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见吧,A先生。
舒岩挂掉电话,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心很痛,就是真的很痛那种,感觉下一秒这颗心就会不再跳动。可是这颗心偏偏又跳得极快,快到要冲破胸口。
舒岩经常心痛。
跨年时候的那次电话、来江州前的那次没说出口的告别、电话那头传来的其他男人的声音、响了整夜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还有太多的,在家乡的、在江州的。日日夜夜,舒岩都会觉得心痛,每次他都想不会有比这再痛苦的事情了吧,不会有的。
可是舒岩错了。原来自己说再见,才是真的很痛。
舒岩躺在床上想:这疼痛终有一天会过去的。我只需要做的就是熬。一天一天地熬,总会有熬过去的那天,这很简单,并不困难。
如果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现在我来改正,应该还来得及吧。
舒岩伸手摸着自己左边的胸膛,皮肤下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他很想摸摸看,或者问问看这颗心:
你还是完整的吗?
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舒岩觉得人真的很奇妙,前一天他为对方不接电话而哭得撕心裂肺,但是今天,他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真的不是他不想哭,他其实很想哭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对男人也很残酷,好像男人就不该伤心流泪一样,小时候舒岩哭的时候爸妈就会说你是男孩子,你不能哭。长大点了,面对老师同学,他不好意思哭,真的有委屈了也只敢在自己的房间用被子捂着自己哭,等再大一些,干脆就是不会哭,他觉得没什么事情值得哭,也许有吧,他不关心。然而这半年以来,舒岩把前二十几年的眼泪一次性的都支付给一个人了。他想就让我这样矫情一下吧,就让我这样做作一下吧,就让我这样任性一下吧……心痛不痛,泪流不流,都这样吧,思想什么的都归自己支配……可是这思想却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聚集不齐。
无法思考,即使努力去思考,可是也无法不去思考,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那些不知掉落在哪里的情节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舒岩想真的太痛苦了,如果失恋是这样的,我再也不想恋爱了。
许平川照例是一夜未归,早上才进家门洗澡换衣服,然后准备再战江湖。他看见舒岩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着新一期的葡萄酒杂志。
许平川走过来绕着舒岩转了一圈,许平川问:「你怎么了?」
舒岩头都没抬,他说:「我没什么啊,我不是在看书。」
许平川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舒岩拿出手机看了看:「六点半。」
「你知道你平时几点醒吗?」
「我就不能早起一回?」
许平川摇摇头说:「不能。」
许平川说:「你那时候连扣操行分都不怕就是要在宿舍睡觉坚决不出早操,上班以后每次打电话都会跟我抱怨上班总是迟到,您就是到了江州我手下也长期不睡到最后一秒绝不起床的人,现在在早上六点半坐在这里衣衫整齐拿着本杂志和我说话,你要说你没事,谁信啊?」
舒岩想了想,把手里的杂志放下,然后腰背挺直,他一脸严肃地和许平川说:「我失恋了。」
许平川愣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我这次真的失恋了。」
许平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说:「您说的失恋不会是指您那个电话情人吧?」
舒岩别过头去,他拒绝回答。
许平川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舒岩旁边,一屁股坐下去,然后跟舒岩说:「我觉得吧,你这个人呢就是没谈过恋爱,所以太容易投入感情,所以才会有种种错觉。」
「错觉?」
「对。错觉。」许平川认真地看着舒岩:「你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在谈恋爱吧?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谈恋爱不是就通通电话,谈谈生活聊聊骚的。你别不爱听,是不是呢?一个人在电话里他很温柔,很强大或者很怎么样吧反正是有很吸引你的地方,你就很轻易地去喜欢上了是不是?人家都说谈恋爱花前月下,请问你是花前了?还是月下了?之前我一直没有干涉你是我觉得这是,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总会事实教育你的,可是你现在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失恋了。你的恋爱就这么不值钱吗?」
舒岩看了许平川一眼,站起来说了句「我去买早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和许平川解释什么,因为许平川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感情这个事情无论是不是错觉,它都已经付出去了,舒岩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感情更值钱,但是这段感情,这段恋情,他并不后悔。
电话也许是虚假的,对面的人也可能是虚假的,但是自己的快乐,烦恼,忧愁,悲伤都不是假的。
寂寞是真的,不寂寞也是真的,开心是真的,不开心也是真的,对面的那个人左右了自己,现在要学着自己左右自己了。
这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心情而停止转动,这时间也不会停滞不前,舒岩在这春天的潮湿早晨,只能选择一路向前走,虽然可以回头,但是还是尽量不要了吧。
还没走到早餐店的时候舒岩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安先生。
舒岩这时候不太想看见他,无论安先生是不是A先生,他都不想在这时候与他接触。毕竟他是最像A先生的那个人,而在几个小时前,A先生还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舒岩转身想走,却看见安先生似乎有了点麻烦。
安远这时候正在拎着刚刚买好的早餐,他摸着口袋,似乎翻找不出什么东西。他很尴尬,舒岩看得出来。
眼见着安远把袋子递还给老板,舒岩叹口气走了过去。
舒岩把安远拿着袋子的手按住,然后问早餐店的老板一共多少钱。
安远看着舒岩,舒岩也看着他。
然后舒岩笑了,他说:「安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安远看着舒岩的脸,欲言又止。
最后他还是选择低下头,轻声说:「我等人。」
舒岩点点头,也没继续问,就只说:「好的,那安先生我先走了。」
安远想拉住舒岩的胳膊说别走,可是他终究还是看着舒岩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安远拿着早餐袋子趴在江边的护栏上,抽着烟看着河面。早上的雾气还没有全散去,整个城市都阴暗而湿冷,江浑浊得像要把人吞进去。
这时候安远想起远在天边的老家,一个广阔的平原,城市里只要有那么一小片水潭都会让人心旷神怡。而那时的自己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大人派出来买早饭:包子,油条,豆浆,再来碗豆腐脑,上面浇上浓浓的卤汁。摊主说他看着很尬,总是爱给他挑大的拿,隔街的平房里走出来小自己两岁的妹子,他知道她又在偷瞄自己。
班上的人总是喊他班长,就像这是他的名字一样,他们闹着笑着簇拥着,安远和那个城市里所有的同龄人都差不多,他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安远的手指被烟烫得发疼,他才发现已经快抽到了底部,回忆就在这疼痛中消散了。
他没有拉住舒岩,虽然他很想。
可是看见舒岩转身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配不上这个男孩。
他也许猜到自己就是他口中的A先生吧,也许没有。但是这个男孩还是走过来对自己微笑。
他的脸很苍白,黑眼圈大得吓人,他笑得很勉强,身体单薄而瘦弱。
那时候安远很想自己消失,消失在这个男孩面前。因为和他比起来,自己太阴暗,只能躲在角落里。电话里他问自己是不是永远不准备让他站在阳光下,安远很想说不是啊,当然不是,不敢站在阳光下的,是那个卑鄙的自己。
安远想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大家各自回归生活。
可是那个男孩能不能回归生活,安远不清楚,但是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安远回到车上,他决定今天放自己一天假,他想他应该好好睡一觉,然后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再想想后面怎么办。
但是他不愿意回家,回家等于要面对不知道哪里来的表妹和她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朋友。他没有任何职位可以提供给他们,当然,其实还是有的,扫地端盘子接电话,这些他们都可以胜任,不过对方并不这样觉得,对方觉得他们是来这个都市当白领的,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吹吹空调打打字,然后月薪过万。
糟糕,全部都很糟糕,安远不知道自己怎么把生活过成这种样子。
在高中同学眼里他是飞上枝头的野鸡,他当然不配当凤凰,在他们眼里他这个只是有着江州户口的土包子是不配当凤凰的。野鸡就野鸡吧,安远不在乎。他现在已经不像高中时候那样偏激了,他终于在现实中学会,如果自己不能去爱所有人,那么也不用指望所有人爱自己。
安远想只要有一个人爱我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安远选择去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睡觉。
他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来电的人是林立。林立约他明天的时候见上一面,有个房子想让他设计一下,安远忙答应了下来。
林立算是安远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关系最好的一位。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念大学的时候意外相遇,就又联系了起来,他算是对自己家里那点破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人,所以有些话,安远不瞒他。
安远想这次约得正好,他心乱如麻,不如大概说给林立听听,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独自承受了,所谓当局者迷,他想旁观者能给个意见出来。
晚上回到家,打开门就看见了满屋狼藉,家里能摔碎的东西都碎了,要不是看着表妹坐在沙发上哭,他真的会以为家里进了盗贼,但是哪个盗贼会不搬东西只摔东西呢?安远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他想都这样了,自己还有心情想这些,果然麻木是最好的治疗愤怒的方法。
安远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玻璃碴,瓷器碎片,还有自己的一些摆设,小家电,在进自己的房间之前,安远说:「记得一会打扫干净。」
表妹就像被人按动了开关,突然抬脸看着安远,面部狰狞,全无平日的娇媚,她几乎是吼着说:「你没看见我在哭吗?你现在说这个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有个江州户口在这里混了几年你就是江州人了?!你还不是和我一样是个乡下人!乡下人啊你懂不懂!」
然后又是震天的嚎哭。安远看着心烦,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门外的哭声已经拐了几道弯,安远听见他表妹从咒骂男朋友的负心到哭叫自己的命苦,最后是一句哥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安远恨不得开了窗户跳下去。
他不断地想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爱谁,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家庭,我谁也不配。
终于在很久之后哭闹声停止了。
安远打开门走出去,表妹果然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开始慢慢地打扫房间。
安远曾经以为他只要足够地努力,就可以逃离开那种思想那种生活,但是现实却总是打他的脸。十年前他为宋知非着迷,他觉得宋知非那样地谦和、大度、有涵养,简直是他幻想中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可是那终究不是自己,但是也许可以尝试让他变成自己的?年少时的安远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脸红心跳,可是又按耐不住。
现在呢?现在安远不断地企图让自己变得更好,做更多的工作,赚更多的钱,他有一家设计工作室又开了一家餐厅,他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市侩不那么俗气,可是回到家里,甚至不用回家,只需要家里的电话,就会把他打回原形。
他知道很多时候,这属于心魔。
但是他战胜不了他,靠自己一个人,真的挺难的。
安远打扫好房间坐在沙发下的地毯上,这屋子终于又一次属于他一个人,虽然不知道能属于自己多长时间。他盘腿对着方桌上的电脑,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和舒岩通话的日子,他喝着酒,看着电脑,随意地和对方聊天,毛毯上长长的绒毛搔刮着他的腿,空调总是开得很高,让那个冬天如此地温暖。
电话里的自己可能并不算好,但是绝没有现实中的不堪。
宝贝喜欢的是电话里的那个A先生,而不是现在这样狼狈的安远。
舒岩回到宿舍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记买早餐了。
许平川看他空着手进来,问了一句:「你路上都自己吃了?」
舒岩看着空空的双手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现在再去买吧。」
许平川说:「祖宗你可算了吧,别回头你再把自己丢马路上,哎,你不是失恋了么?我请你吃点好的吧,走老盛昌!哥哥请客!」
舒岩说:「小气,老盛昌算什么好的……」然后跟着许平川出了门。
吃着葱油拌面和菜包,舒岩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点,见到安远的时候他还是有点难受,不敢去看他,可是他想不是都结束了么,而且安远究竟是不是A先生也并不重要了……也许还重要吧,但是不能去想了,他想得够多了,也够累了,此刻他需要休息。
许平川吃着小笼包提醒他别忘记明天要去听培训课程。舒岩一脸震惊,显然是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许平川说:「恋爱误国啊,你不能有情饮水饱吧?不要说你这事没成,就是成了你也不能每天就琢磨爱来爱去这点儿事儿吧?你来江州干嘛的?专门谈恋爱来的?我之前以为你是来追求梦想顺便谈个恋爱,后来我觉得你可能是谈个恋爱顺便追求梦想,现在我觉得你就是来自虐的。舒岩,我跟你讲,今天,就是今天,现在,你就重生了,忘记电话,忘记性,别瞪我,我声音不大……让爱情见鬼去吧,只有事业才是男人的归宿。你看看哥哥我,我谈恋爱了吗?我是不是一心扑在工作上?」
舒岩说:「你先把你裤子拉链拉好。」
许平川赶紧低头,发现舒岩在骗自己,他撇着嘴说:「总之我话说在这里了,你自己琢磨吧。明天的课千万别忘记,但是记得和李林保持距离,尤其是你这种刚刚失恋的,很容易被这样的老油条骗上手。」
舒岩点点头,他知道许平川此刻说的话是对的。自己抛下一切来江州除了因为A先生,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想从事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吧。许平川给自己提供了这么好的平台,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呢?既然没有爱情,就用事业满足自己吧。
舒岩和许平川来到酒庄的时候发现李林也在里面,他正在从背包里往外掏酒。李林看见他俩就招呼他俩赶紧过来试试酒怎么样,说着话就拿了两支酒标颜色略有区别但是整体设计是一模一样的酒打开来,每人倒了一些,请大家尝一下。
舒岩说:「不用醒酒吗?」
李林笑了,他说:「醒酒这个事情本身就是见仁见智,这酒你喝喝看,我个人觉得它是无需醒酒的。」
舒岩先拿起一杯闻了一下,然后尝了一些,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李林。李林笑着示意他再拿另一杯,舒岩照刚才的样子又喝了这杯,李林问:「怎么样,说说啊?」
「一个是赤霞珠一个是梅洛。都是单一品种?」
「不错,那你觉得酒怎么样?」
「嗯……这个……」
「实话实说。」
「觉得作为单一品种酿造的酒来说都是及格线?葡萄的特色都很明显,但是觉得口感上有点粗糙,嗯……酒很一般吧。」
李林点点头,把放在一旁的计算器拿过来,按了两个数字后推到了舒岩和许平川面前。
「这个价格,你们要不要?」
舒岩接触这行时间不长,但是也对酒的价格有所了解,李林给出的这个价格,出乎意料。
许平川显然很有兴趣,他直接问有多少。李林说:「当然不多了,梅洛有三十箱,赤霞珠有二十八箱,你们看看,怎么办,可以一次买下来,卖多少随便,也可以当做我在这里寄卖的,然后费用咱们商量一下。」
舒岩听着觉得奇怪,李林不是也算是入股么,怎么这时候会有这样的提议。后来许平川说李林主要是负责培训那块,酒庄也接一些私人培训的工作,这个一般是李林去或者李林找人去,这部分收入是记入酒庄的,李林一般是不管进货销货的事情,偶尔会带一些酒来寄卖,这样直接卖酒其实也是第一次。
最后许平川还是一次性买断了这五十八箱酒。李林说钱不着急,只是他要现金。许平川问这是为什么,李林只是笑,他说:「我要给分手费啊,对方只要现金,我可懒得去拿了,只好在你这边顺便了。」
许平川乐着拍拍李林肩膀,说:「你啊你啊,快收手吧,放过那些无知小青年。」
李林挑眉,说:「怎么叫放过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嘛。」
许平川问:「那你算挨打的还是打人的?」
李林凑近许平川小声地说:「给钱的时候我是挨打的,操人的时候我是打人的。」
许平川笑着推开李林,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还是离我们这边的远点,去祸害别人吧。」
李林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喝酒的舒岩,又看看许平川,轻笑着说:「我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你俩这样的,都不是我的菜。」
说完话,李林晃到舒岩身边坐下,拿起酒给他讲解起了酒标。直到午休时间,李林才起身告辞,说下午有个公司培训,他要去讲课。走之前李林不忘嘱咐舒岩明天的培训课记得要去,难得的机会,不是那种敷衍的课程,主讲是自己的老师冯易,他现在也算是国内有名的葡萄酒评论家,专业出身平日是不会来讲课。
舒岩连连答应,也不禁对第二天的课程期待了起来。
转天舒岩起了个大早,他对着镜子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自己,他想一切都重新开始吧,从现在起我是在江州生活工作的舒岩,而不是电话里的那个虚无的人。
舒岩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真的走出来,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走出来,但是他愿意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