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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谢留尘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头脑尚是一片混沌。将这男子浑身上下扫了又扫,只觉得眼前人虽虎背熊腰,五官却端正憨厚,再怎么瞧,也不致像个地府里的索命无常。嗓音干哑道:“我死了……?”

第六十二章

谢留尘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头脑尚是一片混沌。将这男子浑身上下扫了又扫,只觉得眼前人虽虎背熊腰,五官却端正憨厚,再怎么瞧,也不致像个地府里的索命无常。嗓音干哑道:“我死了……?”
那男子见他能说话,喜上眉梢,声音拔得愈高:“你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咧!”

谢留尘恍然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环视一圈,又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那男子道:“我叫疏桐,这里是西涯山,是我们王救了您回来。”

谢留尘对妖族之名实在不感兴趣,双手撑榻,便要起身。方甫动身,手臂、胸膛、腹肚立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疏桐大惊小怪叫了几声,连声道:“不要动,不要动,您身上的伤还没动,不能动!”

谢留尘只好重新躺回石榻,又听疏桐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受了这么多剑,竟然也能好好活到现在,您也可真够命大的。也是,我们的王一向古道热肠……”

谢留尘生平最为厌恶啰嗦之人,看他一张嘴上下双唇开合不休,不觉将一张脸绷得紧紧。他径自躺在石榻上,心中疑惑乍起:为何自己会来到西涯山,那妖王为何又要救下自己?带至西涯山?

为什么不让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

他心中难受至极,干裂的双唇微动,不觉将心里话脱口问出:“为什么……要救我?”

疏桐听闻,顿时止了长篇大论的话题,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留尘面对这张憨厚的脸,也委实无心思盘问究竟,只漠然自若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又听那疏桐张嘴道:“您喝茶不?我做的花茶,可香了。”

谢留尘轻声道:“不想……”疏桐却是不理,自顾自泡起了茶,又将茶盅端过来,反复示意道:“喝嘛喝嘛。”谢留尘死尸一般,无动于衷。

疏桐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家伙,蹑手蹑脚将他扶起,把花茶送至他口边,催道:“喝嘛,很好喝的。”谢留尘双眼微睁,透过眼缝瞥了疏桐一眼,嗅得那股扑鼻甘香,口生津液,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疏桐眼尖,立即将茶杯倾倒喂给他。

甘甜之源方一入喉,便如天降甘霖,浇灌干涸皲裂的寸寸心田。很快一杯见底,犹觉回味无穷,轻舔唇角,眼角微抬,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想喝……”

疏桐哈哈一笑,又自去帮他冲泡了一杯。谢留尘接过茶杯,大口灌下,疏桐在旁连道:“慢些,慢些,别呛着了。”谢留尘喝完第二杯茶,咳了几下,小声说道:“谢谢。”

疏桐咧嘴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喝下我的花茶,别说外族人了,连族中都没几个人能喝下我的茶。”

谢留尘仰卧榻上,心情突然变好了些,问道:“为何?”疏桐摇头晃脑道:“因为他们嫌过于甜腻。”谢留尘道:“很好喝。”又问道:“你如何对我这般客套?”敲敲石榻,示意他坐上来,方便二人谈话。

疏桐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对着你这张脸,我实在是,”他挠头嘿道:“不敢造次。”

谢留尘不解其意,也没心思过问。他眼下无法动弹,只好和这桩傻愣愣的木头同处一室,躺了片刻,浑身伤痛四起,头脑阵阵昏涨,浑浑噩噩间,又渐渐昏睡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石门轰然开启,将他惊醒。睁开眼,见到自门外走进四人。

一人当先在前,俊美无俦,举止高贵从容,另三人跟随身后,皆是形貌出色的男子。其中一人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散发着淡淡的莲花香味。

疏桐熟络地为他介绍起身前这几位人物来:“你看那三个人,那位长得高高壮壮的叫寒竹,那个面白瘦弱的叫郁柳,还有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叫元桑,”最后再着重介绍道:“你身前这位最俊美最高雅的,就是我们的王了。”

谢留尘可有可无微微点头,一眼扫去,见那四人皆双眼沉沉盯视着他,尤以那元桑为甚。

妖王竞枫命郁柳将汤药端上前来,望着谢留尘道:“如今你上了我这条船,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二是喝了这碗汤。”

谢留尘望向那碗散发莲香的汤水,问道:“这是毒?”

那妖王泰然应道:“对,这是毒。喝了它,两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必将真气溃散,神魂破裂。”

谢留尘颇觉可笑:“既然都是死,又有何区别?”

妖王道:“一个可以让你晚些死、甚至不死,这便是最大区别。”

谢留尘不可置否,他自觉已经死过一次,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将脸撇向床里,道:“我不喝,请让我死吧。”

妖王道:“若我偏不让你死呢?”

谢留尘置若罔闻:“随你,杀了我更好。”

妖王面露不耐:“你这是在挑战本王的耐心?”

那元桑越众迈出,在一旁恭敬道:“王,请让臣来。”

石洞中沉闷无风,妖王本也烦闷,摆手道:“嗯,你来。”没心情旁视探听,转到一边角落去了。

元桑走到石榻边,毫不客气地坐在石榻上,与谢留尘四目相对,眼神钩子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来回。忽而狡黠一笑,说道:“你并非真心求死。”

谢留尘自方才起便注意到这人,只因此人目光灼灼,笑意浅浅,让谢留尘总是想起同样爱笑的商离行来。他心知眼前这人实在不好对付,半掀眼皮道:“从何见得?”

元桑道:“你若真心求死,便不会在雪地中支撑了这么久,你的求生意志何等顽强,怎会是轻易想死的人呢?”

谢留尘听他语气十分亲昵,像是极为了解自己,反口诘道:“若可以选择,谁愿意生不如死?”

元桑泄了口气,无奈道:“好罢,是我理解错了,你确实想死。可以告知我你想求死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做了什么错事吗?”

谢留尘静了一瞬,声音凝涩道:“因为我辜负了一个人。”

元桑哦了一声,显是来了兴趣:“你有遗憾?”

谢留尘突觉身上伤口有些难以忍受,顿了一下,方道:“有,我对不起他。”

元桑又问:“那你想去见他?”

谢留尘怔愣一下,道:“我不知道……”

元桑问道:“情人?”

谢留尘目光闪烁,否道:“不是。”

元桑点头道:“那便是情人了。”

谢留尘心中暗叹,他与商离行从未有过半刻真心时刻,又算得上哪门子的情人?但若说不是情人,那些情话却又是真真实实从口中吐出的。他不知如何否认,却是不答。

元桑定定看着他道:“既有遗憾,为何甘愿求死?”

谢留尘听他问得唐突,似有探听他的密事之意,然他与商离行之间的恩怨又何须轮到他人过问?他愠怒道:“与你何干?”

元桑掩嘴笑道:“哎呀,真是小孩子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谢留尘恼怒不已,将头转到床里,再也不理。

元桑低声叹道:“明明是一样的脸,怎么就……完全不一样呢……”自顾自低喃几句,又微微侧身,在谢留尘耳后悄声说了一句:“你想带着遗憾去死,却不想那人是否在等你一句解释?”

谢留尘心神一震,蓦地想起很多旧事。那夜后山上的一腔真情,说了甚么“我早已对你上了心、动了情”,那么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后来一剑相刺,商离行眼中星辰熄灭的瞬间,又是那么历历在目。他鼻头一酸,紧紧闭上了眼,浮现眼前的竟又是那张温柔笑意的脸庞。一时间,百般说不出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教他浑不知身在何处。他不明身世,自小孤寡,一直缺少来自师长的言传身教,这些个甚么情情爱爱,也从来没人教过他。

可如今红尘辗转一遭,他却强烈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能对这些情爱之事感同身受的。

若是真的便这般死去,是不是会害及那人误会一生?

想到这里,心头一个声音在不屈不挠道:“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良久,谢留尘终于睁眼转头,以平稳气息道:“说罢,要我替你们办什么事?”

元桑微笑道:“非也,不是你要替我们做什么事,而是你要为自己争取生存之机,必须与我们合作。”

谢留尘深觉眼前这人饶舌之状实在过于烦人,皱眉道:“你们想与我合作什么?”

元桑快然道:“借兵。”

谢留尘问道:“借什么兵,怎么借?”

元桑道:“很简单,陪我们演一场戏。”

谢留尘又问:“什么戏?”

元桑唇角微掀,悠悠然道:“这你暂时就不用问了,三日之后我们会告知你如何去做。”

谢留尘眉峰微蹙,与他对视:“不行,我现在就要知道。”

元桑眼角弯弯,说道:“你这急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她,可惜事关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得太明白。”

谢留尘以手撑榻,缓缓坐起:“那就三天后再来与我谈合作的事吧。”

元桑道:“现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哪还有提条件的资格?”

谢留尘轻哼一声,道:“我决不谈无把握的合作。”

元桑双眼微眯:“这里可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废话什么?”寒竹在旁看得不耐,端起桌上汤药,奔近石榻,掐起谢留尘下巴,喝道:“喝!”不待榻上二人作出反应,便将药汤倾注似的灌入谢留尘口中。

谢留尘避之已晚,下颌遭到钳制,被迫将汤药吞了个大半,前襟全湿。寒竹松开后,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抑不住地猛咳几声,眼角泛泪,脸色红紫。

元桑脸色一寒,将寒竹推开,嘟起嘴道:“寒竹哥哥,你客气一点!好歹也是我们妖族三百年来唯一的客人。”靠坐身后,帮谢留尘轻抚胸口,谢留尘咳得几欲昏厥,全身颤抖如筛。

寒竹面无表情,看向缓步走近的妖王,恭声道:“王,他已服下汤药。”

“什么三流货色也敢讨价还价?!”妖王冷冷一笑,面向疏桐,命道:“好好看着他,不准他走动一步!”

疏桐探头探脑道:“连在石洞中走动也不行?”

郁柳恨铁不成钢扫他一眼,没好气应道:“对。”跟随妖王步出石洞。

元桑将抚在谢留尘背上的手掌缓缓收回,从身后睇了谢留尘一眼,而后缓缓将目光收回,也跟随二人身后出洞。

疏桐将三人送走,又将石洞上的石门放下,唯唯诺诺走近来,声音极低道:“您没事吧?”

谢留尘头皮披散,半躺石榻,在粗喘之余无言扫了他一眼。疏桐遭那眼风冷冷一扫,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