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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斗!消逝者的誓言!

第六章 死斗!消逝者的誓言!
上面黑漆漆的空间犹如厚重的云层,蕴藏着难以预知的危险。火球燃烧的光芒在浓重的黑暗面前如萤火般微不足道。

龙角撩了下雍怀的头发,雍怀回头就看到清风双手扒着他的腰,好奇地问:“有人在尿尿?”

习惯了他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法,雍怀没有任何惊异,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们用来通知对方危险的暗号。”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匕首,蹑手蹑脚地往上走。

“等等。”清风将雍怀往身后一扯,自己挤到前头,仰起头,一只手伸入嘴巴里抠着什么东西,过了会儿,塞了一个东西给他。

“什么?”雍怀纳闷地看着手里两个巴掌大的铜镜。

镜子上有根绳子。清风把绳子挂在雍怀脖子上,再把镜子往他怀里塞:“这是护心镜。我从大毛手里搞到的。”

镜子贴着胸部,竟然不觉得凉,反而带着微微的暖意,雍怀讶异道:“你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这不重要。”清风嘴巴咕哝了一句,转身往上一跳,火球嗖地跃到他前头为他照路。

火光下的清风犹如顶住云层的天神,纵然身上穿着的是薄薄的外套,不是战甲,可威风凛凛的气势却惊天动地!

雍怀愣住了。他是大师兄,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好好照顾师弟、师妹。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身先士卒,突然被挪到受保护的位置让他有那么一丝丝的不适应——当然,只有一丝丝,更多的是感动和温暖。内心的暖意和护心镜的暖意夹着身体,竟让雍怀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只要看着前面的身影,他拼命掩饰的恐惧和担忧就会被冲淡,哪怕在绝境中也能感受到希望。

他弯着腰,正要往上走,上面威风凛凛的身影突然被什么东西卷住,一晃而逝!

“清风!”脱口而出的呼喊如寂静古墓中的一道惊雷,劈醒了沉睡的恶魔。

雍怀左脸颊刺痛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起来,重重地甩在墙壁上。

“啊!”

“唔。”

一强一弱的痛呼声同时响起。

雍怀的后背撞上一个比墙壁柔软的物体,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已经被弹落在地。

不远处,清风怒喝道:“吸血花,我要生气了!”

雍怀勉强抬头,就看到原本只有脑袋大小的火球突然暴增了五六倍,烈火熊熊照耀,墓室里亮如白昼,四周的情景一览无余。

吸血花怯了,怏怏地缩回花枝,伪装作风铃,贴着墙壁微微颤抖。

见识过它狰狞一面的清风和雍怀当然不会被它的小媳妇儿样给蒙蔽。雍怀揉着胸口站起来,呼唤道:“阿思,阿想,小……”

“这……这,”后脑勺处传来极为虚弱的呼唤声,“师兄……”

雍怀猛然转头,阿思、阿想被一横一竖地捆在他身后的石壁上。

阿思直直地贴着墙,脖子、手臂和大腿的伤口不断渗出血珠,不及汇聚成流就被吸入吸血花的花茎里。阿思眼睛死死地盯着雍怀,嘴巴半开半合,下唇微微抖动:“走……快走……”泪水从眼角滑下,很快被吸血花接住,吸入花茎。

阿想横躺在边上,头抵着阿思的腰,样子更加糟糕,两眼发直,嘴巴张着却是出气比入气更多。

雍怀用匕首割断挡在前面的吸血花茎,才迈出一步,去路就被重新合起来的花茎挡住了。眼见花茎组成重重牢笼将阿思、阿想困在里面,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手探进怀中,掏出那瓶“神奇水”。

孙赋生石化的样子历历在目,付出的代价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喝了这种水并不能无敌,但比起现在的肉身凡胎,没有血的石头人显然更能对付吸血花,至少能够为他赢取救人的时间。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打开瓶盖,仰起头,瓶口扣在嘴边,液体正要流入口中,手肘却冷不丁地被撞了一下,瓶子脱手飞了出去。

“呵!”雍怀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冲出来朝瓶子的方向追去。

撞了人犹不自知的清风一把揪住他,边躲闪边道:“出来做什么?这里很危险。”

“我……”

“人我会救的!”高大老头和矮小老头死不死他没什么感觉,但是阿思、阿想不一样,他们叫过他“师嫂”,看着他们被吸血花吸得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竟然觉得有点难过。

“吸血花,放开他们!”清风对着吸血花喷出一口火球,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明灿得仿佛燃烧起来。火球在他的指挥下扑向墙上的花茎。

吸血花缠起阿思、阿想当作人质,绕着石室内唯一的石柱躲闪,躲不过去的时候就用阿思、阿想挡一挡。

雍怀趁机挣脱开清风的手,身体灵活地朝地上的瓷瓶扑去。他扑的距离不够,指尖刚刚碰到瓷瓶。瓷瓶被指尖一推,朝更远的地方滚去。“该死。”他看着流了一地的水,心急如焚,全然没注意一根吸血花茎悄悄地潜过来。吸血花如毒蛇般审视雍怀的后背,思量哪一块更容易下口——发根下方的后颈肉脱颖而出,它对着他的后颈一口吸了下去!

赶巧雍怀又一个前扑,目标偏移,吸血花只吸到他后背上的衣服,不满地晃了晃。

“放开雍怀!”战斗中的清风注意到后方失火,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一脚踏在那根摇头晃脑的花茎上。

花茎吃痛回缩,瞪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很友好的小龙会对付自己。

雍怀重获自由,飞身去捡瓷瓶。

吸血花不知道雍怀在干什么,但是“敌人想要的东西就是我想要的东西”的意识在它懂得什么是意识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所以当雍怀的手指再次接近瓷瓶时,瓷瓶被吸血花卷到半空中,好奇地翻转过来,用力地晃动。

残留的液体在晃动中化作星星点点,很快消失得连液体自己都找不到。

雍怀眼睁睁地看着,面色刷白,如遭重击。

“你想要?”清风劈手去夺。

吸血花下意识地用阿思来挡。

清风见状也不管瓷瓶不瓷瓶了,爪子一伸,扯住阿思的裤子。

嘶啦一声,裤子被撕成两截,露出两条大腿,上面还有四五道浅红色的爪子印,是清风激动下不小心留下的。

阿思本来晕乎乎的,已经快厥过去了,腿上的凉意又把他的意识拽了回来,愤愤地想:他都做好从容就义的准备了,就想要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遗容……他都不敢指望光鲜了,这么小的要求,怎么也不给满足?

“阿思!”清风大喊一声,追着他的身体继续想扯。

阿思脑袋又清醒了几分,眯着眼睛看向清风,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清风的爪子竟直接奔着自己的小弟弟来……

“住手……”喝止声如呻吟,连他自己都没听清。

眼见裤裆的破布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爪子,阿思暗叫一声:歹命,吾家小弟弟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清风的爪子并没有落在阿思担心的地方,而是向左一拐,直接扯下了被吸血花遗忘在边上的阿想。

清风救下阿想,就想丢给雍怀,一回头却发现本应该跟在自己身边的雍怀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说刚刚他对吸血花是小小的不满,那现在是大大的不满!

“雍怀!”他边扯着嗓子疾呼,边抱着阿想四下乱转。

他一转,吸血花也跟着转。

清风找了一圈没人,急了,连着吐出三个火球,连带之前那个,镇住四个角落,将吸血花逼得无处可逃,惶急地摇晃起来。

清风冷着脸对吸血花吼道:“你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把你连根拔起!”他刚才志在抢人,至多用火球驱赶它,并没有真正动手,但如果它伤到雍怀,就别怪他不顾念多年同墓而居的情谊了。

吸血花看出清风生气,也生气了,弓起的花茎顿时挺直,居高临下地冲着清风猛烈摇摆,花和叶子跟着张牙舞爪,犹如泼妇骂街。

清风噗了它一口。

吸血花嗖地闪开。

清风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只是吐口水。”

“……”吸血花继续摇摆,继续骂街……

“救……”打断他们的是阿思。吸血花忙着和清风玩躲猫猫,没空吸他的血,倒是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只是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机会也只能喘息而已:“救……救……”

清风皱眉道:“你吸了这么久,也该吸饱了,快放回来。”

吸血花嘚瑟地颤抖着,仿佛讥笑他的天真。要是它能开口,一定会说:人血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想要拿回去,求我啊。嘿嘿,求了也不给你!

“你……”清风刚说了一个字,就看到对面的墙壁出现一道垂直的裂缝,向两边无声拓宽,雍怀飞快地从里面钻了出来。河东鱼家的看家本领之一就是缩骨功,此技之神奇看雍怀如此高大的身量能在一掌余宽的缝隙中灵活出入便可见一斑。

他出来之后,缝隙自动合拢,除非凑在墙上细看,不然绝看不出裂缝。

清风习惯了墓道时不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机关,看雍怀没事,正要把提在喉咙里的心放回去,就看到雍怀举着匕首,发疯似的砍向吸血花。

不知道吸血花是忌惮清风还是忌惮疯子,昂着花朵,顺着两边的墙壁,飞快地避开。

清风见阿思从身边滑过,立刻将手中的阿想抛给雍怀,转身去追。

雍怀疯归疯,脑海还残留着一丝理智,看到庞然大物丢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躲开。

被吸血花吸得昏昏沉沉的阿想自由落地五秒钟之后,终于感到了屁股和背脊上的疼痛,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雍怀看清楚他的面目,忙将他扶起来。

阿想张了张嘴,干得起皮的嘴唇透着一层近乎黑的深紫,半天才出声:“谁摔我?”

雍怀面不改色道:“吸血花。”

“吃了就丢……太不是人了。”阿想翻白白眼。

雍怀怕他昏过去,用手指掐他的人中。

阿想过了会儿才道:“谁掐我?”

雍怀刚要开口,就听阿想接着说:“别……别想推给……吸血花,它没长……手指。”

“我掐的。”雍怀扶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拔开盖子,凑到他唇边。

阿想想摇头,但看上去像颤抖:“不行了……留着,自己。”他想起什么,眸光闪了闪。

雍怀以为他来了精神,正要高兴,凑近看却是泪水。

“师父,师父……”

想到师父、三师叔的结局,雍怀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我会带你离开。”他努力地说服着他,也说服着自己。

阿想抬眸,搭在胸前的手指突然攥住自己的衣服,用力地说:“小心,花……有毒……一定要……活下去,鱼家……”声音到最后,弱不可闻。

雍怀低下头,耳朵凑在他渐渐僵硬的唇边,佯作侧耳聆听的样子,贪婪地感受着耳畔的温热,这是阿想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气息。没有金缕玉衣,没有鲜花,连一张床都没有,也没有妻儿送行,只有一个同门师兄。

雍怀眼眶渐渐湿润,求生的念头出奇地清晰。

师父、三师叔死了,阿想死了,小晴……

“抢回来了!”清风带着一阵清风跪倒在他的身边,手里捧着被折腾得气息越来越虚弱的阿思,一脸邀功地笑,“雍怀,我能干吧?”

雍怀放下阿想,去探阿思的脉搏,发现跳动得十分不规律,好似弹古筝一般,忽疾忽缓。

阿思被晃来晃去晃得晕头转向,此时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看到阿想的尸体,大吃一惊,“我……我灵魂……出窍了?死了?”他们是双胞胎兄弟,生长经历相似,性格喜好相近,成年后的两张脸就像镜子里镜子外,就是小时候闹着玩,阿想左脸被留了一道疤。此时阿思满脑子都是“我快死了”“这次死定了”“死得好凄惨”之类的情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雍怀抱在胸前,嘴边凑了个水囊。

阿思顺势喝了一口,又呛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膛起伏不定,像是喘不过气来。

雍怀拍着他的肩膀,发现他的嘴唇和阿想一样呈现紫黑色,心中又惊又恐,冲吸血花吼道:“你下的是什么毒?”

吸血花和清风抢阿思,被清风的四个火球逼到墙角,所有的枝叶都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起,像绿色的大仙人掌,听到雍怀冲它吼叫,不服地伸出枝叶抗议。

清风皱眉。火球嗖嗖地上下跳动,一会儿排成正方形,一会儿排成菱形,像轮盘一样旋转变化。

吸血花蔫蔫地缩了回去,对着清风讨好地摇了摇枝叶的中间部分,仿佛扭臀。

清风问它:“你有没有下毒?”

吸血花飞快地摇头,所有的花枝统统举起来,以示清白。

“它说它没有。”清风对雍怀道,“我相信它,它这么蠢,不会撒谎的。”他看着阿思在火光下依旧发青的面容,低声道:“他也活不成了吗?”

雍怀置若罔闻地抱着阿思。他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师门如家,师父、师叔、师兄弟的“师”字都可以去掉,在他心中,他们都是他最亲的亲人,可是在短短两个时辰里,他相继失去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痛恨这种无能为力!

“阿想他……”阿思抬起手指抓住雍怀的衣服,定定地看着雍怀。

雍怀喉咙干涩。他深深地知道,这双望向自己的充满期待的眼睛背后是万劫不复的绝望,经不住一点打击。

“阿想?”蹂躏了一通吸血花的清风退回来,抓起阿想的尸体,不等雍怀阻止就凑到阿思面前,“喏,这里,死了。”

阿思瞳孔收缩,一口气梗在脖子里,差点吸不上来。

雍怀生怕他接受不了,一并去了,急忙将阿想的尸体挪到身后,安慰他道:“回光返照,会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假的?”阿思问。

雍怀点头。

“回光……只有自己看得到……吧?你怎知道?”

雍怀语塞。

“小晴,”阿思顿了顿,语气有点变调,带着点哽咽,带着点颤抖,“她……”

雍怀握在水囊上的手指收紧,暴起的青筋像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愤怒,硬生生被皮肤压住了。他冷静地说:“我会找到她。”

“我喜欢她。”

“……我知道。”少男少女,青梅竹马,难免产生懵懵懂懂的情愫。雍怀少时好奇男女之事时,对小晴也有些异样的情感,只是年纪稍大,就将这些情感转化成了兄妹之情。

阿思道:“水。”

雍怀扶着水囊想往他嘴里倒水,却被他拒绝了。

阿思抬起手,轻轻地搭在水囊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我休息,休息休息……”

雍怀垂着头,将他搂紧。

他们谁都没有提离开的事,只是沉默着,静静地享受着彼此的最后时刻。

清风搔首挠腮地在他们旁边转来转去,突然冲向吸血花,扯着一根花枝到雍怀面前:“雍怀,别难过。它最坏了,你挠它,抓它,蹂躏它吧。出出气!”

雍怀感受着怀中的身体渐渐僵硬,起身抱着他走到之前裂开一条缝的墙边,飞踹了一脚。

“雍怀,”清风看着心疼,将手中的吸血花茎扯成了一小段一小段,被断开的半截吸血花嗖地缩了回去,“要不你踹我吧。我屁股软,比墙好踹。”

雍怀不语,只是又踹了一下!

墙壁被踹得震了震,裂缝出现,朝两边扯开。

雍怀想将阿思推进石缝里,却发现石缝太小,根本推不进去。如果阿思还活着,以他的缩骨功进出当然没有问题,现在除非将骨头打折。

清风看雍怀一会儿将阿思掰弯,一会儿将他掰直,一会儿将他侧过来,一会儿将他翻过去,努力半天没结果,干脆走过去,抬脚用力踹墙,打算将裂缝踹成裂洞。

原本就摇摇摆摆的墓室被踹之后晃得更狠,墓室顶端都坠下了土块,仿佛再一下就会整块掉下来。

吸血花不满地聚拢来,变成绿色牢笼,无声地将他们圈在三面吸血花枝一面墙壁的合围之中,顺便分出几根花茎充当擎天柱,顶住墓室顶。

雍怀感觉到一丝危险,蓦然回头。一朵花的浅黄色花蕊散发着浅浅的光泽,仿佛转动着算计的眼珠,正对着他。他还没想到它想干什么,边上想再踹几脚的清风就被一根花茎缠住脚踝,被毫无预警地卷起来甩到一面墙壁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清风完全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只觉得后背重重地撞在墙壁上,他不太痛,可墙塌了。

“雍怀!”他本能地发出呐喊,却被压在土下。不过半秒,他又从土里跳出来,挥着尘,卷着土,朝雍怀的方向冲去。

雍怀和阿思、阿想的尸体都被吸血花团团围住,从外面只能看到一团巨大的绿色花藤不停地滚动着,吸血花不停地叠加,枝与枝之间紧得密不透风。人在花藤团里,就算不被勒死也会被活活闷死。

清风眼睛一红,体内一股奇异的力量冲破了桎梏,只觉得身体渐轻,意识却模糊起来——金色龙眼中,天真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锋芒。

“吼!”

一条龙横在半空。

吸血花一时间竟被镇住了。

清风身体一扭,连续喷出火球,小炮一样,不断地砸在花藤上。吸血花烧起来,火光彤彤,墓室亮如盛夏正午,白花花的,格外耀眼。

吸血花被烧之后竟不逃,有气无力地扭动着,连反抗之力都没有,软趴趴地任火焚烧。地上,血水滴滴答答地从断开的花茎里淌出来,色泽如锈迹一般,红中透黄。

清风在空中转了一圈,突然落在地上,身体恢复成人形,好一会儿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茫然地打量四周,目光扫到吸血花球时面色一紧,立刻起身用爪子拼命地扒着花藤,扯了半天终于扯出了雍怀的胳膊,但入手硬邦邦的手感让他愣了愣。他记得雍怀手臂的感觉,虽然不软,但绝没有这么硬,石头一样。

他捏了捏,又捏了捏。衣服是对的,但手感……真的差好远。

火球将吸血花烧得七七八八,挡在两人中间的吸血花茎突然七零八落地掉落下来,如花茎雨,“雨水”挂在龙角上,又如步摇晃动。

雍怀站在那里,一尺远的地方。

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漂亮的五官没有变化分毫。可是,皮肤却变了。白皙的肌肤变得暗沉,灰不溜秋的,给精致的五官打了折扣。他嘴角咬着一根比拇指更粗的吸血花茎,汁液从他嘴角流淌下来,衬着那张灰扑扑的脸,就像一座石雕。

清风失声道:“瓷瓶不是打翻了吗?”为什么雍怀还是石化了?!

雍怀眸光沉了沉,吐掉嘴里的花茎:“你故意的?”

清风咬着嘴唇,含糊道:“神奇水不是好东西……”

雍怀将地上的阿思抱起来。他身后的裂缝果然被踹得大了许多,勉强能容纳两人进入。

清风抱起阿想,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

墙壁后面又是一间墓室。

清风觉得十分眼熟,尤其是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这里好像是……”

“二毛的墓室。”雍怀将阿思放在二毛珍藏的寒玉边上。

清风点头,身后的火球也跟着上下抖动,“咦?二毛的墓室还在?”他还以为地宫被飞僵激活之后就更新换代了,没想到旧的还没有被弃置。难道是共存不是替代?

他将阿想放在阿思身边,侧眼一看,看到雍怀背对着他,两只手对着墙做用力拔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他问。

雍怀低喝一声,倒退两步,胸前抱着一样东西。

清风粗略地看了一眼,差点跳脚,指着他道:“你……你……你干吗抱她?”

雍怀原本只是搂着,听了他的话,干脆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阿思身边放下。怀中的“东西”露出本来面目,正是阿思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小晴。

清风酸溜溜地凑过去,小声道:“我的胸虽然不凸,但是我肚子凸,也很有线条。”

“她死了。”雍怀低头看着小晴的胸前和腹部,上面有两摊血迹。

清风先吃惊,后惊恐:“不是我!”他最多想想,绝对没做。

雍怀手里丢出两把银质小匕首,看刀刃大小,正好和伤口一致。

清风吐了吐舌头。打从小晴一出现,他就不喜欢她。他是龙,她是人,他是公的,她是母的,他和雍怀认识不到一天,她和雍怀青梅竹马,无论从哪一点看,她都比他更适合雍怀。说他是小人也好,恶毒也好,丑陋也好,他就是嫉妒她。

在有的时候,风度就是狗屎!

不过高兴是一回事,看着雍怀伤心是另一回事。清风见他难过,也忍不住郁闷起来:“是谁杀了她?”

雍怀冷笑道:“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清风语塞。这里是他的地盘,雍怀说得没错。可是他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他自以为清楚的其实并不清楚。

“对不起。”雍怀很快为他的迁怒道歉。如果没有清风,阿思、阿想不会走得这么平静,如果没有清风,他早就成了一具尸体。虽然清风是守墓怪的一员,可他从头到尾守护的,是自己。他放缓语气,摸了摸小晴的头发:“不要让他们变成僵尸。”

清风看着“排排坐”的阿思、阿想和小晴,皱眉道:“你留下的话,可以亲自照顾他们。”

雍怀抬起手,看着和石头没区别的手背,苦笑道:“你觉得我可以吗?”

“神奇水没有倒光吗?”清风懊恼。

雍怀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喝神奇水。”

想到阿思、阿想的下场,清风紧张地抓着他的手道:“中毒?”

“我只是咬着吸血花的花茎……然后感觉到汁液喷射在口中,顺着唾液吞了下去。”雍怀蹲身,握拳捶地,地被捶出一个浅坑,他却丝毫不觉得痛。这一切都印证了他的确步了孙赋生的后尘。

清风瞠目结舌道:“花茎里的汁液就是神奇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有这么多神奇的事。阿思、阿想被吸血花吸血,被毒死了。雍怀吸了吸血花的汁,被石化了。

吸血花……吸血花……吸血花究竟是什么?

雍怀回神道:“当务之急是找到二叔。”

“为什么?”清风对这个二叔很没有好感——他和小晴的叔侄关系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二叔很阴险,不是一般的阴险,是那种由内而不外,深藏而不露的阴险。

“他是鱼家唯一一个可能活着离开地宫的人。”雍怀想得很清楚了,自己这副样子就算侥幸不死,也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传承河东鱼家的重任只有二叔能挑起。

清风撅嘴道:“说不定他运气没那么好。”

雍怀留恋地看着阿思、阿想和小晴的遗容,似乎想将他们的容貌牢牢地镌刻在心里。

清风无声叹息,承诺道:“我会保护他们的身体,不让他们变成僵尸。”

“谢谢。”雍怀将水囊收在怀里,利落地转身朝外走去。

清风看到小晴胸前鼓起一块,好似藏着什么东西,好奇地伸手去摸。手指刚碰到衣服,就听到当当当的接连三声,然后跟着又三声咣当咣当咣当。

他听得仔细,前面那个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什么东西,后面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果然,雍怀弯腰从地上捡起三件东西,竟然与插在小晴身上的匕首一模一样。他伸手摸胸口,衣服领子早被清风车坏了,小半片胸膛露在外面,匕首就是射中了这里,戳出三个浅坑。他知道身体石化后的坚硬度,就算连续凿也要凿好久才能掉下一小块,可见匕首的冲击力!

清风叫道:“小心!这里有机关。”

雍怀将匕首揣进怀里:“说点新鲜的。”

清风道:“我知道小晴是怎么死的了。她一定是躲进这里,然后被机关里的匕首插死的。”

“我们出去吧。”雍怀走向门,墓室突然天旋地转起来。

“小心!”清风一个飞扑,将雍怀压在身下。

雍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侧头,吐出一口灰尘,郁闷道:“放心,我现在是石头。”

清风以为他自怨自艾,安慰道:“不,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珍珠。”

“……能不能让珍珠先起来?”幸亏他是石头,所以被压、被扑、被摔都没痛感。

清风讪讪地站起来,看看左右,干笑道:“没有机关啊。”

“有。”雍怀有个迷迷糊糊的猜测。他走到门边,推开门,不急着走出去,只是叫清风用火球照路。

像这种能够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清风是不会错过的。他豪气地将四个火球融为一体,变成一个大大大大火球,投掷到门口。

火光照耀四方,连土堆都一清二楚。

清风道:“我又想说这里很眼熟了。”何止眼熟,简直铭心刻骨。因为他们刚刚就是从这边走过来的。可是连接两个墓室的不是一堵墙一个洞吗,怎么变成了门?要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墓室就更不可能,地上的吸血花,那堵被自己撞塌的墙总不能也与时俱进吧?

雍怀倒不怎么意外:“你站在这里别动。”

清风看着他走到另一边,将头伸出洞外。

雍怀道:“是这边。”

“好,我马上过来。”清风飞快地跑出去,然后愣住。

一个大火球明晃晃地照着他僵硬的嘴角。

“果然是这样。”雍怀回头看门的方向。敞开的门外黑乌乌的,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又转到了那边。

清风道:“怎么回事?”

雍怀道:“地是斜的。”

清风趴下看地,没看出斜度来。不过他相信雍怀:“造工不好,没铺平?”

“是机关。重量在哪个出口,那个出口就会转到进来的那个墓室。”

清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很简单,你先出去,我再飞出去。”

“好。”

“等等。”清风反悔了,“每次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安全起见,我们绑在一起。”他将衣服脱下来,又去脱雍怀的衣服。

雍怀一怔,抓住他脱衣服的手。

清风无辜地看着他:“用衣服把我们绑在一起。”

雍怀的手指慢慢松开。

清风帮他把衣服脱下来,和他之前给自己的外套接在一起,然后交给他。

雍怀低头看到一个大布团,无奈地掀了掀嘴角,将衣服解开,拉直,重新打了个小巧省布料的结,放在他手里。

清风伸了伸手臂,觉得手臂太短,又用尾巴去钩,尾巴也不够长,犹犹豫豫地道:“你怕龙吗?”

雍怀道:“我不姓叶。”

“啊?”

清风应该没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不怕……”雍怀后面想加个带着浓重疑问口气的“吧”,但是清风不等他说完,就嗖的一下,化作一条白龙,在墓室里游走。

雍怀目瞪口呆:“你不是鹿精?”

清风不满地甩尾:“鹿精哪有我帅?”

“我可以摸摸你吗?”雍怀第一次看到龙,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大概因为他知道这条龙是清风,相信他绝不会伤害自己吧。

清风凑过去,很快又将脑袋挪了开去:“角断了,丑。”

雍怀摸着龙鳞,安慰他道:“哪个英雄身上没有伤疤?这是勇敢的象征。”

“真的吗?”清风又高兴起来。

如果可以,雍怀真的很想和清风这样闲谈下去,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什么都好,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眸光微暗,收敛笑容,拉着衣服做成的长绳一头,朝门口走去:“你抓好。”

清风从空中落下来,大喝一声,前爪重重地踏着洞口,尾巴抓住衣服,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雍怀走进黑暗中。

衣服做的绳子突然垂落。

清风不安地大吼一声,抓起衣服就追了上去。他跑得急,出来忘记带火球,一头栽进黑暗中,两眼一抹黑,连龙啸都弱气了。

“我在这里。”雍怀抬手摸了摸他的尾巴,刚好捞到衣服。

清风用身体将雍怀绕起来,头靠着他的肩膀,亲昵地蹭着他的耳朵,以示失而复得的喜悦。

雍怀苦笑道:“谢谢你印证了我的力气果然变大很多,我们现在……”

“在”字被一阵嘹亮的声音盖了过去,声音很短暂,只有三四秒,却让清风脸色一变。

“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嗓子好的守墓怪?”雍怀问。

清风道:“是飞僵的骨笛。”

雍怀见过飞僵——和清风在一起的时候:“哦,他叫你回去?”

“不用管他,我们找你二叔去。”清风变回人身,拉着他的胳膊就走。

眼前黑蒙蒙的,谁都看不见谁,只有雍怀自己知道自己嘴角翘了起来。

“啊,不行,我们要去。”清风拉着雍怀往吹响骨笛的方向走,一拉没拉动,“怎么了?”

雍怀沉默了会儿,幽幽道:“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清风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要。”

雍怀道:“我要去找二叔。”

“先找白僵帮你延年益寿了再去。”

雍怀没反应过来,继续幽幽地说道:“你去找你的飞僵,我去找我的二叔,延年益寿什么的……延年益寿?”

清风道:“吸血花是白僵的亲信,她一定有办法救你。”

雍怀心动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有活下去的机会当然想试一试。“嗯。”他先穿好自己的衣服,再将外套套在清风的身上。

清风吐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小火粒,一跳一跳地在地上照明,自己和雍怀一起蹑手蹑脚地朝笛声发源地摸过去。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就是阿思、阿想看到大怪鱼尸鲤的地方,四周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根根石柱和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小山坡。第一次来这里时,一共是三人一龙,再来,却剩下一人一龙,雍怀的心情因怀念而沉重,越发沉默。

清风以为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不说话。

雍怀跟着走了一阵才知道笛声听着近,实则比想象中远得多。

“还要多久?”他问。

砰!一声撞击抢答。

清风闻声卧倒。

雍怀迟疑了一下,蹲下来。

本来蹦蹦跳跳的火粒突然熄灭了,紧接着,一道白灰色的光闪过,随即是一个人影。

飞僵?!

原本蹲得悠悠然的雍怀当机立断地扑倒在地。

他和清风藏在一个略高起的小山坡后面,除非站在山坡上方,否则绝难察觉。飞僵的注意力都在地上这个被水袖捆成一个大粽子的僵尸身上,自然没有登高远眺找人的闲情逸致,所以这个地方暂时十分安全。

那道白光盘桓于飞僵和地上粽子的上头,如同清风的火球,在黑漆漆的墓穴中劈出一道浅色光亮,映照着一站一躺、一高傲一狼狈的两个身影。

飞僵冷声道:“我找了你很久。”

地上的身影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呵呵”。

一听这声音,清风就愣住了。这声音分明是……紫僵?他悄悄地往山坡上爬了半米,果然看到紫僵老神在在地躺在地上,身上裹着白色的长布,仔细看便知与飞僵身上的衣料是一样的。

飞僵道:“除你之外,还有谁?”

紫僵道:“白僵、二毛、绿僵、小龙、尸鲤和……你。”

“敬酒不吃吃罚酒。”飞僵甩袖,紫僵被水袖卷起,在空中顿了顿,又重重地摔到地上。

紫僵伸了伸胳膊腿,嗤笑道:“摔不死我的。”

飞僵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暴晒如何?”

“再好不过。”紫僵懒洋洋道,“我本来就活腻了。”

飞僵道:“是么?”

“我本来就是一个死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主人把我从地底下挖出来,我早该入土为安了。”

“主人让你重生。”

“他没问过我的意见!”

“你娘生你的时候也没问你意见。”

“……”

清风点点头,对雍怀小声道:“有道理。”

雍怀侧头和他咬耳朵:“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清风愣了愣:“记事起就在这里了。”

紫僵突然大笑起来。

飞僵道:“你笑得真凄凉。”

“因为是对着你笑。”

两人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清风还是头一次听这么精彩的辩论,一时也忘了要不要出手这个问题,只想着多看一会儿。

飞僵道:“你嫉妒。”

紫僵停下笑声:“我怜悯你。”

“将死之身,且逞一时之口舌。”

“助纣为虐,身陷迷局不自知。”

“不自知的是你。主人赋予你永生,多少人梦寐以求!”

“他只是想奴役我,怎能与父母生养之恩相提并论?”

飞僵淡然道:“人类生命短暂才想传宗接代,父母之爱不过是人类习惯的思考方式。饥荒时,多少父母易子而食,贫穷时,多少子女被卖为奴仆,可见人类之爱根本不堪一击。主人是神,神对天地万物生灵之爱,方永恒不变。”

雍怀心里对主人身份的疑惑越来越深,暗道:该不会是挖到伏羲、女娲等上古大神的墓了吧?要是这样,倒能解释为什么墓里有这么厉害的守墓怪。

紫僵冷笑道:“他若爱天地,为什么要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若爱万物生灵,为什么要夺取人类的生命、吸食人类的血液?说到底,他不过是被天地遗弃的妖怪罢……”话声未落,他的身体毫无预警地砸向石柱。

石柱崩裂,落石哗啦啦地压在他的身上,却压不住他张狂的笑声。

飞僵面色阴沉。

清风从未见他的脸色这么难看过,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爪子紧紧地抓住雍怀。

雍怀低头看了一眼,反握住那只覆盖着细细碎碎的白色鳞片的爪子,好在是石身,抓得再紧也不怕被爪子刮痛。

“你杀了我也没用。这里已经被发现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闯进来。”紫僵慢慢地坐起来,讥嘲地看着他,“总有一天,他们会成功的。”

飞僵道:“你洩露的?他们手里的地图是你画的。”

雍怀竖起耳朵。他早就觉得二叔和孙赋生熟悉这里,却不知道源头竟然是地宫里的僵尸。

紫僵爽快地承认:“是我。”

飞僵盯着他,慢慢地点头:“是三百年前逃出去的那个工匠。”

“我花了很大工夫才把他弄出去。”

“若非主人想让你们住得舒服一些,根本就无需找那些工匠来。”

紫僵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地说:“觅食而已,何必找这么崇高的借口?我承认,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笑的笑话。”

“这只是原因之一。”

“这是唯一原因。上次你找工匠是什么时候?快三百年了吧?算算时间,你又该找下一批食物了。这座地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快不认识了。”

“或许你从来就没有认识过。”

紫僵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太沉不住气了。应该多点耐心,再等等的,等到再熟悉一点。”

“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的确可惜。”

飞僵道:“大毛和小小毛是你的同伙?”

“大毛是,小小毛不是,他只是爱黏着大毛。”

“得到他们的死讯时,你在想什么?”

紫僵笑得:“我在想,真好,他们解脱了。”

“还有一个问题。”

“这里有两张嘴巴,一张长在你脸上,一张长在我脸上。你可以选择问或不问,我可以选择说或不说。”

飞僵面色倏然冷厉:“你从哪里弄来火神的火种?”

“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你终于问到一个我不想说的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到。”

“既然你查得到,又何必我来说?”

飞僵挪步,脚尖踩住紫僵的裤脚,紫僵一扯,裤子裂开了,从脚踝到大腿,一长条的紫色肌肤。

紫僵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惊愕道:“你对我还有这个意思?”

“……不小心。”飞僵面无表情地懊恼自己的心慈脚软,刚刚就该跺断他的小腿骨,犹豫什么,“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紫僵虔诚道:“我希望你幡然悔悟。”

“让你说遗言,没让你说天方夜谭。”

紫僵眨了眨眼睛:“天方夜谭你也知道?看不出你挺博学。”

飞僵看着他:“不必再这么拖延时间,白僵和二毛都不会出现。”

紫僵淡定地问道:“是吗?”

“绿僵正带着他们在最上层抓人。就算他们听到笛声赶回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路。毕竟,这是两个地宫。”

两个地宫?

雍怀看向清风,清风也是头一回听说,一脸茫然。

“一个是主人亲手凿的,一个是工匠后来建造的。”飞僵好心地解释道,“当两个地宫交汇,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地宫。两个地宫的墓道纵横交叉,错综复杂,就算白僵和二毛在这里待了数百年,也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出路。”

清风似懂非懂。地宫的内幕像要浮出水面,又像沉入了更深更黑的水底。

雍怀晃了晃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们去第一层。”飞僵说绿僵、白僵他们在抓人,这里除自己以外,唯一活着的人应该就是二叔。既然他要找的人在上面,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被他这么一晃,清风回过神来,突然站起来道:“我要救他!”他本对生离死别没什么概念,可亲眼看到阿思、阿想在面前断气,他才知道眼睁睁地看着亲近的人死亡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不,简直太让人难过了。他不想让难过重复。在地宫的僵尸里,紫僵和他的关系最好,他教他幻影术,他借他白玉伞。

“我和他是朋友。”清风说。

雍怀有些讶异又有些愧疚和失落。是了,清风毕竟是守墓怪,他有他的朋友,有他的职责。为了自己,他已经牺牲太多。再说,比起飞僵,他对紫僵的印象更好,因为紫僵更像人类。“好,我帮你。”清风帮了他这么多次,这是他回报的时候。

山坡下面的两个僵尸仿佛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紫僵低头沉思半晌,仿佛想通了什么,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一直疑惑你让工匠们建造的机关为什么只能手动,无法自动启用,原来不是不能,而是需要两个地宫交汇。不用问了,让地宫交汇的机关自然只有你和主人知道。”

飞僵倒没有否认:“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紫僵道:“算算时间,太阳也该出来了。没想到我还能够再看一次日出,我是否该感激你补偿我这数百年来不见天日的苦痛?”

“我只是想看着你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紫僵洒脱道:“死了就死了,还留个尸体做什么?灰飞烟灭好,灰飞烟灭干净。”

“不要!”清风从山坡上冲下来。

紫僵侧头,冲他微微一笑,用嘴形说着:保重。

“飞僵!”清风喷出一个火球,去势又疾又凶,让他嘴唇都被烫了一下,不由痛叫一声,又看到飞僵抓起紫僵,心里更急,嘴巴忙不停地叫道:“住人!”

主人?

飞僵一顿,迟疑地回头。

清风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住手,放人!”

“放手。”

“我不。”清风抱得更紧。

雍怀跟在清风身后,趁两人纠缠,冷不丁地冲上去抢紫僵。紫僵双手飞快地做了起结印。

飞僵眼神一冷:“找死。”

雍怀手指刚碰上紫僵身上的水袖,就被抽了开去。

清风手臂一滑,怀中已空,躺在地上的紫僵被一道白光拎起,一闪而逝。

“紫僵!”

清风呆呆地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雍怀疼惜地起身抱住他。

清风垂下双臂,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都死了。”

雍怀心中更痛。

黑暗中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受伤的小野兽,互相舔舐伤口,无助地面对着未知的明天。

“我们走吧。”清风率先恢复过来。

雍怀迟疑了会儿才站起来。

清风又吐了个小火粒,跳到雍怀的脚边。“我们去第一层找白僵和你二叔。”他又说了一句,却看到雍怀半天没动静,转头看他,却被他的手挡开了。

“怎么了?”

雍怀转过身,半蹲下:“我背你。”

清风疑惑道:“为什么?”

“你背过我,我却没有背过你,不公平。”

清风满心欢喜,却有些不放心:“我很重。”

“我很壮。上来吧。”

清风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伏在他的背上,跳了上去。

雍怀将他背起来,慢慢地往前走。

“快点,我们要找到白僵,把你变回人的样子。”

“……好。”

“那快点啊。”清风搂着他的脖子催促。

雍怀迈步子的速度稍稍加快,但对清风来说,仍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抬头看前路,火光照耀之处终究有限,光团外,黑暗如雾,无可预料,仿佛无穷无尽。

清风脸枕着雍怀的头发,痴痴地问:“人成亲的时候要做什么?”

“拜天地。”

“成亲为什么要拜天地?成亲是两个人的事,要拜也该拜我们自己。”

“最后夫妻交拜。”

“那你刚才又不说。”

雍怀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有比交拜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山盟海誓。”

“哦哦哦,那我们誓啊!怎么誓?”

“诸如,海枯石烂,天长地久之类。”这时候雍怀知道石化的好处了,脸皮厚,不怕红。

清风突然拥紧他:“我们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就这样?”

雍怀一眨眼,感觉到面颊裂开的缝隙掉了一小块碎石下去。

路,终究走到了头。

前方光亮撕裂黑暗。

清风眼前一亮,就看到飞僵站在白光里,无声地看着他们。

雍怀谨慎地停下脚步,手里紧紧地抓着清风的小腿。清风想跳下来挡在雍怀身前,他却始终不放手。清风只好趴在雍怀的背上,对飞僵怒喝道:“你还想怎么样?”

口气里的薄怒和厌烦让飞僵嘴唇微抿,直接无视他,盯着雍怀道:“你吸了吸血花的汁液?”

清风激动道:“你……你知道怎么解?”

飞僵看雍怀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具尸体:“无解。”

“不可能!”清风还是很激动,之前是开心的激动,现在是愤怒的激动,“一定有办法的。飞僵,紫僵都说你博学,你一定知道吧?”

这个马屁被拍得一点都不舒服,飞僵觉得很膈应,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

“知。”

“……”飞僵主动换说辞,“他不适合你。”

“那就想办法证明啊。”清风握拳,“他死得太早的话,就不能证明你的话对不对了。”

“他是人类,活着就会离开这里,一样无法证明。”

“他会留下来。”

“不会。”

“会。”

“……”

“而且,”清风道,“我宁愿他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不愿意他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飞僵道:“很简单,让他死远一点。”

“不死好不好?”

“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我去找白僵!吸血花是白僵的亲信,她一定有办法。”

飞僵挑眉道:“谁告诉你吸血花是白僵的亲信?”

清风一脸“你别想骗我”的样子:“绿僵说的。”

“你相信他?”

“……”清风被问住了。

“吸血花是主人的。”

清风眼睛一亮:“主人一定知道救雍怀的办法!”

“想见主人,先过我这关。”飞僵站在那里,白光照着白衣,给他披上一层银色光环,将高大的身躯拔得越发高大,犹如不可逾越的雪山。

“别去。”雍怀抓着清风的小腿更加用力。

清风被捏得痛,轻呼一声。

雍怀如梦乍醒,慌忙松手。

清风趁机跳下来,抓住雍怀的手,挺胸昂头,不屈地瞪着飞僵。

飞僵盯着他们交缠的手,眼睛微眯,抬起手,袖如闪电,想掠过清风将雍怀揪出来。但他一动,清风就跟着动,死死地挡在雍怀面前。水袖擦过清风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血珠飞溅出去,正好落在雍怀的眼角下。

雍怀眼角一痛,伸手去擦,却摸到一片干涩。

飞僵拧起眉头,眼里含着一层恼怒:“你也想背叛主人?”

“我只想救他。”

“可惜你什么都救不了。”飞僵冷漠地转身,怒意从口齿间漫溢出来,竟有些失控,“他死定了!”

清风看飞僵走远,转头看雍怀,微弱的光线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发觉他不同寻常地安静。他喷了个火球,火光骤亮,雍怀却没什么反应,呆滞的目光好半天才对上清风焦急的面容。

雍怀轻声道:“我没事。”

清风盯着他额头裂开的细纹:“为什么不告诉我?”

雍怀低头,靠着他的肩膀,身体慢慢地滑下来。

清风慌忙揽住他的腰,入手就一凉。薄薄的布料让雍怀的身体在清风手下无所遁形。他摸到雍怀腰际的位置,一条裂痕顺着腹肌横到另一边,再深一点,腰就会裂成两半。

清风倒吸一口凉气,一面搂着他坐下,一面惊道:“怎么办?”

雍怀躺在他的怀里,仰头看他:“你的头发已经白了。”

“啊?”

“再急也不会更白。”

“……不好笑。”

雍怀闭上眼睛:“我干的本来就是下九流的勾当。入门那一天师父就说过,做这一行比刀口舔血的营生还危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说好处,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哪天在干活的时候死了,可以和地主挤一挤,省了买棺材的钱。”

“……也不好笑!”清风有点生气。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清风回想两人第一次见面。雍怀白生生的面容在火光下仿佛散发着光彩,让他想到“玉树临风”四个字。从此,自己的目光就黏着他,再也收不回来。

雍怀想起初遇,嘴角颤了颤。

清风低头,在他脸上找了半天的位置,最后视线落在他额头的细纹上。

雍怀喃喃道:“地宫很危险。别得罪飞僵。”看到飞僵和紫僵之后,他发现守墓怪一样会面临危险。

“好。”清风答应得很爽快。

“坏习惯要改一改。”

坏习惯?清风想来想去只想到一条:“帮助擅闯者吗?”

“……”雍怀有种被打脸的感觉,“立场摇摆。”

清风辩解道:“我很坚定的!”

“是吗?”

“我发誓,我对每一份友情都会很坚定!”

“……”如果雍怀没有被石化的话,现在已经被气得内出血了吧?他闷哼一声,感觉到腰际的缝隙更宽了,肩膀开始松动了,大腿有点不听使唤。

清风抱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紧张道:“怎么了?”

雍怀什么都没说,只是姿势别扭地靠着清风。其实,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他知道他现在的瞳孔里映出的一定是清风焦急的面庞。这是这个地宫里,他所能感觉到的最后的美好。

清风看着他,心肝都拧了,颤声道:“我去求主人把你变成僵尸。”

“别去。”

“为什么?”

“紫僵的脸是紫色的,不好看。”

“你可以当白僵,白僵脸白白的,是僵尸一枝花。”

“……我不想当小白脸。”

“那当飞僵?”

“……我不喜欢他。”

“当毛僵吧?像二毛那样,毛茸茸的,摸起来很舒服。地宫里毛僵的数量是最多的,有三个。”

“我知道,死了两个,大毛和小小毛。”

“如果你当毛僵的话,可以叫咪咪毛。”

……死都不当!

雍怀道:“我喜欢做人。”

清风不解:“为什么?僵尸比人长寿。”

“我和紫僵一样,喜欢晒太阳,喜欢蓝天,喜欢白云。如果长寿换来的是黑暗和阴冷,我宁可短寿。”

“外面这么好玩吗?”

“好玩。有白天,有黑夜。白天可以看到蓝天绿树,夜晚可以看到银月繁星。白天在山上放纸鸢,晚上去山下烧烤。春天鲜花盛开,可以赏花;夏天天热,可以去湖里玩水;秋天有很多好吃的;冬天下雪,我们可以堆雪人。”雍怀起初是想安慰他,说到后来,却被自己描绘的情景迷住了,意识飘回山边小屋,师父、师叔、阿思、阿想、小晴和自己都在。鸟儿叫,风儿吹,欢声笑语如歌,无一刻不快活。“我很会堆雪人,像你那种尾巴和鳞片都能堆起来。”

清风听不懂,却入了迷:“真想看看。”

雍怀道:“如果还有机会,我带你去。”

“真的?”

“真的。”他郑重地承诺着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清风抱着他:“我等你。”

“好啊,到时候我带你……”他话声骤止,因为大牙突然崩落,堵住了喉咙。

清风听到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忙低头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发现雍怀的身体开始崩裂出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缝隙。

雍怀好不容易将牙齿吞下去,想说点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的知觉渐渐消失了,只能听到清风不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一个水囊从他的衣服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水塞没有塞紧,落地时,水高高溅起,滴在雍怀的瞳孔里,顺着下眼睑慢慢滑落,如遗憾的泪珠,划过眼角那滴凝固的赤红的龙血,划过裂成“米”字状的缝隙,落在清风的手上。

如果有机会,我带你赏花划水,放纸鸢,堆雪人,过平凡快乐的生活。

直到你放手,抑或,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咣。

清风怀中的人碎成粉末,从他的手臂和两腿间跌落,扬起一阵灰尘。

他怔怔地抬着手臂,好似人还在那里。

许久,又许久。

被黑暗包围的火光中,慢慢地响起孤寂的自言自语声:“雍怀,你还没有告诉我雪是什么样子的。”

离火光七八米处,一个白影默默地看着一人一龙互相倾诉,默默地看着人消失,默默地看着龙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想要迈步,龙却突然动了。

清风将手伸进喉咙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容器。

有锅,有碗,有瓢,有盆。

他跪在地上,无比虔诚地掬起化作石粉的雍怀,一捧一捧地放进容器里。

脚步声响起。

对方像是故意要让他听到,特地走得很重。

清风垂着头,置若罔闻,任由他从自己的左前方走过,慢慢地消失在右边更深更沉更远的黑暗中。

当他把所有的“雍怀”装好,大地突然抖动起来。

容器抖得厉害,石粉扑扑地落下来。

清风大叫一声,想用身体去护住它们,奈何两只手加一条尾巴完全不够用,等颤动停下,石粉散落了近三成。

零零散散的石粉好似破碎的身体。

他突然化身成龙,用身体不断来回撞击石柱和山坡,发泄无处可泄的怒火。

大地震颤。

清风撞了足足十几下才停,任由身体从山坡上滚落。新增的伤口暂时压抑住心里陌生而酸涩的揪痛,他仰面躺了一会儿,又猛地跳起,飞回原先的地方。两件烂得像破布一样的衣服和一条好一点却没好多少的裤子两左一右地并排靠着。

他从空中落下来,恢复人身,抓起衣服和裤子往身上套。说来奇怪,原先怎么穿都穿不好的衣服这次竟然穿得很顺利。

穿好衣服,他重新将粉末从地上弄回容器里。

“你在做什么?”清冷又疲倦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清风一点都不想说话。

“你见过紫僵吗?”对方又问。

清风手抖了抖,终于停下来。

对方绕到他面前:“你果然知道。”

清风抬头,看着白僵强作镇定的脸,犹豫了下道:“他晒了太阳……”

白僵强笑道:“他晒太阳一向带伞,我去找他。”

“是飞僵带他去晒的。”清风脱口道。

白僵脚步猛然停住:“为什么?”

清风沉默。他下意识地觉得紫僵并不想让白僵知道真相,就像当初紫僵没有告诉他真相一样。他开始明白紫僵的用心,在飞僵的实力面前,谁知道真相都只有两个下落——当作不知道,或者,做下一个紫僵。

白僵看着他,眸光渐渐暗下来:“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无知。”

清风愕然。

她咬着唇:“他以为世上除了他都是笨蛋。”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白僵出乎意料地拒绝,“僵尸够难看了,何必看更难看的干尸。”她要走,看到满地锅碗瓢盆又停住脚步:“这是什么?你要吃灰?”

“……是雍怀。”

白僵道:“叫雍怀的人类?”地宫很大,可消息传播的速度也很快。

清风迟疑道:“吸血花是不是你的亲信?”

白僵惊愕道:“怎么可能?它只是喜欢和球球们玩,所以经常来我的墓室晃悠。说资历,它比我还老。”

清风的双肩慢慢地松开。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白僵又盯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不哭?”

清风茫然地问:“哭什么?”

“难过,难过就会哭。”白僵低下头,沉默片刻,突然仰头,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

清风被吓住了。号叫声凄厉、悲凉,让他的耳膜隐隐作痛。可是他心里又觉得很痛快,好似有什么东西跟着她的号叫声一起宣泄了出去。

白僵号得累了,慢慢地停下。

“这是哭?”

白僵道:“僵尸不会哭,我只是假装我在大哭。”

清风捧着石粉,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突然仰头,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啸。

地又震了震。

清风怕石粉撒了,很快停下来,摇头道:“我哭不出来。”

“不懂更好。”白僵看着加起来近二十个的锅碗瓢盆,问道,“你打算怎么端回去?”

这也是清风头疼的问题。容器太多了,一起端肯定不行,一样一样端,又怕弄丢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着?”

“你等等。”白僵飞奔着跑开,又很快回来,手里竟然是一个手推车,“工匠留下的,我见着好玩,就留下了。给你。”

清风满脸感激。

同样失去了身边重要的人,他们的距离无形中被拉近。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清风道:“我没地方住。”

白僵怔忪道:“飞僵把你赶出来了?”

“我不想回去。”

“也好。”白僵心里恨飞僵恨到了极点,巴不得多一个人站到自己这边,“反正这里有很多假墓室,你随便找一个住。”

清风点点头。

“不过假墓室多多少少被破坏过,又没人打扫。”

“我想到住哪里了。”清风推着车穿过石柱林,发现地宫又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个地宫。但路熟悉了,感觉却再也会不去。

他选择了第一次遇到雍怀的那间假墓室,凿开的洞口漏风,棺材板半开,地上还有几片雍怀衣服的碎布条。他从喉咙里拿了块抹布出来,将墓室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对着推车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他打开棺材,将雍怀尸体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棺材里,想捏个人形出来。可是石粉太散,无论他怎么弄,始终像连绵起伏的山丘。

清风趴在棺材里,苦闷地说:“怎么办?你能堆出龙鳞和尾巴,我却连你的脖子都堆不好。”他去找白僵想办法,白僵想了个馊主意,让他刻个人形木雕,把灰填进去。

于是,清风龙生的规划又多了当木匠这一项。

简单地处理完雍怀的灰,他跑回二毛的墓室找阿思、阿想和小晴的尸体。

二毛正对着三具尸体发呆,看他跑来要尸体,很不情愿地说:“不行,我必须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墓室里。”

清风道:“两个被吸血花吸了血,一个被机关里的匕首射中。”

“不!”二毛抠着鼻子,“不可能这么简单。我觉得,应该是女的给其中一个男的下毒,然后被那个男的发现,把她插死了。你看他们的脸色,绝对是中毒的症状!”

尽管心情很不好,可清风仍然虚心求教:“那另一个男的呢?”

二毛两条眉毛纠在一起:“一男一女是殉情,两男一女明显是情杀!我知道了,一个男的看到女的和另一个男的偷情,所以愤怒之下就下毒……不对,为什么是两个男的被毒死呢?难道……难道是女的看到两个男的在……愤怒之下,偷偷地下了毒却被发现,然后被捅死了。”他鼓掌:“太有道理了!”

清风趁他兴奋之际,飞快地扛起两具尸体放在推车上,肩膀再扛上一具,头也不回地跑了,然后找了三个假墓室,分别安置他们。安置小晴的时候,他记起自己曾发现她胸前藏了东西,伸手去摸,竟摸出一个小布囊。他认得是小晴挎着的那个,不由好奇地打开。

布囊里放着两份干粮、两个瓷瓶、一块干净的手绢、一张地图。

清风闻了闻瓷瓶,只觉味道有些怪异,顺手收了起来,再翻开地图,正是二叔给她的那张,上面的图案他都见过。正觉无趣想要收起,却发现地图背后竟然还有线条,只是线条很少,东一条西一条,像是胡乱凃上去的。

清风想了想,将它举在灯前。

地图纸薄,当正反两面重叠时,就能看到那些线条正好与地图正面的某些墓道和墓室相重叠。

“难道是另一个地宫和这个地宫重叠时的地图?!”

清风抓着地图的手紧了紧。是了,紫僵既然知道另一个地宫的存在,一定会想办法将它也画下来。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将这两张地图画完。这个念头让他心跳莫名地加速。他有些心慌,飞僵要是知道他的念头,可能要杀他;可是他又有点兴奋,尤其想到飞僵会发怒。

他甩了甩头,甩开这些奇怪的情绪,将东西放回布囊里,背在身上,然后帮小晴整理好衣服,盖上了棺盖。

他原本还想找回雍怀师父和三师叔的尸体,可惜他们在另一个地宫里,随着地宫机关恢复原状,他们的尸体也消失了。

处理完这些事情,他回到自己的新家,只有和雍怀的点点滴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初相识,共患难,生死别……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他伸出手,想摸着什么来模拟雍怀的体温,可摸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想起他忘记跟雍怀说一句最重要的话。

他很坚定,因为,雍怀是独一无二的。

心里的揪痛突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靠着棺材,看着两滴大水珠落在自己的手心里,晶莹剔透。他戳了戳水珠,发现有些温热,竟有些像雍怀的温度,贪恋地摸了一会儿,感觉又没了。

他不甘心地打开棺材,看着棺材里的灰,哀怨地说:“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那个‘如果’要怎么实现?”原本只是抱怨,可想得久了,就成了炭火,一会儿烧他的脑袋,一会儿烧他的心,让他坐立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跑去问白僵。

白僵正抓着一把木梳坐在棺盖上发呆,看他进来,眼珠都没晃一下。

“你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吗?”

“僵尸。”

“如果不变成僵尸呢?”

“灰飞烟灭。”

清风摇头道:“不会。雍怀说会带我看花、游泳、堆雪人。”

白僵疑惑道:“他不是死了吗?”

清风固执地相信着:“他说过的。”

白僵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紫僵会不会没死?

可能僵尸怕阳光只是传说,可能他没有被暴晒成干尸,可能他受了点伤躲了起来。自己不是也一直这样想着吗?

所以不愿去洞口。不死心,不认命,卑微地乞求着奇迹,却在清醒时更加痛苦。

其实她和他都应该明白,蒙着假象的希望,就是绝望。

“他骗你。”白僵冷着脸,逼着自己戳破他的泡沫,也戳破自己的泡沫,总要有人动手的,“你看着他死,死得这么彻底,尸骨都成了粉末,连变僵尸都不可能。”

清风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着她,觉得头有点晕,短短的距离,却开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白僵继续下猛药:“他尸体化作的灰就在你那里,怎么回来?用水和灰吗?”

清风手指抓着她的棺材板,指甲深深地嵌进去。

“住口。”

白僵惊愕地看着白发张扬、双眸赤红的清风,就像看着一个三岁幼儿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拔高成三十岁的成人。

他身上的龙威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棺材里的绒球怪不安地跳动着。

清风突然冷静下来:“我会等。”

白僵张了张嘴,嘴角讥讽地掀了掀,又迅速垮下:“永远等不到呢?”

清风道:“要等到永远才知道。”

“……”

当一个人要执着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

当一条龙要执着的时候,十个僵尸都说不服——何况,这个地宫只剩下四个僵尸。

清风将指甲从棺材板里拔出来,弹掉木屑,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新家。

墓室亮着灯,光斜射到棺材里,半明半暗。

清风趴在棺材上哭了一会儿,又起来抹着眼泪对棺材说:“她不相信你,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他绕棺材一周,重复地说着相信,直到满室都是相信的痕迹才安心。

白僵原以为清风至少要几天才能恢复活蹦乱跳,可到第二天,他就没事人一样地出现了,照常和绿僵、二毛说说笑笑。

她本是担心他执迷不悟,现在又恼怒他薄情寡义,听了会儿就找机会对着他发作一番,拂袖而去。

二毛大脑缺根弦,抠着脚丫摸不着头脑。

绿僵幸灾乐祸:“她喜欢紫僵,可紫僵死了。”

二毛瞪他:“紫僵死了,你高兴什么?”

绿僵僵住,他本长着颗损人不利己之心,幸灾乐祸是本能,再仔细想想,又觉得兔死狐悲,高兴归高兴,也要提防自己步后尘。这么一想,又觉无趣,跟着走了。

二毛本想他们走了,正好和清风深入探讨那两男一女的离奇死亡事件,谁知一眨眼,清风也不见了。

清风每到傍晚总要去洞口走走。

原因无他,雍怀便是那个时候来的。

开始等一两个时辰,后来三四个,后来五六个……再后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入睡清醒,睁眼闭眼,就在那里。

白僵来劝过他几次。

清风每次都坚持说:“他会来的。”

久了,白僵来了也不劝了,只是陪着一起等。

她的理智知道不会来,心里竟隐隐期盼。或许一个奇迹的发生能够送给她期待另一个奇迹的希望。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再久了,白僵不来了,只有绿僵偶尔来嘲讽嘲讽,二毛偶尔来唠嗑唠嗑。

再久再久,清风头上的角重新长好了。

有一日,二毛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还等什么?”

清风被问得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反问道:“我在等什么吗?”

时间是根药杵。

人在罐中,碾磨成粉,经风一吹,天地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