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纵然许久没有听到人唤他作“容前辈”然而容青玄依旧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
只是他无法相信自己还能听到那个声音,故而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地,还是一旁的钟厌九提醒了他:“庄殊?”
说出这个名字的钟厌九差点晕倒:“你、你怎么也活过来了?”
容青玄意识回笼,这才发现身前已是多出一人。
那人披着件蓝青色的斗篷,眉目舒朗,气质沉稳,微笑淡淡,只是脸色惨白的厉害,半点血色都没有。容青玄一眼看去几乎没认出来,细细端详了一会才确定来人的确是庄殊。
“庄贤侄?”容青玄疾步上前,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庄殊,“你还活着?”
昔日庄殊被岚吾君悬尸示众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故人竟是再现眼前,容青玄的心情格外激动。
庄殊顿了顿,一言不发的掀开了斗篷。
斗篷下,是一具虚飘飘半透明的身体,容青玄试着将手伸了过去,不想竟是笔直的穿过了庄殊的身体。
庄殊……竟是一道游魂……
“这、这是怎么回事?”容青玄吃惊道。
庄殊放下斗篷,极其平静地说:“是龙少侠……不,是阁主找到了我,他问我愿意转世轮回还是愿意继续以庄殊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我心愿未了,便说愿意活在这世上,于是阁主便将我带到了鬼市,施法保佑我魂灵不散,修为仍在。”
“又是龙篱?”容青玄惊疑道,“龙篱到底想干什么?”
“阁主不过是可怜我罢了,若不是阁主将我从阴曹地府里带出来,晚辈又如何能与父亲相见,在这人世间自由行走。”
“庄老宫主?”容青玄忽然想起了华阳宫叛出仙门归顺龙篱之事,“莫非庄老宫主便是因为此事带着华阳宫上下归顺魔族?”
庄殊和煦一笑,道:“容前辈误会了,便是阁主没有将我从地府带出来,我爹亦会造反的,是阁主劝我爹不要冒进,一切听他安排。”
容青玄闻言微微垂下了头,飞快的眨了眨眼:“反?庄老宫主清白一世,如今竟是甘愿叛出仙门,与魔族沆瀣一气?”转念一想原著中庄奉贤最后确实跟了龙篱,成了龙篱最忠心的下属,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庄殊的脸本就惨白的厉害,听了容青玄的话硬生生又惨淡下去几分:“容前辈,东皇山一战何其惨绝人寰你忘了吗?”
容青玄指尖一颤。
庄殊继续道:“他们杀了我华阳宫半数弟子,更有许多女弟子被他们以收为婢女的名义掳了去,实际上却被他们当做妓子来对待!而我和庄必更是被悬挂在城门上,悬尸示众!盘龙谷残虐至此,难道我华阳宫还要忍让,还要在他们手下苟且偷生吗?不,我们宁愿一反,也不再做其足下草芥!”
六年前的往事在庄殊的叙述下飞快在容青玄脑中闪过,血,一地的血,倒在血泊里的弟子,惨遭岚吾君虐待的庄奉贤与冯姨娘,那些骇人的画面,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是我和龙篱害了你全家,害了华阳宫,对不起,对不起……”容青玄抖着声音道。
庄殊微微皱了皱眉,如当年那般沉稳道:“容前辈,你不用道歉,你和阁主的事不过是岚吾君报复我父亲的一个托词罢了,他恨毒了我爹爹成功封印了北妖皇,狠狠扇了他的脸,令他在仙后先帝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才伺机报复。”
容青玄沉默不语,心中依然是那般的愧疚。
“你、你爹还好吗?”半晌,容青玄道。
提到庄老宫主,庄殊的面色这才好了些:“我爹很好,他一直帮着阁主做事,还说若是有一天死了便也叫阁主带他到鬼市来,阁主还说会帮我找我娘,只要她的魂魄愿意来鬼市,便带她来与我们父子相聚。”
“是吗?”容青玄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庄奉贤与庄殊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如果换成他是庄奉贤,他也一定会提着剑杀向盘龙谷,和对方鱼死网破。
“庄贤侄,你在鬼市也是帮龙篱做事吗?”
“是。”庄殊笑笑,“我和我爹如今都是阁主的手下。”
“哦。”容青玄心里莫名有些怪怪的,庄殊若有所思地盯着容青玄看了片刻,冷不丁道:“听闻容前辈和与玉前辈快要成亲了?”
“啊?”容青玄被问得恍惚了一下,“哦,这个、这个……”
他这个了半天却没这个出个所以然,庄殊却是叹了口气,容青玄赶忙转移话题:“贤侄为何叹气?”
庄殊目光定定地望了容青玄片刻,这才道:“容前辈,阁主得知你将要与玉前辈成亲的当天本要杀去暮苍山的,是我爹拼死拦了下来,阁主巨怒之下灵力暴走,七窍渗血,甚是可怖,庄殊现下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容青玄一怔,光是稍稍地依照庄殊的话想象了下当日的场景便觉冷汗如瀑而下。
“他……”
“阁主很在意容前辈。”庄殊有些讪讪地冲容青玄拱了拱手,“晚辈不敢多说什么,便言尽于此,容青玄好自珍重。”
容青玄木然地点了点头,在庄殊的护佑下缓步离开了这条诡异的长街。
走出长街的容青玄站在漫天血雾中深深吸了口气,回头一看,却见身后只有两道巨大的招魂幡,长街的入口竟是不见了。
若不是知道此处是鬼市,知道在鬼市里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邪门事,容青玄定会走回去探个究竟,眼下则轻轻地拍了拍钟厌九的肩膀,淡淡道:“赶紧离开吧。”
不知为何,在说到“离开”这两个字时,他的心莫名抽了一下。
“容容,你的脸色不太好。”钟厌九抓了抓容青玄的手,“你身体是又不舒服了吗?”
容青玄收回望着长街的目光冲钟厌九一笑:“我很好,咱们走吧。”
钟厌九眼珠转了转,思忖了片刻后陪着小心说:“容容,我知道你的私事我不该掺和,可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若是从前,龙篱还只是暮苍山上的那个小徒弟的时候,你若是真心喜欢他或许还能和他在一起,但如今他已然是魔头,是你我的敌人,你若还跟他在一起只怕会名声皆毁,身败名裂……”
容青玄被钟厌九一番话说得刹那间面如死灰:“阿九,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干什么?”
钟厌九一脸讷讷:“不干什么,我就是给你提个醒罢了。”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可是板上钉钉的人皇儿媳,玉师兄未过门的老婆,你千万别忘记自己的这层身份。”
容青玄心头蹭地蹿起一团火,不轻不重的踢了钟厌九一脚:“快走吧!就你话多!”
钟厌九“嘿嘿”一笑,架起一道结界带着容青玄飞上了天。
废柴容青玄沉默地站在钟厌九身侧,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庄殊和钟厌九的话,以及龙篱七窍渗血的自残画面。
那两个小人似乎在自己脑袋里吵起了架,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庄殊沉稳犀利,钟厌九叽叽喳喳,两人越吵越凶,眼看着便要拔刀相向。
容青玄几经周折才将那二位从自己的脑子里轰了出去,凝神一瞧却见钟厌九带着自己在鬼阁的上方来回周璇。
容青玄抬头看了看遥远的天空,气道:“钟厌九,你是对鬼阁恋恋不舍吗?不赶紧冲出去一个劲在鬼阁上面晃荡什么?”
钟厌九指尖捏决控制着结界,额顶冒汗地回道:“容容,咱们好像遇见鬼打墙了。”
“什么?”容青玄讶道,“鬼打墙?”
“是。”钟厌九道,“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无论我朝那个方向飞,最终都会回到鬼阁上方,只怕你那徒弟施了什么邪术将咱们困在了这里。”
容青玄咬了咬唇肉,与钟厌九一并飞回地面。
二人望着近在咫尺的鬼阁大门,四目相对,无语凝噎,忽然,天空中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一片金色灵光扑向红云,顷刻将天空染成了金黄色。
“破界术!”钟厌九兴奋道,“容容,一定是掌门师兄派人来搭救咱们了!”
容青玄望着天空中渐渐布满的金辉,心情说不出的复杂,眼看着金辉便要将整个鬼市笼罩,红云之中忽地横起一道雀蓝灵光,灵光扇形而开顶住渐渐下压的金色结界,并不断壮大,不消片刻功夫便将金光吞噬殆尽。
钟厌九瞠目结舌:“噬界术,这、这是丹阳子的看家本领。”
容青玄沉默不语,丹阳子并不在鬼市,能使出噬界术的人只有龙篱,看来丹阳子已然将一身的本事传授给了龙篱。
“容容,咱们得跟山门里应外合想办法冲出去!”钟厌九跃跃欲试。
容青玄瞧了瞧静谧的四周,毫无动静的鬼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不在焉地问:“你预备如何里应外合?”
钟厌九眼睛一亮:“你忘了渠夜君给咱们的东西了?”
说着,手中已是多了把硫磺色的铁伞出来。
容青玄莫名心慌,按住钟厌九的手道:“阿九,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钟厌九急道。
容青玄不急不缓地说:“你不觉得渠夜君出手搭救咱们这事很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钟厌九满眼焦急地望着不断闪现在头顶的金色光芒,“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那小徒弟抢了渠夜君鬼市之主的位置,还把人家的腿弄断了,人家能不恨他吗?眼下不过是顺手推舟卖了咱们一个人情,日后定会叫咱们还的!”
“是吗?”容青玄半信半疑,钟厌九却迫不及待地将铁伞立于掌心,捏了个诀将伞面破开了。
原本锈迹斑斑的硫磺色铁伞一瞬间变大三倍不止,伞面由硫磺色变为雄黄色。
雄黄……蛇怕雄黄!
容青玄来不及拦下钟厌九,已是被一股邪风裹住了身体,拉着他朝铁伞飞了过去。
“容容!”钟厌九大惊失色,慌忙追了上去,试图将容青玄救下,然而容青玄竟是化作一缕白烟,被飞快旋转着的硫磺铁伞吸了进去。
钟厌九眼睁睁的看着铁伞合上,一阵风似得飞向了天边。
“容容!”钟厌九疯了一般的追了上去,却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恶鬼拦住了去路,待其杀光了恶鬼成功脱身时,铁伞已经不见踪迹。
“容容!”
被铁伞困住的容青玄备受煎熬。
伞中一片漆黑,只隐隐听得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伞内的雄黄紧紧贴在他身上发出“呲呲”的声响,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肌肤。
容青玄用仅有的灵力在周遭架起一层薄薄的结界,却无法阻住雄黄的侵入,那些雄黄并非人间普通的雄黄,而是带着法力的雄黄,专门对付他这样的蛇体灵修。一层又一层的雄黄地从伞面上簌簌落下,一刻不停,似欲将他活埋在这铁伞之中。
被逼化为一道虚影的容青玄痛得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如坠炼狱,生生忍受着烈火灼身之苦。他虚弱地瞪着已然失焦的竖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难道,难道他就要死在这把铁伞当中?
冤啊,他可真是太冤了,若今朝真的这般死了,他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找那渠夜君问一问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同类之间互相残杀,用如此残忍的手段逼他离开这个世界!
绝望之中,铁伞忽地发出一声嗡鸣。
仿佛巨钟遭到撞击的雄浑声音将容青玄灵魂击散,一瞬间松开结印的双手,无力地昏在铁伞中,任由雄黄无遮无拦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伤痕若盛开的红梅一朵接着一朵在他身上绽放,只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便会被这些灵力强大的雄黄烧成一滩血水。
这死相真是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龙篱见到了,一定会伤心欲绝吧……
彻底昏死前,容青玄如是想。
就在他无能为力,等待着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时,铁伞忽地张开,带着容青玄飞速向下坠去,早已脱力的容青玄随风而落,却被一道雀蓝色灵力滞在半空,紧接着被带入一冰冷怀抱。
“师尊!!”
容青玄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师尊你怎么样?”
容青玄一身白袍早已破烂不堪,身上大小伤口无数,皆是被雄黄烫出来的,他勉强睁开了眼睛,看了来人一眼:“龙篱,是你……”
龙篱大半张脸都被雀裘上的羽毛遮挡了住,唯有一对明亮乌黑的眼睛与英挺的眉毛露在外面,即便如此,依旧好看的令人沉醉,容青玄有心摸一摸龙篱的脸,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是我!对不起师尊!是阿篱没有保护好你!”龙篱挽住容青玄垂在身侧的手,颤声道。
容青玄缓缓摇了摇头。
龙篱望着遍体鳞伤的容青玄隐隐红了眼,一边朝他体内输送着灵力,一边扯下雀裘将容青玄裹住,带着他稳稳落在地上。
鬼阁外,跪满了各路妖魔鬼怪。
他们被一众女鬼反剪双手用剑抵着脖子,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失去了双腿的渠夜君则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平静,神情恬淡,仿佛没有看到被龙篱救出的容青玄一样。
“容容!”急得面无血色的钟厌九见到容青玄后飞扑而起冲到容青玄面前,焦声道,“你怎么样?怎么样?”
钟厌九摸了摸容青玄的手,冷不丁摸到了他手背上被雄黄烫出来的上,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不用大惊小怪。”容青玄安抚了钟厌九一句。
“可、可这不是一般的皮外伤啊!”钟厌九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打开了那把破伞,你就不会受伤了!”
容青玄勉力笑笑,纾解着钟厌九:“我真的没事,就是点皮肉伤,不打紧的。”
钟厌九如何肯相信,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面,且被龙篱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恨不得立刻将容青玄身上的雀裘扒下来看看,眼下却只能将一把药丸塞进容青玄口中:“撑着些,一会我再为你疗伤。”
容青玄冲钟厌九点了点头,转过身与龙篱一起目光凛凛地瞪着渠夜君。
渠夜君这才轻勾了一下唇角,带着些许羡慕的笑容道:“容仙师,你真是好福气。”
容青玄冷冷一哼:“是啊,若不是容某有几分福气,眼下已经被渠夜君所赠的那把伞烧成骨灰了,如今容某死里逃生,开心之余想问渠夜君一句,你我无冤无仇,且同为玄蛇一族,你为何要对容某赶紧杀绝?”
渠夜君听罢极轻的哼了一声,似对容青玄说得话极为不屑:“阁主,你觉得呢?”
即便没有转眸去看龙篱,容青玄亦知龙篱此刻的表情可怕到了极点,因为跪在渠夜君身侧的小巴蛇已经虚软的快要跪不住了。
“阁、阁主,你原谅主人吧,主人对阁主忠贞不二,一心都是为了阁主好啊……”小巴蛇可怜兮兮地求饶。
容青玄尚且记得那小巴蛇冒充渠夜君时的邪魅张狂的模样,如今伏在龙篱脚下竟是这般可怜,容青玄忍不住冷笑:“为他好,所以来杀我?”
“对,就是杀你。”渠夜君缓缓道。
容青玄一愣,渠夜的声音明明是那般客气温和,可他竟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我?”
“对,你。”渠夜君的眼底总算隐隐翻起恨意,“若不是你,阁主便不会分神分力,若不是你,阁主不会心绪难安,若不是你,阁主或许早已经将四方神器拿到手了。”
容青玄哑然失语。
“渠夜,你够了。”龙篱冷声警告道。
渠夜微微一笑,贪慕而崇拜地望着龙篱:“阁主,玄蛇貌美,多为祸水,容青玄身体力行的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他便是阁主命中的祸水。为了阁主的大业,为了魔族与鬼市的未来,渠夜必须将这个祸水铲除。”“够了!”龙篱咬牙切齿,“不要再说了。”
“阁主,有这个祸水在,你始终不能安心完成大业,况且此人曾将阁主诛杀在诛邪剑下,于情于理,他都该杀。”渠夜有理有据道。
这一番分析真是精彩绝伦令人醍醐灌顶,容青玄总算明白了渠夜君无冤无仇要杀自己原因,红颜祸水?呵,这渠夜君可真瞧得起他。
“渠夜,看来你并不懂我。”顿了片刻后,龙篱冷漠道。
渠夜嗤笑回道:“阁主,看来你也不懂我。”
他微叹了口气,垂首摸了摸并不存在的双腿,动容道:“从你将我打败,断了我一双腿起,鬼市中便有传言说我恨死了你,一定会想办法将鬼市之主的位置夺回来,然后再杀了你。呵,我不知道阁主是不是也这般想,希望我今日的举动能让阁主明白,渠夜对您是忠心的。”
龙篱并未被渠夜的一席话打动,面无表情地望着渠夜,冷冷道:“你是对我忠心,可惜,你伤害了不能伤害的人,用错了效忠的方法。”
渠夜眉心一蹙,不甘而又哀怨地抬起了头。
龙篱冲着渠夜缓缓抬起灵力游转的右手:“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会让你走的轻松一点的。”
渠夜阴柔的面庞在雀蓝灵光的映照下显得妖冶动人,他轻勾了一下唇角,淡淡道:“多谢阁主。”
龙篱掌心灵焰呼啸而出,若一团雀蓝色的焰火般将渠夜的身体点燃。
渠夜一动不动,静静坐在轮椅上,双眼依旧明亮,巴蛇早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不、不要啊……不要啊……主人!主人!!!”
容青玄默默注视了被灵焰裹挟着身体的渠夜片刻,在龙篱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了鬼阁,巴蛇歇斯底里的哭泣声萦绕在耳边,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那巴蛇竟是主动钻进了灵焰中,陪着渠夜君烧成了灰烬。
容青玄不由皱紧了眉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心是痛的。
世人皆说蛇灵冷血,他却知道,蛇灵有多绝情,便有多深情。
一回到鬼阁,容青玄便被龙篱送到床上。
钟厌九则抱来了一堆瓶瓶罐罐,撸起袖子便要给容青玄上药,龙篱却阻拦道:“钟师叔,让我来吧。”
钟厌九举着药瓶的手一顿,斜着眼珠子看了看容青玄,然而容青玄却面无表情,没有给他半点暗示。
“这……”钟厌九犯了难,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离开,他急需和容青玄通个气看看怎么应对龙篱,毕竟他们是以逃犯的身份重归鬼阁的,并且这位阁主大人才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杀了一个私自将他二人放走的属下。
多么危急的情形啊!
龙篱见钟厌九赖着不肯走,忽地冷笑了一下:“钟师叔不用担心,我不会为难你的,更不会伤害他。”
龙篱口中的他自然是容青玄,钟厌九苦了苦脸,心道你是不会伤害他,你只会在床上变着花的折磨他!
然而他实在顶不住龙篱阴鸷犀利的目光,便将药罐子按涂抹顺序摆好,飞一般的离开了。
“师尊,把衣服脱了吧,阿篱给你上药。”龙篱捧着药罐走到容青玄身边,道。
容青玄心里乱乱的,人也有些疲惫,疲惫的连和龙篱置气的力气都没了,他靠着枕头,有气无力地说:“小伤而已,不用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龙篱掀开容青玄的被子,“总之师尊躺着就好,剩下的交给阿篱便是。”
容青玄自知拗不过龙篱,便别过脸,由着龙篱折腾去了。
龙篱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容青玄的衣服脱下扔到了一边,再将他的头发挽起,用清水擦拭了一遍身体后逐一上药,全程温柔又细致,像是对待一尊名贵的花瓶般,尽心地将容青玄呵护着。
明明已经与龙篱坦诚相见了无数次,纠缠了无数次,可当容青玄赤裸裸地接受龙篱的救治时,心中竟是泛起难言的羞涩,便逼着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别处,不要看那双在他身上点火的黑眸。
怪,实在是太怪了。
他明明才和钟厌九策划了一起逃亡,并被渠夜君算计,致使龙篱大怒要了渠夜君的性命,在鬼市闹了个天翻地覆,现下却又和龙篱平静地共处一室。
他们三人立场各不相同,明明谁都没有做错事,却又都做错了事。
他不该趁着龙篱不在溜走,龙篱不该将他软禁在鬼阁,渠夜君不该对他动杀念。
这世间的纷扰纠葛当真是令人一言难尽。
容青玄想着想着忽觉大腿一疼,忍不住“啧”了一声,定睛一瞧,原是龙篱给他上药时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弄疼师尊了?”龙篱忙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气。
龙篱盘膝坐在床上,正对着容青玄的两条长腿,想看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容青玄心一紧,将被子盖在身上,冷漠道:“没事。”
龙篱笑笑,放下药罐挪到容青玄身旁,一手支头斜靠着枕头,一手搭在曲起的长腿上,望着容青玄不语。
屋内光影迷蒙,二人的姿态谈不上亲密,却绝不疏远,容青玄侧眸看了看龙篱,淡淡道:“你不生气?”
龙篱把玩着容青玄的一缕头发:“气什么?”
容青玄心知龙篱是在明知故问,却仍旧回答他道:“我和阿九偷跑出去,你不生气?”
“不生气。”龙篱漫不经心,“左右凭借师尊和钟师叔的本事是逃不出去的,即便今日死在了那把破伞里,骨灰也会落在阿篱的手中。”
容青玄羽睫一颤。
“你倒是想得开。”
龙篱未置可否:“不然呢?”
容青玄哼笑,是啊,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鬼市是龙篱的,他这只笼中雀想要逃脱鬼市之主的掌控谈何容易,便是他今日真的死了,灵魂也会禁锢在鬼市中,再被龙篱找来,依旧关在这小屋子里。
就像被龙篱找到游魂的庄殊一样。
容青玄想着想着不由冷笑了一声,气都懒得气了,动了动身子道:“我今天见到庄殊了。”
“哦?”龙篱随着容青玄动了动,不知不觉间二人挨得越来越近了,“师尊与庄殊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聊什么,不过是想起了往事,觉得庄殊这孩子实在可怜。”
龙篱闻言笑笑,目光一沉道:“师尊心软,看谁都可怜,唯独看阿篱不可怜。”
这话无异于又在容青玄的心上割刀子,容青玄忍了忍心头无端端冒出来的邪火,低声道:“阿篱,如果我说当初救了你的人是我,你信吗?”
原本闭起眼睛在容青玄身边小憩的龙篱忽地睁大眼睛。
他定定凝望了容青玄片刻,似是在确定容青玄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可惜容青玄神色淡淡,目光平静,教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师尊?救我?”龙篱笑而不语,容青玄的心则在龙篱的笑容中一点一点荡了下去。
他就这么不相信自己?偏偏对丹阳子霜飞儿等一干人那般信任!
容青玄心头的火气立刻窜起了三丈,闭了嘴,什么都不想和龙篱说了。
龙篱也没有再问,但容青玄的话仍旧教他心里酸酸涩涩的,气氛正是尴尬,一红衣女鬼在外叩门道:“主人,点心做好了。”
“拿进来吧。”
“是。”女鬼应声而入,微低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却准确无误地将食篮放在了容青玄床边的高案上,旋即飞快离开,将门紧紧关住。
还真他妈训练有素。
龙篱一手撑在床头,越过容青玄的身子去拿食篮,食篮明明那么近,他的动作却那么缓慢,导致容青玄的脸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贴了好一会,直教他心头燥热,浑身不适。
“师尊,吃点点心吧,还热着的。”龙篱紧挨着容青玄重新躺在床上,手里还举着一块白白软软的点心。
容青玄的脸色瞬间变得与龙篱手中的糕点一个颜色,龙篱赶忙解释:“这是牛乳饼不是芡实糕,师尊当日看到烤兔后与阿篱生了好大的气,龙篱怎敢再拿旧物来刺激师尊呢?喏。”
龙篱将牛乳饼送到容青玄嘴边:“尝尝吧,一准合师尊的胃口。”
容青玄别了别脸,心想就是八百斤牛乳饼也甜不回他黄连般心:“旧物?你难道不是旧物?你不是也在日日刺激着我。”
“可是阿篱是活生生的人啊。”
龙篱伸手穿过容青玄的脖子,将容青玄带到自己的怀中,容青玄蹙眉挣了挣:“你松手!”
龙篱沉溺地望着容青玄盛满恼怒的面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容青玄本就光着身子,被龙篱这么一抱,皮肤便紧紧地贴在了龙篱光滑的衣袍之上,那感觉令人莫名感到羞耻,便拼尽全力挣开了龙篱,不假思索地吼了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龙篱双眸一觑。
容青玄本就是恼羞成怒之后脱口而出了那句话,可既然已经问了,他便问清楚些:“你不是说留我在鬼市叙叙旧吗?这都几天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是你履行承诺放我和阿九走的时候了。”
靠在床上的龙篱歪了下头,捧着牛乳饼直起身,架起一条长腿望着容青玄迷人的背影道:“师尊是否因今日看到了暮苍山的破界阵,所以才这般激动,这般急着要走啊?”
容青玄眉心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了龙篱语调间的变化。
只听龙篱在他身后冷冷一笑,带着满满的嘲讽道:“还是说师尊对玉师伯太过想念,急着出去与玉师伯团圆。”
容青玄最受不了龙篱这般阴阳怪气的与他说话,面无表情地回头瞪了龙篱一眼:“你且说你放不放!”
龙篱幽幽一笑:“我当初是说想师尊留下来,和我叙叙旧,眼下虽然叙完了旧,可龙篱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没做呢。”
容青玄大惊:“你还想做什么?”
龙篱笑笑:“比如带着师尊到落青崖看日落,比如带着师尊去彼岸花海抓蝴蝶,比如……”
龙篱优雅地举着了手中的牛乳饼:“亲口喂师尊吃下一块牛乳饼。”
便张开灵流游转的五指,将容青玄吸入自己怀中。
冷不防撞入龙篱胸膛的容青玄痛吟一声,旋即便被一道看不见的灵力控制住了身体,他无奈而惊恐的咆哮:“龙篱,你又想干什么?”
龙篱似笑非笑地低头瞧着容青玄:“师尊又生气了?”
容青玄怒目而视,咬牙切齿。
“师尊,尝一尝这牛乳饼吧。”
龙篱咬下一小块牛乳饼,噙在嘴里,送进容青玄口中。
容青玄下意识的闭眼闭嘴,却被龙篱钳住下颌,逼得他不得不张开嘴,生生吞下了龙篱亲口送来之物。
龙篱心满意足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至容青玄含着泪吃下了他手中的牛乳饼,待容青玄将口中之物尽数咽下,龙篱吻住容青玄,缠绵了近半柱香的时间。
分开时,容青玄的唇瓣都肿了,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打湿了枕头。龙篱却一脸的意犹未尽,吮去容青玄眼角的泪,爱怜的抚着容青玄道:“师尊你知道吗,今日我赶回来找你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若是你真的逃了死了,我便立刻将这六界毁了,便是拼着一死也要这天下为你陪葬。”
容青玄流着泪的双眼猛地瞪大:“龙篱!你是疯了吗?”
龙篱魅惑一笑,低声道:“阿篱早就疯了,师尊才知道吗?”
说罢,手探进锦被之中,将容青玄的腿抬了起来。
被灵力压制着的容青玄根本无法阻止龙篱的行为,只能哑着声音怒斥:“龙篱!你这个孽畜!”
龙篱阴沉沉地笑了笑,抓住容青玄冰冷的手指轻轻吻了几下:“总之师尊早就把阿篱当成孽畜,龙篱不如便坐实这个身份!”
容青玄反抗了几下后便没了声响。
迷迷瞪瞪中,容青玄来到了一片白雾之中,隐约看到了一条被银龙缠住的玄蛇。
银龙的尾巴紧紧裹着玄蛇,勒得玄蛇几乎喘不上气,玄蛇在银龙长尾之中张着嘴吐着信子不断挣扎翻滚,奈何早已被银龙牢牢定住,便是它再怎么努力,也逃不过银龙的纠缠。
当容青玄从一个又一个噩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龙篱仍旧在的身旁。
他轻轻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僵硬的转过头看了龙篱一眼,却见龙篱合着双目,显然仍在梦中。
这厮居然、居然、居然这样睡着了?
容青玄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挪开,掀了被子想要下床,然而他才挪出去了半寸便被一只大手拽回了被子里。
容青玄瞬间白了脸,眉心紧皱,银牙半咬,身后之人却轻笑道:“师尊,你醒了?”
“你怎么还在这?”容青玄不悦道,他明明那么小心,居然还是把龙篱惊醒了。
“阿篱不在这在哪呢?”龙篱含着笑,语气说不尽的温柔,“谁叫我的师尊在这。”
明明是一句柔软无比的话,容青玄却心头却莫名窜起一簇火,只是还没来及发作便被龙篱抱在了怀里。
他提不起一丝力气,龙篱却仍旧生龙活虎,结果不言而喻,龙篱用尽温柔,容青玄反抗不及,最终还是令龙篱称了心,如了意。
令龙篱称心如意的后果是容青玄彻底颓了,窝在枕头里,半天缓不过劲。
“师尊再休息一会吧,醒后叫钟师叔替你调养调养。”龙篱温柔道。
容青玄放在枕边的手一紧,看也不想看龙篱一眼:“滚。”
龙篱笑着替容青玄盖好被子,整理了一番,穿好衣服翻身而下。
房门关上的瞬间,容青玄恼怒地掀开了被子。
这会子装得跟小绵羊似得,戏演得可真好!他怎么一早没发现龙篱还有这样的好本事!
容青玄气得倒抽一了一口冷气,却被身体内猛地传来的一股痛意,强忍了片刻仍是忍不了,便白着脸躺回床上。
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兰蝶香,香味温柔地将容青玄环抱,像是在无声的安慰着他一样,可容青玄却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之前的龙篱注定回不来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的话,他不死也得疯,容青玄艰难地坐了起来,穿戴整齐后命人将钟厌九叫了过来。
女鬼姐姐动作迅速,不一会便将钟厌九带来了,钟厌九见到容青玄后先是一愣,继而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缓和了好一会,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容容,你、你没事吧?”
容青玄有气无力道:“还有一口气。”
“吓死我了,你那脸色和庄殊没什么两样,我还以为你真是被你那徒弟搞死了。”
“怕是快了。”容青玄目光灼灼地望住钟厌九,“阿九,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令我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
“功力大增?”钟厌九奇道,“容容,你想干什么?莫非……”
钟厌九瞪着眼睛按住胸口:“莫非你想杀了龙篱!”
作者有话要说: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