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张起灵此人行动力惊人,最直观的体现是他一个没身份证的黑户居然能比坐飞机还有专车接送的我更先一步抵达二道白河。纵使如此我也未曾想到,在他和我说要回张家本家时他竟已背着我不声不响买好了机票,熟练流畅得堪比我这个新时代的大学生。
第六章
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张起灵此人行动力惊人,最直观的体现是他一个没身份证的黑户居然能比坐飞机还有专车接送的我更先一步抵达二道白河。纵使如此我也未曾想到,在他和我说要回张家本家时他竟已背着我不声不响买好了机票,熟练流畅得堪比我这个新时代的大学生。
上午八点不到,我人在萧山机场陪他办理登机手续。
过去的几十年里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其中不乏人迹罕至的奇伟瑰怪之地,我知他心性坚忍,更知他潇洒如风,天下之大没有他去不了地方,但考虑到这应该是他头一次独自搭乘飞机出行,我生怕他哪里不适应,还是没忍住和他叮嘱了许多。
他穿着我妈买给我却被我嫌弃太像小年轻的潮牌T恤安静地听我说话,乖顺得就像即将要离开亲人独自远行的大学生,我一时头脑发飘,险些就要仗着认知上差距的让他在原地等我,自己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两个橘子塞进他的口袋里。
“张家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不要太担心。”准备过安检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闷油瓶突然这样和我说道。
我之前和张海客为首的一票张家人相处得很不愉快,彼此间都没什么好脸色,我对此不置可否,他看上去很有些无奈的样子。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正巧登机广播响了,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预备做出一副毫无挂念的样子送走他。
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快速地看我一眼,“当然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说完他便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毫无形象可言地目瞪口呆。
张起灵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淡,刚认识那会儿我觉得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特装逼特烦人,后来我们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自认对他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与世无关,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由于他这个人的特殊性,在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他是否有把我当朋友,直到我追着他的脚步来到尼泊尔以及西藏墨脱,我才开始深入理解他曾和我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对于“联系”的执着——过去的一百多年他没有一个朋友,有过的全部人际关系也都止步于无法共享喜怒哀乐的陪伴,他和这个世界就像是互不相容的油与水,泾渭分明且格格不入,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知道他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放不下这个人。自我去年把他从长白山里接出来,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兴许是多了我这个他口中唯一的联系在中间周转的缘故,他开始逐渐放下戒心接触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我很高兴在他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间烟火气,但是……
错过了揪住他质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最佳时机的我捂住脸,很没出息地哀叹一声。
他娘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刚是在“报复”十年前的那个我吗?
送走了闷油瓶,我一个人开车回铺子。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路上我下意识想要和身边人商量今天中午吃什么以及家里冰箱空了要不要去超市买点菜回去,扑了个空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惆怅。
诚如我当年所说,现代社会确实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很遥远的距离。吃完中午饭,我收到张海客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的一句“族长到了”以及一张一看就是在车上拍的照片,照片的一角是闷油瓶波澜不惊的脸孔。我回了个表情包,再随便和他插科打诨两句,这事姑且就这么过去了。
别家老大有什么怪癖习惯我不清楚,我这人比较独,不喜欢让外人进自己住的地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简单做了点家务,比如打扫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好好体会了一把当家庭主妇的感觉。
浴室外的篮子里堆着我和闷油瓶这昨晚换下的衣服,我鬼使神差一般拿起那件闷油瓶穿过的T恤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衣服主人信息素的味道钻进鼻腔里,我呼吸一窒,赶紧把衣服丢回去,暗骂自己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变态了,连闻别人汗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收拾完二楼,我进到书房里,拿出钥匙打开书桌下面一个常年上锁的抽屉。这里通常放着户口本还有毕业证学位证一类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证件,结婚证也不例外。不过我今天的目标不是它,是我和闷油瓶在民政局二楼拍的那张合照。
领证这件事我们决定得很仓促,再加上我心里有芥蒂,导致事后我对和它有关的一切都抱有一种微妙的抗拒心理。那个秃头摄影师把照片交给我们,我看都没看就胡乱塞进口袋里。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它是闷油瓶留在这个世界上珍贵的影像资料,又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我可能转头就会把它扔进垃圾桶。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舍得把它扔掉,而是和结婚证夹在一起收了起来……也许现在我该谢谢自己当时做的这个决定,让我不至于死无对证。
我深吸一口气,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拆开外层的纸袋,将相纸正过来。
时隔多日我第一次看清了上头记录的内容。
构图就是最普通的双人照,我的手搭在闷油瓶的肩膀上,脸上是略带几分腼腆的笑容。从硬件角度来说,我自己算长得很不赖,闷油瓶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就闷油瓶那张360°没死角的脸,除非他本人想不开要故意扮丑,否则很难出现人像摄影中最常见的拍摄事故。
抛开对那三番五次为难我的秃子的偏见,我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拍得还不错,不看模特本身优秀的个人素质,打分的话也能有个八十分往上。
比较令我吃惊的是我一直以为这张照片记录下了我对闷油瓶单方面的那种骚扰,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不愿看到它的原因,没想到画面里的气氛居然没有我以为的那种紧绷的尴尬和疏离,相反还很松弛、和谐。闷油瓶和我站得很近,我俩上半身紧紧地挨在一起,他的肢体语言很放松,眼里也有微微的笑意……
看来那个屁事很多的秃子决定放过我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努力。
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捂住脸,努力控制着身体颤抖的频率。我在笑吗?可能是吧。当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还不至于失态。
闷油瓶没有看镜头,他在看我。
最近几年古董生意愈发不好做,原因有二,其一,真正好的东西只可能出现在拍卖行,光邀请条件就能筛掉一大批看热闹的,其二,明面上的走货完全取决于那些有钱但达不到巨富阶级的老板之间流行收藏什么,猜中了能招揽到一大票生意,猜不中就是任凭你喊破喉咙也只能落得个有价无市的凄惨结局,而这种纯粹的买方市场最大的问题在于男人心海底针,谁也不知道下一阵潮流的风往哪吹。
闷油瓶离开我不在的这两天,我竟然接连做成了好几笔生意,原因是吴山居有几样陈年老货误打误撞跟上了今年的热点风尚,所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几天的流水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不说王盟,连我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容。
我上午在盘口主持走货,下午回我爸妈家吃饭,晚上看看账本练练字睡觉,生活规律得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
和十多年前来和我道别的闷油瓶一样,二叔一直希望我能留在杭州过这种日子,而不是跟着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天南地北地穷折腾。
这天晚上我搞账本搞得稍微晚了点,正要睡下,忽然电话响了。
没急事的话伙计一般不会这么晚找我,我拿起手机看了眼,是个广西的陌生号码。
“哈喽,雨村的朋友你们好吗?胖爷我想死你们了!”
我认识的北京人很多,只有一个一张嘴就是如此没溜儿的京片子。
“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农忙,少爷你知道什么是农忙吗?胖爷好不容易抽空问候你一下子,你还要挤兑我。”
我问了胖子一些近况。胖子自己还好,还是那些老毛病,倒是阿贵上了年纪,上次体检医生说他腰椎不太好,腰肌劳损严重,胖子大手一挥就给理疗仪、按摩椅全安排上。
“那你钱够用吗?”这话说得我心下一阵悲凉。到底不是以前那个挥金如土的吴老板了,要不是最近谈成了几笔生意,手上有点小钱,我都没底气开这个口。
胖子嘿嘿一笑,问我是不是惦记他的原始股了,“不好意思,咱公司的股票暂不发售了哈。”
“你他娘的还好意思提你那破公司?”说起他以前拿狗屎一样的冥器券忽悠我“入股”的事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问胖子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正面回答我,我还想说点什么,突然记起来一件事,那就是云彩的忌日快到了。
一零年前后,他因为我的事情离开巴乃,后来又和我们一同来到雨村隐居,过金盆洗手的退休生活。我始终有种预感,那就是他不会一直和我还有闷油瓶待在雨村。他会陪我们很久,但总有一天他会要求我和闷油瓶把他送去广西,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胖子没理会我的这点伤春悲秋,“你现在在哪?我听你不像在村子的样子。”
我心说奇了,我从头到尾没和他说过我和小哥回杭州的事,他怎么知道我不在雨村的?
“生意上有点事,回了趟杭州。”
“小哥呢?你把小哥一个人留在家了?”
“小哥回张家去了。”我不怎么情愿地回答道。
胖子估摸着是回过味来了,“坦白从宽,说吧,你和小哥怎么回事,都把小哥给闹回娘家了。”
“就不能是张家那群老古董找他有正经事?”
胖子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天真,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有的时候我真的挺怕他这种敏锐的。我抓抓头发,尽可能简略地和他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小哥昨天从我二叔那回来就跟我说要回张家。”
可能自己两个兄弟搞上床搞到结婚这事太他妈魔幻了,胖子那边沉默就很久,“你真不知道小哥回张家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直觉他要说点我不爱听的,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张家这种封建家族,族长娶老婆自然是要上族谱的大事,小哥这是给你要名分去了啊。”
“我要什么名分?”我烦得不得了,“我说了,当时那个状况小哥只是走不开顺便帮了我一个忙,后面结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胖子不乐意了,“你当小哥是外八行那些做裤裆生意的呢?”
我最听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说闷油瓶坏话,当即恼羞成怒,“滚犊子,那些腌臜杂碎也能和小哥比?”
“哟,你也知道小哥是老派的正经人啊。”胖子慢悠悠地说:“小哥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晕你,要是没感情的话,不会帮你帮到床上去的。”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么多年,闷油瓶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就算是块木头也该知道他肯定对我是有感情的。
但如果我不是Omega,如果我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如果我的发情期没有失控,我们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我费了这么大劲把他从门里接出来,不是为了让他对我负责任的。”
我们之间横亘的东西很多,不是一个标记或是一次肉体上的关系就能轻易跨过去的。
胖子啧了一声,罕见地没有骂我或者挤兑我搁这穷矫情,而是给我讲了个故事。
一对夫妻,别人介绍认识的,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彼此也不怎么讲话,但在新中国成立后最艰难最黑暗的那个时期,两个人相濡以沫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
胖子是老江湖,知道很多这种真真假假的故事,我听到一半就差不多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天真啊,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怎么开始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还有结果。你俩十多年的感情基础在这摆着,不论它是怎么来的,既然你高兴,小哥也愿意顺着你,那它就是真得不能再真的。”
长久以来养成的戒备心让我很难得和人讲真心话,胖子是极少数的例外。
这天我们很难得聊得尽兴,挂电话竟已是后半夜。我先前那点睡意早就消失了,走到窗户边上想要抽根烟,香烟滤嘴接触到嘴唇的一瞬间,我冷不丁想起闷油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以及他嘴唇的那种柔软触感。
这是我和他唯一一次在意识清醒下做如此亲密的接触。
前两天和我做生意的那个广东客户给我抱怨自家小孩早恋,十五六岁就搞到海誓山盟非君不可。
我和闷油瓶加起来两百岁的人,领了证的关系,一个如此浅尝辄止的亲吻都能念念不忘,说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吴邪啊吴邪,你真是丢了大人,一把年纪连中学生谈恋爱都不如。我想着他亲上来的触感摸了摸自己嘴唇,自暴自弃地想,首先闷油瓶年纪比我大,这种丢人的事情有他在前面顶着,还轮不到我,其次是……这感觉倒是还不坏,想要再多来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