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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醉三霄

第十九章 醉三霄
仍是日晡时分,夕阳未至,阳光卯足了劲头驱走阴霾,将天色洗得一片朗晴。

这朗晴本该令人欢欣,但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烦恼的根源,譬如晏千帆就希望天上即刻降下一层雾,一场雨,如此一来,他的行踪便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

他将莫邪剑负在背上,用蓝绸布反复缠绕包裹,裹得活像是一只茧,可他还是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仿佛他背上是一桶随时会炸开花的火药。宇YU溪XI。

他沿着回川河畔走了很远,从闹市走到僻静处,确认四下无人,才借着水声的掩护,闪进下游一间水磨坊中。

刚一进门,他便把包裹放在角落,藏进一团稻草之中。哪怕那剑被收在鞘里,裹了一层又一层,可他仍旧能看到剑刃上隐隐有辉光泛起,笼着他,压着他,几乎使他喘不过气。

磨坊紧挨着回川,木制的车轮悬在屋外,比磨坊的屋檐还要更高些,半扇垂浸在回川里,在水流的冲刷下缓缓转动,一面夹起源源不断的水流,一面发出哗哗的声响。车轮中心通过一只绞盘和房间里的磨台相连,绞盘上的开关咬合,车轮便驱动磨台一起转动,甩出的水花溅入屋内,在地板上积聚,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好似一面面镜子似的。

晏千帆在镜中照出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的模样比想象的还要狼狈。眼睛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红色的血顺着棉布渗到表面。

他的心弦绷得太紧,甚至忘了疼。

他咬咬牙,不再看水中的人影,转而眯起一只独眼,眺向窗外。

磨坊距离街市不算远,从背水一侧的窗口远眺,隐约看得见人头攒动,但人们的说话声都被房屋里的声音盖过,他什么也听不清。

房屋里除了水声,还有石磨空转时所发出的沉闷的碾声,尽管磨台上并没有谷子,磨坊中也没有等待收谷的农民,但绞盘却没有卸下,依旧和车轮相连,响声不止。

石墨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广”字,好似一个弯腰驼背的人,拖着深灰色的磨盘,缓慢而沉重地转着圈,怎么也走不出这条重复的轨迹。

这磨坊本来属于瀛洲岛上一家姓广的农户,在武林大会前夜,广家不幸遭到一高一矮两个凶徒袭击,男主人当场被砍了脑袋,怀有身孕的妻子被凶徒剖开腹部,气绝身亡,未成形的胎儿也惨遭残害,案发在黄昏时分,广家老父正在磨坊里磨面,听到丧迅,悲恸难当,一头栽进回川之中。

一夜之间,便有一户和美人家从世上销声匿迹,然而,天地间的一切仍旧如常,就连这水车和磨盘也不曾停顿片刻,仍在吱吱呀呀地转着,声音有些干燥,有些艰涩。

晏千帆的嘴里也有些干涩,许久没沾水的喉咙像是要冒出烟来,他举起水瓢,将手探到窗外,从水车的轮斗中挖出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一会儿,想起这里昨日适才有人投河,水是浸过人命的水,味道便有些非同凡响。

然而,世间的水终究都要汇入一处,只要活着,便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

奇怪的是,即便明白这一点,他仍然孤注一掷地想要另一个人活下去。

终于,磨坊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飞快闪进屋内,一面在背后挂起门栓,一面摘下斗笠。

晏千帆像是看到了饵食的饥鸟,连蹦带跳地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冯大哥,你总算来了!”

冯广生一怔:“居然真的是你,看到留讯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晏千帆道:“留讯的法子是四叔亲自教的,记号也是我们从前使用过的,我绝不会记错。”

“你的眼睛……”

“没事,大夫说了,一时还瞎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双手本来与对方紧紧相握,却又迅速缩了回来,好似被针尖刺痛似的。

冯广生的手上当然没有针,针来自他的心底。

他低下头道:“冯大哥,你若是生气,想要打我骂我,就尽管动手吧,这儿很隐蔽,没人看得见。”

冯广生望着他,眼神很是复杂,许久之后,道:“我看白菊花田里多出一座石碑,是你立的吧?”

晏千帆埋着头道:“对不起,是我擅自给冯叔立的。”

冯广生长叹一声:“你这个人啊,从小就是如此,生了一副白白净净、讨人喜欢的样子,每次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捅了多大的篓子,只要你低头认个错,服个软,我爹就从来不揍你,当然也不会揍安广厦,所以气都撒在我身上,拳头都由我给你们兜着了。”

晏千帆闻言,神情更是苦涩:“对不起,冯大哥……”

冯广生抬起拳头,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锤,沉声道:“抬起头来。”

晏千帆便抬起头。

冯广生凝着他,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相信你没有背叛西岭寨。”

晏千帆渐渐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也渐渐绷紧,而后,像是积蓄已久的大水突地决堤似的,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哭也不是温婉的哭法,而是恣意嚎啕,声音一会儿像是鬼叫,一会儿像是驴啼,别提有多难听。

冯广生皱起眉头,敲着他的脑壳道:“老大不小了,丢不丢脸。”

晏千帆一面哽咽,一面道:“现在安大哥不要我,我亲哥也不要我,我要丢也只能丢自己的脸了,我的脸不值钱。”

冯广生左右一想,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好似潸然落泪的都是懦弱胆怯之辈。

可世间有多少遗憾不能单凭胆识填补,所谓坚强,大都只是装腔作势罢了。世上的莽夫有不少,敢于坦然落泪的倒也不多。

只有心胸坦荡的赤子,才敢哭得这么狠,这么烈。

晏千帆终于哭够了,俯下身把稻草垛里的包裹揪出来,胡乱揉开,递给对方,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冯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冯广生闻到那一捆稻草上浓郁的马粪味,眉头直皱,不大情愿地把表面的杂杆拂去,将包裹层层解开,而后大吃一惊:“这是……莫邪剑?”

晏千帆点头。

“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我从藏剑阁中偷出来的。”

“你偷这个做什么?”

“冯大哥,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要仔细听着。”

*

冯广生的确听得十分仔细。

晏千帆说到一半,他已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拥挤的磨坊里来回踱步,难掩神色中的惊愕,待到一席话毕,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像是被凭空抽干了热量似的。

“你说安大哥有生命危险?”

“是,”晏千帆凝重道,“若非亲耳听见段掌门对兄长提起,我也不敢相信,这武林大会的背后竟藏着如此诡愕的阴谋,获赦的囚徒都被一个头戴青肤獠牙面具的人种下戾毒,倘若拿不到那唯一的解药,不用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冯广生将五指撑在额头上,勉强抬起视线:“难怪,难怪,自从来了瀛洲岛,大哥的表现就很是奇怪。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

晏千帆立刻追问:“安大哥怎么了?”

“唉,他这些天几乎没合过眼,为了挽回西岭寨的名誉,不断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说什么行侠仗义,做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脏累差事,吃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吃的委屈,方方面面都顾了,唯独顾不得自己。从前我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急迫,现在我明白了,他命悬一线,恐怕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晏千帆闻言,神色更是黯然,这些天来他虽不曾离开铸剑庄,但也听说了岛上风云迭起,凶案层出,惨死的官家和船夫,剖腹杀婴的疯子,清光涯和竹林的灭门案……大都与埋伏在人群中的死囚脱不开干系。侠义再大,也大不过生死,为了争得一条活路,多少体面的人抛却尊严,自甘堕落,做出下三滥的勾当,可他知道,这些人里绝不包括安广厦。

他的声音又带了些哽咽:“是啊,安大哥宁死都不肯做有辱西岭寨名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能让他死啊!”

冯广生浑身一震,不由得看向包裹:“所以你才将莫邪剑偷出来?”

“对,”晏千帆重重点头,“当初是我害了他又抛下他,如今我非得救他不可。”

“你打算怎么救?”

“那个戴面具的人不是想要莫邪剑么?我们先用剑引诱他,换取珍贵的解药,而后再集结西岭寨的力量把他擒住,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冯广生眉头紧皱:“你想的太简单,那人既然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敢犯下截囚的大罪,想必不是善茬,对付他岂会像你说的这般容易。”

晏千帆望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做好与他搏命的准备,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怕。”

冯广生不禁一怔:“晏老弟,虽然我相信你的心思,但他恐怕不会领情……”

晏千帆却缓缓摇头道:“他不原谅我也无妨,我害得南疆失守,西岭寨名声扫地,却躲在铸剑庄里苟且偷生,若是换做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一番像是从泥沼里拔出,每个字都异常沉重,湿淋淋地滴着泥浆。冯广生也短暂地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即便你有舍命的心思,他也未必会配合,安广厦是什么人?他不可能赞同你私自窃剑的行径,更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晏千帆苦笑道:“所以我才找到你,冯大哥,你拿着莫邪剑去说服他,不要说是我偷来的,就说……就说是从山贼手里抢来的。”

“这瀛洲岛已经封闭了足足三天,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哪还有山贼,你以为他还活在十年前,像小孩子一样好糊弄吗?”

若是真的活在十年前就好了,三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前方还有广袤自由的天地。

晏千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低下头,倚着墙壁,颓然坐在地上。

没过一会儿,冯广生也坐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道:“晏老弟啊,你还记得当年我混去赌场的事情么?”

晏千帆露出困惑之色。

冯广生眯起眼睛,将视线投向远处,望着窗外转动不止的车轮,道:“那次我们去梁州办事,我第一次瞧见这么热闹的市集,一时没忍住,溜进赌坊里鬼混,你和大哥花了很多功夫才找到我。”

晏千帆一惊:“啊,我想起来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输了大半袋银子。”

“是了,”冯广生点点头,“说来惭愧,那次是我闯了祸,可我却怕受到责罚,所以回去的路上就同他商量,让他帮我隐瞒赌坊的事,只说我把钱都舍给沿途的乞丐。可他说什么不肯替我圆谎,我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做好挨我爹一顿胖揍的准备,一路上都在埋怨他。可我没想到,等我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偷偷把自己的钱袋跟我调换了。”

晏千帆露出诧色:“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那次我侥幸平安无事,倒是他回家之后,承认自己禁不住诱惑,去赌坊快活,把钱袋里的银子都输光了,惹得安叔雷霆大怒。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他唯一一次挨父亲的打。”

晏千帆眨了眨眼,很快又低下头,黯然道:“的确是他做出来的事。”

冯广生发出一声轻而绵长的叹息:“所以啊,像他这般固执又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同意你的办法,就算是我去劝他,他也未必会听。倒是你将莫邪剑偷出来,就像揣着一块烫手山芋,此刻铸剑庄里想必已经炸了锅,若是消息传出来,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打算怎么办?”

晏千帆一怔:“我还没想过。”

冯广生挑起眉毛看着他:“你连后路都没想过,就敢犯下这么大的事?”

晏千帆苦笑道:“我怕自己想得太多,就什么也不敢做了。”

冯广生微微一怔,摇头道:“听我一句劝,现在立刻回家去吧,晏月华是你的亲兄弟,你跟他认个错,他总会原谅你的。往后你安心当你的二庄主,不要再掺和西岭寨的事,我们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晏千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默默地垂下视线,望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

水里的影子到底是谁呢?

他背叛了铸剑庄,打破了自己亲口发下的重誓,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是晏家的人。

可是冯广生与安广厦也不肯将他当做西岭寨的人。

不知怎地,晏千帆想起了外濮大军入侵的那一夜,在火海中所看到的、阿吉临别时的眼神,那一瞥中所流露出的决绝,竟令他隐隐生羡,在侠义与忠孝之间,阿吉选择了后者,选择舍弃私情,枉顾生死,饶是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为祖国而战。可他呢,他半生飘零,左右摇摆,终于落得一事无成,就连舍命的时候都无人领情。

天地广大,他却始终孑然孤独。

房间中央的磨盘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原来是连接磨盘的绞索空转了几天,终于不堪重负,在一声闷响中干脆地绷断,摆脱了磨盘的重负,窗外浸在河水中的车轮好似脱缰野马,骤然加快了速度。

一时之间,水花飞溅,窗外仿佛下起疾风骤雨,车轮的中轴处剧烈摩擦,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好似大雨中响起的惊雷。

晏千帆被这刺耳的声音催促着,突然站了起来。从窗口潲入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浇在他的肩上,脸上,使他看上去仿佛在风雨里走过一遭。

“你干什么?”冯广生在一旁呼喊。

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露出振奋的笑容,道:“冯大哥,我想到了办法!”

*

冯广生也腾地站起身,不顾扑面而来的水花,一把抓住晏千帆的肩膀:“你说。”

晏千帆道:“既然安大哥不愿去,我们便瞒着他,自己去拿剑换药。”

冯广生皱眉:“可你知道那个戴面具的人在哪儿么?”

晏千帆摇头:“还不知道。”

冯广生叹了一声,松开他的肩膀,道:“你这算哪门子办法?你连那人身在何处,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算你侥幸见到他,他也会认出你的身份破绽。你要怎么获得他的信任。”

晏千帆道:“我虽然没见过他,可是世上却有一个长相与我如出一辙的人,不仅亲眼见过他,而且被他信任。”

冯广生一怔:“你是说……替你坐牢的那个傀儡?”

晏千帆点头:“正是。”

冯广生沉默了片刻,眼睛慢慢亮起来:“莫非你知道他的身份?”

晏千帆再次点头:“我刚获救归家的时候,便追着兄长刨根究底地问过,不仅问出了他的身份,连他的去向也问了出来。”

“你能找到他?”

“我打算去找他。我们可以从他的口中问出那个蒙面人的去向,而后我可以打扮成他的模样,将莫邪剑交给那人。倘若我与他的面庞当真十分相像,想必能够再次瞒天过海。”

“慢着,”冯广生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的傀儡也从天牢获赦,想必也和其余死囚一样,被种下致命的毒药,他若想活命,非得拿到解药不可,我说的没错吧?”

“是没错。”晏千帆点头。

“可你方才却说,解药只有一份。你要借他的手救人,可他也想要活下去,到时候你该如何抉择?倘若他为了解药与你反目,你该如何是好?”

晏千帆怔住了。

冯广生长叹一声,道:“你看,你和方才一样,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过。”

“我不会抛弃他的,”晏千帆抬起头,用颇为急迫的口吻解释道,“我和铸剑庄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打算去抢他的命。”

“难不成你要跟他交朋友?”

“我要跟他结盟。”

“结盟?”冯广生哼笑了一声,声音轻慢,像是听了个蹩脚的笑话。

晏千帆没有听出对方的讽刺之意,神色仍旧一派认真,道:“那个蒙面的家伙本来也不是好人,想要莫邪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比武,而是给死囚下毒,任由他们自相残杀,自己躲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瀛洲岛的乱象皆由此而起,所以我们更不能落入他的圈套,而是要联手对付他,揭开他的真面目,再问出解药的来源,解救更多的人。”

冯广生沉下脸,用冷冰冰的声音质问道:“若是问不出呢?”

晏千帆一怔,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似的,用更响亮的声音道:“不会的,再厉害的毒也是人炼的,既然炼得出毒药,就一定也能制出解药。”

冯广生只是摇头:“就算你能制出解药,可若是时间来不及呢?”

晏千帆又呆住了,像是被接连打得,不住地滴着水,有些发懵。失神了片刻,才道:“我还认识一个小神医,医术十分了得,我的眼睛就是他为我保住的,说不定他能解开这毒……”

他的话没说完,冯广生已经摇头连连,于是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末尾几个字终于被沉默吞并。

这番话不仅无法说服旁人,就连说服自己都很难。

他噤住声音,默默低下头。

半晌过后,冯广生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晏老弟,你将人的品格看得太高了,像安广厦那般圣者心肠的人,在世间终究只是凤毛麟角,世上大多数都是庸人,或许平日也乐意行善积德,但在生死面前,拿不出太多勇气。善行善德就像顺风行船,一旦逆了风势,人心根本禁不住考验。瀛洲岛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就是因为蒙面人认准了这一点。要垂死的人们鹬蚌相争。你没有万全的把握,凭什么赢过他?”

晏千帆抿紧嘴巴,牙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就在冯广生的手从他肩上离开时,他忽地抬起头,道:“来不及准备了。冯大哥,你说得对,我也是个庸人,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安大哥死在面前。我会后悔一辈子。”

冯广生因他的话而怔了半晌,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才终于垂至身侧,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些年你尽跟着我们吃苦受累,如今更是成了寨中兄弟发泄怒火的靶子,你为何还要如此拼命。”

晏千帆眨了眨眼,一时陷入语塞,这个问题就像之前所有问题一样,他并未深思熟虑,更无法迅速说出答案。

他在西岭寨的确吃过不少苦,但时至今日,苦难记忆早已淡去,仿佛被海潮冲刷过的沙滩似的,坑洼的沟槛都被抹平,平坦的细沙上,只见稀少却闪闪发光的碎片。

比如凉夜尽头吃过的烤包子的香味。

比如在骑坐在屋顶上所看到的鳞次栉比的屋檐。

比如雪山脚下纤尘不染的湖水、水底镀了一层象牙色的枯木。

比如每一次归途中,散落在山野间的稀疏的灯火。

……

他平凡而荒芜的生命,因着这些寥落却明丽的回忆而泛起熠熠光泽。

“冯大哥,你曾经与我说过,人都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为何而活,就像是柳絮一样飘着,直到进了西岭寨的大门,我才总算踩到地面。你说我虚荣也好,我还想听别人再叫我一次西岭三侠,还想安大哥能原谅我,夸我的好。”

他望着冯广生,吐出语无伦次的话。

诞于离群避世的家系,却醉心于名为江湖的浊梦,岂不是天生就投错了胎,可悲可怜。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生如所愿,许多人也都生不逢时,却安于宿命,在浑浑噩噩中蹉跎了一生。若能发现自己的梦系于何处,如孤鹜趋霞、飞蛾扑火一般奋起勇搏,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逐梦之人,即便落入黑暗也是会发光的。

冯广生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就陪你搏一把。”

晏千帆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了微笑,就像是当年第一次握紧西岭枪,打出一套漂亮的枪法后,洋溢着狂喜与自豪的笑容。

他说:“我们这就动身,去三霄楼。”

“三霄楼是什么地方。”

“赌坊。”

“赌坊?”

“替我入牢的傀儡,原本是个赌徒。只要去赌坊,就一定能找到他。”

*

赌坊藏在镇上最深的一条巷子里,甚至比莺歌楼藏得还要深。

巷子常年狭仄脏乱,飞扬的尘土像是永远也散不尽似的,萦绕在高墙封死的巷底。赌坊的门就笼在这片尘土中,朱漆的色泽已变得黯淡,从近处看,表面挂满了斑驳脱落的痕迹。两条门环也生了一层锈,门环上的铜狮子雕得十分粗陋,半张嘴的形貌非但没有猛兽的威严,反倒像是在打哈欠。

这样一扇粗陋陈旧的门,隔声的本事却很厉害,门扉紧闭的时候,即便站在咫尺开外,也听不见楼内的声音。楼宇足有三层高,却连一块牌匾也没有挂,从外部却看不出任何名堂,四面的窗都紧紧掩着,密不透光,仿佛被封死了似的。倘若有行人走错了路,恰巧经过此地,多半会以为此楼已经废弃,索然离去。

晏千帆当然不会离去,他费了不少唇舌才打听到赌坊的位置,又走了不少脚程,带着冯广生一路寻来。两人并肩站在门口,交换过眼神,各自深吸一口气,两双手将门推开。

潮水般的声音从缝隙中涌出,嘈杂交错,瞬间便将两人淹没。

晏千帆不禁张大了嘴巴——外观状似萧索的楼里,竟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

若非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会相信原来世上竟有这么多嗜赌之人,仅仅是一个瀛洲岛,就聚集了如此可观的数目。

四周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室内只有油灯照亮,光芒颇为黯淡。就在这昏黑的厅堂中,横竖摆满了各式桌台,每一张桌台的赌法都不尽相同,除了最常见的铅骰子,银骰子,铁骰子,还有五木,六博,牌九,各式牌面组合交替,玩出数不清的繁缛花样。更有甚者不满足于赌牌,用盒子装了活物来押注,有蛐蛐斗武,有鹦鹉学舌,甚至有乌龟赛跑,场面看似儿戏,砸进去的却都是真金白银,无辜的畜生虫豸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左右赌鬼命运的筹码。

晏千帆举目四顾,在攒动的人群中认出许多熟悉的身影,大都是武林大会擂台上见过的脸孔,每一个都有大大小小的名头加身,在被擂主击败之前,每个都意气风发,壮志满满,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像是被抽去筋骨,剥下面皮,带着时而亢奋,时而颓丧的神情,彻底沉沦于赌局中。

做庄的,参局的,围观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骰子在碗里撞出哗哗的响动,又叮地一声戛然落定。每一次声止后,都有人雀跃欢呼,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宛入天国,有人如至地狱。极悲与极喜两种境地,就这样被压挤在方寸之间,揉成一团极为粘稠的空气。裹着灰嚣交替浮沉,周而复始,轮回不止。

晏千帆被这空气裹得几近窒息,他皱起眉头,任由周遭的喧嚣穿过耳朵,脑海里留下的却只有冯广生方才的一句无心之言——生死面前,世人大都平庸,大都拿不出太多勇气。

“晏老弟。”冯广生的呼唤将他从神游中唤醒,“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哦,”晏千帆回过神,“我没瞧见他,待我去问问店小二。”

厅堂狭长,店小二就站在尽头的楼梯旁。

他与冯广生一前一后穿过厅堂,因着桌台太过密集,赌徒数目太多,两人只能从人缝中钻来钻去,时不时磕碰旁人的肩膀,踩踏旁人的脚面。起初他还颇为担忧,生怕自己的脸孔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但他很快发现,这些赌鬼全神贯注于赌局中,就算被踩了脚撞了肩也浑然不觉,根本没有功夫搭理他。

就算是阎王爷来割脑袋,赌徒们恐怕也不会离开桌台半步。

偌大的厅堂里,就只有那个又黑又瘦的店小二定睛看他,兴致盎然。

他穿过人群,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榨干了,才终于来到对方面前。他借着昏黑的灯烛打量那店小二的神情,店小二也望着他,面带好奇地搓着手:“二位客官想玩点儿什么啊?”

他摆了摆手,道:“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赵潜呈是不是在此处?”

店小二一听两位是来找人的,脸色顿时冷了大半,不大情愿地应道:“您说的是潜龙先生吧?”

“是赵潜呈。”

“我们三霄楼里的客官,没有哪个乐意用本来的名姓,赵潜呈到了我们这儿,他就是潜龙先生。”

晏千帆没有察觉对方口吻中的不耐烦,倒是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他就在你们楼里了?”

店小二翻了个白眼,食指也同时竖起来往头上指:“他在云霄殿。”

“云霄殿?”

“我们这三霄楼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碧霄殿,二层是琼霄殿,三层是云霄殿。”

这么一座偏僻小岛上的偏僻赌坊,居然自称为殿,还用了王母娘娘给神仙取的名字,仔细想来,实在颇为讽刺。但晏千帆哪里还顾得上深究字眼,单脚一蹬,便要往楼梯上迈:“三楼是吧,我上楼找他。”

“不成,不成,”店小二像泥鳅似的钻过他身边,又黑又瘦的身子往楼梯上一堵,刚好拦住他的去路,“客官啊,我们三霄楼有三霄楼的规矩,您若想要到上一层去,就非得将这一层的庄家都赢下来。否则……我还真不能放您过去。”

晏千帆面露诧色,回身看了一眼冯广生的表情,后者正皱着眉对他摇头。很显然,这些赌局里的名堂,他们两人都不懂。要赢下一层的庄家,实在有些困难。

晏千帆收回视线,又看了那店小二一眼,而后低下头,将手探到袖底,不急不慌地拎出一只钱袋。

他这一次溜出家门,倒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钱袋里鼓鼓囊囊都是银子,袋口没有勒紧,隐约可以窥见诱人的亮光。

他再一次将视线转向店小二,故意把钱袋举到对方眼前,微微晃动,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店小二果真两眼放彩,翻上天的眼珠落回原位,连带着肩膀也塌缩下来,姿势变得恭敬了许多。

晏千帆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把喜色表露在脸上,便见那店小二鞠躬作揖道:“二位贵人,真是抱歉,规矩就是规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例。其实我们这也是为了您好。这第一层碧霄殿里赌的只是钱,坐庄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为陪个乐子,不论输赢,牌桌下都不记仇,但往上层去,可就不一样了。”

晏千帆问道:“往上有什么不一样的?”

店小二眼神一凛,声音也随之一沉,道:“往上可是要赌命的。”

*

晏千帆不禁怔住,在他疏浅的江湖经验里,赌坊自然是赌钱的地方,至于命要怎么赌,他却从来没听说过。

他虽然没听说过,却也能看出店小二眼神中的警示之意,不由得慢下脚步,再一次抬头望向面前的台阶。

许是为了节省空间,这台阶修得很是陡峭,每一级都有半膝高的落差,室内灯火昏暗,台阶尽头隐在一片幽晦之中。

也正是在这时,原本安静的木板忽地震动起来,从缝隙间抖下扑簌的灰尘,毫无征兆地扑面而落,往他的眼睛里钻,使他不得不合拢眼睑,同时伸手去挡。

紧随其后灌入耳朵的是蹬蹬蹬的脚步声,好似被猎人追逐的猎物一般,凌乱中透着急躁。晏千帆顺着指缝窥视,只见同时下楼的有两人,一前一后,从装扮上看,走在前面的是赌客,跟在后面的是店小二。

楼梯旁的店小二瞧见来人,立刻往旁侧闪让,让出一条下楼的路,同时扯住了晏千帆的袖子,用眼神拼命示意对方一同后退。

晏千帆顺势后退,背贴上墙壁,将自己缩成薄薄一块,以便两人从身边通过。

他注意到赌客的右手处被白色的细布包裹,细布卷了许多层,将腕部以下全部遮盖,厚实的表面隐约渗出鲜红色的血痕。

店小二的手里也攥着一团细布,用五指圈住,牢牢捏紧,像是害怕裹在其中之物不慎掉落似的。晏千帆定睛去看,只见血迹斑斑的布料中隐约露出几根发青的指节。

裹在其中的竟是一只人手。

赌客的肩膀与晏千帆相撞,后者刚要开口道歉,对方便投来一道冷峻的目光,眼里尽是怨怒,锋利得像是能杀人一样,硬是将他嘴边的话堵回了喉咙。

还好这眼神只是一瞬,便被紧随其后经过的店小二用身体挡住。后者搀扶着赌客的胳膊,走的却比赌客还要急,时而拉扯时而推搡,迫不及待地将对方往门外送。

晏千帆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人是不是……”后半句因着冯广生警告的一个眼神才咽回肚子。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认出了赌客的身份,正是今日擂台上自己的手下败将之一,这人名曰关野,年纪还不到二十,自创了一套叫做飞叶剑的剑法,虽然中气尚有不足,但招式却颇为凌厉。

本该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身旁的店小二似乎看出他脸上的疑惑,便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您看,方才那位客官就是在琼霄殿赌输了,输掉一只手。”

“……身体发肤,也能拿来当赌资么?”

没等他发问,楼上便又传出一阵笑声,声线嘶哑,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所发出的,可音调却有着青年人一般的轻佻与顽劣,听上去颇为不谐,却也显得颇为独特,令人难忘。

晏千帆又是一惊,他也记得这个声音,属于一个姓吕名顽的刀客,同样是他在擂台上的手下败将之一。这吕顽年过五旬,头发斑白、性子却如小孩一样疯怪,刀路也极尽奇诡,为了击败他,晏千帆着实花了不少力气。

店小二再一次凑到晏千帆身边,解释道:“您听见了吧,方才发笑的这位,就是赢了赌的主顾,他二话不说,拔出一把亮闪闪的金刀,当堂砍了输家的手,那场面真是……哎呦……光是清理血迹就得用上几桶水……”

晏千帆怔怔地看着关野被丢出门外,吕顽的怪笑还在耳畔回荡。他皱眉道:“这两人想必已经结下仇怨。”

店小二点头附和:“是啊,输家分明是后悔了,等赢家出了赌坊,恐怕免不了要被寻仇。”

晏千帆猛地转向对方:“你们明明知道后果,为何还要纵容他们用手足当赌资?”

面对这般义正言辞的质问,店小二的五官都快扭成一团:“哎呦,您这可是冤枉我了,那两位爷开赌之前,我真的好言相劝了啊,就像此刻我劝您不要上楼一样。”

晏千帆愣在原地。

店小二挑了挑眉毛,道:“沾赌可不比沾酒,从来没有浅尝辄止这一说,赌局从来都是越大越快活,两位爷你情我愿寻快活,我们做下人的还能拦着不成?说句不入耳的话,我们三霄楼只管把客官伺候得快活似神仙,至于人间的恩怨,我们是概不过问的。”

晏千帆无言以对,他这时才隐隐觉得,自己实在太小瞧了这片江湖中的混沌,小瞧了江湖中浮浮沉沉的人心和欲念。

凡人想要神仙般的快活,却又不想承担人间的苦痛,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金刀剁掉去的手仿佛生自他的胳膊,杯口粗的伤疤阵阵作痛。

店小二见晏千帆沉默不言,勾起嘴角,得意之中似乎带着些鄙夷,道:“客官,您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方才那两位还只是在琼霄殿赌,那位潜龙先生可是在三楼云霄殿稳稳呆了好几天……我劝您还是别去招惹他,大好时光何苦在这里蹉跎呢。”

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看起来像是倾尽了毕生良心,才说出这么一番规劝的话。

一直从旁沉默的冯广生也开口道:“晏老弟,我们还是暂且离开,再想别的办法吧。”

晏千帆再次抬头,视线投向晦暗的楼梯尽头,仿佛那是一条长而深的甬道,尽头藏着一线光明。

他活动僵硬的五指,伸进钱袋里,捻了一块碎银,慢慢放进小二手心,而后抬头道:“带我去赌桌。”

店小二接过银子,嘴角慢慢咧起,直至脸上乐开了花:“哎呦,客官您真是……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就不拦了,都说这摸过金银的手赌运都旺,祝您旗开得胜,步步生花。”

冯广生是一脸严峻,抓住晏千帆的肩膀,低声问道:“你小子真的有把握么?”

“没有啊。”晏千帆留下一个苦笑,转身跟着店小二的脚步,往赌桌走去。

冯广生只能跟随他的脚步。

店小二凑到一张桌旁,对众人一通低语,人群便分开一条路,腾出一个空位,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新入局的赌客,眼底流露出各式各样的神色,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暗含期许。这些不加掩饰的视线让晏千帆感到阵阵发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肩膀,把头往五颜六色的染缸里伸。

“客官,这边儿请。”店小二的笑容格外明媚。

晏千帆硬着头皮落座。

*

晏千帆刚刚落座,便觉头上一昏,一阵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好似被沾满泔水的抹布蒙住鼻子,滋味别提有多难受。

这三霄楼虽有个神仙般的名字,环境却比人间还要污糟得多,由于常年封闭门窗,清风被隔绝在外,赌徒进进出出,留下许多浊气,使空气变得异常粘稠,桌椅也散发着湿霉的潮气,桌上摆了成堆的碎银,在许多人的口袋里辗转过,又黑又脏,汇集了五湖四海的汗臭。种种味道揉在一起,好似重锤似的捶打着晏千帆的头脑。

偏偏赌桌上除了银子之外,还摆满了酒杯。赌徒大都嗜酒,赢了要狂饮,输了也要猛灌。却对酒的好坏全然不挑剔,只求一醉。所以赌坊中预备的也都是劣等浊酒,非但没有酒香,反倒散发出阵阵酸嗖。

晏千帆尚未开局,脸上就已褪了血色,变得异常苍白,似乎随时都会昏过去。

他强迫自己聚精凝神,视线望向桌对面的庄家。

庄家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面相慵懒衰颓,歪歪扭扭地陷在木椅中,半闭的眼底带着睡意,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铅质骰子,时不时打个哈欠,似醒非醒。直到听见木椅挪动的声音,才微微抬起眼皮,打量着新来的赌客,目光从晏千帆局促的脸上扫过,一直扫到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

晏千帆也借机打量对方,两道视线仿佛拉在一根绳上角力,对方越是沉着,他便越是慌张。这庄家想必见多识广,不比那见财眼开的店小二,对他的钱袋无动于衷,只是拉长了声音,问道:“客官是要赌大还是赌小?”一面说,一面从手底拨出两枚骰子,扔进一只瓷碗。

碗口倒扣,好似一个无底洞,将骰子罩进黑暗中。庄家用手心压住碗底,晃动手腕,碗口便随着手腕一同摇动,速度不快不慢,刚好够那两颗骰子在碗里翻滚,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晏千帆盯着庄家的手,

与此同时,数道目光落在晏千帆身上,似乎在无声地催促。

晏千帆抹了抹手心的汗,从钱袋中摸出一把碎银,押在桌上,道:“赌小。”

庄家瞧见银子,立刻收拢五指,把碗揭开,低头看了一眼:“噢哟,巧得很。”

两只骰子各自晃了晃,先后停在四的位置,稳住不动了。

巧归巧,但晏千帆却押错了注。庄家用极熟稔的动作伸出手,把他方才捻出的银子拨到自己面前,而后再一次扣住碗口,边摇边问:“赌大赌小?”

四个简单的字眼,却像催命的号子一般,钻进晏千帆的耳朵。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上赌桌,也是第一次尝到赌博的滋味,眼前这小小的桌台,仿佛比刀山火海还要凶险,哪怕身处刀山火海,他仍旧可以抓紧手中的长枪,将胜负牢牢握在掌心。但只要在这赌桌旁坐下,他便将命运交到了旁人手里。

枪法可以学,胆量却是学不出的,他的手心又蒙了一层细汗,心中鼓擂不止。

对面的庄家见他久久不语,似有些不耐烦,脑袋从左边歪向右边,催促道:“客官,下注了。”

晏千帆再度把手伸进钱袋,这次摸出的碎银比上次还要少一些,轻轻地放在桌前,道:“赌小。”

庄家的手扣在碗上没有动,沉色却骤然一沉,慵懒的眸子忽地锐利起来,将刀尖般的视线投向他。

晏千帆觉出不对,目光在他身上晃了晃,问道:“我已经下注了,你怎么不揭?”

对方眉头一皱:“客官,你该不是在耍我吧?”

“哪里,我是诚心来赌的。”晏千帆不假思索地回答,话音落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也的确把周遭的赌徒都逗笑了,只除了冯广生,冯广生的脸色更黑了一层,站在他背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赌徒们一边笑,一边讥言讥语道:“你拿着满满一袋银子,却只押这么一点,还有脸来三霄楼,不如村口跟小崽子玩石头吧。”“还以为来了个世外高手,原来是只缩头乌龟,若是赌不起,就把位置让出来。”

晏千帆心下一横,解开钱袋,将半袋银子倾倒在桌上,往前一推,道:“赌大。”

庄家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先瞥了一眼灿灿发光的银子,又移到晏千帆苍白的脸上:“改主意了?”

上挑的尾音毫不掩饰讥讽的意味,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晏千帆用更高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赌大!”

庄家立刻揭开碗口,碗沿上仿佛拴着一根吊绳,另一头牵着晏千帆的鼻子,后者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探头往碗中望去。

两只骰子分别停在一和三。

又输了,他颓然坐回椅子,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面前的银山往怀中拨,不知怎地心下一紧,伸手去拦。

赌徒们的笑声更响了。

此时的晏千帆尚不明白,赌桌也是一种擂台,较量的不是武功,而是定力,比赌输更丢人的是输不起。

他的手伸到半途,又缓缓缩了回来,一半是因着残存的理智,另一半是因为冯广生在背后扯他的肩膀。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听到周遭的嘲笑声,顿时面红耳赤,额头冒汗。

偏偏议论声中混入一句分外刺耳话:“哟,这位不是铸剑庄的晏少爷吗。”

他的脖子犹如被绳索勒紧,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一旁的冯广生已经黑了脸,咬着牙根低声道:“这帮龟孙子欺人太甚,我要动手了!”

晏千帆猛然惊觉,一面压住他的手,一面转向他,摇头道:“万万不可。我们是来结盟的,倘若真的砸了人家的场子,还哪有盟可以结。”

冯广生捏着拳头道:“可是你我都不会赌,要怎么才能斗过这帮无赖,见到那姓赵的?”

“这……”晏千帆语塞。

对面的庄家已经失了耐心,一面摆手,一面高声赶人:“不赌就让开,下一位!”

“下一位是我。”一只手掌腾地压上赌桌,将那两只骰子震得跳了起来,也将一排酒杯中的浊酒震出一阵波纹。

晏千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转过头去,刚好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好妹妹,看来是遇到麻烦了,要不要哥哥帮你啊?”

*

晏千帆带着满脸错愕张开嘴巴,声音却像被一团胶水粘住似的,滞在喉咙里。

在他沉默的片刻,周遭的人已经替他把话说出了口。

那些赌徒指着嚣张的来客,纷纷惊道:“是柳红枫?”

柳红枫耸动肩膀:“奇也怪哉,我在赌坊的名声有这么响亮吗?”

他的言语虽然谦逊,行动却截然相反,在晏千帆受惊起身的时候,他像螃蟹似的两脚一横,挪到桌台前,毫不迟疑地占据了后者的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晏千帆张着嘴巴打量他。

他的身形原就瘦削,挤在人群里更显得小,脸上的五官原就很淡,笼在晦暗里便又浅了一层,就连脸颊和眉眼的棱角都被昏黄的灯烛融了去,两团阴影堆在眼窝,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倦意,肤色苍白得好似浮了一层面粉,使他看上去远不如平日精神。

但奇异的是,这人落在这片浑浊喧嚣、宛如一滩泥浆似的赌坊中,却偏如鹤立鸡群,庸常闲淡的气质凸显无疑,叫人看不穿,猜不透,只是很难移开视线。

有一类人,天生便懂得如何成为焦点。

晏千帆总算回过神,弯下腰凑到柳红枫身边,贴着后者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兄长派你来的吧?”

柳红枫勾起嘴角,反问道:“你怕我是你兄长派来抓你回去的?”

晏千帆脸上一僵。

他知道铸剑庄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而他将莫邪剑藏在磨坊里,拿着全部家当来到三霄楼,实在是自断后路、孤注一掷的行径。

恐惧就像上的白墙上的污点,哪怕只有小小一块,一旦注意到,便很难将它从眼前抹去。晏千帆的视野里钻进一个污点,方才生出的一丁点侥幸很快便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柳红枫望着他忽白忽青的脸色,终于轻笑出声,转过头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放心吧,我只是来赌坊寻乐子,刚好瞧见你,并不是来捉你的。”

晏千帆先是一怔,随后长舒了一口气,一面抚胸,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能帮帮我么?”

柳红枫耸耸肩膀:“这得看你信不信得过我。”

“你很会赌么?”

“不敢自夸,只是我这个人的运气一向不错。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直接押注在我身上。”

冯广生就在晏千帆背后,当然也听到了两人的话,正欲制止,便见晏千帆先行一步,把装银子的袋口勒紧,整个推到柳红枫的手里。

他虽咬着牙,指尖也隐隐发颤,但动作却是全无犹豫的。就连柳红枫接过钱袋的那一刻,也不禁因他的果敢而怔了一怔,手捏着钱袋滞留在空中,仿佛在掂量袋子里的分量,隔了一会儿才说:“钱果然是好东西,只消掂一掂就叫人心情愉快。”

柳红枫虽然愉快了,但坐在桌对面的庄家却不太愉快,拳头将桌台敲得叮当响,不耐烦地催促道:“要玩就玩,不玩就滚,我们赌坊可不是给你们喝酒聊天的地方。”

柳红枫转向他,微微欠身,状似致歉,口中却道:“你们这里的酒太臭,我是不会喝的。”

庄家露出怒容:“你再说一遍!”

柳红枫没有再说一遍,只是伸出手,越过半扇桌台,压在对方的腕上,让那只不住捶打桌面的拳头停住,而后在重归安静的世界里开口道:“老兄息怒,我不会占用你太多功夫的。”

说罢,他用另一只手熟练地解开袋口,把袋中所有的银子悉数倾倒在桌台上。见庄家愣住不接,又主动立起手背,把银子堆成的小山推往对面的方向。

真金白银发出的灿光,比什么都惹人注目。

晏千帆看在眼里,脸上已是一副呆傻的神色,脑袋僵硬地转向一旁,试图征询冯广生的意思,却发现后者比自己还要震惊,张成圆形的嘴巴里已经吐不出半个字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柳大哥,要不你……慢一点……”

柳红枫挑着眉毛道:“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晏千帆的脸都绿了,如果说方才坐在赌桌旁,他的心情宛如在密集的箭雨中穿行,那么此刻,他只觉得一把铡刀已然架在脖子上。

周遭的人群也安静下来,静观其变,只有庄家忙碌着,摇骰子的声音异常清晰。

柳红枫听得漫不经心,食指和中指不时轻敲桌面,像是为了排遣无聊似的,直到叮叮的撞击声停住,才吐出两个字:“赌大。”

晏千帆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又向前凑了一些,目光越过柳红枫的肩膀,迫不及待地窥探揭碗后的结果,却又怕看到放在一旁的银山,所以眼睛只是牢牢盯着碗底一处,眼眶瞪得又酸又疼。

柳红枫却连看也懒得看,只是抱着胳膊坐在一旁,仿佛早就知道结果似的。

两只小巧玲珑、不起眼的方块,系着晏千帆重若千钧的心思,在碗沿的阴霾中摇晃几下,终于停稳不动了。许多眼睛凑上来,几乎在同一时刻看清了朝上的两面数字。

其一是五,其二是六。

晏千帆不顾一切地兴奋出声,反身抓住冯广生的肩膀,像摇骰子似的摇晃。

他的举动并没有引来太多瞩目,因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柳红枫的身上。

围观者都是多年的赌徒,他们当然明白,赌博和世上许多事类似,押进去的风险越大,赢回来的报酬就越多。

柳红枫方才押进去的数目,已经超过了他们很多人的身家。随后又在顷刻之间,得到了成倍的回报。

他们眼中的羡嫉之情已经遮掩不住,如暴风雨一般倾泻而出。

柳红枫置身暴风中心,却安然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把两堆银山拢在一起,仔细收进口袋。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像是很享受这个过程。

除了晏千帆之外,仿佛每个人都想与他交换位置。

晏千帆终于放开同伴的肩膀,转而望向救命恩人,眼底的崇拜之情又深了一层。

柳红枫扎好袋口,总算心满意足,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走,我们去下一桌。”口吻不像是去赴赌,倒像是去乡野间嬉游。

晏千帆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柳红枫站在第二张赌桌旁。

晏千帆紧随其后,脑袋刚刚从人群中露出,便被桌台上的牌九闪花了眼,32张牌呈片状长方形,质地坚硬,黑色的漆彩有不少磨损,是常年使用的缘故,表面用铜箔烫着各不相同的点数,形状弯弯曲曲,在外行眼里好似一本繁缛的天书。

繁缛的不仅是牌面,还有玩法,牌九的规则比骰子要复杂得多,包含庄家在内,每局参赌的人数有四,赢家自然大赚,而输家之间也有输多输少之分,自然比一对一的赌局更加刺激跌宕。每张赌桌后方除了庄家坐台之外,还有一名帮闲,专门负责点牌,洗牌。

晏千帆到来时,一局接近尾声,帮闲一面用流畅的动作发牌,一面高声吆喝,煽风点火,将原就扑簌迷离的局面烘吵得更加热火朝天。晏千帆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余牌,试图学习其中的门道,没过一会儿,便听到帮闲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席间有一个人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另有一人双手怒拍桌台,腾地站起身,把钱袋扔在大笑不止的赢家面前,骂骂咧咧地离了席。

一场赌局落幕,从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输家黑着脸,一言不发地钻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可这般强硬的态度,也只换来一阵露骨的讥嘲。

帮闲和庄家端坐在台后,也不插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洗牌,直到众人骂够了,骂得口中畅快、心里舒坦了,才挥起手吆喝道:“适才有只乌龟赌不起,拍拍屁股跑了,还有没有哪位英雄来顶替他的位置。”

立刻有人跃跃欲试。

晏千帆瞧着赌徒们争先恐后的身影,只觉得背后发寒,谁知道此刻的英雄会不会变成下一只乌龟,从春风得意到满盘皆输,也只需要片刻的功夫。偏偏有人选择亲上眼睛,如飞蛾一般往火上扑。

若非形势所迫,晏千帆只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赌坊半步。

在他皱着眉,黑着脸,面色如海边的礁石一般严峻的时候,柳红枫却是一脸从容,好似从天而降似的,抢在几个赌徒之前,飞快占据了空缺的位置。

这人刚一落座,便将满满一袋银子扔在桌上。

银子的分量重,着陆时发出一声闷响,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声。人群陷入寂静,就连帮闲都吓得呛了一口酒,抚胸平复片刻,才开口问道:“您打算把这些都押上?”

“都押上。”柳红枫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赌桌大约是世上最精准的天平,有人笑得多灿烂,便有人哭得多惨烈——晏千帆很快见识到了这一点。

一局过后,帮闲的脸色已经白了,弯腰趴在桌上,将柳红枫亮出的牌型反复确认几遍,才用磕磕巴巴的声音道:“丁三配二四,这是天对至尊宝啊,看来三霄楼今个有高手驾临,来,请您喝酒。”

柳红枫嗅到那股味道,鼻根先是皱成一团,而后做了个承让的手势:“我不渴,留给另外两位朋友吧。”

他所说的另外两位“朋友”可没把他当朋友,反倒用饱含怨怼的视线望着他,方才因着他押了大注,两人也只能陪同加码,此刻却落得惨败,只能哭丧着脸把自己的银子推到对方面前。

晏千帆瞪大眼睛,眼睁睁地又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在自己的钱袋旁堆了起来。

似乎意识到自己绿叶衬红花的处境,两个输家顾不得面子,交了钱便莘莘离席,不再奉陪下一轮。帮闲扯着嗓子吆喝了一阵,竟没有一个新人应声上桌。

桌旁的柳红枫已经收完了银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道:“若是没人继续,我就去下一桌了,毕竟我朋友的时间很是宝贵啊。”

晏千帆适才从惊心动魄的体验中回过神,抬头一看,一楼还有黑压压十几桌,就算柳红枫逢赌必胜,如此下去,想要赢遍一层楼也不知要多少工夫,余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他搭救安广厦的命。

他输得起自己的钱,却输不起别人的命。

他正发愁,却见方才那又黑又瘦的店小二钻过人群,忙不迭地来到柳红枫面前,凑到后者耳畔低语一阵,后者也点点头,应了一声“好。”而后转向晏千帆,手指一挥,“随我上楼去吧。”

晏千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红枫沿着店小二分出的路,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冯广生拎起桌上的两袋银子,用胳膊肘将晏千帆的脖子一挽:“怎么还傻愣着,快走啊。”

通向迷雾的茫茫的台阶,却被一团火红的影子照亮了,就连那狭窄处蹬蹬的踩踏声,也不再显得突兀刺耳,反倒透出令人振奋的讯号。

晏千帆赶了两步,追在柳红枫背后问道:“方才店小二同你说了什么?”

柳红枫偏过头,学着店小二的口吻道:“这位爷,您上楼去吧。再这么赌下去,小店的家底都要输光了。”

晏千帆一怔:“原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我赌赢每一桌。”

柳红枫道:“赌坊就像是森林,你看那些兽中之王,并不是随时都在撕咬,它们需要的是适时展示自己的爪牙,让同类再也不敢招惹它。”

“哦。”晏千帆露出了然的神色,像个乖学生似的连连点头,“柳大哥,你真厉害啊。”

“那是自然。”柳红枫应道,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被周遭更加深沉的黑暗所盖过,没有人察觉到。

二楼的琼霄殿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晏千帆当然不会忘记,方才有一个人在这里被砍断了手,但当他四周环顾,却辨不出哪里才是惨剧发生的场所。血迹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就连残留在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也被更加明显的香气所代替。

狭长的房间里,每隔一段便摆设有香炉,冒出微紫的熏烟,使室内笼罩在缭绕在一片云雾之中,就连头顶的房梁都变得模糊不清。

晏千帆很快嗅出琼香的气味,这是在沉香之中极为珍贵的品类,香气馥郁纯厚,隐隐透着辛辣,侵入肺脾,化作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浓烈味道。

只有这般侵略性的香气,才能镇得住血腥。

二楼琼霄殿的人数,也比一楼碧霄殿要少得多,寥寥数人分坐在各处,有的傍着桌,有的倚着墙,大都有酒壶伴身,百无聊赖地等待新的赌局开场。

店小二似乎对这些主顾有些惧意,将三个新人撇在楼梯口,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去。

第一个出言相迎的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者。

吕顽。

晏千帆当然记得此人,这冥顽的老头方才用一盏金刀,砍断了“飞叶剑”关野的手,也断送了本该似锦的前程。

吕顽脸上还带着胜利的余韵,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飘在云端。

“这不是声名鹊起的枫公子?好端端的金玉良才,怎么会来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

“您这话未免狭隘了,”柳红枫微微一笑,道:“金玉良才也是要找乐子的。”

吕顽眯起眼睛:“找乐子自然应当,只怕不小心丢了手脚,良才可就要变废柴了。”

晏千帆只觉得胸口一热,没等柳红枫搭话,便拦在对方身前,高声道:“要押就押我的手脚吧。”

*

吕顽露出诧色,将目光移到晏千帆的身上:“哟,这不是差点成为良才的晏少爷么,失敬失敬。”

晏千帆面对擂台上交锋的对手,自知无法再瞒住身份,便绷着脸答道:“是我。”

吕顽慢慢勾起嘴角,干哑的叽笑声从狭窄的喉咙缝里挤出来,听上去有些鬼祟:“看来老天有眼,把一雪前耻的机会给我送到眼前,我得好好珍惜啊。”

晏千帆不再理会吕顽的挑衅,转而将征询的视线投向柳红枫。

柳红枫毫不与他客气,只是带着与方才别无二致的神色,用平淡的口吻问道:“行啊,你是想押手,还是想押脚?”

晏千帆倒犹豫了片刻,只觉得盖在绷带下的一只残眼隐隐作痛,另一只虽然完好无缺,但也以不自然的方式紧紧绷着,眼圈发黑,眼眶上青筋凸起,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设想着腕部被金刀斩断、鲜血飞溅的场面,只觉得两眼发黑,他的视线转向脚尖,停顿了片刻,抬起头道:“就押手吧。”

留下完整的双脚,至少还能走路,救下安广厦的希望便多出一分。

柳红枫点头应过:“好。”

吕顽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听他发话,便如路边捡到意外之财似的,拍手叫好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有情有义,果真令人钦佩。只是待会儿可千万别反悔。”

没等晏千帆开口反驳,柳红枫便替他答道:“放心吧,不会反悔的。”

说罢,便在吕顽对面端坐。

冯广生一把扯住晏千帆的肩膀,贴着后者的耳朵厉声道:“你疯了吗?”

晏千帆摇了摇头,道:“我想好了。”

冯广生又气又急,隔着缭绕的紫烟盯了他半晌,终于叹息道:“你这臭脾气,果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晏千帆一怔,仿佛在这片朦胧的烟雾中飘回了从前,从前安广厦似乎也常常如此训斥他,只是训斥的口吻中带着几分骄宠,倒令他洋洋得意起来。

“嘿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他嘻嘻笑着,仿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西岭三侠。

“冯大哥,我一定会救下安大哥,然后我们就用今天赢下来的银子,盖一座新的西岭寨,重新来过。”

“傻小子,”冯广生摇头道,“这点银子怎么够。”

“重新来过”四个字说得轻巧,可江湖中哪有许多机缘留给声名扫地的人,别说是倾尽钱财,就算赌上性命,恐怕也远远不够。

只是小小的希望一旦冒出个尖儿来,就再也不忍下手去掐了。琼香点燃的火光隐在一片昏黄黯浊中,化成许多橙红色的点,摇摇晃晃,晃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景致,闭塞的旧楼仿佛真的升上寰宇,化作天际的宫殿,在这里,死灰也能复燃,破镜也能重圆,即便是被一场大火烧尽的家园,也能回到从前生机勃勃的模样。押上手足所换来的希望就悬在眼前,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纵身扑去。

他用仅存的眼睛紧密注视着两人的牌局。

牌桌上风云变幻,令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就像一个不通武艺的门外汉旁观高手过招拆招,脑子全然跟不上眼睛,只能从吕顽的神情来分辨局势。吕顽的脸越绷越紧,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鼻尖上的绒毛扇动,将短促急躁的呼吸暴露无遗。

晏千帆按着自己的手腕,将所有的念头悉数放空。

最后一张底牌翻开的那刻,吕顽拍案而起。

晏千帆有些懵懂地睁大了眼睛,偏过头时,刚好迎上冯广生的视线,后者正大笑着看向他,一双粗劲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晃,他才缓缓地放松了手指,也松开紧绷的心弦。

又是柳红枫赢了。

吕顽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腾地站起身,碰倒身后的椅子,引出一声闷响,随后他又将手中的牌重重地摔在地上,让更洪亮的脆响取而代之。

骤起的噪声响遍了琼霄楼。

柳红枫弯下腰,将吕顽扔下的底牌拾起,用手掌擦拭干净,而后迎上对方的眼睛,在尖刺般的视线中微微欠身道:“吕老先生,论资排辈您排在我们三人之前,我斗胆问一句,您不打算反悔吧?”

吕顽一怔,拱起下巴道:“谁说我要反悔。区区一只手罢了,让给你也无妨。”

柳红枫将底牌重新摆回桌面,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吕顽攥紧五指,抬起左手,缓缓向前伸出,脸上仍带着迟疑的神色。柳红枫并不催促,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茫茫紫烟中浮起一阵异样的躁动。

晏千帆适才从狂喜中回过神,便听到周遭的异响,鬼祟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来,使他生出一种深入敌阵的错觉,不自觉地摆出防御之态。

然而周遭并没有敌人,只有栖身在琼霄殿的赌徒,他们方才一动不动,此刻却忽地从萎靡中清醒,带着半梦半醒的神情,将赌桌团团围住。

晏千帆很快发现,这些人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在赌局中落败的吕顽。

柳红枫和吕顽的赌局本来与他们全无干系,可他们却像是嗜血的恶鬼一般,循着腥味纷至沓来,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吞食旁人的骨肉,以填补自己饥渴的胃袋。

许多双手从黑暗中伸出,在一阵叽叽嘻嘻的笑声中,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吕顽的肩膀。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吕顽顿失冷静,来回摇晃着手臂试图挣脱,然而,后颈却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掌,干裂发皱的嘴唇中喷出一口白沫。

晏千帆背后生寒,只见这鬓发斑白的老者被钉在桌面上,虾米似的弓着腰,脸颊被冷硬的木料咯得变了形,胸膛仿佛被楔子穿透,动弹不得,几双强有力的手臂扭着他的胳膊,强迫他的手臂沿着耳侧向前递出,刚好递到柳红枫的眼底。

冯广生就站在柳红枫身后,目睹了众人自发而为的暴、、、行,皱眉道:“真是一群食腐的蛆啊。”

晏千帆虽未说出口,但神色中同样流露出厌恶之情。

方才的一番喧闹,将赌桌附近的紫烟驱散,晏千帆也得以看清这些赌徒的面目。他们的衣着虽然比楼下的赌徒更体面,但身上却都有残缺,有的缺了耳朵、鼻子,脸庞好似画歪了的图画一样令人难受,有的缺手缺脚,走起路来又瘸又拐。尽管如此,神情却不像是受伤的病患,反倒比楼下的赌徒还要狰狞得多,恶毒得多。

他们制伏了吕顽,就像是赢了一场胜仗似的,满面红光,七嘴八舌地催促柳红枫用刑。

吕顽被斩断手脚,对他们而言全无益处,他们只不过以吸食别人的不幸为乐,因此才聚集在此处,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牺牲者。

若非亲眼所见,晏千帆实在难以相信,这些烂泥般的禽兽竟也同他一样,浸在同一片江湖中。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命是这样赌的。”

面对一张张沉湎于快乐的脸庞,他突然觉得愤恁难当,在西岭寨外为保卫南疆临寒奋战、苦苦支撑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在纸醉金迷中流连忘返,轻掷生命呢。

人生之苦无边无涯,只是为了所谓极乐,便能够将灵魂与尊严也一并押上赌桌吗。

一柄金刀适时递到他的眼前。

是吕顽的刀。

柳红枫将这柄刀缴下,转身递到他的手心:“既然你这般愤怒,不如你来动手吧。”

*

赌徒们看到晏千帆伤了一只眸子,便将他视作自同类,投向他的目光中更加多出几分狂热。

晏千帆在众目睽睽下,接过柳红枫递来的刀,沉甸甸的分量抵上手心,使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低头打量,细密平整的皮鞘表面缝入了金丝镶线,皮革的质地陈旧,更加衬托出金线的光泽,鞘底隐约露出一截刀锋,冷铁质地厚重,色泽偏黯,只有刀刃处极薄,也极锋利。

这是一柄很有年头的刀。

它没有名兵利器的品格,与晏家铸剑阁里的珍藏相比,选材的质地,锻造的手法,都粗糙得不值一提。但它的锋芒却很出众,并非靠着工匠的锤炼,而是凭借经年累月的斩杀砥磨才得来的。

能够滋养刀锋的只有鲜活的血肉,每个枕在刃上过活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在方才,它刚刚斩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因而刀光也比平日更灿烂。它没有显赫的出身,泯然于众,只是靠着割开数不清的伤口,掠夺数不清的生机与希望,才变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晏千帆再一次打量吕顽,他见过的老人虽有很多,但落入如此凄惨境地的却不多,而在凄惨的境地中仍旧不改乖戾顽冥的,唯有眼前这一个而已。

吕顽受制于人,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只剩下嘴巴,于是他的嘴巴快速翕合,吐出极肮脏不堪的词句,咒骂着身边这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言语之污秽,就连柳红枫也忍不住皱眉。

尽管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仍旧无法掩盖吕顽手上的颤意。

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黯淡的皮肤上带着褐斑,骨节突出好似鸡爪一般,在扭曲中微微抽动。

他的眼睛浑浊,脸上的皮肉松懈,脸颊在挤压中变形,皱纹贴着桌面层层堆叠,浸在嘴角喷出的唾液里,实在难看至极。

若非口中不住吐着污言秽语,他看上去就只个无依无靠、惨遭欺凌的老者。

但晏千帆不会忘记,吕顽就在不久前犯下恶行,将一个青年人的手活生生地砍下,断送了后者的前程。

可晏千帆又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砍断这只苍老的手,这人往后该如何过活。会不会受尽欺辱,横死街头。

两股念头拧作一团,相互拉扯,最终把晏千帆身上的力量消磨殆尽。

他持刀的手垂落到身侧,转向一旁,道:“柳大哥,算了吧。”

柳红枫没有立刻发话,吕顽却抢着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反悔不成?”

晏千帆不禁一怔。

吕顽啐了一声,用方才咒骂般的口吻道:“你今日若是敢反悔,往后我走到哪儿便骂到哪儿,只要我活一天就骂你一天,我骂你一辈子。”

晏千帆也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伤你罢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吕顽闻言,放声大笑,一直笑得浑身抽搐,周遭都露出愕然之色,才终于停住,用嘶哑却清晰的声音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老子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赌博的材料,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进赌坊,就算你侥幸赢了我,早晚也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晏千帆断然没有料到会被这人戳中痛楚,当即怒喝道:“满口胡言!”

吕顽笑得更凶了:“哈哈哈哈,你还有心思可怜我,我看你比我可怜得多。”

晏千帆脸色一沉,手中的刀陡然出鞘。

刀刃很沉,常年的把持让刀柄也有了形状,落在陌生人的手里难免别扭。仿佛在大声宣告它的主人最后一丝残留的骄傲。

吕顽也勾起嘴角,同时阖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面目忽地没有那么可憎了,而其他人被他咒骂后的怒意也如紫烟一般散去,留下几分敬意,几分悲哀,几分属于是同类间的、澄澈无拦的惺惺相惜。

就算化成烂泥,也终有留有一丝无法动摇的尊严。

刀锋骤落,一阵疾风贴着吕顽的手腕擦过,尖锐好似毒虫蛰咬,但痛楚转瞬即逝,并没有留下持久的伤痕。

刀尖没有割断吕顽的手腕,而是稳稳地扎进他手旁的牌面上。

吕顽睁开眼,视野中出现了一张裂成两截的扁木,漆色乌黑,正是害他输掉的一张底牌。

他睁开眼,手指微微抽搐。

他的拇指上原本挂了一枚扳指,也和他的金刀一样上了年头,平日里用一根鞭丝与刀环拴在一起,借助扳指,便可以使用投掷往复的刀法。这是他琢磨几十年才练出的本领,虽是旁门左道的招式,却已练得炉火纯青,成了傍身的绝技,因而扳指戴在拇指上,也有十几年没有摘过,杂质密布的劣玉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碧绿发亮,隐隐透着油光。

此刻,这碧玉扳指代替他的手指,咔嗒一声从正中纵裂,断成两条半弧,落在他的手边。

他趴在桌上,眯起眼,视线刚好对上半截扳指整齐的裂缝,缝隙好似切割打磨过一般,没有半点凹凸棱角,也和原本的表面一样平整油滑,浑然一体。

一个人该有怎样的功夫,才能用一把不称手的劣刀,使出如此精湛的刀法。

吕顽望向晏千帆的眼神终于变了。

晏千帆收了刀,迎上吕顽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来赌的,所以也不必恪守你的规矩,既然我赢了,你若是不服,尽管出手对付我。”

吕顽无言以对,不仅如此,就连钳着他手腕的赌徒也纷纷将他松开,自发地向后退开,纷纷沉默不语。

只有伺候在角落里的店小二忙不迭地冲上前来,费了吃奶的力气,将吕顽从桌上搀起,而后低声道:“这位小爷菩萨心肠,你还不赶紧低头谢恩。”

“谢个屁,”吕顽甩了甩僵硬的胳膊,仍是满脸不快,“他分明是在侮辱我。”

店小二见他态度不客气,登时也黑了脸:“哎呦你这个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说你赖在三霄楼里多久了,欠下的赌债不求你能还上,可你还要招惹祸端,节外生枝,不砸我的生意就不罢休。究竟是谁的赌品不好,你心里没数吗?”

吕顽瞪了对方一眼,似乎无言以辩,只能快步走到晏千帆身边,从后者手里抢过佩刀,怒而离去。

店小二草草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晏千帆面前,鞠躬道:“这位爷,您别与老人家计较。”

“无妨,”晏千帆道,“本来就是我的朋友赢了赌局,随他如何说道,我不会介怀。”

店小二陪上笑脸,点头哈腰:“听说您想上楼去玩?我这就带您和您的朋友上去。”

晏千帆没料到胜利来得如此迅速,怔了片刻,答道:“稍等,我还有些话要说。”

“好,好,您慢来。”店小二鞠躬行礼,知趣地退到一旁,远远地候着。

他来到柳红枫面前,清了清嗓子,道:“柳大哥,接下来不必再劳烦你,我自己应付就好。”

*

柳红枫转了转眼珠,浅淡的眉眼中浮起一丝诧色,但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问道:“怎么,不打算陪我一起找乐子了?”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店小二似乎更换了房间里的熏香,紫灰色的烟幕更重了几分,气味也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化作团团氤氲盘踞在屋顶,犹如乌云遮蔽天空一般,短暂的清朗过后,赌坊再度笼进一片令人昏沉的阴霾中。

“不是,”晏千帆挠了挠头,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终已失败告终,他耷下视线,像是个犯错的孩子,道,“其实吕顽说得对,我来赌坊不是为了寻乐子的。”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柳红枫答道,口吻如玩笑一般轻盈,眼睛却沉沉地望着对方。

晏千帆一怔,只觉得胸口要被那一双灰黑色的眸子望穿了似的,临时拼凑的借口都逃逸到九霄云外,留下一片空荡荡,他答道:“其实我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是来找人的。”

“哦?”柳红枫挑眉,“人已经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很快了,他就在三楼云霄殿。”

晏千帆答得有些艰难,许多年来,他不会说谎的毛病似乎从来都没有治好过。

好在柳红枫勾起嘴角,道:“放心吧,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接下来我找我的乐子,你找你的人。咱们有缘再见吧。”

晏千帆长舒一口气,而后又敛去笑意,露出郑重的神色,道:“多谢柳大哥慷慨相助。”

“不用谢我,”柳红枫摆了摆手,像是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云霄殿可是赌命的地方,没有我助你,你可别丢了小命。”

“放心吧,”晏千帆重重点头,“方才一番观战,使我受益良多。”

在对方的目光打量下,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站得笔直,摆出一副与赌坊全然不相称的挺拔身姿。

“如此便好。”柳红枫终于收回视线,转身欲离去。

“慢着,柳大哥,你等等,”晏千帆抢了两步,把方才赢来的两袋银子塞进对方手中,“这些你都拿去吧,”见对方不接,便又抬手指了指上方,苦笑道,“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指尖所指之处,烟云缭绕,宛若云霄。

柳红枫简单谢过,接了他的银子,一面拿在手里掂弄,一面缓步走远。

晏千帆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自从踏入赌坊,便如影子一般陪伴在他左右,直到周遭重归安静,影子也才跟着摇曳的微光凝固成形,使他鲜明地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冯大哥。”

他刚唤出声,后者的浓眉便扭成一簇,打断他的话道:“怎么了,你该不会连我也打算赶走吧。”

晏千帆立刻摇头。

“那就快动身吧。”冯广生催促道,“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现在外面天色如何,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我。”

“我明白,”晏千帆道,“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

“傻小子,”冯广生叹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去劈柴喂鸡不成。”

晏千帆一怔,眼前浮起过去的景象,不禁轻笑出声,但笑容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更加苦涩的愁容所代替,“我虽是孑然一身,可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着你。我不能连累你。”

冯广生抓着他的肩膀,道:“你若不想连累我,就别胡思乱想,专心赢过那个姓赵的,不就万事大吉了。”见对方的眼睛开始闪烁,更追紧了视线,问道,“你方才赶走柳红枫时的气势哪儿去了?”

冯广生的嗓门原就比他粗大,吐出的字句也更直率,用来拷问他的良心,实在再适合不过。晏千帆禁不住对方的拷问,只得低下头。

“行了,”冯广生在他肩上揉了揉,粗糙的掌心力气很大,咯着肌肤的触感倒令人安心,“知道你是个纸老虎,都到了生死关头,就别再婆婆妈妈了。倘若真的出了岔子,我跟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冯广生口吻坚决,三两句便替他做下了决定。他也只能点头应过,只是心下仍有忧虑,便低声嘟囔道:“希望赵潜呈听我的劝才好。”

冯广生一怔:“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晏月华当初是怎么买下赵潜呈的命,要他心甘情愿替你去天牢的?”

晏千帆深吸了一口气,道:“他的命不是买下的,而是赌来的。”

*

两人终于站在云霄殿外。

大约是偷偷塞给店小二的碎银起了作用,后者不仅躬腰缩背,摆出笑嘻嘻的脸色,还不住地劝道:“……说起这位潜龙先生,在赌徒之中也是一条亡命鬼,虽然名叫赵潜呈,却早就堕落成性,没什么前程可言了。客官,我看您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真的要同他对赌么?”

晏千帆心道,这话如今再说未免太迟,便刻意换了个冷淡的口吻,催促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只管开门便是。”

“好嘞。”店小二识趣地闭上了嘴。

三霄楼的构造狭长,每一层的上下台阶都分列在房屋两端,穿过长长的甬道后,便要继续攀登陡峭的台阶,明知这幢楼宇实在算不上高耸,可晏千帆却生出一种攀上云霄的错觉,只觉得喉咙渐渐发闷,一只无形的手正挤压着他的胸膛,仿佛要将他的肺腑挤干似的。

店小二只管推开门,便像幽灵一般消失在黑暗中,晏千帆站在门外,定睛环顾,云霄楼里竟只有一张桌,一个人。

冯广生从旁低声感慨:“看来赌命的说法是真的。”

晏千帆很快明白了同伴的意思,在一楼失了钱财,在二楼断了手脚,总归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但若在这里丢了命,便只能落得一去无返,万劫不复的下场了。

正因为如此,云霄楼里永远只有一个赢家,永远只需要一张桌子。

此时此刻,屋内鸦雀无声,桌旁的人异常沉默,像一滩软泥似的趴在桌面上,长而蓬乱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的脸。

晏千帆心道,这人便是赵潜呈。

赵潜呈听到门外的响动,也只是微微撬动脖子,抬起眼皮,头发分开两簇,顺着左右鬓角耷下肩膀,裂开一条瓜子似的缝儿,缝里露出半张脸来。

晏千帆不禁愣住——跃入眼底的那张脸庞,的确与自己相像极了。

*

赵潜呈生在瀛洲岛,父母在镇上开了一间馄饨铺,老来得子,对他倍加宠爱。赵潜呈五六岁时,脸庞与同龄的铸剑庄二少爷极其相仿,尽管轮廓和眉眼都有细微的差异,组合在一起却如同胞兄弟一般近似,算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巧合。若非两家身份地位悬殊,两人的生辰日期也挨得很近,绝无可能发生通奸的丑事,恐怕还要引发更多的风波。

自古以来,百姓便对名门权贵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赵潜呈从小便被岛上的长工调侃,说他面相富贵,命中有福,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可惜这些期许堆叠在一个小鬼肩上,却起了反面效果,赵潜呈从小不学无术,终日混迹市井,惹上一身地痞流氓的习气,实在看不出半点成才的苗头。几年过去,随着真正的铸剑庄二少爷离开瀛洲岛,大富大贵的话题便渐渐没人提起了。

又过了几年,赵潜呈沾上了赌博的毛病,彻底沦为败家丧子,没过几年便将家里微薄的积蓄挥霍一空。从此索性躲进赌坊,不敢回家,赵家夫妇年事已高,实在拿他毫无办法,也只能自认倒霉。

在今日之前,晏千帆从未亲眼见过赵潜呈的模样,此人的身世,也是他四处打听得来的。

他想,两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却碰巧生着一张相似的脸,这样的缘分实数罕见。倘若换个时间相遇,不必互赌生死,晏千帆倒很想同赵潜呈对酌一杯,畅谈一番。

可惜赵潜呈看起来并没有与他畅谈的打算。

这人虽然容貌与他相近,但却比他更消瘦,一身破布衣衫像是从天牢出来便没有换过,还挂着潮湿的霉点。身上大约是被店小二赶着濯洗过,倒并不脏,只是头发蓬乱,显然不曾仔细打理过,远看好似街边乞丐一般。

晏千帆的到来似乎并未激起赵潜呈的兴致,他的神情好似一滩死水,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如暮霭一般沉重,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虚虚地投向对面的墙壁,像是拼命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晏千帆望着他的脸,仿佛望着一面鬼祟的镜子,镜中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忘却何为快乐,何为振奋,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被藤条缠住手脚,变作一团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他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与镜中人同样的下场。但他很快扬起头,勾起嘴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胆怯。

是赌坊里阴郁晦暗的气氛带走了他的勇气,他本来不该这般胆小。他曾经被困在茫茫大雪里,浑身僵硬,手指冻得发红,仍旧仰天大笑,用热酒浇化肩上的冰霜。他也曾深陷险恶敌阵,在百人的包围中与仅仅两个同伴肩背相抵,挥洒热汗,舞出气势如虹的枪法,从一片血海中杀出去路。他还曾凯旋而归,在盛大的夕阳下沐着晖光,聆听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呼唤着西岭三侠的名号。

那些日子仿佛一口泉眼,时至今日,仍旧源源不断涌出清澈的甘霖,在干涸的荒漠中滋养着他的心魄。

只要泉水不枯竭,他便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忘却快乐,不会坠下悬崖,不会被束缚手脚,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只要他的梦想犹存于世,他便与之一同活着。

眼前的镜子变成一片水面,一阵疾风行过,水中的人影在摇曳的波浪中消失不见。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来到赵潜呈面前。

两人的视线终于相触。

赵潜呈也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脸,只是神色未起波澜,甚至全然没有惊讶的表示,眼睑仍旧懒懒地耷拉着,像是对世间所有的事都丧失了兴趣。

晏千帆也终于看清赵潜呈手边的东西——一只酒樽。

青玉制成的酒樽比寻常的陶杯还要深些,不过樽中的酒却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浮底,还有一些酒液溅到酒樽之外,在桌面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深色印渍。

原来这个人已经醉了。

酒樽里剩下的一层酒浆色泽清澄,却飘着浓郁的香气,实在比楼下的浊酒要好出百倍。晏千帆伸出手,停在赵潜呈的手指上方,捏住酒樽,问道:“可以给我喝一口么?”

赵潜呈凝着他的眼睛,半晌过后,慢慢放松五指,道:“请自便。”

晏千帆高仰脖子,将余下的酒全部灌进喉咙,而后发出满足的感慨声:“真是好酒!”

“晏千帆,”赵潜呈用极不情愿的口吻叫出他的名字,“我已经替你死了一次了,你何必又来抢我的酒?”

晏千帆将酒樽轻轻放下,在赌桌对面落座,脸上又恢复了郑重之色,道:“我有求于你。”

赵潜呈皱眉:“你们姓晏的人都这么不要脸么?自己不敢死,就找倒霉鬼来替死?所谓江湖名门,就是仗着权势,用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吗?”

晏千帆无从反驳。

尽管找替死鬼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尽管他也曾无比憎恶这个决定。可到头来,他仍旧践踏着别人的姓名活了下来,老天留给他的选择实在很少,他何尝不恨,可是心底那一汪泉水再次浇灭了他的恨。于是他定下心神,一字一句道:“晏家果真卑鄙无耻,贪得无厌。可是,你也活该,你也咎由自取。”

赵潜呈终于睁大了眼睛,撑起身子面对着他:“你说什么?”

晏千帆道:“你替我入狱,是因为我的兄长赌赢了你,你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

赵潜呈提高了声调:“晏月华赢我只不过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却勾起嘴角,冷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是侥幸,所以哪怕你快要死了,你仍旧在琢磨那一场赌局,仍旧在苦思赌赢的法子。”

“你怎么知道我快要死了!”赵潜呈道,随即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分明是你在找死!”

晏千帆倾身,越过桌面凑得更近:“我没有说笑,我知道你中了戾毒,却不去寻找解药,反倒闷在这里,是因为你对输给兄长的事情耿耿于怀。”

赵潜呈腾地站起来,指着对面人的鼻子:“你滚吧,我不同你赌!”

晏千帆不予理会,接着道:“当初你欠了太多赌债,三霄楼的老板以你家中父母的性命做要挟,威胁你还钱。晏家替你还清了债务,不过这点恩惠还不足以买下你的命,晏月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要与你赌命。你自恃绝不会输,便答应了他,可是却在这里、在这张赌桌上输给了他!”

赵潜呈听到“输”字,当即浑身一震,将酒樽狠狠摔在地上:“他赢我只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缓缓摇头:“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晏家的人天生便得菩萨保佑,祖宗十八代在赌场上从来就没有输过,往后也永远不会输。”

“呸!”赵潜呈快步踱到晏千帆面前,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赌场上哪来的菩萨!”

“你又没亲眼见过,怎能断定没有。”

“我赌了一辈子,怎么就不能断定。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输,世上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晏千帆勾起嘴角:“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试试真假。”

*

“你要跟我赌?”赵潜呈问道,口吻将信将疑,因而听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晏千帆在咫尺外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对,我以铸剑庄二庄主的名义跟你赌一场,我若是输了,不仅命给你,名声也一并给你,往后你可以随便宣扬,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晏家人是不要脸的骗子。”

赵潜呈似乎被说动了,原本空洞无物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像是燃在黑夜里的爆竹一般,亮得突然,灭得也很迅速。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对面的人,问道:“若是你赢了呢?”

晏千帆道:“若是我赢了,你就把命交给我。”

赵潜呈冷笑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我快死了,还要跟我赌命,这就好比花大把银子买快要腐烂的桃果,你是傻还是闲得慌?”

晏千帆摇了摇头,道:“赌命不一定非要取命。”

赵潜呈哼了一声:“不取命,难道还要救命不成?”

晏千帆道:“倘若你真的把命输给我,我会竭力救你的命。”

赵潜呈眯起眼睛:“你把我当傻子吗?”

晏千帆凝着他的眼睛,道:“我若是赢了你,你便要把你中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

赵潜呈张圆了嘴巴,满腔的话语仿佛卡在喉咙里,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原来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晏千帆点头:“正是。”

赵潜呈大笑出声:“看来你不只是傻,简直是失了智。我这个替死鬼还没找你索命,你却举着脖子往刀口上凑。若换做是我,早就逃得远远的,绝不会再来自讨苦吃。”

晏千帆也冷冷道:“可惜你不是我,你与我的相似之处也就只有一张脸罢了。”

这一番话恰巧戳中了赵潜呈的痛处,后者的脸上登时浮起愠色:“你以为你出身权贵,就天生高人一等吗?

晏千帆回敬道:“总好过你自甘堕落,一把年纪却一事无成,连累得父母不得安宁,连小命都陪进赌局,只能给人家当替死鬼。”

赵潜呈怒火中烧,他原就醉意不浅,此刻更像是换了个人,一双病恹恹的眼底透着疯癫的狂气,像是要在晏千帆的脸上烧出两只洞来。

他高声道:“好啊,既然你不识好歹,我就同你赌这一场!你若是输了,我便亲眼给你送终!”

说罢,他的手伸进黑暗中,从赌桌的角落里摸出另一对酒壶酒樽。

他的双腿不再摇晃,肩膀也不再颤抖,一只手稳稳地提起酒壶,斟酒入樽。酒浆依旧色泽鲜亮,荡漾不止,浓郁淳厚的香气使人不禁垂涎。

他勾起嘴角,又从黑暗中摸出一只朴素的青瓷罐,打开封口,两指夹出一块暗绿色的丸药,投入樽中。

丸药融化在酒樽里,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琼浆玉液像是被风浪搅弄过一番,原本剔透的质地荡然无存,变得浑浊不清,透出腥苦呛鼻的味道。

晏千帆的脸色也骤然一变,他在南疆的密林中识过这种味道,是从蛇腺中萃取的毒液。

赵潜呈举起毒酒,笑嘻嘻地递到晏千帆的眼底。

晏千帆垂下视线,望着樽中的浊水翻滚,那狰狞的浪花不知卷走了多少赌徒的命,此时此刻,死亡与他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寸。

他只觉得喉咙发烫,忍不住伸出舌尖,在干燥的嘴唇上游走舔舐。这时他触到赵潜呈的目光,后者正盯着自己,视线落在他起皱的唇角,毫不掩饰眼中狂热的期许。

与这杯毒酒和斟酒的人相比,他在楼下两层的际遇实在不值一提。

他将酒杯放在一旁,只觉得手心黏糊糊的,已经沾满了冷汗。他微微回过头,发现冯广生也惊讶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目光中透着悚意。

冯广生并没有错,他想,此刻的自己恐怕与楼下见过的赌徒全无差别,甚至比后者更加疯癫。

虽然毒酒尚未沾上唇舌,可他的醉意却比赵潜呈还要深。倘若摆一面在他眼前,他还能分清镜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赵潜呈的手落在赌桌一侧,臂上施力,哗地一声将桌面下方的抽匣拉出。

抽匣有三层,经由机括相连,次第敞开,匣中存放着各类赌具,工艺比楼下精致得多,琳琅满目,花式繁复,应有尽有。

赵潜呈道:“既然我占了你的便宜,就由你来决定赌法吧,我奉陪。”

晏千帆低下头,伸出手指,指尖在贵重的花牌、棋盘与骰子表面逐一拂过,始终没有停留,直到行至抽匣一角,停在一枚铜钱上。

赵潜呈面露诧色,凝着晏千帆的脸看了一会儿,见对方神色不改,才问道:“就赌这个?”

晏千帆点头:“说来惭愧,我进赌坊只有不到一个时辰,许多本事还没来得及学,听店小二说,店里最简单的赌法便是这个。”

那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折五钱,圆形正中有一只细方孔,方孔四周有镂刻图案,正面是先皇的年号,又叫做字面,背面是四方八卦的纹样,又叫做纹面。

五文的铜钱若是拿去市集上花,最多只能换上几个馒头,一口咸菜。不过在赌徒之间,折五钱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图案的缘故,它的字面与纹面笔画数恰巧一致,所以分量也一模一样。就连街头的小鬼也常常投掷折五钱,用猜正反的方式互相戏耍。

铜钱价贱,便于百姓间寻常买卖,在世面上流通最广,进得口袋多了,往往变得又脏又旧。眼前的这一枚被收在赌坊里,幸运地免遭荼毒,保住了崭新的模样,镂刻的沟壑处干干净净,未沾泥灰,虽然质地厚暗,表面却隐约泛起金属光泽。

赵潜呈点点头,伸出两只手指,将铜钱夹在手里,在掌心攥了一攥,道:“那就赌它,我来抛,你来接。”

“好。”晏千帆应过,凑近一步,站在他的对面。

几乎没有分量的一枚小物,顺着赵潜呈的拇指弹动,高高跃向空中。

赵潜呈的醉态荡然无存,手上的力道刚劲沉稳,抛出的铜钱转得飞快,在晦暗的室内化作一只黯金色的小球,雀跃着攀至屋顶,渐缓至停,而后沿着来时的轨迹回落,速度也越来越快,直教人眼花缭乱。

啪的一声,铜钱落在晏千帆的手背上,被后者用另一只手掌盖住。

“纹面朝上。”赵潜呈同时开口道。

铜钱从起到落,不过发生在顷刻间,晏千帆几乎没有时间思索,只是瞧见对面的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

*

赵潜呈的确有自信的资本。

他对赌桌里器具早就烂熟于心,赌坊中虽然人头泱泱,但有本事登上三楼的赌徒却屈指可数,有胆量与他赌命的更是凤毛麟角,店里的长工每个都怕他,很少有人愿意同他说话,却在私下里将他称作“赌阎王”。

阎王却住进了云霄殿,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山”“与”“三”“夕”。

空旷的厅堂隔绝天光,分不清昼夜更迭,辨不出今夕何年。醉生梦死中,时光仿佛停滞在原地,又仿佛兀自流转了千百载。而他被抛在时光之外,浑浑噩噩,与他作伴的只有赌桌中陈列的赌具,他的手一次次抚过冰冷的器具,就像抚过美人的胴体,满怀深情,细致入微。经年累月的相处中,他了解她们的脾气和秉性,甚至胜过了解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敢于把性命托付在她们身上。

晏千帆手底的那枚铜钱,也不过是他所宠爱的美人之一,他对她翩然飞舞的轨迹了若指掌,在她起舞又落下的顷刻间,旁人看来全然无迹可寻的结果,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与晏千帆的较量,将是他赢过的赌局中最为轻松的一场。这甚至不像一场赌局,而是老天爷亲自送来的犒赏。他本该成为晏千帆的替死鬼,可替死鬼却将主顾亲自送上黄泉,世上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

他想不出,所以他笑了,笑得真诚又满足,笑容中没有怜悯,只有狂喜。

狂喜的心绪透过他的神情淌出,毫无保留地涌进晏千帆的眸子。

晏千帆看着他,像是被他的快乐淹没了头顶,一言不发地怔在原地。

他迫不及待想要领取犒赏,连半刻也不愿再多等,他开口催促道:“现在你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揭开吧。”

晏千帆回过神,僵硬的眼珠转了转,最后将视线洒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看来我们谁也不能反悔了。”

盖在手背上的五指松开,将铜钱露出。

赵潜呈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脸色就像是被投进毒引的酒,从澄澈剔透、微漾着波纹的琼浆玉液,瞬间变作丑陋浑浊的铁青色。

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四个方方正正的篆字,而不是八卦纹样。

他在愕然中睁大了眼睛,喃喃道:“邪了门了。”

晏千帆的神色依旧平淡,道:“铜钱本来就是一面刻字,一面画纹,哪面朝上都有可能,怎么就成邪门了?”

“呸!”赵潜呈怒喝,“我方才掷它的时候,便已经……”说到此处,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中途噤住声。

听说心中的想法若是太过强烈,便会情不自禁付诸于口,这是人的劣根性,就算是赌阎王也难以幸免。

晏千帆挑起眉毛,问道:“哎?恕我愚钝,听这话里的意思,原来你在赌局中使诈么?”

“呸!呸!呸!”赵潜呈连骂三声,道,“我凭本事赌到今天,从来没使过诈!我若是真的使诈,还会输给你么?”

他死死盯着晏千帆手背上的铜钱,恨不得在钱眼儿两边烧出两只额外的洞,将那个四个天杀的篆字烧成灰烬。

晏千帆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就同你说过了,晏家人生来便有菩萨保佑。听说你是三霄楼里的赌阎王,可惜阎王到了菩萨面前,就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还不是照样得低头敬让。”

“你胡说八道!”赵潜呈将眼睛瞪得浑圆,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两只手臂抱在耳侧,嘴唇同鼻翼一同颤抖,掩不住痴狂之态。

晏千帆将铜钱收在掌心,转而去拍他的肩膀:“好了,赌局暂时告一段落,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要将中毒的经过仔细告诉我,我会想办法救你。”

赵潜呈微微偏过头,布满血丝的眼底流露出疑色。

晏千帆也敛去了方才装腔作势的态度,柔声道:“你我年龄相近,长得也像是同一个娘生出的兄弟,你要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赵潜呈望着对面的人,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慢慢地蹲了下去。晏千帆也随他一起弯曲膝盖,蹲在一旁,轻拍他的肩背,耐心安抚。

半晌过后,赵潜呈终于抬起头,晏千帆露出喜色,下一刻,却听他操着生硬的口吻道:“我不能说。”

晏千帆一怔:“为什么?”

赵潜呈冷笑一声,说:“我留在这里等死,至少可以死得舒舒服服。总好过惹火烧身,再受一回折磨。”

笑过之后,他便垂下眼帘,牙齿咬住嘴唇,脖子往肩膀里缩,肩背仍在微微战栗,披散的乱发在额前摇晃,衣衫上的霉点也随之抖动。

他终于流露出疯癫之外的真实面目——并非所向披靡的赌阎王,只是个大难临头的,慌张无措的青年。

晏千帆的手掌抚过他的肩背:“不用怕,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话音未落,赵潜呈忽地伸出手,将晏千帆重重地推开。

他不知从哪儿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晏千帆被推了个措手不及,踉跄着后退两步,坐在地上。

赵潜呈却猛地站起身,回头拿起桌上的毒酒樽,仰头就要往嘴里灌。

“住手!”晏千帆愕然道,立刻翻身去阻止,但浑浊的酒浆眼看就要淌出,像一条瀑布似的,无情地浇向触手可及的希望。

水花滴在赵潜呈的颚上。

啪嗒一声脆响,是酒樽狠狠撞上地面的声音。

“呸!放开我!”赵潜呈拼命地挣动身体。

是冯广生抢先一步,用擒拿的招式从背后扼住赵潜呈的双臂,在毒酒倾洒之前把酒樽夺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们两个混账!畜生!欺人太甚!”赵潜呈反复咒骂着,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身后那一双铁臂的钳制。

冯广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你既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便不该反悔。”

“那你要我怎么办!”赵潜呈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啕,“你们晏家人有菩萨保佑!天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我什么都没有!我活得没用,活得是窝囊,我就算死了,世上也不会有人为我落泪,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难道我连好死都不配吗!”

这一番控诉,仿佛将十几年的积怨一并吼出喉咙,猛烈犹如洪流倾泻。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胳膊。

晏千帆溯流而上,来到他面前,将手心展开,道:“你看看这个。”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去看,只见躺在晏千帆掌心的折五钱,不知怎地变成了三枚。

一模一样的细方孔,一模一样的篆刻纹。

赵潜呈的脸上浮起狐疑之色:“为什么会有三枚?”

“本来只有一枚,另外两枚是我带来的。”

晏千帆手腕一抖,将两枚铜钱抛起,力道很轻,只够它们略微腾空,划出两条弧线,落进赵潜呈的手掌心。

赵潜呈的目光僵住了。

晏千帆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你不妨试着分辨一下。”

赵潜呈的手指微微颤抖,半晌过后,带着做梦般的神色缓缓抬起头。

晏千帆迎上他的视线,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能赢你了吧。”

*

赵潜呈愣住了,再次低下头,一双眼珠像是变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

他的手心仿佛要燃起火来。

他伸出滚烫的食指与中指,把其中一枚铜钱夹起,拇指抚过表面,让篆字和八卦的镂文与指肚上的纹路相抵相摩,动作细致入微,犹如品尝美人的肌脂一般。

尽管色泽和形貌全然一致,但常常被摩挲把玩的表面,手感一定更加纤柔。

待到三枚铜钱悉数在他手底臣服,他终于将其中一枚缓缓举起,道:“这才是我投出的那一枚。”

“正是如此,”晏千帆点头道,“你投掷的是其中一枚,看到的却是另外一枚。因而不论你作何猜测,你最终看到的结果,始终取决于我的意思。”

赵潜呈脸上的困惑渐渐转为怒火:“你是如何做到的?”

晏千帆道:“我练了十几年的手上功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若是被你轻易察觉,我哪里还敢站在你面前同你坦白。”

赵潜呈似乎仍不相信,带着刨根究底的神色追问道:“赝品又是哪儿来的?”

晏千帆垂下视线,口吻中带了些不由自主的歉意:“这是我上楼见你之前,借了店小二的地方,依着他的描述,用市面上的铜钱抛光打磨的。若是时间充裕,还可以做得更像些,一定叫你全然无从分辨。”

抛光打磨,本是锻造铁器的工匠最基本的手艺。晏千帆虽然离开瀛洲岛十年之久,但祖上传下来的本事仿佛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一般,他一刻也不曾忘却。就算是全然没有见过的小器小物,仅凭旁人几句描述,他也能够仿造得八九不离十。

精于赌技的赵潜呈怎么也不会料到,世上还会有人刻意为铜钱炮制一模一样的赝品。

于是,他竟被一个过分简单的、好似小儿嬉戏一般的阴谋骗得一败涂地,甚至输掉了自己的命。

任何人遭受这样的侮辱,都难免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赵潜呈捏起拳头,将那三枚状似亲生兄弟的铜钱攥在掌心,攥出尖锐刺耳的咯咯声,那些原本齐整有秩,平整干净的纹路,在他掌心扭曲,蟠结,彼此挤压,消磨,残杀,最终变成三块丑陋粗鄙、面目可憎的废物。

他用同样的力道狠狠咬着牙根,瞪着晏千帆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使诈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晏千帆点头:“我承认。”

只听砰砰砰三声利鸣,三枚可怜的小东西被大力抛甩出手,重重地撞向背后的墙壁,在剧烈的碰撞后坠向地面,留下一串细密的余响,不知滚入哪片阴暗的角落,才总算归于沉寂。

赵潜呈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他一把抓起晏千帆的领子,厉声质问道:“你耍我耍得很有意思吗?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晏千帆只是缓缓摇头,脸上的神色凝重,全然看不出耍弄人心的快乐,只有无尽的痛苦。

若是晏月华知道他将家传的本领用来使诈出千,会如何作想。

若是安广厦知道他将一个无辜的人逼至绝路,又该如何看待他。

让善人作恶,比让恶人行善还要更难。因为信赖与尊敬,都是脆弱易碎,一旦破损便再也无法修补的东西。

他抛光打磨的仿佛不是铜钱,而是自己的心,他将良知和尊严全部打磨干净,将最卑劣无耻的一面袒露在台面上。

“稍后你尽管揍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低沉,赵潜呈虽然满脸不情愿,但还是放开了他的领子,默默退后一步。

他踱到赌桌前,而后抬起手掌,五指攥成拳头,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毫无征兆地往桌面砸去。

他将满腔的积郁悉数发泄在这一砸之中,拳头仿佛铁锤,竟将桌面的木料生生敲碎,砸出一个歪曲的豁洞来。

巨大的闷响过后,木屑四处迸散。

冯广生也愣住了,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晏老弟,你冷静些,就算赌不成,你也不能砸人家的店啊。”

他摇了摇头,神色出奇地平淡,目光在冯广生身上停了片刻,又转向赵潜呈,道:“你们自己看。”

赵潜呈像傻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目光顺着豁洞向里探去。

这赌桌因着装了三层抽匣的缘故,桌面下方形成一大块被木料包裹的空箱,用手指敲动,便能听到笃笃的回响。赵潜呈从未留意个中玄机,直到此时此刻,桌面被砸开,内里的情形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

本该空无一物的箱子里竟暗藏机关。有钉铆,有暗榫,有绞索,在微型机括的牵引下。以极为精巧的方式,与赌桌表面悄无声息地连在一起。

晏千帆的声音从旁响起:“你不是好奇自己为何会输给晏月华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赵潜呈瞪圆了眼睛,争辩道:“这桌子明明是赌坊的摆设!”

晏千帆道:“是又如何,试问瀛洲岛上哪个生意人敢回绝铸剑庄庄主的要求呢?”

赵潜呈仍是不信,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晏月华在搞鬼?”

晏千帆道:“晏月华是我的亲生兄长,我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不会冒没把握的险,自然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赌上自己的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动作很小,很慢,像是将半生的委屈都融在这个浅淡的笑容里。

赵潜呈也勾起了嘴角,但笑得极其冷蔑:“你方才亲口说,晏家人有菩萨保佑。”

晏千帆反问道:“难道你是真的赌阎王么?”

赵潜呈没有回答,笑容好似蛋壳剥落一般,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而后他仰起头,目光却被屋顶阻住了去路。

原来所谓云霄殿,屋顶竟然如此低矮。

房梁上的木料爬满霉点。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沉垢汇作斑纹,墙角尘埃堆积,蜘蛛结网,这些景象都隐黯淡昏黄的灯烛光中,消匿了影踪。

原来被他视作归宿的乐土,竟然如此肮脏,如此破败。

灰尘一直都在,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赵潜呈站在这片隔绝天光与日月的的屋檐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不知吼给自己,还是吼给这崎岖坎坷的世道。

而后,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赌桌。

*

晏千帆默默地注视着赵潜呈的举动。

赵潜呈的身法杂乱,动作生疏,显然并无武学根基,只是凭着蛮力,借着意气,毫无章法地宣泄怒火罢了。

可怜的赌桌在豁出一个大洞之后,又被踹翻在地,桌腿折断一条,抽匣滑出外框,匣中珍藏的赌具也悉数坠向地面,哗啦啦地散开,铺成一条小河。

河里没有水,只有赵潜呈视作至宝的美人儿,无数纤尘不染的胴体滚入泥尘,有的磕坏了边角,有的跌断了腰肢,有的四分五裂,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形貌。

赵潜呈仍不满意,抬脚便往坠物堆中踩去,狠狠踩下一脚,仍觉不够,紧跟着补上一脚他的腿脚仿佛化身钟摆,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忘了疼痛,忘了困倦,只顾抬起,落下,让那些闪闪发亮的器具一件跟着一件粉身碎骨。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才踉跄着停在原地。

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经历了戏谑与践踏后,终于化作一滩狼藉。

晏千帆没有阻止赵潜呈。

两人的容貌是如此相像,一个好似另一个的倒影,晏千帆凝着倒影看了太久,对方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涌入他的胸膛,成为他的一部分,牵动着他的心魄。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可惜现实扼紧了他的喉咙,就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赵潜呈砸踩的声音才刚刚停住,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蹬地踏在悬木上,带起一阵吱呀摇晃的声音,想来是方才的喧嚣惊动了楼下,引来赌坊的人登楼探查。

“我去应付。”冯广生道,率先转过身,抢了一步,用身体堵住门口。

晏千帆望着冯广生的背影,只见他与来人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又从袖底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心。从门缝中隐约可以窥见来人的打扮,一身雍容华服,大约是赌坊的老板。

这位老板看来经历过许多风浪,态度比簇拥着他的喽啰要镇定得多,拿了银子,听了解释,便不再多问,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将门从外面阖上,将守在门边的店小二也一同唤走。

冯广生站在门边,长吁了一口气,塌下肩膀。

此刻,云霄殿里便只有三个人了。

赵潜呈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的响动,他呆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废墟中,低垂着头,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四处搜寻,像是个怅然迷路的孩子。

晏千帆踱到赵潜呈面前,双手在衣袂上抹了抹,抹去手心的汗,才开口道:“我之所以跟你赌,不是为了赢你,更不是为了羞辱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本来不该死,不必死。你若是认了命,心甘情愿死在这里,才是真的满盘皆输。”

赵潜呈抬起头,目光却从他身上掠过,转而落在一旁的椅子上。他颓然挪了一步,似乎想要坐下歇息,可是很快又抬起手,将那一只沉甸甸的木椅举起,往晏千帆的方向扔去。

“滚!”

晏千帆侧身躲闪,木椅落在他身旁,砸断了椅背,脆响声夺入耳膜,令他左耳嗡鸣不止。

他借着道:“我想帮你,眼下也只有我能帮你,请你务必要听我一劝……”

“滚!!”赵潜呈的吼声歇斯底里。

晏千帆再无法向前走了,他觉得若是再迈一步,赵潜呈便会用嶙峋的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冯广生从门边折返,快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晏老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往赵潜呈的方向暼了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如先将他带走,我来拷问他,让他求死不得,自然会开口招供了。”

说罢,冯广生便向赵潜呈伸出手,抓住后者的衣领,强迫后者站起身。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拎起一个瘦弱的赌徒,就像老鹰拎起野兔一样轻松。

晏千帆却按住了冯广生的腕,而后缓缓摇头。

“晏老弟!”冯广生皱眉道,“都走到这一步,你不会心软了吗?”

晏千帆咬紧了嘴唇,浑身紧绷着,像被箭矢贯穿了胸膛似的,面色苍白,沉默许久才艰难启口道:“生死是大事,就算我没的可选,我也不能剥夺他的选择。”

冯广生急得跺脚:“那安广厦怎么办?”

晏千帆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语声越来越小,心下也越来越空,也和那赌桌一样被砸出个豁洞,装在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漏下去,十年积攒的喜与乐落在冰冷的地上,摔成一滩碎片。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洞。

到头来,他还是落得和上次一样的结局,在火焰里眼看着希望远去,看着外濮的孩子留下一个决绝而又坚毅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安广厦能否活下来,西岭寨又该何去何从。

他答不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却仍旧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裹足不前。

江湖水啊,何其浑浊、何其浩荡的江湖水。

逝者如川上波涛,不舍昼夜,想要将逝去之物挽回,不过是庸人的徒劳挣扎罢了。

在胸膛中至为空乏,凉风趁虚而入,从中穿透的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为何会有人执意寻死。

因为死实在是一种解脱,只有逝者才能免于江湖的冲刷,僵硬的身躯深埋入土,远离波涛,一颗赤子之心用漂亮的字迹篆刻在石碑上,朱漆入壑,金粉为缀,逾越时光而不朽。

可惜,可叹,酒樽中的毒酒已经洒了满地,散漫零落,不受控制地淌向低洼处的坑壑里,正如他的人生一般。

“算了,”冯广生松开赵潜呈的衣领,转而搭上晏千帆的肩膀,“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我们走吧。”

晏千帆被对方的力量牵着,带着浑噩的神色迈开脚,脚底却像是装了刀尖,每走一步都剧痛难耐。

他终于走到门边,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回来!”

冯广生满面怒容:“晏老弟啊,别管那个无赖了,我看他是不会改注意了。”

却听赵潜呈接着道:“回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晏千帆终于转过身,脸上仍带着重重疑色。他看到赵潜呈拢了一把乱发,似有些疲倦地抬起头,在宛若暴风雨前夕的死寂中,徐徐开口。

“获赦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竟能免于一死。离开天牢之前,我一直在盘算往后的生活,我甚至想就此远离瀛洲岛,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戒掉赌瘾,重新来过。你们知道么?天牢虽然叫做天牢,却是盖在地下的,牢房里不露半点天光,简直和这里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终于能见到太阳了,可是……”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一顿,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晏千帆便上前轻拍他的肩背。

直到肩上的抖动平息,他才接着开口:”可是我刚刚迈出天牢的大门,便被蒙住双眼,套上刑具,眼睛还没适应外面的光,便被重新囚回黑暗中去。”

晏千帆的心情随着赵潜呈的语声剧烈起伏,见对方停住话头,便迫切追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对你下手?”

赵潜呈摇头:“动手的是官府的衙差,但指挥他们的却不像官府的人,那人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将脸盖住。”

晏千帆心下一凛,这人所述的经过,果真与自己在屋顶所听到的传闻并无出入。他像是盲人终于摸到象尾一样兴奋,问道:“之后呢?”

赵潜呈道:“之后我便被押送到一艘船上。我虽被蒙着眼,听到熟悉的涛声,感到甲板摇晃,便知道这船是要回到瀛洲岛了,看来是老天爷不准我逃走。我心下沮丧,便觉腹中翻江倒海,喉咙干渴难耐,恰逢有人递来水,我便不管不顾地喝下去,可是水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咽下喉咙后,五脏六腑犹如火烧火燎,我这才发觉原来水里有毒。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声音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要我们拿到莫邪剑,交给他,才能换到唯一的解药。”

晏千帆耐心待他说完,又问道:“你可有看到同船的其他囚犯吗?”

“没有。”

“在天牢里也未曾谋面吗?”

赵潜呈被追问得有些不耐烦:“你以为天牢是什么地方?天牢里的牢房都是隔开的,只有牢房不够的时候才会两人一室,和我关在一起的是个重犯,没挨到赦免的日子,说怕砍头的时候太疼受罪,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绳子,半夜悬梁自尽了。天牢里的很多囚犯都和他一样,根本没等到上刑场,就自行了断了性命。”

晏千帆心道,不论天牢多么残酷,本该与面前这人无缘,而是自己的业障。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又问道:“掳走你们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你可有头绪么?”

赵潜呈直翻白眼:“我怎么会知道。”

晏千帆耐心解释:“可是他总得告诉你们与他取得联络的法子,倘若有人拿到了莫邪剑,总该知道如何交给他。”

这次赵潜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瀛洲岛东坡,朝向外海的一侧,有一座碣石堆砌的灯塔,叫做南天塔。”

晏千帆两眼一亮,他生在瀛洲岛,当然知道南天塔。瀛洲岛整体沿南北方向狭长分布,状似枣核形,东坡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朝向外海一面,碧蓝无际,巨浪滔滔,海边地势陡峭,礁石嶙峋,而近海也有许多暗礁,涨潮时被海水淹没,对航船而言十分危险。所以,先人在海边的礁石上砌了一座石塔,塔中并不住人,只是竖立旗缨,入夜后还要点上灯烛,为出航的渔船指引道路。

这石塔刚刚修建时并没有名字,后来某个晴朗的夏夜,守塔人登上塔顶,发现往南天的方向能够看到明亮的参星,就为它取名作南天塔。

瀛洲岛东坡毗邻外海,大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因着近日大潮封海,也不会有行船经过,就连守塔人也放了假,在岛上的确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偏僻、便于避人耳目的场所。

晏千帆面露喜色,追问道:“这么说只要去南天塔就能与他会面?可是如何才能让他知晓,难道他一直躲在塔里不成?”

一番话问得急切,可赵潜呈的目光却冷下来,并非出于恐惧变冷,而是渐渐浮起一片猜度之色。

“我不能马上告诉你。”

“怎么?”

“你叫我信你,可你却先诳了我一次。”

晏千帆一怔,道:“的确如此。但我这次绝没有诳你。我真的打算去南天塔找人,莫邪剑就在我手里。”

赵潜呈打断他的话,道:“给我看一眼。”

“什么?”

“我要先看一眼莫邪剑,确认你没有诳我,才能告诉你剩下的秘密。”

赵潜呈说得不紧不慢,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在度过震惊与慌乱之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了属于赌徒的本色。

晏千帆没料到节外仍有旁枝生出,带着困惑回过身去,同冯广生交换了目光,后者也只是摇头,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答应你。莫邪剑被我藏在别处,我这就带你去看。”

赵潜呈点点头:“好,我跟你走。”

话毕,他像是甩开了包袱,脚步竟然变得十分轻盈,如擂动鼓点似的迈着双腿,转眼便出了云霄殿,步下台阶,一路不停地穿过两层楼,在众人悚然的注视下,终于推开囚锢他人生的大门。

清风拂面,恍如隔世。

晏千帆紧随其后,终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像是从刀山火海重新回到人间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起眼睛,迎上刺眼的阳光。

阳光渐渐往西天偏斜,天边的层云边缘浮起几分霞色。

冯广生第三个出门,一只手拍上晏千帆的肩膀,凑到后者耳畔,低声道:“我看天色不早了,西岭寨的弟兄都在等着我回去,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吧。”

晏千帆问道:“如何分头?”

“你带赵潜呈去取莫邪剑,我去找安大哥,动员西岭寨的弟兄随我一同赶去南天楼。之后我们明暗配合,待你将那青面獠牙的人引诱出来,我们再伺机下手。”

西岭寨三个字落进晏千帆耳朵里,化作令人振奋的讯号,他重重点头道:“可以,就这么办吧。”

冯广生身形比晏千帆更高大些,一只手勾住后者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对方的额头上拍了拍,就像从前三人赶赴战场前所做的那般。

只是,他很快皱眉道:“晏老弟,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

“啊?”

晏千帆带着茫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奇怪的是,他对此并无任何觉察,眼前没有敌人,四周也没有危险,方才他并未消耗太多体力,更不觉得疲惫。

他尝试攥起手指,再次松开,没有用,指尖仍在不住抖动,像是擅自摆脱了身体的控制,兀自发出微弱的抗议声似的。

他的脸上浮起愧色,低头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话毕便把手背向身后,试图从对方的臂弯中钻出去。

冯广生却揽紧了他的肩膀,像幼时安慰受挫沮丧的小鬼似的,在肩胛处轻捏:“本来瞧见你一脸沉稳,像换了个人似的,还觉得奇怪,原来你也是会心慌的嘛。”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发烫,抬起空闲的手摸了摸鼻子,道:“冯大哥你别笑话我,我也是第一次上赌桌,第一次出千诓骗啊。”

冯广生轻笑道:“方才连我都被你骗过了,说不定你是个赌桌上的天才,只可惜被枪术埋没了。”

晏千帆听出对方话中的调笑之意,也跟着摆手道:“可不敢当,我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方才我一直看着柳大哥的赌局,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凭运气在赌,譬如他用手指敲桌面的时候,其实是在控制骰子的走向。”

冯广生挑眉:“原来赌桌上还有这样的技巧?”

晏千帆将头点得郑重其事。

冯广生又道:“难怪我当年唯一一次去赌坊就输光了所有的银子,看来还是我的手法太嫩了。”

晏千帆噗哧地笑出声,笑过之后,便又露出几分黯然之色,道:“其实赌博并没有那么难,人生处处都是赌,豁出得越多,便赢得越多,胆子越大的人,越是能赢到最后。”

冯广生也敛去笑意,沉默了片刻,道:“那是因为输家已经离场,你看不到他们的痛苦罢了。”

晏千帆却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看得到。”

冯广生露出诧色,偏过视线凝向他,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对你太过严苛了,你为西岭寨豁出所有,他却不领情,连我也替你感到委屈。”

晏千帆眨了眨眼,以出乎意料的干脆速度摇摇头,道:“没关系,我的脸皮厚。”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脖子,手掌最后一次在他肩头抚过,撤离时在半空中比了个拇指:

“下次重聚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儿,替你狠狠教训他一顿。”

晏千帆一怔,随即笑道:“好啊。”

冯广生终于转身离去。

深巷里无人烟,只有赵潜呈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直到晏千帆走向他,才抬起眼皮道:“总算依依惜别完了?”

晏千帆耐心解释道:“只是暂时分头行动,稍后他会带西岭寨的弟兄来支援我们。”

赵潜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眸子从墙壁投下的阴影中露出,径直望向他:“你当真打算去送死吗?”

晏千帆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不是去送死,只是去赌命,若是我赌输了,或许会死得很难看,但我是为了赢才入局的。”

赵潜呈微微一怔,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用带刺的目光拷问着他。

他全然猜不透这人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只能安静等待,脑海中飞快盘算诡辩的说辞,但赵潜呈只是耸耸肩膀,道:“行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次轮到晏千帆怔住。

他不禁望着对面的人,这人被他带出赌坊,似乎还无法适应阳光,缩着肩膀,下颚往脖颈里缩,看人的时候眼皮上翻,眼圈明显露出青黑色,全然没有赌坊里的霸态,倒像是路边鬼鬼祟祟的窃贼。

可他却觉得,这人的话语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黄昏前夕,阳光尚且未被暮色染红,光芒剔透而纯粹,从小巷的两堵高墙之间漏下,洒在他一侧的肩上,像一条明亮的瀑布似的,沿着手臂一直淌到手掌心。

沐在阳光下的五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的颤抖停住了。

他攥紧五指,像是要把阳光攥在掌中,可流淌的东西怎么攥得住,掌心只有指甲留下的刺痛,空乏绵软。尽管如此。他仍感到一阵满足,好像这双不中用的手真的抓住了什么似的。

这时,耳畔隐约有铮鸣声传来,不知哪儿的刀光剑影划破了寂静,不知又是什么人,即将押上什么,掠夺什么。

江湖仍是那片浑浊的江湖,他沉下心,不再理会旁侧的纷扰,往属于他的赌局中迈去。

*

刀剑声是从三霄楼的屋顶上传来的。

瀛洲岛上贫贱分明,山顶是名门世家的高堂阔院,山下却只有低矮朴素的民宅,三霄楼虽然只有三层,却已是鹤立鸡群的一座,因着屋形狭长的缘故,有一条长长的房脊,脊瓦好似龙骨一样逐节排列,两侧的瓦片如龙鳞一般铺展,倾斜的角度比寻常的房屋更陡峭。尽头向上翻起,远看好似大鹏振翅。

三霄楼里未能了结的恩怨,时常在这条龙脊上继续清算。

此时此刻,关野便在龙脊上追着吕顽。

年轻的,追着白发的,诡异的场面。

关野在二层琼霄楼里赌输给吕顽,被后者活生生地砍去一只手,断腕上裹了厚厚一层纱,在出门时还是洁白的,此时已经被血色彻底染红。而被砍断的那只残手早就丢在巷子里,被野狗叼去大朵快颐,此刻已经变成一团骨头渣。

关野并不在意残手的去向,他的眼里只有仇恨,仿佛被两团火焰烧灼着,惨白的脸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浑身透着病恹恹的鬼气。

在赢下关野之后,吕顽本来也输了一局,但他遇到的对手是个善人,放了他一码。双手完好的吕顽本不至于输给关野。但关野一路穷追不舍,很快耗光了吕顽的体力。

吕顽站在一块脊瓦上,斑白的发稍上挂了一层汗水,布满皱纹的两腮剧烈翕动,喘着粗气。他的手中握着金刀,可扳指被击碎之后,引以为傲的刀法使不出来,武艺骤减,就算有两只完好的手,也没能把穷追不舍的仇家甩在身后。

再长的龙脊也有尽头,他的脚底已经踩上最后一块脊瓦。

他的目光四处搜寻,背后却传来关野的声音:“上来的路已经被我拆了,你尽管跳下去,看看会不会把腿摔折。”

他回过头,脚下已经有些发软。

关野发出冷笑,嘶哑的笑声也透着鬼气。“若是乖乖让我砍下一只手,我就饶了你。”

他扯着嗓子争辩道:“你疯了吗?愿赌服输,你凭什么报复我?”

“好个愿赌服输,你也输了,凭什么你就相安无事?”

吕顽没有答,他活了五十年,早就知道嫉妒是世间最寻常的情感。在妒火面前,就连金钱都要让路,言语更是苍白得很。

他隐约记得,这个年轻人的看家本领似乎叫做飞叶剑。只可惜飞叶裹在肮脏的妒意中,早就不再轻盈,不再碧绿,如漆黑的鬼爪一般朝他袭来。

他想,自己年轻时放浪形骸,众叛亲离,蹉跎半生,到了垂暮时分,还会有谁来救他呢。

不会有了。

与其跪地求饶,苟且偷生,倒不如与这人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白发人拉黑发人一同见阎王,白白赚到三十年的光阴,实在划算得很。

*

吕顽心意已决,顿时浑身轻松,饶是屋顶的疾风呼啸不止,他的脚下却稳得如履平地。

他转过身去,面朝关野的方向,两人仿佛站在一条孤桥的两端角力,吕顽已被逼至边缘,眼看背后已无退路,可他却缓缓勾起嘴角,脸上浮起笑意。

关野瞧见他的神色,眼神顿时一紧,哑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吕顽的从喉咙深处挤出嘻嘻嘻的笑声,声音好似阴沟里的老鼠一般鬼祟:“小伙子,反正你断了手,往后只能当个废人了,不如与我同归于尽吧。”

关野脸色一暗,怒斥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说什么疯话!”

吕顽仍旧笑着,道:“你不妨来试试,看我说的是不是疯话。”

话毕,吕顽便沉下双臂,如鹰隼一般摆出应敌的态势,与方才慌忙逃窜时判若两人,一双灰色的眼睛盯在对手身上,顿时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关野先是一怔,很快皱起眉头,奉还以更加凶狠的目光,脸上的阴霾也更深了。方才他还只是打算砍掉吕顽的一只手,此刻他的眼里却腾起了杀意。

杀意犹如山顶的雪球,一旦开始翻滚便愈来愈大,奔下坡道速度也愈发地快。

“果然我该早点杀了你。”

关野留下这句话,纵剑而起。

他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数,像是将满身的鬼气倾注在飞叶剑上,飞叶的轻盈沁翠被他的杀意染得泥泞污糟,剑尖所及之处,迫不及待地散布痛苦与死亡。

但吕顽看清了剑路,他没有躲,反倒两脚前后开立,往脊瓦上重重一踏。瓦片不堪重负,发出咔嚓声,从接缝处断裂坍塌,而他的双脚好似老树扎根似的,牢牢地嵌在缝隙里,双臂则如枯瘦颀长的藤蔓一般张开,化作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关野面露惊色,但那一招刺得太急,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吕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他凝着关野,可余光却瞥见了楼下那条陋巷里的狗。这是一只又脏又丑、骨瘦如柴的野狗,方才叼走了关野遗弃的断手,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显然吃得满足愉快。他想,待会儿若是两人一起摔下去,摔成一团烂肉,大约它的全家老小都能沾光享福,饱餐一顿。

不知为何,到了生死关头,他看到的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这一生无亲无故,不论喜乐悲欢,都是一个人品尝滋味,一个人嚼碎咽下,与旁人撇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却在死的时候,平白缔结了一些甩不开的牵绊。

或许这就是命吧。

狗吠的声音钻入耳朵,很是聒噪。

这饥饿的畜生吠闹不止,并不是因为天降馅饼,恰恰相反,是因为送到嘴边的美餐平白无故地飞走了。

楼顶的两个人并没有坠下屋檐,摔成一滩烂泥。

他们被第三个人拦住了。

那人如一阵风似的,踏着墙壁与翼角飘到楼上,刚好拦在两人之间,一只手勾过吕顽的肩膀,将他从龙脊边缘扯回几步,另一只手提腕推掌,用掌风化开关野凌厉迅疾的攻势。

吕顽绝处逢生,嘴巴张成个圆形,尖声问道:“柳红枫,你来这里作甚?”

柳红枫偏过头,道:“我有话要问你,哪知你们两个跑到屋顶上乘凉,叫我一通好找。”

这两人当然不是来乘凉的。

吕顽虽松了一口气,关野却沉下脸来:“乘凉个屁,我是来找他算账的。”

柳红枫的目光在关野身上游走,从年轻盛怒的脸庞,到起伏不止的胸口,最后停在鲜血殷燃的断腕上:“你赌输给了他,被他砍掉一只手,所以打算私下报复他?”

关野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抬起头,用更加蛮横的口吻道:“我与他的恩怨关你屁事?”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的确与我无关,但我有要紧事同他打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你的剑下,不如这样,若是我帮你剁他一只手,你能不能留个情面。将他的人交给我。”

关野怔了一下,道:“好啊,那你这就动手!”

吕顽前一刻还幸灾乐祸,下一刻便觉背后发凉,原来柳红枫并非天降神兵,擒住他肩膀的那只手也并非救命稻草,而是禁锢他的枷锁。他的脸色煞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这……这不成啊,我和他的恩怨,不过是赌坊里的龌龊,哪能……哪能脏了枫公子的手。”

柳红枫闻言,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回关野身上:“他的话很有道理。你说让我替你动手,可有报酬给我?”

关野黑着脸,不耐烦道:“没有,我早就身无分文了。”

柳红枫摊开空闲的手:“那就恕我不能代劳了。”说罢,便将臂弯里的吕顽夹紧了,做出要走的态势。

“回来!”关野从两人背后高呼,“你敢!你敢带他走!”

没等柳红枫回答,那一柄缠绕着鬼气的剑便又突袭而来。

关野出手便是狠辣的杀招,飞叶剑漫天扬舞,漆黑的剑花四处绽开。

柳红枫当即闪身,在龙脊上连连后退,吕顽被他夹在臂里,也随之一路向后,只觉得头昏眼花,稍不留神,腰间的金刀便进了他的手心。陡然出刀,与关野的剑势针锋相对。

柳红枫处于弱势,又带着累赘,几招之内便被逼至末尾,脚跟已经贴上边缘,再退一步便要坠下。可偏偏这一步的距离,关野却怎么也踏不破,任由飞叶剑如何蓄势猛攻,对手依旧岿然不动。

关野的脸上浮起愕然之色,惊讶甚至盖过了愤恁。

柳红枫足底犹如踏歌一般,富有节律。歌行至谷底,才徐徐扬起,俯仰之间,便已牢牢缠稳对方的剑,将势头夺回自己手中。他凭着一只手,使出灵敏如蛇行般的刀法,屡屡袭向对手的死角,逼得关野连连后退,终于退回到龙脊正中央的位置。

他收刀入鞘,面不改色,只是呼吸暂快,但关野却已体力不支,肩膀起伏,嘴角噙出一条血丝。

任谁都能看出,若是再纠缠下去,落败的一定是关野。

柳红枫收刀入鞘,扬了扬方才那只反颓为胜的手臂,道:“你瞧,就算只用一只手,我一样可以同你较量,一样可以赢过你,你年纪轻轻,怎地就草草断了自己的路。”

关野的脸色骤变。

他凝着柳红枫,像是在绝路尽头遇见一座高山,仰目而眺,山巅的金光在一片黑暗中莹莹跳耀。

他又最后看了吕顽一眼,摇摇头道:“罢了。”

剑尖滑入剑鞘的那一刻,仿佛有新叶从锋芒中生出,初崭头角的翠色尚且孱弱,却驱散了附着在他周身的鬼气,使他的神情焕然一变,如获新生。

“这个你拿去吧,”柳红枫扬手,将满满一袋银子扔给他,“治伤也是要钱的。”

关野接过,脸上露出踟蹰之色,却听柳红枫接着道:“你从这儿往南去,找到段氏天极门的竹院,那儿有个小郎中会帮你治伤,说不定还会造一条义肢为你装上。”

关野一怔,而后低头道了一句:“算我借的,来日再还。”

*

柳红枫望着关野跃下三霄楼,落进附近的狭巷。

候在巷子里的野狗嗅到血腥味,撒着欢跟在他的身后,他视而不见,只管一路疾走。

人一旦找到了方向,眼里便容不下旁骛了。

柳红枫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终于松开吕顽的臂膀。

吕顽方才被柳红枫夹进臂弯,好似一只软塌塌的布袋,在左右摇摆中亲历了一场较量,虽然毫发无损,但却像是刚挨了一顿揍似的,抱着双臂咿咿呀呀地呻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贼眼却东张西望,躁动不止。

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笑道:“老人家,你可别误会啊,我没打算放你走。”

吕顽猛地后退,脚后跟踩碎了一块脊瓦,瓦片沿着屋顶的斜坡滚落,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好似要在干燥紧绷的空气中擦出火花一般。

吕顽缩紧肩膀,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你要干嘛?”

柳红枫笑盈盈地迈了一步,消灭两人间的距离:“我只是想跟你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

吕顽还想再退,然而脚后跟踏在豁口上,脚下没底,心里更加没底,他只能抬起头,迎上咫尺外那一道柔和平缓、却格外灼眼的目光。

活脱脱地演绎何为笑里藏刀,绵中带针。

便是在此时,吕顽觉出对方身上的异状。柳红枫的神情一派从容,但脸色却并不好看,额上挂了一层汗水,嘴唇也褪去了血色,脚步虽稳,但足底叩出的声音却甚为虚乏。胸口起伏的节奏比平时更快些,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石头塞住了喉咙。

吕顽也是习武之人,这些细微征兆骗过了年轻冲动的关野,却逃不过一双久经江湖、善于察言观色的锐眼。

满头白发的老江湖勾起嘴角,问道:“枫公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伤未愈啊?”

柳红枫也不急,只是淡淡答道:“不瞒你说,我的确是有伤在身。不过你可千万别放松警惕,你想想,那山里的老虎若是受了伤,咬人岂不是比平时更疼。”

吕顽:“……”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笑,眼睛笑成两条弯弯的细缝,缝里却透出阵阵凛寒。

吕顽心里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这道目光当头浇灭了。他欲哭无泪,双膝一软,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屋檐上。

风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皱着眉头,耷着眼角,道:“小祖宗,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记得在哪儿跟你结过梁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柳红枫也在他身边落座:“我听三霄楼的人说,你并不是这儿的常客,三日之前,你突然带着大笔钱财,在赌坊中大肆挥霍,这件事可是真的?。”

吕顽一怔,随后答道:“我的确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吧。”

“哦?”柳红枫挑眉,“敢问你这笔横财是从哪儿得来的?”

吕顽道:“我没偷也没抢,是捡来的。”

“捡来的?”柳红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锭,举到吕顽眼底,“我特地问店小二讨了一枚,拿在手里细细看过,这银子表面沾了一层盐粒,闻起来又咸又腥,该不是从海里捡来的吧?”

吕顽瞧见熟悉的银锭,顿时慌了神,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颤意:“是啊,我瞧见海面上飘来一个宝箱,顺手捡起来了,不行吗?”

柳红枫大笑出声:“倘若海里真有宝箱,也该是出海的船夫第一个发现,怎么会飘到你的眼皮底下。”

吕顽争辩道:“因为那些船夫已经丧命了啊。”

柳红枫脸色一沉:“雀背坞船夫遇害惨死,所以他们的宝贝就落到了你手里?”

吕顽大惊失色,摇头摆手道:“不是,跟我没关系!我可没杀过人啊!”

柳红枫望着他:“既然没杀人,你又何须慌张辩解,难道不是怕冤鬼来索命吗?”

话毕,一双手已扣住吕顽的腕上,两指抵在命脉处,微微施力。

“你若是从这三层楼顶坠地,脑袋不幸摔开花,赌坊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冤鬼索了你的命吧。”

吕顽吓白了脸:“不是啊,我……我只是碰巧看到有人杀了船夫,才趁机去雀背坞里偷了些银子,反正人都死了,银子放着也是平白浪费,不如留给活人享用。”

柳红枫听得光火,语气中也带了火气:“你看到有人行凶,不仅不出手救人,甚至不投案,不求援,而是只想着偷死人的银子?”

吕顽垂下眼帘,道:“出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算出手也只是平白送死。投案?瀛洲岛上的官老爷不是也叫人害死了么,我难道去找老天爷投案不成,老天爷早就不管我了,我不过是个老废物,身无分文,饿死冻死都没人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挨完剩下的日子罢了。”

柳红枫没有作答。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吕顽的样子——白发枯槁,酒痕沾衣,浑噩失意,穷困潦倒。在那一枚扳指被晏千帆击碎后,这人的尊严也随之一同变成了碎片,此刻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卒看。

吕顽说完一番话,见对方不驳,胆子更膨胀了几分,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倾倒出口:“你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你年轻气盛,自以为力拔吆吆千钧,侠气盖世,可我在赌桌上与你交手过,看得出你是哪种人,等你年老体衰,你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柳红枫不禁一怔。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冥冥苍天,碧蓝的天穹高渺无垠,遥不可及。十年前,尚是孩童的他趴在母亲的棺材旁痛哭落泪。时至今日,他个头长高了,肩膀也变硬了,可是与天地之间的距离相比,他这一丝一毫的成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地寿数无疆,与之相比,凡人从生到死也不过须臾一瞬,他的意气又能支撑几时。

面对吕顽胡搅蛮缠的苛责,他的心底竟浮起几分恐惧,将满腔的愤慨与诟怨压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将吕顽的脉门放开,转而低下头,手肘撑在膝上。

吕顽重获自由,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观察柳红枫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凶手蒙了面,黑灯瞎火我也看不清,你叫我指认我也指不出,我可没骗你啊。”

柳红枫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叹了一声,脸上浮起疲惫之色,道:“看来雀背坞中的七条人命,注定只能当冤鬼了。”

这次倒是吕顽怔住了。

许是这番话的分量太过沉重,吕顽沉默了一会儿,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其实我有些眉目,但我怕妄加揣测,惹火烧身……”

柳红枫霎地将视线转向他,却不做声,只是牢牢盯着他的眼睛。

吕顽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挠了挠头,道:“那人的声音,身形和模样,与你们今日的同伴很是相像。”

柳红枫心下一凛:“你说的是谁?”

“就是和你们一起来赌,却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我瞧见他就觉得纳闷,这人来瀛洲岛之前,分明也在别处的赌坊露过脸,分明比晏家的小少爷会赌得多,怎地一直不出手帮忙呢。”

柳红枫皱紧眉头,低声喃喃道:“宋云归啊宋云归,你果真还是死性不改,非要将人玩弄在鼓掌间……”

“你说什么?”吕顽不解。

然而,待他问出口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将他独自留在原地,坐在坚硬冰凉的龙脊上,拂着冷风,茫然地望向远处,神情宛若置身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