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庄景玉的这一句话,听似卑微软弱,然而字字句句,都隐透出一股凄厉的控诉与无声的谴责。
他是真的被黎唯哲刚才,那一个不管是出自有意还是出自无心,但总归是显得非常轻松随意的举动,所深深地刺激到了。看著黎唯哲拿出手机,打电话,下命令,表情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潇洒模样,他便像著了魔似的无法克制地去想,这群人,不过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能够否定他人的价值,决定他人的命运;就能够,反转黑白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他们不过轻轻松依靠著天生不劳而获的前代恩赐,却足以恶劣地借此,去否定他人後天努力,辛苦半生的奋斗结晶。
而他们所要为此付出的全部代价,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区区几秒锺长的电话而已。
车速忽然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尽管车窗紧闭,庄景玉并不能感受到窗外的奔腾流风,但眼见窗外暗墨色的一切,都飞一般地从自己的眼前倒走退後,庄景玉看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再加上忙了一个上午,到现在,他早已经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了。胃里无处可去,无物可化的酸液,尖锐地刺激著他的内脏和喉腔,让他有一种,忍不住想要作呕的恶心的错觉。
庄景玉疲倦地半合上眼眶,手指死死绞动著安全带,印在青白色掌心里的红色勒痕同交错绵密的细碎手纹纠缠在一起,那画面看起来的确有那麽一点触目惊心。他慢慢将脑袋偏靠在滑软冰凉的椅背上,毕竟,抵著重物的感觉能让头晕恶心的症状,得到些许轻微的缓解。
转眼再看黎唯哲,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沈万分。
握著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得隐隐有些发青,积聚盘旋在车厢内的低气压越来越重,连带著车速,也是越来越快地狂飙突进。在D城繁华区里,这种速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危险驾驶了。
事已至此,哪怕傻子也都能看得出来,黎唯哲现在,是在生气。而且这气,恐怕还生得不小。
庄景玉本以为黎唯哲不会生气的。至少是不会生气得这麽赤裸裸。
他以为对方会把他嘲笑数落,最後再威胁强迫一顿。
结果他又错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黎唯哲总是不缺办法,让他“难过”。
在他以为黎唯哲幼稚简单的时候,黎唯哲会偏偏表现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复杂成熟;而在他终於渐渐相信黎唯哲复杂成熟的时候,黎唯哲却又毫无预兆地,回到了那一份最原始的幼稚简单。
恍惚中庄景玉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面前,黎唯哲才会变得如此阴晴不定,脾气变幻莫测;如果他觉得高兴,那就一定是最高兴,如果他感到生气,那就一定是最生气;他对自己,并不是像是对待林烟贺均那样,永远都只有一个中庸平衡的临界状态,永远都只是一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温温凉凉的无所谓的样子;相反很奇怪地,黎唯哲对他,总是要麽惩罚,要麽赏赐,要麽严厉冷酷到极致,要麽温柔暧昧到极致。
庄景玉找不到,黎唯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哪怕一丝一毫如同他对其他人一样的,那一种明明很寻常的无关紧要的礼貌,抑或,疏离淡漠的耐心。
大概他是真的,太讨厌自己了吧?啊……那麽他刚刚所说的那个交易,恐怕也只是编来骗自己玩玩儿的吧?想到这里庄景玉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头发,感到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了一股异样的烦躁与莫名的苦闷。
就在庄景玉正万分苦涩地揣度著黎唯哲的心思打算,以及掰算著自己成功打听到萧岚消息的微小可能性时,耳边忽然传来黎唯哲的冷笑。
“哦……刚刚那番话,你倒是讲得挺流利通畅的嘛。怎麽,一说到恨我怕我,你就不结巴了?”
眼线眉梢的笑纹如同触角般一点点地伸展绽开,然而在黎唯哲的目光深处,却丝毫瞧不出半分的和煦温暖。
“你现在倒是把话讲得很清高也好听啊。怎麽,畏惧权势?讨厌权力?嗯……是因为我曾经利用它们把你丢进了监狱里的缘故吗?”黎唯哲十分恶劣地故意高高扬起尾音,眼里猛地划过一道厉光,放轻声音低低讥笑了一句,“哈,庄大好人,我现在到底是该骂你虚伪,还是应该夸你天真呢?难道,你不也正是靠著拥有它们的萧岚,才能从那个鬼地方里滚出来的吗?”
胶著合拢的眼皮忽地一颤,庄景玉本就挤成一团紧靠门角的细瘦身体,不禁再一次,忍不住往里蜷缩了半分。心脏像是被黎唯哲牢牢紧攥在手心里那般,随著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体内,也正跳动喷薄著一股尖锐灵敏的微疼。
好、好像……黎唯哲刚刚说的,并……并没有错。
闭著眼,身临的世界犹如一个漩涡般深邃窒息的黑洞,一望无底,令人晕眩。庄景玉站在洞口徘徊彷徨了许久,两股思绪茫然而又清晰地激烈斗争著:难道他真的虚伪吗?不,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过,想要遮掩隐瞒自己为什麽能够提前出狱的胆怯念头;可、可是……当楚回第一次对他说出,“我可以带你一起出狱”──这一句话的时候,庄景玉又实在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他内心狂涌的兴奋,与如潮的激动。
他是被一种终於得救,重见光明的感激与感动,所深深地湮灭了。
因为说到底,他毕竟,也就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愤懑,然而他还怀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难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阴,竟然就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空头罪名,而白白浪费在那样一个寂寞肮脏的无望深渊里;他达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样的看破红尘,清风傲骨,他对无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也可以占到一点小便宜,摊上一点特殊关系,从冤屈里获得释放的时候……他没有办法抵抗住,那种甜美的诱惑与禁忌的心动。
仿佛霎时被雷电劈中了那般。庄景玉的脸色先是涨红,随後淡成青白。不过这种情形也只不过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锺,之後他的脸上很快晕染出一抹颓靡的灰败,眉眼间,也隐隐泛起一层羞涩的难堪。
原来黎唯哲说得对。他虽曾遭受过特权的压迫,可是他也曾接受过特权的馈赠;他享受了特权如今却说特权讨厌……也许这还谈不上忘恩负义,然而他不能否认,这的确有一点做作,和虚伪的嫌疑。
呵呵。做作和虚伪。庄景玉以前绝对想不到,这两个词,有一天,竟然会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到。为什麽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同和陌生,甚至让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人格分裂或者……灵魂出窍?
车速在这个时候蓦地下降为零。黎唯哲自刚刚发表完方才那一番一针见血的质问以後,就再也没有转头看过庄景玉一眼,哪怕连眼角的余光,也都没有再往右飘斜一毫米。现在的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平静沈稳地直视著正前方。墨黑色的深邃瞳仁幽如寒星,其间闪耀著浮光万千,一点点,连缀成片。
庄景玉看得,好似毒瘾发作那般,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口干舌燥,心慌饥渴。
只能说他们的运气实在是不好。明明不是很远的距离,但他们居然会背运到这种程度,满打满算地撞上了两次全时红灯。黎唯哲弯曲著食指一上一下重重敲击著方向盘,表情越发冷峻阴沈,明显是变得不耐烦起来。
庄景玉慢慢地张开眼睑,柔软的睫毛上,仿佛顶著一座千斤巨锺那般,他睁得万分艰难,才好不容易将眼眶撑出了两帘狭窄安全的细缝。略显苍白的粉嫩色舌尖羞涩地往外露出一个小圆点,在两片皲裂破皮的唇瓣上快速地舔过一圈,全当滋润干燥和缓解紧张。
“……”
哑涩著喉咙,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车里的空气都仿佛被黎唯哲浑身释放的寒意冻结成冰,庄景玉这才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我不稀罕萧岚的帮忙……如果萧岚他真的不肯,那我也……也是绝对不会去……主动求他的。”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微妙地沈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诡异的静默。
直到六十秒锺的红灯时代总算漫长地爬过,车子终於向前驶出第一步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低低“呵“了一句,微微轻笑出声。优雅深沈的尾音余韵在车厢里缓慢地氤氲飘荡,温柔流染开一片暧昧灵动的轻薄意蕴。
“啊,让我猜猜,难不成,你现在是在跟我炫耀,就算你不领萧岚的情,萧岚也依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地想要对你好?”
庄景玉:“……”
无语的同时庄景玉猛然奇异地意识到,似乎从今天一见面开始,黎唯哲就一直不断地,在或有意或无意地,误解自己与萧岚的关系。
“……呼……”纠结了一阵,庄景玉干脆先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等再睁眼的时候,他决定改变一下说话方式,“我……我和萧岚之间,其、其实……”
【其实真的,根本,完全,什麽,都没有!】──他只是想说这麽一句。
“闭嘴。”
──然而黎唯哲却并没有好心耐心到,足够施舍给庄景玉,扔下这麽一句掷地有声的解释的大好机会。
庄景玉更觉无语地眨了几下眼睛,微微上翘的柔软睫毛在温暖的空调风里轻轻颤动著,让原本其貌不扬的他看起来,竟莫名多出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心动味道。
可惜黎唯哲心动怜爱的表现,却也只不过是在那一句暴躁的“闭嘴”以後,稍稍停顿了顿而已。
“……哼,别白费力气了,”他狠狠冷笑一声,声音凛冽,语气阴沈,“你和萧岚之间的事情,我根本没兴趣知道。”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