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灯明
段长涯还站在涯岸尽头。
坍塌的断面刚好延伸到他的脚边,他看上去距离深渊只剩一步之遥。
他久久未动,手中的剑尖垂向地面,剑锋上还在淌着血,一滴一滴渗进地面,钻入石缝。这一次,死者的鲜血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久久未能抬起手臂,未能像上次那般,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夜幕笼罩,他原本就惨淡的肤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带着几分病相。
只是他还站得笔挺,面冷如霜,远看好似一尊雕塑,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神色中的异样,他正皱着眉头,睫毛微微抖动,五官却绷得很紧,不似平时那般冷得理直气壮,浑然天成,倒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他的伪装就像一层透明的纱,薄薄地拢在他的周围。
柳红枫恰好在咫尺外,这层纱恰巧落进柳红枫的眼睛,好像是对他目不转睛的奖励。
他快步来到对方面前,关切道:“长涯,你可还好?”
段长涯微微转过头,薄而浅淡的嘴唇被牵动着抬起,嘴角渗出一缕红色的血丝,被手背迅速抹了去。
柳红枫立刻挑起眉毛,道:“你口中怎地含了血,是受了内伤?”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他的脸色原就苍白如雪,如今脸颊上挂着一块未能擦抹干净的红痕,好像是梅花瓣落在雪地上。
柳红枫看得春心大动,当即挽起袖子,抬到对方的眼前,在嘴角附近轻蘸,用红色的布料将血痕擦拭干净。另一只手则扒稳了对方的肩膀,整个人像一块膏药似的,几乎要贴住对方的身子。
段长涯不动生色地闪开一步,推拒道:“我没事。”
“没事才怪,”柳红枫更凑近一步,“你的脸色这般难看,体温也这么凉,像是被扔到冰水里刚刚打捞出来。”
“我并未落水。”
“你的伤可是方才受的?”
段长涯又是点头。
“这就奇了怪,”柳红枫抚着下巴道,“无相功乃是佛家功夫,属刚阳之性,就算致人内伤,也不该如此阴寒才是。”
段长涯又道:“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的内功修习尚不够火候,催行不当,所以才会致伤。”
柳红枫又将手掌抵住他的额头,贴了一会儿才放开,道:“致伤?不会吧,你的功夫若是还不够火候,那天底下的习武之人,岂不是连残羹冷炙都不如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绷,神色之中似有些苦恼,又像是在埋怨。
柳红枫一拍手:“哎,是我糊涂了,明知你不好受还问东问西,实在有辱我温柔体贴的名号,”说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一面揽过对方的肩膀,一面用嘴唇咬住耳廓耳廓,软语道:“小涯涯,你不用怕,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天塌了有你枫哥哥为你扛着。”
段长涯的声线有些艰涩:“……天不会塌,但你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啊,”柳红枫一脸兴高采烈,“你想去哪儿?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倾力而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劳烦你支撑我片刻,随我一同离开此地。”
“求之不得!”
“最好帮我遮掩,莫要让旁人瞧出我的伤势。”
“荣幸至极!”
段长涯偏过视线,瞧着这人大惊小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柳红枫搂紧段长涯的肩膀,两人一道转过身,缓步沿着坡道往清光涯下方走去,尚有不少人在周遭聚集,两人走了一阵,柳红枫突然提声道:“哎呦,段公子,人家伤得好重,你搀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一怔,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没事没事,”柳红枫道,“我的面子不值钱,你需要多少就取多少,都揭下来送给你也没关系。”一番话毕,像是意犹未尽,又冲对方挤了挤眼睛。
可惜段长涯没有接住他的媚眼,而是举目四顾,寻找去处,半晌后,道:“我们去雀背坞暂且歇脚吧。”
“好啊,都听你的。”柳红枫立刻点头,一面倾身做出小鸟依人状,依偎着段长涯的肩膀,暗中用身体支撑对方。
段长涯步履平稳,长剑已收入匣中,肩背一直笔挺着,神色如平日一般淡然,像是超脱了凡尘,高高在上,难以企及。
只有柳红枫听见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声,看到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和被拳头牵动,青筋鼓起,颤抖不止的手臂。
他就像是攻城略池的木车马,徒有完美的皮囊,内里却是空荡的。
两人途径柳千身旁,柳红枫远远地便感到后者的冷眼:“你瞧瞧人家段公子安然无恙,只有你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柳红枫撇嘴道:“你这么嫌弃我,不如往后跟着段公子混,不要跟着我了。”
柳千哼了一声:“我可不像你那么混账,我是有道义的人,就算你老弱病残,我也不会把你甩开的。”
柳红枫干笑道:“那还真得谢谢你不离不弃。”
夜幕模糊了视线,周遭的景致越来越暗,聚集在附近的人们眼看曲终人散,纷纷转身而去。
柳红枫又看了一眼背后。
清光涯只剩下半壁,露出更远处的海岸线,那里正是回川入海处,水流冲刷出一片三角洲,洲上泛着阵阵白浪。
这水从龙吟泉中涌出,每一滴都是崭新的,好似刚刚诞生在人世的婴孩,而后,他要历经万般洗礼,裹挟泥沙,在激流急转处撞得伤痕累累,发出痛不可遏的怒吼,最终灌入大海,在翻滚的浪花中归于平静。
尽管川水昼夜不歇,前仆后继,海面却从未曾溢出,甚至不曾上涨分毫。有人说,那是因为海的中央有一处归墟,归墟深不可测,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河川,却永远也不会被填满。
柳红枫忽地有一种感觉,芸芸众生的命运也像涌入归墟的水,不论发源高山或沟渠,不论历经怎样挣扎,最终仍要坠入无底之渊,留下一片虚无。
他将目光移回到身边,轻声道“长涯,你再坚持片刻,很快就到了。”
段长涯对他颔首,紧绷的五官微微释开了一些,露出安心的神色,淡淡的睫毛在晦暗中闪动,犹如羽毛一般,在柳红枫心尖上搔弄。
柳红枫笑眼弯弯,眼中溢起一片温柔缠绵,投向身边倾心挚爱的人。
这柔意几乎像是真的,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
雀背坞历经劫难,一片空屋败院孤零零地铺在夜色中,里外皆是一片狼藉。站在院外,远远地还能看到船夫们的新冢,刚刚填上的泥土仍是湿润的,就在几个时辰前,酒鬼还伏在冢碑旁哭泣,如今,他却已追着死者的后尘步入黄泉。
没有人为他哭丧,他留在人间的朋友连一个都不剩。江湖浊浪滔滔,卷去泥沙无数,一片孤叶的死活,又有谁会费心过问呢。
柳红枫往新冢的方向简短瞥了一眼,便在背后关上门扉。将柳千留在门外守着,自己则搀扶着段长涯往屋内走去。
这是一间寝房,由船夫三人共用,正对门的墙边并排摆了三张卧榻,都是由木板简单搭成的。
段长涯进门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踉跄了几步,一只手撑在最近的床榻上,另一只则抵在胸前,腰弯得很低,双眸紧紧地闭着。
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听上去竟像是野兽的嘶鸣。
柳红枫将窗叶微微掩上,而后踱步到同伴身边,俯下身查看对方的情形。
段长涯的手指指节发白,狠狠地抓着胸口,将衣料抓出深深的褶皱,仿佛要嵌进皮肉似的。他的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脸颊全无血色,额头上挂了一层冷汗,将额前的鬓发沾湿。原本整齐不苟的长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乌黑的发丝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若非看到他此刻的状态,就连柳红枫也想不到,方才他在人前咽下多大的痛苦,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个人的心肠莫非是铁打的。
柳红枫倒不畏惧,摆出一副就连铁也要融化的气势,一只手搭在段长涯的背上,来回轻抚,好像在安慰着病痛中的孩子。
他因着照顾柳千的机缘,练就了一套安抚人的熟稔手法。段长涯在他的陪伴下,伤势虽未见减缓,神色却已微微缓和。
愈是寒冷难耐的时候,人便愈是渴望火光的温暖,就连段长涯也不能免俗,身子不自觉地向柳红枫靠去。
两人的肩膀很快贴在一起,额头也时不时地触碰彼此。柳红枫在段长涯身上感察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寒气,与他平日所调运的内息迥然相异,他将手抵在胸口,好像如此便能压下胸中的躁动似的
柳红枫耐心地等着,直到他终于略微放松轻上的力道,缓缓抬起头。
他的手指已攥的发红,衣领被汗水染得津湿,万幸的是,他的肩膀终于不再战栗,脸颊也恢复了几分红润。
柳红枫抬起袖子,一面为他擦拭残留的汗,一面柔声道:“这屋子被人洗劫过,实在没有毛巾和清水,你先将就一下。”
段长涯却一把抓住柳红枫的手腕,阻止后者的动作:“够了,你的手都湿透了。”
柳红枫并未反抗,但也没有抽身,只是保持着被拘固的姿势,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已经没事了,”段长涯几番深呼吸,待到体况终于平复,才仔细凝向咫尺外的人,问道,“你的脸怎么是红的?”
柳红枫眼眸微垂,道:“你将我抓得这么紧,又喘得这么厉害,你的呼吸都扑打在我的脸上,叫我如何不脸红。柳千那小鬼在外面听着,一定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段长涯一怔,立刻放开对方的臂腕,道:“抱歉。”
“无妨无妨,”柳红枫冲他摆手,“这地方太没情趣,我也不想做,等你恢复后,咱们换个好地方再做不迟。”
段长涯:“……”
像是渐渐习惯了对方的胡言乱语,段长涯竟露出几分安心之色,转身在床榻边落座。
这房间失了主人,经历一番洗劫,已被翻弄得凌乱不堪,被褥全都瘫在地上,或被撕破,或被踩踏得脏兮兮,决然无法再用,所谓床榻,也不过只剩下几张冷硬的木板而已。
段长涯坐在上面,身姿笔挺,不像是在休养生息,倒像是在学堂里听先生讲书。
柳红枫轻笑一声,在他身边落座,偏过头道:“这床未免太硬,不如你躺在我膝上吧。”
说着他露出笑眼盈盈,两条腿乖巧地并在一起,用一只手轻拍。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不用……”
“不用跟我客气。”柳红枫立刻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的头往自己腿上按。
段长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被按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身子已仰躺在床板上,后脑勺枕进对方的膝腿,又软又暖,眼前是一张含笑的脸庞,低头凝着自己。
“怎样,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枕着枕着就不愿意起来了?”
“……”
段长涯虽皱着眉头,却将视线移开,不去直视对方的眼。
柳红枫立刻觉察到,这是他妥协的讯号。
这人的表情缺乏变化,让他大笑大叫,就像是让守财奴敞开钱包一样困难,但他并非没有心事,只不过变化比旁人更微小,更需要仔细地捕捉。一旦惯于捕捉,便很容易上瘾,好像是蹲在地上看蚂蚁筑巢一般,乐趣无穷,叫人欲罢不能。
柳红枫已捕捉出几分心得来,甚至可以去学堂开设一门课,专门教人体察段长涯的脸色。他相信天极门上下一定有不少人慕名来学。
譬如此刻,柳红枫看出段长涯并非真的讨厌自己的双膝,这人的心终究不是铁做的,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也需要别人的温度。
所以他才敢肆意妄为,甚至变本加厉,上下其手。
他的手落轻轻撩拨着段长涯额前的碎发,时不时捻起一缕,绕在自己的手指间把玩。
段长涯的头发色泽偏浅,单独摘出一缕时,发丝便不再是乌黑的,反倒泛着淡淡的银光,又细又软,近乎透明。
室内没有点灯,门缝紧闭,窗叶也低掩着,周遭一片晦暗,狭窄凌乱的屋舍仿佛被拉得很大,很空旷,只有距离足够近的人,才能看清彼此的模样。
柳红枫垂下眼,凝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人,问道:“长涯,你是不是有秘密瞒着我?”
段长涯的胸口微微起伏,淡淡道:“我待朋友一向坦诚,并无对你隐瞒任何事。”
柳红枫皱眉:“但我想不通,你明明胜了,为何会受这么重的内伤?”
*
段长涯也凝着柳红枫的眼。
他枕在对方的膝上,仰望着对方的脸颊,以如此姿势,两个人都很难逃开彼此的视线。
他没让柳红枫等太久,便答道:“我与你说过,我小时候体况不佳,一直仰仗习武强健体魄,所以我的内功一直有亏缺,根基不稳,比旁人更容易受伤。”
“原来如此,”柳红枫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额头,“实在难为你了,你的童年想必过得很苦。”
段长涯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像是试图追忆过去,却又迷失在遥远模糊的记忆中。于是他答道:“不过是幼时懵懂的年岁,无甚特别,也无所谓苦乐。”
柳红枫只是摇头:“这话就不对了,幼时的年岁才是一生中至为关键的时日,就像是绳子末端的绳结,往后哪怕你走得再远,但你的根却始终拴在那个结里。”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幼时莫非有过痛苦的经历?”
这次轮到柳红枫怔住,他全然没有料到段长涯的反应,这人虽无甚城府,但直觉却准得令人发指。他隐约意识到,就在自己观察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紧密地观察着。
段长涯枕在他的膝上,每每开口说话,喉咙带起的震动顺着他的腿部传遍全身,留下一阵微弱却奇妙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根琴弦,任由对方的手指弹拨,擅自发出诚实的响动,一念一想都逃不过对方的耳朵。
他放弃了说谎的想法,舒了一口气,答道:“我失去了母亲。”
段长涯一怔,随后道:“看来我们的经历一样。”
柳红枫却摇头道:“不一样,你的母亲是尊贵的郡主,我的母亲却是贫贱的妓女。”
段长涯道:“抛却身份,都不过是俗世中的凡人,本质并无不同。”
柳红枫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长涯,你小时候一定很惹人喜爱,我若能早点认识你,早点与你交朋友,或许我们便不会是此刻的模样?”
段长涯挑起眉毛:“难道要我变成柳千的模样,与你吵得不可开交么?”
柳红枫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描述的场面,忍俊不禁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当个正人君子,乖乖让我调戏得好。”
段长涯想要反驳,但脑袋枕在对方膝盖上,始终有些理亏,所以把滑到喉咙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的笑声让凝滞的空气缓和了些,但黑暗仍旧是深沉而空乏的,像是无底的深渊,吸食着他们心中的寥寥无几的快乐。
段长涯的表情又凝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觉得这雀背坞遭受何人劫掠,才变成这幅狼藉?”
柳红枫道:“大约是西州会吧,初家兄弟首当其冲,他们素来有凌强持弱的秉性,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段长涯点点头,但又皱眉道:“虽然雀背坞是他们所抢掠,但杀害船夫的不会是他们,他们还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能同时毁船杀人。”
柳红枫问:“莫非真的是方无相?”
段长涯道:“绝不会是他。”
“你当真能够断言?”
“是我亲手将剑插进他的心脏,一个人的嘴或许会说谎,但死前的心跳声绝不会作假。”
他的口吻虽然笃定,语调却异常低沉。亲手杀死方无相的经历,已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柳红枫道:“其实你未必非要杀他。”
段长涯却叹了口气,道:“倘若没有众目睽睽,我势必设法放他一马,但他当众杀人,且使出了那般所向披靡的武艺,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倘若不杀他,我便会失信于众。”
“你已做了那么多正确的事,偶尔失信一次又有何妨?”
“不行,正因为我处处正确,才更加不能失信,而今瀛洲岛已萧条至此,我若失信,武林必回失序。倘若人人疲于自保,抛却侠道信义,互害互残,那么不等通航恢复,武林便已自取灭亡了。”
柳红枫叹道:“你这少爷的位置也太难坐了,就算让给我,我也不要。”
段长涯自下而上地望着他,道:“你保持现在的模样就好。”
“怎么,现在的模样枕起来更舒服么?”
“……”
段长涯没有作答,脸上竟飘起一丝红晕。
柳红枫终于放开对方的鬓发,道:“其实我还有一件要事,须得告与你知晓。”
“何事?”
“为方无相挡剑而死的元宝,屁股上也有死囚的烙印。”
段长涯露出惊色:“你看到了?”
柳红枫答道:“我叮嘱小千去看了,他的眼神很尖,决不会看错,而且他素来诚实,也决不会说谎。”
段长涯沉吟道:“迄今为止的命案,都与死囚脱不开干系。若有死囚的名录倒还好说,可惜如今瀛洲岛陷入孤境,名录也无从得知。”
柳红枫宽慰他道:“至少你知道其中一个名字是我。”
段长涯凝着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知道别的线索?”
柳红枫摇头:“天牢看管甚严,直到获赦的时刻,我们都被蒙着头眼,除非是同牢的犯人,否则只能听到脚步声,而看不到脸庞,脚步声繁杂,有男有女,有沉有轻,我实在听不出更多讯息。”
段长涯叹了口气,但很快道:“你不必忧心,我会继续寻找别的办法查明。”
柳红枫凝着他,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
段长涯反问道:“难道不该吗?”
柳红枫道:“我看那铸剑庄闭门自顾,东风堂也忙着争名夺利,也不是所有名门子弟都像你一样,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段长涯沉吟片刻,反问道:“不是还有你吗?你救我不止一次,为我受伤不止一次,往后若有人伤你,我也一样会保护你。”
柳红枫叹气:“长涯,你真好,可惜我自私得很,我恨不得将你独自霸占,倘若这世上没有杀伐争斗,只有你与我在这间屋檐下缠绵,该有多好。”
段长涯轻笑道:“这间?我以为你更喜欢挂了红帐的那间。”
柳红枫眉眼舒展,道:“哪里,我只是更喜欢有你在的地方,你不是叫作长涯么,天涯海角,山高路长,不论你去了哪儿,我都会追上去。”
段长涯凝着咫尺外的人,良久,缓缓地抬起手,抚在那张含着笑意的脸颊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柳红枫索求接触。
他的心当然不是铁做的,经历了一段生死劫,从一场重伤中平复,就算是坚韧如他,也难免流露出几分脆弱。
他的身上还很凉,比这间空屋还要更加寒冷,他实在无法拒绝近在咫尺的温存。
柳红枫任由段长涯的手指爬上侧颈,抵住下颚,指尖贴在耳根处摩挲,留下阵阵酥痒。他甚至微微偏过头,将脸颊送进对方的掌心。
这人的指尖是凉的,掌心却微微发热。
“长涯,我好喜欢你。”柳红枫轻声唤道,呢喃的口吻诉出人世间至为缠绵的词句。
这声呢喃胜过千钧号令,他只觉得贴在脸侧的手中忽然加重力道,从他的耳后绕过,勾住他的脖颈。
下一刻,他的肩上一沉。伏在他膝上的野兽突然翻身醒来,用不由分说的力道扳过他的肩膀。
温热的嘴唇与他相贴。
*
就连柳红枫自己也没有料到,段长涯竟会先他一步,主动出击。
其实他早该料到,毕竟段长涯是世上最大开大阖的那一类人,静止不动时好似结了苔藓的石头,天大的风也别想撼摇,但若付诸行动,却如山崩海啸一样猛烈。
段长涯的吻也来得很猛烈,唇齿之间全无技巧可言,仅凭本能而动,却偏偏热情如火,将柳红枫的吐息全然封住,以不由分说的气势攻城略池。
柳红枫的脸颊很快便发起烫来,耳根处染上一片潮红,口中被塞得满满当当,尽是对方的气味,吐不出的呼吸化作氤氲的水汽,团簇在他的眼底,将他的眼眸浸得格外湿润。
他已被翻过身的段长涯压在床榻上,而后者甚至不忘分出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以免他磕在硬邦邦的木板上。
若亲吻能够醉人,柳红枫此刻已烂醉如泥。
许久,段长涯终于从他身上撤开,一只手仍撑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而他大口地喘息着,嘴唇被咬得又红又湿,微微肿胀。他抬起手背在嘴角擦了擦,道:“长涯,你的口中还有血腥味。”
段长涯微微惊讶,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山”“与”“三”“夕”。
柳红枫道:“你莫非尝不出来么?亏我都要被你灌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断断续续,只在心跳的间歇响起,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擂动战鼓。
他的心狂跳不止,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衣襟顺着颈侧滑落,露出半截锁骨,细腻的肤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一片旖旎。
任谁看了他,都知道他已情动。
可是段长涯却问道:“柳红枫,你真的不是在愚弄我?”
柳红枫一怔。
悬在高处的眸子仿佛一双尖刀,将他的心思彻底剖开,令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尚不平稳的声音道:“是你不由分说地压过来,却怪我愚弄你,看来你果真还留有少爷的秉性,强硬霸道得很。”
听了他的话,段长涯才将视线匆匆移开,眼底闪过几分愧色,伸手扯住柳红枫的手臂,将他从硬床上拉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先被你迷住,冲动行事,我不该怪你。”
“被我迷住?”柳红枫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我的耳朵受了伤,还是脑袋撞出了毛病?”
段长涯皱眉道:“都不是。”
“我不信,你倒是给我证据……”
柳红枫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脸颊一热,段长涯的手已经贴上来,贴在他的颈侧,手指抚上他的耳根,常年执剑的掌心有厚厚的茧,粗糙的触感抵着他,在他的心间砥磨出无数涟漪。
他的心绪颤摇不止,呼吸也随之变得更加短促高亢,偏偏在他这时,段长涯凑到他的面前,朝着他的嘴唇亲了上去。
这一吻虽然短暂,但依然如疾风骤雨,和这人的言语一样直接,笃定,听不出半点虚情假意。
“证据够了么?”一吻过后,段长涯抵着他的额头问。
柳红枫眨了眨眼,目光竟有些闪烁,好像是被看不见的锋芒刺中心口,慌乱又无措。
他没来由地想,能把亲吻做得好像拔剑的人,在世间却也不多。
段长涯的手仍搭在他的臂上,他顺势扒住对方的肩膀,凑到对方耳畔,呢喃道:“够了,足够了,谁让我喜欢你呢,就算你蛮不讲理,我也心甘情愿纵容你。”
他的笑眼弯弯,就连笑声都裹着柔意,见段长涯不说话,便又兀自絮叨起来:“大少爷,你爹若是知道在外面有了相好,还是个男人,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不把我大卸八块都算客气。还有你那好脾气的舅父,一定会奉劝你不要动了真情,尤其对我这种男人,只消玩弄一番就算了……”
段长涯神色一紧,厉声打断他道:“休得胡言。”
柳红枫迎上对方严肃的视线,道:“你看,果真是霸道得很。”
他嘴上说着不着分寸的话,手里也不闲着,指尖贴在段长涯腰际,拨弄着对方的衣带。
段长涯却抓住他肆虐的手,拉到一旁,认真道:“睡觉尚且不行。”
柳红枫轻笑出声,道:“遵大少爷的命。”
他虽放弃了衣带,却没有抽开手,反而扣住段长涯的手指,五指顺着对方的指缝插进去,摩挲了一阵,心满意足道:“你的手比方才暖多了。”
段长涯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后开口道:“是了,原来动情会让人变暖。”
柳红枫凝着咫尺外的侧脸:“能让你这块坚冰化成春水,我也不枉此生了。”
段长涯却问道:“为什么你会看中我?”
“嗯?”柳红枫露出疑惑之色,“这还用问么,你是天之骄子,试问天底下哪个人不喜欢你,恐怕天底下的女子都是我的敌人,直叫我惶恐,你还问我这种话,不嫌多余么?”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就不怕我真的玩弄你?”
柳红枫露出盈盈笑意,道:“我那么喜欢你,就算被你始乱终弃,也不会后悔的。”
段长涯怔了怔,道:“我不会弃你。”
柳红枫又笑了,笑得全无遮掩,欢喜从含着氤氲的眼中溢出,他轻轻挣脱段长涯的手指,转而将手臂跨过对方的肩膀,勾在脖子上,道:“既然睡觉不行,让我搂一搂总可以吧。”
不等段长涯发话,他便将头埋进对方的肩窝,深深吸了一口。
段长涯不解:“你这是何意?”
“记住你的味道。”
“你是属狗的么?”
“哎呀,段少爷莫非是想让我拜倒在脚下摇尾乞怜吗?若是少爷有此嗜好,我倒乐意配合。”
“不必了。”
“……真是不解风情。”
段长涯轻叹了一声,但还是将手贴在他的背上轻拍。
柳红枫难得闭上聒噪的嘴,挤进咫尺外的怀抱,将温热的呼吸洒进对方的肩窝。
静谧凉薄的黑暗使人格外脆弱,段长涯的呼吸也比平日更沉郁,他收紧了手臂,牢牢搂住怀中的身躯,仿佛怀抱着一团火。
柔火安静跳跃,将孤寂、死亡和其余阴晦潮湿的东西从脏脾深处驱走。
这难得宁静的片刻未能持续太久,门却吱呀一声敞开,从门口传来夸张的呼声:“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柳红枫依依不舍地从段长涯怀中抽身,偏过头,道:“傻小鬼,胡乱喊叫什么,房顶都要你给掀了去。”
柳千瞪大眼睛打量两人的模样:“你们在帐子里还没睡够,还要在这里睡吗!”
段长涯也的脸色也僵住了,辩解道:“我们没……”
没等他说完,柳千便已抬手指向柳红枫的鼻子,怒道:“禽兽,还不快放开人家,人家的爹都找上门来了。”
果然,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院外远远地来了一队人,为首的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正是段启昌。
半掩的门被推开,月光照进房间,段启昌快步来到床边,一把按住儿子的肩膀,道:“长涯,你是不是又受了伤?”
段长涯平静答道:“多亏红枫相救,已经无碍了。”
柳红枫立刻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
段启昌的目光转向一旁,向柳红枫道了声谢,然而,他的目光却变得十分锐利,在后者身上逡巡打量。
柳红枫老老实实地站着,抬头挺胸,任由对方检阅。
段启昌没检出什么破绽,终于将视线移开,转回段长涯身上:“叫你不要贸然行事,你却不听话,你有旧疾在身,这几年总算有所好转,你怎地不懂得珍惜,屡屡作践自己。”
段长涯却道:“父亲,我为匡扶正义而出手,不算是作践。”
“唉,唉,”段启昌直摇头,“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倔。”
“我……”段长涯试图争辩。
“不许顶嘴。”段启昌怒道,然而怒容也透着几分无奈。
无奈是因为对面的儿子仍旧面不改色,眼中全无悔意。就连柳红枫看了也不禁咋舌。
“罢了,”段启昌率先改口道:“好在这次平安度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跟你泉下的娘亲交代。天色不早了,你快随我回去。”
段长涯却转向柳红枫,道:“还有我的朋友……”
柳红枫看到段启昌的脸色又晴转阴,立刻摆手:“长涯不必顾忌我,柳千那小鬼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恐怕不愿走远路,我们今晚就在近处找地方投宿,改日再登门拜访。”
段长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终于点头道:“好。”草草与柳红枫道了别,便随父亲一同离去了。
一行人走远后,柳千立刻黑了脸:“你才困得睁不开眼呢,我从头到脚都很精神,以后别拿我作挡箭牌!”
柳红枫撇撇嘴,讪笑道:“你这小鬼就是太机灵了,才一点也不可爱。还是我的小涯涯更可爱一些。”
他没想到柳千突然眯起眼睛,仰头望着他,问道:“你真的喜欢段长涯吗?”
*
柳红枫只觉得心中倏地一颤,呼吸滞了片刻,才道:“你这话可真怪,他那么完美的人,世上怎会有人不喜欢?”
柳千翘起嘴巴,道:“我管其他人喜不喜欢,我问的是你。”
柳红枫耸肩道:“我当然也是喜欢的,不然干嘛要追着他跑,我说了那么多遍,难道我说的不像是人话吗?”
“你说的一点都不像人话!”柳千的眉头在小脸上拧成一团,口中争辩道:“我若是真的喜欢上了谁,才不会整天把喜欢挂在嘴上,来来回回地讲。”
柳红枫挑眉:“那你倒说说,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
柳千道:“就像喉咙里堵了一块石头,心里的意思怎么也说不出来,就算说出来也变了味。”
柳红枫心下一凛,暗道,这小鬼心性尚纯,直觉却异常敏锐。但他的脸上神色如常,撇着嘴道:“得了吧,你个小鬼懂个屁,金娥姐姐都够当你娘亲了,你可收收你的脑子,别胡乱肖想,免得贻笑大方。”
柳千当即涨红了脸,跺着脚道:“你别胡说啊,我才没有你那么龌龊,天天想着跟人睡觉,我只是希望她平安而已。”
“哦,”柳红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如我们这就去莺歌楼,听她亲口报个平安,好满足你的心愿。”
柳千却把脑袋一扬,大义凛然道:“我不去。”
“你不想见金娥姐姐吗?”
“不想见,她累了,需要休息。”
“那我们晚些再去。”
“晚些我也不去。”
“为什么?”
柳千踢着脚边的门槛,嘟囔道:“我们遇到的尽是打打杀杀的坏事,我不想连累她,所以我不要去打扰她,你也不许去。”
他的手不自觉地探到胸口,摩挲着脖子上的对蝶玉佩,宽阔的眉头攒成一团,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柳红枫第一次见他如此忧郁,心下不禁一软。都怪柳千平日里太过活泼,以至于他常常忘了,这小鬼与过去的自己一样,尝过许多苦头,接过许多拳脚,挨过许多冷眼,一样被这人间所弃,无处可归,绊倒在自己的鞋靴下,又带着满脸淤泥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只为寻找一处栖身之所。
“好吧,听你的,不去就不去,”柳红枫的语气难得温柔,“只是万一街上的客栈还是关着门,我们就只能风餐露宿了。”
“露宿就露宿,”柳千终于挺起胸膛,用稚气未脱的清脆声音道,“我又不是没露宿过。”
这不足挂齿的、小小的骄傲,好像寒冬里跳跃的一道烛火,冷夜里长明的一盏孤灯,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寂寥的前路。
柳红枫笑道:“你不怕大尾巴狼来把你叼走吗?”
“不怕,我会使剑。”柳千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举到对方眼前晃动,“是金娥姐送给我的。”
“哦?让我瞧瞧。”柳红枫伸手接过。
柳千虽松开手,眼睛却一直追着短剑的去向,叮嘱道:“你可当心点啊,别弄坏了。”
柳红枫将剑刃微微抽出,借着房檐下的月光,来回打量一番,道:“这块生铁选得不错,可惜锻造得不够火候,打磨也不够仔细。勉强可以把狼唬住,想拿来对付人,怕是悬了点。”
柳千噘着嘴道:“你别想再诳我,瀛洲岛这么小,哪来的狼。”
柳红枫大笑出声,道:“原来你还不傻。”见柳千把眼一横,抬脚要往自己的鞋背上踩,急忙躲向一旁,道,“没有狼不要紧,我可以同你过招,试试你的功夫进展到了何处。”
柳千立刻来了兴致:“好啊,当我怕你不成,上次输的这次我一定赢回来。”
“不急,”段长涯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在你大展身手之前,先陪我去一趟清光涯。”
柳千晃着头甩开对方的魔爪,问道:“清光涯边的人早散了,你还去做什么?”
柳红枫将视线投远,夜色渐深,他已看不清涯边的情形。他淡淡道:“将那几名死者葬了。当然,也顺便查验尸体,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
“自然是那位方兄弟遇害的线索。”
“遇害?”柳千更是疑惑,“他不是死在天极剑下吗?”
柳红枫道:“夺他性命的是天极剑不假,但将他引到剑尖底下的,却未必是他自己的脚。”
柳千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说简单点。”
“你想一想,他为人单纯清正,与世无争,并不贪图莫邪剑,甚至连武林大会都不打算参加。这样的人,为何突然被东风堂拉拢,又恰巧与西州会结仇,你仔细想想,他的遭遇未免太过诡厄。”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推波助澜,步步将他引入深渊。”
“就算如此,你能从尸体上查出什么?”
“可别小看了尸体,”柳红枫说着,从桌上堆积的杂物中捻出一本书册,递给柳千,“这是我在雀背坞中寻到的账册,你瞧一瞧,可有什么不对?”
柳千虽然只有十二三岁,柳红枫却当他是个真正的大人,对他充满耐心,从来不曾漠视他的意见。柳千在他的启发下,也端详着手中的账册,认真陷入思索。隔了一会儿才道:“这册子表面尽是尘灰,但内页却有翻弄的痕迹,而且是新的,是沾了泥水的指印,昨晚恰巧有雨,所以……很可能是昨晚有人翻了房间里的旧物。”
“不错,”柳红枫点头道,“你再看看这一页的内容。”
柳千又埋头看了一遍,嘟囔道:“……绳舟?”
柳红枫道:“倘若绳舟确有其物,或许正是离开瀛洲岛的法子,而这个秘密很可能被其他人发掘了去。”
“被谁?”
“那就要去看一看了尸体了,多亏昨晚的雨,指印是不会说谎的。”
柳千睁大了眼睛,点头道:“我明白了。”
柳红枫冲他笑笑:“那我们走吧。”说着便打算动身,但袖子却被对方扯住。
柳红枫偏过头,刚好迎上柳千的视线。
柳千仰着脸,自下而上地凝着他,神色少有地严肃。
“怎么了?”
柳千眨了眨眼,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讨厌你,我想金娥姐平安,也一样想你平安,你不要胡乱作践自己。你要好好活着。”
柳红枫又是一怔,望着身边的小鬼,隔了半晌才答道:“你放心吧,我还不打算送死。”
他的口吻平静而压抑,尾音微微颤抖,在吐出“死”的字眼时,肩膀毫无征兆地战栗了片刻。
他若有心寻死,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若是早些死去,他便能够少挨许多煎熬,少受许多折磨。
早在失去生母的那一天,他便已了解,原来有许多事比死还要可怕,人间有活生生的炼狱,有衣冠楚楚的恶鬼,有藏在面具背后的青面獠牙,若是落入他们的陷阱,滋味比死还要难受百倍。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很快又要步入夜色,在漫无边际的迷雾中苦苦搜寻。
背后宁寂的房间突然便有了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不禁回过头,怔怔地望着凌乱空荡的床榻。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坐在黑暗中,眉目舒展,笑魇盈盈,像是一团跳耀的火光,簇拥着膝上的白衣之人。
没有人生来便裹着温暖,任何人在凉夜里都会觉得冷,若想化身为火,唯有燃烧自己。
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段长涯手指的触感,鼻腔中则是那人热烈的气味。
些许温存凝固在他嘴边,化作一抹浅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
东风堂的宅院很大,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饶是建在萧条的孤岛上,仍不改番奢华气派之势。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唯有最深处的院落里点着一盏孤灯。
这是堂主宋云归居住的院落,庭园敞阔,廊榭环绕,檐牙高啄,孤灯之火幽晦黯淡,全然无法照彻院子,只能草草笼住回廊尽头的寝房。
常居东风堂的人都知道,这盏灯终夜不会熄灭,一直亮到黎明。
厉害的人物往往有着奇特的怪癖,落在宋云归身上,便是喜欢点灯入睡。相传这是因为他在闻名江湖之前常年出入矿山,终日与黑暗为伴,甚至数次遭遇坍塌事故,险些葬身矿洞之中,从此,他便养成了夜里留灯的习惯。
如今的宋云归已是江湖传奇,因而,就连他的怪癖都也得神圣起来,变成东风堂里独树一帜的符号。
东风堂的仆佣都知道,寝房中的孤灯点起时,便是宋云归要休息了,他或许独自入寝,或许唤来红颜知己侍于枕边,不论怎样,除非天塌下来,谁也不敢叨扰他的安逸时光。
今夜,他过得并不安逸。
他的房间里的确有客人,可客人却不在他的床上,而是站在窗边,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佩戴在脸上。
那人转过头,指着脸上的面具问他:“云归,你看我戴着这个,是不是很凶恶,很有威严。”
语声被铜皮掩住,显得有些阴郁低沉,但语气却透着十足的妩媚。
宋云归道:“你不论怎样打扮都是好看的。”
那人却滞了片刻,道:“你今夜的心情并不好。”
“何以见得?”
“不然你一定不止用嘴称赞我,还会用身子行动起来。”
那人回到宋云归对面落座,纤长的手指搭在茶盏上摩挲,却不拿起。
宋云归叹了一声,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何处可惜?”
“我终究还是没能招揽无相功的传人。”
那人语调一沉:“你是指方无相?”
宋云归点头道:“可惜他已经死了,死在天极剑下。”
那人吐出轻笑声,道:“并不奇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身怀那样危险的功夫,却毫无心计可言,天真又愚钝,只消旁人轻轻推上一把,便滑入深渊,万劫不复。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不然你控制不了他,他反倒坑害了你。”
宋云归忖度着她的话:“你口中的旁人便是自己吧,是你将绳舟的消息放出去的?”
“是我,”那人微微垂下头,直言不讳道,“毕竟我说的又不是谎话,方无相和元宝真的知道离开瀛洲岛的秘密,甚至还救了你的红颜知己。”
宋云归顿时陷入慌张:“不,并不是红颜知己,只不过是一时寻乐,才招惹了路边的花草……”
“你不必同我解释,”那人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毕竟我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总不能不准活人寻欢作乐,你看,我从来不曾打扰过你。”
一番话后,宋云归竟低下了头。
也只有在这私密隐蔽的房间里,才能看到风光无限的东风堂主低头乞怜的模样。
他望着对面尊贵的客人,一字一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那人掩在面具下的嘴角勾起,露出几分喜色,在沉默中回味了片刻,才道:“你最好也装一装别人,因为我们的计划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你我所看上的目标已经和段家的少爷勾搭在了一起,速度简直比我预想中还要快。”
宋云归挑起眉毛:“你是说柳红枫?”
“不错。他果真没有令我失望。尤其是当我听到铸剑庄传来的消息,今日又有几个亡命之徒试图强取峥嵘阁,被晏月华的人马拦下来,当场取了命,我实在恨他们不争。相比之下,柳红枫实在比他们可靠得多。”
宋云归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笑容中的轻蔑之意:“现在争破脑袋的都是二流货色,真正的一流人物早该猜到莫邪剑不过是个幌子。”
他的客人道:“柳红枫就是这样的人物。”
“你如此看得起他?”
“当然,他的肩上背着深仇大恨,一直在追逐段氏藏在荣光背后的阴影,即便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也没有改变目的,不枉我辛苦将他送入牢狱,比起方无相,这样的人才是你我最需要的。”
提到段家的时候,她的口吻格外的冷,牙齿咬出咯咯的响声,手指不自觉地攥成一团。
宋云归递出手臂,隔着桌子搭上她的手背,柔声唤道:“阿瑾,你把面具摘下来吧,它实在不衬你的容貌。”
“不行,那不就暴露出我的脸了。”
“这里没有旁人,给我看看你的脸又有何妨,”
他说着竟站了起来,没有去拿桌边的手杖,而是拖着一只坡脚,迫不及待地来到她的面前,拦腰将她抱住,揽入怀中:“阿瑾。”
那人微微低着头,没有抵抗,面具轻而易举地被宋云归取了下来。
这狰狞的面目曾经主宰了五十条人命,如今却被草草放在一旁,好像是不值一提的玩具。
宋云归的目光全都落在怀中人的身上。
那人却短暂偏过头,望向对面墙边的梳妆台,梳妆台上嵌着一面圆镜,刚好映照出一张脸庞。
是她自己的脸,脸颊泛着潮红,在脂粉的精心映衬下,显得格外妩媚,一身简单的素衫罩在身上,却不能将她的风姿削减分毫。
她低声道:“我是南宫瑾,但却不再是段启昌的妻子,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向段家报仇的鬼。”
她真的是鬼,因为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若是有故人见了她,一定会被吓破了胆,她的模样一如十年前的镇南郡主,美貌清绝,犹如绘在画卷里的繁花,不曾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凋零。
宋云归看得痴了,抬起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上:“难得良夜,何苦再谈仇爱。”
她的脸颊映在烛火中,脸上明暗交叠,阴影如海潮一般起落,变幻出无穷无尽的模样。
“谈完仇,才能谈爱,你要好好帮助你的阿瑾,往后江湖就是你的。”
“但我现在只想要你。”
“我还没说完,”她拨开宋云归的手,转而倾身向前,将自己的嘴唇送上,“阿瑾也是你的。”
淡淡的烛光中,两条影子缠绵在一处,不分彼此。
此刻才是良宵的开始。
*
金娥仍等在莺歌楼中。
她不会打打杀杀,更不懂得参度时局,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风尘女子,从未拿过比菜刀更重的利器。眼下,她使着张大厨留下的菜刀,用着昼时店家施舍的食材,仔仔细细地烧了一桌饭菜。这一次她有充足的时间,饭菜也烧得比中午更精致,简陋的原料到了她的盘中,焕发出崭新的光彩,好像是石头缝里开出花来。
可惜,却迟迟没有人来品尝她的手艺。
她并不意外,几个时辰前,她的客人匆匆离去的时候,她便隐约有了预感,这三个人今夜大约不会再来了。
她将目光投远,视线却被院墙挡住,看不见街市的情形,只能看到暮色渐渐沉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毡布似的,从冷清的穹顶压向稠密的屋檐。阵阵冷风顺着墙角卷起,将零落的败叶和尘屑卷到空中,这些细小的东西跨不过墙壁的阻隔,好像是被困在网里的飞虫,徬徨地打着转,轨迹忽高忽低。
还有更多的东西是连风也卷不动的,譬如被稠血沾湿的土壤,它们团簇成深色的屑块,又湿又沉,吸引着黑暗中嗜腐的虫蚁。
金娥将目光移开,努力不去思索这院子里发生过的悲惨遭遇,一个人回到空空荡荡的前厅,在烹熟的饭菜旁落座。然而,桌椅上也有血迹残留,鲜血渗进木头的缝隙,变冷后便粘在其中,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生死何其沉重,死亡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她的胆子很小,即便是看到伤口淌血的场面,也会眼前发白,背冒冷汗,白昼充当诱饵的时候,她已被段长涯的剑吓昏了一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哪来的胆量继续留在楼中。
她眼前的景致从刀光剑影变成柳千的脸庞,轮廓柔和,皮肤有着孩童独有的细腻,柳千在这张桌子旁边落座,夹起她烹饪的菜肴,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生动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竟驱散了血光,使得周遭的一切变得温暖而柔软。
正是这幅景致使她流连忘返,使她依旧等在这里,等待柳千回到她的身边。
她看着远处的天光,天色由昼入夜,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视野尽头的余晖骤然一跳,好像是烛火在将灭前一瞬的摇晃。而后,周遭便彻底陷入晦暗,好像是滑进万丈深渊似的。
她叹了一声,起身点了一盏灯烛。
昏黄的光晕再一次充盈视野,她却突然僵在原地,脸上没了血色。
在灯烛所照亮的门边,她看到一团幽晦的影子。
她尖叫出声,以为自己撞见了鬼,然而,她很快便看清对面并不是鬼,而是人。
当然,那不是她心中所念的人,她念的人也一定不会潜伏在黑暗中,用如此恶劣的方式惊吓她。
她识得这个人。
这人曾是翠姨雇佣的堂卫之一,孙老大的手下,年纪比孙老大还要小一些,名叫廖戈。迫于翠姨的威严,莺歌楼的姑娘与堂卫往来不多,她与廖戈打过照面,但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余光向门外瞥了一眼,院门分明关得严严实实。
廖戈反问道:“好歹也是我走了几个月的地方,怎地就进不来呢?”
金娥的牙齿打颤,说话的声音也在不住战栗:“这里已经没有银子了,就连这桌饭菜也是旁人施舍来的,你……你还是走吧。”
廖戈非但没有走,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深了:“这话就见外了,我可不是为了银子才来,我是为了你啊。”
金娥怔住了:“为了我?”
“我一直看着你,已经看了好几个时辰,你该不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吧?”廖戈一面说,一面向她走来,“你的脸蛋沾了油烟,倒比以前更好看了,若不是天色暗下来,我真想再多看一会儿。”
金娥感到一阵恶寒爬上脊背,原来在她独自忙碌的时候,竟有一双眼睛从黑暗中密切地注视着她,像把赏笼中的鸟雀似的,品玩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漫漫长夜,你想必很怕冷,很怕寂寞吧。”
她一点也不怕冷,更不怕寂寞,她的心里已被重逢的喜悦填得满满当当,喜悦几乎要溢出来,哪里还装得下寂寞。
但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廖戈并不会听她的解释,像廖戈这样的人,问话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的良心,将仅存的愧疚融化,换成自我陶醉。
“不如我来陪你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
“不用,你快出去!”
廖戈当然不会照做,他已来到金娥面前,金娥一面向后躲避,一面瞪着他的脸,平心而论,他的身形匀称,年轻有力,脸庞也称得上英俊,比起很多油光满面的客人要好得多。若是放在过去,金娥有一百种法子伺候这样一个男人过夜。
但她突然不愿想象哪怕其中一种。
廖戈将她逼到桌旁,宽大的手掌已经贴上她的腰际,一面用力揉弄,一面向怀中揽。掌心的热汗透过衣料沾在金娥的肌肤上,使她感到一阵反胃。
一颗种子在她的深处生根发芽,使她突然长出一颗怜惜自己的心,突然不愿再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的腰身已被廖戈钳住,手背在身后胡乱摸索,却发现防身的匕首已经不在,已经送给了小千。她转而摸向更远处的桌面,摸到烛台的长脚。
她执起烛台,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往廖戈的头上甩去。
然而,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率先甩上她的脸颊。
巴掌中的蛮力将她掀开,她的手指松软,烛台从指间滑落,滚落在地上,很快熄灭了。而她扑倒在桌边,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嘴里有一股血腥味涌出。
廖戈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格外凶煞:“我好生疼爱你,你却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动粗了。”
她的肩膀被一双大手牢牢按住,她拼命挣扎,将桌上的盘碗都拨到了地上,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花了几个时辰精心置备的饭菜,就这样滚进了灰尘中。
“放开我……别碰我——!”
她很快便又挨了打,廖戈的手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胸脯,她发出一声惊呼,眼底有泪水涌出。
她在恍惚中想起孙老大与翠姨的闲话,这廖戈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只不过身体比常人更强壮一些,即便如此,自己在他的面前仍旧无力反抗,只能任其宰割。
“一个妓女立什么牌坊,你平时是怎么卖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在门缝里看过无数次了。”
她感到一阵恶寒爬上脊背,她想象着那漆黑的门缝对面藏着一双眼睛,望着她扭动腰肢,面红耳赤的模样,将她侍奉客人时的丑态尽收眼底。
她的手在桌上摸索,抓起一片碎瓷,抵在自己的颈上,高声道:“你别过来!你若再动我,我……我就杀了自己!”
廖戈却冷冷一笑,道:“那就动手呗,你就算现在去死,身子也能热上几个时辰,小爷我一样可以玩,还可以玩得更尽兴些。”
金娥眼前一黑,喉咙里涌起一阵苦涩。
原来这卑微、屈辱、无力的样子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与之相比,重逢带来的一丁点慰藉,就像长夜里的灯烛,孱弱而孤独。
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任由瓷片掉在一旁。
“你看看,早点识趣多好,非要白吃一顿苦头。”男人讪笑着贴上她的身躯,“来,让小爷好好疼爱你。”
“别……别动我……”她的抗议声比方才熄灭的孤灯还要虚弱。
她眯起眼睛,忽地看到另一条影子在廖戈背后出现。
那影子是漆黑的,飘忽不定,好像黑夜本身。
她在恐惧中睁大眼睛,紧跟着听到一声钝响,钳着她肩膀的力道骤然松开。
廖戈发出惨叫,捂着手腕转过头。
*
金娥诧然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她从廖戈的神色中看出诸多不甘,他并不想放开她,却不得不放,因为他的手腕以奇异的角度弯曲着,手指已使不出力气,方才那一声钝响,便是他的尺骨折断的声音。
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折了他的小臂。
那人的个头高挑,身形比廖戈清瘦得多,一席黑衣裹身,将腰线勾勒得格外明晰。脸庞也覆在黑色的面纱下,看不出脸上的模样。
廖戈咬牙忍痛,眯起眼睛看向不速之客,口中骂道:“他奶奶的,哪来的小倌,阴里阴气。”
很显然,他还不相信这人真的有本事折断他的手。
来人没有与他多说一句话,只是扬起手,忽地掷出一枚暗器。
那是指甲盖大小的圆球,质地轻盈,毫无棱角,好似小孩子玩的弹珠,实在不像是杀人夺命之器,就连廖戈也愣住了,竟站在原地没有躲。
弹珠打在他的鼻梁上,像水球一样迸开,裹在其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卷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他顿时发出剧烈的惨叫声。
金娥也呆住了,她吓得闭上眼睛,随后闻到一股浓郁的焦味,再次睁眼的时候,廖戈那英俊的脸庞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红肉背后,隐约袒露出森森白骨,鼻梁和嘴唇肿胀不堪,好像是被开水烫破的猪头。
从他的惨叫声听来,那滋味想必很痛。
廖戈的嘴已经吐不出狂言妄语,他的眼珠瞪得浑圆,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一把抡起地上的烛台,向着黑衣人的脑袋砸去。
他已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然而,黑衣人只是轻轻闪向一旁,步履轻盈,好似一只黑背的燕子抄过水面,翅膀在水上轻轻一点,烛台便像是抹了油似的,滑入这人的手掌心。
那双手很纤细,很白皙,很灵巧。
灵巧的手指缝里夹着另一枚弹珠。
廖戈这次真的怕了,他哇哇叫着向后退开,然而,弹珠已经出手,瞄准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下身。
弹珠不偏不倚地打在两腿之间,悬着命根子的地方。
又是一阵白烟腾起,焦蚀的味道在房檐下漫开。
廖戈再一次发出哀鸣,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可怖,还要狰狞,就连猪被宰杀时或许也比他叫得好听一些。
他翻倒在地上,蜷成一条虾米,捂着下半身打滚,脑袋铿铿地撞击桌角,却浑然不觉。
从他的指缝里,可以看到他的裤子都被烧出大大小小的豁洞,而裹在裤子里面的部分血肉模糊,叫人不忍卒看。
命根子烧成如此模样,这辈子怕是不能再使了。
黑衣人抱着手臂,目光低垂,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哀嚎声终于停下,从通红的眼缝瞧见黑衣人的模样,像是瞧见了鬼一般,用手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往门口逃去。
黑衣人第三次抬起手,他的手里还有很多弹珠模样的暗器,足够把廖戈烧成一团烂肉。
他的手却被金娥拉住了。
金娥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拉住那人的手,为廖戈的命求情:“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别……别再杀他了。”
尽管廖戈方才羞辱了她,但她实在不愿看到对方的模样变得更凄惨,她自知软弱,就连惩戒敌人的勇气也没有。
那人的暗器没有掷出,一双眼睛藏在黑色的面纱背后,好似石缝里的麟蛇,一动不动地凝着她。
廖戈已经遁入夜色,逃出院落,很快便没了踪影。莺歌楼中只剩下他们两人。黑衣人透过面纱。
金娥这才感到后怕,她突然松开对方的手,低声道:“是……是我冒犯了,还望大侠宽宏。”
她几乎想要嘲笑自己的傻气,她早该明白,既然有第一个廖戈闯进来,为什么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顶天立地的侠客,哪个会在入夜后到访青楼,况且还是关门大吉的青楼。
倘若这人存了歹心,也打算占自己的便宜,那么他先将廖戈赶走,简直再正常不过。
鸟雀死后,跌入泥土,很快便会引来食腐的虫蛆。
如今莺歌楼已经倒了,只剩她留在泥土里苟延残喘、穷途末路。而她甚至不是漂亮的鸟雀,她的年纪在妓女之中已算得上年长,姿色早就比不上年轻的姑娘,即便委身风尘,她也是一只成不了鸟雀的飞蛾。
黑衣人还是没有作声,而金娥已在瑟瑟发抖。
她想,这人的手法干脆利落,所使的暗器残忍凶煞,一定是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她落在这人的手里,说不定比给廖戈玷污还要可怕百倍。
烧焦的味道还飘在鼻子底下,她想到那腾起的白烟和淋漓的鲜血,只觉得双膝瘫软,手脚绵软无力,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总好过活着受罪。
她默默低下头,将手撑在桌沿上,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然而,她的眼睑却被一阵橘色的微光照亮。
黑衣人将手中的烛台重新摆上桌面,又将烛心端端正正地摆在顶端,而后点燃一只火折,用白皙的手护着,徐徐地凑向烛台,用火苗将残烛点燃。
而后,她又把桌上的狼藉清理到一旁,口中叹道:“可惜了这些饭菜。”
金娥不禁睁大了眼睛。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人的声音格外明晰,一字不漏地钻进她的耳朵。
那人虽然低沉,但却并不粗粝,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金娥终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大侠是……?”
“我不是大侠,”那人答道,一只手将面纱摘下。
浮现在烛火中的,竟是一张白皙清丽的面庞,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你……你也是女子?”金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啊,”那人扬起嘴角,露出笑容,“金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金娥的眼底尽是茫然。
那人的目光短暂垂落,但很快又抬起来,用一双澄眸望着金娥,道:“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心。”
*
“我救了你?”金娥倾声发问,“你一定是认错了人吧。”
她一次次抬起头打量对面黑衣的女子,目光却总是中途避开,不敢停留太久,她想,这人对自己温柔客气,一定是出于误会。她是如此卑微渺小,连自己都救不了,哪里还有本事搭救旁人?
然而,对方只是微微摇头,将桌子收拾停当后,又扯来一把椅子摆在旁边,欠身让道:“姐姐,你方才受惊不轻,先坐下来歇息片刻吧。”
“嗯。”金娥小声答应,缓缓地落座,但手脚仍是僵硬的。五指搭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在衣料上刮出褶皱。
任谁都能看出她很紧张。
就连被廖戈威胁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慌乱失措。
一个人若是被不幸禁锢太久,便会渐渐忘记幸福的感受,很难相信好事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黑衣女子在她身边蹲下,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来回轻抚。
那双手纤细,白皙,灵巧,拿得起阴险毒辣的暗器,也使得出轻柔妩顺的力道。
金娥在她的安抚下,终于渐渐放松,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面相很是年轻,看上去至多十八九岁,虽不曾梳妆打扮,但脸庞的轮廓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和,眉如柳梢,眼似桃花,目光像一阵春风似的,播撒在金娥的身上。
她的声音虽然低哑了些,但口吻却充满耐心,道:“我姓赤名怜,可惜我不喜欢父母为我取的名姓,所以我行走江湖时自称作‘赤练’,想要当一条人人敬畏的毒蛇。但上一次我见你时,你却说赤练这个名字太凶煞,与我并不相称,所以你不唤我的名姓,也不喊我的名号,只是叫我小红。”
“小红……?”金娥的眼睛渐渐睁大,脸上的神色渐渐明朗,“我想起来了,竟然是你!?”
“是我。”赤怜的眼底浮起一片喜色,像是小孩子得了糖果一样开心,“这世上会叫我小红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算烧成灰,化成土,也决不会认错你的。”
金娥难掩惊色,半晌才开口道:“你竟已经这么大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上次我们相见,是不是两年前的旧事?”
赤怜摇摇头,道:“不是两年,是一年零二百三十六个日子。”
“你竟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分别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你。”
金娥再一次露出诧色,目光仔细凝着对面的人,五百多个日夜过去,记忆中的影子已然模糊,可面前的脸庞却异常明晰,用炽热的目光望向自己。
“可我全然不知……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赤怜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不仅一文不名,还是个女人,甚至不能名正言顺做你的客人,我实在没有颜面见你,不过……”说到此处,她再度扬起头,“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
“我已经攒下很多银子,足够替你赎身,带你离开花街柳巷,另谋生路。”
“你要替我赎身?”
“是啊,可惜待我终于攒够了钱财,你却已离开扬州城,不曾留下半点音讯。”
金娥一怔,道:“去年秋天扬州城中闹起疫病,老板娘也染病过世,我才辗转到瀛洲岛来,走得匆忙。”
赤怜只是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是我来得太迟,才让你平白受了许多苦。”
金娥拼命追忆在扬州与赤怜初见时的情形,前尘往事却如海潮一般,将她的记忆一次次推回岸边。
她仍旧不敢相信,在她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折磨的时候,竟有一个人将她装在心上,默默地为她奔走,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赤怜的话语好似迟来的甘霖,淌过干燥龟裂的大地,使她干涩疲惫的眼角再度泛起湿意。
甘霖源源不断地从赤怜的舌间淌出:“……我四处寻你,却没想到会在瀛洲岛上与你重逢,我虽进过一次天牢,现在却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天牢?”金娥大惊,“那岂不是死囚才会进的地方……”
赤怜立刻安抚她道:“不用怕,我已得天子特赦,如今已是无罪之身。我与你重逢,一定是老天的褒赏。”
说到此处,她的嘴角不由得扬起,眉眼舒展,年轻的脸庞上尽是甜蜜。
金娥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带着恍惚的神色,道:“这……这未免太过突然,让我先缓上一缓。”
赤怜点点头,道:“当然了,你先好好歇息,你的脸色好生苍白,是不是不舒服?”
“无妨,”金娥摇头道,“只是有些受惊。”
赤怜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但你的嘴唇也很苍白,是不是赶上了月事?”
金娥的脸颊霎地涨红了,匆匆低下头道:“还没有。”
赤怜追问:“那也快到了吧?”
“嗯……”金娥微微点头,“不过不打紧的。”
“怎么会不打紧,月事迫近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你不必对我隐瞒,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懂。”
金娥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每月的几日不便,在男人看来实在不值一提,在她过往接过的客人中,有些偏偏喜欢挑在月事前夕到访,说女人在此时兴致高涨,床上获得的欢愉也能加倍。
爬上她床榻的男人常常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慷慨之中,可惜对她而言,欢愉的记忆并没有多少,烙在脑海中的只有粘腻阴湿的痛苦,经年累月,漫无止境。
痛苦在脑海中反复碾辗,使她的鼻子兀自泛起酸痛,她已是身为人母的年纪,却在一个年轻姑娘的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想到此处,她便倍感羞愧,将头埋得更低,道:“我……我只要歇息片刻就好了。”
下一刻,她被一双胳膊轻轻揽住。
赤怜站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脸颊埋入胸口。
赤怜的身材高挑而纤瘦,胸膛也是扁平的,尽管如此,她的手臂触感仍与所有男人都不相同。好像是一团云彩,一捧烛火,一只柔软的茧,轻轻将金娥裹入其中。
金娥的心弦剧烈颤摇,争先恐后地将泪水挤出眼眶。
她曾无数次热烈承欢,却从未被如此温柔拥抱。
她与赤怜贴得那么近,泪水在夺出眼眶之前,便率先沾在对方的身上。
赤怜低下头,关切道:“果真不舒服吗?你稍等片刻,我去药铺找些药来。”
金娥用手背在眼睑上迅速抹了抹,抬起头道:“大晚上的,不必麻烦了。”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赤怜说罢便转身,背对着烛光,化成一团黑影往夜色中去。
金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向那影子的一角。
赤怜回过身,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的衣袖,而金娥迅速缩回手臂,偏过头躲避她的视线。
赤怜怔了怔,迅速绕到金娥对面,扶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用怕,从今往后,哪个狗杂种敢碰你一根指头,我便烧了他的命根子,就像方才一样。”
金娥微微一怔,道:“方才那样还是算了,只消看着便疼得不行,简直要疼昏过去。”
赤怜耸了耸肩膀,道:“姐姐你何必为他们疼,你又没长那根多余的东西。”
金娥被她的话逗笑了,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舒展,目光缓缓移向她。
赤怜凝着金娥的眼,道:“若是有人进犯,你就将这灯吹熄,我便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金娥摇了摇头:“灯这么暗,在外面哪里还看得见。”
“怎会看不见,”赤怜道,“只要是姐姐为我点的灯,多远我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