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丝绸,七分在江南。
洪兴绸缎庄近来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几乎已到客似云来的地步。
然而,且不说这绸缎庄本是本地最不起眼的一家。便是它的规模,那也比不上最大的那几家庄子。
贫穷的书生在绸缎庄前走来走去,犹豫了又犹豫,看那天上的日头都已到了正中,再不问只怕来不及。忍不住拉住了门口吆喝的小二,小声询问:“我听闻武林第一美人经常来此购买面纱,不知道那位小姐……今天可来过与否,现在可走远了吗?”
洪兴绸缎庄的小二面色古怪,古怪地笑了两下,道:“走远了,自然走远了,武林第一美人,哪里这么容易见到?”说罢,看着这书生的样子打量了几眼,嘻嘻道,“看兄台也不是武林中人,却惦记那‘武林’第一美人?”
书生胀红了脸,道:“也没,也没惦记……”
说罢,好似有些失望,羞惭似的离开了。
小二放大音量,继续吆喝,来此的不但有富商,也有戴了面纱的女子要来沾一沾武林第一美人的光的。既然武林第一美人都用这里的东西,秉承着别人找的都是最好的原则,来的人一批又一批,几乎停不下来。
人声鼎沸,庄内的人已多得要命。许多男子都已不好意思地避退。来此的大多是女子,读过圣贤书的人便知道这时候避退是有礼。
不少男子带着小厮告退,人声渐渐地安静下来。那安静的氛围从门外一层一层传至内里。里头的几个小姐挑得入神,不明所以,回过神来疑惑地带着丫鬟偷偷看向门外。
只见小二目瞪口呆盯着一个男人半晌,最终,才在口里挤出几个字来:“公……公……公……公子想要点什么?”
那站在门口半晌盯着招牌的男人看了小二一眼,微微一笑,“我要买一百匹丝绢,二十匹苏绣,二十匹湘绣,二十匹粤绣,二十匹蜀绣……”
小二眼睛瞪得更大,“这……这,小店庄小,不知道有没有。”
男人笑道:“有的,会有的。”
小二定了定神,冲他施了一礼,“小的要先去问问掌柜,公子请稍后。”
男人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踏入店里,瞧着那些缎子。
他只动一动,便仿佛一道风景。流风回雪,轻云蔽月……穿白衣的人并不少,衣上画竹的人更多,然而,这人便连身上的衣裳,都透露着出尘飘逸谪仙降凡的气度。
女子看着男子,本是失礼之事,不过,这店里的小姐们,竟然都忍不住偷偷看他,不但看他,而且还羞红满面,忍不住想要把自己面上的纱巾摘下,让他瞧进了眼去。
这世上竟有如此容貌之人?看一眼,便连眼睛也挪不开去。
小二将掌柜带了出来,一路带至男人跟前。
掌柜的看见他的容色,便是呆了呆,随即镇定下来,道:“公子有礼,鄙姓王,公子称呼我为王老板便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买这许多东西,又是做什么用途?”
男人拱手笑道:“在下荆紫云,买这许多布匹,是为了送人。”
掌柜的愣了一愣,“原来是荆公子,失敬失敬,不知荆公子要送的人,是什么人呢?”
荆紫云目光流转,有一瞬间慑人夺魄,掌柜的惊了一惊,他便笑道:“是荆某的心上人。”
掌柜的“嘶”了一声,“荆公子如此大手笔,想必爱那人至深,巧啊,巧的很……”
荆紫云笑意盈盈:“看起来贵庄正有我要的东西。”
掌柜的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随即却又道:“不过这么多绸缎不是个小数目,公子可要鄙人帮你送到你心上人的家里?”
荆紫云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放入掌柜的的手里,“这是定金。”
掌柜的一愣,待看清楚那珠子是什么货色,浑身一震,将珠子收入怀里,笑得有些讨好,“荆公子这定金已够得上这许多布匹了,却不知道荆先生要如何把东西拿走?庄子里有许多人手,都可以帮忙。”
荆紫云垂眼仍笑,淡淡道:“会有人帮忙的……”
掌柜的以为他要派人来取,想了想,准备将这笔买卖完美无缺地达成,“庄子里也可派些人,毕竟那般多的布,搬的人多些也好……”
话未说完,门外一阵喧哗。
只见一顶软轿过来,身后两三排随从,均是气息内敛,目露精光的高手。
软轿到了洪兴绸缎庄前,轿上的人儿下了轿,捏了捏垂下的发,面带羞涩笑容往庄内走。
“武林第一美人……”
“武林第一美人!”
“啊!梅若兰!她来了!”
面若桃李,眼如明星,齿若含贝,唇如含丹,这女子便是武林第一美人梅若兰。
“掌柜的,上次的布不错,我现在还想再买三匹!”一听就能让男子骨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随着她的主人越走越近。
若是往日,王掌柜一定丢下别的客人直接去陪梅若兰,但这次的客人是荆紫云,他敏锐地觉得不能如此。
因而,他只是露了一个笑容,道:“梅小姐来啦!你喜欢的绸缎,庄里都为你留着呢。”
梅若兰奇怪王掌柜的笑容有些古怪,眨了眨眼睛,“王老板?”
荆紫云回过头来,看她一笑,“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梅小姐了?”
梅若兰怔怔地看他半晌,脸立刻红得透了,“啊……啊……我……我是……你……你是?”
荆紫云道:“在下姓荆,荆紫云。”
“荆紫云……”梅若兰微微低头,“好,好名字……”
旁的垂首的丫鬟忍不住用手肘顶了顶她,提醒她礼仪。
梅若兰微微侧身,道:“荆……荆公子来此处,也是为了买布吗?”
荆紫云道:“实不相瞒,在下正要带这些布匹上梅花庄拜访梅庄主。”
洪兴布庄既不有名,又不是最好,唯一拿得出手的名头,自然是她梅若兰总是来此。
他这般说,梅若兰忍不住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来。买她喜欢的布,上她的家,难道……
“我父亲走火入魔后,并不喜欢见外人,荆公子盛情,看来,只能辜负了……”
荆紫云笑了笑,道:“是吗?若是那般,倒也无妨。”垂下眼去看一边的布匹。
梅若兰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在遇见她时看别的东西,这人容貌不错,又彬彬有礼,由不得她有别的心思,旁的人追求她都入不了眼,可是若是他,若是他……如果为了父亲错过他,只怕她以后会后悔。
“相逢便是有缘,荆公子若真的想,若兰自可为公子引荐,公子……公子意下如何?”说出这话,梅若兰已面泛红霞,她虽是武林中人,然而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如此示好,已是羞惭。
荆紫云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渐起的蝉声忽然有一阵静谧。
李子福急匆匆地往一个院落里走,一路上虫鸣声静,如波浪一般传开静谧。
入夏已过了三天,天气便越发热了起来,尤其是午后那一段时间。
殷灼枝穿着单薄的衣物,待在树下,仍是热得要命,微微喘气,在石桌上的红木棋盘上点下黑子一颗,不多时,又自己点下了白子。
他靠在桌上,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目中面上,却是一片凝然之色。若有旁人见了,定会忍不住看着他,看着他墨发如瀑,红润的唇、明亮的眸子……盯着再也移不开眼。
“公子,梅……梅四爷又来找你了……”李子福行了个礼,禀报殷灼枝。
殷灼枝握棋的手一捏,眼睛仍盯着棋盘,烦闷道:“他不是来找我,是来找你的,你像从前一般去见便是,不需要再知会我……”
李子福低下头,喏喏道:“公子生气了么?”
殷灼枝半晌不语,只是沉默,李子福似有些不安,走过几步站在他身边,好似求情一般。自从他请命离开他,要去梅四郎的身边,他便再没有这般讨好他了。
毕竟跟着他那么久了,他不理他,也终究不好。殷灼枝终是心软,低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生气的,你既与他两情相悦,我又已答应把你给他。你本已是他的人,不需要再对我这么小心……”
李子福听他此言便知道他不再介怀,面上一喜,随即拜下道:“多谢公子!”
殷灼枝起身,将他扶起,“不必如此……唉,罢了,四表哥他喜好美人,但对你,倒也别有心意,你跟了他,未必不会幸福……往后,我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不过,你也仍可叫我公子。四表哥那里,你和他便好好地过吧……”
李子福垂眼一笑,道:“公子仁心,小李子谢领。”
殷灼枝点头,这便要坐回桌边。
李子福却是道:“梅四爷这回是来找你,不是找我的。公子,你自从回来以后都没去见过梅庄主、表小姐与表少爷,这回梅花庄有贵客来,你却不能推辞了。”
殷灼枝淡淡道:“我又不是梅花庄的人,去那里作甚?往日里找我,他们还不都是空欢喜一场?”
李子福低声道:“这一次这人,却事关表小姐终身幸福。”
殷灼枝闻言,忽地看向他,“来者何人?”
“别的倒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带着绸缎百匹,姓荆。”
殷灼枝浑身一震,“荆?他……他全名叫什么?”
李子福见他这般激动,便知道他心中仍旧牵挂荆不镀,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我没有与他照面,不过,他的名字并不是荆不镀,而是叫什么云的。”
殷灼枝大失所望。随即,却又暗恨自己仍有些期待。分明一点期待都不该有,然而,他竟是希望他来找他的。
“他的目的既然是若兰,找我做什么?”
李子福低声道:“好像是……对公子早年所作落花吟十分感兴趣,因此想见见公子。”
殷灼枝皱了皱眉,“又是为了落花吟。”
自从他七岁做了那词,被外头夸大了名声,每年都有许多人慕名见他。若真是为才,也便罢了,有多少人看见他有气无力枯瘦苍白的样子大失所望?不过附庸风雅,看重皮囊之徒!
“姨父不是伤才刚好吗?他怎么会答应他?”
李子福走至殷灼枝身边,小声道:“好像是和梅花刺有关,那姓荆的身上带了武林册呢……”
殷灼枝目光一凛,“武林册?”
李子福点了点头,随即便看着殷灼枝,看着殷灼枝沉下脸来。
茶已上了三遍。
李子福已去了两刻多钟,若再花两刻钟,只怕梅剑锋就要生气了。
梅重祀喝着茶水,暗暗地思量。难道那病秧子那么不识趣,不出来么?事关梅花刺,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个上门的人……
看了一眼那和梅若兰相谈甚欢的荆紫云,梅重祀不由心下一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分明为梅花刺而来,却表现得像为梅若兰而来一样,只恨五妹恁地眼拙,只看见他容貌与才情,却未瞧出其中的狼子野心。
“没想到荆公子,竟也懂得这女儿家的针线活,那针法之中,的确十分玄妙,有的时候,还可当武功使使呢……”梅若兰有些羞涩,饮茶自掩。
荆紫云笑道:“针法都这般,一通便百通,我有亲人学医的,是以也随他学了一些皮毛。”
“那亲人莫非是……”
荆紫云目光动了动,道:“不瞒小姐,他正是江湖中溢美过甚的笑医荆不镀。”
梅若兰拿茶的手颤了一颤:“原来……原来荆公子与笑医前辈是亲戚。”
“也不算特别亲吧……”荆紫云笑了一笑,不继续深说下去。
梅剑锋坐在上首,含笑看着他和自己女儿说话,然而心中,却是一阵冷意。白素素便是白素素,如何也变不成白玉兰,若他的妻子是白玉兰,去向笑医求药,又怎么会将梅花刺之事泄露,如今,只怕他要舍了自己的女儿,消解这一场祸事。
只盼这人,真心喜欢梅若兰,可以为她放弃梅花刺。笑医未对梅花刺起垂涎之心,保不得别人便不会……
“前些日子梅某重伤,走火入魔,全赖荆先生所活,这大恩义重,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今日荆公子来此,梅某定要好生招待,必不让荆公子觉得失望。”
荆紫云站起,拱手道:“梅庄主客气。”
梅剑锋笑着让他入座。
李子福从厅外走进,快步走到梅重祀身边,对他耳语两句。
梅重祀立刻站起,道:“爹,下人禀报,表弟他马上要来了。”
“啊哈哈,好,好,好。”梅剑锋笑着对荆紫云道,“我这外甥不轻易出面,不过他与荆先生情好,如今荆公子来了,便也想来见你。”
荆紫云目光一动,“是吗?如此倒是正好,在下也一直想见见桃花公子。”
“舅舅……”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厅门传来,几人均往门外看去。只见殷灼枝一身素衣,发丝束起,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眼中似有情又无情,肌肤莹润白皙得像会发光,眼光一转,那清冷孤高滋味自入人心,将人的心肝都狠狠震了一震,缓步走来,直似神仙人物。
“灼枝拜见舅舅。表哥、表妹好。”殷灼枝对着梅剑锋弯腰,而后又向梅重祀与梅若兰问好。
梅若兰手中的茶杯“咚”地一声落在了桌上,好险却没倒下,梅重祀更是惊异莫名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眨眼。
“荆……”殷灼枝走了几步,站在荆紫云面前,一双透着光的眸子盯着他,“不知灼枝,该如何称呼阁下?”
荆紫云凝视他半晌,道:“桃花公子想如何称呼,便可如何称呼。”
殷灼枝目光竟有一丝飘忽,“荆先生……”
“也可以。”
殷灼枝回过神来,低下头去,“不如还是叫你荆公子吧,看起来,公子的年龄也不大。”
“在下已经三十多了,你看不出来吗?”
殷灼枝愣怔了一下,半晌也没回神。
梅剑锋看殷灼枝的容色几乎有勾人心魄的本事,不由沉声道:“灼枝,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男子汉大丈夫,皮肤这般白,成何,成何体统!”
殷灼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着他道:“自从灼枝治病吃药后,便是这般,并非灼枝自己愿意。若舅舅不喜欢,灼枝不再吃药便是。”
梅剑锋看他眼睛只一瞬,很快便移开,心中各种想法都有,然而一时之间想法涌得太快,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
梅重祀很快便走过来,拉住了殷灼枝的手,“表弟这般久未出来,倒是让我和爹爹担心了,我们一直知道你在治病,却不知道原来你治得这么好,身体为重,爹爹哪里会让你不吃药呢?”
殷灼枝微微蹙眉,想要拉开手,梅重祀反而握得紧了些,察觉到手中的滑腻温润,心中一荡。
殷灼枝知道梅重祀向来喜欢男色的,心中不愉,但在外人面前又不好给他没脸,不知情的人看他握手,必以为只是兄弟间表达一下亲密,不会想到那方面去。
李子福的面色一变,低头垂首,荆紫云看他们两个一眼,目中波澜不惊,笑道:“想不到桃花公子竟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外头传言不可尽信,荆某倒是想差了。”
“荆公子找我,想对我说什么?”
荆紫云看了一眼梅重祀捉着他手腕的手,垂眼一笑,笑意不知是嘲是冷:“我五哥想让我带给桃花公子一句话。”
“什么话?”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殷灼枝浑身一震,把梅重祀的手挣脱,“他什么意思?”
荆紫云笑道:“在下也不知道啊,不过,他说,桃花公子自会明白其中的意思的。”
殷灼枝垂下眼去,自嘲地道:“他那样的人,如今竟还讽刺我更重容貌吗,到底却是谁……”说罢,却不说下去,而向梅剑锋拱手:“舅舅,灼枝体虚,不好多待,便先告退了。”对着荆紫云和另外两人点头,殷灼枝这便直接走了。
荆紫云看着他的背影,笑意还有,眼中神色却沉下去。
梅若兰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知道殷灼枝那般已是失礼,想了想,却是扯开话题,奇怪地道:“笑医前辈为什么要带给表哥那样一句话?”
梅重祀道:“大约是想说,才情比容貌更重要?”
梅若兰沉吟道:“然而这句话的后头,却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他人作嫁衣裳?”梅重祀一愣,荆紫云不由笑了,“谁知道呢?”看了一眼梅重祀,坐回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