭着问:“她会投胎吗?”听说,变成尸鬼的人没法投胎。
“她不会投胎,因为她没有死,”既明看了看天边,“只要不被忘记,她就还活着。”
裴青云接过话茬,“那她永远都不会死。”
一阵山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风悄悄吸了吸鼻子,嘟囔着:“想不到这冰块还挺有人情味的。”
既明:“……”
原清越不动声色的戳穿他,“想不到你还是个爱哭鬼。”
“什么嘛,明明是山风太大了!”
——
小筑内,元元和宋炀面面相觑。
左盼右盼,大人好不容易回来了,只是却身负重伤,还带了别人。原清越的状况更好不到哪里去,元元认生,帮着小风扶进客房,宋炀奉茶后也退了下去。
裴青云毫不客气地喝了口茶,开门见山的问既明:“千鸟峰和藤壶族的人呢?”
“死了。”
“死了?”裴青云咽了口唾沫,“按照虎鸫的原定计划,召集了各个分坛的高手。”
既明截住了他的话头,“所以更应该一网打尽,不然,你回头怎么向上头交代?”
“你派去的人无一人生还,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若还不能剿灭,岂不是要遭殃了。”
裴青云听出他话外音,笑道:“是啊,所以我还得谢谢你,接下来,对外会传出千鸟峰和藤壶族内讧大打出手的消息。倘若计划顺利,你我能省去不少麻烦。”
既明双眉一扬,“我劝你别高兴太早,还剩下不少的漏网之鱼。”
“你放心,剩下的杂碎都交由朝廷处理。”
千鸟峰在江湖上这般猖狂,不过是因为诸多成员武艺高强,又精通暗杀之术。组织的核心成员相继倒下,剩下的喽啰在朝廷的力量面前,想杀了他们,就如同在街上碾死一只蝼蚁一般轻而易举。
千鸟峰应该想不到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既明这边从前堂一出来,就看到隔壁客房里乱成一团,不禁询问:“怎么了?”
“医圣,他、他的身体好像很虚弱。”小风盯着地面有些怕他,却还是如实道来。
既明抬了抬下巴,让他带路。
见床榻上的人面色如灰,既明便俯下.身去挪过他的手搭脉,面露狐疑,就连眉头不自觉的微微皱起。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脉象。
小风见既明神色凝重,问道:“怎么样?”
“内伤很重,心脉应该会断裂。”既明只说了一半,因为原清越的心脉还算正常。
所以他才会觉得很奇怪,唐弈曾说过他师兄的轻功非常好,即便打不过,及时撤退也不会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不堪。
看他身上所受的内伤,不难推测出是被多人袭击时所伤,还带回个拖油瓶来。
“但是他的脉象看着却无大碍。”
他注意到桌案上摆着瓶罐,而有几个瓶身贴了细小的封条,剩下几瓶却没有。既明上下打量了一下,发现没有贴封条的瓶身呈月白,微微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就要掀盖而出。
小风却会错了意,一双圆眼逐渐蓄了一层的薄雾,“可他昏迷不醒,怎么办,该不会是因为我才……”
原清越被带着哭腔的声音吵醒,咳嗽了一声,没什么精神的道:“我还没死呢,就开始哭丧了?”
小风立刻奉上了水碗,又替原清越将枕头垫高了,让他撑高身子半倚在床上。尽管脸色还是很差,可到底醒了,爹爹说过这人啊,清醒着就要比昏过去强。
要是昏过去,糊涂了,这辈子就快完了。
“对了,道长他还好吗?”小风兴奋之余方才想起这一茬,挠了挠头,扭头又看了看既明颇为不好意思。
既明缓缓地收回了视线,看着原清越象征性抬了抬下巴,“比他的状态好多了。”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宁无忧探出头来。
裴青云跟在身后,趁机夺过她手上的漆盘,谄媚道:“公主,还是卑职来端吧!”
“这几瓶可都是太医院最好的伤药。”
裴青云献宝似的一一解释,直到唐弈敲了敲门才停下,惊道:“你可以下床了?”
“师弟,你的伤势怎么样了?”原清越也问道。
他亲眼看着师弟所伤,鲜血淋漓,即便是纯阳体,对付尸鬼也没那么轻松的。
“一些皮外伤罢了,我上过药了。”唐弈抿了抿嘴唇,刻意隐瞒了他。事实上他醒来就发现身上的伤势全都不药自愈了。
只不过胸前的玉佩变得黯淡无光了。
既明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是从骨子里的变化,又不好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唐弈对上他的视线却慌忙的忙移开眼。
“什么?”宁无忧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是被起尸鬼所伤,居然是被守卫伤了?”
“这些只是最低等的喽啰,不过后山还有个宫倾我不了解他。”裴青云啧啧两声。
“公主,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派人再去湘月村附近勘察一番,看看还没有没有遗漏的尸鬼。”唐弈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宁无忧笑着点了点头,回道:“你放心,就算是为了我哥,我也会这样做的。”
明明是个公主,但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唐弈见状总算放下心来,他担心后山上还藏匿了其他尸鬼,怕它们下山祸害村民。
“师兄,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唐弈扭头看向床上的师兄,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原清越浑身一震。
小风也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既明突然注意到他的颈后,有颗红痣。
“你听过闻人氏的传闻吗?”原清越沉默片刻,半晌,突然问。
此话一出,在座的皆是一惊,就连一旁的宁无忧都愣住了。
“当然听过,”唐弈眉头越锁越紧,“闻人氏是苗疆的天罗族,擅长巫蛊之术,到十三代兄弟双绝,哥哥闻人珏,弟弟闻人晓,只可惜在一夜之间被惨遭灭族。”
原清越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睫,将他埋藏在心底长达数年的秘密主动说出来。
“我就是闻人珏的弟弟,闻人晓。”

☆、旧事(上)

“原来你就是闻人晓,”闻言,种种疑问萦绕在宁无忧心头,“天罗为何被灭族?”
“原来公主竟还不知道,”原清越说着自嘲的笑了笑,道:“一切皆拜襄王所赐。”
“你说什么?”宁无忧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咬着下唇,难以置信的反驳,“我二哥不可能会这么做的!”她和宁无双、宁无劫是异母兄妹,和二哥的关系更好些。
“况且,我二哥他很喜欢你,怎么会做出这般枉为人的事情。”最后一句话,宁无忧说的时候盯着原清越,说的很小心。
原清越对她的反应并不惊讶。
“我和他自幼便相识,他虽位高权重,却谦逊有礼,素来待我极好,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是他做的。”原清越长叹一声。
时隔多年,提起那个久违的名字,和其相处间的细枝末节,他依然清晰记得。
——
先帝在世的时候,沉疴宿疾,因而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但却不知道为何迟迟没有立储,局势动荡,朝中大臣们多次联名上书恳请皇帝尽早立储。
“阿衍,听说皇上召见你了。”
宁无劫甫一踏出宫门,就见闻人晓掀开车帘唤了他一声,微微一愣上了马车。
阿衍实则是宁无劫的小名,天罗族在涟洲可谓名门望族,生母和天罗族交好。二人自幼相识,意气相投,又加上两人年龄相仿,自然比旁人要亲近不少的。
“是不是因为立储一事?”闻人晓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他,还带着一丝紧张。
他揉了揉太阳穴,低低的“嗯”了一声。
闻人晓皱着眉,“阿衍,你怎么想的?”
“我不想去争什么太子,而且对皇位更是没有半分的兴趣。”宁无劫坦诚的直言。
外人看来皇帝外表光鲜,权利滔天,可只有他们皇子知晓,所谓高处不胜寒。
“晓晓,到时候我请求封地,离开涟洲城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你可还愿跟着我?”
闻人晓一双凤眼斜挑着,“才不要!”
宁无劫被拒绝却没有恼,反而一把揽住闻人晓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边,一边吻着他一边轻笑道:“我知道,晓晓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闻人晓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宁无劫的长相随了他的异族生母,肤色黝黑,一双狭长的眼睛,有种攻击性和野性的美。
宁无双温润如玉,宁无忧尽态极妍,几人唯独宁无劫的相貌和兄妹大相径庭。所以每当宁无劫看向他,闻人晓都会感觉像被盯上的猎物,有种侵略性。不过好在他了解阿衍的为人,并不会害怕。
当天夜里,宁无劫出宫居住。闻人晓甚至破天荒的让他留在了自己的宅院里。
闻人晓的宅院许久没人居住,但一直有下人隔三差五来打扫,以备不时之需。直到日落霞山,二人坐在桌前喝酒,宁无劫酒量浅,几杯下肚开始胡言乱语。
“你这酒量,实在是欠佳。”
“晓晓,”宁无劫被搀上了床,一边抓着他的手嘴上却不闲着,“我要带你出城玩。”
闻人晓回道:“好。”说着,想抽回手,却被意识模糊的他将整只手攥的更紧了。
“你不是说喜欢八仙花嘛,我都记着呢,等我带你去了封地,就将王府的上下都种上八仙花。”宁无劫摩挲着他的掌心。
闻人晓先是一愣,低低的“嗯”了一声。
“晓晓,我喜欢你。”话音未落,宁无劫突然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对上他的视线。
闻人晓想说这样不对,不能喜欢他,宁无劫身为皇子,不做皇帝仍会被封王。事关皇家脸面和尊严,相比之下两个人就变得渺小起来,他应该出言制止的。可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欣喜雀跃的目光时,到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下去。
宁无劫伸长手臂捧住他的脸,细细的吻落在他的脸上,温情脉脉逐渐变了味。
二人滚在榻上,闻人晓眉目含情,也觉得酒劲儿渐渐上来了。宁无劫顺手勾下了帐幔,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灵巧的手去解他的衣裳,轻吻着他的脸颊。
阿衍抵着他的额头喃呢,“我要娶你。”
闻人晓呼吸一乱,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宁无劫箍住了他的腰身,忍不住在他的眼皮上亲了一下,烛火混成一团,闻人晓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反手拥住他。
空气中全是对方的气息,宁无劫灵巧的解开他层叠的衣衫,闻人晓非常清楚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可意识却被感性支配着,在这一刻什么都是虚的,至少眼下他只想放肆沉沦。
折腾到夜里,宁无劫帮他清理了身子。闻人晓沾枕头就睡着了,宁无劫看着他的睡颜勾起嘴角。他酒量虽浅,但方才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俯身亲了亲晓晓的额头,伸手一用力将人搂在了怀里,“睡吧,明日我进宫。”
直到沉稳的呼吸声传来,闻人晓才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宁无劫闭着眼,二人亲密无间,他一只手还搭在他身上。眼前人肌肉线条流畅,胸口随着不断呼吸的节奏起伏,他脸颊红了红,将脑袋低垂下去,露出一副错综复杂的神情。
——
翌日。
“入宫后,我便举荐皇兄做太子,只待册立储君的诏书下来,我就带你去封地。”
他说着,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闻人晓,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后者大咧咧的掀开被褥,对方立刻温柔的舔了舔昨夜在他脖颈上留下的痕迹。
闻人晓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我等你。”
“好。”
“哥。”闻人晓回到大宅里头,就看到哥哥在院子里比比划划,似乎在研究什么。
“晓晓,”听到声音,闻人珏盯着指尖的眼睛不禁一亮,伸出手来招呼他,“你来的正好,快看看这只小东西。”
闻人晓走上前,才发现他指尖上有一只颜色近乎透明的虫子,倘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便问道:“这是一只蛊虫吗?”
闻人晓身为天罗族后裔,和哥哥打小就开始与毒虫接触,深受巫蛊术的熏陶。
“灵雪蛊虫,我将百只剧毒的虫子投进了药罐里,它是里头唯一活下来的一只。”
闻人晓笑道:“可以和蛊王媲美了。”
蛊王银珠蛊虫,一旦进入人体内就会开始蚕食其五脏六腑,直至大脑。此蛊虽然生效时间慢,可是一旦到了后期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得。初期为头痛,中期便是五脏剧痛,后期则开始不断呕血。
“这个,可比不得蛊王。”闻人珏摇头。
他一边取了个小瓶扣住,一边堵上瓶口将瓷瓶给他,说道:“它可以护你心脉。”
“灵雪是打败了百毒之虫,不过我的药罐里放的也是白毒花,以毒攻毒,咬破手指它便会钻进你的身体,可护你一命。”
闻人晓看了眼瓷瓶却没收。“哥,既是好玩意,你留着便是。”从小到大,哥哥对自己甚是偏爱,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
“你哥我的武功可比你强得多。”闻人珏抬手点点他的额头,将瓷瓶塞给了他。
闻人晓冲他吐了吐舌头,尽管和哥哥两人都是自幼习武,但他却并没有下苦功夫练武,只练了点基础,一旦真的打起来难入阿爹的法眼。倒是剑走偏锋,练就了一身还算不错的上乘轻功来傍身。
“谢谢哥。”闻人晓将瓷瓶收进了怀里。
闻人珏却不打算放过他,反而勾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昨晚你到哪儿去了?”
闻人晓想起昨夜,宁无劫身形比自己要大至少一圈,不依不饶的,直到最后他完全没了一点力气。这般想着,他的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到了脖子根。
“我和朋友去外头喝酒了。”他声若蚊蝇。
“你小子,少来这套诓我。”闻人珏没好气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着丝戏谑的笑。
“我可是听说傻弟弟你有心上人了。”
这句话让他瞪大了眼睛,“哪有,纯粹是胡说八道,是谁说的,让我去教训他!”
少年这幅欲盖弥彰的样子,让闻人珏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你要留在涟洲吗?”
闻人珏收起捉弄人的心思,一脸严肃的问:“或者说,你喜欢的姑娘是涟洲人?”
不是姑娘,是个比我还壮的男人,闻人晓在心里小声嘀咕,但却不敢说出口。
“是,我打算留在涟洲。”他回道。
闻人晓反应过来他的问题,带着一脸狐疑的询问道:“难不成哥哥要回南疆?”
“酉时,我们便会撤出大宅,”闻人珏瞧了瞧四周突然低声道:“宿在飞云客栈中。”
闻人晓有些诧异,“全都要离开涟洲城?”
“是,”哥哥脸色凝重的点头,“你要知道如今我们能进涟洲,是因为当今天子的赏识,不可久居。况且立储在急,只怕太子一旦继位就会削去我天罗族的尊荣。”
“天罗族要撤出涟洲城一事需得保密。”
闻人晓不谙其中的道理,对庙堂上的事情更是少之甚少,只得顺从的点点头。
族内倒是有人高居庙堂,早先听闻还在天子的跟前做太师,实属为经国之才。而今族内下达这命令必是探到了风声。
闻人珏幽幽叹息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旧事(下)

闻人晓想说至少他认识的阿衍不是这样的。
回到宅院,他将包袱拾掇好,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阿衍回来。以阿衍的性子,向来无心朝政,却善绘画,通音律,和哥哥宁无双相比之下确实不适合做个皇帝。
直到临近寅时,马车停在了宅院外头。
宁无劫带回来一个消息,“眼下父皇的身子状况越来越差,如若我所料不错,明天立储的诏书会下来。”而他自然也要被父皇封王,赐封地,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眼看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他脸上的焦急之色也渐渐褪去,总算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我和你哥说一声。”宁无劫突然问。
闻人晓摇了摇头,“不用,现在他们都走了。”
闻言,宁无劫一愣,“去哪儿?”
“族里长老商议离开涟洲。”闻人晓没有打算欺瞒他,顿了顿,“我亲自和他说。”
“需不需要我来帮忙?”宁无劫提议道。
天罗族人如今都在涟洲,想返回南疆中途自然需要落脚点,人多眼杂,朝中早就有大臣上奏表示不满外族在朝为官。局势动荡,天罗族应该早就有所察觉。
没想到却闻人晓一口回绝,宁无劫倒也不甚在意,只是问他:“中途宿在哪里?”
闻人晓回道:“飞云客栈。”
这飞云客栈是一家大客栈,而且背后的老板便是当今太师,闻人元圣。他是天罗族的长老,又在朝为官,所以朝中局势如何,他这个太师比任何人都清楚。
“身体还好吗?”宁无劫转移了话题。
闻人晓一下子被哽住,眉心微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阿衍见状没再多问。
“如今大局已定,晓晓,陪我下盘棋吧!”
阿衍的棋艺是跟少傅学的,少傅常说治国如弈棋,棋如人生,以此来提点阿衍。
闻人晓的棋艺全是跟他练出来的。
闻言,闻人晓欣然点头,一颗颗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之上,一时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他棋艺是跟阿衍练出来的,只堪堪学了一点皮毛,比起下棋,对他来说还是饲弄有毒的花草、毒物,要更为顺手一些。
“我输了。”不过半晌,闻人晓便服输了。
剩下一盘胜和难分的残局,宁无劫难得皱着眉瞥了他一眼,将白子丢进棋笥。眼下局面到最后必是死局,只不过闻人晓却先一步认输了,是死局也是定局。
——
翌日,宁无劫一早进宫面圣。
尽管阿衍嘱咐等他回来,不过闻人晓在家里实在闲不住了,索性先去了客栈。
飞云客栈离城门倒是很近,进出方便。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就近下榻,游侠性子直爽,碰上一些财大气粗的王孙贵胄还会包下整间客栈。所以客栈生意红火只是一方面,更重要是店内安排的小二伙计都是天罗族人,动作便极其方便。
一些小道消息便在族内不胫而走。
只是离他的宅院有些远,不过现在启程赶在戌时前到客栈,应该是没问题的。
闻人晓一贯是雷厉风行的,收拾好东西翻身上马,好不耽误。临行前,他掏出哥哥送给他的瓷瓶攥在手里,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真希望能赶上阿衍的好消息。
等回头,他要将这灵雪蛊虫送给阿衍。
客栈大门紧闭,闻人晓还打量着四周。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跟着,推门进去,想必为了让族人安心,所以才没有开门。
只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不对劲。
飞云客栈的里头极大,可住下近百人。正因如此才选择中途在此处落脚,等待全部族人汇合完毕,一同出城回南疆。
而此刻,院子里的花盆倾倒,空气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血腥,闻人晓的理智也在慢慢退却。凝固的鲜血沾在地上,他缓缓蹲下身来几具尸体睁着眼死不瞑目。
他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觉得脑子里的弦‘砰’的一声断了,着急的往里头赶去。
只见客栈里的台阶上,院子里,每一具的尸体身上都有着无数的刀伤和剑伤。闻人晓在这一具具尸体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他手脚冰凉,“哥,哥你醒醒!”
“阿爹,娘——”闻人晓只觉得这千刀万仞仿佛割在自己身上,是蚀骨噬心的痛。
“看来,还有一只漏网之鱼。”话音落下黑衣人手拿火折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闻人晓瞥了眼火折子,才注意到地上有奇怪色泽的东西,伸手一碰,竟然是油。
不好,他是想烧了整间客栈毁尸灭迹!
“你们是谁?”他双眸一凛,攥紧拳头,眼中带着滔天的怒意。
那人冷哼道:“奉二皇子之命清剿余孽。”
“阿衍不会这么对我的。”闻人晓皱眉。
对方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吗,不过一个男娼罢了。”
他顿了顿,面上浮出一抹笑,“倘若不是二皇子的消息这般灵通,下达密令,我还真没想到天罗族居然打算回南疆了。”
“你个卑鄙小人,住口!”闻人晓的脸色越来越差,急火攻心,连内息都开始混乱。
黑衣人见之收了火折子,见眼前的人内息混乱,露出破绽,忽然道:“既然你舍不得,我现在就送你和你的族人团聚。”
不过黑衣人确实没想到,只是几句讥讽的话就让急火攻心,居然还内息混乱。
看来天罗族内教子无方,像闻人晓这般一点就着的小性子,哪能成什么大事。
黑衣人长刀一挥,闻人晓见状只得狼狈的一个侧身滚在一旁,堪堪躲过一击。让他单打独斗,不是他的长处,若是用轻功逃脱未尝不可。只是此处狭窄,除非在客栈的院子才算得上好大展身手。
正想着,利刀又朝他劈来,闻人晓的手臂上立刻挨了一刀,鲜血染红了衣袖。
“你哥好歹接了我十招,而你,居然连我两招都接不住,真是可笑!”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场景,竟笑得前仰后合。
屈辱和仇恨蒙蔽了他的眼,闻人晓咬牙孤身冲去,足尖一点,手中撒出足以致命黑色的药粉。只一点,这药粉便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药粉是用血煞草炼制而成,血煞草又名沸毒草,毒性很强。沾到皮肤剧痛无比,使皮肤寸寸绽开,毒气入体,进入五脏。
他捂住眼睛‘啊’的一声惨叫,药粉洒进了他的眼睛里,疼痛难耐,看着极为可怖。
黑衣人彻底瞎了眼睛,目不能视,他只得提着刀胡乱的砍来砍去,‘噗通’一声的呈大字倒在了地面上。闻人晓这厢稍微松了一口气,却莫名感觉到背脊一凉。
只见快若闪电的一剑,刺穿他的肩头。得亏他当机立断的侧步旋身,否则他的脑袋就当场落地了,惯性让他受不住的往旁边倒去,怀中的瓷瓶也滚落在地。
那是他打算送给阿衍的灵雪蛊虫。
而此刻,蛊虫嗅到了血腥味,一下子睁开眼睛扭动着身子,朝伤口处爬过去。竟直接钻进了他的肩头,闻人晓痛得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艰难的直起身来。
来人一袭黑衣,显然是和死去的黑衣人是同伴,瞄了一眼地上的人,他忍不住啧啧了两声,“蓝鸽做事还是这么自大。”
“雪顶梅,别废话,先把他处理掉!”又一道声音响起,另一位黑衣人徐徐赶来。
雪顶梅眉头一竖,“真是啰嗦。”
他看着不屑一顾,却还是打起了精神。毕竟他面对的可是善毒,善用蛊,善于心计的的天罗族,若不提防,一定会像蓝鸽这个蠢货一样不明不白的丢了命。
“一起上。”雪顶梅冲黑衣人抬了抬下巴。
担心闻人晓手中有后手,雪顶梅又自认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一起上无疑最好。
黑衣人身上一股肃杀之意,晃了晃脖颈对着勾了勾手指道,“动手吧,小家伙!”
说罢,一道剑气骤然朝他飞去,闻人晓背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面色一沉,试图闪身避开,刚避开这道剑气,迎面便撞上了雪顶梅的一掌,霎时间像只脱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又重重摔在地上。
“噗——”在半空中,他仰头吐了一口血,落地时候只感觉五脏六腑似乎移了位。
“好像还有一口气。”黑衣人提醒雪顶梅。
“你在质疑我的能力?”雪顶梅眉头一挑。说罢,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少年勾唇一笑,“这一掌,足以让他心脉寸裂而死。”
黑衣人瞥了一眼他粗壮的手臂噤了声。雪顶梅的无影掌他有幸见过,且不说应了那句横掌可断牛头,直掌能穿牛腹。没习过武的寻常人接上一掌必死无疑。
闻人晓脸色灰败,双眼中是一片悲哀。他到底没有等来他的阿衍,等来的只有天罗族被灭族的消息。而他,便是天罗族灭族的最大罪人,他天罗族上上下下近七十人,全部间接死在了他的手上。
火折子被丢在地上,‘噌’的一下子蹿起了半尺高的火焰,星星之火,便可以燎原。
他陡然想起哥哥的一声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他的满心欢喜终究沦为笑柄。
这盘棋,他输得彻彻底底。

☆、归位

在一片火光中,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全部被火势一一吞没了,连同自己,也一并葬身于那片火海之中。
“所以,不管公主信还是不信,襄王的暗卫以鸟的名字命名,且行动隐蔽,也只有他本人和他的亲信才可以调遣他们。”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脚底发凉。
唐弈多少能猜中他的心思。因为无论是不是宁无劫调遣的,都终究导致了天罗族被灭族,要放下谈何容易,或许他的内心深处恐怕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所以,师父早就知道你是闻人晓。”唐弈这话说得很是直白。
“是的。”原清越闭上眼睛,“在他救下我以后我便全盘托出,原本我以为师父会放弃我,但他还是将我带回了清峰观。”
宁无忧半天都没有吭一声,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当时因为联姻和父皇闹不愉快,对于此事,身为局外人她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以她对二哥为人的了解情况,这事实在是难以置信。
宁无忧秀气的眉毛紧蹙,“我想,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而且,按照闻人晓方才所言,她哥的暗卫和千鸟峰一样。皆以鸟的名字命名,一切都是巧合吗?
“我只求能找回我闻人氏的元圣宝图。”
原清越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当我入清峰观的那一刻,前尘往事,皆成云烟。倘若再见面,襄王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师兄这番话说的异常决绝,冷彻骨髓。唐弈和既明对视一眼,自然听得出来话中的意思。以公主的性子,冲动下定然要找襄王对峙一番,可眼下的情形他们却看得清楚,师兄不想和襄王有牵扯。
灭族之仇,恐怕换做任何人都恨不得饮其血,吞其肉,不共戴天。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如此信赖的人,其中的百般煎熬和苦楚恐怕就只有原清越一个人知晓了。
裴青云和小风顿时愣住,裴青云倒是反应快些,忙道:“公主,先回去吧,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还需要我们来安置。”
二人在地牢里救下来的女子,有一些身子染了恶疾,神志不清,便就近安排在城中附近的客栈里,请了郎中。如今估莫着差不多了,是时候去看看她们了。
“好,各位保重,有缘再见!”宁无忧在冷静下来后也没了心思,拱了拱手离开。
看着两人肩并肩的远去,小风打着哈哈和原清越笑眯眯道:“我先去一趟茅房。”
原清越刚想说他‘懒驴上磨屎尿多’,这厮便一溜烟跑了出去,跟一阵风儿似的。
“大哥哥,怎么跑这么急?”宋炀和元元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面翻着花绳,一面瞥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禁询问道。
“嘘,我听到了一个秘密。”见状,他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来润喉,半开玩笑道:“如今,我可是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不会要被灭口吧!”
“放心吧,不会的。”宋炀一字一顿安慰。
元元在一旁接过了话茬,调皮道:“顶多会把哥哥你打一顿。”他手上还抱着一只皮毛黑亮的猫,而此刻,小风和他怀中的猫甫一撞上视线,两两对视,脑海中一股莫名的奇异感觉瞬间涌上他心头。
小风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小家伙,这只猫叫什么名字?”
元元摇了摇头,“是刚刚跑进院子里的。”
“兴许是一只小野猫。”小风兴致勃勃的正欲伸手去碰,却被一道声音制止了。
小风还算是个有眼力见的,跑出来留着给几人说话的空间,许是聊完了,只见既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客房中出来的。此时,男人在他身后笑盈盈地道,“小风兄弟当心点,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小风的手还悬在空中,将落未落,闻言几乎是瞬间便联想到山上那群起尸鬼。
小风立马讪讪的收回了手,震惊之余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膛。事到如今,算不算得上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到底跟这些阴阳八卦、鬼神邪祟,是彻底离不开了。
“我就是觉得他有点熟悉。”小风盯着黑猫那双金色的竖瞳,百思不得其解道。
“或许,你以前和小白见过也说不定。”
既明口中提到‘小白’二字,黑猫便从元元的身上跳了下来,简直优雅的不像话。一道黑影一路扒着衣袍,一溜烟蹿上既明的脖颈,端坐肩头,像个小大人似的。
少年眼睛亮晶晶,“医圣还说了什么吗?”
——
半个时辰前。
“落入藤壶一族的‘血玉’,是出自我手。”
当闲杂人都出了房间,原清越坦然道。
“其实我能猜到一二。”既明含着笑道。
消息甫一传到他的耳朵里,既明直觉不对劲儿且出乎意料。毕竟小道长几乎整日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如若有人得到消息带人来夺玉,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就只能证明这块血玉是假的。
真正见过血玉的人不多,图腾复杂,即便要做出一块假玉,也需要一定时间。
思来想去,这其中似乎只有原清越了。
“谁让藤壶族欺负我师弟了呢!”原清越惨白着一张脸,却笑得蔫坏,“况且,我只不过是略施拙计,是他们太轻信了。”
原清越在湘月村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过既明脖子上的玉坠,图案奇特,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只不过没想到会用上。
再后来,有血玉的消息传出,加上原清越有幸见过那玉坠,便想出一条妙计。他放出御虚血玉的消息,以假乱真,藤壶族没有亲眼见过,果不其然上当了。
“上头的图腾还是我托师叔刻上去的。”
原清越对师叔一向不客气,况且邢燃棋艺确实略逊他一筹,才叫他顺利得逞。
听罢,唐弈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心里头却翻江倒海,“真想不到,藤壶一族各个都自认为聪明一世,也有栽倒的一天。”
原清越想说何止是栽倒,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他开口向藤壶族族长要丹阳草交换,要知道丹阳草在北海的海域,想要得到就必须下海寻找。这不是他的长处,当然,如果交给藤壶族来做自然是可行的。
只是他没想到族长真的和他交换了。
藤壶一族一贯依附他族而活,所以,族里的长老会看走眼,既明倒是不奇怪。他一边倒了杯茶,一边漫不经心问:“外头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原清越面上一愣,“你说小风那孩子?”
“我拿到丹阳草后撞见的他,发现他被鬼魂缠上便出手相助。”他自然如实相告。
提到小风,他这才想起来一茬。
“他说要跟着来学习驱鬼,师弟,你要不要考虑收个徒弟。”原清越突然提议道。
唐弈当即摇了摇头,“我这都是些皮毛。”
画符驱鬼可没有那般简单,还是应该有一个好师父来带着,他现在还不够格。
“罢了,回头等师父出关再说。”原清越倒是没有勉强他,只道:“对了,师弟,我有句话想要问你。”
他的目光越过师弟和既明的目光交汇,既明见状,立刻识趣道,“我先出去了。”
“师兄,”见人出去,唐弈反客为主,“你根本没有用我特意留给你的血,对吗?”
原清越的思路猝不及防被他打断了。
唐弈说罢,抬手要解师兄脸上的面纱。青年这番举动咄咄逼人,原清越却只是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垂着眼睫,亲手解了面纱给他看,青年忍不住闭上眼睛。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呢,脸上红白相间深浅不一,伤疤交错,皆是由烧伤所致。
师兄被师父救下来的时候,直至身体痊愈他都陪在左右,后来忙于练功,便亲自灌了点纯阳血给师兄治愈脸上的伤。
只是,他没想到师兄居然没有用。
原清越慢悠悠的叹着气,一张脸似是有些疲惫,“我留着它,是为了告诫自己。”
唐弈刚想反驳,原清越却一转攻势,“倒是紫霄你,不让师兄省心。”
“师兄,我怎么了?”唐弈不明所以。
原清越皱着眉头问:“你飞升了?”
见他没有回答,师兄有些焦急道:“如今妖皇破除封印在即,”顿了顿,他微微压低沙哑的声音,“你在这节骨眼上飞升,必然会和烛天有一战。”
唐弈抿了抿嘴,“是师叔告诉你的?”
原清越哑然应是。
想来也是,只有师叔这种怪人,才会有天宫仙界那般了解。明明是在避世,可是一睁眼,却又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
唐弈背对着他将窗子打开,迎着窗外萧瑟的秋风,喃喃自语道:“可惜太晚了。”
他推门房门,发出“吱嘎”一声,脑中恍惚间想起自己意识昏迷时听到的那句话。
“紫霄神君三世功德圆满,神识归体,位列仙班,速速归位。”
唐弈一下子便恍然大悟,说到底,他并非飞升,而是归位,三世以来的所有记忆便如同一江潮水般的向他翻涌而来。
他的真身是菩提老祖种下的太微菩提。为一株罕见的仙界灵药,长成后食其枝叶可替人治愈伤势,且止血效果显著。
因为在仙界汲取灵气,化作人形,却因没有心脏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七情六欲。
唐弈甚至不敢再去细想,第一世的他根本算不得真正的人,不可能投胎转世。所以,是既明从中做了什么吗?
一时间屋内两个人各怀心事。
“我要亲自去见师叔。”半晌,唐弈说道。

☆、命中注定

“他嘛,方才还说了,判官笔。”既明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元元和宋炀则是一脸困惑,不晓得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狐疑地耸了耸肩。
直到唐弈从客房推门出来,才打破院子这令人窒息的宁静。小风见了青年暗自松了一口气,眼睛微阖,却又忍不住腹诽为何眼前的人竟会知晓判官笔一事。
或许真像范无救所说,逃避无用,有些事即便逃了还是注定要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一行路过了前堂,行至卧房。既明见他单手推开房门,紧接着转身就将自己推了进去。待他反应过来,青年正从容不迫的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怎么这么像我前世的恋人?”唐弈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没有错过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既明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当即反手将他拥进怀里,纠正道:“错,是前两世。”
只是前两世终究没有善果罢了。
唐弈抬头来细细打量他,毛茸茸的魔物是他亲自救下的,悉心照料,好端端的第三世变成了鬼王。他思来想去,想必这三世其中的内情只有既明心中清楚。
“我是怎么转世投胎的?”他突然问。
既明迟疑了一下,少见的面露难色。
好啊,翅膀硬了,唐弈了然一笑,“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定是我那好师叔从中帮忙。你不说,我问他便是。”
见既明稍显迟疑,唐弈忽然眼神一动。当机立断反手扒开他的衣裳,只见他左胸前果不其然有一块和他相差无几的可怖疤痕。有些年头了,却依然十分狰狞。
青年沉默了一瞬,“你剜了心作为代价。”
既明神情微滞,一时间没有说话,但唐弈却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是了,尽管他汲取灵力,化作人形,但终究和别人不同,又算不得妖。死了便落得个身陨道消的下场,哪里还能够顺利进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师叔既然能用禁术让他以身封印,拯救苍生,自然也能再一次助他魂魄归位,堕入轮回。
只是四大禁术,炼制尸鬼,以身封印,魂魄归位、逆转阴阳,皆需要惨痛的代价。
“疼吗?”唐弈心疼的抚上他胸前的伤痕。
既明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不疼。”
唐弈垂了眼眸,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在疤痕上落下一个吻。他左胸上的疤痕打记事起就有了,碗大的疤痕,让他一度怀疑过,纯阳体为什么还会留下痕迹。
如今,他明白了,这便是不可逆的禁术。
世人说紫霄是一代辉煌的战神,是残酷战争中的曙光,是救世主;在既明眼里亦是疾苦人生的救赎,可是殊不知可真正的救赎却是他。一开始亦步亦趋跟在他屁股后的小魔物,到后来的君主,如今的鬼帝,他何尝不是自己的救赎呢!
“我很高兴。”既明将头埋在他的颈部,炙热的呼吸洒在他颈间。尽管唐弈看不清男人脸上的神情,但发红的耳尖,有力而高频率的心跳声,以及直白的言语,无一不在表达着男人此刻心底的欢喜。
唐弈轻咳一声,装出一副厉色来,“一开始我可没有答应你。”
他指的是二人头一世的时候,彼时他没有七情六欲,救了小魔物,只当是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跟班。哪只有一天这魔物突然化作一个毛头小子,傻乎乎的。他不忍心丢下,便让其跟在自己身旁。
“你说,因为我身边只有你一人,所以这份情意可能只是依赖,怕我会后悔。待我历遍大好河山,享这世间繁华,看过四季更迭,日月来去,倘若那个时候我的心意还没有变,你便愿意与我结发。”
唐弈嘴角一抽,“最后这句我可没说过。”
起初他固然不懂情情爱爱,但既明到底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于情于理,都不好拂了少年的一番心意。所以才认认真真的对他说出了这样一番真心诚意的话。
只是没想到过去了数百年,既明一字一句依然记得很清楚,给唐弈一种他似乎早就料到一切,蓄谋已久。千方百计的将自己绑在他身侧,等待归位的一刻。
“所以,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是我,还与我结了这门阴亲。”唐弈双眉一挑问他。
“我没想这么快的,”闻言,既明急忙摆手否认,“似乎出了偏差,所以才会这样。”
禁术到底还是不稳定的,他曾经自以为在计算之内的一切,全然脱离了掌控。就像他以为他们的第二世会善终,可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人万箭穿心。
他还记得邢燃问过的话,“即便结局没办法改变,不得善终,你仍愿意一试吗?”
“我愿意。”
百年前,妖皇下令大举进攻魔族,无数族人被一一斩杀。他不通要领,又迟迟化不得人形,打算赴死时,有人披着血污劈开无尽的黑暗,星夜之下,带着光芒和救赎朝他伸出手。
刹那间,他就相信真的有命中注定。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尹天齐的怒吼声震耳欲聋,就连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下属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什么叫千鸟峰和藤壶族内讧,致坛内几大高手无一人生还?”尹天齐“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属下脸色灰败,密室里一瞬间气压又低了两分。
“主人息怒,”云雀忙拱手献计,“藤壶族本就不成什么气候,眼皮子又浅,左右不过是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才找上来。既然主人本就不指望他们,不如等到平西侯的援助到位,让千鸟峰东山再起 。”
“等不了了。”尹天齐眼神愈发的阴郁。
“李储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和他有牵扯的贵胄子弟委实不少,年岁不大但狼子野心,不可小觑。事到如今,便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云雀愚钝,还请主人明示。”
尹天齐抬头睨了她一眼,“新任阎罗王还没有继位,阴司动荡,是个可乘之机。”
“所以,我要你们倾尽全力,必须要赶在阎罗王继位的前头,拿到春秋轮回笔。”
下属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就连一向忠心的云雀都稍有迟疑,却还是点头应承。
判官笔绝非一般的俗物,即便千鸟峰的消息灵通耳目众多,可到底都是凡夫俗子哪敢与阎罗王抗衡。更何况春秋轮回笔怨气颇深,就算有命拿只怕没命用。
一群下属内心抱怨,脸上却不显,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有敲门声从外头响起。
尹天齐随即给了一个眼神,一众下属便低头闭嘴默不作声,一时间整间密室都安静极了,只听“咔嚓”一声,他按下了石椅上的某一处机关,密室随即被打开。
“大人,王爷在前堂等您。”小厮说完便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引着他往前堂走。
襄王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乍一瞧桌上的茶水都喝了大半,显然等候多时了。
“东西你查的怎么样了?”他抬眼问道。
“王爷,眼下不可操之过急。”
以前襄王可是鲜少主动登门,今日贸然来访实在有些可疑,又迎头被他傲慢的语气这么一说,面上挂不住不说,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彻底冷静下来。
宁无劫却截住了他的话头,“就算本王将暗卫交由你打理,准你用朝凤令,也绝不是为了让你同本王说这些没有用的。”
“我用你,是因为你信誓旦旦保证,会查出我皇兄授意的证据。”宁无劫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我既可以用你,当然也可以去找他人来助我,我劝你心术放正。”
“是天齐办事不利,还请王爷责罚。”尹天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只是一瞬便又敛了下去,诚恳道:“再给天齐三天时间。”
闻言,宁无劫正了颜色,“若三日以后你依然还是一无所获,便提头来见本王!”
小厮恭恭敬敬的送走襄王,见尹天齐面色阴沉地站在前堂,周围的仆役全都大气不敢出,生怕触霉头。他陡然将桌上的茶具都扫到地上,心中杀机四起,像一头无法控制情绪而突然暴起的狮子。
“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如今却连他都要对我颐指气使,好一个痴情种,我看当初就应该让他和闻人氏那个蠢货一起葬在那场大火里。”尹天齐的声音变得格外尖利起来,乍一听起来又尖又细。
黑鸢就立于主人身后不远处,他看见尹天齐脸上精彩纷呈,丝毫不输戏台里头唱戏的青衣。就连世人说天下第一的美人玉郎医圣原清越,他在涟洲也曾遥遥地见过一眼,凤眸狭长,不带一丝女气。
不过在他黑鸢眼里,主人才是最美的。
尹天齐矜贵而傲气,眉目之间,却有一番江南风情,将这股傲气柔和了两分,变得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即便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在他面前只怕也失了颜色。
黑鸢在他看过来前收回视线。天下皆知天生纯阳体阳气生发,样貌俊郎,他没想到竟然能出这般雌雄莫辨的妙人儿。

☆、可以吗

宁无劫前脚甫一出了大门,养了几日的嗓子便又痒了起来,他忙得掏出来一方帕子捂着嘴,猛咳了一阵。小厮当即扶住他,好半天宁无劫才放下手来,小厮瞥见帕子上头明晃晃的鲜血登时一愣。
“王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青衣粗布的小厮眼珠子转了转,“要不给宫里传信!”
宁无劫摇了摇头,收好帕子上了马车,眼看着马车进入繁华市集,他忽的一个激灵感觉头痛难忍,遂揉了揉太阳穴。
这场病来得突然,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时日无多了的感觉。唯一遗憾的,便是还没有查出真相,至今他都无法相信皇兄会做出这种事情。所以,他只得亲自跑来逼迫自己的谋士尽快查出真相。
大抵一切都是报应。
尹天齐在前堂发了通脾气,一群下人吓得兢兢战战,不敢多言。黑鸢嘱咐仆役收拾好这一地残局,忙上前拱手行礼。
“主人,襄王那头该怎么办?”
尹天齐抿唇冷哼了一声,“他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吗,查去便是,只不过嘛,他有没有这个命查就不一定了。”
“要不要属下亲自动手。”闻言,黑鸢抬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忽然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道。
尹天齐猝不及防,就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唇险些贴在他的脸颊。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立刻偏过头和他拉开了距离,垂着眼拒绝道:“不用。”
宁无劫这颗棋子迟早要丢掉的。
——
原清越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体内的灵雪蛊护住了他的心脉,原以为还需好好静养一阵子的人,不过两日,便像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的下床。绕是既明都忍不住感慨,天罗族的巫蛊之术确实神奇。
小风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医圣,蛊虫是不是都特别凶猛。”
不少话本都讲过巫蛊之术,说书先生更是说得十分邪乎,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诅咒,毒虫,毒蛊,人偶、纸人,这每一样不可谓不毒。
天罗族是个神秘的存在,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如何炼制毒蛊,被灭族后就变成了一则经久不衰的传说。有人说是因为新皇容不下他们,也有人说歪门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众说纷纭,却也有人在坚持不懈寻找天罗族炼蛊毒的秘密。
“凶猛的是毒,而不是它们。”原清越无奈的笑了笑,敲了敲桌上的瓷瓶,细长的千足虫顶开了盖子,“它们都是无罪的。”
千足虫在他手上绕了个圈,从背部的光泽看得出养得很好,密密麻麻的脚看得小风头皮发麻,能与毒虫亲密接触,果然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小风不知是天生性子直爽,还是为人心直口快,竟脱口而出,“那蛊王呢,不是都传言天罗族的银珠蛊王特别厉害吗?”
原清越定定的瞧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下颚线紧抿,“哪里有什么蛊王。”
“我族人打小与毒虫打交道,少说身上也有一到两种蛊互相牵制,来以毒攻毒。”
“天下蛊毒大大小小上百种,情蛊、蝴蝶蛊,千足蛊、蛇蛊等,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作为天罗族后裔,虽然从小练就了一身制毒的本事,大多却只是为了自保。”他似乎看穿了小风的疑惑,弯起眼角意味深长道:“直到灭族,我才知晓世人苦寻银珠蛊王。但是殊不知天下蛊毒万千,真正的蛊王却是天罗族后人。”
银珠蛊王不过是对外一说,天罗族厉害之处在于百毒俱全,万毒不侵的本事。
只可惜如今的蛊王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唐弈在一旁见他说了片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润喉,佯装不悦道:“师兄,你对他真是掏心窝子,我都不晓得这些。”
一想到师兄背负着灭族之仇,却一直对他缄口不言,独自神伤,刚到清峰观的日子基本不苟言笑,一个人默默承受。大抵真的是天公不作美,否则,以师兄的家世和性格,他现在应该过得更好。
也难怪天罗族会被人盯上,有一句常言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暗中觊觎蛊王,垂涎于蛊毒秘术,想得到天罗族秘密的人,都成为了天罗族灭族的罪魁祸首。一旦没了靠山,即便没有被灭族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不过襄王何苦安排这一切,唐弈垂着眼眸不禁了陷入沉思,若只是想要得到传闻的银珠蛊王,大可不必大费周章。以当初他和师兄的交情,恐怕在问出来的那一刻,师兄便会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究竟是什么才会致使最后灭族的惨剧。
原清越抬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弯了一双凤眼,“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喜欢争宠呢!”
小风到底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俩有些体己话要说,自觉的转身离开。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下来,他发现俩人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对亲兄弟,会斗嘴,还会打闹。
见小风走了,唐弈才正色道:“我大概知晓元圣宝图在哪里。”
原清越抿了一口茶水,语气平淡,“元圣宝图一分为四,藏有金银。倘若用来救济穷苦人家就罢了,怕就怕落在心怀叵测之人的手上。”钱财乃身外之物,可到底是闻人氏的宝藏,落入贼人手上可就不妙了。
“我和既明会去安排的。”唐弈哪里还能不明白师兄的意思,笑盈盈地安抚他。
“他跟你倒是有几分相似。”原清越笑道。
和既明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原清越却发现他身上隐隐约约总有师弟的影子。
唐弈认真的想了想,眸色柔和,“听师兄这么一说,我还真算得上他半个师父。”
——
直到深更露重,月明星稀,既明这才裹携着一身寒气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房门。
“回来了。”小道长似乎刚沐浴过,长发半干不湿的披在肩上,见了他微微一愣。
既明有些意外,唐弈居然还没有歇息。
他随即取了一旁的汗巾,再自然不过的替他擦头发,“嗯,最近忙的不可开交。”
唐弈将头往后仰舒展开来,在他怀里寻了一个安适的坐姿。听到既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委屈,青年喉咙里忍不住滚出一声低笑,“是因为妖皇烛天吗?”
“一旦妖皇烛天冲破封印,再想破酆都城的结界是易如反掌。”既明眉心轻蹙,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很,叫唐弈不禁眯起眼睛,身子逐渐放松下来。
闻言,唐弈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头长发也被擦得差不多了。他盯着既明看了好一会儿,“说起来,有阎罗王的消息了?”
既明任由他凝视着自己,半晌,又笑眯眯地搂着青年,“就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宋炀和元元和我说起过,小风身上似乎有吸引他们的味道。”唐弈心下了然了。
原来,他们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师兄说过遇到小风的时候,他正巧被鬼魂缠上才出手相救。只是可惜,他苦苦想要藏匿,却因为身上的气味而败露。而且,只要一日没有继位,他便要过一日东躲西藏的日子,永远不会有尽头。
“所以,眼下要尽快找到判官笔,压制蠢蠢欲动的十殿阎王。”既明望着他笑道。
而今烛天冲破封印在即,且阎罗王又没有顺利继位,甚至不知所踪。十殿阎王只怕又会重蹈覆辙,一个个急得要命。
倘若孔长风拿到判官笔,顺利继位,众鬼自然会安下心来,放心的百鬼夜行。
唐弈在心里头捋了一遍,“对了,温羽那头我刚传了信过去,很快就有消息了。”
既明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青年雪白的亵衣衣领敞了大半,晃得他眼花。他刚想别过脸,却又移不开眼,索性凑上去蹭了蹭唐弈的脸颊,又压着他的背,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小道长,你说等你想起来就会好好补偿我一番的。”
原是从既明嘴里说出来的,小道长起先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他便当他默认了。
唐弈的身体一下僵住了,他敏感察觉到屁股上抵着的东西,他轻抿着唇,手肘往后轻轻给了他一下。既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捞在怀里去看他的表情。
屋里头只点了一盏烛灯,在烛火下既明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乍一看,唐弈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张脸却烫的厉害。良久,他紧绷的神色和身体稍稍松懈了一些。
青年终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唐弈鲜少露出窘迫的样子,既明黑漆漆的眼神紧紧追随他,见青年紧张,便带着安抚意味的主动蹭了蹭他的脖颈,去讨他的欢心,像一只黏着主人的大狗。
男人的长发落在他的颈部,唐弈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别闹,好痒。”
感觉到他的身体不再紧绷,既明的声音格外低沉,气息粗重,他问:“可以吗?”
唐弈撞上他的目光,没有再回避。
“可以。”他蓦然碰上既明的唇瓣。
屋外夜凉如水,安宁静谧,屋内被翻红浪,一室春光。

☆、离开

翌日。
东方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唐弈抬手迷迷糊糊抹了一把脸,腰间却陡然一紧。
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才发现自己被男人手脚并用的揽在怀里。既明阴气重,身体带着一丝凉意,像个冰窖,而他浑身的不适感也已消退了,如今清爽了不少。
和煦的阳光悄悄洒进房间,给既明的侧脸镀上了一抹金光,唐弈适才静下心来好好欣赏一下。平心而论,既明这张脸的确太具有迷惑性了,鼻正唇薄,眉如墨画,说句被神眷顾的容颜也不为过。
唐弈的目光缓缓往下移,既明的上半身布满了玄色的咒文,青年心情沉重,抬手轻轻抚摸。六界大战之中,妖皇烛天对魔族立下的诅咒,而今,除非有朝一日烛天元神俱灭方才可以解除这诅咒。
就在唐弈心思百转千回时,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青年登时一愣,随即往上看去,既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将青年带入怀中紧紧拥抱着他,凑近了去轻吻唐弈的前额,一时间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倘若按照他往日的性子,旭日东升唐弈早就该起来练剑了,但眼下他却陡然生出了一种浓浓的不舍。二人彼此紧紧相拥的姿势太过亲密,而既明又像是不知疲倦一般,一遍又一遍,轻吻他的脸颊。
两人乌黑的长发缠在一起,唐弈瞥了一眼突然间心念一转,抬手摸到了先前放在床边的佩剑,手腕一转,反手一剑斩向了缠在一起的长发。长发削落,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青年拔剑收剑的速度之快让既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唐弈将缠着的那一绺长发捋好,轻轻压在枕头下。
“紫霄,我好开心。”既明的目光贪婪地在他的脸上来回的打转,微笑着轻抚他的长发。
唐弈也跟着弯了双眼,轻声笑了,“傻样。”
——
温羽没想到还会收到唐弈的信。
是一只样式精巧的纸鹤,栽栽歪歪的飞进了他的院子里,他眼皮一跳,心里头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他院子里原是有两个伺候他的下人,还是李储特意分给他的,却被温羽婉拒了,他身份低微不太习惯被别人伺候。四下无人,纸鹤落在草地上,他当即将纸鹤收进袖袍里。
“公子,”李仁敲了敲门,“侯爷将天香楼的王师傅请入府了,做了您平日最爱吃的西湖醋鱼,八宝野鸭。您就看在侯爷一片诚心的份儿上,别再生他的气了!”
闻言,温羽抿着下唇一愣。
“公子,既然我是侯爷的人,您要是有气就撒在我身上好了。您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就是,全凭您处置,反正我抗揍。”
李仁把胸膛拍的啪啪作响,拉着温羽的手作势往身上拍去,“望公子快些消气。”
天天都要面对冷着一张脸,随时可能爆发的侯爷太可怕了,他宁愿被公子打。
温羽一脸无语地看向他。
李储老远瞧见俩人站在门口,又瞥见他还抓着温羽的手,“李仁,你在做什么?”
身后响起冰冷的话语,李储挑眉,就连说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带着一股子煞气。
“侯爷,我……”李仁有口难言。
李储冷哼道:“去扎三个时辰马步。”
李仁顿时眼前一黑,“侯爷,小人腿疼。”
“你不是很抗打吗?”李储皮笑肉不笑。
李仁像只斗败的大公鸡,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的往院子走,就差一步三回头了。
温羽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拽了拽李储的衣袖,语气温和,“侯爷,你就别难为他了。”
“温羽哥,”李储有些不满,“昨日你都不愿与我多说说话,如今你却愿意为了一个李仁来向我求情。”少年瞪着他,眉头微皱,就差把‘偏心’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还不是你竟……竟说些荤话!”温羽越说声音越小,提起这茬,就气不打一处来。
温羽到底是个面皮子薄的,又不好意思说出口,面色通红。倘若不是前日少年执意让他去书房研磨,最后兴致大发将他压在书房里乱来,他的一时兴起可苦了温羽,差点被前来打扫的下人发现。
李储不由得回想了一下那时的场景——
“侯爷,小人进来打扫了。”
门外突然传来下人的声音,温羽瞪大了一双凤眼,又惊又怕。李储纵然喜欢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紧要关头到底不忍心继续逗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下人。
只不过这一吓可不得了了,平日里一向很善解人意的温羽,居然闹起了脾气。
温羽从书房出来便冷着他,饶是他哄了许久也不见他动容。以往只要喊他两声哥哥就会消气,而今不同,温羽任由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的围着他打转。
“哥哥,别气了。”李储这次好不容易逮着见到他就躲的温羽,哪会轻易放过他。
他忽而笑了,凑到温羽耳畔道:“大不了下回我提前把那些下人都打发走再做。”
温羽张了张嘴,沉默了几瞬,一张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呆呆地望着李储。
他又在说什么胡话,竟然还敢有下次。
纵使温羽的心中有些恼怒,恼他又在说些让人脸红的荤话,但却也没有还嘴。
似是察觉到他的态度软化,李储望着温羽的嘴唇弯了起来,目光柔和。他确实很了解温羽,像一株韧草,他的性子和他的心肠一样柔软。纵然有些时候和他闹了矛盾却从来没有真的打算离开他。
而李储也并不打算放他走。
趁着温羽还没回过神来,李储揽着他的腰亲了亲他的嘴角,他伸出手来,旁若无人的牵起温羽的手。李储轻轻的摩挲着他的手心,他出身不好,在花楼的时候不得老鸨龟公疼惜,一些粗活杂活他都没少做过。双手略显粗糙,自然比不得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平西侯。
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李储紧紧牵着一时动弹不得,穿过前院,仆役都在前堂侯着。李储一挥手,几个仆役便做鸟兽状四下散去,留下一桌子饭菜。
李储撩了撩华贵的衣袍,气定神闲的坐了下来,姿态优雅。他抬手夹了一筷子的鱼肉给他,笑盈盈道:“来,这道西湖醋鱼可是我把王师傅请到府上来做的。”
上回他随着李储去天香楼,他上来点满了一大桌子的菜肴,便有这西湖醋鱼。李储当时问他味道怎样,温羽就随口应了一句,味道不错,没想到他却记下了。
平西侯府的仆役都知道侯爷待他如何。
侯爷对他的确是无微不至,可他却觉得李储性子别扭得很,上次他难得穿了件艳色锦袍,李储嘟囔着不好看,催促他去换,但仆役却说这件衣裳衬他肤色。
“公子,要小的说,您平日里的衣裳都忒素气了一些,这件多衬您。”仆役对他身上的锦袍赞不绝口。
他头一回没有听李储的话,穿着新衣裳出府游玩,好巧不巧,被撞侯爷个正着。
最终李储冲他发了通脾气,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被抓回府,差点就下不来床。
“温羽哥哥,我不喜欢你对别人笑。”
温羽无言以对,“我以后都不笑了。”
“那不行,”李储急急否认,“要是你以后只对我笑就好了。”他期期艾艾地说道。
李储觉得他像一个瘾君子,贪恋着温羽的一颦一笑,温柔绵绵,才想要留住他。
想把温羽藏在府邸里头,不希望他对着别人露出欢喜的笑,见不得别人碰他。
李储这般极端扭曲的心理,一直在生根发芽着,和他重逢后,彻底开出一朵花。
万事有心皆有成,你我终将再相逢。
时隔多年,温羽早就不记得他了,不过他李储有的是时间,会让他想起来的。
只是,现在他还不能抓得太紧,否则温羽定会被他所吓到,倒不如顺其自然。
——
“都没见你怎么动筷子,不合胃口?”李储盯着温羽,一边问,一边观察他的脸色。
温羽恍惚间生出个念头来,李储是不是有些喜欢他,不过一瞬,被自己否定了。
温羽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不太饿。”
“温羽哥哥,晚上陪我去逛夜市如何?”
见温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李储当机立断转移了话题,“有什么想要的吗?”
少年一脸期待地望着他,眼底希冀的光让温羽微微怔了怔,不由得别开目光。
他鬼使神差地回道:“我想要一个家。”
他的前半生在颠沛流离,有好几次以为终于可以尘埃落定,却又是不得善终。
温羽说完自觉失言,忙道:“我说笑的。”
说罢,不敢去看李储的脸,‘噌’地站起身快步往房间里走去,白净的脸颊微红。
两人身份悬殊,他一开始就不该奢望。更何况,他自知出身低微,对于平西侯来说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一时新鲜。
李储却望着温羽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夜,温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光脚下床摸到打开的纸鹤,盯着那行字发呆。
他想,或许他应该离开了。

☆、故人

李储想带他去的夜市到底没有去成。
晚上,府上来了一位贵客,温羽爬起来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听到动静。有不少仆役跑到前院去伺候,整个平西侯府一下子灯火通明,他心下却有几分不安。
“公子,侯爷让您早些歇息。”李仁打前院一路小跑过来通传,抹了把头上的汗。
“谁来了?”温羽偏头瞅他。
李仁回道:“好像是位姓尹的大人。”
“等一下,若是有人问起我来,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改日见客。”温羽嘱咐他。
李仁应道:“公子放心。”
尹天齐竟然到河柳城来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做什么?有诸多的疑问萦绕在温羽的心头,狐疑不断,以他对尹天齐的了解,却又不得不让他往坏处想。
思来想去,他怕尹天齐来探望,才让李仁在旁人问起他时,推说他身体不适。
以尹天齐誓不罢休的性子,倘若拿不到他想得到的,决不收手。到头来怕是会把主意打在他身上,为了元圣图,让他再次沦为棋盘上的棋子,对李储不利。
离开平西侯府,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
——
温羽一反常态尤其的听话,温言软语不禁让李储沦陷其中,且对他宠爱无度。
是夜,温羽神神秘秘地拉着他。
李储被他垫脚捂着眼睛,一路上走得是踉踉跄跄,“温羽哥,可以睁开眼了吗?”
“好了好了。”温羽笑嘻嘻地收回手。
前院的六仙桌上摆着菜肴,从家常菜式到摆盘精致的点心,无不色香味俱全。
温羽眸子亮晶晶地瞅着他,“我和厨娘学着做了东坡肉,鸡髓笋,你尝尝如何?”
李储赏脸的尝了一口东坡肉,毫不吝啬的对他赞许,“口感香滑,且肥而不腻。”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下厨?”李储不解。
温羽拿出一个红鸡蛋,耳尖泛红,难掩一张脸上的羞赧,“今日是侯爷生辰。”
李储一怔,随即低头笑笑,“我都忘了。”
瞥了一眼满桌子的酒水,略微迟疑,李储挥了挥衣袖,“罢了,今日放纵一回。”
温羽倾身斟了一杯酒,“不醉不归。”
李储被灌了一肚子的烈酒,拉着温羽的手捏了半天,直说醉话,扑过来去抱他。
温羽叹了一口气,“侯爷,您喝醉了。 ”
“温羽,我没有醉,”李储冲他傻笑,“我真的好开心,你会一直陪我的,对吗?”
“会的。”温羽从善如流,“我扶您回房。”
“——温羽。”
黑夜中,李储一双眸子亮的吓人,温羽险些被吓了一跳,“侯爷,我先回房了。”
李储不肯,“不准走。”
他一用力将温羽带到床上,一边搂着他的身子不让他离开,一边叫他的名字。
温羽眼睛紧闭缩在他怀里,浑身僵硬的像块木头任由他抱,滚烫的呼吸,如擂鼓的心跳,交叠在一起。良久,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不清楚度过了几个时辰,直到李储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他才挣脱了怀抱。
说来好笑,坚固的桎梏原来只要轻轻挣脱一下就能逃出来,只是他没有看破。
温羽望着他的睡颜,眼眶泛红,“再见。”
——
趁着夜色渐浓,温羽溜进了他的书房。
唐弈在信中提到的元圣图,他在李储的书房的箱匣中见过,他没有防着自己。
听闻,原是闻人氏的东西,既是如此更应该物归原主才对,他忙不迭收起来。
慌乱中,他瞥见匣屉里的物什,是一枚红底黄字的平安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绣工一般,针脚歪歪扭扭,像姑娘家刚学女红的绣工,温羽却如雷轰顶。
原因无他,这正是他亲手绣的平安符。
当年,尹天齐带了一个女孩,叫她小楚。身娇体弱,病病殃殃的,他便亲手绣了一个平安符交给她,保佑她平安喜乐。
却没有料到,如今竟然在李储的手上。
“小楚,小储。”想不到,小楚就是李储。
原来,两人早就见过面了,温羽瞬间只感觉头脑一阵轰鸣,当真是造化弄人。
温羽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了,他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箱匣匣屉,快步往大门走去。
漆红的侯府大门近在眼前,拉开金漆兽面衔环就可以逃出,彻底离开平西侯。
温羽的手轻轻搭上门环,他前前后后写了两封信飞鸽传书,仔细算下来应该到唐弈手上了。他买通了守卫,又私底下雇了辆马车和车夫,等他回涟洲,便亲自联络唐弈,想办法尽快同他们汇合。
想着,他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外头不出所料停着一辆马车,门口的守卫见了温羽冲他颔首。进展顺利,让他不由得沉沉的出了一口气,心下有几分遗憾。
偏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才知道年少时见过的孩子是李储,他有些慌乱不已。
温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道:“阿伯,不要走官道,抄近道,要快些赶到涟洲。”
他花了二两银子雇的车夫,是个经验很是老到的中年车夫,缩短路上的时间。
“温羽,你要去哪儿?”一道冰冷的,不夹带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激起千层浪。
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车帘,李储眼神晦暗不明的紧盯着他,像盯着猎物一般。
温羽被抓包,脸色一瞬间变幻不定。
“李储,”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你不是应该在房间里的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配合你演这出戏。”
温羽手脚冰凉,“你什么意思?”
“你不该惹我生气的。”李储跃下马车,一步步向温羽逼近,“哥,你还能去哪里?”
温羽百口莫辩,“我、我要出一趟远门。”
李储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眸色幽深,一张嘴语气带着嘲讽,“赶回涟洲找襄王?”
见他不答,李储变本加厉,“不是他,难道还有别的野男人?”他的态度很恶劣。
一番话,将温羽践踏在脚下,青年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一张脸透着痛楚。
“不是的。”他苍白无力的解释。
李储朝他丢过来一只鸽子,洁白的羽毛上染着鲜血,死去多时,是一击毙命的。
温羽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飞鸽传书放出去的小白鸽,竟然落得这地步。
他脸色瞬间苍白,“你早就知道了。”
李储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这侯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就连你也是我的。”李储挑起眉头,做出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道:“我不许你离开。”
假扮车夫的李仁摘了草帽,脸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温羽,“公子,您别闹脾气了。”
“闹脾气?”温羽一脸难以置信,只得暂时略微放缓了语气,“李储,你不要逼我。”
说罢,温羽掏出携带的匕首,他原本是想他留着防身所用,没想和他撕破脸。
李储脸色再也绷不住了,“你要杀我?”
温羽有些迟疑,“你逼我的,放我走。”
李储低垂着眼睛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气氛变得很压抑。
在温羽一脸慌乱的神情中,李储表情淡漠地径直向他走去,轻易抓住他的手。
“你手抖得好厉害。”李储伏身看着他。
少年在温羽惊愕的目光中,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前,狎昵道:“我给你个机会。”
温羽警惕地问:“什么?”
“倘若你一刀没有杀了我,温羽,你就再也别想逃出去了。”他眼底酝酿着疯狂。
温热的气息扑在温羽脸上,他条件反射般的往后退了两步,内心十分的复杂。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张六爷,畜生不如的人被既明补了一刀,算不得亲手杀的。
而今,他面对李储自然是下不了手的。
温羽渐渐红了眼圈,“李储。”
“你输了。”李储声音柔和,他在赌,赌温羽对他有一丝真心,看结果他赌对了。
原以为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在他得知温羽的念头,大梦初醒,皆是镜花水月。
一些疯狂的念头不断翻涌,想将温羽关在房间里头拴着他,让他永远逃不掉。
可就在刚刚,他彻底压制了这些念头。
他根本就没有被温羽灌醉,佯装出一副醉态想看他做什么,最终他如愿以偿。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李储问。
说罢,还不等温羽回答,他便道:“我亲眼看到了一滴眼泪。”一滴温羽的眼泪。
温羽瞪大眼睛只觉得丢脸,一时间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原来你就是小楚。”
“你想起来了,”李储眉头一蹙,想了想又摇了摇脑袋补充道:“还是说你看到了?”
温羽回道:“我看到了。”
“温羽,”李储和他相对而立,缓缓问出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眉头越锁越紧,“当然是尹天齐他……”
“是我,”李储蓦地打断了他,“是我让他把你从花楼赎出来。”他语气有些急促。
温羽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感觉天地间一阵天旋地转,“我、我以为是他才……”
温羽的鼻头酸的格外厉害,握着的匕首一下子滑落在地上,好半天缓过神来。

☆、汇合

李仁感觉到气氛稍有缓和,忙不迭开口周旋道:“侯爷、公子,咱先回府上说。”
“可……”温羽面露难色。
李储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却还是轻声提点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一时间,计划赶不上变化,温羽满肚子计划只得就此作罢,神色复杂的回府。
“侯爷,公子,我去叫厨房做些宵夜。”
一进府,李仁就找了借口开溜,在他看来公子有心结未解,眼下是个好机会。侯爷对公子可是十分上心,倘若他和侯爷推心置腹地谈心,一定能解开心结。
待李仁脚底一抹油的溜了,前堂就剩下他和李储两人,一时间针落可闻。温羽心头一颤,坦白道:“我拿了元圣宝图。”
“我知道。”李储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我、我不是要给尹天齐。”温羽忙解释。
李储和尹天齐表面兄弟相称,可是私底下实则是竹柏异心,他不会看不出来。
李储正思索,就听温羽再度开口,“我要将元圣图物归原主,交于天罗族后人。”
“闻人氏应该早就被灭族了,你的意思是尚有侥幸活下的人。”李储沉吟片刻道。
温羽头微垂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即便搭上性命,我也定然不会让元圣宝图残页,落在尹天齐手上。”
“温羽,你瞧这就有些麻烦了,”李储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我可是答应了他的。”
“李储,我知晓你的为人,”他被少年直白的目光看得心虚,道:“求你帮我一遭。”
李储呵呵一笑,看着他挑起眉头,半愠半笑地道:“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求你。”温羽表面不言,内心疲惫得很。
温羽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像是雨夜里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他的心微微动摇。
“倘若侯爷肯帮我,我不会离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若你不肯,便杀了我吧!”
温羽见他一直没有言语,情急下开出了条件却越说越艰难,最后索性闭上眼。
殊不知他睫毛微微颤抖着,一脸隐忍的模样实在太惑人了,让人想要狠狠地欺负他一番。舔舔发痒的牙根,李储此时此刻惊觉连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来。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少年一张脸露出几不可察的微笑,喉结略略动了下。
温羽含糊地应了声。
李储俯下`身吻他的嘴唇,在他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松开他,如是再三,直到青年的嘴唇红艳艳的像一朵娇艳的鲜花。
他揽着温羽起身解开腰带,在温羽逐渐惊慌失措的目光中,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储很清楚他的行径恶劣,明明只要告诉温羽真相就好了,他却手段卑劣的故意隐瞒下来,佯装做交易。一面又发觉温羽更是狡猾得很,显然知晓自己经不起他的诱惑,却直白的说什么都可以。
未免狡猾的有些犯规了。
“温羽哥哥,”他一边宽衣解带,一边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惹我生气的惩罚。”
温羽头一遭感受到压迫感,李储的年纪实则比他小上几岁,却有种上位者的气魄。
当夜,李储黏着他,“你要带我一起去。”
温羽一夜没少被李储折腾,到后来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只得嗯嗯啊啊的打哈哈附和他,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储床上的手段一向不少,加上还是带了一点惩罚的意思,温羽没少被折腾。
“温羽哥哥,带我去嘛,我保证会听话。”
少年不顾他全身微汗湿透,捏着温羽腰间的软肉爱不释手,“我让李仁去准备。”
温羽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暗自腹诽多大的人还像个粘人精,不多时便睡着了。
翌日,旭日东升。
李储在他的脸上烙下个吻,俨然恢复了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温羽哥哥,早上。”
只不过嘛,如果忽略少年被子下在温羽身上四处乱摸的手,或许还像一回事。
温羽一把拍开他乱摸的手,“该起来了。”
他说罢,直起身感觉腰酸的厉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几句。
不过幸而李储并没有食言,私下和府上管事的人交代一番,带着李仁收拾好行李便上了马车。抄了小道,温羽盯着他的手低头思索片刻,忽然想到府里头。
“你府上的下人底子清白吗?”温羽问。
李储却捕捉到他的意思,“你担心我。”
温羽被哽住,“说正经儿的。”
李储笑弯了一双眼睛,“你放宽心,我府上的人我最清楚。”他知晓温羽在担心。
听李储的意思温羽稍稍放下心来。
“小储,倘若我说要你收手,和我一同去对付尹天齐如何?”温羽没头没尾地道
李储耸肩,“我不打算淌这趟浑水。”
“你不是正在淌吗?”温羽面不改色。
“小储,以尹天齐的性子来说,若知道你放我将元圣图带走,后果是什么样呢?”
李储突然坦荡地笑了笑,“你啊你,这回祸闯大了就算是死,也得死在一起了。”
——
两日后。
“你是说还有尸鬼埋伏?”唐弈惊骇。
“是的,救出来的姑娘里,有人说千鸟峰少说做了百具尸鬼。”裴青云沉思着说。
“可是三清铃已毁。”原清越一筹莫展。
既明提醒道:“眼下还需寻得判官笔。”
温羽大半个身子倚靠座椅,“尹天齐的人必定也在四处寻找。”
闻言,小风眼神闪烁一下,“如果、如果没有找到判官笔呢,我们又会怎么样?”
“若判官笔落入贼子之手,咱们几个恐怕就只能一起等死了。”医圣半真半假道。
“我倒是不怕死,”元元人小鬼大,说罢偏头对着小风哼哼一声,“不过听闻那位大人的手段狠辣,剥皮抽筋都不在话下。”
不过这番话倒提醒了唐弈,恍惚间想起答应过孟灵语的话,他眼皮不禁一跳。
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既明,男人却好似知晓他的心中所想,用嘴型让他放心。
小风却被唬住了,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温羽摸出一块叠好的手帕,帕子里包着一张残页,“原公子,元圣图物归原主。”
原清越忙得接过道谢。
“尹天齐手上有前两张残页,剩下的第三块残页在李储手上,第四块不得而知。”
原清越不疾不徐地道:“多谢公子,只要确保没有全都落在他手上就是好消息。”
“尹天齐三番两次前来拜访,就是为了他手上的元圣残页。”温羽倒是通透得很。
小风瞥了一眼门外头的人影,悄悄压低了声音问:“不过,把他晾着真的好吗?”
居然敢把平西侯拒之门外,小风仔细想想只觉得有些后怕,人家好歹是侯爷。
温羽不觉得有什么,“我觉得好得很。”
李储整日在马车上乱来,害得自己一下马车腿软得像面条,这只是一点教训。
——
甫一入夜,小筑里安静极了。
殷楚悦对既明略略一拱手,“帝君,尹天齐的人有所行动了。”
“看来是坐不住了。”既明冷哼了一声。
殷楚悦皱眉,“要不要想办法杀了他。”
她知道尹天齐的心思,只要他一死,判官笔自然而然便不会落入他的手上了。
“倘若杀了他便没了后顾之忧,孔长风更不会想要去继位了。”既明若有所思道。
“可是万一他叫他拿到判官笔……”
既明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了,还有一事要禀报,”殷楚悦将目光投向远处放空道:“襄王近来身子抱恙。”
闻言,既明微微眯起眼睛,“前阵子还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抱恙?”
“不清楚,”殷楚悦摇了摇头,“不过看襄王病入膏肓的样子,应该活不了多久。”
“我知道了。”既明蹙着眉头挥手,殷楚悦见状立刻心领神会,了然地躬身退下。
“身子抱恙?”唐弈从阴影中走出来。
既明抬手替他拢了拢衣衫,闻言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将人困在自己怀里。
唐弈任由他搂着,“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既明不答反问,挑起下一个话题,“紫霄知道有什么病症会在短期内发作的吗?”
唐弈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道:“我对医术一窍不通,想知道还得去问我师兄。”
话一说出口,他就明白了既明的意思。
唐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
既明冲他含笑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
“好了,不说别人了,”男人微凉的唇瓣落在了青年柔软的唇上,低声道:“你的佩剑通天还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唐弈迟疑了一下,“剑灵?”
他一门心思都扑在旁的上,确实将佩剑的剑灵忘在了脑后,只可惜寻不到了。
唐弈表情稍缓,“它应该进入轮回了。”
他的通天剑剑身碎裂数段,连带着他的剑灵消散在六界中,进入了六道轮回。
唐弈转身握住既明的手,态度坚决,“所有因为他而失去的,我都会从他身上一点点讨回来。”
既明清楚,青年指的是妖皇烛天。
待烛天破开封印重见天日,他们将迎来最终的一战。

☆、踏莲毒仙

“你邢燃师叔让我转告你,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唤回你的剑灵。”既明踌躇片刻道。
唐弈一脸狐疑,“什么法子?”
通天剑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唐弈依次滴入了鲜血,丢入头发,“这样就可以了?”
上头燃着的不是一般的火,而是活大地狱的冥火,焮天铄地,燃烧的火焰中带着抹耀眼的蓝光,火势炽盛,在活大地狱中一般用来惩罚为非作歹的恶鬼们。
厢房中,元元猛地睁开眼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他迷茫的挠挠头。
清晨,朦朦胧胧的雾气消散,宋炀和元元甫一出来就看到立于院子的通天剑。
元元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冥火中的通天剑,一步步往前走去。
宋炀眼皮一跳,拦住他,“冥、冥火。”
“既然会唤起他的记忆,便罢了,”唐弈的声音从房间传来,“我希望他一世平安。”
“紫霄。”既明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半晌,传来唐弈的轻笑声,“没有剑灵我不也是一样过来了。”房间被他推开了。
元元好奇地问:“大人,什么是剑灵?”
“剑灵是一把佩剑的灵体,”唐弈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不要去靠近它。”
元元有些不解地问:“没有剑灵,大人的通天剑还能够发挥出它全部的力量吗?”
唐弈神色凝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既明紧随其后出了房间,手一挥长剑下燃着的冥火变成一颗珠子飞入他手中。
男人的视线落在元元身上,唐元圆嘟嘟的小脸带着丝困惑,他却旋即离去了。
唐弈利落地闪身接过长剑,细细抚摸着剑柄上的层层纹路,随即收好通天剑。
“听闻有判官笔的着落了,元元宋炀,你们留在家里看家。”唐弈转身嘱托二人。
两人立刻应承下来。
元元回想到第一次见大人,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唐弈提着一把剑,只是惊鸿一瞥,他却觉得没来由的熟悉感。
就仿佛,他曾经和这把剑并肩作战过。
“别担心了,大人他、他会没事。”宋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他。如今他可以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长,无疑是个好消息。
——
荒郊野岭,一片死寂。
唐弈和既明一行人探出头,眼见着尹天齐和手下进了山腹,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先去探路。”他说罢,便提剑跟上。
小风一脸不情愿,“我也要跟着去吗?”
“你在外头好好待着就行,不过会不会被鬼缠上就说不准了。”既明抬头瞅着他。
小风头皮发麻,“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荒无人烟,四下阴气颇重,小风忍不住腹诽一个个比地府的牛鬼神蛇还可怕。
一行人一进入山腹之中,四下望去只见墙壁嵌满了明月珠,犹如拳头一般大。
“竟然是满墙的明月珠!”小风吞了吞唾沫瞪大眼睛感慨着,还上手摸了一把。
唐弈想告诫他不要乱碰,还未开口,脚下踩着的地面一空,‘吱呀’一声,地砖翻开整个人来不及反应瞬间就掉了下去。
“——紫霄!”既明到底手疾眼快,下意识伸手抓他的手,不过转息,地上的地砖就以迅雷之势关上了。山腹里的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寂静无声,倘若不是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在这般看似万籁俱寂的气氛之下,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小风亲眼目睹吓得大惊失色,忙俯身仔细地检查那块地砖,却看不出端倪来。
既明无奈地抬手按按额角,神情颇有些淡漠地剜了他一眼,“不想死就别乱碰。”
小风缩了缩脑袋自知惹祸,带着一脸歉意规规矩矩地跟上,生怕再惹出岔子。
“既明兄,前面有一个岔口。”眼见着到了两条路的分岔路口,原清越眉心轻蹙。
范无救偏过头左右看了看,缓缓收回踏出去半步的脚,“帝君,眼下该怎么走?”
一路上四人走得小心翼翼,眼下面对左右两条路十分纠结,心中不免沉甸甸。
原因无他,左侧是灯火通明,暖色的明月珠透着一丝温馨,变得柔和了起来。而右侧的路却是尤其昏暗的,仅有的几颗明月珠不断闪烁着,处处透露着一丝毛骨悚然的诡异感,看得人汗毛竖立。
“前路想必会颇为艰辛,”既明来回打量了片刻,略有迟疑,“你随他们去左边。”
范无救点了点头,“是。”
明月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原清越等人逐渐放松了警惕,慢悠悠地前行着。
小风却四下望了望,“好像有脚步声?”
范无救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抬,“应该是咱们的脚步声,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一共四个人的脚步声。”医圣说罢,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去,面色越发的难看。
而今,范无救正飘在空中,足不沾地,既明又走了另一条路,哪里来的四个人。
“不好。”范无救召出招魂幡,巨大的幡旗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小心附近有埋伏。”
范无救将招魂幡置于眼前,一道道暗器疾如雷电来势汹汹,却被他一一挡下。
“哼,一个见不得光的鼠辈!”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范无救面色从容。
两道黑影从上头蹿了下来,手呈鹰爪状直奔几人面门而来,显然是有备而来。
原清越熟练地向左侧一滚,双足灌力足尖一点蹬在墙壁上,借力掷出枚白棋。
“——噗”
别致的棋子上灌满了真气,来人猝不及防被棋子打中前胸,兜头吐了口鲜血。
原清越冷哼道:“身手不过如此。”
另一头,还没靠近范无救,黑衣人眼前一花被扼住了喉咙,被他捏碎了脖子。
范无救眼里充满了讥讽,“竟敢在我黑无常的面前装神弄鬼,你还是嫩了一点。”
小风见两个人对头倒在地,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走上前,脚下突然顿了顿。
小风只听得‘咔嚓’一声,地砖掀开,原清越霎时掉了下去,只留下错愕的两人。
“我、我……”小风‘我’了半天,哭丧着脸。
范无救揉了揉眉心,“行了,先走吧!”
——
原清越落地四周一片漆黑,不得不打开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听到细微的动静。
“滴答滴答——”
原清越竖起耳朵贴在墙壁,滴答滴答的声音愈发的清晰了,附近竟然有水声。
放眼望去,山洞四面都是巨石,应该并不容易听到动静的,只能说明有河流。
顺着水声应该能找到出口,原清越想通以后蓦地眼前一亮,当即打量了一番。
“王爷,他进去好些时候了。”仆役禀报。
宁无劫定定地站在溪水边,目光落在清澈幽深的溪水上头,有鱼儿在里撒欢。
仆役皱着眉道:“要不派人进去看看?”
宁无忧却摇了摇头,“不可打草惊蛇。”
顺着淙淙的水声来到小溪,原清越见到蓝天竟有种亲切感,忍不住眯起眼睛。
他原本以为会撞上黑衣人,想来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是摔得有点疼。
“晓晓。”久违的名字让他一瞬间失神。
四目相对,原清越面上一愣,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碰见“熟人”。
宁无劫没等到尹天齐出现,却等来了此生不敢再想象的人,目光死死盯着他。
原清越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摸了摸腰间别着的一把青霜剑,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平日里头鲜少主动用剑,但扫到宁无劫身后跟着一批人,或许还需要自保。
“你是来杀我的吗?”他语气极尽冷漠。
闻人氏而今就剩下他一人,只要他一死天罗族彻底被灭族,世间再无天罗族。
“王爷,情况好像有些不对。”仆役认得他就是画像里头的人,虽带了面纱,可他早就在王爷的书房里头见过了许多回。
就算眼前人化成一缕黑烟,仆役都敢拍着胸脯说他认得出,但眼下不太对劲。
原清越还没顾得上拔出剑,一声刺耳的鹰唳声就骤然响起,他神情蓦地一变。
“不好,有埋伏,保护王爷!”
宁无劫身侧的十来名侍卫,立刻拔刀死死盯着四周的竹林,一副护主的模样。
一支支箭羽犹如过天星般,原清越登时用青霜剑横向一挡,又是熟悉的箭雨。
十来个侍卫陆陆续续倒下,“箭头上淬了剧毒”有人喊了一句,瞬间便没了气息。
原清越呵斥,“宁无劫,还愣着干什么?”
几枚小巧的袖镖直奔他来,原清越横身侧移荡剑挡住袖镖,转瞬间腾挪数尺。
原清越一系列的反应极快,但几发暗器的速度却更快一些,手臂被袖镖划伤。
“该死的。”他一手执剑,如临大敌。
余光却瞥见一抹黑影袭来,原清越下意识将长剑举在身前,是有人扑向了他。
两枚袖镖直直没入后背,宁无劫的身子短暂的僵硬了一下,低声道:“别害怕。”
原清越的长剑没来得及收,只感觉到阿衍的鲜血汩汩涌出,直烫得他放了手。
“我没有对你的族人下手。”宁无劫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一丝喘息声。
原清越骤然紧绷,“宁无劫,你怎么样?”
“别动,让我抱抱你。”宁无劫死死抱着。
原清越眼中升起一片雾气,他感觉到肩头似乎湿了一小片,不禁瞪大了眼睛。
“宁无劫!”原清越捂住他的伤口,但鲜血却源源不断地流出,将他的手心染红。
宁无劫的气息愈发虚弱了,他却固执的死死不肯撒手,“我喜欢听你叫我阿衍。”
“少废话,吃药!”原清越红了眼,翻出瓷瓶倒出两粒止血药,想要喂给宁无劫。
宁无劫却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晓晓,以前我说过倘若我负了你,我便死在你的手上请罪。”
他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怕是熬不住了。
“晓晓,我求你别恨我。”他断断续续道。
宁无劫是一个利己的坏人,他情愿闻人晓真的恨他一辈子,便再也忘不了他。
临了,却又舍不得了。
“我不恨你了。”原清越声音颤抖。
他一脸满足的笑了,“我、我心悦你……”
宁无劫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似是想要亲手掀开雪白的面纱,却缓缓落了下来。
原清越眼见着他的手滑落下来,伸手想想抓住他却慢了一步,“阿衍,太迟了。”
其实,我已经在心里叫了你几百次阿衍。
虹光乍现,天降祥瑞。
“踏莲毒仙下界历经情劫,度尽苦厄,位列仙班,速速归位。”
几抹朝霞将天际映得发红,邢燃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眼,“师兄,终究还是来了。”
想要改变的,能否就此改变?

☆、剑灵

青霜剑拔出,溅落一地鲜血。
原清越此刻完全冷静下来,方才觉得有好几处蹊跷的地方,或许还另有死因。
他的青霜剑并未伤在要害,这一剑并不足以要了阿衍的命,那究竟是何原因。
原清越俯下`身扣住他手腕,片刻后神色严肃地蹙起了眉头,“体内竟然有蛊虫?”
他咬破食指,鲜血的味道吸引着蛊虫。
半晌,指甲大小的虫子爬出,从宁无劫腹部的伤口钻出的,嗅着鲜血爬过来。
一滴鲜血落在蛊虫的身上,只见银珠蛊虫的身子轻轻一颤,瞬间失去了性命。
原清越见状心下便了然了,银珠蛊虫几乎蚕食了他的身体,他才会这般虚弱。
而宁无劫对蛊虫一窍不通,所以能做到的只有他身侧的人,他眼神带着狠戾。
指尖缓缓掐入莹白的手心,原清越提着佩剑旋即原路返回,脸上带着抹决绝。
——
唐弈抬手摸着四周的墙壁,却只摸到一了手黏腻,是苔藓。怎的长在这地方?
沿途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期间周遭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消磨着他的意志。
唐弈在心里默念着清心咒,一道影子略过他霎时抽出长剑,却只是一只松鼠。
松鼠站在它面前左右张望,小眼睛似乎在打量附近的环境,随即惶然弓起身。只听它发出‘吱吱’的声音,就逃也似的一蹦一跳的跑出老远,唐弈见状怔了怔。
“是我大惊小怪了吗?”他不禁喃喃自语。
一道劲风陡然从背后袭来,唐弈迅捷地挽出剑花复一横推,只听得‘当啷’一声。
惯性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麻,尹天齐手握长剑傲然立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清峰观的唐弈?”他轻飘飘地问。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唐弈是也。”
“呵,”尹天齐冷笑了一声,抬手一挥整个石洞立刻灯火通明,“我拿到了判官笔。”
唐弈面不改色,“你碰不了它,不是吗?”
判官笔就放置在石洞中央,若是尹天齐能顺利使用判官笔,就不会守在这里。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尹天齐碰不得它。
闻言,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尹天齐眼神中带着一丝戾气,“我确实是碰不得。”
唐弈长剑指地,“你知道就好。”
尹天齐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咧着嘴话锋一转道:“其他人也休想碰得。”
话音一落,尹天齐挥了挥手,立于身侧的数十位黑衣人一拥而上,从他们起手的招式来看,一招一式皆是无比狠辣。
唐弈穿梭在数十人之中,见招拆招,身形轻盈,矫若游龙,竟不落一点下风。
尹天齐看到他被剑刃所伤,怎料皮开肉绽的伤口瞬间止血,他不禁瞪大眼睛。
他的笑意逐渐消退,“天生纯阳体?”
唐弈身形站稳,冲他一颔首算作回答。
上头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正趴在地上,显然是掉下来的。
范无救倒是最快反应过来,在落地的瞬间招魂幡轻轻点地,调整好备战状态。
孔长风可就没那么好运了,落地时屁股都要被摔成八瓣了,龇牙咧嘴的起身。
“唐道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范无救将招魂幡立于地面上,口中不断地念咒。
“众鬼在下,听我号令,百鬼夜行——”
招魂幡下亮起了一束白光,一头头恶鬼从幡旗下爬了出来,发出阵阵低吼声。
“我的天。”见状,小风紧紧捂住嘴。
另一边,既明的身影融入黑暗,觉察到墙壁和地面有机关,谨慎地一路前行。
“拿命来。”一声娇喝遽然传来。
只见一根根飞针猝然而至,既明将长刀横于胸前,屈膝前顶,银针被悉数挡下。
云雀见几发暗器没打中,迅速撤退不打算恋战,却被拦下,来人身穿一袭黑袍。
小菱手持双锤于黑暗中走出,慢条斯理摘下头上的兜帽,“云雀,好久不见了。”
“你没死?”云雀一脸的骇然。
“看来你巴不得我去死。”小菱勾着唇瞟她一眼,目光转冷,“可惜让你失望了。”
“今天,我就要替采颜姐姐报仇雪恨。”
孟灵语笑盈盈道:“你可得悠着一点。”
云雀看上去身材十分臃肿,可是动作却迅捷无比,身形灵活,丝毫不显笨拙。
小菱双手的双锤顺势划过,云雀见来势汹汹急忙拿剑招架,却被她步步紧逼。
云雀心里顿时有些慌张了,小菱几招将她逼得无招架之力,被生生敲碎头骨。
孟灵语手上摇着一把折扇,美艳的脸蛋上似笑非笑地道,“画皮总算有着落了。”
小菱看不惯她妖气的样子,孟灵语却施施然走到她的面前,“当真是一箭双雕。”
小菱冷哼一声。
“不要哭丧着一张脸嘛,”孟灵语蹲下`身去检查尸体,“日后,姐姐给你画一张。”
小菱:“……”
——
尹天齐的身上有不少伤口,只因为纯阳体飞快结了层血痂,却已是强弩之末。
唐弈执剑和他相对而立,“尹天齐,你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为何还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尹天齐眼神一寒,“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霎时间,绛色光芒直冲天际,震耳欲聋的声音便响遏行云,他登时大惊失色。
天生异象,必有殃灾。
原清越一来就撞见这场景,石洞里被一股阴郁之气所笼罩,一时间平地起风。
“什么东西?”小风忙得稳住身形。
一颗珠子飞进尹天齐体内,他面容因疼痛隐隐扭曲了几分,似乎是难以消化。半晌,尹天齐堪堪维持住身形,九条赤红的尾巴如火一般,双眼则带着猩红。
孟灵语目眦欲裂,“九尾妖皇烛天。”
小菱的神色倒是稍显复杂,眼见尹天齐变得不人鬼不鬼的,着实有一些骇人。
范无救脸色变了变,“他居然做了载体!”
小风拍了拍受到惊吓的心脏,闻言一脸困惑地问了句,“范无救,什么是载体?”
“烛天冲破封印只有元神,没有□□,所以承载他力量的人,才会被称为载体。”
唐弈的面色好不到哪里去,握紧了剑代他回答小风的问题,心却渐渐沉下去。
——
小筑内。
自打天边生出异象以后,唐元的精神状态就变得十分糟糕,宋炀一脸的不安。
宋炀拍了拍他的肩,“元元,你还好吗?”
元元却感觉到头痛欲裂,有种异样的气息在身体狂躁涌动,搅得他浑身发疼。
“天地浩大,万物有灵。”
“好你个臭小子,居然躲在我的佩剑里!”
“和我的通天打个招呼吧!”
“剑灵,就叫,唐——源——”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唐元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脸色剧变,最终呆呆地盯着地面,宋炀大气不敢出。
“宋炀哥,我要去做一件事。”他坚决道。
“元元——”
唐元却头也不回的跑出去,原来他根本不是一般的地缚灵,甚至都算不得人。
通天剑在大战中寸寸断裂,他失去真身进入轮回投入人间,而今终于恢复记忆。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主人——”一众杀手的脸上惊恐万分。
尹天齐掐住两人的喉咙,将二位杀手活生生地吸成了人干,将干瘪的,死不瞑目的狠狠二人抛在地上,仿佛是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一般,他一脸癫狂之色。
一时间,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尹天齐,你真是个疯子,”唐弈在瞬间惊愕后最快反应过来,“你就不怕反噬吗?”
“不过,你既然是天生纯阳体,为何会变成九尾烛天的载体?”范无救难以置信。
闻言,唐弈却是明白了什么,漆黑的瞳孔猛的放大,惊道:“禁术,逆转阴阳!”
此言一出,犹如一道惊雷,在场内炸开。
纯阳体的体内阳气充沛,加上和妖相互克化无法成为载体,就只有逆转阴阳。
孔长风惊讶的张大嘴,“雌雄同体?”
‘雌雄同体’三个字听在耳里,尹天齐粗长的尾巴骤然拍在地,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势。
一条尾巴倏地向小风打来,他连滚带爬却还是被拍了一下,身子重重摔在地。
他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范无救忙得飞身将其扶起,原清越伸手在他穴位点了两下,“你先扶他去休息。”
唐弈长剑点地陡然劈过去,却被尹天齐一尾巴甩到了一旁,“你还像是个人吗?”
“你还真的可笑又无知,”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你难不是纯阳体吗?”
“你不可能不清楚被人囚禁,当成药引存在的滋味吧,伤痕累累,被人一刀刀将你结痂的伤疤剜开,变成彻底的药人。”
“对了,我都差一点给忘了,你是在清峰观的庇佑下长大的。”他一掌打在唐弈的胸口。
五脏六腑像是瞬间移了位,一口鲜血当即从嘴中喷了出来,唐弈喘了口粗气。
“说到底,我们一点也不一样。”
蓬松硕大的尾巴似发了狂,一行人显然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全部都落了下风。
“当然不一样。”唐弈冷笑一声,抬手用衣袖擦拭嘴边的鲜血,“你只是一个暴君。”
“如此大仇得报就应该放下,但你却变成了另外一个刽子手,害死多少无辜的人。”
“师弟,”原清越立刻迎上去,淬了毒的青霜剑一剑劈向他面门,“尹天齐,去死!”
“呵,”尹天齐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敢小觑烛天大人的力量,还真是不自量力。”
连人带剑被他打落在地后,原清越旋身反手射出十枚棋子,打在他的尾巴根。
一声带着兽性的低吼传来,尹天齐动作肉眼可见的迟疑了,几个人眼睛一亮。
原清越心中燃起了希望,“师弟,他的弱点就在尾巴的根部。”只需要逐个击破。
范无救立刻拾起招魂幡,原清越运起了轻功脚下莲步微错,几枚棋子顺势而发。
趁着尹天齐挥着尾巴抵挡,唐弈瞅准时机只身便扑了过去,利剑径直`插`下去。
长剑不偏不倚扎在尾巴上,将整根尾巴狠狠地钉在地面上,鲜血喷溅,唐弈雪白的道袍似开了朵朵红梅。尹天齐的脸上一瞬间勃然变色,身子也顿时一颤。
剩下的几条尾巴胡乱挥舞,把范无救和原清越二人给打伤,直搅得一地灰尘。
尹天齐受到了烛天的影响,显然在一步步逐渐的失了本性,变得愈发的残暴。
越来越有烛天当年的模样了。
他的另一条尾巴缠住唐弈,青年几乎透不过气来,险些窒息。就在他以为今日会命丧于此时,千钧一发,只看见三道微光径直穿过石洞,一一融入通天剑。
一时间长剑震鸣,色如霜雪,寒芒四闪。
“元元,你、你怎么……”唐弈目瞪口呆。
元元的身量就像柳枝一般,和通天融为一体后拔高了不少,样貌也大相径庭。
“主人。”他咧嘴一笑,带着一股孩子气。
“孟婆,帝君大人呢?”范无救起身问。
孟灵语回道:“处理埋伏的起尸鬼。”
如今,孟灵语灰头土脸的,她发现别说是想要打败尹天齐,连近身都是问题。
只有唐弈和原清越能够稍稍靠近。
小风恢复了些力气,“居然还有尸鬼?”
“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小菱眉心微蹙。
范无救道:“除非还有阎罗王的力量。”
范无救说不指望他是假的,毕竟历代阎罗王力量不容小觑,自然能帮上大忙。
闻言,孔长风的视线越过他,死死盯着石桌上头的判官笔,暗自下了个决定。
“范无救,带我去取回判官笔。”
孔长风介于少年和青年间,天生一张娃娃脸衬得更加稚嫩,此刻板着脸神情严肃。
范无救险些以为他听错了,眼见着一头头恶鬼被尾巴拍扁,猛地抬头看着他。
“你想通了?”他有些放心不下。
孔长风却只是兀自笑了笑,和往日提到继位时的抵触不同,“这就是我的宿命。”

☆、正文完

通天剑剑身不住震荡着,一刹那间一股冷意席卷着尹天齐,他将人甩了出去。
原清越的眉眼越发冷清,‘屏息闭气’低声提醒在场的所有人,随即撒出把药粉。
粉末朝尹天齐扬了过来,他下意识凝眉用衣袖遮住脸庞,扬声笑道:“我体内有烛天大人的元神护体,一般的毒物对我来说可没有用。”
尹天齐的目光在粉末上扫过,似是确认什么一般,蹙眉道:“你是天罗族的人。”
原清越脸上的面纱摘下了,疤痕交错的脸因飞升不药而愈,好一张俊俏的脸。
尹天齐没来由的觉得几分眼熟,在细细一番打量下,他讶道:“你就是闻人晓。”
“只可惜,你们的族长被我生擒,在我的酷刑下交出了蛊王。”他微微眯着眸子。
原清越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却并没有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垂眸沉思了片刻。
“师兄,莫要中了激将法。”唐弈抿着嘴角用通天剑撑起身体,紧紧盯着尹天齐。
未料,原清越突然纵身飞去,看样子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唐弈的呼声锁在嗓子里。
尹天齐还以为他失了理智,怎料他在扑过来的瞬间转了向,直冲他尾巴而去。
他的血一触碰受伤的尾巴,尹天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弯腰将来人撞翻。
“滚开——”
尾巴的伤口仿佛腐烂一般,沾了他的血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你用了什么蛊毒?”
一条尾巴在地面上一扫,如今,尹天齐不得不承认闻人晓确实是有一点手段。
“你真的拿到蛊王了吗?”原清越眼中带着抹轻蔑的笑意,“我就是天罗族蛊王。”
“呵,”尹天齐的目光像刀子,“那场大火的滋味想必不错吧,你俩该死在一起。”
原清越嘴角微微地下抿,“废话少说,即便想要取我的性命,也要拿出本事来。”
尹天齐的眼睛逐渐变成了妖异的绿瞳。
“不妙,”范无救回过神来,“烛天的元神完完全全操控了他。”他浓眉微拢,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倘若不赶快将烛天的元神打出去,尹天齐必死无疑。”
没人能够承受烛天的力量,而且过于强大无法震撼的力量,自然会招致灾祸。
就如魔族的天元内丹一样。
“他这般自私自利的小人,作为载体,就没有想过半点后果。”孟灵语眉宇间带着一丝轻愁。
烛天的元神被封印上百年,甫一出来难以维持长久的人形,只得等待元气恢复。
所以,掐指一算不合时宜,根本没理由在此时就冲破封印。若不是有了个作为载体的尹天齐,心甘情愿,甚至不希以反噬为代价的蠢货,恐怕还要等个一段时间。
可如今,一切计划全都被搅乱。
地上杀手都被尹天齐吸干,干瘪的尸体以及突出来的眼珠,控诉着他的残暴。
烛天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视,“很不错。”
“烛天,你难道想重蹈覆辙!”唐弈皱眉。
“紫霄神君,”烛天闻言看向他,“不知几百年没有见过你了,可真是万分想念。”
“想不到你投胎转世了。”他啧啧两声。
原清越的眉眼深了几分,“烛天,少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看了只令人作呕。
“哦?”烛天笑道:“连踏莲毒仙也来了。”
“踏莲毒仙,黑无常,还有一个孟娘……”
九尾烛天一一清点完毕后,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疯狂,“都是我当年的手下败将。”
烛天身后的尾巴兴奋地挥舞,直搅得整个石窟摇都晃了几分,几块巨石砸落在地。
若说尹天齐用他的力量,却因为不擅长只堪堪发挥出六成,那现在就是烛天的元神融入他的奇经八脉,彻彻底底占据他的身体,主宰行动,发挥出全部力量。
唐弈立刻挥剑将碎石劈开,‘轰’的一声落了一地的碎石渣子,溅起一地的尘土。
唐弈不想和烛天多费口舌,一剑横斩一剑又至,招招果决,却仍撼不动他三分。
烛天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迎着他的攻击狐尾向他拍打过来,杀气四溢。情急之下,唐弈刺向他的腹部,妄图让他吃痛主动将狐尾收回来,一剑刺入,烛天却是对身上不痛不痒的小伤不甚在意。
唐弈猛地被他一尾巴砸中,弓着身子重重撞在一面石墙上,一股腥甜涌上来。
原清越见此情全神戒备,上前一脚将地上的青霜剑踢起来,举剑便迎了上去。
“小菱,我们上——”
关键时刻,孟灵语绝不袖手旁观,袖中飞出一条缎带,飞云出袖。小菱手中的千仞双锤分量十足,她却轻轻松松的将其提在手上,足下一点,飞速纵了过去。
利刃袭来,真气流转。
缎带和一锤一剑交叠,杀气纵横,几人联手围着他交战,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原清越剑剑狠辣不留后手,小菱身量小可力气却一点不小,每一锤带着劲力。
烛天手上召出乌金长刀,一声大吼,一刀就砍向了原清越。他虽有上乘轻功傍身却因为打得太过激进,露出破绽后被一刀伤在了左臂上,一下子败下阵来。
孟婆的缎带勾住他的尾巴,借势飞到了烛天背后,快如闪电,小菱见状心念电转间,一锤子砸了上去。烛天在几人纠缠下伤了两条狐尾,顿时就红了眼睛。
“你们不过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话音刚落,石窟中一阵晃动,无数的碎石从几人头上落下,大有要崩塌之势。
“不好,山洞要塌了。”唐弈大呵一声。
范无救忙得抓住小风的手,“快跑——”
——
“轰隆——”一声巨响入耳,一行人忙不迭得往石窟外头跑去,一个个纵身而跃。
小菱却被一条尾巴卷住,千钧一发,殷楚悦手握弯刀赶来,直刺向他的尾巴。
烛天吃痛,方才把她丢下来。众人只觉不过一个眨眼间的功夫,石窟坍塌,九尾烛天连同阴司的判官笔被埋在底下。
小风稍松了口气,“应该没事了。”
范无救却没有放松警惕,据他所知,这石块根本不足以让九尾烛天元神俱灭。
果不其然,顷刻间尘土飞扬,一抹火红的影子向唐弈袭来。他身形暴退,一连退出三丈外,一手探向腰间,摸到腰间挂着的千年捆灵索,他骤然出手甩去。
小风拍了拍身上的碎石渣,眼尖的瞅见了石缝中的判官笔,眼睛一亮,扯了扯范无救的衣袖,“带我过去。”
范无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有犹豫揽着他的腰纵身飞去,中途被烛天三米多长的尾巴扫到,身形不稳,连带着孔长风差点一起摔在地上。范无救登时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才稳稳地把他接住。
捆灵索捆上烛天的尾巴,另外两条狐尾就一齐向唐弈扫来,乌金刀蠢蠢欲动。
“紫霄神君,”烛天斜眼看他,“当年你集结数位仙神的力量,才堪堪压制住我,结为封印,将我封印在锁妖塔。而今只凭借着你一人之力,还有一群手下败将居然妄想压制住魔族的圣物天元内丹。”
“——除非魔族的天生魔种觉醒。”
烛天余光瞥见小风的动作,手中乌金刀注入真气脱手而出,直冲他胸口袭来。
孔长风颈后汗毛根根竖立,可判官笔就在眼前顾不得分心,咬着牙伸手去够。
危在旦夕之际,一柄长剑陡然飞来打在注满力的乌金刀上,长剑相撞,它偏离了最初的轨迹,刺在孔长风的右胸上。
身体的疼痛不过是一刹那,小风指尖碰到判官笔的一瞬间,一股舒缓之意和强劲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霎时间,一股狂风大作,天地都为之撼动,孔长风手中紧紧握着判官笔,他扭头看向烛天。
“你个蝎子王八,臭鱼烂虾,也妄图统一六界实在可笑至极。”孔长风面露讥讽。
原清越颇为不认同,“蝎子还有点用。”
孔长风:“……”
“你竟然是阎罗王。”烛天眉头微蹙。
他方才没把此人放在心上,想不到此人平平无奇,一无是处,居然会是半灵体。
小小一根判官笔看似无用,但在他的手中却变得越来越大,完全恢复了原型。
而孔长风的一只眼呈雾蓝,正是彻底继位成阎罗王的特征,范无救见状,抬手召回了招魂幡,感慨万分。想当初死活不想继位阎王的人,而今不得不低头。
小菱和孟灵语踏着乱石,一跃而上,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孔长风手中判官笔一横招法颇为刁钻难守。原清越和殷楚悦一举攻其身子,而剩下几人攻其尾。
烛天应接不暇,不由得恼羞成怒。
见状,唐弈翻出八卦镜,天眼一开,将鲜血滴于八卦镜镜面,口中低声念着咒。
只见一黑一白的两条游鱼,代表一阴一阳射向烛天的狐尾,两条尾巴瞬间炸开。
烛天发出痛苦的悲鸣声,剧痛下,发挥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几人统统扫了出去。
孟灵语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小菱的千仞锤被扫在了另一边,原清越刚一运功堪堪稳住身形,尚反应过来,又遭一条尾巴重重击在前胸上。范无救和孔长风见此情此景,登时闪身往后退了数十步。
尽管烛天只剩下三条尾巴,但却仍然是一股劲力,威力不减,让人无从下手。
唐弈身上的伤口不药而愈,一身真气却掏空大半,气息不稳,八卦镜跌落地面。
“紫霄,昔日你略胜我一筹,”烛天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可惜,时至今日,你要败在我的手上了。”烛天的尾巴挥过来。
方才他为了救孔长风,情急之下,才将通天剑脱手而出,青年微微蹙起眉头。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来——”
话音刚落,骤然发出一道光亮,通天剑径直飞入他的手心,电光火石间唐弈摸出一张火符,掐了个剑诀,反手举剑硬生生对上他的狐尾,火焰瞬间包住长剑。
烛天的狐尾还来不及收势,撞上被天玄火包裹着的通天剑,唐弈提剑而上,一个空翻抬手正对上烛天,一掌便拍在他的胸口上,烛天嘴角浮现出一丝血迹。
唐弈却化被动为主动,招招紧逼,一剑劈来一剑横扫,身形迅捷。烛天为避免落得下风只得防守,倒给了在等待时机的原清越等人一个机会。唐弈的血因载体是纯阳体的原因,所以对烛天的作用效果甚微,可是他却不同,他早在幼年就和毒物亲密接触,整个人毒性极强。
原清越摸了摸手中的佩剑,突然不管不顾扑过去,身如飞燕,直朝烛天奔去。
带着剧毒的鲜血触碰伤口,原本因为纯阳体要结痂的伤口,立刻就溃烂起来。
阵阵难闻的恶臭直逼得旁人掩住口鼻。
就是现在,唐弈身形一转,一剑就将染着鲜血的尾巴斩断,溅出了一地鲜血。
九尾烛天的第四条尾巴彻底断了。
唐弈浑身沾了大部分血迹,都是斩断狐尾时喷溅到脸上的,看上去十分狼藉。
烛天暴怒之下,剩下的三条尾巴全部不顾其他人直冲向他,速度之快,让一干等人肚子里的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青年脚下蹬在乱石上,纵身一跃,借着碎石块往上跃去,试图避开他的狐尾。
“轰——”唐弈避开两条尾巴,却还是被剩下两条狐尾拍中腰身,身子顿时往下坠去。
岌岌可危之时,地面陡然裂开,一道黑影将他稳稳地接住。唐弈一脸错愕,既明却神情肃然,他紧赶慢赶,一来就看到青年满脸鲜血的被九尾烛天追赶着。
原清越瞅见师弟被打下来,扯着嗓子想喊一句,见既明来了,顿时稍稍松了一口气。
“帝君来了。”范无救手执招魂幡,一张紧绷的脸总算缓和一些。
既明的力量要在他们之上,甚至凌驾在刚刚继位的阎王上,倘若这一仗有帝君的全力相助,能好打不少。总好过一行人死在荒郊野岭里,一并轮回转世的好。
“既明,你没有受伤吧?”唐弈一愣,当即忙得抬手抹了把脸,上下打量他一番。
“我没事,”既明摩挲着他的脸颊道:“小道长对不起,让你受惊了。”男人将帝皇铃亲手交还给唐弈,眼中闪过一丝异光。
帝皇铃乃紫霄神君的神器,摇晃铃身可控制尸鬼类的怪物,凌驾于三清铃之上。
烛天饶有兴趣的和他对视,“你又是何人?”
既明将长刀插`于地面,咧嘴一笑,“是你爹!”
此言一出,正忙着往青霜剑淬毒的原清越手猛地一抖,毒药撒在地上,周围的花草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孔长风打了半天,手脚酸痛,他虽没有真气却因为新官上任,还不能很好的驾驭手上的判官笔,见状笑道:“在气势上我们就赢了,我是不是观战就可以了!”
范无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孔长风只得握紧判官笔跟上去,总感觉哪里不对。
等等,他不是阎罗王吗?怎的一个个见了他似乎都不害怕,这好像不太合理。
“你小子是在找死。”烛天眯了眯眼眸道。
既明却只是死死盯着他,仿佛一只盯上了美味猎物的野狼。远远的一层黑气在他身上笼罩,唐弈有些担心,连范无救都不由得屏住呼吸,既明身上华贵的锦衣轰然炸开,上半身的咒文逐一浮现。
“哈哈,看看你身上的咒文,还不是我百年前的手下败将。”烛天对此十分不屑。
感觉地面到猛地晃了一下,唐弈凭着直感觉不妙,想去帮忙,却被师兄拦下了。
原清越道:“情形好像有些不对。”
既明的手再次握住紫霄刀,唐弈眼尖的发现他气息乱了几分,紧张的攥紧了手中的通天剑,大有不对劲就立刻不管不顾纵身去帮忙的样子。烛天挑眉,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只见三根三米多长的狐尾,直奔他来,俨然是打算速战速决,可既明却定定站着不躲不闪。唐弈慌张万分,就在他打定主意要提剑而上,既明才缓缓出手。
他轻松地拾起地上的巨石,正面迎上烛天的狐尾。巨石震碎,既明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一条狐狸尾巴,扑面而来的劲风让旁人眯起眼,既明整个人却毫发无损。
“他究竟是什么呀?”孔长风瞪大了眼睛。
既明的手臂变得像一只狼,骨节修长的手变成了一只利爪。烛天骇然,只可惜既明却并没打算给他继续震惊的机会。他的猛地掐住烛天的咽喉,压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在地,用力扣住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向地上一片狼藉的乱石之上。
孟灵语和小菱瞪大了眼睛,唐弈却能感觉到既明是不安的,以及不稳定的气息。
男人一边死死按住他的头,一边用利爪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喉咙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烛天面目狰狞,另一条尾巴将人卷起抛在地上,摸到了一手的血。
是方才既明按着他的脑袋,将他的头撞击在碎石块上所致,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男人落地的地方卷起烟尘,烛天还没确认是不是已经死了,却见烟尘散去既明稳稳当当站在地面上。与此同时,男人猩红的眸子里渐渐酝酿出一抹癫狂来。
既明的身形陡然拔高了,速度之快让烛天都暗暗吃了一惊,未料下一刻,竟是拽着他的狐尾,一刀劈去。烛天吃痛立刻用尾巴试图卷起他,却被男人一脚蹬在他的背脊上,“啊,你的尾巴好碍眼。”
男人低沉的话音一落,语带不满,竟是拽着他的狐尾,突然发力。一行人甚至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酆都鬼帝将烛天的一条狐尾撕了下来。
尾巴断裂的血溅了他满身,既明缓缓眨了眨眼却犹嫌不够,仍是去抓他的第六条狐尾。
烛天语气慌张,“天生魔种觉醒了?”
既明皱了皱眉似是听不懂,或是觉得他的话听着十分聒噪,没有理睬,而是反手将断掉的尾巴直接塞进了烛天嘴里。
“既明,既明——”唐弈焦急地喊了两句。
“师弟,看样子是天生魔种觉醒了。”
天生魔种和纯阳体相似,全都是一种和一般人不同的体质。天生魔种多数掌管历代魔族圣物天元内丹,因为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可以撼动天地,是魔族至纯至高的一股力量,常年隐匿与地底。
天生魔种每千年一个,只可惜,后来的魔族族中却再也没出过一个天生魔种。
啪嗒,啪嗒,一点雨点从天空落了下来。
既明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的雨让他恍惚想起来百年前,在看到紫霄以身封印以后,落了一场春雨。当时正值阳春四月一点也不冷,他却觉得浑身冰凉。
而今到了深秋,不一样的季节,却是一样的雨。
他无法再承受失去紫霄的痛苦了。
“既明——”
冰冷的身体蓦地感觉一暖,唐弈捧着他的脸颊一脸紧张道:“你看起来很不安。”
“紫霄。”既明反手搂住青年,唐弈此时真真切切的在他怀里,让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原清越上前一看,啧啧两声。烛天的九条狐狸尾巴一根不剩,就连融入尹天齐奇经八脉的元神,都被被他硬生生从载体的身体里打了出来,此刻元神还凝不成人形。
“重新封印吗?”原清越问唐弈。
“不,”青年摇摇头,“只有他元神俱灭魔族才会彻底解除诅咒。”
“好。”既明冲他微微一笑。
唐弈见住元神要惶然飞走,手中动作飞快结了一个封妖印,率先打在他身上。
烛天的元神顿时就僵住了,唐弈取了捆灵索将他紧紧缠住,通天剑在雨中凝聚了魄人的剑气。
“一剑斩九天。”
唐弈提着通天剑凌空而飞,伴随着元元的虚影出现在空中,霎时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一刀破万法。”
既明攥紧手上的紫霄刀,长刀震荡,只见一黑一白两股力量,融为一体奔向烛天而去。
“当啷”一声,烛天的元神四散,一颗金色的珠子落入既明手中,定睛一瞧,正是天元内丹。
“飞升后的力量不可小瞧。”孔长风抬手摇着范无救的肩膀,小脸上难掩兴奋。
殷楚悦和小菱等人对视后,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露出会心的笑容。
“唐道长,医圣,那腾云驾鹤,还有说书人和话本里说的御剑,你们会不会,求求你们带一带我!”孔长风眼睛亮晶晶。
原清越含笑看了他一眼,“说书人和话本一向贯爱胡诌八扯。”
“就是,压根没有的事。”唐弈摆了摆手。
说罢,青年单手掐了个剑诀,通天剑有所感应径直飞了过来,唐弈笑着抓住既明的手一跃而上,瞬时飞出九霄云外。
雨过天晴,空气甜润,林间的枝叶上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晶莹剔透。唐弈和既明双手紧握相视一笑,两人的眼里盛着彼此,没有比此刻更美好的瞬间了。
——正文完——

☆、番外一执手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唐紫霄懒洋洋地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栖在一颗桃树干上,阖着眼睛闭目养神。
“紫霄,纸鸢挂到树上了。”少年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眼巴巴地瞅着他。
少年方才堪堪化作了人形,笨手笨脚的学着街上的孩童放着纸鸢。一阵大风吹过,唐紫霄亲手绘制而成的飞燕纸鸢就被挂在了桃树的枝干上。他在下头着急的直跺脚,紫霄闻言,掀起眼皮子身形陡然拔高了,踏着桃枝将纸鸢取下来给他。
既明垂眸瞥了眼手中的纸鸢,又用余光瞅了瞅唐紫霄的脸,耳尖泛红。少年的小心思就如同手中的纸鸢一戳就破,心事酸涩,只可惜偏偏碰上了个无情无欲的紫霄神君。
阿婆说,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是他带我回清峰山的。”少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雀跃,“所以,我只要他一个人。”
少年偶尔会回想两人的第一次相遇。
阿婆苦口婆心的劝诫过自己,千万不能因贪玩就跑到人间去,人心险恶,人间自然十分的可怕。
“哪里可怕了。”他不服气地偷跑出去。
人间的集市上人与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番,就猝不及防的被赶路人从身后踢了一脚。他一声惊呼,小毛团大头朝上在地上滚了整整两圈,差点就被人踩成馅饼。
片刻,撞在了一双干净的布鞋前,毛团不由得傻傻地抬起头看去,微微一愣。眼前的少年郎好一个俊俏高挑,唇红齿白,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袍。
好漂亮的人。
小毛团立刻顺势往下看去,清瘦的腰肢挂着一把随身佩剑,眉眼清亮,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一眼万年,自此弱水三千,只念一人。
——
既明总望着他欲言又止。
时间一长,即便感情迟钝但眼睛又没瞎的神君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收了长剑,其实原本打算在今日传授少年剑法,不过介于既明近些天总是心不在焉的,呆呆望着他沉思,紫霄只得作罢。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唐紫霄眨了眨眼。
既明对上他的目光垂下头,“紫霄,我觉得你的武功很好,人也很好。”
“总之哪里都好。”既明补充道。
唐紫霄见毛头小子一脸通红,不由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一脸柔情。看得少年瞪大了眼睛。
“我、我喜欢你。”少年面色凝重,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说出的话脱口而出,陷进这温柔暮色之中。
虽然少年看上去一脸的别扭,可看向他柔情万分的目光中却隐含期待,让唐紫霄不由得怔了怔。
留在清峰山一年的日子里,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团,化成人形;让一个少年人,荒芜贫瘠的内心开满姹紫嫣红的鲜花。
“师父,什么是喜欢?”唐紫霄虚心讨教。
柳望清一边练剑一边回道:“傻徒弟,喜欢就是你想和他切磋武艺。”
唐紫霄又问师叔,“师叔,什么是喜欢?”
邢燃缓缓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自然是你已然知晓未来的结果会如何,却仍甘心当下伴其左右。”
他跑去问挚友,“踏莲毒仙,什么是喜欢?”
毒仙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明知道它有毒你却还是想去碰。”
“你听我的保准不会错,”百花仙子提着一篮子鲜花笑盈盈地道:“喜欢是你愿意陪着她逛集市。”
于是,唐紫霄带着答案回到了清峰山。
他斟酌了许久才开口娓娓道来,“一直以来,你的身边都只有我一人而已,所以我觉得这份情意可能只是依赖,倘若我草率应下,只怕你日后会后悔不已。待你历遍大好河山,享这世间繁华,看过四季更迭,日月来去,如果到那个时候你的心意依然没有改变……”唐紫霄踌躇了一下,对着小少年一展笑颜,“我就愿意陪你去逛一辈子的集市。”
少年黯淡的眸子里一下子盛满了星星。
他的名字还是紫霄起的,“乱世之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少年懵懵懂懂,只听进去一半。
紫霄放他在人间好好走了一遭,既明在外游历山水不过短短几月有余,就开始怀念起紫霄了。
少年迫不及待的要告诉他,他在人间逗留了这么久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最喜欢的却还是紫霄。
直到魔族出事,既明不得不去支援,他头一次看到妖皇烛天的力量,几乎将整个魔族都踏平。他以为自己也会命丧于此,千钧一发,有人用长剑杀出来一条血路,朝他伸出手——
“别怕,我来了。”紫霄握住他的手。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未曾见过光,可来到人间发现不仅有光,还有唐紫霄。
他跟下凡来采花的百花仙子,学着用清峰山上的花亲手编了一只兔子,他要想亲手送给紫霄。
天边亮起两道刺眼至极的光芒,一白一红的两道光相撞在一起,骤然炸开,尘土不断四散飞扬。
阳春四月,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既明却突然感觉心底空了一块,他头一次感觉这般冷。
一块带着奇怪图腾的玉坠掉落下来。
唐紫霄在师叔邢燃的帮助下,动用禁术,集结了数位仙神的毕生力量,将烛天封印在锁妖塔下。
而代价便是身消道陨。
既明感觉自己又堕入了黑暗。
他甚至去了阴曹地府,想要逆天改命,却被谢必安客客气气告知逆天改命的禁术只有邢燃会。
既明去求了邢燃,出乎意料的或许是因为他是紫霄的师叔,又或是因为愧疚,邢燃答应了,“即便结局没法改变,不得善终,你仍愿意一试吗?”
“我愿意。”少年颔首。
“他的真身是太微菩提子,只有三魂六魄,以及紫霄神君的一缕神识。”邢燃顿了顿,“可惜少了一魄光有神识,想让他轮回转世,却还远远不够。”
既明听明白了,直截了当道:“还缺什么?”
邢燃道:“一颗心。”
——
只可惜,他们的第二世依然没有善果。
失去全部记忆进入六道轮回,既明转世成了北国不受待见的皇子燕云,皇兄们虎视眈眈,而他的生母萧嫔妃,一直不得宠。他虽然贵为北国皇子吃穿用度却还赶不上宫里的一个大内总管。
而他的身世更是见不得光的,因为他的生母卿诞下的实则是一位小公主,为了荣宠,她打点了下人从宫外连夜抱来一个男孩。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她的心里,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在宫宴结束后回寝殿的路上,他被燕文带着几个宫人欺辱,一声不吭。倒是燕文和几个宫人张嘴闭嘴不断说着难听的话,试图激怒他一般,倒是不远处的少年听到了,突然大呵吓退了几人。
“唐家的人。”燕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慌不择路带着几个宫人一哄而散,临走前还剜了他一眼。
来人忙得上前查看,“你还好吗?”
“我没事。”燕云抬头看了他一眼,约莫着对方和自己的年纪差不了多少,一身湖绿长衫身材颀长。
燕云爬起来就要往寝殿走,倒是身后的少年忙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给你,这是上好的伤药。”少年将一个瓷瓶塞给他。
回到梦溪苑,萧卿早就在院里侯着了。
萧卿一脸兴奋,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云儿,你听到宫里头的消息没有,杨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是吗?”燕云淡淡的应了一句。
“说是小厨房给她送了碗燕窝。”萧卿一张脸上越发的难掩喜色,“燕窝里被人做了手脚,还掺了一剂烈性极强的堕胎药,太医院的人都过去了。”
闻言,燕云脸上没什么表情,萧卿向来端庄温婉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她有今日倒是不稀奇。”
“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耀武扬威,听说在御花园里还冲撞了慧贵人和宸妃,宸妃哪里能容得下她。”
燕云的手和胳膊都受了伤,脸上挂了彩,萧卿张口闭口却只顾着叨咕后宫里头的一些腌臜事。
后来,后宫里头就闹起了时疫,宸妃诞下不久的皇子不幸染上了时疫,而二皇子燕文,竟然落入了荷花池中;一时间皇嗣凋零,燕云和一向温文尔雅的燕修成为了皇帝燕倾重视的两位皇子。
最终老皇帝立燕云为太子。
“云儿,”如今萧卿雍容华贵,穿金戴银,和先前的萧嫔气场完全不同了,“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莲心跑到本宫这儿告状了,本宫让你陪她去御花园里逛一逛,你倒好,把人丢在那打道回府。”
萧卿抚了抚胸口,“她可是你以后的太子妃。”
“儿臣不喜欢她,不会娶她的。”他头也不抬道。
“——燕云!”萧贵妃抬手就是一巴掌。
燕云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决,让萧卿不由得微微一愣,她选择妥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萧贵妃的手指摩挲着茶碗边,“云儿,本宫知道你性子一向温和,不愿结怨,但你别忘了这是皇宫。”
“如今你三哥燕修私下不安分,屡次频繁的和朝中诸位大臣们私下联系,分明是有心想夺皇位。”
“而今,唐家小将军凯旋而归了,明日皇上必定会在宫中设宴赏赐,群臣侍殿,云儿你可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萧卿挑起眉头提点他。
“唐家世代为将,唐决明战功赫赫,他的儿子十五岁就跟随父亲上阵杀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倘若云儿得到唐家的支持,纵使燕修真的起了谋逆之心也会三思后行,唐家会为你镇守山河。”
燕云在宫宴上亲眼见到了唐家的小将军。
漂亮的少年郎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燕云只是抬眼惊鸿一瞥,却忍不住在心里掀起一阵波澜。
竟是先前救过自己的少年郎,纵然他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却面上不显,抬手举杯跟群臣一同向怀化小将军唐乾敬了几杯酒。唐乾来者不拒,只是几杯下肚就开始面红耳赤着实让人始料不及。
最后还是皇帝破例他可以宿在宫里。
燕云吩咐宫女备下了醒酒汤,唐乾服下半晌就悠悠转醒了,一番打量,猛地瞪着眼睛直起身来。
“唐小将军,你醒啦!”燕云听到动静上前查看。
唐乾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道:“是你!”
话一出口,唐乾自觉失礼,忙得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无碍。”燕云盯了他半晌,脸上挂着笑意。
直到燕云后来彻底登基为帝,萧卿才敢明目张胆的为她萧家重振门楣,让萧家的人入朝为官。
燕云屡次同她提过不合礼数,奈何萧卿手中掌权一意孤行,时间一长,他便不愿再同萧卿见面。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傀儡。
“陛下,”燕云突然造访军营,让正在操练将士们的唐乾不由得吃了一惊,“宫中的奏折该怎么办?”
燕云倒是不甚在意,“我想见你就来了。”
唐乾镇守边疆,燕云着实心疼的紧,他曾提议把他调回京城却被婉拒。纵使燕云的心中的的确确有十万个不悦,可终究放心不下,尤其是见到身形有些消瘦的小将军,燕云再也顾不得礼数。
他在帐中就将人拥入怀里,“朕心悦你。”
唐乾鼓足了勇气回抱住他的腰,一张脸带着笑意埋在他的胸前,帝王无情,燕云却是不一样的。
直到燕修起兵谋反,兵临城下之际,唐乾赶回来将自己死死护在怀里,遭受这万箭穿心之痛。燕云和他一起死后却没有进入轮回,他想起了一切等待着紫霄下一世,这回,定要护他一世无忧。
——
入冬后,既明站在院子里晒太阳。
恍惚间,萧贵妃的脸浮现在眼前。
“我只会娶我喜欢的人。”
“喜欢?”萧卿露出鄙夷的笑容,“云儿,若你有朝一日将这身龙袍脱下来,哪还会有人敬你爱你。”
他望着和元元宋炀堆雪人的青年,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笑,眼中万般柔情。会有人不因他的地位无条件的爱他,包容他,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他们深爱着彼此。
“既明——”一个雪团打在他的肩上,青年见正中目标立马躲在雪人后头,冲他露出了一张笑颜。
日头正好,一切如旧。

☆、番外二再续前缘

柳忘情出关的当天清峰观十分热闹。
“无情道已成,恭喜师兄出关。”少说一年没回过清峰山的逍遥道人邢燃,带着一份贺礼前来道贺。
百花仙子裴清清笑盈盈地招招手,带着诸位花仙送上一罐罐酿好的花蜜,“贺喜赤星神君出关。”
连刚刚飞升成上仙的踏莲毒仙,在天宫里头一天到晚忙到脚打后脑勺,却坚持来为师父道贺。
倒是唐弈飞升后无事可做跟着既明云游各地。
原以为多了个助手的孔长风,只得到了范无救的一句‘二人云游去了’,一时间哭丧着脸批折子。
“殿下,您跟人间的皇帝一样。”范无救在一旁苦口婆心安抚他。
孔长风白了他一眼,“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谢必安笑的像只狐狸,“阴司有孟婆,还有诸位漂亮的女鬼姐姐。”
闻言,孔长风的嘴角抽了抽,他可是亲眼看到孟灵语褪下了一身人皮,换了张新画好的画皮。
穿上新的画皮以后立刻从一具白骨,变成一位清丽温婉的小娘子,“殿下,这张画皮更胜一筹吧!”
吓得他好几晚都没睡好。
“殿下,今日是清峰观掌门出关的日子。”范无救恭恭敬敬地送来一盏茶水,言外之意是暂时可以不用批折子。孔长风当即撂下判官笔,欢快的让谢必安去准备一份贺礼,换了衣裳便直奔人间。
对于寂寞的阎罗王孔长风而言,即便在人间被厉鬼缠上身,挨修行人的打,都比一天到晚只能在阎王殿里批折子强。反正这个阎罗王,他是一天都不想当了。
“师父,恭喜出关。”唐弈和既明来得早,自然也不会空手而来,一大早就在房中备下一份厚礼。
柳忘情见了既明张了张嘴,随即体面的道谢。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自家好好的一颗大白菜居然被一只猪拱了的微妙感,而且重点是,这只猪还虎视眈眈地盯了他家小白菜整整三世不放手。
柳忘情只得低声嘀咕了一句“儿大不中留”。
“对了,烛天他……”柳忘情猛地一拍脑袋,瞪大眼睛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一茬,他算过出关后刚好是烛天突破封印的日子,一热闹就忘在了脑后。
“哦,烛天早就被元神俱灭了,我把他的一缕元神丢进了百毒千虫罐里,让毒虫蚕食他的元神。”
原清越揭开一坛子的降露酒,他从背筐将一只活蝎子丢进酒里涮了涮,慢条斯理道:“就在我的房间里,师父,你要不要看看?”兰花仙子见状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两步,唐弈和既明相视一笑。
柳忘情扯了扯嘴角,“大可不必。”
踏莲毒仙,六界鞭尸第一人。
孔长风姗姗来迟。
“小风,”原清越见了孔长风眼睛一亮,“我特意做了一坛子吃食送给你。”
“医圣,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孔长风扑过来和他来了一个结实的熊抱,有种父子相见的既视感。
“唐道长——”在和原清越熊抱完以后,孔长风张开怀抱想和唐弈抱一下,却瞥见立在一旁的既明。
既明不动声色地冲他眯了眯眼睛。
想到他徒手将烛天的尾巴扯下来,孔长风硬生生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眼前这位惹不起只能躲着。
孔长风一脸喜色的回到阴司。
“殿下,这坛子放在哪里?”范无救问他。
孔长风一边掀开密封的红布,一边喜滋滋地取来一个瓷碗说道:“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先尝尝。”
小风嗅到坛子里头酒气扑鼻,探头一瞅,一只帝王蝎摇摇晃晃举起钳子,百足虫笨手笨脚地爬到了坛子边似是脚底一滑又功亏一篑掉了下去。另一条通身黑环白环相间的,尾巴细长的蛇在下头幽幽地嘶嘶吐着蛇信,看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范无救意味深长道:“难怪天罗族百毒不侵。”
孔长风:“……”
——
童倩和裴家公子裴承泽的大喜之日,唐弈和既明自然备下了两份贺礼,乘着马车前去捧场了。
“恭喜童姑娘。”唐弈拱手行礼。
请来的都是童家和裴家的人,自家人面前童倩行礼后倒是也并不拘束,带着红盖头冲他道谢。
“哇,好漂亮的新娘子。”裴承俊掀了盖头,就被裴家人拉到前堂去喝酒了,倒是荣娇和殷楚悦几个女眷留在闺房里和童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既明特意带上了殷楚悦和荣娇,别看平日里殷楚悦一张脸上带着距离感,可和荣娇在一起的时候就变了两个大院里的小丫头。叽叽喳喳,像两只欢快地小喜鹊,在后院和新娘子攀谈了起来。
“祝裴公子和童姑娘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既明和唐弈一人倒了一杯酒,冲他敬酒,屋外头鞭炮声和锣鼓声喧天,红烛高照,一片祥和。
——
柳忘情出关不久后,就再度被天帝召回天宫了。
“徒弟,清峰观就交给你了。”柳忘情将象征着掌门的掌门印交给原清越,他飞升上神,当初和天帝上奏下凡就是为了唐弈和九尾烛天一事而来。
而今,九尾烛天元神俱灭,原清越顺利飞升,还有不回天宫当小散仙的,让柳忘情心中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紫霄师弟呢?”原清越哽了一下,要让他一人管理整个清峰观上上下下,师父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他和既明一道去吃喜宴了,”柳忘情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安慰他,“隔三差五为师会下来协助你。”
原清越适才肯接过他手中的掌门印,一张脸上带着一丝不舍道,“师父,徒儿一定谨遵师命,肯定会让清峰观发扬光大的。”
“好孩子,有事就问你师弟和师叔,为师去也。”
说罢,柳忘情便抽身踏剑而去,原清越抬头望着师父越来越小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在天际。
新任掌门,由踏莲毒仙原清越接手,原先他就曾替师父分担过观内事务,而今当他接过掌门印完全接手才发现一件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最初忙得跟刚进天宫有的一拼,后来处理道观内的事务倒是越发的娴熟,还被柳忘情大加赞赏。
关于教导观内诸位弟子的一方面,将由紫霄神君唐弈教导剑法,合情合理。而他就亲自传授轻功和医术,时不时再拉上既明教导弟子们刀法。
一时间,清峰观的风头更生从前。
“掌门,外头来了一位新弟子。”一名身穿道袍的青年急匆匆地赶来禀报。
原清越应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位少年,肤色黝黑,浑身上下带着股十足的异族感,一张脸更是和宁无劫如出一辙。
原清越不由得瞳孔微缩,“阿衍……”
一旁的弟子惊讶道:“掌门,您认得他吗?”
“只是瞧着有些眼熟罢了。”原清越意识到方才反应有些过激了,侧头询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衍。”十二岁的少年抢先答道。
原清越露出笑容,“好名字。”
倒是唐弈亲眼见了这位宁衍,他只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是宁无劫的转世,却不想这么快就到来了。
“师弟,要不然你来带他?”原清越有些犹豫。
唐弈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通天剑,一边道:“刚好近来我极阳功大功已成,不妨就用他来试试手。”
原清越:“果然还是我来带更好。”
唐弈神情懒懒地道:“师尊可是个高危职业。”
春去秋来,清峰观的弟子越来越多,唐弈不得不留下协助师兄管理道观,倒是和弟子们熟了不少。
有一日,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原清越,唐弈瞥见宁衍在勤奋刻苦的练功,他问道:“你师父呢?”
宁衍惊慌失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想回答。
“师弟,”原清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厨房今日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肴,你正好来陪我喝两杯。”
“师父,”宁衍拽了拽他的衣袖,“我有一处轻功口诀背了好久不通要领,还请师父能指点一二。”
“呦,小不点,叫师父叫得真勤,我是你师叔你还不快叫我一声师叔来!”唐弈俯身故意去逗他。
宁衍抿了抿嘴巴,委屈的缩在了原清越的身后。
原清越替他打圆场,“阿衍还小,怕生。”
宁衍却是趁着原清越看不见,在他的身后朝着唐弈伸出舌头咧嘴一笑,颇有种争宠成功的样子。
这孩子,唐弈也忍不住笑出声。
一晃眼,六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原清越放了学有所成的弟子下山历练,唐弈难得和他一同下棋。
“师兄,你的宝贝小徒弟呢?”唐弈特意在‘小徒弟’三个字上加重了读音,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下山历练去了。”原清越头也不抬道。
“哦——”唐弈故意拉长尾音,“师兄,你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一起下山历练,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原清越抬眼定定地看了看他,勾唇一笑,似乎是突然想回想起什么来,从匣屉翻出一个药瓶。
“瓶里是安神的药,服下可以睡个好觉。 ”
唐近些天确实没睡好,闻言不疑有他,应声揣进了怀里,当晚,他就着温水服下了两粒药丸。
只是唐弈脱了外衫穿着亵衣,躺下没多久就感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翻来覆去像在烙饼似的。
既明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冰凉的手刚一覆上他的额头,唐弈就不自觉红着脸轻哼出声,既明一愣,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会帮你的。”他亲了亲青年的眼睫。
两人在小筑里厮混了整整三天,若不是元元一早带着宋炀出去游玩了,他的老脸就要丢尽了。
导致唐弈日后再也不敢招惹师兄了。
——
下山历练的弟子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原清越站在道观门口焦急地等待,一个个弟子脸上带着疲惫,唯独少了宁衍,他低头叹息一声。
“让他们回房间好好休息。”原清越低声嘱咐。
“是。”大弟子领命带着一众弟子上山。
原清越望着越来越晚的天色,眉头微皱。
“师父,”一道熟悉地声音突然响起,宁衍趁其不备猛地朝他过来扑来,搂着他道:“我回来了。”
春山如笑,碧水含情,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