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尘笼
翌日清晨,阳光正明,又是一夜风波过,铸剑庄正门外,已有人群络绎不断地聚集。
武林大会的第二场擂台即将在此处举办。
前一日,为了追捕连杀无辜女子的恶徒,段长涯擅自修改了规矩,将比武换做追凶。如今恶徒已除,蓝田寺罪徒亦在清光涯上伏法受死,莫邪剑是邪剑的传闻总算平息了些,众人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虽然海峡中依旧浊浪滔天,通往瀛洲岛的航船仍旧没有恢复,但人们还是满怀期待地聚往擂台处,期待着今日的角逐较量。
现在,危难之中,每个人都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欲望。
三大名门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高席上。三位家主和陪侍的亲信已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定,严阵以待。
今日的擂主来自东风堂,是宋云归最为器重的弟子木雪。
木雪一直陪侍在席次两侧,尚未动身,便感到台下台上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她刚刚站起身,远处的人群便是一阵哗然。
“东风堂是后继无人了吗?怎地叫女人来比武,好生丢脸。”
“这个女人昨日不是叫无相功打伤了吗?我们出手对付她,岂不是要背上不义之名。”
“宋云归派她来坐镇,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若是换做往常,木雪断然不会理会这些狂言妄语,然而今日,她却被戳到痛楚,只觉得得心下阵阵发紧。
昨日在清光涯不慎被方无相打伤,令她懊悔了一整晚。尽管已运功调理,还喝下了宋云归亲手为她熬制的昂贵汤药,但她的伤势却没有好转,今天一早,便感到真气受阻,胸闷气短,脸色苍白,手脚也绵软无力,仅仅靠着一口志气,才勉强站在此处。
宋云归的目光也转向她。
她的肩膀立刻绷紧,高声道:“堂主,您放心,我一定会赢得此役。”
宋云归却对她微笑,道:“不必慌张,量力而行即可,千万不要为了取胜而使伤势加重。”
她摇头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定会全力以赴,绝不会落败。”
宋云归轻笑道:“落败也无妨。”
木雪不禁一怔,向对方投去疑问的目光。昨日因着她的疏忽,东风堂引以为傲的剑阵被无相功击溃,她的同僚宋芒也因此丢了性命。原本守擂的两个人选,如今只剩下她自己,她皱起眉头,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凝重:“我若是输了,莫邪剑便会落入他人之手。”
出乎她的预料,宋云归再次摇头道:“莫邪剑也比不上我的爱徒重要。”
她睁大眼睛,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然而,宋云归却面带微笑,平静地望着她。
宋云归虽有坡脚之疾,但眉宇却是极端正的,明眸皓齿,神情泰然,面含笑意时,从容之外又多出几分宽宏温柔。木雪尚且年轻,又对堂主仰敬有家,与对方视线相触时,心中顿时一阵驰漾,头晕目眩,脸颊也微微发烫。
当初,宋云归从草台戏班之中将她发掘,为她交足了赎身的钱财,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娃娃,诚惶诚恐,要跪地磕头拜师,宋云归却道:“不必叫我师父,我前半生是生意人,如今又残了一条腿,教不了像样的武功,我从四处搜集了诸多武书秘笈,你可以随意翻阅,随你看。”见对方面露疑色,又补充道,“你学戏的悟性极佳,学武一定也把是好手,往后你做我的左膀右臂,便是对我的报答。”
从此木雪便加入东风堂,也渐渐了解武林中的大小风云,听说名门规矩极多,师父对弟子的约束常常不近人情。可宋云归却对她倍加信赖,任她自由生长,久而久之,她对堂主的仰慕之心渐长。如今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每每与宋云归共处,便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心鼓擂动,难以自持。
但她素来自律,脑海中立刻冒出警醒的念头。她早知堂主天性风流,四处留情,身边常有女人围绕,每个都年轻貌美,但每个都留不久,至多数月便销声匿迹。她当然不愿同她们一样下场,她下定决心,决不做领受雨露恩惠的过眼烟云。而要当堂堂正正的关门弟子,侍奉堂主左右。
宋云归见她许久不答话,便补充道:“你不用愧疚,莫邪剑虽宝贵,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在江湖中驰骋,绝不能靠什么名剑,武功,而要靠人心。”
木雪一怔,随即黯然道:“但我若失了此役,便同时失了人心。”
宋云归笑道:“你将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倘若人心只是一场比武胜负,江湖里,朝堂上,哪还会有尔虞我诈。”
木雪抬起头,道:“还请先生点拨。”
“你昨日是为除恶扬善,才不慎受了伤,你的举止,众人都看在眼里,而那些人谁也没有挺身而出,助你一臂之力。今日,他们若是占你的便宜,才是真的丢了颜面,丢了人心。”
“……我明白了。”
“明白了便去吧,切莫勉强自己。”
宋云归轻拍木雪的肩膀,手心的热度令后者一阵失神,立刻点了点头,纵身步入擂台,等候挑战者前来宣战。
擂台下方人头攒动,果真如宋云归所料,人们都在议论她昨日受伤的事由。
剑池依旧矗立在空场中央,仿佛不曾更改。
可她的心境却与昨日大不同了,为了在武林大会中代表东风堂出战,她已做了翔实的准备,只等一个大获全胜,光耀门派的结果。可是,眼下她的决心全都失了用场,胜算也化作乌有。宋云归愈是对她宽厚,她的心中便愈是愧疚。
她握着引以为傲的峨眉双刺,手心却隐隐冒汗。
便很,她便等来了第一个挑战者。
那是个使枪的年轻人,神情英朗,木雪仔细打量他的模样,只觉分外熟悉,似乎过去也曾见过这张脸,但因这人的长相太过普通,毫不起眼,一时也忆不起来头。
对方没有让她久等,将兵刃立在身旁,双拳一抱,开门见山道:“在下安广厦,西岭寨出身,请不吝赐教。”
木雪一怔,这才忆起此人的身份,原是西岭寨年轻的大当家。
西岭寨也是曾经的武林名门之一,地处中原腹地,巴陵一带三江交汇之处,本是当地百姓为抵抗山匪,自发聚集出的城寨,开国之初,在平南之役上辅佐官军壤乱安民,立下功劳,获朝廷封赏,就此奠定基业,愈发蓬勃壮大。
上一次木雪与安广厦相见,正是在几年前的武林大会上。那时安广厦先父刚刚过世不久,他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当家的位置,虽是小辈,但言行坦荡,举止大方,与宋云归、段启昌等人谈笑风生,毫不露怯。
然而,时过境迁,不久以前,西岭寨因着私通外戚的罪名,被朝廷重兵查抄。这位年轻的当家也被抓入天牢。本已定下死罪,得亏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来。
他在武林大会现身,即刻引起一阵议论。
他似乎并不介怀,重新执起长枪,翻至背后,由手腕牢牢扣着,紧贴在肩处。
一面企天,一面及地,落在地上的枪影竟只有小小一个圆斑。
横无余影,纵贯乾坤——这正是一招近乎完美的起势。
安广厦乌眉高挑,神色煞是从容。
*
木雪看到安广厦的架势,不禁暗暗心惊。他的起势压得极稳,一把长枪拿在手上,不晃不虚,想必有着深厚的内功根基,他的年岁并不高,看来一身内功是踏实苦练的结果。
江湖中利欲不断,歧途遍地,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层出不穷,如繁花过眼。泱泱俗世间,能抵御这一切,认真过活的人并不多。这样的人往往能够一眼认出彼此,无需相识,便已相惜。
木雪第一眼看到安广厦,便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若是换做往常,她与高手过招,势必志气高涨,使出比平时更强的本事。但今日她只觉得脚底发虚,手中也愈发僵硬,心下的焦躁全都写在脸上。
转眼间,安广厦已提枪攻来。
他的枪也与众不同,不分枪头枪尾,双面皆是利刃,皆泛着猎猎寒光。
长枪不比短剑,身躯更庞大,分量也要沉得多,多一面刀刃,便多了几分驾驭的难度。但安广厦却将手中的枪拿的极稳,动作仿佛挥舞小棒一样轻松自如,倒是木雪手持轻盈的双刺,脚下的步伐却拖泥带水。
长枪猎猎舞动,两面的刃交错而攻,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木雪像落入网中的鱼,眼看离水面越来越远,却始终不能摆脱敌手的纠缠。
峨眉刺本就是为水战而用,当初她来到东风堂,将宋云归珍藏的武功秘笈翻了无数遍,反复尝试摸索,终于挑出最合适的兵刃。她幼时跟着戏台班子四处卖唱,学了不少拳脚套路,博采众长,变化多端,这是她的优势所在。奈何她并未修习内功,气韵根基比常人薄弱,这是她的劣势。分水峨眉刺小巧灵活,近能当剑,远能作枪,用作兵刃,刚好扬长避短,再适合她不过。
可惜,今日的她非但动作不够灵活,就连眼耳也比平日更迟钝。一招一式全然被对方压制,节节败退。
眼看她已站在擂台边缘,再退一步,便要以落败收场。偏在这时,安广厦将势头一转,在佯攻过后,忽然将突刺变作横扫,借着臂上的力量,以枪身为棍,往木雪颈处打去。
这是极具压迫性的一式,枪刃如亏眉残月,在空中划出一条雪亮的细弧。
以亏眉抵峨眉,耀眼的锋芒在这一瞬间盖过朝晖,涌入木雪眼底。
木雪向后仰身,同时将指中的芒刺拨转,依着旋力,擦中咫尺外的枪刃。
短兵相接,大小两刃剧烈摩擦,火星四溅,小刃的力道虽轻,但施得恰到好处,将大刃稍稍拨离原本的轨道。虽说只有半寸之差,但这半寸的余地,已足够她错开自己的喉咙。
然而,仅仅拨开一面并不能够化解危机,另一面枪刃接踵而至,呼啸着向她袭来。
半月化作圆环,霎地将木雪逼至绝处。
木雪心中大呼不妙,然而,手中的兵刃已无法急转,无法再为她抵御一击。
她的身后已无退路,擂台虽不算高,但坠下去便再难攀上来。
她不想输。
即便在夺命的利刃前,她仍不愿退后,一瞬间喷薄而出的意气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一道璀璨的圆月径直灌向她的胸口。
她竟感到久违的畅快。
从惶恐步入东风堂的第一天起,或是更早,从踉跄踏上戏台的第一天起,她从来没有认过输。学戏很苦,十岁之前,她所有的指甲都断过一遍,手脚早已磨破几层皮,但她在颓世之中见过很多女人的下场,远比她凄惨得多,悲凉得多。她们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而她至少用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抓住甩向她的一根稻草。
那一瞬,她已将宋云归的嘱咐全然抛之脑后。宁可血溅当场,也不愿认软服输。
但她没有料到,圆月竟毫无征兆地坠落,半壁枪刃在击中她之前,便向下方沉去。
她的前方忽地有了大片破绽,好似月坠后留下的茫茫黑暗,而手中的峨眉刺已停在正中,她几乎凭借本能起手一挑,将这黑暗撕开——
刺尖悬在半寸之外,恰巧封住安广厦的喉咙。
木雪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犹如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安广厦却稳稳地将枪收去,低下头,抱拳道:“是我输了。”
台下顿时一阵哗然。
木雪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她凝着安广厦的脸,见后者神色平淡,连大气都没有喘上一口,全然不像是落败的样子。她又将目光扫往台下,见人们纷纷眯眼打量她,神色中含着疑问,甚至含着鄙夷。
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故意让我?”
安广厦终于抬起头,用平淡的口吻答道:“在下未料到女侠伤势未愈,抱歉。”
她皱眉道:“方才的结果不算,你我再比一次。”
安广厦只是摇头:“恕不能奉陪。”
“为什么?”
“于心有愧。”
“愧在何处?”
“既以君子自居,便不该乘人之危,更不该占女人的便宜。”
木雪闻言,脑海中当即嗡地一声,羞愧之感涌上头顶,使她的头皮发麻。
她还想争辩,然而,安广厦已像一阵风似的跃下了擂台。她在一片茫然中抬起眼,视线不由得投向高台,远远看见宋云归眉心紧锁,对她连连摇头,她的心下更是凌乱。
台下传来阵阵嘈杂的议论声,她只听到只言片语,都在议论着方才的比试。
过去她从未在意旁人的议论,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如鲠在喉,酸涩滋味难以下咽。
她频频四顾,盼着人群中尽快出现下一个对手,来打破这片使她难堪的寂静。
终于,她看到人影往擂台的方向走来。
来者不止一人,竟有并排三个。
在三人背后摇扇含笑的,正是头戴血色玉冠的血衣帮帮主。
为薛玉冠出战的,正是他引以为傲的琴师三人——田宫、阮角、朱羽。
安广厦本已步入人群,台下有许多西岭寨众都在等待他归来,然而,他走到半途,便看到三琴师与他擦肩而过,一齐往台上走去,当即皱起眉头,折反几步,拦在三人面前,道:“擂台是一对一的比试,你们一起上,莫非打算舞弊不成?”
田宫和阮角停下脚步,道:“谁说我们要上台,我们只是观战助威罢了。”
只有朱羽从安广厦身旁绕过,一面纵身跃上擂台,一面将腰中兵刃抽出,朗声道:“要出手的人是我。”
*
朱羽的刀很抢眼。
他本人衣着华贵,刀也如其人一般,质地古朴淳厚,镡柄处雕镂繁缛,就连销钉都镀了金色,看上去价值连城。和安广厦朴素的双刃枪一比,实在是天上地下。
他的神情也与安广厦迥异,安广厦应战时,眼里只有战局,聚精凝神,心无旁骛。而他的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意,狐狸似的眼睛在木雪身上游走,毫不掩饰眼中的轻慢。
“小姑娘,我可没打算让着你,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木雪冷笑一声,道:“我也没打算输。”
“好吧。”朱羽点头,将刀刃抵在左手臂弯中一抹,抹去尘灰,顿时刃上银光流转,璀璨夺目。
刀是极好的刀,比方才的双枪不知好出多少,然而,持刀的人却未必有方才高明。
木雪仔细凝着他,捕捉他的一举一动,他手中的刀身偏长,摆的却是短刃的起势,微微上扬的手腕暴露出急于攻击的意图,然而,腕底到刀锋的距离之内,至少有三处破绽。
破绽便是胜机。
想到此处,木雪便又扬起一股斗志,她迫不及待想要赢下此役,藉此一雪前耻,挽回东风堂的威名。
像是在苍茫海面上寻到一叶孤舟,使她几近沉入海底的心重新鼓起希望。
她抬手先攻。
朱羽似乎没有料到她的速度,匆匆横刀接招。这一势实在接得平庸无奇,木雪心下大喜,当即瞄准破绽之一,长驱直入。
她的身手快妙,双刃接连推绞,如手臂的延伸一般灵活。朱羽被她抢了个措手不及。慌忙改斩为劈,然而,木雪的动作更快一步,将双刺在胸前交成十字,生生接下对方一记纵劈,而后一手拨开长刀,另一只手凭着腕上的惯性,竭力往对方面门处送去。
朱羽闪身躲避,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撤,木雪借机追逼上前,步步紧咬,一直将朱羽逼至擂台边缘。
胜机近在眼前,下一刺只要瞄准腕底,逼得对方弃刀护身,便是自己赢了。
只要赢下这一场速战,便能挽回颓势,重振威风。
木雪已出手。
她递出的一击本来必中无疑,若不是朱羽背后忽然亮起一道寒光,径直斩向她的眉心。
她大骇不已,电光火石之间,凭着本能竭力后跃。寒光擦着她的眼眸飞驰而过,倘若再近上半寸,此刻她怕是已成了瞎子。
寒光来自一柄弯刀。
弯刀拿在阮角的手里。
木雪站稳脚跟,看到朱羽又一次以左袖抹刀,而后收刀入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大为光火,怒道:“你们打算联手使诈吗?”
朱羽带着笑意,道:“怎么会呢,我只是累了,换他来替我。”
“你们——”
她的怒斥声被阮角中途打断:“我们只不过换个位置,仍由我一人出手挑战你。”
木雪气急,还想咒骂,然而阮角已出手,弯刀递到她的鼻子底下,她只能重整旗鼓,匆忙应战,然而弯刀的刀势与方才全然不同,她一时摸不到要领,与对方接连拆了十数招,勉勉强强守住脚下的位置。然而,她已气喘吁吁,内劲渐渐不支。
毕竟抱有内伤在身,战局拖延越久,对她越是不利。她眯起眼睛,竭尽全力在对方的一招一式之间寻找破绽。而后,提刺长驱直入——
“这下你便无处躲了——!”她在激昂中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身后又是一道银光,这次如流星一般疾驰而来,扑向她的肩膀,她只来得及侧过半个身位,飞驰的利刃擦着她的上臂,划破了衣裳和皮肉。
伤处又热又痛,当即淌出血来。
阮角的弯刀已不慌不忙地撤去,取代他登上擂台的是第三个人,田宫。
田宫的武器竟是飞刀,方才掷出一支,此刻又从袖底掏出另一只。他用手指勾住刀柄处的圆环,将飞刀在空中抛绕,口中甚至哼着曲调。
木雪更是光火,恨不得当即给这人一顿教训。不料眼前猛地一阵发白,头昏目眩,非但没能出手,反倒咳出一口血来。
她匆匆擦去嘴边血迹,睁开双眼,又是一惊,原来田宫已近在咫尺外,将飞刀握在手心,当做近刺的短刃,瞄准她的胸口横扫而来。
她慌忙格挡,肩处的伤口被牵动,顿时传来一阵剧痛,内外伤势的折磨使她的动作变形,全然挡不住对方凌厉如潮的猛攻。很快,身上便又落下新的伤口。
田宫的嘴边始终带着笑意,占尽优势,却不攻对方要害,偏偏只在前襟后颈处拨挑,好似在把玩到手的猎物。
木雪虽决出他意图,却来不及抵御,田宫的速度极快,手如翻弦一般灵巧,几个来回便将她衣襟上的系扣挑断。
她低呼不妙,里衣顺着肩膀滑开,原本紧密裹身的上衣敞开一条豁口,露出大片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
田宫在一旁望着她,讪笑道:“如此肌如脂玉,不好好侍奉在宋云归枕边,何故要来挨刀子。”
木雪将衣襟盖紧,随即抬手用锋芒指向对方,怒道:“休得侮辱堂主。”
田宫只是报以一笑:“你跟我辩解有什么用,如今我可是你的敌人。”
“我绝不会输给你们这般下三滥的货色!”
田宫冷笑一声,手臂横于身前,指间的飞刀竟变作五支。
木雪幡然醒悟,方才这三人与自己相争,不过抱着同猎物戏耍的心思,直至此时此刻,才真正展露獠牙。
五道冷刃犹如星芒凝聚,一齐向她脚边飞驰而来。
东南西北,她竟没有一个方向可以躲藏。
她甚至没有再一次纵身跃起的力气。
她只能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中,她的头顶乒乓作响,是一道圆月般的银光,将五支飞刀悉数击落。
是那一支朴素的、笔直的、挑起乾坤的长枪。
安广厦的枪。
五支飞刀应声而落,悉数扎进地上的木架。
田宫讪笑道:“西岭寨的少当家,你方才已输过一回,还有颜面来胡搅蛮缠?”
安广厦道:“武林大会的规矩,输过一次,未必不能再挑战第二次。”
“武林大会的规矩,我与她还没分出胜负,你便不该前来搅局。”
“你错了,她已打算到台下歇息了。”
安广厦答毕,转头冲木雪使了眼色。
木雪仰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个头不算高,背影却很坚实,很可靠。
西岭寨已失去名门之实,沦为武林笑柄,可他的一言一行却与过去无异,仍秉持着名门之风。
木雪的视线飘远,飘到高台上,看到宋云归已拄着手杖站起身,目光投向擂台,满眼尽是忧色。
她的拳头攥紧,又松开,终于收了手中的峨眉双刺,抱拳道:“是我败了。”
安广厦点点头,随即转向田宫,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挑战了。”
田宫哼了一声,道:“随你。”
安广厦并未急着出招,只是将视线投至台下,提高声音道:“我一个人对付你们三个足矣,你们也不必费心寻找道理来诈我,不如一起上吧。”
*
木雪无功而返,一路低着头。
她只觉得从未如此颓丧过,脑海中闪过许多浑噩的画面,时而是冒进枉死的宋芒,时而是一念入魔的方无相,但每个念头都以碌碌无为的自己作为结尾。
她曾经有多高傲,此刻便有多落魄。
她已回到宋云归身边,却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只是低声道:“先生,对不住。”
很快,她听见对方关切的声音:“你的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她的伤势并不轻,外伤姑且不论,内伤也有加重的迹象,五脏六腑仿佛要燃烧起来。但她只是摇摇头,道:“不打紧。”
宋云归点头道:“那就好,我早说了不要计较输赢,你就不该与那些无耻之徒较量。”边说边将一支小瓶送入她的手心,“来,先将这味药服下。”
木雪嗅到瓶中的药味,正是昨晚宋云归特意派人熬制的那一种,用的尽是名贵的药材,剩余的还费心制成丹药为她备下。她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懊悔,忍住鼻根的涩意,简单道了一声谢。
宋云归目送她将丹药服下,又唤来随行的仆佣,为她清敷外伤。末了追问道:“可有觉得好些?若是伤得重了,便先行回去休息吧。”
木雪立刻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
宋云归道:“那便坐下来一同观战吧。”
木雪依着他的话,在堂主身边落座,忽地惊醒,自己竟大胆地坐上了副手的位置。
她微微回头,果真发现身后的东风堂弟子个个侧目看她,面色甚是不悦。她昨日率领剑阵,却败给方无相一人,今日出战擂台,又受人戏弄,丢尽颜面。此刻却还享尽优待,甚至与堂主平起平坐,如此一来,众人对她的偏见便又深了一层,不满的情绪已积攒到极致。
然而,宋云归却没有半点归咎她的意思,神色一片轻松,仿佛早就定下了副手的归属。木雪看在眼里,不知怎地,心底生出一阵狠意。
——往日尽管看我不起,我也不需要你们肯定,只要堂主待我好,我便心满意足。
她素来心高气傲,逆反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扎根,便挥之不去,就连身下的座位竟也变得舒服起来。
她顺着宋云归的视线望向擂台。
宋云归一边看,一边道:“这三个自诩琴师的人,是那臭名昭著的薛玉冠的喽啰,毫无廉耻之心,视声名于粪土,就算闹出人命也不奇怪。”
“人命?”木雪露出惊色。
宋云归点点头,但很快释开眉心,道:“不必担忧,有段氏坐镇的擂台,还怕没人出头不成,”
木雪一惊,想到这几日的经历,那段长涯确实处处抢在人先,将除恶扬善视作义务。她将目光转向高台对面,果真看到段长涯正与父亲争执,一副坐立不宁的神色。
宋云归待她收回视线,才开口道:“你看到了吧,此番武林大会,我们东风堂只管作壁上观,无需陷得太深。”
“就算输掉莫邪剑也无妨吗?”
“无妨,要将目光放得长远,不能拘泥于眼前的利益。”
“哦……”木雪点头应过,脸上却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
宋云归微微笑道:“你往日潜心习武,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懂江湖中利欲横流,人心叵测。此番借着养伤的功夫,刚好多学一学。”
木雪眨了眨眼,迟疑着开口道:“先生,段长涯以剑断罪斩恶,匡扶侠义,难道也是假的,也是为了利欲吗?”
宋云归答道:“假倒未必,只是侠义二字,乃是江湖中人在顺境时所佩的装饰,就像富贵之人会用首饰装点自己的仪容,武者也需要装点自己的精神。装点出的美貌并不是假的,但却是经不住考验的,一旦遇到逆境,便会显露原形。”
木雪露出诧色,一时没有应答。宋云归轻笑道:“我与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你立刻相信,你只消用自己的眼去看,自己去见证。”
木雪诚惶诚恐,立刻辩解道:“我怎会不信先生的教诲,只是我才疏学浅,一时无法领悟。”
宋云归点点头道:“你对我一片赤诚,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平日忙于公务,疏于关心你的生活,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木雪道:“我只想为东风堂效力,别无所求。”
“当真?说来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若是相中了哪家公子,尽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木雪一怔,双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我一心效忠堂主,并无他想。”
宋云归挑起眉毛,温热的手掌再次落在她的肩上:“好,只要你愿做我的利剑,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是。”木雪重重点头。
经脉之间剧烈的灼痛,来自背后尖锐的目光……种种歧遇在她周遭织成一只看不见的牢笼。唯有宋云归的承诺是穿过牢笼的阳光,重新将她的心火点燃。
不意间,她仿佛扑火的飞蛾一样张开翅膀。
*
擂台中,安广厦也被困在笼里。
囚困他的牢笼是看得见的,由锋利的刀织成,三种不同的刀,三个相异的人。
这三个人虽然容貌、身高、长相各不相同,却都有着相似的优雅仪态,他们自诩琴师,说话的声音也如翻弦一般嘈嘈切切,冷冽悦耳。
好听固然不假,只可惜无甚温度,吐出的字句也如寒冰一样冷酷:“少当家,你当真想清楚了?我们以三敌一,当真不会坏了规矩?”
他们表面说着问询的话,口吻却满是挑衅的意味,像是迫不及待地将安广厦的怒火挑起。
安广厦却没有怒,只是淡淡道:“无妨,你们尽管三人一起上,我愿赌服输,绝不会追究规矩。”
三人像是等待了许久,待他话音一落,便迫不及待抽刀出鞘。
出鞘的声音也极齐整,三种不同的质地砥磨出高低不同的声音,却又不约而同地汇向一处,汇成一道尖锐的声响,仿佛银瓶乍破,冷泉入渊,回荡在山巅久久不散。
而后,缭乱的刀光便化作牢笼,将安广厦囚困起来。
只有看到三人成阵,你才会恍然惊觉,原来方才他们与木雪轮番竞逐,不过只是戏耍罢了,根本没有使出真正的本事。
他们用刀光织出的曲谱,每一个音符都是乖戾的,一旦触碰,轻则皮开肉绽,血沫飞溅,重则遍体鳞伤,筋断骨裂。
任何人被关在这样的囚笼里,被这样鬼魅的旋律萦绕,都难免感到恐惧。
三人的身形交错,衣袂翻飞,神情从容,连发冠也不曾披散。安广厦却已挂了满头的汗珠,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绷着。
但安广厦没有露出怯意。
他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
人的身躯当然不能化作钢铁,哪怕练了金钟罩这样的上乘内功,在刀山火海面前,也至多坚挺一时半刻。
但人的意志却可以化作钢铁,时时刻刻抵御恶意的侵扰,不屈不挠。
安广厦就拥有这样的意志,他年纪轻轻便成为西岭寨大当家,而后又经历了家门衰破,身败名裂,沦为阶下之囚,从巅峰堕入谷底。他几乎将别人一生的辉煌与坎坷都包揽了一遍,可他的枪却依旧光亮,依旧笔挺,像是从未经历过困顿折磨的少年一样。
正因为如此,他毫不在乎别人的冷眼,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他只在乎最终的结果——只要能赢,便绝不认输。
他已经精疲力竭,嘴边却挂起了笑容。
朱羽不由得怔住,他的刀是不讲情面的,无时无刻不在窥觑安广厦的人头,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在身陷囹圄、性命攸关的危机面前,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禁发问:“你笑什么?”
安广厦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扬起嘴角,道:“因为我很高兴。”
“高兴终于能送死了吗?”
“当然不是,我高兴是因为我已看穿了你们的伎俩。”
朱羽一怔,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眼下琴师三人将安广厦围在擂台中央,好似猎人围住一只困兽,眼看困兽的体力所剩无几,只消再有十个回合,猎人便能够把困兽制伏,迎来彻底的胜利。
——他本是如此打算的。
可困兽却面带笑容,不紧不慢道:“你们的阵法与旁人不同,在于三人所持兵刃各不相同。旁人的阵法追求整齐划一,而你们却如奏乐一般,每个人采取各自的弦调,合在一起却能够携鸣共振,所以你们才敢以琴师自居,从前你们有五个人的时候,织出的阵法想必更加严密吧。”
朱羽冷冷道:“算你有点本事,可惜看穿得未免晚了一些。”
“不晚不晚,”安广厦面露喜色,道,“我方才聚精凝神,学习你们奏乐时的规律,现在已经能够分辨出你们每个人的音色了,原来乐律并不高深难懂,比我想象中简单得多。”
朱羽又是一愣,目光凝在安广厦的脸上——原来这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专注。因为他将所有的内力都调遣到双耳,努力听辨敌人的刀法,所以精神才如此疲惫。
想到此处,朱羽心下有些发紧,但脸上仍带着轻蔑的笑意:“我倒好奇你听见了什么?”
安广厦响亮答道:“一群乌合之众,一段靡靡之音。”
朱羽脸色一沉。
田宫和阮角也当即黑了脸。他们平日陪侍在薛玉冠身边,听得都是蜜糖似的话语,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田宫年纪最小,性情也最为冲动,将飞刀横持眼前,怒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他的飞刀从来不曾怜惜过旁人的性命,此刻已像嗜血的野兽一般急躁,迫不及待地闪耀着银白色的冷光。
安广厦再次摇头,道:“你错了,我很珍惜自己的命,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败类,我才不能死,我才要活下来,给你们点教训尝尝!”
三琴师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面对安广厦,已经全然无话可说。
他们奏出的乐曲在一瞬间突然加快,仿佛水流行至山崖尽头,沿着峭壁陡然跌落。冷刃铮鸣的声音撕破了风,连风都尖啸着为他们的旋律助力。
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汇聚在一处,光芒也挤进一线之间,犹如穿透石缝的日光一般闪耀。
他们一齐笑了,田宫的笑意最深,他的飞刀已迫不及待,他要用这道光,将大不敬之人勒死在囚笼中,叫天底下的侠客英豪从此敬畏他的名字。
他雀跃着出手,却感到手上骤然一轻。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飞刀没有来得及扎进敌人心脏,甚至没有来得及离开他的手心,便从刀刃根部被削断,如同孱弱的草叶一般凋零。
飞溅的刀刃疾驰着扎向他自己的肩膀。
他猛然回过神,飞快地侧身,失了凭依的刀刃贴着他的肩膀划过,向远处飞去,钉在擂台后方的立柱上。
他的弦音因此而中断。
朱羽和阮角也纷纷露出骇色,正因为他们每个人的音色都不相同,所以他们每一个都无法由同伴取代,只要有一人落败,三人织出的旋律便彻底溃散。
安广厦的手中,长枪的锋芒光彩熠熠,乌黑的眸子望向朱羽,眼里的锋芒也随之展露出来。朱羽这才发觉,敌人竟离自己如此之近,而方才这人对付田宫,用的竟是身后的那一面刀刃。
安广厦斩断田宫的飞刀时,非但没有浪费多少力气,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他的顿悟来得太迟,长枪临风抖出,势如破竹,径直挑向他的手底。
朱羽惯使长刀,擅攻不擅守,只是疏忽片刻,便被对方钻了空子,将他逼得接连后退数尺,才勉强保住了手中的兵刃不落,但三个人的琴阵就此崩离,只剩下阮角一人。
阮角手持弯刀,趁着安广厦向朱羽出枪的功夫,从侧面攻来。
长枪再凌厉,也不过只有一根杆,两块铁,顾及了前后,势必要疏忽左右,阮角瞄准的正是这样的机会,他的弯刀行迹鬼魅难测,就算安广厦急转枪势来对付他,也断然快不过他的招式变化。
果不其然,安广厦刚刚逼退朱羽,手中的枪杆来不及收回,便看到弯刀迫近,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阮角心下大快,高喝一声:“量你有三头六臂,也该用尽了!”
弯刀的圆刃朝外,迫向安广厦的喉咙,眼看要绞断他的喉管,割下他的头颅。
不可思议的是,刀刃竟被来自左右的两股力量死死地挡住,好似撞上了南墙一般。
安广厦手里的长枪竟从正中分开,变作两支短刺,稳稳地擎在左右两手中。
长枪转做双刺,身法大为不同,阮角尚未回过神,便被掀翻在地,弯刀狼狈脱手,被对方踩在脚下。
安广厦脚底踩着阮角的刀,手中的双剑抵住朱羽、田宫两人的喉咙。
不过片刻的功夫,三人便已用竭了手段,可他却还留有诸多余力没有使出。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用平淡的口吻道:“看来是我胜了。”
阮角瘫坐在地上,咒骂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田宫。
田宫则眯起眼睛,目光越过安广厦的肩膀,望向对面的朱羽。
朱羽是三人之中仅剩的没有失掉兵刃的一个,他垂下视线,缓缓地将长刀用左袖抹过,缓缓收进刀鞘。
安广厦也长舒了一口气。
他自然也没有看到,在擂台下方,一直缄默观战的薛玉冠,终于勾起嘴角,露出深深的笑意。
薛玉冠的笑容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连血衣帮的成员都露出诧色,问道:“帮主……他们三人落败了,你为何如此愉快?”
“落败?”薛玉冠摇了摇头,“不,他们不会落败的。”
仿佛在印证这番话似的,下一刻,安广厦的脚底霎地腾起一阵烟气。
*
烟气只有淡淡一层,好似新雨过后残留在空涧中的雾霭。若不是一阵风猛烈拂向袖底,安广厦甚至不会有所觉察,台下的观众更加看不见。
他们只看到安广厦的动作突然僵住。
随着烟气蒸腾,安广厦的视线蒙上一层白雾,湛蓝的天、远近交错的山峦、高耸入云的剑池,纷纷从他的视野中淡去。三个虎视眈眈的对手也变成三团模糊的影子,很快,他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但他知道,那三人一定没有离开擂台。与。熙。彖。对。读。嘉。
他们一定还在等着,面带笑容,等待自己落入圈套,束手无策的时刻。
薛玉冠在台下摇着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不疾不徐道:“我这个人啊,只要看见自诩清高的名门望族,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我的心里终于舒坦了,”边说边将视线转向身旁,“女侠,你呢,是不是也觉得畅快?”
“干我何事。”赤怜冷冷道,灰色的眸子有些阴郁,仿佛那些雾气也弥漫到她的眼中,遮去她心头的光。
薛玉冠笑道:“说来我还得谢谢你的独门暗器,这‘落九天’果然名不虚传,就连那高傲的少当家也难免落入凡尘,插翅难飞了。”
“他的下场与我无关。”赤怜打断对方的话,将表情藏在面纱之下,一双眼仍旧注视着台上的情形。
安广厦当然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
异样的烟雾不仅蒙蔽了他的眼,还阻塞了他的耳,比看不见更可怕的是听不见。他的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从万里高空中跌落,耳朵被剧烈的风麻痹,就连咫尺外的响动都无法分辨。
明知危险时刻潜伏在身旁,他却孤立无援,独自陷入敌人的陷阱中。
原来,这才是对方口中真正的囚笼。
他还不想死。
他非得活下来,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世人,西岭寨是无辜的,寨中数百个追随他的武人,不论老少,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从来没有犯过勾结外戚,为祸百姓,窥觑江山社稷的罪业。
他蒙冤入狱,差一点便死在刑场上,万幸赶上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才捡回一条命,却又被青面獠牙的人喂下剧毒,挟至瀛洲岛,被迫争夺莫邪剑的归属。
武林大会是他最后的机遇。他虽已穷途末路,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武林名门的尊严。
此时此刻,他的尊严却被无耻之徒践踏在脚下。他倍感悔恨,悔自己没有严加警惕,恨敌人如此奸诈狡猾。
他想活下去。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愿望,一个模糊的声音穿透层层雾霭,钻入他的耳朵。
“——少当家!”
他怔在原地。
他知道这个声音一定喊得很洪亮,如此才能够撕开贴附在他耳畔的隔膜,叫他听见。声音的质地浑浊粗粝,好像总是含着一口痰似的,他从幼时听到成年,再熟悉不过。声音的主人是故去父亲的结拜义兄,他的义叔冯四。
父亲在世时,冯四便是西岭寨最忠诚的属下,父亲过世后,冯四依旧守在他的身边,充当他的左膀右臂,即便在他蒙冤入狱后也不曾背弃他,一直四处为他奔走洗冤。
他感到脊梁恶寒,嗓子像是被胶水粘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嘶力张开口,试图呼喊:“四叔,你快回去——”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得见,他甚至听不清自己所发出的声音,短暂的一瞬被寂静拉长,变得无比难捱,他的心已悬到嗓子眼,而敌人的冷刃也追到了嗓子附近。凭借常年枕戈待旦所留下的经验,即便不需要眼睛,耳朵,他也能感到杀气迫近。
冯四也在此时赶到他身边。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开。他狼狈翻倒,扑在地上,像雪球似的滚出很远,他的手本能地抱住咫尺外的东西——那一双将他奋力撞开的肩膀。
而后,他感到手心湿而粘稠,有什么东西从紧实温热的躯壳中汩汩流出,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腥味,冲进他的鼻子。
血的气味。
他的鼻子得到了解放,喉咙里不再粘涩,眸中也重新浮现出眼前的景象。
但他宁可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冯四倒在他的面前,背上插着三把飞刀,左侧的肩胛被尖利的刀刃穿出一个豁洞,右侧的肩膀整个被削了下来,半条手臂落在数尺之外,白雾弥漫处,像是被孤零零地遗忘在血泊中。
透过背心的飞刀有一支扎得最深,击穿了背胛,透过身躯,从胸前心口露出一截冷冽的白刃。
“四叔,四叔——!”
安广厦望着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天空湛蓝如初,可冯四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浑浊,眼白织满了血丝,眼仁中的纹路向外扩散,失去光彩。鼻孔和嘴角汩汩地冒着血,将沧桑粗糙的脸颊染得一片模糊,平日里红润的脸颊慢慢褪成青色。
冯四死得如此彻底,就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但他含血的嘴角带着笑意,是一抹纯粹的笑,仿佛在为自己保护了身边的人感到欣慰。
安广厦将义叔的尸身缓缓放平,而后从死者身边站起来,望着对面的敌人,一字一句道:“你们竟出手杀人!”
朱羽只是耸了耸肩膀,道:“少当家,你不是说独自与我们三个过招,怎地突然冲上来一个冯四替你出手,你是不是坏了规矩啊?”
安广厦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至亲之人惨死在朱羽的刀下,而朱羽却在同他讲武林规矩。
“少当家”三个字从朱羽口中吐出,听上去何其讽刺,何其恶毒。
可他却无法反驳朱羽的话,以一敌三,是他亲口答应的条件。
田宫从旁附和道:“毕竟这位少当家刚刚从天牢里出来,过往的侠义肝胆,恐怕早就丢在刑场上了吧。”
阮角也开口道:“安广厦压民欺君,如今带着一群邪门歪道来坏武林大会的规矩,我们灭他的志气,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安广厦咬紧牙关。
他多么想亲手杀死这三个渣滓败类,为四叔报仇雪恨。然而,穷途末路的兄弟还在台下望着他,鞠躬尽瘁的父亲还在天上望着他。
西岭寨已失去名门地位,沦为草莽,他若连名门的尊严也抛却,从此便真的只能沦为武林人的笑柄。
江湖儿女本该快意恩仇,他却有仇不能报,只能忍气吞声。
原来这才是三琴师为他织出的囚笼。
他已将自己的牙齿咬碎,口中尽是鲜血。
他恨不得自己的血流得更多一些。
*
“——无耻之徒!”
段长涯从台上猛地站起身。
他不是一个盛于喜怒的人,甚至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但他背后的长剑却随着肩背的抖动发出咯咯的震颤声,仿佛在代替主人抒遣胸中的怒火。
他有足够的理由愤怒。擂台本该是公平切磋之地,却有侠义之士死于阴谋诡计,在光天化日下遇害。匡扶正道者遭到宵小之辈的要挟,陷入两难之境,无路可退。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出手。
但段启昌阻止了他,用严厉的声音命令道:“长涯,坐下。”
“父亲——”
“我叫你坐下!”
段长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坐回段启昌身边。
他的人虽已坐下,怒火却依旧旺盛地燃着,对段启昌道:“那三个自诩琴师的败类勾朋结党,欺人太甚,手段卑劣无耻,倘若坐视不理,武林规矩何在,名门正派颜面何存。”
段启昌叹道:“难道武林只剩你一个人不成?”
段长涯道:“不论旁人如何,我学剑法,不是为了当缩头乌龟。”
他的话音刚落,段启昌忽地起手,在他胸口处天突、灵虚两穴处狠狠点斫,而后压住他的小臂,手指抵在外关穴处施力。
段长涯的身子晃了晃,脸上神情并未变化,仍是横着眉,板着脸,但脸色却变得苍白,仔细看去,头顶不断有汗珠渗出。
段启昌严肃道:“长涯,你非要违背我的命令不可吗?”
段长涯没有回答。
段启昌接着道:“你不是不说,而是说不出来,我用内劲攻你穴道,制你经脉气行,你便已经疼得张不开口。”
出乎段启昌的预料,饶是穴位受制,剧痛缠身,段长涯却缓缓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字一句道:“父亲,请允我出手助人。”
他的声音虽然细小,语气却仍旧笃定如常。
段启昌面露惊色,凝着他许久,终于放松手上的力道。
段长涯深深吸气,暗自调节气韵,豆大的汗珠沾湿了两鬓的头发,嘴唇变得如肤色一般苍白。
段启昌瞧见他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满腹的话说不出,踟蹰了许久才道:“你休得胡闹,连我都能拿捏你的弱点,更何况那几个狡猾的年轻人,就凭这带伤的身子,出手又有什么用?”
段长涯道:“我自当竭力为战。”
“你这般冲动,一意孤行,可有考量后果?”
“若是事事都计较后果,便来不及救人了。父亲,您从小教导我,习武之人当以侠义为大,难道仅仅是装点场面的虚言么?”
段启昌不禁滞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江湖中有那么多人,心怀侠义的并不止你一个,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段长涯道:“我是段氏百年难得的天才,天极剑法的传人。”
这番话若是由常人之口说出,便是妄自尊大的狂言,只叫人发笑。可从段长涯口中说出,听上去非但没有狂妄,反倒充满苦涩。
段长涯十三岁便不再需要老师指导,十五岁之后,天极门上下无一人能与他为敌,他潜心钻研苦练,不分寒暑,十七岁那年,凭借自己的悟性,将段氏先祖传下的天极剑术融会贯通,掌握九九八十一式,达到了段启昌一生所未能企及的造诣。
段启昌一直将他视作光宗耀祖的骄傲,却未察觉他已在孤独的路上行出很远。
天极门掌门如今已年逾五旬,脸上的皱纹因痛苦而绷紧,扶着额头,低声道:“为什么我偏偏要生出一个天才……”
世子南宫忧一直坐在不远处观战,听到两人的争执,赶来劝阻,一面安抚段启昌的肩背,一面对段长涯道:“你的父亲实在是关心你,你自幼体况不佳,比常人更要小心谨慎,我的姐姐若是在世,也一定不愿看你受伤。大义虽然可贵,但伤害亲近之人,同样是不义之举,你还年轻,还是不要太固执己见为好。”
段长涯闻言,终于缄住口,但也没有认错的意思。
南宫忧在他肩上拍了拍,转向段启昌,道:“掌门,眼下就算长涯不出手,天极门是否也该派人主持公道。”
“师父,殿下,我愿代少主出战!”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三人背后响起。
三人一齐转头,一齐看到常昭垂眸抱拳,神色一片坚决。
常昭是段启昌亲手教出的弟子之一,比段长涯年纪稍长,举手投足颇具名门正风,但事实上他并无显赫家地,而是出身市井草莽,父母都是普通农人,全靠自身勤勉,才习得一身精湛武艺,博得段启昌的喜爱。
段启昌见他主动请缨,心下大悦,当即点头应允道:“去吧,对付奸邪之人,要多加小心。”
“属下明白。”常昭点头,当即纵身投入擂台之中。
南宫忧目送常昭的背影远去,对身边的段长涯道:“你看,心怀侠义之人并不只有你一个,有他代为出手,你便不必担心了。”
段长涯微微点头,神色却依旧冷峻严肃,一双眼牢牢盯着场中情形。
常昭身轻如燕,转眼便翻上擂台,刚好落在安广厦的身旁,听到后者将拳头钻得咯咯直响的声音。
他在对方肩上轻拍,道:“安兄弟,你可还好?”
安广厦猛地转头,目光从惊讶慢慢变作惊喜:“是你!常兄弟,我记得你。”
常昭微微点头,面含笑意道:“是啊,两年前我曾随掌门拜访西岭寨,有幸与少当家切磋武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手下败将,我好生荣幸。”
对面的三人可无心听他叙旧,田宫第一个开口,高声打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谁?”
常昭拱手自报家门。
“无名之辈,”田宫撇嘴道,“那位天生英豪的段公子怎地没来?”
常昭脸色一沉,敛去嘴边笑意,道:“我虽然不姓段,不是天生英豪,但一样是天极门弟子。”
“哼,”田宫冷冷道,“怕是他自己不敢来,才找你来当替死鬼。”
常昭摇摇头:“我不会死,该死的是你们。你们用暗器使诈,放出带毒的烟雾,分明是想对安兄弟下杀手,安兄弟的朋友舍己救人,你们却指责他破坏规矩,扭曲黑白,颠倒是非,实在是无耻至极。”说着弯下腰,将地上半片丸状的空壳拾起,举到高处,“若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藏住阴谋,未免太小瞧武林了。”
那施放毒雾的药丸‘落九天’质地近乎透明,无影无形,直到入了他的手,才终于被阳光折射出几分形貌,使台下一干人看得清楚明晰。
常昭的口吻平静,三琴师却不禁变了神色,狠狠盯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
江湖中结梁子的方式有千万种,拆台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常昭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将三琴师的龌龊伎俩公之于众,便引来了对方的愤恨。
常昭微微仰起头,接着朗声道:“若是开诚布公地比武,安兄弟早已光明正大赢了你们,我来也不是替他打擂,而是替武林人惩戒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安广厦还沉浸在悲伤中,万万没有料到一个点头之交的朋友会为他鸣冤,当即心头一热,道:“常兄弟,多谢你。”
常昭转向他道:“上次我输给你,技不如人,心服口服,但这两年间,我一日也没疏于练习,可否给我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安广厦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望向冯四的尸骨,终于点头道:“有劳你了。”
常昭抱拳一让:“多谢成全。”
安广厦俯身抱起冯四残躯,怀中逐渐变冷的身体使他的鼻腔发酸,他不禁抬起头,望向常昭的背影。这青年人生得斯文儒雅,比起擂台,更适合呆在学堂里,五根修长的手指明明是舞文弄墨的好材料,却牢牢压在佩剑上,蓄势待发。
他舍身搭救木雪时,并未指望有人出手救他。他的心下百感交集,但又没有功夫长吁短叹,只能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代替千言万语。
常昭也对他颔首。
他的鼻子一算,眼眶不禁湿润。
饶是恶火扑之不尽,蔓延肆虐,但世间仍有侠义留存,仍有人为之前仆后继。
正因为如此,江湖还不至于太黑暗,世道还不至于太绝望。
但侠义何其沉重,扛在肩上,绝不是一个轻松的担子。
常昭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武功不比段长涯,在天极门中崭露头角的机会并不多,此刻独自面对这三个诡计多端,凶恶狡猾的敌人,饶是脸上装出沉稳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得害怕。
朱羽将长刀一指,问道:“说吧,你的又规矩是什么?”
常昭答道:“没有。”
“没有?”
“倘若我不允你们三人一齐出战,你们便会用对付那姑娘的法子对付我,倘若我允许,你们还会想出新的诡计。我不对蠢牛弹琴,所以也不同你们讲规矩。”
朱羽冷笑一声,纵身便起。田宫和阮角紧随其后。
常昭也铮地拔出腰中佩剑,与三人缠斗。
天极剑法乃是天下剑术之精粹,声名远噪,四海独绝,虽然常昭没有将所有招式融会贯通,但悟出的部分都牢牢记在心间,经过日益苦练,化作身体的本能。他一出手,便显露出卓绝不凡的一面,不仅接得住明刃,连暗招也一并提防着,时攻时守,人与剑浑然一体,滴水不漏。
三人在方才的缠斗中消耗不少气力,而赤怜提供的‘落九天’也被对方识破,不能故技重施。常昭的身法又极其稳健,一招一式充满耐心,使人找不到突破的办法。只能在僵局中死守,刀下弦音忽高忽低,透出阵阵躁意。
与弦音相对,擂台下方则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做声的正是与安广厦同来的西岭寨余党。他们将少当家与逝者冯四簇拥在中央,为台上的友人振臂高呼,,声音响亮高亢,整齐划一,使人闻之一动,心神不禁振奋。
虽西岭寨已身败名裂,不复名门之实,被武林视作败类,但这些人却依旧团结齐心,毫不吝惜自己的喝彩声。
在他们的带领下,其余人也渐渐倒向常昭一方,出声附和。
薛玉冠的扇子拿得不再那么稳了。
他摇了摇头,口中泄出长长的叹息声。
赤怜偏过头瞧他的神色,见他眯着双眼,时而皱眉,就像是教书先生看到蠢笨的孩子,又是失望,又是不耐烦。
这人向来便是如此倨傲,将天下人的视作无可救药的孩童,加以鄙倪。赤怜看得愈久,心下的厌恶便愈深刻,不仅仅厌恶薛玉冠,更厌恶自己。当初的自己一定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与这人同流合污,甘当血衣帮的走狗。
每每忆起当年所犯下的过错,她便懊悔万分,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一步踏错,万劫难复。
薛玉冠像是察觉到身边尖针一样的视线,偏过头,努着嘴道:“姑奶奶啊,我又哪儿惹你不开心了,你看得我浑身发毛,好生难受。”
赤怜哼了一声,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薛玉冠却一直盯着赤怜,眼中浮起玩味的神色:“女侠,你向来神通广大,一定还有妙招吧。”
赤怜冷冷道:“什么妙招?”
薛玉冠用扇尖往擂台上一指:“自然是打破僵局的妙招。”
赤怜语气一沉:“你叫我助你为恶么?”
薛玉冠轻笑道:“哎哟,方才那个糟老头已经死在你的暗算下,若不是那糟老头舍身相护,那少当家此刻也是死人一条,你都已经与我同流合污,还装出大义凛然的模样,是觉得好玩吗?”
“我不会再帮你杀人了。”
“你帮我杀过的人还少么?杀一个和杀一百个,究竟有什么分别。再说,你要逼柳红枫出手,若是这常昭胜在此处,还有柳红枫什么事儿么,你的准备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赤怜本不以为然,听到柳红枫的名字,眼神不禁一凛。薛玉冠盯着她被面纱盖住的脸孔,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柳红枫也在擂台下,一身红衣跻身人群,煞是抢眼,可惜距离太远,赤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赤怜将手从背后抬到身前,手心微微张开。
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只飞蛾,微微扇动翅膀,挣扎着想要逃脱囚困。
飞蛾的翅膀近乎于半透明,翅上的鳞粉微微闪烁,腹部饱满,淡金色的纹路层层叠叠,透过她的指缝展露出来。
这是她精心饲喂的蛊虫。
暗器制作得再精巧,也是死物一枚,只要对手的心性足够警惕,武艺足够高强,便能防备住暗器偷袭。
但蛊虫却是活的。
与蛊虫周旋,就像凭空多出一个敌人,就连饲喂者也不知道蛊虫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这才是它们的可怕之处。
“小家伙真是漂亮啊。”薛玉冠在一旁赞叹道。
赤怜瞪了他一眼。
薛玉冠对她的轻蔑不以为然,接着道:“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这句老话果然不假。”
赤怜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这一次,漂亮的蛊蛾振翅起飞,又将带走几条人命。
连她也预料不到。
她只是再一次看到金娥的脸庞,看到她守在窗边时无助而孤单的身影。这身影日日夜夜萦绕在她的眼前,使她再也无暇旁顾。
——只有自己才能给金娥自由。
她的五指微微张开,将小小的生灵从囚笼中释放。
阳光照进掌心,蛊蛾流露出一瞬的畏缩,但很快便扬起触须,煽动翅膀,腾空起飞。
*
蛊蛾离开赤怜的掌心。
它尚不理解自己正踏上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它的翅膀剧烈抖动着,抖下无数细腻的鳞粉,泛出淡淡的香气。它的仪态是那么优美,轻盈,精致的花纹爬满全身,浑然一体,没有一处冗余,阳光透过它的躯壳,折射出剔透饱满的色泽,随着它翻飞的身姿一同起舞,竭力陪衬出它的美。
仿佛神明的造物不意间落入尘笼。
可惜它太渺小,就连妇人系在耳坠上的饰物都比它更大一些。人们的视线早已被人间的纷扰填满,哪里还有留给它的位置。
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越过人群,往擂台的方向飞去。
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除人以外的眼睛却被它深深吸引——藏身于木叶深处的甲虫,栖息在房梁下方的野蜂,聚集在水畔草丛里的蚊蝇,土壤中刚刚化出双翼的蝶茧……这些生灵的眼中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利欲纠葛,它们就像是追随光一样,向蛊蛾美丽的身影趋近。
山间的飞虫迅速汇聚,很快便聚成一条河,跟随在蛊蛾身后,闪烁着繁星一般细密的光芒,往擂台的方向流淌而去。
常昭微微一怔,他正聚精凝神聆听三人的刀声,用尽浑身解数与对方缠斗,不意间闯进视野的飞虫,发出阵阵嗡鸣声,像一缕杂音似的,干扰了他的耳朵。
他没有多想,借着调转剑锋的功夫,顺势将蛊蛾的翅膀连根抹断。
神明的造物在剑下陨命,身腹从羽翼上剥离,变成一条缀着金色花纹的毛虫,当空坠落。
它是那么轻,无凭无依,被风一吹便飘远了。谁也没有看清它究竟飘往何处,可能是脚印密集的土地上,被来往行人践踏,化作一滩烂泥;可能是背阴处的石缝中,免于粉身碎骨,只是在风中日渐干瘪,最终与石头融为一体。
无论如何,它已失去当初的美丽,它将至为灿烂的片刻留在翅膀上,半透明的翅膀沾在长剑两侧,最后一次扇动,鳞粉如繁星般飞散,沾在银辉流转的剑刃上,散发出最后的光泽。
以命为祭。
跟在蛊蛾身后的蚊虫蝶蝇在这一刻同时陷入疯狂,被鳞粉的光泽与香气蛊惑,朝常昭蜂拥而去,争前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常昭大为骇然。
他全然没有料到,在自己全神贯注与敌人缠斗的时刻,突然有无数的飞翔的生灵闯至眼前。它们的身躯虽然渺小,但成千上万集结在一起,却变作一场弥天盖日的风暴,在顷刻间遮蔽了他的眼睛。
三琴师也露出短暂的错愕,随即便看到台下薛玉冠的笑容。血衣帮的帮主双手微微拍动,面含笑意,像是在喝彩似的。
三人即刻明白,这虫群正是薛玉冠赐予他们的机会。三把刀一齐暴起,瞄准常昭的胸、背、肩、腹,毫不犹豫地斩去。
他们的动作比刺杀冯四时还要齐整,还要迅敏,就像是旋律行至最高处,水银泻地一般砸落谷底,要用那澎湃的动势掀起惊涛骇浪,夺走常昭的性命。
直到一条红色的影子跃入四人之中。
红色鲜艳饱满,仿佛驱散黑夜的火焰一样。
那些闪亮如星的鳞粉在火焰的映衬下黯然失色,虫群因此而陷入彷徨,在空中茫然地翻飞着。
它们的彷徨持续不过片刻,片刻过后,从剑锋的方向忽地掀起一阵罡风,瞬间便将它们吹得溃不成军。
风来自一把扇子。
扇底的风虽然刚猛,却并不锋利,甚至没有夺取一条性命,只是将虫群推向远处,远离擂台的方向。飞虫本不喜人群,离了那道鬼魅的光芒,像是从长梦中惊醒似的,原地绕了几圈,便往原来栖身之处归去。
天地的造物重归庸碌,失去了壮美的姿态,却也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执扇的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成果,他不仅救了人命,也救了虫命,笑容洋溢在脸上,口吻透着愉快:“真是一把好扇,不如就送给我吧。”
他手中的扇子并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翩然落在擂台中央,将扇面往手心一拢,在指尖转了个圈,用扇尖指向台下,指着扇子原本的主人。
“——柳红枫。”
薛玉冠从牙缝之间挤出嘶嘶的声音。
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因为那把扇子在片刻前还在自己手里,只不过顷刻功夫,柳红枫竟从他的身旁掠过,把他手中的扇子夺去,不仅如此,甚至将他头顶的玉冠也一并摘了下来。
他的头发四处披散,很是狼狈。
柳红枫在台上站定,很是从容。
台上的人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怔住,常昭还在震惊之中,朱羽已露出怒颜,抬起长刀,指向柳红枫的喉咙:“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断在半途,因为一件坚硬的东西从柳红枫指间滑出,笔直向他飞来,竟不偏不倚地塞在他的嘴巴里。
那正是薛玉冠头顶遗失的东西。
柳红枫撤回右手,道:“你快闭嘴吧,让我听你的废话,还不如听蚊虫叫唤来得开心。”
朱羽暴怒不已,拨出长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柳红枫的喉咙。但柳红枫竟从他的面前闪开,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捻动扇骨。笔直的扇子仿佛变成了柔软的绳索,绕着他的手腕缠了一圈,他只觉得阳谷穴处一阵剧痛,长刀竟从手中脱开,滑到了脚底。
柳红枫踩着他的刀,正如方才他踩着安广厦的枪。
柳红枫对他勾起嘴角,笑容中裹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
他想要说话,却忘了口中还含着一盏坚硬的玉冠。柳红枫听到他吱吱呀呀的声音,当即笑出声,道:“怎么,你含着你主子的宝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私底下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含吗?”
话毕,柳红枫将扇骨一纵,用食指推向他的面门,扇尖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玉冠尖端。
那一击之中灌注了充沛的内力,竟将玉冠整个逼进他的口中,锐利的棱角划破了他的舌腔,将根部的牙齿顶出咯咯的断裂声。
他的口中当即涌出血水,他顾不得面子,捂着嘴发出哀鸣。
柳红枫不再理会他,将凛然的目光转向下一个对手。
阮角迎上柳红枫的视线,先是一怔,很快便起势攻来,将弯刀荡出一条凌厉的圆弧。
这是他在顷刻之间做出的判断,敌人的扇子不过一掌长短,只要他的刀迹足够广,便能够超越扇骨所能触及的范围,如此一来,对方便防不胜防。
他的推断本没有错,只是他忘了柳红枫的武器不只有手里的扇子,还有脚下的长刀。
在他出刀的时刻,柳红枫的脚尖已经离开地面,轻轻一挑,将朱羽遗失的长剑翻至半空,用扇骨抵住,猛烈一推。锋利的长刃便化作羽箭,不偏不倚地从弯刀的弧心穿过,如入无人之境。
阮角只觉得眼前骤亮,锋刃已擦过他的手背,他的皮肉如豆腐似的迸开,溅出一片鲜红的血花,筋络和血脉像是刀俎上的滚肉,被逐一挑断。
柳红枫仍在原地未动,只是抚了抚衣袂,冷笑道:“你这双手,以后怕是不能用来伺候你主子了吧。”
话音未落,三支飞刀便迫近后颈。
飞刀很快,但柳红枫转身的速度更快,他的身影像火苗一般骤然亮起,随着长袖甩动而开扇,依次将三支飞刀接了下来,巧妙地化解其中的力量。
其中两支扎在扇面上不动了,余下的一支击中扇骨处的销钉,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沿着来处飞驰回去。
飞刀当然来自田宫。
田宫所掷出的刀像是掷进了一面镜子,刀锋调转了整整半圈,袭向他的面门,他在惊骇中睁大眼睛,本能地向后躲,飞刀顺着一侧的鼻翼斜斜地划过,一直滑到另一侧的耳鬓。
伤口虽不深,却极长,鲜血沿着一条线涌出,很快汇作一片,竟透着骇人的黑褐色。
原来,田宫不知何时在刀口淬了毒,却不想飞刀会被柳红枫打回去,非但未能伤敌,反倒自食恶果。
柳红枫冷笑道:“你年纪尚轻,若是伤口无毒,或许还有痊愈的希望,但现在么,你只能做个烂脸的丑八怪,且问问你的主子,还乐不乐意亲你这张脸吧。”
转眼的功夫,他便已收拾了三个人。
但他仍不满足,将扇面上的飞刀取下一支,抬手甩出。
飞刀越过人群,不偏不倚地扎在赤怜的脚边。
*
赤怜低下头,脚边一阵寒意袭来,使她的身体骤然一僵。
时辰接近正午,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小小一块,牢牢贴着她,像是个胆怯的孩子,不敢远离母亲半步。
柳红枫所投掷的刀刃,竟不偏不倚地落在这片小小的阴霾中,好像一根针似的,将她的影子缝在地上。
又准又快,好一记缝影之刀。
影子当然不会被刀缝住。
但赤怜却像是被刀缝在原地,进退两难,不能逃离,亦不能出击,只能抬起头,迎上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她本穿了黑色的衣裳,裹着黑色的面纱,为的就是不被人瞧见。可现在,她的一身装束反倒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
柳红枫站在数丈开外的擂台上,用扇子指着她。问道:“方才那虫群,是不是你引出来的?”
这人虽然距离很远,语声却分外清晰,仿佛贴着耳朵响起。
赤怜沉默了片刻,将面纱摘下,道:“我不清楚,我只是在台下观战而已,公子是不是误会了。”
“哦?”柳红枫挑起眉毛,“这么说来,是我看走了眼?”
赤怜微微颔首,道:“公子忙于救人,不留神看走了眼,也情有可原。”
柳红枫笑了笑,道:“看来姑娘也是武林高手,不如上台来同我切磋一番如何?”
“哪里哪里,”赤怜欠身一让,“方才目睹了公子的身手,小女自愧不如,怎敢与公子同台相竞,贻笑大方。”
柳红枫眯起眼睛,将她打量一会儿,终于把视线转向常昭,道:“常兄弟,我擅自出手,扰乱你们的比试,实在对不住。”
常昭立刻拱手道:“柳兄弟客气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多亏你出手相助,我才没有遭到奸人暗算,倘若没有你,我此刻怕是已经丢了命。”
“那倒不至于,”柳红枫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往看台的方向,“你看,倘若我不出手,你家少主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我不过是自告奋勇,才抢到先机罢了。”
常昭一怔,回身往来处看去,段长涯果真已站起身,眼看就要出手,却被柳红枫的视线生生钉在了原地。
柳红枫仰着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他的飞刀抛得准,媚眼抛得更准。
段长涯就算想躲也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怔在原地。
他尽情欣赏段长涯呆然木讷的神色,直到心满意足后,才将视线转回常昭身上,道:“毕竟我是个无名之辈,做点违背道义的事也不怕丢了脸面。所以才越俎代庖,代替天极门出手,狠狠收拾这几个狂徒,希望你不要介怀。”
常昭一怔,随即朗声道:“这三人手段卑劣,败坏武林规矩,本该受到惩戒,收拾他们,不算是违背道义,反倒是替天行道了。”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台下响起一阵掌声,循声望去,鼓掌喝彩的正是西岭寨众,安广厦在同僚的簇拥之中,对他颔首致谢。
高台之上,一直紧张观战的木雪终于掩不住心中诧异,瞪大眼睛,将征询的视线投向身边的堂主,却见宋云归神色淡然,并无惊讶之色。
她心下更是好奇,问道:“先生,莫非您早就料到柳红枫会出手么?”
宋云归点头,缓声道:“一团火落在黑夜里,总会发光的。”
东风堂堂主目不转睛地望着擂台中的火,眼中尽是赞许。
木雪看在眼里,心下隐隐失落,这擂台本该是她大展身手的地方,可她却错失良机,被人抢尽风头。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红枫的身上,早已将她遗忘。
她旋即想起方无相的事,心下又是一紧,问道:“先生,若柳红枫今日拔得头筹,您打算招募他吗?”
哪知宋云归却笑道:“哪里还轮得到我,段家恐怕已经迫不及待了。”
木雪定睛去看,果然见高台上的段启昌松了口气,世子南宫忧凑在他耳畔,面带光彩,悄声低语。
而段长涯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着柳红枫,像是被勾去了魂魄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柳红枫将双臂抱在胸前,笑盈盈地看着手下败将,问道:“我现在兴致不错,你们三个还想再打一场吗?”
三琴师各自落了一身伤,形容狼狈,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尊贵端仪,而台下的薛玉冠亦是披头散发,脸色铁青,颜面尽失。
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真正的风雅,不是粉黛玉脂,腰缠万贯,而是胸怀坦荡,身正影直。人在江湖,却心无侠义,纵然打扮得再体面,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三个人偷瞄台下,薛玉冠也不住地往台上使眼色。半晌过后,三人终于缴械投降,灰溜溜地下了台。
常昭在一旁鼓起了掌:“好个擒贼先擒王,灭了他们主子的威风,他们便不敢放肆了。”
柳红枫道:“正是如此,我与姓薛的老流氓斗了很久,对他的秉性很是了解,这厮荒淫无度,平生最好面子和排场,让他出钱可以,让他出丑却是万万不能的。”
常昭笑道:“我早听闻血衣帮作恶多端,欺凌民女,为祸百姓,乃是武林一大害。奈何他们藏匿市井,行迹诡秘,天极门也不便出手,多亏有枫公子仗义出手,才能惩恶扬善,主持公道,难怪连少主对你青睐有加。”
柳红枫听他一番吹捧,并不喜躁,只是淡淡道:“既然恶徒已除,我们的擂台便可以继续了,不知常兄弟是否愿意与我过过招。”
常昭拱手一让,道:“过招便不必了,方才被你搭救时,不论武功眼界,还是气魄胆识,我都已输给了你,这擂主的位置,我应当让给你才是。”
柳红枫一怔,见对方神色坚决,才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常昭颔首应过,果真转身翻下擂台,将位置让出。
柳红枫孑然立于风中,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的剑池,太阳已升至中空,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地面,沧桑的石雕沐在光中,熠熠生辉。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接下来不论哪位上台挑战,我一定光明正大应战,绝不会以阴招伤人。当然,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意图使诈,想必诸位英雄豪杰也会替我撑腰。”
这番凛然的宣言像阳光一样,重新点燃了武林人的热情,间或有人翻上擂台,自报家门,柳红枫逐一应对,一身杂学的功夫在此时显露出优势,对手用棍棒,他便使出快剑破防,对手用重器,他便施展轻功,辅以环佩抵御……江湖中的十八般兵器,男流女流,内功外法,他竟都有涉猎,身法变换多端,自成一派,没有丝毫行迹套路可循。
在他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来自天南海北的武者接连败下阵来,竟没有一个撼动他的位置。
一朝之内,技惊四座。
终于,台下再无人发起挑战,而他也几乎耗尽了力气,身心俱疲。
为了这名扬江湖的一日,他已经等了太久。
然而,此起彼伏的赞誉声并没有牵动他的心神,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高台,凝着段长涯的方向,凝着那一席白衣的凛然身姿,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低语。
——我终于追上你,与你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