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日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夏天过去了大半。
立秋的傍晚,童乐心在厨房做饭,杭远破天荒地没有去捣乱,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客厅,帮小童老师盯着家长群里几分钟就能99+的消息。新学期的开学通知出来了,家长们都在交流,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杭远看了半天,觉得还挺有意思。
杭远打了个哈欠,误打误撞点开了屏幕上方弹出来的订单待评价消息。屏幕跳转到一个旅行APP,杭远扫了一眼,发现童乐心的订单竟然有不少。
仔细一看,全都是同一家民宿的订单,还颇有规律,每个月都会有一单。再仔细一看,那家民宿的地址非常熟悉——是高三那年他们一起租住过,后来被房主改造成网红民宿的loft公寓。
杭远猛然记起来,在公寓楼下见到童乐心那天早上,他看到童乐心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他嫉妒得发疯,也难受得厉害,喝醉了去找童乐心,后来那个樊老师又出现在自家楼下,还离童乐心那么近,他直接给了人家一拳。
虽然该吃的醋都没少吃,但其实除了冲动的时候,杭远从未计算过童乐心不爱自己的可能性,他知道答案毫无疑问等于零,只是有些话没说开,或者他还没能给童乐心足够的信心。
以至于童乐心对他一点头,他就成天乐得像个傻子,把有过的疑问全抛在了脑后,就比如童乐心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公寓楼下。
杭远下划屏幕,把那些订单记录挨个看过去,心想,我果然是个傻子。
接着便拿来自己的手机,搜索这家民宿的订房信息。
很幸运地,今天还没有人预订。
下单完成的同时,厨房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戛然而止,童乐心叫他来帮忙,杭远连忙放下手机,起身过去,却不管刚出锅的菜,反而去抱穿着围裙的童乐心,鼻尖埋在他肩头,“好香啊宝宝。”
童乐心佯怒去打他的手,手劲儿还没落下来,先笑了,“别闹,都是油烟味。”
杭远迷恋着此刻萦绕住鼻尖的味道,是烟火气,也是童乐心的味道,他承认自己时常像个轻浮又急色的混蛋,但他同样也沉醉于童乐心永远善良柔软的内里。远不止如此,还有许多坚韧的棱角,被包裹在其中,支撑着他的心心这么多年一个人走过来,绕了个圈,走回他身边。
老城区楼房低矮,挡不住大片大片的晚霞,绯红染透整片天空,从厨房的窄窗往远处望,视线刚好可以框住一小片烧得最烈的火烧云,角度完美。
杭远偏头亲亲童乐心的耳朵,“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
天渐渐黑得早了,206路的车灯掠过站牌时,最后一缕晚霞也臣服于黑暗。S市的车流依旧拥堵,行人的步幅依旧匆匆,公交车开上熟悉的二环路高架桥,途径偶尔的颠簸,窗外掠过的是别无二致的繁华,将他们送回十七岁的某个深夜,戳破一个秘密,成全两件心事。
“阿远……”童乐心从刚上公交开始就感到不对劲,这条线他再熟悉不过了,终于在车驶下高架桥时忍不住开口:“我的手机……你都看到了对不对?”
高峰期还没过,车上人挨着人,杭远在身后护着童乐心,覆上他握着吊环的手,在一片嘈杂中贴着他的耳朵,不答反问:“每个月二十号,是你发工资的日子吗,宝宝?”
民宿的每个订单都是二十号下的,杭远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任何一个纪念日,只是童乐心终于舍得从现实的辛苦中抽出身来,用住一晚民宿的价格,送自己一个短暂的美梦。
和他如出一辙的傻。
公交到站,杭远拉着童乐心跑,就像很多年前他做的那样。去见童乐心,他总是跑着的,从学校或者从杭家翻墙跑出来,校服外套塞进书包里,跑向公交站,等下了公交,再继续跑向童乐心,那时的他没有什么细腻的心思,唯有这点鲁莽的英勇。
牵着手气喘吁吁地跑进公寓楼,在电梯上行的空当里接了一个吻,心跳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
密码解锁,推开门,踏入玄关,好像能看到那个从楼梯上跑下来,扑进杭远怀里的童乐心,满怀十七岁的天真,十七岁的爱恋。
没有开灯,对着一室漆黑,两道喘息声缠在一起,拆也拆不开。
杭远托着童乐心的臀尖,把人抱起来压在墙上,一直吻到童乐心推他的肩膀,才放过嘴唇,去吻他的耳尖,一边吻一边说:“找到你的那天早上,看到你上了那个人的车,我快疯了,我以为他也住在这个小区,你在他家过夜,早上再一起去上班。”
“我甚至还有更可怕的猜测,因为你以前说,希望长大以后能住在这里,只有我和你,还说,如果能养一只狗就更好了,”杭远顿了顿,“我差点以为,你已经和别人完成了这个愿望。”
“想象力好丰富啊,”童乐心笑着抚弄他的头发,环紧了他的脖子,低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我只想要阿远。”
杭远也笑了,“我知道,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
他顺手按开灯,环视熟悉又陌生的装潢。
上一次来,他是一个人,没能在这里找到熟悉感,只觉得什么都面目全非,仿佛整座城都在背叛他,想来确实太过偏激。他当时是病了,习惯把自己置于一种决绝的境地里自我感动,心病难医,但只要对症下药,把童乐心重新带回他的生活里,恢复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间屋子不大,楼上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梳妆台,还有一扇飘窗。
敌不过杭远的软磨硬泡,童乐心坐在床边换裙子。
从家里出来之前,杭远在衣柜前挑来挑去,最后选了这件轻礼服裙,某英国设计师品牌的限定款,名为“Piedra de luna”,西语里月光石的意思。
裙子是泡泡袖设计,深V领,腰部和胸部收得比较紧,但穿在童乐心身上又显得很松,裙身通体呈月牙白色,裙摆采用繁复的堆叠设计,最外面一层薄纱泛着蓝色偏光,很梦幻,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大概能满足世上所有的公主梦。
杭远倚着梳妆台,看童乐心仔细调整层层叠叠的裙摆,一眼都不看他。大型犬很郁闷,感觉自己被主人冷落,于是故意敲了敲桌面吸引他的注意力。
“宝宝,你记不记得这原来是张旧书桌,你坐在这里写作业,我每次只是看着你,就忍不住硬……”
童乐心走过去捂住他的嘴,表情有些羞恼,他当然记得从前那些不知节制的日子里,纸上的化学元素符号是如何被升腾起来的爱欲淹没,“你还好意思说!”
本来应该拖地的裙摆,穿在童乐心身上,刚好露出脚踝,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偏头看了看窗子上映出的影子。相比杭远亲手做的裙子,这件显然并不太合身。他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局促,迟疑着问杭远:“……好看吗?”
杭远没有回答,只是单膝跪地,将翻折的裙角整理好,起身时已经收起了不正经的表情,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My princess,能请你跳支舞吗?”
楼上能活动的面积本就不大,更别说施展华尔兹舞步,动作稍大一点都要担心会不会一不留神滚下楼梯,杭远揽着童乐心的腰,带着他后退、转身,裙摆划出漂亮的轨迹。
童乐心还是不怎么会跳,偶尔踩到杭远的脚,就趴在他肩上偷偷地笑。
他们在盛夏的尾巴尖上跳舞,深知风险,不想脱险。
忽然间,杭远踩到落地灯的线,不小心绊了一跤,带着童乐心一起倒在铺着针织毯的飘窗上。
索性放弃华尔兹,就在这里懒懒依偎。杭远靠着飘窗的窗框,让童乐心坐在他两腿之间,蓬松的裙摆铺展开,偏光颗粒在月色下反射着粼粼的光,像水面,也像流沙。
窗外是林立的楼宇,基本都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零星的灯光从写字楼里透出来,周围还有很多待收尾的建筑工地。曾经的市郊如今已经变成了潜力无限的新城,似乎容不下慢节奏的浪漫。
不过没关系,这里虽然看不到月亮,但杭远正怀抱月光。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都不敢看我,一直低着头,好像很害怕,又好像很害羞,我握你手的时候都不敢用力,怕把你吓到,”杭远坏笑着问:“老实交代,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我了?”
童乐心也倚在他身前笑,“阿远,我第一次见到你……”
杭远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听童乐心坦白一见钟情的故事,就听到童乐心说:“你才五岁。”
“……啊?”杭远傻了,一脸不可置信,又加了一句:“啊?”
“妈妈带我去你的幼儿园,躲在远处,趁放学的时候偷偷看你一会儿,还跟我说,那是你的弟弟,你们是双胞胎,”童乐心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杭远的手指,“不过你那时候就很好看,穿得像个小大人。”
杭远心里有些发涩,一时无言。他很清楚他们两个从出生起就各自站在了分岔路口上,但没想到连相识、相认这件事都不公平,不知道的人可以毫无负担地成长,可知道的人,未免太苦。
半晌他才抬起童乐心的脸,低头吻了吻,“宝宝,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童乐心主动回吻,轻松地笑笑,“阿远,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看妈妈吧,我想带你去。”
“她一直好爱你,但是从来没抱过你。”
杭远说:“嗯,到时候给妈妈带一大束花,我就和她说,谢谢您生下我们,还把心心养得这么漂亮,以后就放心把心心交给我吧。”
童乐心轻轻打了他一下,但没反驳。
在那之后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分享一个良夜。夜越来越深,远处的写字楼也熄了灯,童乐心打了个哈欠,后脑勺靠在杭远肩上,就这样仰起脸看他,“阿远,今天立秋了。”
“还是夏天更好吧?很喜欢和阿远一起过夏天。”
“立秋……”杭远琢磨了一会儿,想到之前听童乐心备课,讲课后积累的名人名言,说:“秋天都来了,夏天还会远吗?”
杭远曾经以为,错失的六个夏天都被那些锋利偏执的情绪涂满了乱糟糟的灰色,但现在却只觉得都是空白,如昨日的梦境,走失的吻,因为没有真实的载体,所有色彩都沦为空洞的白。
好在每一个夏天都过得很快,不管是糟糕到极点的,还是好到舍不得撒开手的。
下个夏天也会很快到来。
END.
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