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仙君父亲
可惜事情并没女人想的那么美好。
苏忘离渐渐长大, 已然到了爱玩的浮躁年纪,就算自家娘亲千叮咛万嘱咐, 他也会趁娘亲外出做工时偷偷溜出去,要找那些村里年龄相符的孩童一同玩耍。
可那些个孩童见到苏忘离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全都吓得四处躲避,甚至哭嚷着回家告状,一次两次, 全村人都知道这女人和妖魔鬼混,不知羞耻地生下这么个怪物。
生怕苏忘离长大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毕竟妖怪就是妖怪,再怎么也不可能和人类一样, 便抽起刀棍, 硬生生逼两人离开。
全村的百姓人家都将这对母子围起来, 一个个看向苏忘离的眼神那样凶恶可怖, 小小的苏忘离哪被这样对待过, 闭起眸子不去看那些人,紧紧缩在母亲怀里,颤巍巍的发抖。
“离儿不是妖, 他不会害你们的, 求求你们了,让我们留下吧,我们真的无处可去了, 我们以后绝不出屋子, 绝对不会给村里惹麻烦, 求求你们……”女人将苏忘离护在怀里,满脸的泪痕,看向这群将他们死死围住的人,不断的恳求着。
“你走开!”一个粗旷壮汉将女人拉开,拉住苏忘离那条细瘦的胳膊就将人给拽出来。
没了母亲的怀抱,苏忘离不安的睁大眼,阳光下,那双窄长异瞳尤为刺目。
他看清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害怕,狠戾,决绝,阴郁,总之绝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
太多的目光直勾勾射向他一个人,像是一头待宰的牲畜,躲不掉,只能等着屠夫拿起屠刀将他放血活剥。
“你看看,你让大家看看!还说不是妖!这眼睛都成这样了!还死鸭子嘴硬!”
“就是!这种东西留在村子里,指不定闹出什么祸害!”
“都成这样了!真是不明白和妖怪有什么好厮混的!”
“打死他!赶他们出去!我们这里绝不能容他们!”
“对,赶他们出去!”
附和一声大过一声。
众人纷纷举起手中武器,棍棒打在苏忘离身上,他太小了,整张脸上都是被泪水打湿的害怕,抿紧嘴瞪着一双狐狸眸子,泪膜薄而透明,大颗大颗泪珠掉落在地,如一块块石头摔落在景湛心尖上。
他的师父怎能这般坚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护不住的时候,苏忘离受了太多的苦。
景湛想冲过去将他护在怀里,奈何他于那时的苏忘离而言,只是一粒虚无尘埃,仅是红尘滚滚中的一缕袅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甚至无法分担他的苦痛,只能绝望无能的悲鸣呐喊。
女人挣扎着将苏忘离紧紧护在怀里,接受外界所施加的一切重压,在棍棒捶砸在骨头的沉闷声中,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重复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离儿……你爹会来接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两人被赶出村,遍体鳞伤,无处可去。
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眼见苍穹暗下去,女人兜兜转转却找到一座破庙,景湛一直跟在两人身边,进入破庙后,他才明了。
这间破庙阴暗潮湿,不论是地上湿哒哒的稻草,还是这股子酸臭腐木味道,全都使他记忆犹新。
壤塘镇中,苏忘离的梦里,正是这间破庙!
女人从那堆湿哒哒的草中翻出些稍干的,给苏忘离铺好,又将自己的粗布补丁外衣脱下,给他盖上,虽说已经入春,夜里的风依旧冷的扎人。
苏忘离自从方才到现在都未回过神,眼泪哭干了,身子一抽一抽的,乖巧的任凭女人盖好外衣,搂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他消瘦的后背,安抚他不停哆嗦的身子。
因太瘦而突出的肩胛骨被女人一只温热的手来回抚摸,苏忘离胆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疲惫了一整天的身子终于在此刻,在这座破庙中,在母亲怀里得到慰藉,安然的睡去。
女人混身酸痛,脸上淤青开始发紫,肿起半边脸颊,强忍着疼痛,吸了吸发酸的鼻头,抱紧苏忘离,像是抱紧自己的全世界,闭上眼轻呼出口气,于安宁深夜里睡去。
景湛蹲在离两人不远处,认真地看向两人,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酸楚。
苏忘离那张本来白净的小脸上此刻全是淤青,红红紫紫斑斑驳驳将景湛喜爱的那张脸,这个人,分离开,弄的遍体鳞伤。
他不知看了多久,贪婪渴望的想要将这张还未带上面具,脆弱易碎的师父映到眸里,刻进心里。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只觉庙外一阵疾风,眨眼间一袭白衣落下,显在两人身边,小心翼翼的委身蹲下。
景湛这才看清,面前样貌俊秀挺鼻薄唇的男人竟有一双熟悉的狐狸眸子,漆黑明亮,与如今的苏忘离一模一样,那袭白衣,虽看似没有他师父那般清高自傲,但却与他师父一样冰冷风逸,气质卓越。
仔细看,这男人竟和苏忘离有七、八分相像,只不过这男子周身散发的气质要比苏忘离成熟老练太多。
男子看向熟睡的母子二人,眉眼间冰冷尽数消散,与之代替的是无边的温柔。
他伸出细长手指,轻缓的抚上女人红肿的脸颊,指尖闪出几丝金光,景湛眼见着女人红肿的脸颊一点点消下去,因疼痛而皱紧的眉头慢慢缓开。
随后男人又将苏忘离的脸颊扶正,伸出两指点于苏忘离眉头中心,只见几缕金光如同泥鳅钻土一样钻入苏忘离皮肉中。
似是感觉到不适,苏忘离竟转动眼珠慢慢苏醒过来。
景湛一瞬间便瞧见苏忘离的不同,那双异瞳此刻竟变为正常的漆黑,窄长的瞳孔也变成滚圆。
苏忘离抬眼瞧见自己身边的白影,吓得一哆嗦,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娘亲,怕把人吵醒,便强忍住害怕,颤抖小声问道:“你是谁?这里,这里是你的地方吗?我们可不可以住一晚,就一晚。”
小小的苏忘离瞪着一双滚圆明亮的漆黑狐狸眼,哆哆嗦嗦说了句还算完整的话,可话里却全是哀求,那种卑微到骨子里的哀求,连在这座长年荒废的破庙中休憩,都要问过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
男人眼眸温柔似水,轻声细雨道:“当然可以,睡吧,我的孩子,这只是一场梦……”
说罢抚摸上他的额头,仅一瞬间,苏忘离便又沉沉睡过去。
景湛听的清清楚楚,如同晴天霹雳。
他的孩子?
还未仔细思考,便见男人说道:“林宛,等我,等我来接你和离儿回去。”
接着起身,一眨眼功夫消失于静谧之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连景湛都觉得这是一场梦,梦中的男人,不过是夜里吹来的一阵柔风。
景湛还未站起身,破庙中安睡的两人便从自己眼前消散,眼前一幕幕飞速掠过。
——“娘亲,我,我想吃包子。”
——“娘亲!娘亲我不吃了!离儿不饿了!娘亲你醒醒啊!”
——“娘亲,包子!包子!娘亲快趁热吃!”
——“娘亲!是甜的,豆沙枣泥馅的!离儿喜欢吃甜的!”
一瞬又一瞬,自景湛面前划过,喜悦的,兴奋的,哭喊的,甜蜜的,皆是苏忘离梦中景象。
他究竟经历了多少……
究竟经历了多少!
景湛五脏六腑的疼痛早已被流血的心脏替代。
真可笑。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苏忘离,他口口声声要将苏忘离放在心上,信誓旦旦要替他承担所有苦痛。
可到头来,苏忘离受了那么多苦,还为他丢了一条命。
而自己那些誓言,却一个也没有做到。
无数模糊画面最后定格在那间草庙之中,女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苏忘离抿着嘴,挤出一丝笑坐到女人身边,伸出细小的胳膊吃力地将女人揽进怀里,就像女人安慰自己那样,一下又一下的轻拍女人的背。
瘦弱突出的肩胛骨硌的苏忘离手掌生疼,如同摸在刀刃上,他想,娘亲安慰自己时,也是这般感觉吧。
女人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扯出一个笑,道:“离儿,别怪他……”
苏忘离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双眼通红,抿紧的唇止不住颤抖。
“你看你……娘亲……娘亲跟你说的什么……男子汉……不能哭……要……要顶天立地……”
她早已灯枯油尽,使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她不断教导的话,却是她与苏忘离最后的一句话。
双眼慢慢闭上,本想再摸一摸自己儿子脸颊的手抬到一半,缓缓落下。
忍受了世间一切恶意的她,被世间抛弃丢掉的她,直到最后,依旧保持着善良的本意与初心,没什么学问的她,却教导苏忘离不可记仇,教他仁善,教会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原本想好的团聚,原本想象的天伦之乐,最终都没有实现。
“娘亲……娘亲?”苏忘离将那只落下的手抓住,抚上自己的脸。
憋了太久的泪终于在此刻如同江河决堤,奔涌而下,再也控制不住。
“娘亲!你别留下离儿一个人啊!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啊!娘亲——!你再看看离儿好不好,你再看看离儿吧……”
无助,渴求,卑微的他,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他哭的稀里哗啦,吼的撕心裂肺,喊叫声比刚出生时还要响。
——“我的孩子,便唤你苏忘离吧,娘亲愿你忘却别离,欢喜一生。”
一次次的离别,一次次的伤心欲绝,一次次的不尽如意,或许便是这样,才成了现在的苏忘离吧。
往事不胜思……
直到现在,景湛才真正明白苏忘离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这些往事太过血腥,若是思起,足以剥下心脏一层皮。
他多想过去抱抱他,抱住这个号啕大哭,涕泪满面到一塌糊涂的心爱之人。
可现实一次又一次告诉他,过不去,碰不到,抱不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之人被折磨。
眼前画面逐渐消失殆尽,苏忘离消失,徒留景湛一人立于凤凰池旁,久久不能回神。
“孩子,你可还是真心对离儿?”女人温婉问道。
知晓苏忘离最不愿回忆的往事,明白他隐藏最深的秘密。
那么这人,是会像那些村中人一般,对苏忘离拳打脚踢,吼骂他是个怪物,还是会不变初心,真心待他?
“您的意思是……师父他……他是……”景湛心中并不确定,对于女人的问话,也并没有听到心里。
女人见他不回答,也不恼怒,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惊慌害怕神色,耐心的点头,道:“你想的不错,苏忘离他爹,便是青丘九尾狐先君苏清河。”
“!”
青丘先君?
苏清河?
在数百年前鬼界封印衰弱之时,以命抵挡鬼尊冲破封印的那个青丘先君?
景湛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苏忘离父亲的来历,可现如今,却被敞开了摆在眼前。
那苏忘离算什么?
人?还是妖?
他忽的想起苏忘离那双勾人的清冷狐狸眸,原来,那是苏清河给他的……
“离儿是半妖,因……因我是个凡人,所以……离儿并不算是一只九尾狐……”女人说到这,眉眼中满是凄凉羞愧之色。
“并不算一只九尾狐?”景湛疑惑万分。
久不言语的弥光,终于开口道:“忘离仅有三条尾,便是说,他只有三条命。”
三条?
景湛一凛。
可在蓬莱时,他见师父只剩一条尾巴,若一条是换了他自己的命,那么另一条呢?
另一条命是怎么丢的?
“上神,师父如今仅剩一条命,您可知师父第一条命是怎么没的吗?”景湛急忙问道,身上挤压的剧痛在此刻都比不上心中迫切想要得到的回答。
弥光紧闭口目,不看不答。
“上神!”景湛忍不住便大喊道。
“孩子,我再问你一次,你对离儿,可还是真心的吗?”女人通体透明华光溢彩,如同剔透琉璃,一碰就碎。
景湛这一次倒是听到了女人的问话,也不再急于去要弥光的回答,脸上恢复镇定神色,郑重地点头,答道:“我会好好待他。”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过轻浮,便更加正色道:“我,我没读过什么书,但师父对我而言,是我漫漫黑夜中的那抹光,他愿意爱我护我,真心待我,景湛也必定会以千倍万倍报答师父,不论师父以前怎样,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女人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滑落而下,只见漂浮于空中的凤凰雀翎飞至景湛身前,外裹的那层结界消失,景湛伸出手,轻而易举的将其握在掌心。
“去吧孩子,去找离儿吧,再晚些,可就不行了。”女人声音柔和,她背后空中的弥光依旧闭目凝神,并无半点阻拦打算。
“是!”景湛说罢便转身离开,不多时便消失于凤凰池。
“夫人,您这样做……”弥光这才睁开眼,欲言又止道。
“没事的,我相信他,也相信离儿的选择。”说罢转身,透明身子逐渐消失,她笑起来,道:“弥光,多谢你对离儿的照顾,也多谢你为我保全这一魄,如今,我心愿已了,也不必再存于凤凰池了。”
她向弥光鞠躬道谢,点点金光消散于火红花瓣雨中。
“清河,我来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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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考完试啦!
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