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风沙割面,地陷流金,天穹空无云翳,唯有日光炽烈如刀锋。
北境荒漠经年如是,绝非寻常人等所能涉足。
然而便是在这人间绝境,两道漆黑身影正如黄金幕布上的一点墨迹,逶迤前行。
呲啦——
雪白雷光闪烁,虚空中隐隐淌过一道直达天际的电弧,无形的结界伫立此处,拒绝一切访客。
楚弦冷冷一笑,撤回灼痛的手,心知这便是白黎设下的结界边缘。
他与白黎约定十年一见,而白黎真的会在这短促会晤后,便将他长久拒之门外。
“是这里,那道死气是在这里消失的。”
潮平蹲下身,仔细摸索脚下沙地。楚弦抱臂立于一侧,面色森然:“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色,果然是这附近有异动。”
“等等,”潮平手势一顿,忽地召出陌刀,狠厉朝下刺穿流沙——“还有人来过这里。”
唳!
沙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尖促的鸟鸣,一尾黑羽迅疾升腾,转瞬又化作火焰燃烧殆尽。
黑烟屡屡飘散,楚弦脸色难看至极:“居然是燕野?原来他追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
“他和这死气联系在一起,他杀了谁,白黎又救了那个人?”
潮平摇头:“气息都断在这里了。”
楚弦拧眉,继续猜测:“燕野和你交手负伤,后又经明幽城进入北境荒漠——他是想找药师求医,为此挟持了什么人?”
潮平缄默不语,心中却另有猜测——燕野要寻疗伤之法,除却寻找药师,还可寻找残魂。残魂若寄付在了什么人身上,以燕野的脾气,“挟持”并非难事。
只是残魂一事她从未对楚弦提起,如今她也依旧选择隐瞒。
“能让白黎去生死狭间的人,”思及此,楚弦笑意越发古怪,“谁担得起他这样冒险?”
潮平闻言,神情微变:“白城主身为北境的医师,往日也救治过不少人。倒是阿弦,比起燕野,原来你更在意白城主?”
楚弦一时止了声,余光扫过潮平犹疑的眼神,片刻后才接道,“你怕不是忘了,白黎才是这里的主宰。”
“拉拢白黎,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燕野,你我联手,他只有等死的份。”
“……”
潮平面色越发凝重,沉吟半晌却是另起了话头,“此间的变数,恐怕不止白城主一位。”
“除了白城主,还有人身怀仙骨。若我不曾记错,那人与燕野也有过牵连。”
“关在镜心城的龙同他一起失踪,白城主也对身怀仙骨者态度暧昧……。”
“你在暗示我什么?”楚弦俶然变色,“你以为我没想过找他?那位惊鸿峰的方河?”
潮平顿了顿,罕见地坚持:“白城主的结界非邀请不可入,至于燕野,一时也难寻踪迹。既然有人与他们二位都有牵扯,不妨从他入手。”
“如果用这个人逼他们出面——阿弦,未尝不可一试。”
“……”
楚弦眉头紧锁,尚且不明潮平为何会突然提到方河,然而抓捕方河于他无损失于潮平无得益,与之相对,那的确是一个能引得燕野与白黎同时在意的人。
更何况仙骨是天魔克星,若能及时斩除方河,也算是少了一桩隐患。
“你倒是机警,”楚弦扯了扯嘴角,并无甚笑意,“那便先去找这个人。一个道行低微的剑修,总不至比燕野更难找。”
潮平默然颔首,两人一时无话,唯有风沙浩浩扬扬,恰似各自万千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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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弦说的“找人”,非是亲力亲为。作为天魔中修行最浅的一位,他已惯于寻外力襄助。
几日之后,仙盟中忽有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自镜心城动乱后沉寂多时的如意楼,声称已查明长青会乱象始末。
燕野不会关注仙盟动向,惊鸿峰弟子最后与镜心城主可谓是不欢而散,叶雪涯重伤回到惊鸿峰后便再无消息——由此,世人如何评判镜心城之乱,全靠镜心城主一己之言。
而镜心城主,容纳楚弦掌管的如意楼已久。
时隔多日,镜心城主突然对仙盟开诚布公,坦言道镜心城之乱实为魂修与惊鸿峰弟子的旧怨,而那位弟子又与魔修关系匪浅,故而招来如此祸事。
仙盟一片哗然,众人怀疑之际,“如意楼主”站出来给了证据——在镜川与镜心城中救过方河的“剑修”,已在明幽城中犯下杀孽,漆黑魔焰席卷一切,赫然是位掩藏行迹的魔修。
而方河几次得魔修相救,足以昭示他已叛离正道。
一时仙盟群起激愤——与魔修勾结已是重罪,更何况方河出身封魔战役中损失惨重的惊鸿峰,这更是折煞师门脸面。
正人义士愤慨之余,亦有有心者留意到,当初魂修在大庭广众下点破方河身怀仙骨,而仙骨于修道者的诱惑不可估量。
惊鸿峰说是避世不出,何尝又不是元气大伤日渐式微,这样的师门,难道是想将振兴之望寄托在一副仙骨上?
可他们又如何庇护得住一个空有仙骨却无灵力的废物?
若是借此让惊鸿峰交出方河,再由仙盟“审判”这位罪人,正大光明地施刑取骨……
——他这一身仙骨,能助几人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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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主?何方宵小,竟敢妄传明幽城的消息?”
北境明幽城,重重帷帐后的城主殿内,许星楼猝然捏碎手中杯盏。
容潋疾步上前,蹲下身清理茶渍与碎片:“听说那是镜心城中设立已久的情报铺子,不过楼主行踪诡秘,鲜少有人见过他真貌。”
“我还道这是惊鸿峰的内务,不必交给仙盟那群人搅浑水,”许星楼扶住额头,冷嘲道,“看来那小修士仇家不少,连明幽城中也有内应。”
“未必是仇家。”容潋抿了抿唇,小心打量许星楼,“那消息里,着重提了方河身怀仙骨却修为低微一事。”
“仙盟的意思,他们要惊鸿峰交出这个人。”
许星楼道:“惊鸿峰自然是交不出的。”
容潋道:“自是如此。可仙盟恐怕不会就此罢手。方河难寻踪迹,但若为难惊鸿峰……以方河的心性,未必不会出面。
城主,这消息出来,首当其冲的是惊鸿峰。”
许星楼动作一滞,眼神霎时冻结。
查到惊鸿峰,再去追查方河来历,那势必会牵扯到曾经的大师姐陈时暮。
——她的挚友陈时暮,拼却性命,只救出来方河这个祸端。
“真是什么麻烦事都让他们撞上了,”许星楼恨道,“余雪河在做什么?他那位得意弟子当真就撒手不管了?”
容潋迟疑道:“城主,那位大弟子接了方河与魔修同去的消息,之后再未给过答复。”
“至于雪河君……他一直在闭关,从未给过回应。”
许星楼气极反笑:“他倒是避世避得彻底,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将方河放了出去?!”
容潋无法回答,只得沉默。
“惊鸿峰……”许星楼一手支颌,眸光冷厉骇人,“罢了,时暮既已不在,那又有什么可留恋。”
“没有时暮的惊鸿峰……”许星楼沉吟片刻,神情忽变,“等等。”
容潋抬头,不知许星楼思及何事。
“封魔战役时一切都太混乱,但我记得,她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陈姐姐的孩子?”容潋有些困惑,“她与雪河君在一起时,仙盟舆论正盛,之后又是天魔作乱,那么短的时间里,她曾留下过孩子?”
许星楼没有应声,只是脸色渐沉,姣好面容越发阴郁。
——她忽然了悟,是什么拖累雪河君闭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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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峰上,落雪皑皑。
后山石窟,滴水成冰。
叶雪涯提着食盒,沿着一道陡峭石阶,缓慢下行。
幽深冰洞下,重重法阵中,困着一位埋首屈膝的少年。
“余朝,”叶雪涯将食盒置于法阵边缘,“师父事务繁杂,这几日由我替他来。”
锁链轻响,那少年幽幽抬头,深邃黑暗中,一点红芒格外刺目。
叶雪涯不禁皱眉。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嫌冗余。心魔缠身如何能轻易剥除,他不过是比余朝多些遮掩的办法罢了。
叶雪涯转身欲走,旋身之际,忽听余朝低哑发问:“大师兄,当初是不是你让方河走的?”
脚步骤停。
无人知晓那一刻,叶雪涯从未愈合的仙骨之伤,一瞬痛至贯彻魂灵。
——而这只是因为余朝提了一个名字。
“你怕不是糊涂了,我从未赶过他走。”
“不,大师兄。”余朝恍惚抬头,似在喃喃自语,“他在外面无处可去,又对你依恋深重,如果不是你让他走,他怎么会一去不回?”
叶雪涯敛了敛眉,眼神中藏不住的厌恶:“说这些作甚,你还在惦记他的仙骨?”
“仙骨……仙骨,”余朝低声重复,惨然一笑,“若是从前,谁会想借这种外物飞升?”
“偏偏受伤的又是我……大师兄,为什么方河那样的废物,会天生得来一副仙骨呢?”
“以他的能耐何日才能飞升?惊鸿峰已没落多时。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让他浪费一身资质,倒不如将这仙骨赠予旁人,那才是真的‘物有所用’。”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余朝声音渐低,最后已是细微如蚊蚋,叶雪涯原本不想理会,然而方河与仙骨反复被提及,他终于还是驻足停步,回首打量余朝:“那不是一副骨头,而是一个人。余朝,这些时日你都反思了什么?”
余朝惨笑道:“自然是想摆脱心魔,想要飞升,想要振兴惊鸿峰——大师兄,只怕连你也没想这么多吧?”
“你这位天之骄子,原本可在镜心城之乱后大出风头,借此替惊鸿峰树立威望,为何却像个无名鼠辈一样匆忙回来?”
“——难道你也藏着什么秘密?”
叶雪涯瞳眸骤缩。
恍惚之间,他面前突兀浮现出海上秘境中,被翻红浪的幻象。
红绸锦缎翻涌滔天,又化作水墨人形,那人笑意吟吟,同他暧昧言语——
师兄,你又要失去我了。
嗡!
无声无形的寂静中,叶雪涯仿佛听见了鸿雁清脆的剑鸣。
旧伤疼痛复又上涌,缓慢唤回叶雪涯神思,他下意识掐紧手心,冷声斥道:“无稽之谈。”
余朝慢慢止了笑声,一时寂静,直到冰窟中忽有一滴水珠融化,溅落地面清脆作响。
“师兄,你在说谎。”余朝开口,声调前所未有的沉定,“不然为什么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呢?”
“……”
叶雪涯并未答复,他冷冷注视余朝,一旁苍凉冰壁上,赫然映出两点幽邃红芒。
“原来你早就入魔了——原来你,隐瞒了我和父亲这么久?!”
余朝猝然站起,重重禁制被他牵动,一时灵力闪烁,尽数化为雷光鞭笞。
数道雷鞭加身,他骤然吃痛跌倒在地,意识已近模糊。
“你早就入魔了……你的心魔又从何而来……?”
直到陷入昏迷前,余朝仍在呐呐重复,那低哑嗓音如诅咒亦如烙印,于叶雪涯而言,不亚于另一场雷鞭之刑。
余朝彻底昏厥,叶雪涯漠然起身,他未再顾余朝动向,沿着来时路,缓步折返。
鸿雁仍在袖中震颤不止,但这次叶雪涯无需再借剑观照——一路冰壁投射出无数个影子,每一个他都带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是他的魔,也是他的罪。
而只需一个名字,便能唤醒这双眼睛。
——方河。
当他在时,所有人都嫌他碍眼。当他离开,所有人都向他问及方河所在。
师门如是,外界如镜心城明幽城亦如是,无数条关于方河的问责传递到他手上,而他永远是那个最迟知晓的人。
方河与魔同行,方河陷落杀机,方河为人所救。
他遭遇了那么多凶险,可他无力相助。
只是看着,听着,直到每见到这个名字一次,仙骨之伤便侵骨一分,心魔之毒便蚀心一寸,到最后这名字将随疼痛镌刻骨血,永生永世难以磨灭。
站在冰窟入口,朗日光照刺目。叶雪涯沉沉闭眼,忽觉彻骨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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