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忘琴瑟
一波三折的擂台,终于以柳红枫的胜利告终。
正可谓一战成名,一鸣惊人。柳红枫转眼便成了武林中人人瞩目的焦点,铸剑庄庄主晏月华亲自出面嘉奖胜者,将铸成剑形的金饰佩在他的腕上。他振臂高呼,一呼百应,喝彩声填满了空旷的山涧,就连剑池中巍峨的石剑也为之震颤。
常昭一直侯在擂台下方,待人群纷然散去后,才来到柳红枫身边,躬身作揖,毕恭毕敬道:“枫公子,我家老爷备了粗茶淡饭,想邀你前往家中一坐,不知可否赏脸?”
柳红枫一怔,很快露出笑容,道:“荣幸之极,不过……”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柳千,“这小鬼若离了我便无处可去,能否将他也一并带上。”
“当然可以。”常昭答道。
柳千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阵仗,一双眼根本闲不住,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突然听到柳红枫说自己的坏话,本能地辩道:“你说谁?谁离了你便无处可去——”
话到一半,却被柳红枫按住脑袋。后者将手指抵在唇上,制止他的声音,而后用唇语道:“你不想去天极门长长见识么?”
柳千一怔。
柳红枫又道:“不仅长得了见识,还有好吃的菜肴、点心,准保填满你的肚子。”
柳千往远处那金碧辉煌的府邸看了一眼,喉咙滚动,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连带着抱怨的话一同咽下肚子,点点头道:“去。”
柳红枫在柳千背上一拍,笑得春风得意,好似未来真的充满了希望。
*
天极门坐落于瀛洲岛高处,距离铸剑庄不过一炷香的步程,虽说只是段氏各地家业中的一处,但修盖得毫不含糊,传闻段掌门的爱子幼时体弱多病,被他送来此地,静养了许多时日。
换言之,这里是段长涯度过童年的地方。
柳千从小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吃着泥灰长大,第一次拜访如此敞阔气派的宅邸,只觉得周遭的一草一木都非同凡响,全然顾不上面子,眼睛瞪得浑圆,一路东张西望。
柳红枫对这些风物并无太多兴趣,名门世家往往需要花很多功夫装点门面,用到的东西大抵相似,这一处也无甚特别,他更在意的是来往的天极门弟子。
天极门四处广募弟子,门徒数量众多,此番前来瀛洲岛赴会的队伍有泱泱百人,眼下岛上没有官府坐镇,天极门弟子俨然代替了官兵的位置,承担守卫百姓之责。不过天极门素来与朝廷交好,历来有弟子学成后从军领兵的传统,也不乏兵戎将相把自家子嗣送来拜师历练,所以这些门徒做起官兵的活计,倒也轻车熟路。
人数虽多,模样却分外统一,衣装都是清一色的白衫,个个精神抖擞,若是忽略发色与身形,简直像是一百个段长涯走来走去。
这些“段长涯”一看到柳红枫进门,便主动迎上前,夹在道路两旁一通恭维。柳红枫疲于回应,左右作揖行礼,只觉得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把一年份的笑脸都赔了进去,甚至还未步入正厅,便已口干舌燥。
正厅之中摆设了谢宴,满满一大桌菜肴五颜六色,山珍海味,辅以陈酿好酒,温酒和烫菜飘出热腾腾的白气,香味四溢,与市井中的萧条可谓天渊之别。
段启昌、南宫忧、常昭等人都在席间等候,柳红枫带着柳千入席,后者的眼睛已经看得发直,趁着大人们推杯换盏的功夫,不住地夹起大块的鱼肉往嘴里塞。
他塞了一阵肉,便将目标改作面制的点心,动作也慢了许多,在盘中精挑细捡,只选最饱满香甜的。柳红枫不记得柳千有挑食的习惯,低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柳千在膝盖上放了个口袋,趁人不注意,便夹了盘子里点心往口袋里装。直到装满一袋,才依依不舍地盖拢,系紧,整包揣进腰囊里。
柳红枫揶揄他道:“瞧你这寒酸的样子,偷拿这么多点心,是准备留给谁吃啊?”
柳千一惊,忙用双手盖住腰囊,道:“我留着自己吃,不行吗?”
柳红枫笑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不怕吃成小猪仔么?”
柳千梗着脖子道:“你管我!”
柳红枫没有追究,小鬼那点小心思他早就看了个对穿,又何须多问。他转而在席间环顾,却一直没找到段长涯的身影。
常昭瞧见出他的意思,凑到他身边道:“少主在训练天极门弟子,一时抽不开身,故不能亲自赴席相迎,还望枫公子见谅。”
柳红枫挑眉问道:“宴会之日,也不得休憩么?”
常昭道:“有几名师弟修习本门心法,刚好到了突破层次的紧要关头,耽搁不得,老爷本来也嘱咐少主多加休息,但他还是坚持要亲自助力。”见柳红枫面露忧色,又道,“不用担心,老爷已经叮嘱后厨为他留了饭菜,这些天他的内伤未愈,因为要煎服药汤,所以忌食荤腥,本来也吃不得这些酒肉的。”
“原来如此,”柳红枫道,“不知他的伤势要不要紧?”
“这我也不清楚,要看郎中的论断。”常昭答道,但脸上却露出凝重的神色。
柳红枫问道:“不知稍后我可否去演武场观摩?”
“当然了,”常昭点头,抬手指了个方向,“席后我带你去。”
*
柳红枫与一干主宾推杯换盏,灌了满肚子酒,眼看奢靡的宴席终于作结,心中大喜过望,待宾客散尽后,迫不及待地沿着常昭所指的方向,往天极门演武场走去。
演武场位于正厅背后,占据了一片阔地,四角悬旗,四壁挂剑,院子正中的地面上用青黑两色的砖石砌出一对太极双鱼。拂过演武场的风仿佛随着双鱼的轨迹游动,聚起一片肃然纯净的清气,与天极门至清至澈的剑术相映得彰。只消置身场中,便觉心脾沁然,气行舒畅,武修自然也有事半功倍的效率。
段长涯便站太极中央,被舞剑的弟子簇拥着。舞剑之人有五,聚精凝神,动作整齐划一。段长涯在他们之间走动,背着手,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出言指点。看不见的剑气在四下流淌,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挺拔清逸。
“左臂抬高一些,与肩膀相平,将剑视作手臂的延伸。”
“身体放松,纵剑需与气行相配,不可操之过急。”
“你若再偷懒,便要再耽搁两年的功夫,自己掂量清楚。”
……
柳红枫停在场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仅神色认真严肃,而且懂得因材施教,对待勤勉的弟子,口吻往往温柔和煦,对待懒惰的弟子,则倍加严厉苛刻。
他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却已具备大家风范。就连周遭的剑气也更青睐他,环绕在他周身,油然托出他的威严。
这便是段长涯,仿佛生来便被武神所宠爱着的天之骄子。
常昭也怔怔地望着他,自言自语道:“只消看一眼少主的模样,我便知道我穷极一生修为,也断然无法与他匹敌。”
*
柳红枫听到常昭的话,转头宽慰他道:“常兄不必妄自菲薄,今日在擂台上,常兄的武功同样高超精湛,使人过目难忘,若非奸人使出卑劣的手段搅乱局面,根本轮不到我出场献丑。”
常昭微微低下头,露出浅笑,道:“多谢安慰,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个泛泛之辈,武艺和胆识都不敢高攀,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与少主比肩,恐怕也只有枫公子你了。”
柳红枫露出诧色,没有立刻答话。
常昭没有多说,只是拱手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二位还请自便,无需顾虑。”
柳红枫把柳千揽到身边,按着头一起欠身致谢道:“有劳。”
常昭转身离去,不过方才的一阵语声却传到演武场中。
场中偷懒的弟子终于耐不住,停下手中的剑,小声嘟囔道:“少主,少主,有客人来了——”
段长涯一怔,回身望向场外,在看清来人的时候,眉眼舒开,眼中浮起一丝惊讶,肃穆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忽地软下来,好似冰雪在阳光下消融成露珠一般。
两人相隔甚远,大喊大叫实在不合礼数,柳红枫索性没有做声,只是微微点头,用目光示意他继续。
段长涯领会了他的意思,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回场中,沉声道:“你们专心练习,不要东张西望。”
偷懒的弟子撇了撇嘴,提剑继续挥舞。
柳千也撇了撇嘴,不过却是对柳红枫撇的:“你们两个公然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柳红枫笑道:“你懂什么,这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柳千捂着喉咙作恶心状。话虽如此,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仍旧偷瞄段长涯的举动。
他的年纪虽小,但同样有习武的志向,段长涯这般凛然的派头,俨然是习武之人的毕生理想化身,想要不被吸引,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红枫也将视线转回到段长涯的身上。
这人与其余受指导的天极门弟子一样,都是一席白衣加身,然而,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却与旁人都不相同,独一无二。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这人只消站在眼前,哪怕换了衣衫,遮挡脸面,缄口不言,自己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演武的势头已持续了很久,场中舞剑的弟子个个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唯有段长涯神色不改,反复将一套剑式看了百来回,才点头允过。
几个人如释重负。
段长涯还想与几人再切磋一番,但对方却一齐推脱道:“郎中有嘱咐,少主有伤在身,不能动武,我们就不劳烦了。”说着忙不迭地从他面前落荒而逃。
段长涯独自留在空场中,微微皱眉,露出些许茫然之色。
柳红枫这时才终于对他开口:“你不能将旁人都当做自己一样苛求,否则,人人都会被你的架势吓跑。”
段长涯也终于离开太极双鱼,缓步走向他,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柳红枫摇头:“不用担心,就算你吓跑所有人,也吓不跑我,就算让我看上三天三夜,我都不会厌烦的。”
段长涯还没发话,柳千便在一旁大咳出声。细瘦的影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墙角附近,在一面旗帜的阴影下席地而坐。
彼时阳光正好,清风拂面,柳千翘起二郎腿,后脑勺往墙壁上一枕,道:“我累了,我要在这里睡一会儿,你们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管我。”
柳红枫转头看他,提声道:“你吃完就睡,真不怕变成小猪仔么?”
柳千撇嘴道:“我吃得光明正大,不像你们,还不晓得待会儿要去哪儿偷腥呢。”
段长涯的脸色由晴转阴,过程堪称精彩。
他沉默了许久,才转向柳红枫,严肃道:“你平日都是如何教导小辈的?”
柳红枫扭过头去,故意不答。
柳千从喉咙深处发出不屑的哼声。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必歪。
*
柳红枫被段长涯领着,穿过错综的回廊,一直来到宅邸深处,最后越过一道拱门,步入院落之中。
这里没有外厅那般奢侈的排场,也不比演武场肃穆冷峻,更像是供人起居的院落,院门对着客厅,两侧是卧室与书房。三面由一条庭廊相接,廊道旁侧挨着山水园林,花团锦簇,淡香萦绕。
段长涯将柳红枫请到厅内,而后拉开门窗,让阳光透进房间。
他与阳光是如此相称,浅淡的眸子里辉光熠熠,窗畔的一切都被他点亮,就连空气中翻滚的灰尘。都像是在绕着他舞蹈一般。
外面的喧嚣声已轻不可闻,只剩下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柳红枫倚窗而立,一面环顾,一面问:“你说你小时候在瀛洲岛住过一阵,莫非就住在这间院子里?”
段长涯点头道:“这里适宜静养。”
柳红枫感叹道:“可不是么,比深闺还深,简直是金屋藏娇。”
段长涯早就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并不予理会,只是转向他,严肃道:“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端正的脸庞突然靠近,令柳红枫的心怦怦跳起。他牵动嘴角,问道:“什么好东西?莫非是定情信物?”
段长涯立刻道:“不是。”
柳红枫:“……”
没等一双巧舌吐出抱怨的话,段长涯便从袖底取出一枚长方状的木牌,推进柳红枫的手掌心。
“你拿着这个。”
“这是?”
“我的令牌。拿了他,往后你便是段家上宾,段府大门时时为你敞开。”
柳红枫莞尔一笑,道:“小涯涯,你这是在揶揄我,时时来登门找你幽会么?”
段长涯神情严肃道:“不仅如此,你若在外面遭遇险境,也可调遣天极门的人手。只消叫他们看到令牌,他们便会听从你的吩咐。如今瀛洲岛上局势混沌,你会用得上它。”
柳红枫接过令牌,拿在手中细细摩挲。令牌狭长,由乌木雕刻镂文后,四面烧漆制成,色泽古朴,质地厚重,名门之风尽显无遗。
对于出身草莽的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份厚礼。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令牌虽好,但未免太冷冰冰了。”
段长涯微微皱眉,认真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可以告知于我。”
柳红枫舔了舔嘴唇,故意放慢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想要有温度的东西。”
段长涯思虑片刻,道:“我为你沏一杯温茶?”
柳红枫:“……”
*
段长涯果真端来了一壶温茶。
柳红枫只能乖乖落座,乖乖地看着对方为自己沏茶倒水。杯盏中白雾腾起,翠绿的叶片在滚烫的水中翻腾,颜色愈发鲜嫩。
他虽然不懂茶艺,但仅凭香味和色泽便能推断出,杯中所盛的茶叶一定是上乘货,想必价格不菲。
两杯茶汤斟满,段长涯将其中一杯推到他的面前:“喝吧。”
他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哭丧着脸道:“好苦啊。”
段长涯淡淡道:“苦一些的好,可以醒酒。”
柳红枫道:“我并未喝醉。”
段长涯道:“喝醉也无妨,反正昨日我已见过你喝醉的样子。”
柳红枫想起昨日红帐中的胡搅蛮缠,当即干笑两声,把杯子放下,眼底浮起些许氤氲,脑袋歪了个角度,用手撑着,怔怔地看着桌对面的人。
“长涯。”
“何事?”
“小涯涯。”
“……何事?”
“从昨日分别后,我就好思念你。”
“你若是醉了就告诉我,我带你去寝房歇息。”
两人独处时分,段长涯的神情依旧一丝不苟,与演武场上毫无分别。
柳红枫的心却更痒了。
他越过桌子,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问道:“你是真的无情,还是故意装傻?”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是不愿唐突待你。”
柳红枫直翻白眼:“哦,敢情我们段少爷同大家闺秀调情之前,都要先沏茶焚香,礼敬三番才敢摸一摸小手,叩拜七度才敢亲一亲小嘴。”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我并未同大家闺秀调过情,想必你也不愿意看见。往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的口吻严肃,眉头微皱,分明是一脸不悦的态度。柳红枫看在眼里,分明看出了十足的醋意。
这小少爷平日端惯了架子,就连吃起醋来都如此义正言辞。
柳红枫心下更是乐开了花,故意往椅背上一靠,道:“话虽如此,你的武艺高强,出身显赫,人长得又英俊,想要嫁给你的大家闺秀若是排成一队,恐怕能从这里一直排到山下码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段长涯凝着对面的人,道:“我的心里就只有你。”
他的声线低沉笃定,语调却异常温缓,落在耳朵里,便化作一根蒲苇棒,将柳红枫搔弄得一阵飘然。
柳红枫抬眼看他,见他抿着嘴唇,平日如雕塑一般沉稳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焦躁之色,浅淡的眸子时明时暗,睫毛微微颤动。
实在是一副勾人心弦的光景。
但柳红枫偏要抵御着诱惑,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对方坐立难安,不住地递来催促的眼神,他才慢悠悠地摇起头来,道:“不行,我还是信不得。”
“要如何才能使你相信。”
“只有你亲自证明给我看。”
段长涯神色一凛,突然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柳红枫身前,一把抓起后者的领子。
他的性子素来直率,想到什么便付诸行动,柳红枫要他证明,他便寻找最直接的办法。
没有什么比身体的反应更加诚实。
柳红枫心下一惊,口中却连吐出一字的功夫也没有,便被段长涯堵住了,肩膀也被对方牢牢按在手底,整个人深深地陷进椅子里。
椅子很宽敞,段长涯用膝盖抵住藤条编织的扶手,身体向前倾压,一只手按在柳红枫身侧,另一只手则顺着对方肩膀向上滑,一路滑到脖颈一侧,捧在脸颊上。
五根手指好似枷锁一般,牢牢地将目标锁在身下。
从起身到动手,不过花了片刻的功夫,平日杀伐决断的作风用在眼下,实在是绰绰有余。
柳千应当庆幸自己留在演武场睡觉,才没有看到这样一番热烈的场景。
柳红枫也应当感到庆幸,自己不必花时间去捂小鬼的眼睛。
他也的确没有余力再顾及旁人,他受制于人,动弹不得,下颚在段长涯的指劲压迫下微微抬起,喉咙因为惊讶而翻滚,。很快便被对方撬开,陷入一段措手不及的深(??ω?`)吻中。
段长涯居高临下,用燃烧般的热情将他填满。
这是他亲手点起的热情。
他甘之如饴,甚至抬起手,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搂住后颈,勾着对方的脖子向下拉,好让两个人离得更近一些。
段长涯身着一袭白衣,却被他揉向自己的怀抱,与他一身鲜红的衣衫交叠一处,就像是被揉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段长涯的动作并不熟练,也不温柔,只是如同野兽一般迫切,直截了当地侵占他的领地,掠夺他的心神。牙齿磕碰时传来阵阵痛楚,压在胸口的重量也愈发地沉,他只觉得浑身瘫软,像是被压进深深的泥沼中,周遭尽是破败的磷火,勾着残枝烂叶一起燃烧。
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心中反倒扬起一阵异样的快意。
——烧吧,就这样尽情燃烧,将一切腐朽之物烧成灰烬,最好连他自己也一并烧干,让经年累月的噩梦再无源头可溯,让耸动的亡魂彻底灰飞烟灭。
他收紧双臂,满怀虔诚地迎接加诸于己的痛楚,闭上眼睛沉湎在这。中。直到头脑涨痛,喉结上下抽动,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来。
来自身体中至为柔软的部分的触碰,竟如同利剑穿刺砥磨,引来阵阵难以言喻的痛苦,轻而易举地使他缴械屈服。
他的头脑发热,从眼眶到鼻梁都像是着了火,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灼痛。
他嘴唇被咬得肿胀,像是濒临干涸的沼中的鱼,在不觉间剧烈翕动,发出痛苦的悲鸣,声音细小得连自己也没有听清。
但段长涯听清了。
段长涯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掰开,而后支起身子,从长吻中抽出,一只手掌仍旧搭在他的颈侧,轻轻抚慰着他的脸颊。
“你没事吧?”
他的脸上尚带着茫然,眼前的世界透过氤氲的水雾渐渐变亮,手脚仿佛从深深的水面中浮起,花了很久才恢复知觉。
他这才隐隐觉察到自己的狼狈。
*
段长涯目光如炬。
即便在一场缠绵的长吻过后,即便脸颊泛红,眼底浮起一层氤氲,他的眸子仍旧澄明、剔透,仿佛不会被俗世中的任何污垢所染,永远诚挚坦荡。
柳红枫却愈发焦躁,在这样一双眸子的注视下,他仿佛被剥去所有伪装,变得一丝不挂,最丑陋粗鄙的部分也袒露在光中,毫无遮掩的余地。他想要出声,嗓子却像是被一团棉花塞住,喉咙抖得甚是厉害,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快速起伏,脑海中传来阵阵嗡鸣,好似坠入水潭,不断下沉。
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姓甚名谁。
半晌之后,他感到胸前微微一热,像是被香烛烫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段长涯修长的手指正贴在他的锁骨处,拉住他的两片衣襟,向两侧拨开。
一阵微风顺着衣缝灌入胸膛,带来久违的清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溺水一般憋闷,喉咙重新变得通畅。
他睁开眼,呼吸渐渐平复。
段长涯的手不知何时绕到他的背上,温热的手掌沿着肩胛来回抚慰,仿佛将掌心热度揉进他的体肤似的。使他的脸颊愈发地烫。
他干笑着开口道:“你……你这是要索走我的小命不成……”
段长涯立刻垂下眼:“抱歉,我没有经验。”
他一面深呼吸,一面仰头望着对方,道:“若是换作姑娘家……”
话音未落,段长涯便猛地睁大眼睛,转而将拇指抵上他的嘴唇。指肚紧紧贴着,像是要将他的嘴缝住似的。
他一面向后缩,一面摆手,直到对方放松手上力道,他才长吁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
段长涯轻叹了一声,微微歪过头,似有些愧疚,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他迎上咫尺外的视线,道:“我真的没料到你竟藏了这么厉害的本事,方才我差点以为你要将我吃进肚子里。”
段长涯皱眉道:“那倒不会,郎中有嘱咐,忌食荤腥。”
柳红枫大笑出声,笑得咳嗽起来,肩膀直颤,连带着藤椅也一齐摇晃,待终于笑够了,才道:“小涯涯,你真的很会讲笑话。”
段长涯不置可否。
他终于收敛笑意,眨了眨眼,缓声道:“其实,若是真的被你嚼碎咽进肚子,或许也不错。”
段长涯怔怔地望着他,轻叹一声,道:“我真是不懂你的心思。”
他不禁一怔,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立刻耸肩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边说边将两手撑在身旁,打算摆脱椅子的拘束,也从对方的眼前溜开。
然而,段长涯却按住他的肩膀,一面将他按回椅中,一面居高临下地凝着他,沉声唤道:“红枫。”
他竟浑身一颤。
连他自己也被这反应惊住,世上有那么多人与他打过交道,可从来没有一个,仅仅是呼唤他的名字,便令他的心弦震颤的如此剧烈。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既已勾得这人动了情,他便该放下心来。
然而,他的念头还没有断,段长涯已经压下身来。
嘴唇被贴紧,脸颊也被牢牢捧住,他别无选择,只能承下这一吻,想到方才几近窒息的感受,他的心下隐隐后怕。然而,段长涯的动作却比方才轻缓了许多,并不急着攻城略池,反倒用手指揉捏他的耳廓,将藏在鬓发深处的一块地方揉得通红。
柳红枫的肩膀再一次软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段长涯怎会错过如此良机,舌尖当即长驱直入,一寸一寸地探索。
段长涯虽然没有将他嚼碎咽进肚子,可却把他心中的不安纷纷勾出,吞下,只剥离出最柔软的一部分,捧在手心里,极尽缠绵温柔。
柳红枫很快便忘乎所以,对方手指所经之处变得极其敏感,心弦被对方随意拨弄着,发出难以自持的鸣响。
不知过了多久,段长涯终于抽身,撑着藤椅的扶手,问道:“这次舒服些了吗?”
“……你问我?”
“不然我问谁?”
柳红枫像是从长梦中惊醒,声音带着梦呓似的粘腻,道:“好多了。”
段长涯露出释然之色。
的确比方才得多,段长涯的身上带着一股药草的味道,萦绕在他的周身,不可思议地使他平静下来。
柳红枫一面平复呼吸,一面眯起眼道:“小涯涯,你从哪里学来方才的技巧?”
段长涯不解道:“为何要学?”
“不学怎么会懂?”
“发诸于心,顺其自然罢了。”
柳红枫一怔,随即耸耸肩膀,道:“好么,没想到你竟是个天生的情圣,顺其自然,无师自通,我心里突然好慌。若是哪家的姑娘……”见对方眼神一凛,径直瞪向他,才改口道,“好,好,我不说了便是。”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道:“今晨,我已将求援的书信用信鸽送出。”
“嗯?”柳红枫眨了眨眼,并未理解他这番话的来由。
段长涯微微皱眉,像是花了些时间打腹稿,而后接着道:“虽然瀛洲岛眼下无法通航,但江潮最多不过再持续三四日,待潮落之后,瀛洲府衙便会派人前来,协助天极门镇恶扬善,保证武林大会顺利落幕。”
柳红枫仍是一脸疑惑。
段长涯接着道:“所以你不必再以身涉险。”
柳红枫一怔:“原来你担心我?”
“当然,”段长涯的语速更快了些,透着显而易见的急迫,“我在高台上无法出手,眼看你落入恶人圈套,怎能不忧心。”
柳红枫勾起嘴角:“早知以身涉险便能博你青睐,不如我多去鬼门关往返几趟。”
段长涯摇摇头,问道:“为何你总是如此轻率言行,好像伤害自己是件乐事一般?”
柳红枫没有作答。
他甚至躲开了咫尺外的视线,因为他突然发现,连自己也有无法遮掩心事的时候。他突然恨极了这一道明明一无所知,却无比敏锐的目光。
——段长涯啊段长涯,你生在光明中,永远也不会明白,世上偏有人常活于黑暗里,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非得在感到疼痛的时刻,才确信自己还活着。
他没有将心声吐露,只是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轻笑道:“谁让武林从来都是刀山火海,每个人都躲不开,都要如此走一遭。”
段长涯道:“下次我陪你走。”
话毕,修长的手指便贴上了他的眼角。
指根处有常年持剑所磨出的硬茧,有些发涩,指肚却温热柔软,微微泛起红色。
他才发现自己眼眶的一样滚烫,一样微微泛红。
他竟想要落泪。
*
但柳红枫只是勾动嘴角,道:“你这般体贴,往后若是哪家名门千金嫁给你,日子一定幸福得很。”
段长涯的手指一滞,脸上立刻浮起不悦之色,就像是狮豹在舒展身躯的时候,突然被踩中了尾巴一样。
狮豹可以咆哮震怒,他却拿罪魁祸首没有办法。只能拧着眉头,抱怨道:“你非要这般气我不成么?”
连抱怨的声音都是极悦耳的。
柳红枫歪过脑袋,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而后答道:“是啊,我就是这么坏心眼,非得气你才开心,这可如何是好。不然你来惩罚我啊?”
段长涯的手还贴在柳红枫的脸颊一侧,手指收紧,动作从轻抚变成揉捏,拇指和食指将脸颊上的肉提起,捏成一张饼似的。
柳红枫心下哭笑不得,这哪里是狮豹咆哮,分明是稚猫戏耍。
但他却挤眉弄眼,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好疼,好疼……公子饶命,奴家知错,再也不敢犯了……”
段长涯的表情甚是精彩,阴晴流转,又想发怒,又忍不住发笑。最后只能长长叹了一声,将肩膀压下去,亲自堵住这一张胡言乱语的嘴巴。
这一次,段长涯的胆子更大,动作也更加娴熟,不再拘泥于嘴唇,简单啄吻后,便从现成的领地绕开,转而进攻其他未经开拓的地方。柳红枫眯着眼,只觉得耳廓被人衔在口中,以牙齿反复厮磨,舌尖也探进耳蜗深处至为隐蔽的地方。
阵阵潮湿的气息喷洒在耳后,使柳红枫的脸颊很快涨得通红,仿佛秋天的枫叶一般。身体愈发绵软无力,只能抬起手,攀住了段长涯的小臂。
待段长涯撤去后,他肿胀的唇舌便再也吐不出字句来,只能吐出剧烈而绵长的呼吸。
段长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间露出一丝轻笑。
这笑声就像这人的眸子和发丝一样浅淡,震颤的尾音很快消弭,甚至听不出情绪。若是换个人如此作笑,柳红枫一定反感到极致。但同样的笑容从这人的口中吐出,却仿佛蜜糖化出的水,虽淡彻却甘甜。
柳红枫也跟着勾起了嘴角,笑道:“这若是你所谓的惩罚,那你每天惩罚我一百次吧。”
段长涯摇头道:“恐怕不行,我舍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段长涯已打算起身,却被柳红枫抓紧了胳膊。后者又问道:“长涯,你若中意一个人,便只会对他好么?”
段长涯挑眉道:“中意谁便对谁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你中意我么?”
“当然。”
“为什么?”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发诸于心,何须理由。”见柳红枫神色坚决,似乎打算追问到底,才补充道,“倘若非要说个理由,你与我秉性相通,数次救我于危难,旁人或许难以信赖,但我信你。与其见你独自涉险,我更愿与你双剑合璧,以涤清这江湖世道。”
柳红枫忽地想起了常昭的话。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与少主比肩,恐怕也只有你了。
他问道:“你眼中的情爱竟如此寡淡么?”
段长涯答道:“高山流水,琴瑟相和,此为人间天籁,何来寡淡之嫌。”
柳红枫再一次凝向咫尺外的脸庞,仿佛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一般。
世上有多少人为情所困,痴狂忘我,为满足一己之欲,不惜扭曲心性,伤害旁人。
他在瀛洲岛上短短两日,已见识许多这样的情,这样的人。更不用说芸芸众生,浩荡江湖。
可眼前这人却说——情之所属,高山流水,琴瑟相和。
多么迂腐,却又多么高洁,就连情动都是一汪澄澈的春水,无垢无暇。
这样的人,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
那张脸庞如此完美,他却只觉得心痛。
他甚至无意识地攥起了拳头,五指牢牢地扣着藤条编织的纹路,直到手心传来阵阵痛楚。
两人离得那么近,他的心绪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段长涯露出诧色,问道:“怎么了?”
“你就不怕我只是贪慕你的颜面?”
“我的颜面生来便不错,若能使你贪慕,未尝不是锦上添花。”
“我是个无名鼠辈,与你的身份有天渊之别。”
“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我在江湖中还有许多敌人,往后都会成为你的拖累。”
“待我们离开瀛洲岛,你便随我一同拜入天极门,往后不必再独自对付那些渣滓败类。至于柳千,你也该好好将他安顿下来,送他去学堂读书。”
柳红枫难掩脸上惊色:“你竟想了这么远?连柳千的去向都想好了?”
段长涯点头:“你不是想要我证明给你么?”
柳红枫哑然,望着对方认真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与人谈过情?”
段长涯道:“的确不曾谈过,若有我考虑不周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担心,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
“柳千那小鬼决不会乖乖去学堂的。”
“我会说服他的。”
“你的父亲和舅父也决不会同意你与男人苟合,送了段家的香火。”
“我也会说服他们的。”
“你以为世上的每个人都能说服吗?”
“至少他们比你要容易说服一些。”
两人身份悬殊,境遇亦是天差地别,分明是一段不伦之情,可落在段长涯的口中,却是如此淡然笃定,仿佛面前的一切困阻都不足挂齿似的。
这人的心便是一柄剑,一柄举世无双的利剑。
段长涯第三次倾身垂目,深深吻他。
许是唇上的温度太过炙热,柳红枫的心竟像是融化了似的,自软沼之中生出无数脆弱的念头,他甚至想要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不谙世事,不明道理,连走起路来都会摔倒,摔倒了便扑进眼前的怀抱,享受这温暖的庇佑。
他的胸口起伏,抵着段长涯的额头喘息,轻轻抓住对方的衣领:“若我还是想和你共度春宵呢?”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拇指顺着柳红枫的唇角抚过,途径下颚,喉结,似要往胸前敞开的衣襟处滑去。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此时此刻,就算他想要将太阳摘下来,这人也会为他照做的。
但他只是抓住对方的手腕,道:“玩笑罢了,这光天化日,我还是有廉耻之心的。”
段长涯停住动作,眼神一变,眼中分明透出几分怀疑。
“是真的,”柳红枫自辩道,终于推开对方肩膀,道,“茶也凉了,不如你带我四处走一走吧,我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院子。”
*
两人迈着闲散的步子,在庭园四下巡游。
午后的天色变化极快,阳光又倾斜了一些,天上的层云好似有了生命似的,时而粘连,时而分散,舒展又蜷缩,不断变幻出崭新的模样,每一刻都与上一刻有所不同。
一如人间的聚散离合,反复无常。
院落中很是安静,院墙背侧紧邻山坡,坡上有几株老树,树冠挤在一处,枝桠伸入院墙之内,彼此重叠,在青砖石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影子,也随着天光一同变化。
柳红枫见段长涯微微扬着头,像是在沐浴微风,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脸上神情放松。因为在自家宅院,他难得地没有佩剑,身形显得更加瘦削颀长。背负长剑的时候,他仿佛是剑匣的一部分,此时此刻,离了剑匣,他才终于流露出本来的模样。
“你很喜欢这里?”柳红枫开口问道。
段长涯答道:“这里很安静。”
柳红枫将目光转向他:“原来你喜欢安静。”
段长涯怔了证,道:“大约是吧,旁人常常说我无趣。”
柳红枫立刻道:“那是他们不懂。”
段长涯眨了眨眼,平日里如同塑像一般标志的脸庞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窘迫,睫毛颤动,像是在表达羞涩似的。
柳红枫只觉得对他的了解日益加深,他并不擅长谈论自己的喜好,一间安静的宅院便能使他满足。私欲是一切恶行的来源,然而他的私欲却少得惊人。
他站在阳光下,白衣随着微风翻飞,整个人浅淡得近乎于透明。
他身后的墙壁是朱红色的,墙面上爬有几道狭长的斑痕,颜色比周遭更浅一些,纹路笔直,一看便是利器所割出。柳红枫用手一指,问道:“这是你练剑时留下的吧?”
段长涯道:“是小时候闯下的祸了。”
“小时候?”柳红枫定睛去看,斑痕之中果真落满了灰尘,不禁啧啧叹道,“隔了这么久,痕迹仍旧如此整齐清晰,当年割得该有多深。常兄弟说你是武学奇才,果然不假。”
段长涯不置可否,脸上也无甚波澜,并不像是听到恭维的样子,他隔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后来我便不在此地习剑了。”
“为什么?”
“母亲留下的花草在她过世后大都枯萎凋零,只剩下几颗耐寒耐燥的铁崖松,我怕在树上落下伤痕。”
柳红枫点点头,沿着墙边走了几步,越过一座假山水,停在花池边。
花池四周竖着矮篱墙,土壤昨日刚刚翻过一遍,积蓄的雨水均匀渗入土砾深处,与落叶的味道混杂,变作一股新鲜沁脾的潮气,都精心栽种了当季的花草。唯有靠近墙角的地方,空出了大约三尺见方的地域,没有播种任何花草,土色比周遭更深一些,显然很久没有翻过了。
柳红枫停在那片空地面前,道:“我猜这里就是令堂曾经播种槿花的地方吧。”
段长涯露出诧色:“你竟还记得这回事?”
柳红枫笑道:“那是自然,别以为我喝醉了,便会忘记你说过的话,”他换了个舒缓的语气,轻声念道,“——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段长涯在他的语声中微微垂下眼。澄澈的眸子藏进眼窝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沉郁。
院子里的铁崖松尚且苍翠,然而槿花却已彻底枯萎,当初的繁荣销声匿迹,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土地。
然而,段长涯的目光包含爱意,温柔如雨,团簇的槿花仿佛在他的眸子深处盛开,永远也不会凋零。
柳红枫往他身边靠近了些,问道:“从前你的母亲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吗?”
段长涯点头道:“她出身王室之家,喜好热闹,不过为了我,在瀛洲岛上住了几年。”
“你的病也是在此处养好的?”
“是。”
“是怎样的病?”
“据父亲说,我在出生之日突遇大寒,所以天生便损伤了内息。”
“原来如此,天生顽疾,的确顽劣难治,不知后来……”
“后来父亲请来的郎中带来一种药引,又苦又腥,我喝过之后便又昏了过去,持续高烧数日,记忆也模模糊糊,只记得再次醒来时,已是半月之后。在昏睡的半月间,父亲不断以内力为我疗伤,才驱出寒气,助我慢慢恢复。”
段长涯早已卸下心防,不论对方问什么都如实相告,柳红枫心下却咯噔一声,接着问:“那位郎中想必是一代神医,不知可有名讳留存?”
段长涯道:“他不愿理会江湖繁杂,所以父亲给他酬谢之后,便再也没有再叨扰他。许多年来我再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只记得他姓候,连名字也不清楚,无法亲自道谢,深感遗憾。”
柳红枫将目光投向远处,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原来如此,那这位神医没有为令堂医治么?”
段长涯轻叹一声,道:“想来母亲是为照顾我,积劳成疾,走得很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医治。”
柳红枫偏过头去,见段长涯神色一直如常,并没有说谎的痕迹。他的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如鼓擂一般,手心里都是汗,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将表情绷得如此恬淡自然,甚至还吐得出安慰的话。
“看到你如今这般成熟可靠,你的母亲也会心安的。”
段长涯微微一惊,抬手将柳红枫的肩膀揽过,揽向自己身边,但并未做更多亲昵之举,只是收紧五指,让两人的肩膀紧紧相贴。
柳红枫卸下全身力气,任由对方摆布。
两人离的很近,就算不刻意去看,柳红枫也能用余光瞥见咫尺外的脸庞。这俊美的容貌,该是承自一个何等美貌的母亲,虽然段氏与平南公主的婚姻是江湖美谈,但直到此时此刻,柳红枫才终于有了切实的认识。他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当初的情形,两人结下连理时,该是怎样鲜花满径,歌声夹道的景象。
他们也是琴瑟和鸣,互敬互爱的吗?
然而,再华美的表象,也无法掩盖滔天的罪状。
柳红枫微微偏过头,轻声呢喃道:“长涯,我口渴了。”
段长涯立刻道:“我去换一壶新茶,你稍等片刻。”
柳红枫又道:“你能不能顺便把小千喊来,午后有些起风,我怕那个臭小鬼真的睡过去,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段长涯道:“好,我将他一并带过来,你先去房间中休憩片刻吧。”
柳红枫点头应过,随后又勾起嘴角,眯起眼睛,露出一抹颇为奇异的微笑。
段长涯不解:“怎么了?”
“我的小涯涯真是温柔体贴,我好生幸福,让我回味一会儿。”
段长涯先是摇了摇头,脚已经迈出半步,但很快又转回头,凝着那一抹笑容,像是一块铸铁被磁石生生吸回来似的。
他抬起手臂,柳红枫单薄的身子揽进怀抱里搂了一搂,倾身在唇上浅啄一番,而后才将他放开,转身离去。
柳红枫目送白衣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边,唇上的热度尚存,脸上的笑容却骤然一冷。
*
在确认段长涯的脚步声远去后,柳红枫立刻动身。他并未前往客厅落座等候,而是转向院子侧面的书房。
书房并无旁人,只有一抹红色的影子穿梭期间,在书架里外小心翼翼地翻找。
天极门宅院广阔,寻找柳千也要耗上一会儿功夫,段长涯不至于很快归来,尽管如此,留给柳红枫的时间也很少,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集中全部心神,专注地搜寻着。他的胸膛鼓动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他害怕自己一无所获,却又害怕自己真的找到什么端倪。
段长涯显然有阅读的习惯,书房中存放的都是新近典籍,并无旧物。距离血衣案已过去十年的功夫,就算有证物留存在此,房屋的主人也有大把的时间将它们湮灭,一切都被精心掩盖。
——只除了一张潦草的信笺。
信笺夹在床头诗册之中,似乎是被段长涯当做书签使用,纸面边缘已经发黄,其中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行,内容无甚特别,只是一段药方记录,末行没有写完,便有涂抹的痕迹,大约是写错了字,所以才随手遗弃。
重要并不是书写的内容,而是字迹。
柳红枫睁大眼睛,借着照入窗口的日光仔细辨认,日光随着云涌时明时灭,瞬息万变,但字迹却是清晰的——与柳千师父所留下的证物全然相似。
当年为段长涯医治疾病的郎中,就是柳千的师父无疑。
柳红枫的手不禁颤抖,指甲几乎在纸面上留下痕迹,他急忙将信笺夹回原位,小心翼翼地将书房恢复原状,而后动身前往另一侧的卧室。
方才他已将院子前前后后走过一遍,只剩下卧房尚未探查。
身为宾客却擅自闯入主人卧房,实在是十足的无礼之举,然而,柳红枫却没有任何旖旎的念头,径直推门进去。
卧房本身也与旖旎相去甚远,干净空旷,陈设稀少,床榻和柜架都是最为朴素的制式,甚至没有雕花,实在不像是堂堂段氏少主的居室,倒是为他提供了诸多便利。他四下搜寻,就连床底的缝隙都不放过。终于在灯台背后的地板上找到异样的痕迹。
室内的地面由良木拼铺而成,比户外高出一块距离,冬暖夏凉,灯架背后的角落里,拼铺的缝隙比其余地方更宽了几分,落在其中的灰尘也更多一些,隐约围出一尺见方的区域。
这点差异实在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连住在这房间里的人也未必有所察觉。但柳红枫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毕竟他已找寻无数场所,遭遇无数挫折,他如同大海捞针一样,马不停蹄地寻找了十年,周遭的一切都在前行,而他仍然停留在过去,在时间的灰烬中苦苦发掘,试图掘出真相的影子。
——此时此刻,真相就在咫尺之间。
他的心跳得飞快,神情却不可思议地平静,动作比方才还要镇定果敢,他趴在地上,用耳朵贴着地面,而后轻轻在地板上叩动手指。
周遭一片安静,使他得以清晰地听辨自己所叩出的声音。
笃,笃,笃。
有节律的响动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仿佛铜壶中的水滴流逝。
他所有的快乐,希冀,都消融这声音之中,渐渐离他远去。
他终于停下来,直起身,再度凝视眼前地面,朱红色的地砖填满了他的视线,颜色深重浓郁,竟仿佛在渗着血。
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沉,轻快的来自柳千,沉稳的来自段长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用眼睛便可以认出他们。
他回到正厅,在椅子上落座,抿着方才剩下的半盏余茶。
唇上仅存的温度,都被凉透的茶汤卷走,正如他心中残留的希望。
没过多久,段长涯便回来了,将崭新的茶盏放在桌上。一面斟满三杯,一面提起其中一杯,弯腰递给柳千,柔声道:“来,喝了暖暖身子。”
柳千抬头捧过,虽然带着一脸刚刚睡醒的懵懂神情,后脑勺蓬乱得像是被鸟筑了巢,鼻头被风吹得发红。但他的神情却颇为拘束,全然没有往日桀骜顽劣的影子,而是低下头道:“多谢了。”
“不必谢我,”段长涯道,“你们都是段府的贵客。”
“是啊,你不必见外,”柳红枫在一旁搭话,“我方才还在与长涯商量送你去学堂的事。”
“学堂??”柳千差点把一杯茶倒在柳红枫的大腿上。
柳红枫揉他的头顶:“快些喝吧,喝完我们也该告辞了。”
段长涯挑眉道:“你们不必急着走。”
柳红枫摇头道:“你还有伤未愈,需要静养。”
段长涯道:“我的伤势并无大碍。”
“怎么,”柳红枫眨眨眼,“你舍不得我走?”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竟点头道:“是。”
柳千真的把口中的茶汤吐了出来,悉数吐在柳红枫的大腿上:“禽兽,你给他下了什么迷药不成?!”
“我哪里敢,”柳红枫一脸委屈,“我只不过打算先与他保持距离,免得他看厌了我,对我始乱终弃一番,叫我如何自处。”
段长涯:“……你的想法未免太多了。”
“这叫做未雨绸缪。”
段长涯未再与他争辩,也未多做挽留,只是一路陪送,一直送到段府大门边。
离别在即,柳红枫寻思着要说些什么,不想段长涯却罕见地主动开口,率先对他道:“四日之后,便是武林大会决战之日,我期待着与你公平较量,一决高下。”
柳红枫不禁一怔,原来对方心中所念竟是武林大会的事。在四方江湖豪杰面前,两人比武切磋,不论胜负结局,都将是光荣盛大的场面。
这的确是段长涯所求之果——琴瑟和鸣,傲视江湖。
他扬起嘴角,一面微笑,一面递出手,道:“必定全力以赴。”
两人并未有亲昵之举,只是在握手时分,深深望进彼此的眼睛。
段长涯的手心很暖。
直到转身离去后,残余的温度仍旧萦绕在指间,久久不散。
*
柳红枫引着柳千一路下山,沿着回川河畔的小径,往官府的方向走去。昨夜两人将官府当做歇脚之处,歇息得很是满意,今日也打算去同几个冤死的亡魂作伴。
白昼的山路比夜里好走得多,但柳千的步伐却不如昨日那般利落,反倒愈走愈慢,像是刻意躲避前方的岔道口似的。
柳红枫终于在他身边停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千咬着嘴唇,兀自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想先去一趟莺歌楼。”
柳红枫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只觉得他的模样甚是有趣,便故意叼问他道:“咦?昨日你才信誓旦旦说不愿再叨扰金娥姐,今日又后悔了不成。都说大丈夫一言九鼎,看来你还不过是个小鬼,连一鼎都抵不上。”
柳千急红了脸:“我……我又不是去叨扰她。我只不过想偷偷溜进去,放下东西就走,决不与她见面。”
“此刻说得好听,待会儿你忍得住么?”
“废话,我又不是你,当然忍得住!”
柳红枫露出受伤的神色:“好吧,我是登徒子,你是大圣贤,登徒子当然该听大圣贤的话。”
“你才是大圣贤!”柳千先吼出口,随后也发觉自己词不达意,心下更是着急,十根手指绞作小小一团,两脚轮番在地上一跺,道,“反正我想去看她就去看她,也不需要你的同意。你乐意跟着我就跟着,不乐意就算了。”
柳红枫只觉好笑,不再逗弄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靠近市井,人烟渐渐多起来,四处有天极门弟子轮番巡视,瀛洲岛的住民们眼看恶人已除,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关门的店铺重新开张,招揽生意,江湖人也纷纷择地落脚,休养精神。
间或有人从柳红枫身旁路过,频频投来瞩目,有些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拱手寒暄,有些虽未开口,但目光仍不住地流连。
柳千从小寄人篱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高超,很快便留意到人们的视线,低声道:“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柳红枫只是自嘲地笑笑:“拼上命才换来这点名声,想想也是亏得很。”
柳千望着他,道:“明知亏了还要拼命,你是傻子吗?”
柳红枫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道:“血衣帮害死你的师父,你不想教训他们吗。”
“想,当然想,”柳千攥着拳头道,“我长大后自然会去找他们报仇,用不着你替我出手。”
一番话的语气很是恶劣,仍旧掩不住其中的关切之意。
柳红枫心知肚明,便在沉默中默默等着。柳千与他僵持一阵,终于憋不住话头,再度开口道:“以前在医馆里,我见过很多病人,有的断了腿脚,有的瘦得像柴,有的浑身是伤,这些人里也有许多立志报仇的家伙,有的成了,有的没成,但下场都很落魄,就算如此,他们也想活下去,万一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你难道不明白么。”
柳红枫微微露出惊色。本来他胸中的思绪正反复激撞,灼得他心神一片纷乱,不得安宁,此刻,却从小鬼的话里感到一丝意料之外的慰藉。
他与柳千本来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在追查旧案时找上候郎中的门,才顺便认识了这个当学徒的小鬼。
候郎中不喜闹市纷杂,医馆设在城郊的村野茅屋中,柳红枫便装作生病,在医馆里赖着不走。无奈候郎中是个倔脾气,屡次拒绝他的请求,坚决闭口不提当年旧事,他只能与小鬼套近乎,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发现小鬼全然不知情。
他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血衣帮找上门来。
那一日黄昏邻近,泱泱十数人潜行而至,里里外外埋伏在茅屋周遭,等候夜色降临。
柳红枫第一时刻察觉到薛玉冠的行踪,这厮显然有备而来,随从皆是帮中精锐。倘若他独身赴战,或许可以拼个两败俱伤,冒死突围,但留在房里的老少两个,势必要遭到毒手。
他对候郎中道:“他们许是来找我寻仇的,入夜之前,官兵会来此处巡查,不如设法让小千先溜出去,惊动城中官兵,闹出一些动静,你们两个便不至于受到牵连。”
候郎中却摇头道:“不必白费心机了,血衣帮是来找我的。”
柳红枫大为惊讶,心中隐隐涌上一阵不祥之感:“您与他们有过节?”
候郎中没有直接作答,却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望着低矮的屋檐,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薛玉冠恐怕早就打点好了官兵,你若与他们冲突,官兵非但不会救你,反倒要降罪于你,落井下石,到时候我们三人谁也逃不掉。”
柳红枫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候郎中将目光转向他,缓缓道:“有,不如你动手杀了我。”
柳红枫大惊。
他在医馆里赖了许久,这是候郎中第一次正眼瞧他,也是他第一次察觉,原来这倔强凶狠的老人眸子已经十分浑浊,眼窝四周尽是皱纹,怒火从脸上退去后,看起来既沧桑又疲惫。
候郎中从箱底取出一只信封,递给他道:“你所调查的秘密就写在里面,你将它藏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瞧了去。”
柳红枫接过,终是抵不住诱惑,飞快地打开信封,瞥了一眼。
那是一封契约书。
尽管只是草草一瞥,但他的脸色骤然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苍白,手指不住地发抖:
“是你……竟是你……”
候郎中点头道:“我当初发下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将当年旧事说出口,如今我的命数已尽,是时候坦白了。”
小千听了两人的话,在一旁急道:“师父,你说什么命数已尽,这话不能乱讲。”
候郎中没有理会小千的呼喊,只是怔怔地望着柳红枫,道:“我这些年心怀愧疚,东躲西藏,夜不能寐,一把老骨头早就已经活够了。如今我死在你面前,是我应得的报应,也算是为你报仇雪恨了。”
柳红枫呆然站在原地,而门外已隐隐官兵巡查的脚步声,由远处渐渐迫近。
平日里顽固傲慢、不可一世的老郎中,竟弯曲双膝,在他的面前缓缓跪下来:
“我只有一事相求,仇不隔代,怨不殃后,你留下这小鬼的命,别害他。”
小千闻言,先是一惊,而后立刻在候郎中身边跪下,抱着候郎中的肩膀,央求道:“师父,我不要,我不要!”
候郎中却一个耳光抽上他的脸:“放肆!”
平日里候郎中待徒弟极其严苛,雨夕彖対学艺上稍有纰漏便是一顿打骂,擀面杖都断了几根。小千也生了一把倔骨头,每次都咬牙受着,绝不示弱。唯独这一次,耳光声并不响亮,却使小千潸然落泪。
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也能嗅到生离死别的味道。
候郎中转向柳红枫道:“这小鬼虽是个麻烦精,但却跟我学了十年,往后我的毕生医术还得靠他传下去。”
柳红枫咬牙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照顾他。”
小千仍嚷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候郎中早已铁了心肠,任凭他如何哭闹,仍旧没有改变主意。
留给他们抉择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
候郎中忽地起身,苍老的身躯中迸出最后一股力量,驱使着他拔出墙边悬挂的佩剑,竭力抹向自己的脖颈。
那一日,巡查的官兵看到柳红枫独自走出茅屋,右手提着沾满血污的佩剑,左手提着老郎中的人头。
他的身上、脸上,都被血光涂抹得一片鲜红,残阳余晖越过古老的城墙,洒在旷寥的乡野间,也洒在他的周遭。
红衣染血,看上去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
突如其来的变故砸了薛玉冠的如意算盘。官兵当前,血衣帮不敢轻易现身,无法动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红枫被押解离开。
杀人乃重罪,应获极刑,柳红枫被径直压进天牢,从一个死局投入另一个死局。
但他终于找到了线索,大海捞针一般的苦寻终于有所收获,饶是身陷牢狱,他仍然难以掩饰心中的狂喜,极刑斩首的判书下达时,他竟面上带笑,狱卒只当他是患了失心疯,目光之中尽是鄙夷。
他开始盘算逃狱的法子,即便当上一辈子的逃犯,他也要解开血衣案的谜团。没想到天赐良机,几日之后,新皇继位大赦天下的消息便传入狱中。前来释放他的不是之前见过的狱卒,而是一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那人蒙住他的眼睛,塞住他的耳朵,给他种下戾毒,命令他为自己抢夺莫邪剑。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身处瀛洲岛,小千侯在他的身边。
一路上他所感受到的惊诧,都不如那一刻来得强烈。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小鬼趁乱逃脱之后,一直徘徊在监牢周围,不眠不休,竟想方设法追到他的去向,克服万难,一路尾随而来。
小千的脸色因疲倦而苍白,唯有眼眶发红,一双手狠狠抓起他的衣领,厉声道:“我师父是为了你才死的,你不准随便死!”
这一通词不达意的话,便是两人孽缘的开端。
他的目的,他的处境,他过往的仇怨,他眼前的困顿,小千统统一无所知,只是带着一股执拗劲儿,一厢情愿地赶往他的身边。
如此一来,他的身边便又多了一个累赘,在这步步为营的孤岛上,他不仅要与旁人周旋,还要分出心神留意小鬼的安危。
“往后你就叫柳千吧,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是你大哥。”
“哼,谁要当你弟弟!”
“有我这么仗义可靠、英俊潇洒的大哥,你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奇怪的是,这累赘非但没有使他感到厌恶,反倒叫他油然生出几分快慰,像是久飞的倦鸟终于栖落林梢,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
或许因为这一团生命虽然渺小,却无上温暖。
没有人能离了温暖而活。
忆极此处,他不经意地放慢脚步,望着柳千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柔意,直到后者露出鄙夷的神色,噘着嘴道:“你干嘛?我叫你惜命是为你好,你有意见?”
柳红枫摆手道:“不敢有,不敢有。只要你这小祖宗别气死我,我肯定能长命百岁。”
柳千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去。
他们或许永远也无法坦诚相待,说出口的话永远都是谩骂与贬低。
但他们一直结伴同行。
柳千心急如焚,脚步越来越快,凭着一双短腿,竟走到了柳红枫前面。柳红枫加快步速紧随其后,望着面前的背影。
瘦小的腰板挺得笔直,意气风发,积蓄着永远用不完的力气。
和深陷泥沼的自己不同,这背影正往光明处去,年轻的心魄尚未受伤,未被绝望沾染,毫无道理地笃信着黑暗尽头的希冀。
唯有如此,他才能挨过长夜,迎接黎明。
柳红枫望着他的背影,暗暗企盼着。
但柳千却骤然停住脚步。
柳红枫见他停下,诧道:“怎么了?”
“前面有人。”柳千小心翼翼道。
没等他说完,柳红枫便已察觉到一阵异样的杀气,汇成一团黑影,盘踞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方。那是个高挑单薄的人影,浑身漆黑,脸掩在面纱中。
柳千的声音带着颤意:“那人不就是在擂台底下暗算你的家伙,阴险狡诈,卑劣狠毒,厚颜无耻。”
柳千把脑子里所有复杂的词汇都搜刮出来,柳红枫却只是心急,当即上前一步,拦在他的身前,按着他的小脑袋往自己背后藏。
黑影却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到阳光下,慢慢躬下腰,毕恭毕敬道:“枫公子多虑了,我绝无冒犯之意,更不会对这位小友动手的。”
双方离着几步远,柳红枫站在原地,定睛打量她。见她缓缓起身,将双手举起,五指分开,掌心朝前,袖子顺着小臂滑落,露出一截光裸的手腕,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两手之间并没有藏匿任何暗器。
柳红枫眯起眼睛,问道:“既然无心求战,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借一步说话。”她的声音甚是恭敬。
柳红枫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压低声音道:“小鬼,你自己去莺歌楼,然后回老地方等我。”
柳千睁大了眼睛:“留下你一个人么?”
柳红枫道:“我一个人留下反倒更安全。”
柳千欲言又止,终是低下头,不自觉地攥起拳头。
柳红枫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道:“你紧张什么,好好的点心都叫你攥坏了,不是要留给金娥姐么?”
“嗯,我……”
“你没事,你好得很,快去吧,我很快就去找你。”
柳千又看了柳红枫一眼,终于松开拳头,转身跑走了。
他没走出多远,便忍不住回过头看,看到那人已接近柳红枫的身侧,黑色的影子在阳光下倍显阴郁,仿佛大地凭空裂开了一道伤口,从中钻出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鬼魅。
他远远地看着,心下又是焦急,又是不甘,不禁幻想自己化成一道凌厉的光,从天而降,劈开黑暗,将鬼魅彻底驱散。
每个小孩子都曾有过相似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侠士,百折不挠,百难不摧,将一切邪魔踩于脚下,昂首高歌。
可惜柳千已不再是单纯无知的孩童,在夕阳和鲜血一同染红大地的那天,他便已看清自己的孱弱渺小。
所以他只是回身瞥了一眼,便转过头,拼命向前跑。
时光在他的脚底延伸,引着他离开瑰丽虚无的梦境,通向残酷坚实的人间。
莺歌楼已近在眼前。
柳千蹑手蹑脚地迈进门,正厅依然空旷,但却异常整洁,桌椅都已摆放停当,地面一尘不染,窗叶微微敞开,徐徐清风漏入室内,带起阵阵香气。
香气来自一支新鲜的花束,斜插在盛满清水的壶中,花瓣还残留着晶莹的露水,色泽娇艳欲滴。
柳千不禁露出诧色,方才与那个黑衣的女人擦肩而过时,他也闻到了同样的香味。
这花是她留下的吗?
柳千深吸了一口气,让鲜花的沁香填满心脾,而后将盛放点心的口袋从怀中取出,放在桌上,退了两步,又像忆起什么似的,上前将袋口解开。
他终于忍不住,踱到正厅背后,来到后院,视线向对面居楼的二层瞥去。
金娥的房间就在台阶尽头。
可惜那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风撩动树影,在斑驳的屋瓦上摇曳。
他没有继续向前,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