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朝心念动,千里江山起。
那幻境的主人执起了笔,于是千里江山连绵,万里风光无限。
山河湖海、荒草沙漠、晨曦微光、落日星辰。
四时轮回变迁。
远在那竹林屋舍外,在目之所及的青山之后,白黎已随手推演过几番沧海桑田。
他偶尔会在演绎出某个场景时拧眉思索,接着复又挥手,于是漫天星河如水雾弥散、喧嚷集市如流沙消逝,一道覆雪山崖或是海中孤岛冉冉升起,避世而冷清。
那都是他梦中所见的凡世光景,可他不知哪一样才是方河喜欢的。
又或者方河其实无甚偏好,诚如他所言,只要“一隅安好”便可,但白黎总在细微的地方格外偏执,他想将方河长久留在此地,那就一定要造出一个最完美的幻境。
他想,那样方河才永无离开的心思。
这才能永远留住他的梦境。
再邀请方河去山林时,方河已整理好了情绪。
那阵难言的酸涩苦楚仍有残留,但当方河同白黎淡漠的眼神对视,那酸楚忽得就削减了几分。
——在白黎身边,他总是安然无恙的。
信任不知从何来,可就是如此根深蒂固,他愿意几近孤注一掷地去信任白黎,尽管他已经再无什么可失去的。
蒙蒙然间,他总觉得自己已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滋味,而白黎是他新生的起点。
所以眼下如此胆大无畏,他的信任几近交付一切,可仍愿意将这颗真心寄托给白黎。
虽说白黎看起来并非玩弄人心之辈……方河心中思索,忽地自嘲一笑。
倘若白黎最后真辜负了他,那他便认了,左右最差不过一死,而在他看来,死亡并不值得畏惧。
这番意气狂气可谓前所未有,但方河并未自觉有异。
仍是山涧溪流,林荫蔽日。
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林间生机盎然,热闹非凡。
方河跟在白黎身后,那些鸟兽似乎格外嘱意他,青色的大鸟于他头顶盘旋,尾羽铺散如扇,星屑挥洒如雨;白兔与鹿蹦跳奔来,亲昵地跟在他腿边,衔来沾着露水的枝丫。
到最后方河甚至有些步履维艰——只因要时时提防踩到脚下不知名的小兽,但抬眼望去,前方白黎仍行得从容,鸟雀走兽都避开了他,花树枝叶也不曾遮挡他,独一个空阔的纯白背影,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于幽深林间。
——那是不属于这世间的人。
若要长久留住这份安宁……我又该如何追随他?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直至走出山林,豁然开朗。
密林之外,有风自山崖下呼啸而上,掩住了方河一瞬讶异低呼。
那是群山环抱下的一处山谷。
良田沟渠井然有序,农家屋舍散落其间,有荆钗布衣的妇人扶着筐箩缓步行走,亦有孩童倒坐牛背,嬉笑玩闹。
粉白桃树拥簇盛开,低矮绿荫绵延铺展,一道瀑布自山外垂落而下,击打在一座大型水车上,水花四射飞溅,映出虹色倒影。
农人自在耕作,鸡犬悠然相闻,俨然一片避世安然的桃源地。
——不止是山林百兽,他甚至能描绘出浮世众生。
且观那些村民行动无碍,言语自然,仿佛真是生于此长于此、历经数代传承的避世山民……
方河呼吸一滞。
“上次就想带你来看的,”白黎道,“凡世光景,我见得太少,此处也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个缩影。”
“我做的不好,所以想找你来看看。”
“不、这已经……”方河完全为所见震撼,一瞬竟不知如何言语,“这已经足够精妙了。”
他不禁望向白黎:“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全是水月镜花的幻象?”
白黎却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只是我从前的一点印象罢了。”
他扬手,于是一道石阶自山壁凸显而出,一路从峭壁延伸至崖底。白黎并未御剑腾空,而是沿着石阶从容下行,方河跟在他身后,听白黎继续说道:“很久以前我去过一个村落,机缘巧合,见过一些人、救过一些人。那时闲来无事,收了他们神魂中的一念当作诊金。”
……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白黎从不掩饰他身份上的漏洞蹊跷,又或者他本就从容坦然毫无隐瞒,所以一切蹊跷都显得顺理成章。
方河心中默默记下,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山村光景亘古如一,农人起居长久如是,他自己亦是久违凡尘之人,实在难辨这是何处。
直至走到田埂间,一位拎着包裹的农人同他们相遇,来者并不认识他们,却分外热情:“山外来的客人?真是生面孔。”
方河抬眼同来人对视,又是一阵惊愕。
那是一个农人打扮的凡人,躯干四肢寻常无异,唯独面目模糊,五官洇散如水墨。
白黎神情平静,对这怪异的面目视若无睹:“是,与同伴出游,偶然路过此地。”
“农人”便朝着方河转过脸来,似乎是笑了笑:“原来是游人,能寻到我们这村子的可不多见。对了,已近晌午,两位可愿来寒舍用饭?家中正要办喜事,也想多邀请些客人。”
白黎不答,转问方河:“你想去么?”
方河盯着那张水墨氤氲的脸,说不出是什么情绪,那非人之状太过明显,他实在无法如白黎这般淡然处之。
“……谢过好意,不必了。”
半晌,他艰难开口。
“农人”也未挽留,客气道了别,拎起包裹朝前走了。
“他们的脸,都是这样么?”
待农人走远,方河不禁发问。虽说这幻境已足够精妙,他还是有些意外白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瑕疵。
白黎道:“不过是千百年前的一道念想,原主早已轮回,那一念也就不再清晰了。”
方河迟疑点头,思绪万千。
再往前,村人渐多,人声渐嘈杂。
无数低闻窃语,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村落中心,人群环绕,似乎有什么事物正被他们团团包围。
白黎怔了怔,忽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例外。”
方河不明所以,却见白黎抬手施了术法,此时村中人见到他们俱是视若无睹。方河跟在后面,困惑白黎为何突然要隐匿身形。
噼啪,噼啪。
细微的火焰炸响、升腾的气浪呼啸,有什么东西正在人群中心燃烧,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的痛呼。
待方河随白黎穿过人群,看清那个匍匐倒地、满身黑焰的少年,一瞬似有惊雷炸响,于脑海中轰鸣震动。
那少年背负双翼,漆黑羽翼破损不堪,污浊血迹遍布全身,他着一身黑袍,黑发蓬乱覆面,一股诡异的漆黑火焰烧灼着他的羽翼,将他笼罩在纯黑的地狱间。
他还活着,他还在挣扎痛呼,那火焰似乎只想焚去他的双翼,甚至没有毁坏他的皮肤与衣袍,只是其形诡异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白黎制造的桃源幻境里,不该有这等诡异之物。
而那个少年的样貌……方河努力想去看清,他几乎可以断定,在那披散长发下,一定不是如周边凡人一般水墨模糊的脸。
那该是一张怎样的脸,是不是明明眉眼柔和、却又总是冷漠倨傲?是不是唇峰凌厉,总爱吐露奚落嘲讽?而那双眼睛,是不是黑色之外的色彩……?
咚!
脑海中似有重锤敲下,方河一瞬惊悸,突然醒悟他一定见过这个少年。
这般印象深刻,哪怕忘却记忆,再相遇时仍旧刻骨铭心。
白黎立在那少年面前,他抬了抬手,罕有的迟疑。
“你要做什么?”
静默数息,竟是方河先开了口,“你是要帮他,还是要将他抹去?”
白黎停下手势,问道:“你想留下他?”
方河下意识摇头,然而话语却不尽然:“他也是以前的‘一念’?”
“不完全是,他并非凡人,神魂特殊。”
白黎从来坦诚,这番回答更证实了方河心中隐约的猜测,他深深吸气,明明知道那少年就是此处幻境中的异端,然而一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看清那个人。
纵然那人如此诡异特殊,纵然那可能会唤起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然而即便如此危险——无数念头于脑海中盈盈绕绕,最后只归结于一个念头。
——我想看到他。
方河道:“留下他吧,我有些在意。”
白黎便撤回了手,站在方河身边,静静看着黑焰将少年的羽翼焚烧殆尽。他开口:“我帮不了他的,这只是往事重现。”
“那是只凤凰,世间绝无仅有的黑凤凰。不过这日之后,他也不能算作是凤凰了。”
“那火焰,”方河眉头紧拧,一句话快过思绪,脱口而出,“他变成了魔?”
白黎避而不答:“天道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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