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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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午後闷热至极,就连坐著批摺子也能泛出一背的汗,无论宫娥们再怎著使劲地挥著扇子,也扇不去那浮绕周身的暑气。

  重重宫服下,背脊被热汗蒸得难受,楚云溪审视著桌面摊开的奏摺,提笔在空白处写下几行交办的事项,待墨迹乾了,便将摺子阖上搁往桌面右方,而後从左方还未处理的摺子小山,抽起最上面那本继续批阅。

  伺候的太监们也不停地在太子殿内忙碌进出,每份摺子在批阅後都要送往不同的官部让官员们执行交办的任务。打扇的宫娥一批换过一批,从天还没亮楚云溪便已同往日一般开始批阅奏摺,连午膳也如往常般,孤儿似地被遗忘在桌上,从冒著白烟香气,到最後与盛著佳肴的瓷制碗碟同样冰凉,等著晚膳时间被宫女端回膳房,重新热过後就是下人们的餐食。

  数十个人在太子殿内穿梭,却训练有素地提著脚跟无声行走,人人都识相地没有半点杂音去扰乱正被暑气与政务烦心的楚云溪。虽说太子性情慈和鲜少动怒加罚於下人,可伺候久了也知道自个儿的主子有个不能忤触的逆麟──亦即皇上寡仁的政策。

  尤其打从上个月起,皇上当庭让那少年将军残忍地以近乎剐刑的方式在劝谏的老臣们身上各击百剑,随即展开肃清朝廷党派的大绌之举,因而被陷诟下狱流放赐死之人,月旬来已达十七八人,这还不包括文人士绅集结上书抗议而无辜受害的数目。

  以太子为首,在其背後支持楚云溪的人,亦即已故皇后娘家的右大臣一派,也都在此大绌滥刑下被削减其势。反观总与太子对立的四王爷楚勤,却越来越得皇上宠爱,特别在其扫荡岭南匪寇就地绞杀悬尸城门,凡有通寇嫌疑者全都立决以示警告之意。

  朝议之时楚云溪逆眉怒斥其行止残酷无德,理应判断百姓是否真有通寇之疑抑或被人诬陷後按律定夺,楚勤讥讽反驳太子妇人之仁过於懦弱,荡寇平匪本就应一举歼灭否则後患无穷云云,二人争锋互对大臣们也随之分作两派你争我辩。就在两派纷乱不休之际,异常无声端坐堂上的皇帝平淡地开了金口,御令丰厚赏赐随同四王爷南定匪寇之军,并下令太子禁足三月不得踏离东宫殿半步。

  此令一发,朝廷上下纷纷揣测,圣意迥异过往,对於太子的态度似乎不若之前信任与倚重。

  太子,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号、是一个地位、是一个身分,只要是皇族子弟,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太子。而掌握定夺太子位置大权的,不是别人,是当今皇上。楚云溪位主东宫没错,但也只是「现在」的太子,今天是太子,不保证你明天还能端坐在同样的位置之上,只要圣意一转,堂堂太子的废立,仅在朝夕之间。

  「唉……」郁结的气从胸腔吐出,楚云溪搁下手中的笔,偏头眺望著窗外渐被乌云笼罩的晴空。

  机灵的太监头儿逮了这空头,低身问道:「主子,要不要给您添壶凉茶?」

  楚云溪闭起眼提手按揉酸涩的双目,道:「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遵命。」

  太监头儿对著屋子里的人一挥手,将屋内的人全都遣至屋外候著,然後面朝里地弓身退出,掩上东宫殿的殿门留予太子爷一片清净。

  t*     *     *

  轰隆──

  浓厚的云层发出阵阵闷雷之声,四周的炙热的暑气也被袭来的凉风吹散,透人心脾的清凉挟著青草泥土的芳香随风飘扬。隆隆雷声彻震天际,随即白电破划满布的乌云,滂沱骤雨由虚空落下,豆大般的雨珠子在软泥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你有什麽能力与他抗衡?你又能改变什麽?连万民你都能闭眼不闻不救,区区一个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鸿门宴席,木桩上的老臣们不过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树大招风的列家军、指向的是边关戌守的无辜将士与边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仅仅只有你看得见的那些老臣,王上不仅要彻咱们列家的权,还要夺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种地步,边关无人能守。外敌虎视眈眈,倘若一朝边关被破,送命的将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个太子,连自己的百姓都不顾,拿什麽来阻止我?』

  又想起了,那个少年将军无理而放肆的话……

  这段日子里,那晚的话鬼魅似不断在脑子里飘荡。

  在说这些话的同时,那个叫列丹弓的少年,双眸中透射出让他胸闷欲窒的乞求。

  没错,是乞求……

  对著身穿太子衣袍的自己,重重乞求。

  不是乞求自己拦下皇帝对他的欲望、不是乞求自己救下那班重伤老臣……

  这些,那个少年单凭己力便足以达成,甚至连将被男人压在身下驰骋性欲都没被那双高傲的眸子看在眼里。

  他乞求的,是更为沉重的愿望……

  「唔……」双眉紧皱,楚云溪紧揪胸前衣襟扶著窗台困难地呼吸著空气。

  心中那头叫嚣挣脱的兽,又开始剧烈翻绞──因为列丹弓的那席话。

  这头兽,被同类敏锐地察觉,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激昂地躁动,列丹弓乞求的眼神,就像野性的狼嚎,牵动这头被压抑多年、禁锢多年的兽,想要嘶吼回应同族呼唤的欲望。

  「不……」

  揪著胀痛的胸口处,一次又一次压下兽首,强迫它退回封杀它生机的牢笼。

  兽的名,叫「抱负」!

  想怀抱一个安乐平和的天下、想拥有一个没有征战厮杀的天下、想要朝廷不再结党相讦。想让这片土地的子民,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想让这个国家富饶,人人都能温饱而满足地站在稻浪起伏的田埂上,享受秋风畅快、享受春雨滋润。

  不再有苛酷劳役的逼迫、不再为徵兵家破人亡、不再被寒雪冻死路旁……

  一个又一个盼望在手中达成的愿望,却只能年复一年地被深锁心底,最後聚结成名为抱负的兽。只因为若纵其出闸,献祭的,是他父亲的血。

  若想施展抱负,便须将这天下间至尊的王权握在手中,而一个太子握掌王权的方法,正是弑君夺位。在百姓眼里,死的或许只是个无德昏君;然而纵然暴虐不仁,这个君,仍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爹啊……

  窗外的雨,下得狂,却狂不过楚云溪心头翻腾纵跃的兽。

  t*     *     *

  元宸殿、

  列丹弓扶著腰背慵懒起身,身下压的是当朝君王专属的铭黄衾枕,後庭被磨擦进出了整晚的松弛,稍稍挣动,体内尚未清理的浊液就这麽滑过大腿滴在禢上。

  「将军……您可起身了吗?」

  殿外,福公公候了多时,听见殿内衾被细微的摩擦声,低著嗓子试探问道。

  「嗯,起来了,让人进来伺候吧!」

  「是。」福公公欠身应著,手中拂尘一挥,身侧成排等待伺候的宫娥随即入内,替列丹弓梳洗更衣,也将凌乱的寝宫收拾乾净。

  任由宫女挽起长及後腰的发梳理整髻,列丹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问道:「皇上可有留什麽吩咐?」

  福公公笑了笑,道:「没,今儿个没给您什麽吩咐,老奴给将军备了热水,要不您先净身清洗一番?」

  「宫里的规矩还真烦。」

  列丹弓瞧著才被打点好的发髻衣裳,想到等会洗好後又得再来上一回便忍不住皱眉。只是这宫廷内规繁琐,前夜受帝王临幸之人,都须更衣後方可踏出殿门,这表示你的身子已经属於帝王,寸寸肌肤均不得露於他人面前。

  然这规矩既是给後宫妃子定的,而受临幸的宫妃又都有自己的殿阁,後殿内间便有浴桶,此番规矩对宫内的女子们自然容易。可同样的规矩到了列丹弓这处,皇帝要他侍寝自然是在帝王的寝宫,虽有豪华宽阔的御池却只有帝后方能享用,旁人用了便是逆上死罪,犯不著为了偷懒洗个澡就掉脑袋吧!只不过跨出殿门前他得按规矩更衣,接著绕一段路到閒置的小阁,脱衣清洗後,再更衣。

  福公公笑笑,对这少年将军难得露出的稚气难掩宠溺:「这宫规虽说繁琐,但还是请将军按规矩来吧!否则老奴不好交代。」

  「知道了……」列丹弓呶呶嘴,提著衣襬步出了元宸殿,来到福公公特地安置的小阁洗去一身黏腻。

  小阁内雾气蒸腾,列丹弓披著湿发跨出浴桶,接过福公公递来的长巾擦拭身上水珠。

  「没旁人的吧?」

  「是的。」

  「近来宫里面发生的事情,还请一一道来。」

  福公公总是带笑的脸庞瞬间褪去,精准地将月旬以来宫内与朝廷一切事务逐一道来。大自帝王又削了五个藩郡的兵马粮权,小到先前仗宠跋扈的宠妃不但怀了身孕,还暗地理勾结外臣,盟订倘若生下王爷便要伺机推翻现今太子取而代之。至於四王爷楚勤与太子楚云溪之间的纷争自然也没遗漏,还添上了从东宫殿探来的内情,说是太子打从被禁东宫後,一开始还保有代理亲政之权,没过半月便被楚勤上奏弹劾,道是受了御令禁须躬身自省的人,岂能担当批阅朝臣奏摺之责?

  弹劾一上,当日内帝王就收了太子代理亲政之权,从那天起,太子再也没踏出过宫殿的门槛,镇日郁郁寡欢默而不言。

  「是吗……」修长的指尖随著福公公的陈报规律地敲叩著膝盖。

  一如当日初次面见帝王时直言昭告的那句话,在宫内被列丹弓收买的人,自然不只福公公一人。後宫妃子间明争暗斗的事情随便找个家境苦楚的宫女便能得知,宠妃之事他在御医把脉肯定确有身孕後一个时辰就已经知晓,至於她其後勾结外臣想让未来可能的皇子登上宝座也是意料之中。

  福公公不同,他是少数几个贴身伺候帝王的人,况且鲜为人知的,已故的皇后曾经救过福公公一命──这得源溯四十多年前,福公公只是个因为家贫而入宫的小太监时──总之虽无表露,但在他心里,唯有太子才是他的主子。

  於是乎,暗中施了些手腕,借了宠妃的口升了福公公的职,成了太监们的头儿,总管宫内大小杂事……也总管了宫内宫外的情报。

  「福公公,得劳烦您领我走一趟东宫殿。」

  「东宫殿?」福公公颇为诧异地瞅著列丹弓。「可是皇上有严令──」

  「噗。」

  噗哧一笑,理好衣上最後一枚盘扣,列丹弓连发髻都懒得弄,垂著一头微湿的散发勾著福公公的肘弯推门而出,边走还边咯咯轻笑。「福公公您傻啊!」

  「傻?」

  「是啊!公公别忘了,皇帝老儿那纸禁令是给太子下的,与我何干?再说了,御令是不许太子踏出东宫殿,没说不准别人踩进去啊!您说是吧?」

  福公公被勾著手肘疾步而行,有些喘不过气地加快脚下的步子好跟上列丹弓的速度。听了这话倒愣了愣,想想这麽说也没错,可在龙威底下除了这少年将军外,又有谁胆敢在金口御令中挑语病钻空子?

  「您这是……唉……真是的……唉唉……」

  连叹数声,回应的却是一脸佯装无辜吐舌俏皮的神情,福公公苦笑摇头,心下暗道这少年将军还真是个奇人。看不出有何沉府却让人捉模不透,毫无架子却又不禁让人折服;像个孩子般漾著纯朴稚气,却又能狠烈决绝不留馀地。

  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什麽样的人他没见识过?却还是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少年。

  被拽著在曲折的穿廊间东走西窜,福公公唉叹了声,拉住盲头乱钻的列丹弓道:「将军──」

  「啥事?」

  「您走反了,东宫殿在正东方,您从刚才就直打西边走,再走下去咱们便快到西宫门了……」

  「咦咦咦?我们是往西边走吗?」

  「是啊!」叹气。

  「啊哈哈啊哈哈──」列丹弓摸著後脑勺呵呵乾笑,白眼瞪向还在叹气的福公公,「那你方才干嘛不跟我说?」

  福公公抬眉瞅了眼列丹弓的脸,再次垂头叹气:「您就这麽拽著老奴,老奴还来不及说啊!」

  「那……那你可以拉住我啊!」某人仰头望著落到西方的夕阳,继续狡辩。

  福公公哭丧著脸,反问,「您认为就凭老奴这身老骨头,能拉的住将军您吗?」

  「那你……那你……你……」挠头挠头。

  「唉,这回请让老奴在前头给您领路吧!」

  「唔──」猛然被人将了一军,列丹弓大受打击委屈垂头,乖乖地让福公公帮他领路,这才顺利地穿过重重宫墙抵达东宫殿。

番外──亏欠

  番外──《亏欠》

  「娟儿,朕对不起你。」t

  这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对著一个侍寝宫女的我,说的第一句。

  「奴婢惶恐,得皇上恩宠,是奴婢的荣幸。」我跪在冰冷的地,垂头不敢去看君主的脸。

  君心难测,这是我入宫第一天起,就被教导的事。

  侍寝,本就是供皇帝泄欲的工具,幸运的,能封个才女贵人,或者,进身为嫔。否则,就是被妒忌的後宫不明不白地弄死在深宫之中。截然对立的命运,却是无数宫女想一搏输赢的赌局。我没想过淌这浑水,更不奢望成为皇妃。这深宫天天上演的生死斗争,难道还不能让人得到些许教训?

  权力,果然诱惑人心,让人甘愿为了追名逐利死在它脚下。

  *     *     *

  「你很聪明,适合在朕的身边。」

  这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对我说的第二句话。半月後,在众多交杂不甘愤怒忌妒的眼神下,我换上了贵人的宫服,有了自己的寝宫及侍女,恩宠不断,频繁得让人恐惧。夜夜宠幸,招来明里暗地的攻击。

  我叹气,这是何苦?

  难道都没人看出,威严冷漠的君王,心思所念所想,并不是我这个贵人,而是另有他人。他要我,只因我身分低微毫无背景。毫无背景,也就意味著毫无势力、没有外戚。

  早不是期待情爱的年纪,更不奢望在这权力斗争中心的深宫,能有什麽情爱存在。

  某天夜里,激情过後,我头一回开口要求:「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请封臣妾一等嫔妃吧!」

  君王冷冷支著下颚,侧身等著我的理由。

  「臣妾对权势没欲望,可皇上若想有所建树,必须安内。」

  「所以?」

  「所以皇上必须去除後宫以及朝廷中的争斗,方能全心对赴外敌入侵。皇后未立,大臣间有女儿在後宫的,定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女儿登上皇后之位,倘若皇上立了这样的女子为后,就不免引来外戚干政。即使皇上现在能阻止,却阻止不了未来太子受外戚牵制,这样的国家无法避去党争内斗,又有何能耐谈论对抗外侮?」

  「说下去。」

  「臣妾可以是皇上手中最好的棋子,任由皇上发落。」

  「即使要你去夺他人性命?」

  我笑了笑:「臣妾说了,臣妾只是一枚棋子,棋落何方,全看执棋之人要怎麽走这步了!」

  「朕不爱你。」

  「臣妾知道。」

  「知道?却不怨?」

  「是的。」

  「即使一辈子只能在这皇宫对著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夫君?」

  「对!」

  冷漠的脸上,浮现惊讶,问:「为何?」

  「因为我们的国家,禁不起乱。而臣妾的夫君,是这国家的王。王的情,该给天下;王的爱,不该独占。」

  许久的沉默,最终化为一丝长叹。

  温暖的掌,拂上我的脸,「你们……真像……」

  「娟儿,朕得你为妻,是朕的幸运。可朕……给不了你朕的情,对不起……」

  「臣妾明白的。」

  *     *     *

  此後数年,我从毫无品级的宫娥成了一品贵妃,更在怀了龙种生下长皇子後母以子贵登上皇后之位。

  以一个妻子的身分,伺奉自己的丈夫;以一个皇后的身分,辅佐君王安稳朝纲;更以一个母亲的身分,教养未来将成为帝王的孩儿;更用一个挚友的身分,守护著夫君与大将军之间那份得来不易,让人艳羡却无法叫人妒忌的感情。

  「朕这辈子……亏欠你了……」

  每当酒醉无人的夜里,世间最高贵的帝王总握起我的手,自责叹气。

  「不!陛下您没有亏欠臣妾。」

  「为何?」

  我笑了笑,道:「因为臣妾是个贪心的坏人,不只想做您的妻、更想做您的挚友、您的忠臣,而您仁慈地给了臣妾完成心愿的机会,这怎麽能说是亏欠?倘若真要辨个道理,您该说这是『专宠』。因为除了臣妾外,再无第二个人能以如此多不同的身分待在您的身边。」

  是的,爱的形式有千万种。

  而这,是臣妾爱您的方式。

英雄泪(13)

  (13)

  福公公领著列丹弓来到了太子殿,殿外虽无预想中有著禁军把守,外头候著的宫人们仍捧著等待太子批示的奏摺。足见到今天为止,楚云溪的太子地位还不至於如他人猜想般地难堪,至少派予太子殿下代掌国政的权利,至今尚未收回。

  「列丹弓参见太子殿下。」清亮的嗓音穿过门扉直直透入楚云溪的耳里。

  殿外的执事太监被这无礼之举惊得抬起头,盯著列丹弓的脸把嘴张得老大,惶恐颤抖著放肆二字,却只看得见嘴型而听不见声音。

  「列丹弓?」楚云溪从游走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著紧闭的殿门。

  他……怎麽会来这里?

  「你难道不知道皇令吗?」

  「自然知晓,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说了不许你出来,没说不准别人踏进去。」

  楚云溪头疼地抚著额际,心想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恣意妄为,禁足三月,当皇令颁下之日起,即使是平素拥护自己的大臣为忧心自身被皇帝猜疑与他这个被下禁令的太子有什麽逆上作为,戒慎恐惧地连日常的问候也只剩下书信呈递。

  当人人都视太子殿为禁地,避之惟恐不及之时,这列丹弓竟然大白天地来找自己,此人还真是狂。

  想到这儿,楚云溪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道:「进来吧!」

  「太太太、太子爷……这怕是……怕是不妥呀!」执事太监跪在殿门外,竭力阻止这等无视於皇令的逾矩行为。

  「列将军请进,其馀的人通通退出外殿。」

  「是……」

  太子命令已下,宫人们恭著身默默退出外殿。

  t*     *     *

  「微臣参见太子。」

  「不必多礼,起身吧!」

  楚云溪跨前一步扶起跪身行礼的列丹弓,心中有著难以描绘的喜悦,可他自己也不知这心头的喜悦之情从何而来。

  「何事来这?」

  列丹弓挺直背脊,直视著楚云溪:「微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太子赐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富豪,他穿著最华丽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饰品,乘坐著最昂贵的画舫去游湖。游赏间替他撑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却迟迟没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载浮载沉在水中挣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觉得奇怪,倘若当日没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谁来替他撑船?谁来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列丹弓斜眼偷觑了眼楚云溪的表情,不意外地在那张俊毅的面容下发现他的压抑。

  於是列丹弓接著道:「於是微臣便问了那名富豪,说是你这麽做可能连命都不保,毕竟这湖上也不是时时都有人经过来搭救你,倘若万一今日没遇上我,你难道就这麽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飘浮在这湖面性命堪忧吗?」

  楚云溪越听脸色越沉,桌案下十指紧扣,重声道。「说下去!」

  「结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说他确实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得不沾湿自己的衣裳,也会弄脏了这条精心打造出来的画舫,倘若万一中的万一,这画舫因此而受损,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梦想打造出最富丽堂皇的画舫便要毁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故事终於结束,列丹弓无畏地凝视著楚云溪所有的反应,哪怕是分毫闪过也没放过。静静地、严肃地,或者更可说是严厉地打量著面前这位被父亲叹息像是尘封许久以致早已尘埃满布,否则将会是统领天下造福百姓的,犹如明镜一般正直慈爱的君主──太子楚云溪。

  父亲的话他打习武的第一天起就听到耳烦,交杂著三分不屑,一个连百姓是置身水火抑或安乐都不在乎的太子,分毫不值得他去敬重,更遑论尽忠。就连那个淫乱昏君都比他儿子强,强势御下的手段虽说残虐,却也收了效果,单看王族至今无人有胆反抗、朝臣除了趋炎附势再无人敢忤逆圣意──纵然楚吕所行所为天诛难容──但不可否认,从紊乱世事中,当今圣上确实平了王族内乱、弭了外邦边族的虎视眈眈。

  反观受父亲期许的太子,却像个绑手绑脚不敢坚决走出自己的路,只会默默在圣上一次又一次的暴政下,一次又一次强逼自己闭眼不去看那百姓的哀痛。默默地,在这金碧辉煌的东宫,一次又一次将想要挣脱箝制的欲望深深扼死在胸中。

英雄泪(14)

  (14)

  静默,无视时辰的替换,停滞在对视而望的二人之间。

  值更的宫人传响了一遍又一遍,殿外的天空也由午後的丽阳褪成了星月初挂的夜色。终於,楚云溪敛下与列丹弓对峙的目光,缓缓地、犹豫地,道出了回盪脑海却艰涩化为言语的试探。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列丹弓分毫不掩露於面上的讥讽,轻蔑一笑:「微臣以为,这个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时,便给了您答覆。」

  父兄戍守边关,自幼他便看尽了百姓的痛苦与无奈,帝王的一项项苛政,如烈火般灼烧著每一个黎民本该拥有的平淡生活。屡兴征伐,传递军情的信简上,草草一笔的胜败,是用多少将士们的鲜血做墨,蘸笔勾划出那惨绝的一笔,有谁明了?有谁心疼?一声令下,挥军拓土,通往边城的道路上铺垫的又是多少无辜百姓最珍贵的亲人?

  如何看待那故事中的富豪?

  如何看待那端居这座东宫殿的太子?

  这问题,当问他吗?该问他吗?

  为何不问问那失了亲人的百姓?为何不问问终日耕知却被重赋压得宁可一死的白丁?

  为何不问问──

  楚云溪,你又如何看待那个富豪?又如何看待只会端坐华丽殿阁内为求保身,明明有能力施救却选择无视漠闻苍生之苦的那个太子殿下?

  父亲要他以太子为尊,要他辅佐效力於太子,可他看不出眼前这个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有哪点值得他追随?值得他卖命?

  这男人能给他什麽?能给百姓什麽?能给天下什麽?

  他给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闻、一次又一次呈了良策被驳回却不上谏、一次又一次蜷缩在这堂皇的东宫殿内叹息著自以为是的仁慈与不舍──却连一回的据理力争之举,也吝啬为之。

  炯炯闪烁的清澈眼眸,片刻未移牢牢地钉在楚云溪的脸上,列丹弓要逼,要逼出父亲口中的圣君、要逼出被死锁在楚云溪心底的那只兽。在最初相见的那天,列丹弓就辨出了那只兽,那个与自己有相同眼神的同类,却悲鸣著被拴束在黑暗中的兽。

  如果说他至今仍怀疑著父亲对太子的期许,却让他无视帝王禁令也要亲自前来拜见太子的理由,便是那短暂的一瞬,那曾在楚云溪眼中看过的渴求、看到的抱负。

  所以,他要来。

  要来亲眼确认,最後的确认──此人,是否值得他列丹弓效命追随!

  「微臣已经给您答覆,那麽殿下您呢?」列丹弓退了两步,向著楚云溪按君臣之礼,深深地弯下笔直的腰杆。「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关於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对舟夫救与不救,属於富豪自己心中最真诚的答案。

  从列丹弓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楚云溪都在乎著这少年将军的反应,哪怕是被咄咄逼问答案的此刻。从来都没有人,胆敢如此犀利地指谪自己的怯懦、更无人会当著自己的面血淋淋地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剖析於眼前。

  垂下的视线,楚云溪摊开自己的双手,静静地看著纹路错综的掌心。一边,是向著生身父亲举起反旗,下场将会如何只需在书库翻阅史册便能得知一二。成与败,生与死,王与贼,史册上从来都没见过,除这二者以外,第三条的道路。

  一边,是想在这穹苍下,轰轰烈烈地施展自己满胸的抱负。哪怕所行所止连载入史册的资格也没有、哪怕到後来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力承担这天下之重担,但他仍想替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他的国家,去做些什麽。

  想让这片土地上共存共活的人们,挣得那些本该理所当然属於他们的幸福……

  楚云溪起身而立,用他的双手托起列丹弓的脸,瞳仁散发出的光芒慑人,一时间连列丹弓也为之愣怔。字字句句,清晰地穿透列丹弓的耳膜,憾住了列丹弓的心。

  那个晚上,位主东宫的太子楚云溪,对著仍只是毫无战勋的挂名将军列丹弓,亲口缔下未来长达数十年、足以撼动山河的约定──

  「那个富豪会这麽答覆你:『他会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会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英雄泪(15)

  (15)

  几日後,边关来报,呼延一族近年来逐步降服北方近三十馀部族,将原先零散分布於关外的族落一一统领於呼延部之下,亦渐渐地结成了不容朝廷轻忽的庞达势力。

  而这局势之下,率先兴起狼烟的便是呼延族向来虎视眈眈的伊召关,对於呼延族的人来说,只要能拿下此关,便能保有关内十八郡水草丰美的富饶之地,以及往来伊召关内外商旅的控制权,与对抗中原势力的屏障。

  正因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伊召关自前朝起,便是中原与北方两大势力相互角逐争斗之地,或属中原、或属北疆,战火纷起,百姓流离。

  楚吕一生戎马,对於伊召关自是看得甚重,眼见呼延小儿竟逐渐壮大其力,自容不下这眼中沙。是以边关消息来报之时,纵已深夜,却在一个时辰内将所有朝臣宣至大殿。

  大殿上灯火通明仿若白昼,前不久宫内通道上来往的受了皇命带著朝臣策马而入的禁卫军。大臣们一个个被急行至府上的禁卫军,宣奉皇上旨意命其更换朝服,并随同前去府上的禁卫军们即刻赶赴大殿。

  於是,一个时辰後,无论是已经酣然大睡还是眷恋温柔乡中的朝廷大臣,都集结於朝廷之上,一一传阅著来自伊召关的呈报。

  「众爱卿们以为如何?」

  龙椅之下,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後齐声一致,向著座上的帝王道:「微臣以为,呼延小儿竟敢耽视我朝之地,理当兴兵讨伐。」

  「等等!」

  一声厉喝自大殿之外传入,伴随著这道声音之後,是宫人们惊慌失措却无法阻止此人举止的纷乱劝阻之声。声音来至殿外,忽然掺杂了几道兵刃相击与砰然倒地的声音。

  纷乱尬然而止,一袭素白中衣跨过大殿门槛,风一般急步行至御座。

  「儿臣参见父皇。」

  楚吕一见此人,不住皱眉:「太子仍在禁足之日,却违逆禁令,还仅著中衣便来大殿,是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吗?」

  楚云溪跪在殿上,道:「儿臣听闻父皇连夜召大臣入殿议论呼延一事,心中焦急奔来,还请恕罪。」

  「既然你已知罪,就回到东宫躬身自省……」

  「父皇!」

  楚云溪未等父亲把话说完,痛声而道:「儿臣恳请父皇莫要再兴兵戎。」

  「大胆!」楚吕大怒,震袖起身,气势凛然。「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你这太子发言。」

  「父皇!」楚云溪抱拳抬首,仰视著高坐御位的帝王,「平南乱、荡匪寇、夷东四郡之内乱,我朝近年来已被国内纷乱消耗许多气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兴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给足了他们起兵对抗的理由吗?儿臣恳请父皇多疼惜我们的百姓,勿率意大兴兵戎啊!」

  「大胆大胆大胆!」楚吕狰狞著脸大力拍桌,龇目瞪视著今晚态度丕变的太子。「你这是在指谪朕的决定?抨击朕罔顾百姓?是吗?」

  大殿上,文武大臣被这一幕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胆子小的甚至还抹著冷汗偷偷退到别人背後,唯恐皇上这一震怒,无端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云溪一身素白,在没有皇上允许平身下,缓缓起身,打直了背脊无惧无畏,淡然地看著他的父亲、当朝的皇帝陛下。脑海中浮现的是孩提时,母后还在世时,曾经在封山祭典上,父亲宽阔的臂膀将他高高举起,让他看著山下屋脊错落的皇城。

  曾经,那个名为父亲的人,豪气地指著山下的景象,这麽说过──

  『溪儿,这片土地,还有其他的土地,父皇都要将它收到手上,打造出一个壮大无人匹敌的强国,然後将它传予你。』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等……

  在等那个名为父亲的帝王,想起曾经的初衷,想起曾经对母后、对自己的豪壮承诺。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忍……

  忍父亲一切的所作所为、忍权势的野兽随著岁月流逝一点又一点将曾经是那麽气盖山河霸气天下的父亲逐渐吞噬,只剩下为权势蒙眼、只剩下强权压人、只剩下残虐无德。

  大殿上,静得骇人,冷冽的气息暴风般在两父子之间呼啸。

  所有的人,全都看著态度骤然改变的楚云溪,也等著……他的答案……

  「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冗长的沉默後,楚云溪开头的这句话,瞬间让殿上众人惊得抽气连连。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麽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麽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

  「你──你……你……」

  楚吕气血逆流,目眶欲裂,抖著指尖仇视笔直立於殿上的楚云溪,愤怒咆哮。「来人!拿下太子,打入大牢!」

  「是!」

  殿外的禁卫军得令,奔入殿内抽出利剑长戟将楚云溪团团围住,却是无人敢将他强行拉出大殿,先前楚云溪仅凭一人空手赤拳击倒数十名禁军的景象太过骇然,使得这些禁军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听见朕的话吗?把太子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御座上再次传来帝王愤怒至极的吼声,禁军们先是一愣,而後想起自己的使命,领头的将士先是对著楚云溪深深行礼,低声道:「太子,属下得罪了。」

  而後数十人压著楚云溪的双臂,将之送往大牢,等候帝王下命处置。

  大殿上,朝臣们依旧屏息不敢出声,仿若经历一场噩梦,人人看著被押走远去的太子,背上尽是冷汗一片。

英雄泪(16)

  (16)

  太子惹怒龙颜下狱之事,几个时辰後便已传遍皇城,就连早起营生叫卖稀粥馒头的小贩也都听闻了这惊人的消息。窃窃耳语,皇城四周的早晨,不时可见疏落行走於街上的路人压低了声音互相通传昨日深夜皇宫内发生的大事。

  「天哪!怎麽会……」

  不敢置信的语气夹杂著绝望的悲叹,漫延在清晨薄雾未消的城内。

  残虐苛令的皇帝,在百姓心中早已不属於「王」这个位置。虽不敢表之以言语,但大多数的百姓心中都怀抱著一个希望──他们在等,等太子继位大统的那天──只要等到仁德的太子登基为王,那麽他们的苦日子便可以结束,繁荣太平的盛世终将来临。

  然而太子入狱的消息,却毁了他们唯一的希望,除了无法相信耳里听到的消息是事实外,更多的……是对身处世事的绝望……

  一迭复一迭的叹息,渐渐地被浮露天际的阳光蒸发,一如早晨的薄雾般,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t*     *     *

  列丹弓拎著一篮子的膳食醇酒,不情不愿地来到天牢外,拿出一枚龙形令牌在守卫的士兵们眼前晃了晃,无人拦阻也没人检查篮子内的物品,恭敬地替列丹弓开启了大门,领著他来到禁锢太子的铁牢。

  「将军,就这儿。」

  列丹弓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笑笑:「多谢,可否容我单独跟太子说几句话?不占多少时间,我说完便走。这些……就请弟兄们喝点水酒,算是本将军的一点心意。」

  不著痕迹地,将手中暗揣的银子塞入了那名士兵的腰袋内。

  士兵点头谢道:「将军放心,属下就在外头等著,只是还请您最多待一个时辰,不然咱们兄弟可不好对上头交代。」

  「这是自然,规矩我懂,放心吧!不用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多谢将军。」

  士兵开启铁锁卸下铁鍊,让列丹弓提著篮子进入牢内,之後也不上锁任由牢门大敞,拎著大串钥匙叮叮当当便即退去。

  这天牢,关得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大臣,自不同於寻常衙府内关犯人的监牢,与其说是监牢,不如形容是多了铁栅栏的平民房舍,或者还可以说,比真正老百姓日常居住的房舍,还舒适了许多。

  有桌有椅、有床有禢,里面空气虽说是潮了些冷了些,但呼吸起来还不致於让人难受。膳食一天四回,负责供应的毕竟还是宫里的下人膳房,虽比不上过往的精致佳肴,可也算得上美味。

  这所有的待遇,或许在上位的帝王不知,却是守卫天牢的士兵与伺候的宫人们遵循已久的惯例。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面关著的,个个大有来头,而且最终未必获罪。

  是了,就是「最终未必获罪」这句。

  正因为被圣上赐罪关入天牢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重臣,究竟是杀是放,但凭皇上一念之间。能够安然走出这天牢,且官复原职甚或加官晋爵者,历来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因为如此,天牢内除了没有自由外,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无须担忧,就连其亲属家眷前来探望,只要识相地贿赂一点银两,或是亮出其官位名号,只要来者不是皇令明言禁止探望之人,或是天牢内关著的没有严令禁止外人接触者,通常状况下,外头的守卫不太阻拦。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里头关著的人,以免有朝一日那人走出了天牢重复官爵後,第一个便拿自己开刀问罪。

  「喂!还没死吗?」

  列丹弓磅地搁下食篮,两手在胸前交叉,没好气地用脚踢了踢伫立在天窗下仰头看著被窗口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四方形天空的楚云溪。

  「看什麽?又看不到外面!」又踢了一脚。

  楚云溪抿嘴笑了笑,心道这人还是狂得可以,对著太子嘲讽大骂,得了,现在居然还敢踢他?

  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列丹弓,不为别的,只为那难得的「真」。

  「敢踢太子?胆子不小嘛!」

  嘴上说归说,却遮不了唇边泄出的笑意。

  难得在列丹弓的脸上发现不知所措的脸红,楚云溪兴起捉弄之意,揭开食篮道:「有酒有菜,是给我的吗?」

  列丹弓啧嘴,撇过头哼了哼:「废话,不给你难道喂猪吗?天牢里面又不养猪。」

  「噗!」

  「笑什麽?都被关入天牢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自在地取出尚有微温的菜肴与那盅封泥完好的醇酒,楚云溪看似不著痕迹却直刺列丹弓心中的矛盾,道。「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楚云溪的唇角勾勒出浅浅的微笑,接著酒瓶上的封泥,举臂递予列丹弓,道:「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列丹弓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半刻不知该接什麽话才好。

  「喝吧,这酒不错,不过这菜色……就差强人意的些……」

  楚云溪托著下颚,略带苦笑地看著一碟火候过头焦了一半的鱼乾。

  「嫌弃什麽?谅谁都会有第一次。」赏了楚云溪一个白眼,列丹弓拿起筷子孩子气地戳弄著碟子里焦黑的鱼乾。

  「咦?」楚云溪被这话愣了一愣,托著下巴的手吃惊一震,指著那碟鱼乾,结结巴巴地张口:「你你你……你弄的?」

  列丹弓哼了哼,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我四个哥哥联手把我痛扁一顿,然後被我娘压著进厨房自己弄下酒菜给你赔罪,谁想跟个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动锅动铲的?你这太子也真绝了,我随口说说你当什麽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冲陛下吗?都是你这个傻太子害的,傻得连我也被传染了!」

  一把抢过楚云溪递来面前的酒,仰头连灌数口,提臂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画……都是你……」

  楚云溪听得一头雾水,苦笑接下列丹弓手中的酒,「你不会是醉了吧?」

  先前没有留意,离得近了才发现列丹弓衣衫下尽透著浓浓的酒味,这人来此之前到底是喝了多少?按理来说这人应该早就倒下,却还能跟没事的人一样拎著食篮来到大牢。

  真是个让人不知该如何应付的男人……

  「才没醉……」列丹弓两腿一软,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t*     *     *

  列家的男孩子,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未来的命运──效忠帝王,战死沙场。

  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到父亲列辰、以至四位哥哥,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对这条家训抱持著怀疑,列家的男人彷佛把沙场当作最好的安葬之地,无怨、无悔……无泪……

  列辰虽从不强求儿子入伍从军,可长子丹毓、三子丹颺、四子丹郡,从小就以自己是列家的男人为傲、以进入列家军征战沙场为荣。就连原本打算出仕文官的二子丹齐,金榜题名夺下文科状元之後,竟也舍弃了朝廷给他安逸又丰厚的官职,追随著父兄弟弟的脚步,踏入了列家的军营。

  唯独列丹弓不同,叛逆狂傲的性格从他周岁爬上宗祠把一个个祖宗牌位踢下供桌,被难得震怒的列母提著屁股痛打一顿,还把他当衣服,用竹竿晾在院子中整整一天,才周岁的娃儿却倔得含著眼泪不哭不闹。从那天起,本是列家最任性的二子丹齐,摇头大笑原来列家叛逆的根他只承袭了十分之一,另外的九份,全埋在了小弟身上。

  之於武学,列丹弓学的既快又好,十岁後就连父兄也没东西可教他,列母听了丈夫的苦恼,隔天早上扔给幼子将近他半个人高的包袱,说了句:「滚吧!两年之内除非你快死了否则不许回来。」

  十岁的列丹弓,就这麽被娘亲从被窝中揪醒,然後踹出家门闯荡江湖。

  两年间没有人知道列丹弓过得究竟是什麽样的生活,只知道两年後的某一天,身形变了些的小弟抱著比被娘亲踹出门前的那只包袱,足足大上三倍得用牛车来载才载得动的包袱,倒卧在将军府的门口,睡得酣然自在。

  然而从列丹弓返家後,无论四个哥哥们如何挑衅试探,他都再也没施展过拳脚,更遑论练武。成日游手好閒地在京城内晃荡,到了晚膳时间才会乖乖地爬回家吃娘亲的好手艺,然後扛著棉被枕头跃上屋顶呼呼大睡。

  从那天起,列丹弓便摆出一付「列家与我无干」的样子,不习武、不碰兵书,但凡与列家军有关的所有事务,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躲,若是躲不过就装傻。这也是为何四位哥哥们都已有赫赫战功身负兵职,唯独列家么子依旧是个什麽官职也没有的閒逸散人。

  外人不明内情,叹这一门英豪出了个不成气候的么儿;只有列家自己的人知道,列丹弓会这麽做,不是没有原因。

  将门世家,一生为国效命,终而战死沙场,获得赫赫战功,丰厚的赏赐让人艳羡,亦惹人眼红。然而有谁来疼惜,那些失了儿子、失了丈夫,默默地守在军家的女子们,夜里煎熬流下的泪水?

  看著母亲熬夜缝补父兄的盔甲,擦拭磨亮一柄炳的利剑;看著大嫂二嫂微笑送走丈夫上战场後的那个夜里,偷偷躲在房里担忧哭泣的身影。然而这一切的付出,换得了什麽?不就只有御座上那老头越来越重的猜忌与怀疑吗?

  已经是赤胆忠诚地奉献了,为何还要猜疑列家?倘若父兄真有心夺权篡位,有的是实力、有的是机会,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忍耐君王的疑心?百般退让隐忍的同时,还得抛下家人远赴战场,用性命拼搏险恶不下於朝堂的边关?

  所以,他不要做列家人、更不要效忠君王。

  他只想好好地,用他的双手,守护著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守著父母、守著兄嫂……

  然而一时好奇,偷偷混在纪敏等军医的队伍里,打算趁机凑合四哥丹颺跟纪敏的关系。却在三关几乎要沦陷敌营,後方援兵无人能服众领兵援助三关之际,在最艰险的召青一关,在热血鼓噪下,他带著一班兵将采取险招却奇行制胜,不但解了召青之危,顺利将援军送到父兄麋下,平定了三关。

  数年来装糊涂打混的努力,一夕之间,全破了功。

  受召入宫,他选择了在龙床上当个人人不耻的男宠,最後又最後地,挣扎地想要回到最初──那个只想守护家人的列家么子。

  却意外地,被同样胸怀其名曰「抱负」之兽的男人,被一个身冠太子名号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激起了深埋在体内永不乾枯的,列家人的血。

  气愤、懊恼、不满,种种的情绪奔腾得让列丹弓烦躁。

  如果龙椅上的是那个叫楚云溪的男人,他愿意、愿意成为那男人开疆辟土的剑、愿成为那男人抵御外侮的盾。可是让自己这般热血奔涌的祸首,却为了伦理血缘甘愿受缚於东宫殿的梁柱之下。

  於是,他无视於帝王下达的禁令,踏过东宫殿的门槛,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个被太子之名压抑的男人,究竟有没有那个价值,让他追随。

  若这男人值得,那麽他列丹弓也甘愿放弃平淡度日的想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他所有的能力、用他一身列家子弟的血,与这男人共同追逐,一个名为「天下太平」的抱负。

  t*     *     *

英雄泪(17)

  (17)

  在怀「所以说,都是你害的……」列丹弓一手撑著桌面,摇摇晃晃走到楚云溪前面,揪起他的领子,整张脸贴了过去,鼻尖对鼻尖,喷出的气息满是酒味:「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才说完最後一字,顿觉眼前的事物猛然一转,撑不住自身重量向後栽去。

  楚云溪早一刻便已在注视列丹弓的状况,见他身形一晃,立即伸手揽住他的腰背,这才让列丹弓不至於跌坐在地上。

  「呵呵……原来你长得不错嘛!」醉晕晕的酒鬼放肆地用指头戳弄著楚云溪的鼻尖,一个劲儿地傻笑。

  「我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无所谓,从今尔後我列丹弓就只认你一人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狱杀万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会亲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开疆辟土的剑,直抵敌人咽喉。不过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个让百姓称颂的圣君……约定了……」

  楚云溪看著仰倒中的青年,摇著头无奈笑道:「真是的,该拿你怎麽办才好?」

  做出抉择的人,是他自己,列丹弓的话不过是一个诱因,就像是入药的引子,虽是契机,却不是根本。决定当著众臣斥责父皇,也是自己,与列丹弓何干?可这人偏偏要把这一切揽在肩上,陪著他一并踏上吉凶难料的茫茫之道……

  傻的人,是谁?

  是列丹弓?还是他楚云溪?

  又或许是一个傻子撞上了另一个傻子,两人同样地傻、怀抱著同样的梦?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楚云溪知道,未来无论走上如何充满荆棘危难的路,路上,都有一人相伴。

  这个人,叫做列丹弓。

  「该让你回去了。」楚云溪轻声叹著。

  指腹用著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抹去列丹弓额上的汗水,有种不想放手的念头悄悄地在心头滋长。

  轻轻地将手穿过他的膝弯,用双臂支撑起一个男人的重量,踏出了未锁上的牢门来到天牢的出口,隔著牢门喊来守卫接过列丹弓,吩咐他们将人安然送回列家府上。

  一步步走回他的铁牢,耳边传来狱卒告罪後将牢门落锁的声音。

  「殿下,请问要点灯吗?」负责伺候的狱卒在锁上门後,才想起太子几天来总有在晚上阅读的习惯,带著歉意地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遵命。」

  直到所有人全都退出天牢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楚云溪都维持著同一个姿势,垂著头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双臂。

  一刻钟前,他的双臂搂著一个男人;一刻钟後,那男人的体温似乎还停留在臂上。就连列丹弓身上浓浓的酒味,彷佛也同他的个性般,固执地飘散在铁牢内的每个角落。

  楚云溪踱步行至牢中唯一可见外面光景的那扇窗,先前还透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被黑夜取代。

  眯著眼,费力地想从这矩形的一方夜色里,寻出明亮耀眼的星子,直到明月高挂,才失望地发觉今日的月,是满月。月明而星稀,今夜想要看到星子,怕是难了。

  落寞地平躺在床上,看著顶上有些斑驳的墙壁……

  原来,一个人竟会如此寂寞。

  楚云溪慢慢地阖上双眼,让自己醉倒在飘散了一室的酒香。

英雄泪(18)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