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红嫁娘(三)
谈话结束后,香莲便领着所有玩家朝西院走去。颜元几人背上行李跟在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着话。
“哎颜元,我总觉得很奇怪啊,我们来的时候被追着打成那样,不就因为我们是书生吗?”张文儒攥着许可可的衣摆,好不容易动了动许久未用过的头脑,“可她刚才为什么还和我们谈到雅集活动?”
这的确是非常明显的矛盾点。按照刚刚镇民们对他们的态度来看,这个镇子是及其不欢迎书生的,没道理还会每三年热情招待举办雅集,可香莲所言却无一不表明镇子是接纳并且欢迎书生的,甚至都会特地定下举办这方便文人沟通的活动习俗。
“卧槽,你说他们会不会是钓鱼执法啊?”张文儒一惊,“就其实……是表面伪装着友好,背地里早就想着怎么把我们给一锅端了?难道刚才那顿饭……”
“……”颜元瞥他一眼,不得不说张文儒有时候想法的确挺多的。
“你们真没看见涟涟?”姜裁心思好像没多少放在眼前的事情上,抓耳挠腮看上去有些着急,“她一个小女生能去哪里?没和你们在一起难不成还和沈桉容在一块?”
“哎哟你都问八百遍了。”许可可实在受不住打断他,掏了掏自己差点被磨出茧的耳朵。他和姜裁是刚进本没多久就在花园中的亭子里碰上了,结果这人刚见面就问东问西,一直问到了现在。“你再问她也蹦不出来,老老实实等着吧,这不讲究个缘分天注定吗,你和她缘分到了自然会碰见的。”
“就是前面的院子了。”香莲的声音这时从前方传来,几人自动住了嘴。众人抬眼,人工种植的竹林过道后方已经能看见月牙色的圆形拱门了。这里不像一路来所见建筑的那般珠围翠绕,反而青砖石瓦素雅色,从镂花窗望去还能看见假山和漂浮着朵朵莲花的小池潭。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周围,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铺照在水中,乍看上去倒似比金银更亮眼。
“这儿原先是小姐儿时的住处。”香莲站在拱门下,回头来和玩家们介绍了一句,“小姐自幼在外多年,这里也闲置了许久,回宫家后第一件事便亲自找匠人来打造了这座院子。不过近日拾掇有些匆忙,可能遗漏了不少小姐的东西没能清理干净,若是各位有所发现,可以带来送与奴婢。”
踏入院子后,玩家惊喜地发现这里十分宽敞,单从这里便能看出在这小姐还年幼时宫家便已经是有钱人户了。
“那么在这几日内,各位便在此处好好歇息。房间内已经提前备好各位可能用到的物品,若是不够,到时再和奴婢讲。”香莲说完后便行礼走了。
NPC一走,玩家们多多少少紧绷的神经也有所放松,四下观察起他们在这个副本中要居住的地方。楼有两层高,从下往上看去每层大约有四五间房。江博朝颜元这边走了几步,似是又有什么话要讲,中途却被明芜拦住了。两人对峙片刻,他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人朝楼上走去。
“还好没跟过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姜裁看上去也松了口气,“我们刚进副本不久后就被NPC请到了吃饭的地方,那时这两人已经在了。一看到我们那个江博就开始问东问西的,一点眼色都没有,居然还当着我们面提到荀……哎,不说了,我都怀疑他是故意来气人的。”
颜元点点头,“不想理就不必理。”
姜裁接着问,“我们下午干嘛?既然镇子能去,是不是应该去找找线索?”
“刚才NPC提到这院子里有没清理干净的东西,我怀疑是和线索有关,所以下午留在这里搜寻房间。”看江博和明芜两人匆匆上楼的模样,估计也是因为注意到了这句话。颜元想了想,“分散把东西先找出来。”
虽然饭后催人困,但他们前几日都没少补觉,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睡意,自行选择了房间后没有多耽误时间便分头行动去了。
颜元随便挑了个一楼的房间推门而入,门槛并不高,稍稍抬脚便能跨过去。房间里比屋外凉快不少,正中间放着一张深色木质大案,边角被细细打磨过,摸上去光滑舒适。颜元将囊箧放到一旁,他不太懂建材,也分不清这用了什么材质。案上摆着几本装订朴素的法帖,砚台和笔筒摆放整齐,其中并没有放置毛笔,毕竟一般写字久了的人都有自己钟爱的几只笔,像他们这种为了考试而来的更是会随身携带着。
案旁摆着一斗大的花囊,里面放着不知从哪采摘回的新鲜芍药,倒是给满目淡素添了一抹亮色。卧榻是悬着莹白纱帐的拔步床,靠近了能嗅到淡淡的花草香,应当涂抹了些防蚊虫的药。床头高悬着一副颜元没有见过的水墨画,似是画着桥旁集市,看上去还挺热闹。
房间整体宽大,充释着一股风雅的书卷气。颜元哪怕不懂布置,也能一眼分辨这小姐的确是花了心思在其中。他坐在案前随便拾起一本法帖翻了翻,上面印拓着各种写法的字体。很多书籍中都会藏有蹊跷,颜元花了大量的时间将这书从头仔细翻看,过了许久后又觉得坐姿实在难受,抬脚间无意中碰到了一侧的花囊。花囊中的芍药微颤,其中却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响。
颜元顿了顿,把手中的法帖放到一旁。他敲了敲花囊,里面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高,似乎并没有装水。他将花全都取出来,果然花枝底部发干,红穗子杂乱缠绕成一团挂在其中一根枝干上。
这是一块方形玉佩。
……玉佩?
先不论在这个虚构出来的世界里是否有着和古时一样男子佩玉、女子戴玉饰的说法,但光从这上面雕刻的“张”字来看就不像是宫家小姐该有的东西。俗称“金玉良缘”,不少人会选择将随身所带的玉物送给心上人来作为定情之物,若这是宫小姐的未来夫婿所赠,那倒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玉佩收在了身上,继续翻找起房间内的其他地方,除了这玉佩,倒还在柜子里发现了没有带走的老虎布偶。这布偶做工并不精致,像是随便在路边摊上买下来的,不知在这里放置了多久,看上去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仔细捏了捏柔软的偶身,里面并没有藏着什么东西。正当这时门外立了两个人影,韧皮纸糊起的窗外传来许可可的声音,“颜元,我和张文儒这边找完了。”
颜元从里侧打开门,眼前就摆了个缩小版绣了花鸟图案的菱形红肚兜。
“……”
许可可晃了晃手腕,“你干嘛这种表情啊,小孩子用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都找完了?”
“床底都没放过,就这么一块布,还是塞枕头下的。”许可可手一伸把肚兜搭上了张文儒的头顶,“收好了啊。”
张文儒看不清,只是抓下来揉了揉,“……到底什么东西啊?”
许可可睁眼说瞎话,“手帕。”
颜元眼睁睁看着张文儒摸索着将那块肚兜叠了叠塞进了自己衣袖里,眼皮一跳缓缓挪开了视线。
他们和姜裁汇合后又围着院子四周转了转,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时便接二连三从院外来了几名家仆,一个个手里拎了些食盒,“香莲总管说晚上不打搅诸位用功,让小的们把膳食替各位送来。天气炎热,粥中放了少量的知母和白茅根。”
颜元看带头的那NPC老实巴交,“我有一事想问。”
似是没想到这客人会忽然开口,NPC略有迟疑,“……您请问。”
“宫家上下有没有姓张的人?”
几个家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摇了头,“宅中从夫人老爷到门童皆无此姓。小的自幼在宅中做事,近几年来也不曾招待过客人。实不相瞒……诸位还是这宅中十年来头一回住进的宾客。”
这么一提,颜元更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十年内从未接待过人?”
“这……”那人支吾片刻,还没等有什么回答,香莲却拎着个灯笼款款走了进来。她扯起嘴角挡在了家仆面前,“诸位不在房间内歇息,是出来乘凉作诗吗?”
张文儒小声嘀咕一句,“不是你说随我们走动么。”
谁知那丫鬟听了去,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轻笑几声,“奴婢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这夜间多蚊虫,院子里还没有点灯。”说完她抬起手中的灯笼,挨个将院落四周的石灯引燃了。火光引来了楼上的人,所有院子里的玩家朝着这边靠拢,跟着她晃悠着在院内漫步。香莲步履很轻,“小姐生来懂事,老爷和夫人要求严格,从三岁记事起便请来了很多先生和乐师,从那往后三年未踏出过宅院,眼中只有这一小方天地。奴婢也是那时起服侍在小姐身侧,可小姐从未苛刻于奴婢,一直将奴婢视为妹妹……”
身后另一个子稍矮的玩家看上去是个急性子,没等她说完话就抢着问道,“你老是提你家小姐小姐的,我们到这里都没能看见人,还有你家那老爷夫人又在哪里?”
“小姐……”香莲忽然停住了步伐。她像是忽然卡了壳,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了。直到一阵凉风吹过,将她手中的灯吹得左右晃了晃,才接着道,“小姐即将出嫁,近日不得见客。”
矮个男追问道,“那夫人和老爷呢?不会还要陪着小姐一起不见客吧?”
“时辰到了,奴婢该回房了。”香莲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从容的态度好似压根没有听见一样。她回过头来扶了一礼,“各位早些歇息,明早会有人来收拾打扫。”
那些原地等候的家仆闻言也陆续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台阶上,随在她身后一同离去了。
“这家人肯定有问题!”矮个男似是觉得被忽视显得有些没面子,狠狠嘁了一声后去台阶旁随手拎起一个食盒就朝楼上走去,直把木质楼梯踩得吱嘎响。
“那……你们也早点休息?”被晒在原地的高个男有些尴尬地干笑几声,随后赶紧追了上去小声告诫了自己的同伴几句。
“本来还想把在房间里找到的东西给她看看,没想到竟然走的这么匆忙。”江博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有些遗憾。他也不在意颜元几人理不理睬自己,径自掏出一根木质的镶珠发钗递过去,“刚才那香莲只提到宫家小姐儿时居住在这里,可这发钗看上去可不是什么儿时用品。”他看颜元没有伸手接,噗嗤一笑,“这么警惕做什么,我又不会害你,还怕这木头上我抹了毒药?”
“为什么给我?”
江博乐得晃晃手腕,“别误会啊,只是和你交换展示一下而已。”
颜元看他一眼,还是伸手接过了。这把木钗是最简洁的直线形,只有末端镶嵌了一颗圆润的玉/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他将玉钗在手中转了一圈,衬着光亮看清了在玉/珠下方刻了细小的“秋钰”二字。
颜元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他把东西还回去后刚想掏出玉佩,谁知江博却赶在那之前转身就走,“既然你看过我的,我没看你的,那就算你又欠了我一回吧。”
颜元反应很快,“单方面的条约是有权利拒绝的。”
江博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随口说说而已,我只是懒得动脑子推演剧情。”
直到他和明芜前后也拿了食盒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处后,姜裁才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无语,只发出了几声似笑非笑的气音。
许可可说,“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我说强买强卖也没这样的吧,还真把我们当傻子耍了?”
“算了,天黑了。”颜元抬头看着夕阳已经落下的天空,也不知道沈桉容到底跑哪里去了。以他们现在这四人的能力根本无法在夜间冒险,“先回房间吧,明天天亮了再出去看看。这是第一天进本,并且剧情还没有正式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触发,在这之前还是要小心点。”
“是啊,这天黑的还真快……”姜裁唉声叹气,八成又在愁他的涟涟,“我看他们都往楼上去了,那我们还是都留在一楼吧,相互间不还能有个照应么。”
上下两层楼,自然是二楼更安全,先被占了并不奇怪。尤其是这里门窗都是木质的,看上去都脆弱不堪一击,夜里睡觉恐怕都不能安稳。
四人将剩下的食盒带上,各自回了今天所下午所挑的房间。颜元研究了一下房门,门闩倒还算稳固,至少手按上去晃不动,主要是那薄薄的窗户纸让他止不住想起电视里常见的一幕——半夜被人戳个洞后从外面往里窥视。可这屋里实在空的很,一个柜子也堵不上两扇窗,颜元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食盒里装着一份放凉的粥,还有两碟配菜。宅中似乎讲究晚上吃少,这点分量放他们玩家这儿估计撑不到后半夜。他几口将粥吞入腹中,把盒子收好放在案上,闲着无聊又翻起白日的那几本法帖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打更声。这打更人不在宅中,沿着大街小巷四处走动,听上去声音有些缥缈。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颜元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大概也就七八点左右。到目前他早已习惯了早睡,端起架子上的盆去院子里的池中舀了水来洗了脸,又随手折了柳条漱了口。做完一切后,他合衣躺在床上,薄薄的纱帘将整个房间都蒙上一层虚幻感,床有些发硬,白天时屋内温度就比外面低,现在到了夜晚更是让人浑身发凉。
他裹着被子闭上眼,昏沉间耳边又传来二更的巡夜报时声。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夜晚一共五更,颜元本就睡眠浅,给那锣声一敲还真敲走了一点睡意。很快打更人又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蛇贴着草地爬行,又像是扫帚拖在地面上带动了落叶。既轻又碎,带着床上人的耳膜一阵颤动。
颜元顿时睡意全无。
他反应迅速地掀开纱帘,余光瞥到窗户纸上映着一个人影。他来不及细看,翻身滚进了床底。
“叮铃……”
脚步声徘徊在外,那人像是在原地踏步,就直直立在了他的窗户外。一双手贴着那层韧皮纸,指甲轻轻抓挠着,似是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知是哪里戴了串铃铛,随着身体的晃动也在一同响着。
“叮铃……叮铃……”
外面的是谁?
颜元盯着头顶的床板一动不动。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月光将窗户的影子映射在屋内的地面上,也能看到那影子在左右轻微地摇曳,令他瞬间就想起了僵硬机械的钟摆。这人看上去姿势有些怪异,晃动的速度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加快。
“叮铃叮铃叮铃……”
颜元静静地看着。正当人影开始剧烈颤动、铃铛声也密集得似乎铜舌几欲撞开铜壁时,窗外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碰巧遮住了月亮。
一片漆黑中,颜元只能看见床边站了一双绣着彩画的红鞋,而那铃铛就拴在对方脚踝处,随着小幅度的走动不停地发出清脆声响。那人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他的床头边稍作停顿。如果自己刚才没有醒来,估计现在一睁眼就能收获不小的刺激。颜元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生怕这时对方弯下腰在狭缝中和他对上眼。
如果就这样对上眼,那他会看到怎样的一张脸?
也许是惨白无血色,也许是化上了精致妆容,也许是没有五官。
不过好在没等脑补成真,那双脚又缓缓动了,转身朝着案旁而去,不多时传来了木盒摩擦碰撞的声响。筷子前后跌落在地上,这人像是在食盒中找些什么。颜元只看到对方身披图案繁复的红裙,与那双醒目的鞋相互呼应,像是黑暗中燃烧的一团火焰。此刻月光重新透过窗户,颜元再一眨眼,面前的人影鬼魅般失了踪迹。
他按兵不动地在冰凉地面上躺了一会儿,悬着的心还没能降下,一声惊叫却接踵而来。楼上不知谁撞上了门板,听脚步声似是有些错杂。
“啊——啊——什么东西——”
“绿莺上柳枝头啼,丝丝细雨压玉尘……”
“救命——啊!啊……”
【玩家[颜元],[沈桉容]……进入合成副本[红嫁娘],难度——未知。】
“知音难觅春秋去,合门思郎郎不寻……”
“救命啊!!谁来……救……我……唔……”
【请玩家相互协作,完成任务[嫁娘之愿]。】
播报声结束后,挣扎呼救的声音也随之消散。颜元白日在墙外听到的女声再次响起,这回没有了婉转琴音,只剩下哀怨的清唱。铃铛叮铃响着,沙沙的脚步似是混了些液体的滴落声。
不过这一回,似是歌词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不知谁家红嫁娘,芙蓉彩绣玉娇妆……”
“红烛跃后泪空行,谁是我家状元郎……”
“谁是我家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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