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红嫁娘(十二)
毫无疑问,高个男已经发现了他们。
雾气已经很浓,所处环境昏暗,他们躲得虽称不上过于隐秘,也不至于会被一眼拆穿。
这个玩家有些不太对劲。
他就这样保持着一条腿踏上轿子的姿势笑着朝几人看来,像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招呼,可从车两侧灯笼光亮印清楚的表情看上去,又完全不像是那回事。
“上轿——”
略显尖锐的声音传来,似是抬轿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高个男不再迟疑,身影没入轿中。短暂停顿的乐鼓又一次被敲响,颜元细细观察,发现四个人手中都有不同的乐器,他们根本没有额外的手去抬起花轿。
接到了人后,轿子继续行进,乐声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清晰。轿子顶端盖着的红色绸缎在颠簸中轻轻晃动,下摆垂落,左右扫在闭合的窗帘上。
色泽鲜艳的花轿没有人抬,却在四人围起的长方形内如幽灵一样自行浮动着,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背着它走。几人抵着唇遮去呼吸声,潜伏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晃荡的轿子速度减缓,直到在草从前停下了。
紧闭的窗帘被从里面撩起了一条缝,惨白的脸衬着月色分外明显,那原先干裂的唇似是特地上了红妆,非但没能将他的脸变得精神,反而让人看起来更加面无血色。
双方的目光交汇,只一秒的时间却足够撩起来自深处压抑已久的颤栗。高个男的面容再次隐匿在了薄薄的绸布后,像是和有过几面之缘的玩家们打了个简短的招呼,态度从容地示意着自己要先走一步。
本来以为会这群人会原路返回从北边正门方向离开,没想到轿子却半路拐了个弯朝着东面离去了。颜元记得最东面是柴房和灶房,也就是他和张文儒第一日弯腰猫进来的拐旮旯。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还是歪头看了眼沈桉容,“要跟上去看看么。”
他语气听上去并不是在征求男人的意见,已经独自做好了决定。事件已经在眼前触发,岂有不跟上去一探究竟的道理?
沈桉容自然没有拦着人,只嗯了声叮嘱了句,“雾大,小心点。”
第一次在这种雾气弥漫的地方还是黑潭村,那时候颜元还对沈桉容嫌弃的要命,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足半米他都浑身不舒坦。现在转眼这么久了,再一次碰上浓雾时,他们已经能自然而然地交握住双手,成为虐狗大队的一员头也不回了。
对于张文儒来说,雾气的存在实在是可有可无。他只能感受到肌肤上颗粒状的凉气,因此也并没有其他人那般警惕,一边晃着许可可衣袖一边咂嘴,“哎,我说,任务是要我们替宫小姐达成她的心愿吧?”
许可可也没挣,任由他小孩子一样甩着手,嘴里还是如往常一般不依不饶,“你这是在讲废话。”
“这不凡事都要有个开场白吗!”张文儒恼怒地踹他一脚,妄自猜测,“这里既然有现在和过去两种时间线,那会不会……玩家穿回过去改变历史,挽救当时悲惨局面这类措施也可行?要我说,只要能改变当时的情况,让小姐活得好好的不就没有心愿不心愿这一说法了?”
许可可毫不客气地噗笑出声,“你这是从哪里看的动漫剧情?”
靠不靠谱先放在一边不谈,张文儒这话说的的确有一些道理。颜元眯着眼,在两人追打的背景音中紧盯着远处还在左右摇曳的花轿。
这种方法还是不久前沈桉容和他提起的,不走寻常路的方式更像是利用了bug。这要是单人或者双人副本,恐怕沈桉容已经按照这个思路来进行任务了,但放在眼下这么多队员都在场的环境里,实施起来困难程度便大大增加了,更何况最关键的一点——这个副本内时间线并不是他们能够操纵的。
一旦失败,就是全军覆没。
不过现在并没有太多时间容他们深入思考,轿子已经走到了墙角尽头。
姜裁望着不远处,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们来柴房做什么?”
那轿子晃了晃,走在最前端的两人带头穿过了厚重的墙壁,很快整座轿子也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等所有跟踪目标消失的一瞬,颜元径直拨开柴房旁的枯草,果然看见了藏在房子后的那个黑漆漆的窟窿洞。
张文儒跪趴在地上朝外探了探,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后,他们钻到了巷子中。
这巷子和颜元当初看的又有点不太一样,许是雾气浓郁导致的。
本来空间就窄小,敲锣打鼓的声音更是回荡来回荡去,昏暗的烛光将轿子周遭都染上了颜色,他们从后往前看更像是在注视着一个硕大的雾球在错综的巷中朝前滚动。
毕竟他们没有和巷子接触过,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后,人难免会紧张。张文儒脑袋左右晃个不停,两只手拽紧了衣袖,拉扯出一大片的褶皱。
“喂,我说,你要不要……”许可可盯着他的袖口,刚张开口想说点什么,下一刻却头一甩,整个人紧闭着眼原地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胡乱扒着脸,当着众人面从嘴里吐出了片白惨惨的纸张。
“呸!什么东西?!”
稚嫩的“嘻嘻”笑声从前方传来,几人无暇去照看许可可的情况,闻声透过层层流淌的雾气朝前望去。两个矮小的身影正立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一人提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灯,似是在抬手洒什么东西。
片片洁白的纸钱被剪成铜钱的模样,随着他们动作间自空中坠下。脚下不再是泥泞的土壤,取而代之的是延伸向前融入黑暗里的红毯,那纸钱就这样在目光中落了满地,甚至盖去了原有的喜庆颜色。
轿子稳稳停在了路中间,四个奏乐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对幼童一左一右站在路边,像模像样地拱手鞠躬,咯咯笑着冲轿中人道喜,“新婚快乐,新婚快乐!”
反观它们的聒噪,轿子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周围的环境变了,细长的巷子伸展成了荒野,身后的建筑群也被夷为平地。那一蓝一红的身影就不断地弯腰行礼,脸颊上的腮红大如碗碟,哪怕纸钱如雪般落在鬓发上也毫无所觉。
“那不是活人吧!”许可可这下也不开口问了,直接伸手抓住了身旁人的袖子,顺带大手还将里面藏的那只手给包了起来。“我奶奶当年下葬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对……金童玉女送行。”
张文儒本身就情绪紧绷着,现在被他这么一触碰,浑身像是长了刺一样不舒坦。他挣了挣,力气却远远不及许可可,欲警告他几句,耳边却传来了沈桉容的声音。
“纸人点睛,恶鬼欺身。”
那的确不是活人,从它们僵硬的姿势和笔墨勾勒的眉眼便能看出了。无论什么时候葬礼上用的纸人嘴都是弯起的,他们面前这一对也不例外。
“这是陪葬品?”颜元看着它们站在纸钱中欢声笑语的模样,总结道,“不管是谁的陪葬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纸人绕着轿子转了一圈,好似完成了什么特殊的欢迎仪式。它们手拉着手站到了后方,背对着玩家们,像是眼中根本没有他们一样,随后跟着不断晃动的轿子继续穿过荒野,朝前行进。
几人没怎么迟疑地跟了上去。
颜元回忆着从历史老师那里听来的知识,一边跟一边和其他人说,“坐花轿其实是一种‘明媒正娶’的标志。虽然有人跟在旁边奏乐,可这轿子的确是没有人抬的。而在嫁娶中对抬轿人的数量也有所讲究,通常都是四人或者八人。眼下这分明暗喻了宫小姐并不是经过了明媒正娶,那个嫡次子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她。”
姜裁琢磨着,“香莲之前提到过在荒野里有个临时成亲用的破烂木屋,现在不会就是去这儿吧?”
颜元没有否认,他想,恐怕现在要去的就是这里了。
果然不出所料,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远远便能看见田野的尽头处有一间低矮的小木屋。看过了宫家的建筑宏伟,看过了镇上房屋的严密紧实,再看面前这栋屋顶都歪斜的破房子,简直入不了眼,甚至都比不上宫家开火的灶房。
薛颖长叹一口气,“我真替她觉得委屈。”
堂堂宅院的大小姐竟然不能享受生活,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度过自己的新婚之夜。
轿子稳当地停在了荒芜的院子中。或许那根本不能称得上是院子,只用了几根木棍圈了个半圆,光是看着都能知道布置场地的人究竟有多么滥竽充数。金童玉女绕到了同一侧,在众人远远的视线中拉开了轿上用白线勾勒着“囍”字的帘门。
里面的人下轿了。
被NPC选中玩一场角色扮演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毕竟第一晚那名玩家的死状还历历在目。颜元扯了扯沈桉容的衣袖,“那边有几棵树可以躲一下。”
沈桉容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扒了两个比较圆润的石头,放在手里掂量几下,“过去吧。”
透过窗户可以看清屋内一片昏暗,并没有点灯。高个男也没有拉门进入的意思,反而原地转了一圈后,一步一蹒跚地摸向了房子后方。
从他们躲藏起来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全局,一半的视野都被漏风的土墙遮挡住了,但是那口立在后方的井却展露出了一半的影子,很显然这高个男也是冲着井去的。
香莲说,在新婚之夜的当晚秋钰便是跳下了这口井。
金童玉女拍着手,晃着脑袋左右跟了上去。它们拍不出清脆的声响,寂静的黑夜中只有“嘣嘣”的闷响。它们围着高个男,像是在不停地鼓励着,给他好做下一步事情的勇气。
穿着红衣的男人弯了腰,他背对着众人的视线,两只手收在了袖子里。颜元屏息凝神,终于听见了那两个纸人究竟在说什么怂恿的话语。一声声“跳吧”回荡在夜空中,惊不起鸟,却惊得树梢颤动,层层黑影投在他身上,将他面容遮得有些看不清了。
“跳吧!跳吧!跳吧……”
高个男苍白的唇动了动。他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干裂的嘴唇上下黏在一起,此时正随着他开口的动作而撕裂开一个个细小的口子,不易察觉的血腥味弥散在唇齿间。
沙哑的声音怪异且不清晰,他空洞的眼神望着井,缓缓重复着洗脑般的话语,“跳,跳,跳……”
“你看,你朋友在井里等你呢,他在怨你!”男童跟上了一步步朝着井口迈步的高个男,“告诉你一个秘密,死了他就不会怨你了哦。”
女童手肘撑着井口,文绉绉念起了句,“两木不成林,鸳鸯成双对,你让他一个人多可怜呀。”
高个男目光呆滞,“怨我,怨我……”
男童咯咯笑着推了人一把,“所以你快去求他饶恕吧。”
沉闷的“噗通”声响起。
短暂的静谧后,接二连三从深处传来了挣扎声。这玩家像是从失魂落魄中幡然醒悟,顿时痛呼起来,“啊——我怎么在这里——啊!!脖子!我的脖子!救救我!!啊!!!有人……人……”
金童玉女两张惨白的小脸带着浓浓笑意。
虽然没什么情分,但也是在一个房间吃过饭的关系,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跳井也有点刺激。明显这男人还没有断气,只是挣扎的力度似乎在减弱,那两个纸人将人丢下了井后,又转着脑袋看向了树木这边。
它们立在井边守着,似乎怕刚下去的活人还有力气重新爬出来。
许可可对上那两道视线,“喂喂,这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提前溜比较好一点?”
沈桉容埋在袖子里的手还不停地动着,似乎一直在把玩着刚捡起的石子,时不时发出点轻微的摩擦声。
“还没结束,要回你自己回。”
许可可不明白后头还要有什么事,但他下一秒就发不出声了,因为扭过头后井边已经没了纸人。敌明我暗不仅占的是行动方面的优势,还能给自己内心一点安慰感。他绝不敢相信那两个看上去充满了恶意的纸人就这样撤退了,所以在张文儒伸手猛地把他往后拽时下意识拳脚已经挥了出去。
海蓝的纸皮上瞬间被盖上了个黑脚印。
童男非常不满意自己小棉袄上的脏印子,它本来就没多少重量,被许可可一脚踹得往后退了近两米的距离。它做工看上去挺精致,并不像是普通人愿意花钱去买的。张睿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宫小姐有了那么一对父母想想也是不太可能的事,颜元没怎么犹豫便将它们归纳为王家的手笔。
在童男退下的时候,童女却趁机伸出了涂上了红颜料的手,张文儒狼狈地往一旁躲了躲,被许可可踩了脚,发出一声闷哼。
一阵火光蓦地亮起,颜元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接了一击的童男闪到了自己身边。可它看上去情况也不太秒,橘色的火焰顺着它的小腿往上攀爬,眨眼功夫便留下了几处黑窟窿。
“到我身后。”
沈桉容手里只握了两颗石头。他还在不断地摩擦着,增加它们的表面温度,很显然在方才那么久的窥视时间里已经让表面的温度达到了可燃点。
本想着用灯笼里现成的火,可毕竟轿子离他们过远。既然这两个纸人手中的灯笼没有明火,几乎可以确定它们是怕火的,所以也不会在站位上特地远离了轿前的灯笼。
看清这人手里已经有了武器,颜元便毫不客气地由对方护着。刚躲藏好,他便听前面的男人低声讲解,“为了方便陪葬,这些纸人的材质会特殊一点,更容易引燃。”
男童纸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在燃烧,它有些慌了。纸一旦点燃,会比其他东西更难扑灭。因为沾了水也难以恢复原貌,所以它只能满地打滚,口中恨恨地哀叫。
孟涟余光瞥了眼不远处,松开了紧拽着姜裁的手。
姜裁只感觉身边掠过了一阵风,前一秒胳膊还被人紧攥,下一秒这人却一只手捏着纸人的脖子,像拎小鸡仔一样把它从远处提了回来。
虽然两只手被控住了,但女童的两只脚还是自由的,胡乱朝后蹬着,口中还说了很多咿咿呀呀威胁的话。孟涟可听不进去,委委屈屈地捏着这东西走了回来,身上粉色的襦裙已经被踹了好几次,不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灰。
姜裁惊魂不定地迎上去,看看胡乱扑腾的纸人,再看看一脸不高兴的孟涟,“你没事吧?!”
孟涟摇摇头,嘴一撇细声控诉,“它好凶!”
女童被他反手摁在地上反复摩擦。闻言挣扎的力度更大了,它扬起沾满灰的脸,哪怕能感受到它的愤怒,可脸上标志性的笑容还挂在原位。
不等这东西有任何能反抗的机会,沈桉容先把它给点燃了。纸上带了点油类物质,“噌”地映亮了孟涟的半边脸颊。等孟涟松了手,沈桉容就一脚将它踹到了已经不动弹的童男身旁,令好不容易渐弱的火势又一次得到了升腾。做完了这一切后,他还不忘记学舌和这个NPC挖苦嘲讽一句,“两木不成林,鸳鸯成双对,你让它一个多可怜啊。”
几人像是围着篝火,目睹了火苗的逐渐熄灭,直到四周恢复安静,他们才注意到刚跳井的高个男已经没了声。
雨滴哒哒落在树叶上,溅起了细细小小的水花,像是在为玩家的死亡而送葬。乌云遮住了月光,小破屋前的烛灯忽明忽灭,成了目前唯一的光源。
几棵树遮不住雨水,豆大的雨滴浇灭了火势。确认了它们失去机能后,许可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骂骂咧咧地想要去确认一眼井里的高个男还有气没。
张文儒隐匿在树荫下,顺手拉了他一把,“你别靠太近。”
“行行行,我就看看!”许可可走了几步,顶着风雨朝井望了一眼。光线有些昏暗,他只能借着细微的亮度去分辨井中的情形。不过等看清后,他连忙把头给缩了回去,原地“操”了一声。
哪还有什么高个男?
水中正飘着一具扭曲变形的女尸,她身上还披着红色的嫁衣,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垫在肩上,像是摔下去的时候断掉了。
而那双泡在污水中的眼睛却死死睁着,正看着井口的方向。
死不瞑目。
时间犹如在此刻静止。两个纸人脸上的墨水被雨一冲刷开始掉色,身体也逐渐瘫软下去。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似乎已经坏掉了。
一道刺目的光划破天际,轰隆的雷声迟迟到来。
打闪必出鬼定律。
颜元早有准备,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一米开外的井口对面,那里有垂着头也在同样看着井中情景的红嫁娘。
宫小姐盯着自己的尸体。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她在看自己。因为她的盖头还没有掀开,那双眼睛不知道趁着纱布在看向哪里。也许看的不是井,而是井对面的他们。
他们其中有人并没见过宫小姐本尊出现,现在自然是心跳躁地即将盖过雷声。尤其是张文儒眼中那团红色的人影近在咫尺,让他都忘了呼吸。
短暂的对峙后,颜元问,“你想要什么?复仇?是想要王家嫡次子来给你陪葬吗?”
宫小姐并未作答。
想到之前在画中虽然是宫小姐先出的手,但他和沈桉容做过有些失礼的事情。面对难得双方和谐相处的场面,颜元冷静地道了歉,“之前是我们不对,出手有些粗鲁。不过张书生逃婚并不是本意,他一直都……”
“爱你。”沈桉容接过他的话,以现代人的方式直白地告诉面前这个成了恶鬼的大小姐,“你的状元郎他一直都很爱你。”
红盖头动了动。
宫小姐抬起手像是在捧雨。不过她本来身上就湿淋淋的,根本分不清手中的水究竟是雨还是井中的。她纱布下的红唇颤了颤,像是说了什么要求,但一道雷声正巧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等颜元再想追问,她已经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连带着一同消失的还有井中的女尸。
再一望,高个男姿势扭曲地浸在水中,脖子歪在肩上,头抵着墙一动不动。
雨声渐小,月亮拨开云雾,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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