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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他把这心魔幻境,当作是永无休止的美梦?!

第八十三章
  ——他把这心魔幻境,当作是永无休止的美梦?!
  血色铺天盖地,黑暗侵蚀视野,神识仿佛被无形的手抽出躯壳,飘往下一处宿体。
  方河再难凝聚神思,待再度恢复清明,已落于满树碧荫之下。
  他试着扬首,忽地发现自己身形骤缩、手臂也化作蓬松的羽翼——
  他竟是化作了一只小山雀。
  尚未来得及惊异,便听得树下一阵嘈杂,有位年长的男声严厉道:“耽溺玩乐、不学无术!你背负着整个氏族的寄托,为何还敢懈怠?!”
  方河顿了顿,收敛羽翼藏在枝叶间,小心朝下张望。
  身量尚小,样貌稚嫩——那是幼时的叶雪涯。
  啪!
  长鞭破空声凌厉响起,下一瞬已狠狠击打在皮肉上,带得少年人单薄的身形一阵踉跄。
  “——你可是要得道飞升、重震家名的人!”
  方河一瞬屏息,难以想象多年后的仙门翘楚曾有过如此遭遇。
  鞭笞之刑不因罪人年幼而留情分毫,待到最后是天边忽然下起磅礴大雨,那中年男人才愤愤弃了长鞭、满怀怒意离开。
  雨珠连绵不绝,砸落地面清脆作响。叶雪涯仍维持跪地的姿势不动分毫,唯有丝缕暗红血迹随着雨水浸散漫开。
  方河蜷着羽翼缩在树上,望着庭院中负伤跪倒的少年,心绪复杂至极。
  尔后骤雨急停,叶雪涯摇晃着起身,这才艰难回到屋中。
  日升月落,昼夜偏转,时光仿佛刻意忽略了这一树一雀,方河立在枝丫上,看着叶雪涯一人苦练过三载春秋。
  院门再度打开时,叶雪涯的身量已然成长几分。
  此刻院外无数嘈杂,方河留心细听,分辨出不少恭贺之语。
  那位中年人推门进来,发色已全然霜白、身形又佝偻了几分,然而这些老态都掩不住他面上喜色,他拉着叶雪涯,欣喜道:“惊鸿峰择中了你!”
  少年叶雪涯任他拽着,不言不语,眸中透出几分方河熟悉的冷淡疏远。
  叶家的父辈带着叶雪涯匆匆离去,一行人身影逐渐远不可见。这时方河再觉天地颠倒、神识又不知要飘向何方。
  “——方河。”
  有人叫他,“你醒了吗?”
  方河茫然睁眼,先见了满目皓白月光。
  有人直视着他,眸光比月色更清澈明亮,那人耐心道:“同处多时,终是等到你苏醒了。”
  “……叶师兄?”
  幻境虚像与朦胧记忆交互重叠,方河蒙然且恍惚,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如浪潮涌现,冲击他脆弱不堪的识海。
  遮天蔽日的血色、悲凄哭嚎的亡灵……无数苦难被刻意抹去,识海被混沌封存。他被一双温柔的手从魔域中救出,带到一座避世孤立的海岛山崖。
  有看不清面目的长辈对他说,往后他便是门下第三徒,另有位神情清冷的少年走至近前,带他前往寝居同住。
  此后无数日夜梦魇不断,那少年静默陪在他身侧,带他修行给他指引,虽则过程艰苦,但终是等来云开雾散的一日。
  ——他们之间,确有过旁人无法替代的照拂与陪伴。
  所以在白黎的桃源幻境中醒来时,他第一眼便将白黎当作叶雪涯,脱口而出的称呼亦是叶雪涯。
  因他永远会记得第一个陪他走出迷雾的人。
  只可惜这样的过往,终究未能抵过往后的风波。
  叶雪涯应了他的呼唤,道:“是我,原来你认得我是谁。”
  方河顿了顿,手掌在袖中悄然攥紧,末了终是下定决心,决意追溯过往记忆。
  他道:“叶师兄,叶雪涯。你是那个带我走出梦魇的人。”
  “——久蒙照料,缘悭一面。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
  “……”
  叶雪涯一时没有接话,只沉沉盯着他,背对月光的身姿幽影暗沉,眼底晦明难辨。
  方河莫名察觉一丝危险,就在他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却是叶雪涯先起身退开、站定于床榻三步之外。
  叶雪涯道:“明日我会向师尊禀明消息,你久病初愈,暂且先调养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方河下意识点头,然而抬眸再见叶雪涯沐浴月色离去的背影,却突兀与另一道银白身影重叠——
  雪衣银发,与永远淡漠无波的眼。
  方河一刹恍神,方才想起来那熟悉之感是因为白黎。
  但以他与白黎这几日的熟络,他不该如此迟钝。
  不安阴翳悄然漫开,方河犹豫着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安然如常,不见血色、未见刀光。
  如果再度被幻境中人杀死,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
  在白黎构筑的幻境中,他对过往一片茫然,只模糊留存着每日修行的印象。
  而今在叶雪涯的幻境中,他终是明白那些习惯因何而来。
  师尊雪河君一如他记忆里的样子,鲜少出现在人前,带着亲生子余朝常年闭关修行。指引他修道、照看他起居的人,独一个叶雪涯。
  叶雪涯修行勤勉刻苦,凡事带着他一道,方河修为渐有进益。而这次不再有热络来往的同门师长,叶雪涯似乎有意让他避开旁人,自他醒来后,所见人物唯有叶雪涯,所处之地唯有惊鸿峰小院。
  终年覆雪的梅花院落,就此深烙脑海。
  日复一日,俱是起居修行。梅花常开不败,落雪永封不化。
  时光仿佛也被封冻,只有叶雪涯是此地唯一鲜活生动之物。
  方河满眼所见、满心所想,皆被叶雪涯一人占据,再顾不得世间万象。
  ——就像是被叶雪涯囚禁在这里一样。
  不知重复了多少相同的时日,方河陡然一惊,分明类似的处境在白黎的幻境中也经历过,然而体感却截然不同。
  若不涉及悖逆天道,白黎予他只有安详宁和,可在叶雪涯的幻境中,他却始终放不下忧虑与不安。
  这一线顾虑锁住他最后一缕清明,终是自迟钝麻木的沉陷中回神。
  方河余惊未消,面上却绽出笑,同叶雪涯道:“师兄,久不见师尊与四师弟,他们可还在闭关?”
  叶雪涯正在擦拭鸿雁,银白长剑不知何时沾上了黑褐污迹,斑驳几点煞是刺目。
  闻言,他随手将鸿雁收回鞘中,回眸淡淡一瞥:“你想见他们?”
  “……是,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随我来。”
  叶雪涯终是打开了落梅小院的门,却不是前往门众齐聚的前山,而是施惩闭关的后山冰窟。
  方河跟在叶雪涯身后,寒意逐渐浸骨,脚步愈发沉重。听叶雪涯方才的语气,已失了尊师敬长的恭谨。然而现世中叶雪涯不惜入魔来捍卫师门与雪河君,分明是赤忱忠心,却不知变故因何而起。
  后山冰窟,雷狱牢中,七重锁链自一位少年身躯前后贯穿,将他封死在伏魔法阵之下。
  雪河君就坐在不远处,闭目凝神,为这少年施以延续生机的法术。
  方河见状大惊,这分明是封魔所用的阵法,为何惊鸿峰后山会关着一位魔修?!
  联想到昔日笼罩惊鸿峰的魔云,方河心间刹那雪亮——原来那日雪河君诸多回护、叶雪涯诸多隐而不谈,竟是为了瞒下雪河君亲子余朝入魔的真相。
  “四师弟在修行途中一念之差生出心魔,好在师父及时施救,如此尚算可控。”
  “……”
  方河紧盯着那位锁链缠身的少年,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依稀记得自己与余朝有过争执生过罅隙,可从未见过余朝受此重刑。
  他印象里的余朝,身为惊鸿峰掌门亲子、生来天资卓越,哪怕是在惊鸿峰崩落时都被藏得安好,何曾如此狼狈。
  眼下玄黑长锁穿透余朝四肢躯干,血液都已凝固。他低垂着头,侧脸苍白骇人,咽喉与胸膛几乎毫无起伏。
  “……我从不知道,师尊与四师弟是如此……”
  方河艰难开口,话到中途便停住,他很清楚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场面,这分明是叶雪涯由回忆构筑的幻境,却又混入了现世的虚像。
  ——这一切都是他的愿望。
  惊鸿峰崩落由多方缘由促成,而叶雪涯认定余朝是原因之一,故此施予惩戒。
  叶雪涯漠然道:“你原本也无需知道。”
  他转身朝外走,未顾冰窟中静默的父子二人,“余朝的心魔需长久镇压,此事你我无从相助。但若是缓解师尊力竭之症,倒有不少办法。”
  “什么办法?”
  “海上秘境珍宝,长青会上灵药,皆是有用之物。”
  踏出冰窟之外,白日朗照光线刺目,叶雪涯回身立在洞口,遮住大片天光。
  方河尚有半步未曾踏出,此刻被笼在大片阴影下,抬眸正对叶雪涯晦暗难明的目光。
  叶雪涯道:“明日我便随你去海上秘境。”
  话音甫落,针刺般的痛觉闪现又消失,凌厉的风雪与飘荡的红波如针一般穿透识海,随即唤出沉闷绵长的钝痛。
  方河应了声是,心中却道,若叶雪涯惩戒余朝是为今后师门之憾,那想必这两处也曾是叶雪涯心间遗憾。
  与他有关的憾事,亦是今后诀别之始。
  -
  海上秘境百年一开,按照叶雪涯所述,他是“恰好”逢上机缘。
  方河早知这是往事重现,并不意外。
  这次幻境中,他的修为似乎略有长进,隐约竟能同叶雪涯并驾齐驱,叶雪涯在秘境中所向披靡,而他也不遑多让。
  一路畅行至某座风雪山谷,叶雪涯寻到一处废弃洞府,同方河商议在此歇脚。
  方河立时提起警惕,心道恐怕这才是转折所在。
  洞府深入山体,回廊隧道曲折幽深,叶雪涯在前行得稳健,仿佛已对这初次造访的洞府了然于心。
  前方隐有光亮,方河昂首一看,见是一座空荡石室,其间正有一面水镜,幽幽泛着光。
  叶雪涯脚步未停,直直从那面水镜走过,水镜毫无动静,仍是幽暗一片。
  方河却不禁停下脚步,慌乱与不安忽如潮水漫涌,警示他不可靠近那面水镜。
  “方河?”
  叶雪涯在前方朝他伸出手,“过来。”
  “不,师兄,这水镜……”
  方河立在水镜三步之外,双腿犹如石化,不敢朝前一步。
  红潮翻天覆地,那是无数重叠交织的红色锦缎。
  星火灼灼跃动,那是照亮一夜缱绻春色的龙凤高烛。
  被衾之下、欲潮之中,他与谁赤裸相拥,奉献最干净纯粹的爱意——
  于幻境中、水镜前,方河愕然失神。
  原来在昔日,他曾向叶雪涯暴露过最隐晦的心事。
  而此事竟成了叶雪涯心魔之憾。
  “这水镜有何蹊跷?我方才走过,并无异状。”
  叶雪涯仿似未见他的动摇,继续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快过来。”
  “……不。”
  方河实是焦灼之至,过往的真相俱是痛苦,可他更不知叶雪涯会用何种办法来做“弥补”。
  或许比起恢复记忆,他更忧虑叶雪涯在幻境中的弥补之措。
  “方河,”叶雪涯再度叫他,声调陡然一变,“为何不肯过来,你想到了什么?”
  耳边隐约传来远处巨石崩落之声,冰雪寒风似乎穿透洞府遥遥追上,方河俶然激灵,不久前鸿雁穿心的寒意记忆犹新。
  在幻境中反复“死”去绝无益处。
  此刻已是无从选择,方河步伐僵硬,却不得不走过水镜。
  幽暗镜面嗡然一响,光芒霎时闪动——
  ——重蹈覆辙。
  方河闭目,已不忍再看水镜动静,他疾步走到叶雪涯身侧,尚想在景象浮现前挽救几分:“师兄,方才我就察觉这镜子似藏幻术……”
  流水淙淙。
  鸟鸣清脆。
  林间的风穿透青枝绿叶,万山林海簌簌作响。
  方河看见自己走在林中,身边跟着一只雪白的鹿,他侧首笑得温和自在,不见丝毫忧虑。
  林间光影交错,栖息无数珍禽异兽,花草亦开得繁茂,仿佛画师倾尽了五光十色,只为成就一幅绝世画卷。
  没有红潮翻覆、没有情欲颠倒,而是闲适安宁的山中之景。
  方河惊诧无以复加——这分明是白黎幻境之景!
  “……海上秘境中,有座真言镜。”
  叶雪涯的声音自他身侧传来,却又似乎渺远至千里之外。
  “听说它能照见人心底最深的愿望。”
  “原来你,想远居山林?”
  方河一时语塞,难以分辨这是否真是他心中所想。
  但无论如何,总比重现那尴尬的情状好上数倍。
  方河勉强笑笑,意图揭过:“曾经幻想罢了。惊鸿峰上只有雪与梅,偶尔也会想想别的光景。”
  “——既是只见过雪与梅,你从何知晓这些山林光景,与花鸟走兽?”
  方河立时止声。
  叶雪涯沉沉盯着他,深黑的眸色不蕴丝毫情绪:“谁同你聊过‘外面’的事?”
  “……没有,没有谁。”
  方河背脊发麻,强自镇定道:“只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罢了。”
  “……”
  数息寂静过去,叶雪涯终是接受了他的说辞,抬眸再瞥了眼幻象尽散的水镜,未发一言,甩袖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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