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秋月
柳红枫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头顶陌生的景象使他心惊,出于本能想要坐起身,但却不甚扯动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撕痛。下一刻,他的肩膀便被一只手按住,压回到枕上。
“躺下别乱动。”
段长涯的声音有些生硬,和方才噩梦里所听到的语声别无二致,这人的声音总是如此平淡,缺乏变化,若想要了解他,便只有亲眼去看一看他的神态。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中没有噩梦里的癫狂与暴戾,反倒很是沉静。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比平时柔软一些。
夕阳的角度又下沉许多,几乎已经没入地平线,窗外的光影瞬息万变,像是一杆笔在天地间恣意涂抹。
身下的床单很干净,透着淡淡的药草味,柳红枫很快发现这味道并不是从别处,而是从他自己身上透出的。
他浑身的血污已被段长涯擦干净,不仅如此,上半身的伤口也涂抹了伤药。段长涯正坐在床边,身旁摆着药钵,显然还没有完成工作,只是发现他从昏迷中醒来,才暂时停下手。
“我……”柳红枫试图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渴难耐,像是被一把火烧得冒烟。段长涯见状,当即起身端来一杯水,而后将手垫在柳红枫脑后,试图将对方的身体撑起来。
指尖触碰到颈后的皮肤时,柳红枫的肩膀突然打颤。
段长涯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手臂僵在半途,不知该进该退。但但后者已经用自己的力气撑坐起来,伸长脖子凑上前去,嘴角碰到杯沿。段长涯慢慢抬起手,让水流进柳红枫的喉咙里,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把滴漏在对方胸前的水珠擦拭干净。
柳红枫察觉到自己的胸口也是赤裸的,盖在一层薄薄的被单下,像是要散架似的,虚弱乏力。
在清水的浸润下,他干咳了几次,终于重新找回声音,问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是莺歌楼。”段长涯答道,“另一个房间。”
他追问道:“我睡了多久?”
“很短,只有一会儿功夫,大约是被伤药蜇醒的。”段长涯答道,见对方皱起眉头,又开口补充,“伤口总要处理,我也没别的法子,你姑且忍一忍。”
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贴着胸膛的被单还是冷的,显然落在他身上没多久,在那之前,他恐怕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对方的眼底。
他迫不得已追溯起那段迷乱而不堪的记忆,想到自己耽于欲求,丑态毕露的模样,他便感到一阵焦躁,语气也变得刻薄:“段少爷可真是体贴入微,叫我怎么消受得起。”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的心情不好,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罢了,”他立刻否认道,“我在你面前出的丑已经够多了,不想再丢人现眼。”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枫红,我从来没觉得你出过丑。”
柳红枫没有说话。
大约是感到言语苍白,段长涯索性倾身凑到对方身前,捧住对方的脸颊,将自己的嘴唇凑过去,索求一个亲吻。
他的面色略显苍白,睫毛上有金色的余晖跳跃,神色专心致志,换了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断然无法拒绝这样一张端正姣好的脸。
但柳红枫不是普通人。
柳红枫露出牙齿,咬住他的嘴唇。
段长涯愣了一下,唇上留下两个齿印,和些许意料外的刺痛。不论身体有多强健,但他的嘴唇仍旧是柔软易伤的,很容易便被咬出痕迹。他无奈地睁开眼,望向咫尺外的罪魁祸首,而后者用挑衅的目光迎向他,像是在刻意惹恼他,要他远远离开似的。
但他也不是普通人,他非但没有走,反倒再一次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捏住柳红枫的下颚,以免再一次遭到对方毒口,而后压低肩膀,吻住对方的嘴角。
与红帐中的激烈侵蚀相比,他此时的动作几乎像是蜻蜓点水,细致入微,小心翼翼,仿佛将他吻住的人当做手底操持的利剑,凭借聪颖无双的天资和悟性,摸索着一寸一寸向唇心处挪移,将对方的身心一并降服。
柳红枫终于没有再啃咬他,而是张开一丝缝隙迎合他的侵入。他并没有侵入得很深,舌尖安抚似的绕着圈,手也绕到对方的脑后,插进散乱的披肩长发,停在脖颈处,轻轻揉捏。
直到柳红枫再也不会因他的触摸而战栗,僵硬的后颈在他的手底软下来,虚弱地枕着他的掌心,他才终于满意,卸下力气,向后撤开少许,抵着对方的额头,柔声道:“方才只是为了解毒才冒犯,没有别的意思。”
柳红枫的身体已经擅自投了降,嘴上实在不想再输一次,积攒满腔的郁火化作一句恶狠狠的抱怨:“那是因为被按在床上折腾的人不是你。”
段长涯眨了眨眼,道:“你若是喜欢,下次也可以折腾我。”
柳红枫直翻白眼:“段少爷这般尊贵的玉体,哪能随便让我玷污了去。”
段长涯道:“都是一样的血肉皮骨,没什么不能的。”
“你现在答应得好听,到时候可别后悔。”
“在关乎你的事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柳红枫彻底无言。
段长涯见对方陷入沉默,又补充道:“不过要等你痊愈之后,现在乖乖躺好,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叫人说不清是有情还是无情,辨不出是安抚还是号令,只是兀自清澈地淌过喉咙,没有半点遮掩。
柳红枫怒火无处可落,终于悻悻地褪了去,乖乖平躺回床榻中,任由对方为自己清理余下的伤口。
段长涯一面压紧他的腰,一面在下身的伤处仔细敷药。
还是很疼。
疼痛如潮水般上涌,堵在喉咙难以纾解,柳红枫不知怎地,就抬起一只脚,踹着对方的胸口。力气不大,但也不留情面。
段长涯只是摇了摇头,抱住他的脚踝,从胸前挪开,在半空中悬了片刻,有些无奈地落在自己的膝上,用五指轻轻禁锢住。
脚上被那三个无赖轮流践踏过,脚趾红肿未消,大片皮肉被蹭破,深深的割痕深处几乎露出苍白的骨色,饶是洗净了淤血,伤口仍旧触目惊心。
段长涯的手指拂过这一只伤痕累累脚面,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像是伤都落在自己身上似的。
柳红枫从未如此被人悉心照料过。
更何况是被不共戴天的仇人照料。
这般陌生的温存叫他更加烦躁,对他而言,身体被侵犯算不得什么,不过血肉皮骨受些折磨,断了破了,等它愈合再生就是。但心魄被侵犯却是始料未及的,段长涯以温柔为剑,轻而易举将他的防备击溃,就算在被敌人严刑拷打的时候,他也从未感到如此彷徨无措。
身体可以陷进泥沼,涂满污秽,但心魄却容不得折损。
倘若心魄坏了,他便真的一无所有,什么也不剩了。
*
柳红枫终于放弃抵抗,不再折腾,任由段长涯随心所欲地料理自己。
段长涯也很满意,像是用沾水的亮石打磨心爱的利剑似的,悉心打磨着柳红枫的伤口。
柳红枫转而环顾别处,直到发现这房间中的陈设实在乏善可陈,才收回视线,盯着一片昏沉中飘摇的床帐,问道:“血衣帮的人都在何处?”
段长涯埋头答道:“随薛玉冠一同逃走了。”
“哦。”柳红枫发出一声轻叹。
“血衣帮作恶多端,将你重伤至此,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段长涯的声音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
柳红枫并未领会这番誓言,转而道:“你知道这些年血衣帮得了官府的纵容,才肆无忌惮的欺压百姓,尤其常常对孤苦无依的女子下手。”
“这我知道。”
“官府的纵容背后,可能有武林名门的授意。”
段长涯短暂沉默,但很快抬起头,望着柳红枫的眼睛道:“父亲过往或许是做错了,但往后只要在我的管辖之下,天极门便绝不会姑息血衣帮的恶行。”
柳红枫也看着他。
这番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中说出,听上去都像是义正言辞的假话,空话。
但段长涯不会说谎,柳红枫比任何一个旁人都要清楚。
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人从街市上行过,声势颇为浩大,从莺歌楼里都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有人高声质询道:“你们看,这是不是少主的坐骑。”
柳红枫道:“我猜是段府派人来找你了,许是有要事。”
段长涯从床边站起,道:“我去看一看,你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走。”
柳红枫望着他道:“你该走便走,不必管我。”
段长涯却摇头道:“我很快就回来。”
柳红枫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脚步也很快远去,但他身上那独特的、干净但强烈的汗水的味道,却一直萦绕在柳红枫的周遭,和药草的气息混在一起,挥之不去。
柳红枫独留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被对方压在身下的感受,混乱却鲜明,像有一支笔在他的眼前疯狂涂抹,抹出一片凌乱不堪的图画。
攥紧了拳头,忍耐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所造成的痛苦。
段长涯很快回来了,看到他的样子,脸色立刻一沉,在他身边蹲下,道:“还疼么?”
柳红枫没有回答,只是问:“那些人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急事,只是父亲唤我回去,说有话要嘱咐。”
柳红枫心下一紧,脸上却佯装出无事的神情,道:“你没随他们同去么?”
“我让他们先行回去复命了,我稍后再归不迟。”
柳红枫催促他道:“你一个世家少主,总呆在这青楼红帐里与我苟且,传出去未免名声不好,你还是走吧。”
段长涯怔了怔,抿进的嘴唇缓缓释开,像是用无声的表达来代替叹息似的,而后他用与平时颇有不同的声音答道:“生在名门世家,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柳红枫不禁一惊,他分明听见段长涯的口吻难得地起了波澜,像是藏在深深水底的礁石终于在水面上方袒露出一角,他问道:“你不喜欢你现在的身份?”
“谈不上喜恶,身在其位自当担负其责。只是有时候……”段长涯的语气又一次变得沉郁,眉头也皱了起来,“倘若能够了无拘束,自由驰骋,快意恩仇,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就像你一样。”
柳红枫轻笑出声,笑意之中带着苦涩:“我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被人绑在青楼里,喂了难以启齿的媚毒,扒光衣服侮辱,你竟还羡慕我?”
段长涯凝着他,眼中似有万般思绪,最终却只是简单答道:“我看出你虽然痛苦,却并没有后悔。”
柳红枫呆然地望着对方。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这个人的心,在恍惚间明白这人为何会对自己心动。他看出这孤傲的身影背后的孤苦,傲与苦,仅有一字之差,差在是否低头屈服于天命。而天命叵测,大道无情,举目皆是深渊,段长涯就像是立于深渊中的孤峰,除了不断向上之外,根本无处可去。
这样一个孤独的灵魂,自然而然地被柳红枫所吸引。
可惜他所倾慕的人并不是柳红枫,只不过是一张精心装扮的面具罢了。
明明如愿以偿,但柳红枫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愉快,心下反倒空虚难耐,事到如今,就算他明白段长涯的心思又有什么用。箭已在弦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脚步。
段长涯是他寻找十年的仇人,他要将这个人,连同段氏的荣光与威名一同毁灭,彻底葬送在灰烬中。
他突然无法维持脸上的笑容,无法再做出面具一般的神情,他垂下视线,自嘲地冷笑一声,道:“你看出什么,我虽然不后悔,但我也……”
下一刻,一双手臂毫无征兆地将他抱住。
段长涯倾身趴在他的身上,手臂环过他的肩膀,带着颤意收紧,脸颊埋在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抱歉,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不会有下一次了。”
与平时不同,饱含深情的沉郁声线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每一个起伏的音节都在撼动他的心魄。
柳红枫只觉得胸口发闷,浑身的酸楚都在这拥抱中蒸发殆尽,只留下一句空空如也的壳子,在这短暂温存的顷刻,身心都被侵占,填满了对方的味道。
在他的面具揭开之后,曾经的温存会不会化作一团火,将他烧成灰。
他毫无来由地低声道:“小涯涯,不如我们一起逃跑吧。”
“嗯?”段长涯露出一瞬的错愕。
“就是私奔的意思,”柳红枫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接着道:“只有你和我,我们逃到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谁也认不出我们的脸,记不住我们的名字。”
段长涯的微微摇头,道:“你又在异想天开了。”
柳红枫不理会他,只是用梦呓般的声音接着道:“你听到回川的水声了吗?我们跳进去,一直游,游到大海对面的仙山中去,叫谁也找不到我们,你想不想去?”“山”“与”“三”“夕”。
段长涯并未回答是或否,只是在良久的沉默后,反问道:“你为什么想逃跑?”
柳红枫浑身一僵,鼻子根处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涩意。
——因为我就快要死了,因为你所笃信的一切都是谎言,因为十年前的亡魂即将苏醒,要拉你为我陪葬。
——因为这世界上的恶是除不尽的。善却是孱弱的火苗,撑不过漫漫长夜。
他说不出口。
*
柳红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一面轻抚段长涯的肩背,一面贴在对方耳畔道:“不为什么,我只不过痴心妄想一番,过过嘴瘾罢了,谁让我已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呢。”
段长涯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一双浅淡的眸子在柔情蜜意的熏染下,隐隐泛起水光,显得格外深沉,又格外鲜明灵动。
浅淡的发丝顺着两鬓垂下来,有一些落在柳红枫的脸颊两侧,无意识地轻轻骚弄着。
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要俯身索吻似的,可他只是抬起一只手,拨开对方脸上属于自己的头发,而后将指肚按在对方的唇上。
“省着点力气,少说几句胡话吧。”
“你这人还真是薄情寡性,”柳红枫嘟起嘴巴,唇瓣抵着对方的指肚微微翕动,虽是带着反抗的意思,可留下的触感却是温热柔软的,“明明方才都强占了我,现在又要说风凉话。”
段长涯微微一怔,道:“抱歉,下次会让你更快活的。”
迟到的吻终于落在嘟起的唇上。
柳红枫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任由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填满,直到段长涯终于撤开,大口呼吸,嘴角还带着一片湿漉漉亮晶晶的水痕。
“下次是什么时候?”
“等你伤好的时候,今夜你跟我回去。”
“去段府?”
“是。”
“我可不去。”柳红枫只是摇头。
段长涯露出诧色:“为何不去?”
“不是还要追查血衣帮的下落么?”
“我来追查,你需要休息。”
“不行。”柳红枫还是摇头,“我还有别的事。”
说着,他将伏在身上的肩膀轻轻推开,然后掀开被单,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将团成一团的衣衫重新裹回原位。这过程并不轻松,他被疼痛反复捶打撕咬,拼命忍住呻吟声。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鞋子套回脚上,满是伤痕的脚底重新踏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段长涯一直在旁边注视着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露出和方才不忍的神色,仿佛伤痛烙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这人踉跄了走了几步,身子剧烈一晃,眼看就要跌倒,这才上前一步,搀住他的肩膀。
“究竟什么事?”段长涯的口吻中含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柳红枫抬起头,道:“我还要找小千,那个小鬼还没到一个人过夜的年纪,我要是不在,他非得躲在被子里哭鼻子。”
“他在哪里?”
“我跟他约好,在府衙会面。”
“府衙?”段长涯一怔,随即眺向窗外,看了一眼几乎已被夜幕吞没的天色,而后抿起嘴唇,陷入沉默。
“生气了?”柳红枫挑起眉毛,在咫尺外审视着对方的脸色。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从喉咙深处泄出一丝叹息,而后道:“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带你私奔,一定会把你关起来,绝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柳红枫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凝着段长涯的脸颊,嘴角慢慢扬起,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小涯涯,你这么引诱我,我会把持不住的。”
面对这人一如既往的胡话,段长涯罕见地没有接应,而是翻了个白眼,而后沉声道:“走吧,我陪你去找小千。”
“那我就不客气了,有劳少主。”柳红枫装腔作势地答道,顺势松开对方的手,再一次迈开脚步。
脚底的疼痛积攒到了极处,反倒渐渐平复,不再有知觉,他心下大喜过望,不由得加快了步速。谁知刚刚接近门边,腰间被冷不丁地扯住,而后身上一轻,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腾向半空。
罪魁祸首还能有谁。
段长涯竟从后方袭来,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背与腰侧,捞进臂弯中,将他稳稳地横抱起来。
“慢着!你干什么!”柳红枫大惊失色,“放我下来!”
段长涯的脸色却依旧如常:“帮你省点力气,对你我都好。”
柳红枫惊道:“力气是省下来了,可我还要脸呢?!”
段长涯反问:“要脸?你要过吗?”
柳红枫:“……”
段长涯健步如飞,转眼便已经走到院门口,入夜后的街上间或有行人经过,看着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横抱在怀里,从青楼中稳步走出,纷纷投以诧色,在看清段家少主那一席标志性的白衫后,更是啧啧称奇。
饶是脸皮厚如柳红枫,也终于感到一阵不自在。
“小涯涯你学坏了,一点都不温柔体贴。”
“是你自己非要找罪受。”
“是啊,跟着你就是自找罪受,我决定不同你私奔了。”
“悉听尊便。”
柳红枫很是愤恁,恨不得当场趴在这人肩膀上,恶狠狠地咬一口,咬到血肉模糊,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为止。但他又没法真的咬下去,只能咬紧了自己的牙根,而后不情愿地伸出手臂,抱住对方的脖子。
从天极门牵出的良马就拴在不远处,段长涯将柳红枫扶上马背,而后自己翻身跨坐在对方身后,两只手拉起缰绳,将那瘦削高挑、摇摇欲坠的身子圈进自己的臂弯中,策马前行。
柳红枫不得已地靠在段长涯的肩窝里,两人背腹相贴,来自对方胸口的温度如同烙印一般,印在柳红枫的肩胛上。
那温度是如此鲜明,如此令人眷恋,像是要将他所有的决心都融化成一滩水似的,像是一旦烙下,便一辈子都无法抹除似的。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囚禁了谁。
柳红枫答不出,他只能随着马背一同颠簸,感到对方的呼吸时不时地洒在自己的颈间,暮霭深沉,前路苍茫,这一条漫无边际的崎岖的路,仿佛真的连着茫茫沧海,连着水波凛凛,连着水雾对面时隐时现的仙岛,连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净土。无忧无虑的未来,一生一世的承诺。
在这段安静得只有马蹄声的路途上,他依偎在心上人的臂弯中,像是把一生一世的幸福都耗尽了。
骏马终于在府衙边停下脚步。
然而,府衙中却是一片死寂,黑暗在寂静中蔓延,像一团阴云似的,笼罩在观者心头。
柳红枫不等段长涯搀扶,便快步走到门边,一面唤着柳千的名字,一面推开大门,而后,他看到一张新鲜的字条从门缝中飘落。
他的脸色顿时一白:“小千有危险!”
*
夜色冰凉,山风化作一只贪婪的野兽,不断吞噬着人间的温度。
金娥的生命也在消逝,血从她背上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上留下红色的痕迹,每隔几步便有一滩,明确地昭示出三个人的去向。起初,柳千还试图用土掩住血迹,后来发觉血迹太多,实在杯水车薪,也只能放弃了遮掩行踪的念头。他多希望这时天降一场大雨,可惜天不遂人愿,夜空朗澈得能看清云朵背后的月亮。
浅淡的月光下,金娥的肤色苍白入纸,她陷在赤怜的臂弯里,就连吐息都透着痛苦。像是有人在用锯条切割她的嗓子似的。
柳千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攥得发白,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发问道:“金娥姐她怎么样,还能撑住么?”
赤怜没有作答,她的眼底布满血丝,神情犹如死灰,看上去甚至比重伤之人还要绝望。
柳千不再发问,只是默默地拨开林中的杂草,在密集的翠竹杆之间穿行,漫无目的、却又飞快地向前走。
夜幕彻底降临,林中的空气愈发阴冷,金娥也抖得愈发厉害。赤怜将外衫褪下,披在她的身上,却仍旧无法止住她的战栗。
柳千终于不忍再袖手旁观,快步凑到赤怜身旁,道:“我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我看那边有一处岩洞,我们先去那边吧。”
赤怜凝向柳千,半晌过后,终于点了点头。柳千也迎上他的视线,只觉得此刻这人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充满艰辛,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要花上巨大的力气,她看起来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一尊雕塑,如此,便能够将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刻,便能够永远怀抱着臂弯中的人,直到天荒地老,永远不必再分离。
柳千还年轻,年轻的心尚未品尝情爱的滋味,尽管如此,他依旧能感到赤怜神色中深刻的绝望,她的眸子仿佛变成一片无底深渊,将周遭的一切往黑暗中拉扯。
他所发现的避风所也是一处深渊,毗邻山崖,向内凹陷,在夜幕中辨不出岩洞深浅,也看不出更远处的情形。但眼下三人别无选择,只能在此处暂时委身歇脚。
赤怜贴着岩壁走了几步,直到凉风被挡在对面,灌不进来,这才把金娥放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小臂上,而小臂则撑着冰凉的石面。
“金娥,金娥,你看着我,千万不要睡过去——”
在赤怜的接连不断呼唤下,金娥终于微微张开眼睛。然而,她的眼仁已经发灰,眼底的光芒渐渐熄灭。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凌厉的刀还插在她柔软的身体中,从背心一直穿透至胸前,就像洞穿一张薄纸似的。
血仍旧源源不断地淌着,在她身下汇成一滩。这血淌了一路,此刻已如一条濒临枯竭的河川,载着她的生命漂泊,辗转,随波逐流,最终中断在半途,没能到达她所企盼的天涯海角。
赤怜的手握住了刀柄,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带着余温的血渗进她的指缝,使她备受煎熬,片刻过后,她终于松开五指,手臂颓然垂落。
柳千的眼里涌出两行泪水。
年轻的大夫心知肚明,除非神灵破格垂怜,否则就算天下第一的神医出手救治,也无力回天了。
可天地无情,又怎会怜悯一条卑微的性命。
两人各自沉默着。这时,金娥却缓缓地张开口,翕动的嘴唇吐出微弱的声音:“小红,是你么……?”
被唤道名字的人浑身一僵,立刻答道:“是我。”
金娥的嘴角慢慢向上扬起,细微的动作却花费了很大力气:“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小千……小千也没事吧?”
柳千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把泪水抹去,而后凑上前答道:“金娥姐,我没事,我好得很。”
金娥的目光本已濒临涣散,但触到柳千的脸时,又奇迹般地聚在一处。不仅如此,她无力垂落的手臂竟也找回了一丝力气,缓慢地抬高,竭尽全力伸向柳千的方向。
柳千怔了一下,立刻用双手将金娥颤抖的五指捧住,止住她如枯枝败叶似的颤抖。
赤怜在对面注视着他,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困惑的神色。
他一定不明白,为何一个谋面不久的陌生女人会对自己如此挂心。
赤怜转而望向金娥,金娥的眼里竟闪着涟涟泪光,泪水像是荒滩上的清泉,水势细小而疲惫,濒临枯竭。她拼命流泪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忍卒看。
柳千并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赤怜几乎要替她将真相说出口。她从前不愿与小千相认,是因为心怀顾忌,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但金娥却先于赤怜开口,道:“小千,谢谢你救我……谢谢你送我的点心……”
柳千怔了一下,答道:“救你是应该的,送你东西也是应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娥舒展眼眸,用堪称温柔的口吻呢喃道:“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我才不是。”柳千拼命压下语气中的哽咽,“师父常说我生性乖僻,所以娘亲才不要我的。”
金娥微微一怔,立刻道:“怎么会呢,不论你的娘亲是谁,她一定是个顶糊涂的笨蛋,竟然会抛弃你这样好的孩子……”
柳千仍是摇头,摇得比方才还要厉害,他紧紧闭着眼睛,可豆大的泪珠仍从眼缝中涌出,落在金娥的手背上。
在晦暗的夜色中,眼泪泛着微光,宛若河底的鹅卵石。历经水流冲刷,晶莹剔透。【】
金娥的手指轻轻抽动,从柳千尚且稚嫩的掌心伸出,宛如初生的幼苗,像是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似的,轻轻反握住柳千的手。
她接着道:“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也当过母亲,我说的准没有错……”
柳千也终于睁开眼,透过模糊的雾气凝着她,道:“金娥姐,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金娥怔住了,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她的动作是那么艰难,就像是在凛冽的寒风中点起一盏灯,火苗反复被吹熄,而她反复地尝试,最终才得到一捧聊胜于无的微光。
“嗯。可惜……可惜我不能再照顾他了……”
柳千哽咽出声,金娥却带着微笑道:“好孩子,不用难过……不用为我难过……把眼泪……留给你身边更爱你的人……好好待他们……”
“嗯。”柳千用力点头。
金娥凝着他,缓缓地松开五指,让他的手从掌心滑出,就像放飞一只蝴蝶似的。
柳千将视线从金娥身上移开,往赤怜的方向暼去,低声道:“我去看看外面的状况。”
赤怜点头应允,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在走到几步开外时,他的肩膀剧烈抽动,吐出一串低沉压抑的哽咽。
*
直到柳千走出视野,金娥的神色才终于放松下来,她将视线转向一直沉默的赤怜,道:“小红,多谢你帮我保守秘密……”
赤怜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她,埋藏心底的疑问几乎滑到嘴边:“你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小千?”
金娥的睫毛颤动,眼眸垂落,用纤细得近乎梦呓的声音道:“我不想让他难过。”
“可他明明也记挂着你。”
“所以,才更加不能告诉他……”
金娥忽然睁大了眼睛,眼中噙着一汪残泪,在清冷的月色中漾起一片微光,所有的不甘,不舍,酸楚,痛楚……都裹含在其中,像是终于不堪重负,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两条晶莹的痕迹。
赤怜没有再问下去,这样一个濒临枯竭的灵魂,已经禁不住更多拷问。
金娥缓缓地抬起手,想要触摸咫尺外的人,但手臂只抬到一半,便虚弱地垂落。她只能张开嘴唇,呢喃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让你难过,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
“你何必要对我道歉,”赤怜打断她的话:“你没有做错,是我对不起你。”
金娥一怔,摇头道:“没有的事……我知道你一向对我最好。”
在她摇头的时候,颈后凌乱的碎发蹭到赤怜的手臂,柔软的触摸却堪比刀尖割刺,令赤怜露出痛苦之色:“……我方才差一点就杀了你。”
金娥并未表露出半点惊讶,只是答道:“我方才也很想死在你的手里,总好过被他们折磨。”
赤怜一怔,很快又皱起眉头,道:“我只是想要霸占你而已,我……”
金娥再一次对她摇头,道:“小红,你真傻……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我的命交给你,生死随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你又何须自责。”
赤怜怔怔地看着臂弯中的脸庞,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化作夺目而出的泪,她在强忍泪水时引发的颤抖中垂下头,低声道:“我不值得。”
她吐出这四个字,像是吐出了千钧的重量,沉甸甸的坠物落入泥尘,将她的尊严与骄傲砸成碎片,将她花费千百个昼夜砥磨的铠甲击挎。没有了冷铁的保护,她露出原本脆弱又丑陋的面目,是钻入青楼窗口的败家犬,是薛玉冠愚蠢的帮凶,是家破人亡、举目无依的可怜虫。
她终于在心上人面前屈膝垂头,承认自己的无能。
然而,金娥却柔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像我这样软弱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大出息,非得靠卖身才能换来饭吃,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分别……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江湖里的侠客,你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你比男人还要厉害,还要勇敢,我好羡慕你,好喜欢你啊……”
金娥的话说得很慢,中途几度被咳嗽打断,她的嘴边很快便咳出一滩脓血,每吐出一个字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但她仍旧继续说着:“没有了我这个负担,往后你就自由了……你和小千,你们都比我更值得,都应当过得更好……”
赤怜像是被惊雷劈中似的,木讷地僵在原地,像是死过一次又重新苏醒,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金娥并不了解真正的她,并不知道她的地位,她的武功,都是动用了何等卑劣的毒术才换来的,渐渐地,她被自己所操纵的戾毒侵蚀,渐渐不相信任何人,变得宛如冷血蛇蝎,心中只容得下自己……金娥不曾了解这一切,只是单纯地憧憬着她的一切,就像是荒滩上的涓涓细流,憧憬着遥不可及的大海。
虽是涓涓细流,却是她贫瘠的生命中唯一的甘霖。
她想要主宰金娥的生命,可是到头来,却是金娥一再拯救她的心魄,一如既往,真挚不改。
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无私的爱。
原来这样无私的爱也会属于她。
赤怜像是被细浪托起,终于感到久违的力量充盈周身。她在此时此刻,在金娥的注视下重获新生。
她用刚刚诞生于世、尚且带着颤意的指尖,小心而郑重地执起金娥的手。
她的喉咙兀自翕动,吐出此情此景最合适的字句。
“你一点儿也不懦弱,是你保护了我和小千,你才是世上最勇敢的人。”
金娥眨了眨眼,疲倦的眼睑轻微跳跃,露出做梦般的神色,隔了一会儿才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赤怜迫不及待道,紧紧攥住对方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脸颊,“我也喜欢你,天底下最喜欢你。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金娥呆然沉默,片刻过后,含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浅笑:“是吗,我好欢喜啊。”
赤怜也笑了,她在悲恸之中奋力扬起嘴角,露出欢颜。此时此刻,言辞是那么苍白,仅仅一张嘴全然不足以表露她的心情,她用眼睛,用手指,用肩膀……用尽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竭力将喜悦传递给怀中奄奄一息的人。
金娥陶醉了望着她,隔了一会儿,又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好黑,好冷啊……”
赤怜立刻倾身向前,收紧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金娥揽入自己的怀抱:“别怕,我来陪你,我来温暖你。”
金娥蜷缩在她的怀中,肩膀渐渐放松,伏在她的肩头,低呓道:“你对我真好。”
“我当然要对你好,”赤怜在哽咽中露出笑容,“你累了,快睡吧。”
“可是……我舍不得你。”
“没关系,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很温暖,很安静,再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等你明天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明天?”金娥露出困惑的神色,“那么近吗……?”
“是啊,”赤怜贴在对方耳畔呢喃,“只要有你在身边,天涯海角都不远,”
“好。”金娥的声音越来越轻,呼吸愈发微弱,眼睛缓缓合拢。
赤怜向后撤开少许,扶着她的肩膀,最后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苍白的薄唇已经没有了温度,只有血腥的味道还停留在上面,但赤怜忘情地吻着,像是在品尝世间至为甜美的甘霖。
在这一吻中,金娥的神色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嘴角带着上扬的弧度,像是落入婴孩的襁褓似的,垂老的脸庞重新焕发新生。
而后,她再也没有作声,再也没有动上一动,身体渐渐变冷,手指变得僵硬,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颊上褪去。
涓涓细流在干涸之前,终究没能看一眼大海。
但她的魂魄澄澈而晶莹,在月色中融化,化作数不清的微粒,升上高空,揉进云朵之间,随风飘游,翻越江河湖海,泱泱人世,在千万年之后,终有一天,她会到达天涯海角,看见金色的波光在天际荡漾,她会变成一滴水,勇敢地纵身跃下,投入浩瀚苍茫的蔚蓝中去。
她在甜梦中安然入眠,从此再也没有苏醒。
*
微弱的呼吸就此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难耐的寂静。
时间依旧平缓地流淌,人世间纷纷扬扬的争斗也没有减少一丝一毫,一个渺小的生命在角落逝去,重量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撼动嗜血者的脚步在黑暗中继续前行。只有风声变得低烈了些,哀声呼啸着,在耳畔打转,像是在为死者感到唏嘘。
赤怜怀抱着心爱之人的尸身,臂弯中的皮肤变得愈发冰冷,但她仍旧舍不得放手,她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永远将温暖的音容笑貌留在咫尺之间。
然而,现实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听见柳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的步履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有人围过来了。”他停在赤怜面前,“恐怕是血衣帮的追兵。”
赤怜点了点头道:“方才我们留下太多血迹,早晚会被发现。”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怀中的身体轻轻放下。
柳千垂目投去一瞥,迅速阖上眼,道:“金娥姐她……”
“她已经走了。”赤怜的口吻出奇平静。
柳千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也得快点走,若是被他们包围就麻烦了。”
赤怜将目光投向夜色,晦暗的竹林之中,有许多人影来回穿行,显然正在附近搜寻。饶是她的五感因中毒变得迟钝,此刻也能将敌人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迫近,很快连成一片,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小,像是一只合拢的网。
梦里的黑暗已经远去,但人间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赤怜最后瞥了一眼金娥的尸身,而后站起来,挺直纤瘦的脊背。
柳千呆然地望着她窄肩的背影,却见她回过身,道:“你走吧。”
“什么?”
“薛玉冠要利用你来威胁枫公子,所以你不能被他抓住,你快逃。”
柳千脸上仍带着茫然,问道:“那你呢?”
赤怜轻叹了一声:“我不该把你骗到竹院,是我太糊涂,你和金娥之所以会遭遇危险,都是我的过错,现在金娥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看着你死。我留下来对付他们。”
“你……你打得过他们么?”
“若是没有你这个累赘给我添乱,我当然打得过。”
她的语气很是冷淡,柳千顿时露出愠色,但很快又将怒意压了下去,转而道:“你又在骗我吧。
赤怜再一次无言以对,她实在恨极了这小鬼的机敏。
柳千接着道:“我方才听见他们说你中了毒,你现在若是打起来,恐怕连我都不如。”
赤怜摇了摇头,道:“你别得寸进尺,我和你从来都不是朋友,我也不是金娥,不喜欢跟小鬼打交道。柳红枫就是我亲手出卖给薛玉冠的,我赤怜行走江湖,从来都只管自己的死活。”
柳千又是一怔,语气没有了方才的沉静,问道:“柳红枫现在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赤怜不耐烦地回答。
柳千还想说什么,但视线又往竹林瞥了一眼。竹林中的人影愈发迫近,大约很快就要找到洞口。他皱起眉头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他将一直藏在袖底的短剑抽出,扔到赤怜手中。
赤怜下意识地接过,在看清短剑的模样时,睁大双眼,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这短剑竟是金娥赠予柳千的那一柄,也差一点成为杀害两人的凶器,兜兜转转,几经易手,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掌心。
她收拢五指,轻柔而坚决地握住剑柄,像是将心上人的脸颊捧在手中。
柳千丢下剑,随即迈开脚步,贴着岩洞边缘往洞口的竹林中走去,赤怜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慢着,别往外去,外面已经被包围了,你现在出去,定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柳千露出惊色,问道:“那怎么办?”
赤怜抬起手,往反方向一指:“你往里面。”
柳千更是惊讶,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苍茫的黑暗,根本看不清对面是峭壁还是深渊。
赤怜解释道:“这洞口处的风很大,说明里面肯定很深,你往里走,但要记得方向。坚持住,等枫公子来救你。”
“我才不用他救。”年轻的男孩把眉毛一挑,转身往黑暗中去。
“柳千。”赤怜在他身后唤道。
“嗯?”柳千停下脚步。
赤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就不怕我再骗你一次么?”
柳千转回身,脸上尽是狐疑之色,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半晌后嘟起嘴道:“你这人真是古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想不想让我听你的话?”
赤怜沉默了片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柳千听得直皱眉:“这么大年纪了却连小孩子也不如,你真的是金娥姐的朋友吗?”
赤怜听到金娥的名字,眼中登时一亮,扬起嘴角道:“当然了,我与她的牵绊实在比你深厚得多。”
柳千怔了一下,很快撇嘴道:“这么大年纪还和小孩子争风吃醋,我实在不喜欢你。”
“哼,彼此彼此。”赤怜答道,“快滚远一点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最后一句恶言没能传进柳千的耳朵,后者已经走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赤怜如释重负,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那苍茫的黑暗里像是传来一声回响,清晰笃定,如银针一般落在她的心间。
她仍旧厌恶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鬼,但却希望这人能够平安无事,比她活得更长久,更幸福。
原来,这就是施舍予爱的感觉。
她的心扉曾是紧闭的,如今终于向人间敞开,金娥不仅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的心。金娥希望她自由,而此时此刻,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昂扬,即使凭借双足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感到疲倦。
但她选择留下来。
她要留在这里,将恶的根基连根拔出,将血的仇恨悉数讨回。
终于,窸窣的竹影中传来急躁难耐的催促声:“快,这里有个山洞,快进来找!”
凌乱的脚步声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等待着,直到薛玉冠的脸在黑暗中浮出。
那张歪斜丑陋的脸庞,曾经是她的噩梦,此刻却是她梦寐以求的褒赏。
*
黑暗中,岩壁屹立,嶙峋犹如刀锋削过一般,在连年的海风吹拂下,风干的盐分在石面上凝结,渐渐化作一层淡白色的覆皮,细腻的盐粒微微闪烁,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致。
世间万物皆有业力之说,业力偏往一处,昼夜不停,积少成多,就算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也能够沉积出如此瑰异的痕迹。
经年累月积攒的恶行,也化作一股看不见的业力,将薛玉冠推进这间异样的山洞,推向万劫不复的命运。
他的眼睛素来擅长在黑暗中巡视,因而很快便发现了藏在黑暗里的踪迹。
叛徒赤怜。
赤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衫,露出狭窄的肩膀轮廓和干瘪平坦的胸口,实在毫无女人魅力可言。她惯常的外衫盖在金娥的身上,而金娥躺在岩壁一角,已经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铁青的脸庞同样毫无魅力可言。
“就是这两个贱女人谋害了章潜。”血衣帮之中有人咒骂道。
章潜便是那个误入内院,被金娥拼死捂住嘴巴的男人。
“人是我杀的,”赤怜冷冷道:“是他自讨苦吃,死有余辜。若是他再活过来,我便再杀他一次。”
众人被她的态度激怒,纷纷振臂而呼:“薛先生,让我们给她点教训。”
薛玉冠却抬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身后的帮众噤声。
他的嗅觉比山中的老狐狸还要灵敏,他只消看了赤怜一眼,便已看出她与过往有所不同。分歧点在于金娥的死,金娥是她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一旦失去这个人,她便再无后顾之忧,此役为了复仇,定然会破釜沉舟,抵死相搏。
薛玉冠并不怕与善人为敌,因为世间的善人往往博爱多情,时常被情爱所累,作茧自缚。但赤怜显然不是善人,切断她的牵挂,也就切断了她的弱点。没有弱点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他微微偏过头,低声问道:“你们来时有没有看到柳红枫身边的小鬼。”
身后的帮众纷纷摇头:“没有。”
“好,那么先进去找人,章永,你带两个人去。”
被他点到名字的随从应了一声,招呼两名下属追随,而后越过赤怜的肩膀,往深处走去。
然而,章永才迈出几步,便感到后膝一热,像是突然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似的,他大叫一声,捂着膝盖跪倒下去。
另外两人大骇不已,当即停在原地,不敢继续向前。
“谁准你们这些贱男人通行了?”赤怜冷笑道。
章永转回头,眼中的愤恨还没来得及投出,便被霎地迫近的一道银光夺去了魂魄。
赤怜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短剑掷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不偏不倚地命中他的眉心,像一只钉子似的撕开骨肉,穿进他的脑壳。
因着中毒的影响,赤怜的手劲大不如前,平日里能够轻易洞穿的颅骨,此刻却阻住了她的剑势。但这一击并不是结束,在所有人回过神之前,她便率先动了起来,施展轻功,健步如飞,转眼便来到章永面前。用双手反握剑柄,微微拔出少许,再一次深深向前插去。手腕的力量不足,
一击不够,便补上第二击。手腕的力量不足,便将体重一并压上。她带着豁出性命的决心出手,势如破竹,章永甚至没来得及咒骂出声,脑壳便在剑下裂开了花,白色的脑浆混杂着鲜红的血,迸得四处都是,沾在赤怜单薄的衣衫上。他倒下的时候,两只眼珠几乎从眼眶中滑出,脑袋活像个碎裂的鸡蛋,已全然没了人样。
残忍无情如薛玉冠,在咫尺外看到这般血腥的场面,也难免胆寒心惊。然而,赤怜一介女流之辈,却全然没有惧意,她折起左手的手肘,用内侧的衣料夹住短剑,快速抹了一把,将沾在脸上的血污抹去,而后轻轻一甩,甩出一道冷冽的银光,宛如半月当空。
她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疯狂的光。目光扫过敌众,仿佛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她手中的剑,身上的毒囊,都化作囚禁恶魔的笼子,在黑暗中瑟瑟作响。
恶魔的爪牙呼之欲出。
跟随章永的两个人被她吓得脸色土白,步步后退,已经躲在同伴背后。
薛玉冠怒道:“躲什么躲,不过是个女人,你们几时变成这等没出息的废物了!”
两人先后瑟缩,又战战兢兢地迎上前去。
一时间他们竟分辨不清,自家的帮主和对面的疯婆娘,究竟哪个更可怕一些。
这些年追随薛玉冠的人数目很多,有些年轻,有些年长,加入血衣帮的时限有早有晚,有的得了帮主重用,成为心腹,有的尚是跑堂的喽啰,默默无闻。不过血衣帮上下不论老少,都有一点共识,便是帮主喜好男色,讨厌女人。
薛玉冠的心腹之中,有些知道他仇恨的由来。十余年前,薛家还是江湖中的小门派,尚有着扬名立万的野心,彼时薛玉冠尚且年轻,为了振兴家门,曾经屈尊降贵,花了数月的功夫,竭力讨好过一个名门嫡女,
然而,那个女人却拒绝他的好意,另行与权宦之家订立婚约。薛玉冠得知消息,倍感受辱,将数月以来的谄媚殷勤在一夜间化作愤恨。他找来几个走投无路的浪人,用重金收买,命令他们将那女人绑至郊野荒屋,轮流奸污,玩弄淫辱整夜,直至官府前来寻人,才束手就擒。
官府将几名浪人提审于公堂,降下数年牢狱之罪,然而几人得了大笔钱财作为报酬,并不觉得吃亏,甚至洋洋自得,毫无悔改之意。反倒是那可怜的女人不仅脏了身子,还怀下身孕,自然失去权宦的青睐,在自己家中也抬不起头来,被退婚后郁郁寡欢,失意徜徉了数月,终于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悬梁自尽。
这次成功让薛玉冠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混沌的世道上,欺负弱者实在比成为强者要容易得多。
英雄的剑向强者而舞,小人却只会对弱者挥刀。
从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多了一个臭名昭著的血衣帮。
眼下,薛玉冠敛去怒容,再次将目光投向赤怜,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你是我收入帮中的唯一一个女人,你倒是说说,我何曾亏待过你?”
他的确不曾亏待过赤怜,不仅如此,甚至将她视作亲信,委以重用,她在帮中的地位,甚至比死去的三琴师还要更高。这是他对女人唯一一次破格,正因为如此,赤怜的背叛也成了他心头解不开的疙瘩。
然而,赤怜只是冷冷道:“追随你是这辈子做过最糊涂的事,我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再与你为伍。”
薛玉冠眯起眼睛,终于不再嬉笑,用同样冷酷的声音答道:“那我就成全你,上次没能送你上黄泉路,这次不会再失手了。”说着转向身后,命令道,“杀了这个叛徒。”
*
血衣帮将山洞入口团团围住,将血肉之躯砌成一面严实的墙,堵住背叛者的去路。
这些人的武艺不如赤怜高强,但得益于人数众多,并不畏惧一战。寡不敌众,是自古以来交战的道理,况且赤怜此刻中了毒,内劲施展不出平日的三成,只要八方一齐出手,任她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开这天罗地网的攻势。
赤练也的确没有躲。
刀剑从四面八方刺进她单薄的身体,在狭窄阴暗的山洞里,她俨然成了一架活靶。
薛玉冠露出惊色,他虽有胜算,但却没有料到会以如此轻松的方式得手,这个一向高傲的女人竟毫无反抗,任人宰割,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血衣帮中尚在战意之中,一齐得手后,喜出望外,又不约而同地一齐收刀,活靶顿时变作筛子,千疮百孔,血流如注,颓然扑倒在地上。
薛玉冠不禁眯起眼睛,望着血泊中扑倒的身影。这样的死法实在毫不悲壮,毫无尊严,倒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赤怜却并没有看薛玉冠,在临死之前,她的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像是在寻找遥远的天涯海角。但目之所及却只有冰冷的岩石,因为挂着盐粒结晶而闪闪发亮,映在愈发模糊的视野中,生出无穷变化,像是星河流淌,又像是黎明破晓前海面上跳耀的波光。
灼目的光芒之中,似有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凝着她,眼波潋潋,皱纹绵延,越过蹉跎的光阴,越过深重的罪孽,依旧守在盈盈一水间,笑魇不改。
她曾发誓要使这个人幸福。
然而,山盟海誓没有来得及兑现,终于成为一段空谈。
但她知道这个人已经原谅她。
只要得了这人的原谅,她的心便放空了,遗憾便消解了,就连憎恨与愤怒也在胸中平息,化为无形,此时此刻,就算全世界的声音一齐怒斥她,咒骂她,羞辱她,她也能够置若罔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自己终究不过是个自私卑劣的人,一颗心浸在毒里,已经变成黑的,永远无法拥有金娥那般剔透洁净的温柔。
她含着笑容倒下去。
她与金娥不同,她的笑不是甜蜜的,包容的,而是凶狠的,恶毒的,像是一份精心包裹的饯别礼物,递给她的敌人。
薛玉冠第一个收到她的馈赠。
见多识广的血衣帮帮主突然大惊失色,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张神情。他先于其他人察觉到异样——从赤怜的残躯中涌出的鲜血,除了血腥之外,还泛着一股极不寻常的异香。
他很快明白了异香的来由——这个毕生精于操纵毒蛊的女人,竟连自己的身体也用毒浸过。
可惜他发现得太迟,在移开目光之前,他便看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光怪陆离的景象。赤怜的尸体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吊引着似的,如同木偶一般剧烈抖了抖,摇摇晃晃地离开地面。
空中当然没有吊线,秘密在于她压在身下的毒囊!
薛玉冠曾经将这只毒囊从赤怜手中窃走,亲手触摸把玩,他以为其中至多不过藏了一些淬毒的锐器,饶是工艺巧夺天工,但若无人御使,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他全然没有想到,毒囊里所藏的不仅有死物,更有数不清的活物。
活物当然不能够藏进如此狭窄的空间内,但是尚未成为活物之前的卵却可以。
数不清的虫卵彼此挤抱成团,封进一只绝不会透气的小匣,小匣与外世全然隔绝,时间仿佛被冻入坚冰,不再流淌。倘若蜉蝣一生为一昼夜,它们在匣中沉睡的时光足有千百个轮回。
而赤怜在死亡之前,终于将小匣的封闭解开。
溶在她血中的馥香,成了唤醒虫卵的引子,无数的蛊蛾在同一时刻苏醒,争先恐后地摆脱束缚,振翅而飞。每一只都有着细腻优美的形貌,刚刚破茧后的翅膀尚且透明,在月光的浸润上,一点点蜕变作晶莹纯净的乳白色。
无数至美的翅膀,将她的残躯从地上托起,轻轻地浮向半空。
薛玉冠难掩诧色,血衣帮众更是震惊不已,他们围在周遭,被这些剔透的小生灵夺去了心魄,一时间怔怔地望着,纷纷陷入沉默。
他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赤怜的尸体浮至半空,像是被人剪断了吊线似的,在一瞬间骤然失去凭依,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摔将她的残躯摔得更加支离破碎,头发披散着,四肢扭曲着,膝肘腕处已经断裂,扭成常人绝无法摆出的奇异姿势。
甩去负担的蛾群雀跃振奋,无数洁白的翅膀一齐扇动,化成滔滔巨浪,霎地卷向空中,又散作无数条白色锁链,前仆后继,以赤怜的尸身为中心,呈现如骨质一般苍白的色泽,往四面八方涌去,仿佛是从残躯之中延伸出的三头六臂。
这是何等骇人的景象,令血衣帮闻风丧胆,在匆忙中散了阵型,各自拔刀剑应对,一时间尖叫声连连,溃不成军。
“镇定,都给我镇定一点!”薛玉冠的呼声在一片哀鸣之中何其微弱。
“烧!用烧的!”有人在慌张之中擎起了火折。
倘若他仔细看过今日擂台上的一战,绝不会发出如此愚蠢的呼喊。
火光微亮,沿着蛾群迅速蔓延,胀大,热浪翻腾着,火舌跳耀着,架起了通向黄泉路的第二盏桥。
神明的造物被尘世的火焰焚烧,在绝望与愤怒中凋零,将延续生命的汁液变作招致死亡的剧毒。从火焰中腾起的异香加剧扩散,比方才浓郁百倍,填满了狭窄的洞口,使人几乎无法呼吸。
异香被风卷入洞穴深处,唤醒了更多嗜血的生灵,争先恐后地从黑暗中涌出。
蝙蝠。
蝙蝠的体态比蛊蛾要庞大得多,面目也狰狞得多,稀疏的皮毛盖不住身体,灰褐色的肤上露出粗粝的鳞片,双眼闭得极小,嘴却张得极大,口器像刀尖一样锋利,只消片刻便能戳破人的皮肉。吸饮人的鲜血。
谁也不知道这山洞有多深,蝙蝠群遮天蔽日,黑压压地罩住血衣帮众,有人试图转身逃跑,但没走到洞口便被飞翔的翅膀追上,脊背和肩膀被数不清的尖牙刺破,还没来得及拔剑,便在惨叫中扑倒在地。
倒下的人比站立的人沦陷得更快,蝙蝠群挤在他们的身上来回蠕动,犹如跗骨之蛆,狰狞丑陋。
这些曾经吸食了无数弱者鲜血的恶徒,终于被嗜血的生灵吸干了血,变成一具具枯槁的死尸。
火焰渐渐熄灭,凄厉的惨叫声也渐渐落尽。
死去的人甚至不知道,这蛊蛾之阵起源于南疆,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骸灭生”。
由人的血肉为祭唤醒蛊蛾,再由蛊蛾奉上千秋万载的生命,共同铸造出一匹尸骸,继而吸引天地间所有嗜血的虫蚁鸟兽。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相连,汇成一条长长的锁链,将俗世的囚笼紧紧箍住,不许其中的凡夫俗子逃脱升天。
蝙蝠群饮足了血,终于阑珊散去。
月色之下,荒野竹林中的山洞口重归安静,安静得好似一座坟墓。
一片死寂之中,竟有一个影子轻微蠕动。
这人的鼻眼比方才还要歪斜,原本浓密的鬓发已经脱掉大半,面目比方才还要丑陋。
这人的嗓子也哑了,昔日里冷峻细润的声音变得比沙石还要粗粝。
然而,他竟用一双残掌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月色中,已然成为一个魔鬼。
一个连连坟墓都关不住的,真正的魔鬼。
*
竹院外传来一阵马嘶声。
段长涯在门边勒马,下意识地去搀扶马背上的人,然而,柳红枫却抢先一步,踩着马镫翻身跃下,像是在刻意躲避对方的帮助似的。
只可惜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此刻的柳红枫却是一次考验。段长涯在一旁看着,看到他落地时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由得摇头道:“你何必要自讨苦吃。”
柳红枫正咬着牙根,听到如此不合时宜的冷言冷语,嘴角不由得抽动:“批评得有理,让段少爷见笑了。”
他早该明白,这位段少爷的嘴巴一向不饶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从不懂得察言观色之道,更不曾抒解过风情。
他不再看段长涯的脸,因而也错过了对方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转过身,迅速往院门的方向迈去。
段长涯立刻跟上他的脚步,用同样的步调走在咫尺之外,距离尚没有近到使他感到不适,但也绝不会让他远离一剑的范围之外,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够出手相护。
但段长涯没有机会出手,因为竹院中空无一人,笼罩在夜幕初降的寂静中。
柳红枫的目光四处搜寻,扫过院门边的石碑上,瞧见“九天为正,纵览四极,周流万相”几个浑厚飞洒的刻迹,不禁露出诧色:“这间院子是段家的地界?”
“是,”段长涯的脸上也带着困惑,“是天极门弟子清修之地,但近来不曾有人住过。”
柳红枫皱眉道:“既是天极门清修之地,又为何会被赤怜所用,还特地写进字条中?”
段长涯只是摇头:“这我也猜不到,许是无意间发现并占用,许是有别的原因,恐怕只能先找到她的人,再询问缘由。”
可惜她的人并不在院中,连柳千也跟着一并消失了踪迹。
柳红枫心下愈发困惑,从接近段家掩藏十年的秘密开始,他便走在一局险棋之中,他不相信偶然,也不敢信,想到方才天极门弟子急于唤段长涯归家的情形,他的疑虑便又深了一层。
——倘若赤怜掳走柳千是受到段家的授意,莫非自己的行动已被段启昌察觉?
躁意之中,他难免抿紧嘴唇,锁紧眉梢,露出几分踟蹰焦虑的神情,被咫尺外的人尽收眼底,后者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担心掳走柳千的阴谋与天极门有关?”
柳红枫先是一怔,很快摇头道:“怎么会,堂堂武林名门,犯不着为难一个孩子。”
段长涯点头道:“是,只要我在天极门一日,就绝不允许这般卑劣的行径发生,我一定会保护柳千的安全。”
明亮的眸子,坦荡坚毅的神情,看起来绝不像是在说谎。
柳红枫不禁侧目——这人真的全然不记得自己的异状,不记得自己所背负的滔天大罪吗?
“红枫!”再一次被唤到名字,语气有些焦急,甚至有些严厉,令他在一瞬之间回过神。
他答道:“当务之急,先找柳千要紧。”
段长涯点头应允,又道:“继续向深处走,还有一间内院,我们进去找。”话毕,便向柳红枫靠近,继续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守护着对方。
这般内敛而笃定的关切,几度使柳红枫乱了心神,唯有埋头加快脚步。
内院的尸体无人问津,横在竹林边,甚是醒目。
“我去看看,”段长涯做了个手势,将柳红枫拦在原地,自己走上前,在尸体边蹲下,仔细打量死者模样,“这张脸我有印象,是血衣帮的人。”
听到“血衣帮”三个字,柳红枫再次心惊,他才刚刚摆脱这群人的残酷折磨,却要纵身跳回火坑里。
但他像是为了与恐惧作对似的,特意凑到死者身旁,比段长涯趴得更近,查看尸体的状况。
“致死的是刀伤,刚刚落下没有多久。刀是他自己的佩刀,许是本来打算自己出手,却反遭抵抗……”
段长涯却沉吟道:“你看他的颈上和臂上,有许多近搏抓挠的痕迹,而且手法稚嫩,和一刀毙命的刀伤相比,不像是一个人所为。”
柳红枫眼前一亮:“会不会是赤怜带着金娥同行。”
段长涯露出诧色。
柳红枫接着道:“莺歌楼叫血衣帮占据了去,赤怜必然要将金娥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却遭到追捕,金娥不曾修习武艺,反抗的手法自然稚嫩,赤怜随后发现了敌人,才补上致命一刀。”
段长涯皱眉:“敌人?赤怜将你出卖给血衣帮,他们不该是同盟么?”
“江湖里哪有长久的同盟,”柳红枫苦笑一声,道,“翻脸无情,六亲不认,薛玉冠就是这样的人。”
段长涯闻言,脸色更是冷峻,像是刻意在压抑着怒意,沉声吐出四个字:“其罪当惩。”
柳红枫环视周遭,道:“这地上还有血迹,看来争斗之中有人受了伤。柳千那傻孩子,不知道是否同那两人一起逃走了。”
“沿着血迹继续找。”段长涯道。
血迹一直绵延到竹林尽头,一只破损的门锁掉在路旁,铁门敞开着,与竹林相接。
两人先后步入密集的竹林中。
阴风潇潇,竹叶的窸窣声犹如浪潮涌动,竹林好似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柳红枫在海中浮沉,身心皆已疲惫不堪,却又不敢停下,不能停下。他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喉咙透不过气,憋闷难当,视野前方的黑暗好似一只漩涡,扭曲着,翻滚着,像是要将他吸进去似的。他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在这黑暗背后,仿佛藏着一只凶猛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吞噬最后一丝希望。
透入竹林的月色好似一潭冰凉的水,温暖的只有身边的人。
可惜可叹,就连这温暖也是假的。
两人循着血迹,终于找到了山洞的入口,也看到了入口处堆叠的鬼祟尸群。
嗜血的蝙蝠已经散尽,蛊蛾也被烧成残烬,灰飞烟灭。只剩下满地横陈的尸骸,个个被吸干了血,皮肉溃烂,散发出阵阵腐味。
臭名昭著的血衣帮,竟全体葬身于此。
“骸灭生。”段长涯凝着尸堆正中央那个格外狰狞的身躯,“我也只在武籍中读到过。”
赤怜的死状比血衣帮还要更凄厉,她以血肉饲喂蛊虫,尸身化作虫骸。连面容都已模糊,若非是细瘦的腰肢轮廓,已经很难辨出她的身份。
她的脸偏着,眼睛已不复存在,眼窝处是两只黑黢黢的洞,却像是在望着墙边的方向。
在她视线的前方,躺着金娥的尸体,胸口被一柄利刃穿透,嘴上却含着安宁的笑容,像是从未见过这人间地狱似的。
“真是凄厉的毒法,真是决绝的女人。”柳红感叹道。
“的确如此,”段长涯说道,却微微低下头,“可我竟觉得他们死得很好,他们都该死,每个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
段长涯第一次如此露骨地表达愤怒,立在月下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一身洁净的白衫像是被这尸山沾染了俗臭,黯然失色。
柳红枫想,这才是情爱的本来面目,粘稠,腥腐,就像是红帐深处,潮湿阴靡、纠缠不休的热汗与血,钉入髓骨,将他撕成两半,留下难以消除的屈辱烙印。
何来高山流水,琴瑟相和,不过是一池溃烂的泥沼罢了。饶是清正孑然的名门骄子,一旦落入其中,也会暴露出丑陋的面相。
但柳红枫竟感到几分愉悦,原来他的心里也住着一只丑陋的怪物,贪婪地张着嘴,等待腐肉饲喂。在这扭曲的快意之中,他深深凝向段长涯。总有一天,他与这人会分道扬镳,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而这一刻,咫尺外的脸庞竟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化作苦至极处的甘甜滋味。
段长涯在尸堆中四处走动,搜寻柳千的下落。这些死者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但尚且能够分辨出年龄和体态。他找了一遍,道:“没有孩童的尸体。”
柳红枫松了口气:“是好消息。那小鬼素来机敏过人,或许已经躲了起来……”他正答着,目光掠过地上一件熟悉的器物,不禁怔道:“这朱色的玉冠……”
他俯下身,从两个人的夹缝中将玉冠拾起,这两人的尸身已被抽空了血,只剩下干瘪的皮骨,惨白而黯淡,四肢以奇异的方式挤压着,不像是彼此相拥,倒像是被外力硬生生地扯在一起。
压在两人身下的除了玉冠之外,还有一片破碎的衣料,蚕丝的触感格外出挑,破口处边缘粗糙,像是在拉扯中被蛮力撕下来的,但周遭却并没有相似穿着的尸体。
柳红枫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薛玉冠还没死?”
两人视线相交,纷纷露出惊慌之色,在附近继续搜寻。柳红枫瞧见洞穴更深处闪着微光,是地面上的一洼浅水,由石缝中渗出的细小水流汇聚而成。
水洼附近的泥土松软,泥里烙着几只脚印。
柳红枫仔细打量了片刻,道:“这是小鬼留下的。”
段长涯也循声而来:“你能够确信吗?”
“能,”柳红枫道,“他的鞋子是我买给他的,我不会认错。”
脚印前进的方向是黑暗深处。
柳红枫抬头看了一眼,苍茫的漩涡近在咫尺,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他站起来,又觉双膝一软,视野飞速旋转,化成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是段长涯的手撑住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模糊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灌入黑暗的风声擦着岩壁,发出阵阵低啸,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
柳千在黑暗中奔逃,也像是跑在另一重寰宇之中。
他已身心俱疲,腿脚早就没了知觉,目光也渐渐丧失焦点,狭长深邃的甬道在他的周遭滚动,将他来回抛甩。赤怜让他记得去路,但他已全然迷失了方向。
尽管如此,他仍旧不敢停下,因为一条鬼祟的影子穷追不舍,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冥冥黑暗中,他只瞥见那影子一眼,便已胆战心惊,借着石缝里照入的月光,他看到那人的脸像是被野兽啃、、、咬过,半边已露出森森白骨。他不知道那人经历了什么,只看到布满血丝的眼底闪着凶光。
“乖孩子,不要跑,你跑得不累吗,快停下来歇一歇。”
阴阳怪气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岩洞中,被岩壁反复弹咏,咏出许多交叠的回声,萦绕在他的耳畔即便捂住耳朵,依然挥之不去。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十年前也好,今日也罢,所有踏入这处山洞的人都死光了,所以这里才这么黑,这么冷。”
柳千一向怕黑。
他被丢在黑暗中,终于再无人保护他,他竭尽全力奔跑,一步也没有停下,可是,鬼影却愈来愈近,脚步声愈发清晰,每一步都比他迈出得更远,更快。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只是个弱小的孩童。
“乖孩子,我已经看见你了。”
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转回头高呼道:“你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你!”
“就凭你?”简单的三个字,让他坠入谷底,浑身冰凉。
他看到那人手上明晃晃的刀光。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跑得精疲力尽,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他捂住耳朵,拼命甩开那人的话语,却在慌乱中踉跄跌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左脚的鞋子从脚踝上飞出去。
他来不及去捡,爬起来便继续向前奔逃。很快,他听到那人短暂停住,锋利的刀刃扎破了他的鞋底,就像是扎破飞蛾的翅膀。
那人发出一阵笑声:“这么玲珑的脚,这么俊俏的脸,不愧是柳红枫看中的小鬼……你停下来,乖乖听话,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柳千怎么会停,他转过一处急弯,地面变得更加崎岖不平,赤裸的脚底很快便被尖利的岩石刺破,他的步子一瘸一拐,速度也慢下来。
走投无路之时,他竟看到一口棺材,横在冥冥的黑暗中,像是在等待着他似的。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而后掀起棺盖,纵身跳了进去。
木料的腐味刺鼻,使他感到一阵反胃,他摸索着将棺盖合拢,将悬在侧壁的锁销扣上,而后在黑暗中蜷成一团,用纤细的双臂抱紧发抖的膝盖,把头埋进臂弯中,憋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好似蜷缩在母亲腹中的胎儿。
隔着一层木料的回音,他听到脚步声渐渐逼近,他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叫喊——走过去,快从这里走过去,不要停下,不要发现我!
然而事与愿违,脚步声愈发如雷贯耳,最终停在咫尺之外。
笃、笃、笃——一只手不紧不慢,富有节律地敲着棺盖。
棺材在黑暗中颤动,敲击声被放大了无数倍,撕扯着他的耳朵。
他用双手拼命捂紧嘴巴,才没有尖叫出声。
但下一刻,鬼影的语声却从头顶传来:“我听见你的恐惧了,不如哭出来吧,你的哭声一定会更好听。”
紧跟着银光一闪,眼前的黑暗被一道光线骤然劈开,在柳千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寒冰似的刀刃猛地从缝隙灌入,冷铁发出尖利的颤声,贴着他的脖颈擦过,砰地扎进对面的木料。
柳千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倘若那刀再偏上一寸,现在他的喉咙便已经断成两截。他抖得像是筛子,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一横,锁销像熟透的烂软果实一样,应声而落。
母亲的胸腹被这尖刀剖开,他被抛在残酷的人世中,孤单无助。一双充血的眼睛从眼眶里凸起,透过一线缝隙,毫不留情地窥视着他。
“可怜的小家伙,我看见你了。”
“不……不……”
他终于哭了出来,声音哽咽,两只手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脸颊,可是眼泪仍旧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窥视的双眼竟眯成两条月牙似的细缝:“乖乖出来吧,别让我强迫你。”
他的双脚蹬动,拼命缩向身后的角落。棺材在他的身底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棺盖从一侧滑落,将他彻底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
“我……我不想死……”他的喉咙像是不属于他,兀自发出懦弱的央求声。
鬼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像是望着盘中的餐食,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重。
“我素来喜欢听话的孩子,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留着你的小命。”
*
柳千头顶的棺盖被彻底掀去。
他所在地方是洞穴深处一块腹地,甬道变得敞阔,形成一片空旷的区域,低洼处有积水,水中泛着腐朽的味道,水底似乎有些发光的东西,不知是磷石还是水草,呈现荧绿色,在黑暗中时明时灭,随着水光摇曳,犹如鬼火一般飘忽。
借着它们的光,柳千终于看清了鬼影的脸。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尽管如此,柳千仍然几番确认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此刻的模样与曾经的血衣帮帮主南辕北辙,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在血衣帮全军覆灭之后,薛玉冠也被逼上穷途末路,他已全然丧失了理智,带着不可能愈合的重伤,变成一个真正的魔鬼,眼底泛着疯狂的光,像是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拉下地狱,为自己做陪葬。
他说,凡是步入这处山洞的人,没有一个生还。
柳千不清楚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金娥正是被这个人谋害了性命,赤怜多半也已经惨遭毒手,他仰头凝着薛玉冠,凝着那张可怖又可憎的狰狞脸庞,几近绝望的心底再一次燃起熊熊的恨意。
他突然跳起来,使劲浑身的力气扑倒薛玉冠的身上,将后者扑倒在地,而后狠狠地咬住对方的胳膊。
薛玉冠的手指短暂松开,长刀从掌心滑脱,柳千瞧准这个机会,伸手要去抢夺。
他的脚踝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整个人失了平衡,狼狈地倒在地上,摔了满脸泥浆。
他虽故技重施,但薛玉冠毕竟不是赤怜,不会对他有一分一毫的怜惜。
枯槁的五指如铁钳一般,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脚腕。
他踢打着试图挣脱,然而,双手也被擒住,剪往背后。薛玉冠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彻底制服,他只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到半空,又狠狠地压向地面,后脑吃了一记重锤,脸颊撞在棺材外缘,几乎被压得变了形。而后,一股寒意擦着颈侧划过,锋利的长刀穿过他杂乱的头发,钉在棺木上,将腐朽的木料凿出一只孔洞。
一阵眩晕过后,他强忍着疼痛睁开眼,却被触目惊心的视野吓破了胆。方才自己藏身的木棺,内侧竟盖着一层干枯的血迹,呈现乌黑的颜色,木料上烙着许多凌乱的抓痕,纵横交错,难以尽数,就连锁销也是被生生抓坏的,叫人实在无法想象木棺中的人曾经如何剧烈地挣扎过。
究竟是什么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柳千不知道,也无暇去想,他浑身的力量都被卸去,四肢瘫软,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简直愚蠢至极。”薛玉冠在他身后冷冷道。
“你……杀了我吧……”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回应。
“那可不行。”薛玉冠讪笑一声,突然施力,将他的外衫从肩上扒了下来。
“你做什么?!”柳千大惊失色,“你放开我——!”
薛玉冠非但没有放开他,反倒俯身压向他,一股潮湿的吐息洒在他的背脊上,令他感到一阵恶寒,但这不过只是开始,从半片已经烂掉的嘴唇里,竟然伸出一条粘腻的舌头,肆无忌惮地贴上他稚嫩的脸颊。
“滚开!”柳千用干哑的声音嘶喊道,“别动我!小心我杀了你!”
可他的恫吓只换来更多的笑声,沉重的胸口紧紧压着他的背,将最后一丝新鲜空气挤出他的喉咙,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小家伙很有骨气嘛,快动手啊,我等着呢。”
柳千咬紧牙关,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他多么想要变成一个大人,若是长大成人,他便不用永远逃跑,永远躲在别人的庇护中,他至少能够挣脱这一双龌龊的手,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然而,他的命运就像是悬在颈侧的刀,生与死早已脱离他的掌控。
他的衣衫被扯到腰侧,露出细瘦的肩臂,一只发热的手掌在他的身上恣意游走,挑逗,他从未感到如此恶心,尚且稚嫩的皮肤被薛玉冠蓄意玩弄,沾上粘腻的唾液,烙下数不清的红痕,渐渐变得不属于自己。任由他如何咒骂,恫吓,对方却全然没有停手的意思,笑声反倒愈发愉悦,得寸进尺的手探向身下,抓住他的腿根,粗野地掰向两旁,用膝盖抵住腿间。
全然陌生的焦灼感受混杂着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过去,他想要尖叫,但嘶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原来这就是人间极恶的模样。
一直以来,柳红枫就是在和这样的人周旋抗争吗?
他像是被抛进泥沼,独自下沉,沉入从未曾知晓的黑暗之中。曾几何时蜷缩在母亲怀抱中的幸福婴孩在此时此地被杀害,紧跟着是七岁时爬到树顶远眺节庆灯火的自己,还有十一岁那年彻夜把烛苦读的小神医……过去的他一点点死在薛玉冠手中,身上每一寸被触碰的肌肤就像是被漆黑的毒液粘附,污垢渗入髓骨,再也无法洗濯干净,再也回不到从前无知而剔透的模样。
薛玉冠的手突然停在半途,加诸在身上的重量也随之退去。
“你终于来了。”
这句话并不是对柳千所说,而是向着身后更远处的黑暗。
柳千使尽浑身的力气偏过头,望向那片苍茫的虚空,终于,他看到一个红衫的影子向自己走来,就像一团鲜艳的火,将凝滞的黑暗烧出一个大洞。
尽管对外面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但柳千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安。每一次,这团火总能照亮他的视野,将他拉出深不见底的泥沼。
他终于体力不支,阖上双眼昏过去。
柳红枫也来到了木棺面前,眼底尽是凶光:“薛玉冠,你这人畜不如的东西!”
薛玉冠露出意外之色。
他从未见过柳红枫表现出如此沛然的愤怒,即便当自己被折辱,被拷打时,这人也从未如此恼羞成怒过。
风声一凛,柳红枫的剑已经递到他的眼前。
又是青楼女人那一把破烂的短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是阴魂不散!”他在怒吼中拔出长刀。
柳红枫并没有作答,此时此刻,行动已是最好的答案。
因为恶意虽然磅礴无际,斩除不尽,善意也并不脆弱,它并不是篱墙里的花朵,而是荒野上的草根,于业火中留存,于废墟中萌芽,历经百折而不毁,于绝望深处顽强地舒展,将生机带回人间。
柳红枫的愤怒之源,便是他寄托在柳千的身上,无私的善意。
像薛玉冠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理解。
但薛玉冠知道如何才能让柳红枫再一次陷入绝望。
他冷笑着提起刀。
刀锋刺向柳千的喉咙。
*
昏迷的孩童紧闭双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知无觉。
柳红枫却已暴怒。
他虽不怜惜自己的命,但却容不得身边的无辜之人再受到半点牵连,薛玉冠动手伤害柳千,实在比伤害他自己还要可憎得多。
他的心被愤怒充斥,一时竟忘记自己的伤势还没有恢复。
但剑势却不会说谎,他一剑刺出,招式却虚荡不稳,好似风卷残叶一般飘摇,被对方轻易避开。薛玉冠勾起嘴角,脸上的白骨随之牵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刺向柳千的刀锋一转,转向柳红枫的脖子。
柳红枫大惊失色,在慌忙之中纵身闪避,还要分出力气将柳千捞在臂弯中,将那昏昏沉沉的小鬼护在自己身侧。
他只要一动,浑身的伤口便再度割裂,好似许多野兽同时撕咬他的皮肉筋骨,令他痛不欲生。但比外伤更严重的是蛊蛾之毒,毒性尚未散尽,他便无法施展心法,强行凝神聚起,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干咳,咳出一口血。
除了经验之外,此刻他的本事甚至连柳千都不如。
薛玉冠显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并不急着夺回柳千,只是将刀尖指向柳红枫,道:“你以为你护得了他吗?我杀了你,他照样是我的囊中之物。”
话毕,手中的刀便挑出一条长弧,如新月一般满盈着,袭向柳红枫的脊背。
柳红枫才将柳千安置下,半跪在地上,匆忙转身相迎,那一刀挑过腕底,将他手中的短剑挑飞。刀锋一抹,再次刺向他的面门。
身后便是柳千,他已不能再躲。
他也的确没有躲,反倒张开双手,像雌鸟似的,以身为盾,将非亲非故的小鬼护在背后。
薛玉冠的笑意更加猖狂,手中的长刀变得更加锋利,无坚不摧,无所不能,许久的忍耐和屈辱终于烟消云散,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将这个宿敌亲手诛杀,将这人的尊严和脸面踩进泥沼中,尽情践踏。
有些人的命生来就是卑贱的,就像是草原上的羔羊,注定要成为豺狼的口中餐。而他是豺狼虎豹,他天生便要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将武林森严的规矩逐一打破,将侠义信善踩在脚底,狠狠嘲弄。
然而,他的身后却有一条白影笼罩,凛冽的剑光在一瞬间灼伤他的双眼,冷铁逼近他残破的身躯,使他在一瞬间浑身战栗,几乎凭借本能躲向一旁。
顷刻过后,剑锋从他闪开的地方穿过,割裂了凝滞如坚冰般的空气,也将他残留在时光中的影子撕成两片。
“段长涯,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用颤抖的声音道。
“来惩处你的罪孽。”段长涯答得深沉,口吻像是在压抑着愤怒。
天极剑光滑流转,即便是在深深的洞窟之内,仍旧熠熠生辉,将万物衬托得黯然失色。
薛玉冠突然俯下身,一把扯住柳红枫的衣领,好似扑向一团火似的,将红衣之人扯到自己面前,用长刀架住对方的喉咙。
“你退开,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长涯,我没事,先保护小千……”柳红枫低声道。
薛玉冠听在耳中,更是恼羞成怒,手上一紧,刀刃便像切割豆腐似的,在柳红枫的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被拘束凌虐的痛苦再一次席卷脑海,柳红枫的口中泄出一声呜咽,双膝不受控制地发软,若不是被薛玉冠牢牢制着,几乎要跪在地上。
他虚弱的模样使施虐者笑得更加张狂:“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也有今天。”
“放开他!”段长涯的吼声在空旷寂寥的洞穴中回荡。
“我若不放呢,你要杀了我吗?堂堂天极门少主,要在这里动用私刑?”
“你以为我不敢吗?”
薛玉冠的脸色渐渐生出变化,先是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疯狂所取代,他眯起眼睛,道:“你杀我又如何,反正我已活不了多久,但是我要柳红枫给我陪葬!”
“你——!”段长涯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薛玉冠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水面,水中惨绿色的荧光荡漾,像是通往地狱的鬼火,与十年前相比不曾改变分毫。
十年间,他驰骋江湖,纵欲妄为,过得逍遥自在,享尽人间奢华富贵。而他的敌人却陷于噩梦,被后悔与彷徨淹没,在黑暗中苦苦求索。就算自己死了,他们的痛苦也不会结束。
——这就是你们偏要自恃清高,禁锢私欲,妄言侠义信善的代价。
想到此处,他的脸上露出如醉如痴的笑容。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刀锋一振,抹向柳红枫的脖子。
喷涌的鲜血洒在柳红枫的胸口。
但那并不是柳红枫的血。
施加在柳红枫身上的力量突然撤去,后者在愕然之中转过头,恰好听到长刀锒铛坠地的声音。持刀的人踉跄着退了几步,脸上仍旧带着几分茫然。
薛玉冠右边的手腕处空空如也,半截残臂掉在柳红枫的脚边,血从断口中喷薄涌出,指尖兀自勾动了几下,终于停住。
薛玉冠暼向自己的手臂,随即瞪大眼睛,盯着段长涯:“你知不知道你是如何活下来,我救过你的命,这里就是你曾经——”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也离开了身体。
天极剑犹如银河奔流,长虹贯日,喷涌的鲜血如雨般劈头淋下,几度出生入死而不染纤尘的白衫,终于被肮脏的血染得一片鲜红。
柳红枫在愕然中望着那沐着血雨的背影,他看到段长涯压抑已久的愤怒,耳畔再一次响起对方的话语。
——他们都该死,每个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宛如莺歌楼的情形重演,但这一次,薛玉冠再也找不到第二扇逃出生天的窗口。
在顷刻间失去双手的人疯狂舞动余下的半截残臂,看上去好像损坏的风车一般,不住嘶喊道:“疯子!怪物!早就该死的东西——”
薛玉冠没有能够说完余下的话,因为他的舌头也离开了他的身体,掉在地上,好似一条蠕动的红虫。
段长涯冷笑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从这样一张口中发出,使柳红枫感到极其怪异,在黯淡的荧光中,段长涯的脸上露出全然陌生的阴郁神情,他一把拉住薛玉冠的领子,在后者倒下之前,将血流不止的身躯抵在木棺上。
长剑再次抬起。
薛玉冠满脸涕泪,模糊的视野被一道光劈开,下一刻,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的脚踝。
他陷在棺木的凹槽处,发出牲畜一般凄惨的哭号,拼命蹬动双腿,用头撞着脑后的凸木,然而,段长涯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而后抬起长剑,指向另一侧的脚踝。
剑起剑落,脚踝过后,紧跟着是膝盖,半月骨被连根挖出,血水倒灌进棺材,汇成一片死海,粘稠的波浪随着他的挣扎激荡不止。
腿脚,膝盖,手肘,肩膀……薛玉冠的身躯被一片一片卸下,变成一堆瘫软的烂肉,四散在棺木周遭,而段长涯仍旧没有停下动作,长剑削铁如泥,凡俗之躯又怎能够抵御,若不是触目惊心的血污,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在拆解一只木偶。
惨叫声越来越细,后来只剩下抽噎,再后来连抽噎也停止了,全然看不出人样的躯壳倒在自己的血水中,关节根露出森然的白骨,垂垂而死。
*
柳红枫看得胆战心惊。
一场近乎完美的杀戮表演就在咫尺之外上演,从薛玉冠的断肢中喷出的血沫甚至飞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余温和令人作呕的腥味,殷实真切,挥之不去。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往事,少年时他曾挤在人群里,看到朝廷钦犯被处以极刑,持刀的刽子手身穿鲜红的外袍,头顶还带着一顶同样鲜红的帽子,格外惹人注目。那时候他不曾深思个中缘由,如今却恍然大悟,因为刽子手是注定要沾血的,而白衣实在经不住血色的浸染,一旦沾上便永远洗刷不净,所以跪在地上的钦犯才身着白衣,人头落地后,衣衫也被脏血覆盖,仿佛是耻辱的罪证,永远印在世人眼底,永远遭到世人唾弃。
奇怪的是,在这一场私刑中,段长涯是施刑人,可是他的白衣竟也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判他的罪状。
柳红枫庆幸柳千还在昏睡,没有看到如此狰狞的一幕,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盖上了柳千眼睑。
与此同时,段长涯将视线转向他。
在触到段长涯的目光时,他有一瞬的失神,像是被对面的眸子吸去了魂魄似的。在惨绿色的微光中,他仍能够看清那双眼里充盈的血丝,而本该存于眼底的熠熠神采,却仿佛坠入一片赤红色的荆棘海,被禁锢在纵横交叠的藤蔓间,不得脱身。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眼中澄澈的光。
然而,他选择关上窗,将光芒彻底隔绝,而后在晦暗之中寻找通往地狱的门。
他如愿以偿,寻到了这条精心掩藏的道路,眼前便是他所放归自由的东西,一个真正的魔鬼。
第一场杀戮已经结束,薛玉冠的生命彻底消逝在一片寂静中,周遭只剩下轻微的水声,来自地底的泉水在暗河中潺潺流淌,但水面却是静止的,叫人辨不出源头,更看不到去向,水流就这样静静地消失在黑暗尽头,正如残存在同一片黑暗中的生命与希望。
柳红枫是这一片死寂中唯一醒着的人。
段长涯向他走来,脚步声笃然坚实,就像徬徨失措的飞蛾终于找到了光芒似的,迫不及待地接近他。
他的喉咙翕动,唤道:“长涯。”
呼唤声像是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片涟漪都没能激起,段长涯一言不发,像是全然没有认出他的脸,只是因为他能够发出一丝声音,才表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段长涯步步逼近,天极剑垂在身侧,剑上沾满了薛玉冠的血,但即便是血也掩不去它的锋芒。新鲜的血淌过纯粹冰冷的铁,好似水流淌过冻土,轨迹拉得又细又长,不断分裂,形成一道纵横交织的网,竟像是段长涯眼底的血丝一样。
倒生的藤蔓缠绕在这个人的周身,洁白的衣衫被血沾染得极污浊,唯有剑还是亮的。
段长涯停下来,停在柳红枫面前,徐徐提起天极剑。
柳红枫屏住呼吸,与之相对的是对面人粗重的吐息声。
他望着咫尺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轻声问道:“小涯涯,你真的要杀我吗?”
他的口吻竟像是诉说情话一样温柔。
长而凛冽的剑尖向他抬起,好似一根急不可耐的手指,迫使他微微仰头。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勾动他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旧伤口,在糜烂的脓疮中发掘出崭新的疼痛,痛彻心扉。
他会死在这柄剑下吗?
世人饱吟诗句,赞颂大浪淘沙、经久隽永的爱,但时光有时却如一滩死水,使腐物变得更加枯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泡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有谁敢正视人生的悲苦凄绝。
在那一刻,柳红枫的心底生出一丝倒错的快意,在这片无人涉足、血流成河的地狱中,若能被这凛冽的剑光审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在摘下侠义的面具,犯下更加深重的罪孽之前,他的灵魂屈跪在这天下第一的利剑面前,乞求着安宁与解脱。
变成一堆的尸骸肉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已破碎,人却要装出完好无缺的模样。
剑光在他眼底闪耀,他的胸口像是被穿出一个豁洞,空虚的皮囊深处回荡着冷风萧瑟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手,越过长剑的锋芒,指尖触到段长涯的手背。
而后,他托起对方的手掌,把天极剑抬得更高,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喉咙。
喉咙处的凸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声音极轻缓温柔。
“动手吧,让我做你剑下的亡魂,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放。”
段长涯的手骤然一沉。
长剑从喉底滑开。
柳红枫的呼吸完全屏住,而后在一片寂静中,一点一点地恢复,他向后退了半步,拳头抵着自己的胸膛,竭力平复胸口剧烈的鼓动。在他的面前,段长涯已经昏倒在地上,带着满身的血污,双眸紧闭,人事不省。
独留他一人,从鬼门关口走过一遭,劫后余生,手足冰凉,大口呼吸着。
而后,他听到了掌声。
手心拍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谁,是谁藏匿在黑暗中?
柳红枫不禁打了个激灵,若不是凉意拂面,阴风阵阵,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他毕竟久经生死考验,身体先于意识率先做出行动,他立刻上前一步,从段长涯身边拾起天极剑,向虚空中一指,厉声道:“什么人?”
从黑暗中现身的人有两个人。
洞穴中光线晦暗,在两人的容貌完全露出之前,其中一人的足音已经出卖他的身份,他的脚步声高低不均,只有坡脚的人才会这般行走。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
柳红枫并不意外,名门之间必定有势争力斗,如今瀛洲岛上三足鼎立,在段氏少主犯下过失的地方,东风堂会露面并不出乎意料。
真正使他惊讶的是宋云归身边的同行者。
他见过这个人的脸庞,并非在人群中,而是在段家的院落,在段长涯安静整洁的房间里,墙壁上悬挂的画像。
画像已有些年岁,纸面泛黄,曾经的浓墨重彩褪成淡淡的灰白色,画像中的妇人面容端庄秀美,神采怡然,天极门掌门侍伴在她的身侧,膝下还立着一个乖巧可人的白衣男孩。
平南王长女,先皇亲自封授的郡主,也是段启昌的爱侣,南宫瑾。
十年过去了,南宫瑾的面容竟没有苍老,仍旧保有年轻时的美丽,双眸炯然,肌肤润如脂玉。
但是她的神色却与画中全然不同,她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望着倒在地上的爱子,眼中没有怜惜,只有憎恶。
她的嘴角微微抿着,在憎恶之外还透出几分扭曲的快意,阴郁的神色浮现在一张端美的脸上,更显狰狞。
*
山洞之中别无旁人,薛玉冠已被残杀,柳千和段长涯各自昏迷不醒,只有柳红枫还站着,两个不速之客便径直朝他而来。
柳红枫将天极剑握在掌心,倍感吃力,不仅因为他受蛊毒影响,身体虚弱,更是因为这柄剑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沉重,长剑的分量与他使过的任何兵刃都不同,以独特的方式分布在修长的剑身上,叫人难以驾驭。
他已经使不出力气驭剑,只能摆出持剑的姿态虚张声势,倘若这两人存心对付他,他恐怕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可走。
但两人并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拔出刀剑,只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南宫瑾甚至欠身致意,用恭敬的口吻问道:“枫公子,你可认得我是谁?”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她:“自然认得,只是我没想到原来瀛洲岛上藏着这么多怪事,就连死人也能复活。”
面对他的挑衅,南宫瑾只是淡淡答道:“死人若是留下太多遗憾,说不定就会选择重新回到人世。”
柳红枫打量着她的神色,道:“看来死人不仅回到了人世,还找到了盟友。”
南宫瑾向身旁瞥了一眼,将视线转回柳红枫身上,道:“我和云归很早以前就是朋友,我结识他比结识段启昌还要早。”
宋云归也偏过头看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暧昧之色,两人挨得很近,宋云归刻意守在南宫瑾的身旁,一只手臂护在她的背后。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道:“你与段启昌曾是江湖之中人人艳羡的神仙佳眷。”
南宫瑾露出一丝苦笑,道:“外人是这么说的。”
柳红枫却皱眉道:“外人?你们的宝贝儿子也算是外人吗?”
南宫瑾垂低视线,往段长涯处瞥了一眼,很快便阖上眼,道:“那时候段长涯年纪还小,并不懂事,所谓高山流水,琴瑟和鸣,都只是唬小孩子的谎话罢了。”
“段启昌深悼亡妻,十年未曾再娶,也是谎话?”
“都是谎话,你以为段启昌娶我为妻是因为爱上了我?不,他只是贪图我的血脉,我的母亲出身南疆苗裔,在一些野史传说中,苗裔拥有净秽之血,他只是想利用我的身子,造福段氏的子子孙孙,可惜他还是失算了,生下一个罹患狂病的孩子。他害怕祖宗留给他的诅咒,所以才不敢再娶。”
她的视线在段长涯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开,但柳红枫还是察觉到她眼中的厌憎之意。段长涯满身沾血的模样似乎使她极为不快,她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像是望着一件垃圾,一个废物。
柳红枫突然俯下身,靠近段长涯的身边,将手贴近后者颈侧,把探他的血脉。
段长涯的皮肤很凉,经脉之中尚有气行,只是流动得很缓慢,很轻微,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切断了似的。罪魁祸首是他颈上的暗器,被刺中的地方留下一个伤口,附近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柳红枫抬头问道:“狂病是怎么回事?”
南宫瑾道:“这就要问问段氏的先祖了,他们在西域天山修习剑道,一味贪图力量,执迷不悟,只顾修武而不顾修心,终于走火入魔,招致天罚,变得暴戾嗜血,甚至手足相残。这些事你一定从未听过吧。”
柳红枫苦笑:“的确不曾听闻。”
“段氏妄称天下第一剑,自诩名门,享尽荣华,然而血脉之中却留有狂病的祸根。不论平日伪装得多么高洁清正,一旦发起病来,便六亲不认,是非不分,全然被心中的阴暗所吞噬,比魔鬼还要残忍无情。你方才已经亲眼看到了吧。”
柳红枫沉默少顷,将天极剑收了,转而问道:“既是如此重大的秘密,为何要与我分享?”
“自然是为了帮你。”
“帮我?”柳红枫挑起眉毛,“我在不知不觉中落进猎人的陷阱,反倒要感谢猎人慷慨救命了?”
南宫瑾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宋云归见状,代替她开口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猎人,陷阱也并非我们所设,真正的猎人是段启昌。”
柳红枫道:“空口无凭,何以见得?”
他的言语威慑或许能够镇住南宫瑾,但对宋云归这般老江湖并不奏效,后者轻叹一声,道:“这武林大会本是由三家协力举办,我与段氏的关系自然比你近得多,而你试图抛头露面,表面博得段启昌的好感,实则暗中调查,意图过于明显,已经被他们瞧出马脚,所以他们才想要对付你。”
柳红枫被戳到痛处,不禁沉下脸来。宋云归那仿佛看穿一切的轻慢神色令他倍感不快,却又无法辩驳。一介无名之辈在世家门前搔首弄姿的模样,原来在对方眼里如此卑微可笑。江湖中素来尊卑有别,阶第森严,就连在这一方小岛上,也要分出山巅与山脚,山脚的人挤破脑袋也别想接近山巅半步……尽管他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但此时此刻,他站在宋云归面前,心中仍旧倍感屈辱。
他一面掩住内心的不快,一面问道:“所以段氏便找来薛玉冠对付我?”
宋云归道:“薛玉冠只是一把钝刀,注定成不了大器,那个名叫赤怜的女人才是穿针引线的关键。”
“赤怜?”
“她与你极其相近,一样想要博得段氏的庇佑,借助段启昌的地位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段启昌一面欺骗她,要求她将柳千掳至竹院,藉此与你谈判,一面将赤怜和柳千的去向泄露给血衣帮,藉此挑起仇恨的火焰,试图将你们三方一起葬送在火里,而自己却连手指都不用沾脏。”
柳红枫心下倍感惊讶,但他心底知道宋云归的说辞不假,唯有如此,才能够解释一路上所见所遇。
金娥与赤怜,都是因他而死,柳千也因他而涉险,差点丢掉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段长涯呢?在段启昌的陷阱里,难道不曾顾及自家人的安危吗?”
宋云归竟露出笑意,道:“他没有料到段长涯会与你同生共死,为你竭尽所能。”
柳红枫冷笑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只能凝着宋云归的眼睛,接着道:“宋堂主,你也是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既然对局中局外的阴谋了若指掌,方才段长涯出手杀人,你为何不阻止,反倒作壁上观?”
宋云归道:“薛玉冠算不得人,只是个衣冠禽兽,挨上千刀万剐也是罪有应得。”
“看来我在堂主眼里,也该挨上千刀万剐,罪有应得?”
“怎么会,倘若他真的伤你,我便会立刻出手。但他终究没有伤你,这是你的本事,枫公子,你的本事比我的刀剑要厉害百倍,你又何必仰仗我的保护。”
两人目光交汇,柳红枫只觉得这坡脚的身躯中藏着极深的城府,使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敢有半点松懈。
这时,一直从旁沉默的南宫瑾开口道:“两位不要争了,这里只有一个该死,便是我自己,可连我都还魂到人间,二位又何必要争吵。二位都是我重要盟友,特别是你,枫公子。”
“盟友?”柳红枫冷冷道,面对她的恭维却并不领情。
南宫瑾并不急,只是反问道:“难道你不想揭下段氏的面目吗?”
柳红枫的声音起了变化:“你能告诉我血衣案的真相?”
“当然,”对方答道,“你已经来到此处,想必是天意指引,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够亲眼看到。”
说着,她抖出一枚火折,转身向身后的岩壁走去。
*
柳红枫追着南宫瑾的背影,不禁暗暗惊讶,原来岩壁上竟设有烛架,陈年的蜡油已经凝固,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封着,她反复尝试几次,才终于引燃火焰。
火苗虽小,却照亮了一方天地,足够火光中的人看清周遭的状况。
柳红枫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被突然亮起的光芒刺得有些发痛,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斑,花了少顷的功夫才消去。他举目四顾,果真瞧见许多方才没有发觉的东西。
瀛洲岛地处东海畔,与大陆隔海相望,这条海峡在上古时并不存在,陆地与岛屿连成一片,而岛上的山峰也曾是钱塘江口的一部分,经由流水冲蚀,才形成了诸多岩洞。他所落脚的地方正是岩洞下行的一处拐点,地势低而穹顶高,围成一片天然的空场,岩壁上不仅镶有灯台,灯台下方凸起的岩石还被人工打磨过,变作平整的石桌石床,期间散落着一些铁器摆设,若非周遭流水潺潺,冷风阵阵,几乎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被薛玉冠的尸血填满的木棺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几盏造型近似的空棺,都是稀松平常的粗木材质,各自有些磨损,被凌乱堆放在角落里,看上去像是盛放杂物的木箱似的。
然而,柳红枫的视线触到那些不起眼的空棺,却骤然色变。甚至顾不得对面的两道视线,快步走到近处,将手指贴在棺盖上,细细抚摸。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手指却在不住地颤抖。
他的颤意没能逃过两个观者的眼睛,不知何时,两人已站在他身边,南宫瑾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柳少侠已经有头绪了吗?”
柳红枫终于抬起头:“头绪?你问我头绪?我倒觉得自己疯了。”
“你并没有疯,”南宫瑾只是摇头:“你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只是事实往往比噩梦更加可怕,更加难以置信。”
柳红枫花了片刻功夫平复心神,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已镇定了许多:“十年前的血衣案,有十名无辜妇人凭空失踪,犹如人间蒸发一般,到处寻不到踪迹,数日过后,却又一起出现在墓地中,每一个都躺在棺材里,浑身浴血,那棺木的质地我亲手摸过,这三千多个日夜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
他的叙述低沉而压抑,南宫瑾却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的反应让柳红枫更为不快,神色也更加冷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事实了吧。”
南宫瑾点点头,道:“事实要从很久以前说起,段氏的祖上在西域天山修得天极剑术,创立天下第一的门派,然而,立派宗师却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便是他因贪图修武而走火入魔,被自身心法反噬后所烙下的狂病,这病伴随着他的血统代代相传,成为段氏称霸武林的一大隐患,所以段启昌才会找上我,诱骗我诞下他的孩子,妄图借我的苗裔之血来除净他身上的污秽。”
说到此处,南宫瑾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幼时体弱多病,习武也比旁人更晚,然而一经修习心法,却表露出百年一遇的天资,那时候他的性情急躁,好大喜功,总是贪求长辈的夸奖,那时家父平南王正在段府做客,正巧有个图谋不轨的刺客潜入府中,打算对家父不利,却在撞见守卫之前便被段长涯发现。那一日,他便像今日一般,将那刺客制伏后,割下腿脚肩颈,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分尸成无数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所见的景象,原来我诞下的爱子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怪物。”
柳红枫被她的口吻所染,五指不由得攥成一团,皱紧眉头,问道:“这么说来,血衣案也与他的狂病有关?”
“有着再直接不过的关系,”南宫瑾道,“那日的惨剧发生后,段启昌当即封闭家宅,掩盖了所有真相,而后四处谋求医法。他在古籍之中寻到一种法子,要采活人的鲜血来入药,而且非得是年轻妇人的五更血。枫公子,你知道什么是五更血么?”
听到此处,柳红枫只觉得胸口如遭巨石擂动,喉咙深处涌起阵阵酸涩,但他强迫自己望着对方,开口道:“五更是夜尽前的最后时分,五更血……也就是身体里最后残留的血……”
“正是如此。”南宫瑾点头,“采血者须得将放尽,却不能死,你该能想出那是怎样的痛苦。”
他想不出,他只觉得恶心,恨不得连脾胃都干呕出来,他寻找这段真相足足找了十年,像是一条孤舟,漂泊在漫漫海面上,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渐渐消磨,此时此刻,孤舟终于撞上了礁石,他的心中因着几句淡淡的言语掀起惊涛骇浪,孤舟被撞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形。
南宫瑾还在讲述,沙哑虚弱的声音听上去竟分外残酷:“段启昌重金雇来了一个姓侯的郎中,依照古籍上的记载准备采血炼药,同时与血衣帮签下契约,从花街柳巷中掳来十个妇人,秘密运往瀛洲岛,借用了晏氏铸剑庄的地盘,在深不见天日的洞穴深处犯下滔天罪行。”
柳红枫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侯郎中所留下的契书,血衣帮得到官府纵容的缘由,还有薛玉冠无论如何都要杀自己灭口的异举……
“他实在选了一个绝妙的地方,在这里,就算是天大的惨叫声,也会被蜿蜒的洞穴所吞没,不会被外人听见。姓侯的郎中在这里给十个妇人喂下迷药,而后用木棺盛水,次第割开她们的皮肤,采尽了她们的鲜血,其中有一个女人性情至为刚烈,竟在中途苏醒,宁死也不愿屈服,被反复重伤,挣扎到最后一刻……”
柳红枫猛地抬起头,南宫瑾尚未开口,他便已经听到了后面的话,他恨不得扑上去,捂住这人的嘴巴,止住她的声音,可是,对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妇人姓柳。”
漫长的沉默。
柳红枫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平静,就像是滔天巨浪之后,孤舟的碎片漂泊在重归平静的海面上。他缓缓抬起手,在凌乱的鬓发上抹了一把,而后又攥了攥手指,终于转向南宫瑾,道:“你的确没有找错人,那个妇人就是我的生母。”
南宫瑾的神色却变得异常激动,她用热切的视线望向柳红枫,吐出的声音也突然响亮许多:“那么你有足够的理由憎恨他们!段氏,晏氏,侯郎中,血衣帮……只要少了其中一个,便不会促成这般地狱图景出现在人间。可他们同流合污,掩埋证据,故弄玄虚,将罪状推给魔鬼,殊不知他们的心比魔鬼还要恶毒!十条人命,十载光阴,他们没有一个忏悔,没有一个赎罪!仍旧享受着荣华富贵,在武林中耀虎扬威。可武林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明明是一群禽兽败类,为什么聚在一起,反倒成了人中龙凤?这难道不可笑,不可恨,不可悲?”
柳红枫答不出南宫瑾的问题。
他知道所谓武林风骨,江湖道行,所谓高山流水,侠义信善,都不过是虚言,是掩盖真相的漂亮外衣,与戴着面具的自己一样,可笑,可恨,亦可悲。
他用干渴的嗓子道:“我还有一个疑问。”
南宫瑾的情绪平复了少许:“枫公子但问无妨。”
柳红枫往段长涯的身上飞快地瞥了一眼,问道:“狂血的症状,便是全然失去理智,变成另一个人吗?”
南宫瑾摇头:“没有人能够全然变成另一个人,这种天方夜谭根本不存在。所谓走火入魔,便是被心中的黑暗吞没。没有人是无辜的,他若不想杀,便绝不会杀,一旦杀了,便再也停不下来。”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
他渐渐明白,为何段长涯会是今日的模样。
段启昌悉心护佑爱子,不曾使段长涯沾染任何黑暗,所以他目光才会如此磊落坦荡,他的剑才会如此清正无私。
直到他与自己相遇。
他想要杀死每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他想要将自己禁锢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他想要将自己据为己有。
段长涯的生命中本没有黑暗,然而,至深的情爱永远是肮脏污秽的,像是角落里盘踞的影子,随着灰尘的累积而愈发深重,容不得第三个人踏入,情爱的桎梏终于将一个不染纤尘的人拖入泥沼。
这正是柳红枫所求的结果。是他一切悉心迎合与伺诱的目的。
求仁得仁。
*
墙边灯台中的火焰跳了跳,尘封的油蜡重获新生,烧得比方才更旺盛了。
灯火不过燃了少顷的功夫,柳红枫却感到恍如隔世。
他望着南宫瑾的脸,问道:“你们从何得知我的身份?”
南宫瑾对他露出笑容,道:“我们一直在寻找你。”
柳红枫并不领情,只是冷冷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同东风堂攀过交情?”
宋云归接过他的话茬,道:“何须当面攀交。但凡入天牢者皆为死囚,每一个行事名讳,亲族出身,都记录在案,写得一清二楚。”
柳红枫脸色一沉。
便是在这时,宋云归从背后取出一件东西。
一只青面獠牙的面具。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宋云归将那面具戴在头上,说话的声线也变了许多,更奇异的是,就连坡脚的毛病也不治而愈,他的肩背笔挺,身影比平时更高大了许多,大步走到柳红枫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獠牙张狂,青面狰狞,若是出现在梦里,一定会将美梦变成噩梦。
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脸上的神色从震惊转为愤怒:“……原来是你!”
瀛洲岛是血衣案事发之处,又是武林大会举办的场所,偏偏又是死囚获赦的目的地。太多因缘巧合在此汇聚,仿佛暗中有一双手牵引着它们,将它们揉到一处。现在,这只手终于浮出水面,展露出本来面目。
但宋云归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便将面具摘去,他那凶煞扭曲的神情却依旧驻留在他的脸上,好像是一直无形的面具。
无形之物往往更加可畏。
“抱歉,我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出此下策。”他说道,但口吻之中却没有太多愧意。
柳红枫怒容不改:“一直躲在暗处操弄人心,想来很有趣吧。”
宋云归叹了一声,接着道:“大赦天牢死囚,的确是新皇颁布的御令不假,但这不过是讨彩头的表面功夫,内阁要臣仍旧要你们死,只是不能死在刑场上,朝廷行事历来都是如此阴阳相悖,给你们下毒也不是我的主意,若不是我隐瞒身份,买通狱卒,劫出死囚,寻来珍贵的解药,此刻你又怎能站在这里,听我告知真相?”
柳红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直待他说完,才道:“你要这些死囚为你争夺莫邪剑,可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莫邪剑。”
“当然,”宋云归道,“区区一柄剑,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柳红枫轻笑一声:“原来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救我一命,为我牵线搭桥?没想到我柳红枫竟有如此排面。”
宋云归耐心道:“你低估了自己的价值,世人都是健忘的,罪行或许能引得人们一时激奋声讨,但多数人只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只要事情过去,人们便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主持过的正义公道,所以段氏哪怕犯下滔天之罪,如今却仍旧名惯武林,傲居天下,不必承担任何后果。”
柳红枫不禁沉默,这些道理他何曾不懂,在一次次被官府拒之门外的时候,他何曾没有咬牙憎恨,将世人视作仇敌。
“十条冤魂都已经作古,只有你还在苦苦求索。枫公子,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坚强不屈,是时势中的翘楚,我宋云归可以承诺,待到段氏身败名裂之日,便是你声名鹊起之时。”
不愧是一堂之主,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叫柳红枫不禁血脉偾张。
宋云归也看出他神色有变,于是便沉默着,静候他的回应。
半晌过后,柳红枫开口道:“你说的不对,你需要的不是我。”
这一次轮到宋云归惊讶不已。
柳红枫接着道:“你只是想要一个便于操控的傀儡罢了。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才不在乎,就算我贪生怕死,懦弱求全,就算我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你一样会拉拢我,听闻宋堂主一向交游广泛,四海留情,今日得见,果然不假。”
他的话中带刺,令宋云归露出些许愠色:“你误会我了,我器重你的为人,才想要与你共谋大业,还武林一个清正。”
“是吗?”他挑起眉毛,“你既然如此器重我,不如现在就把解药交给我吧。”
宋云归眼中的愠色更甚,竭力保持着平和的口吻:“解药珍贵,暂且不便转交,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与我通力协作,解药自然是你的囊中物。”
柳红枫却翻了个白眼,将脑袋一歪,道:“可是我这个人短视得很,我现在就要。”
他虽受了一身伤,但这般顽劣的痞气却未曾削减分毫,用来对付眼前的楚楚君子,实在合适不过。这人的面具戴得太久,已经牢牢贴在面皮上,非要使些蛮力才能撕下来。
这是一场没有刀锋的较量,却比剑拔弩张的战斗还要致命,稍有不甚,便会落入陷阱,全盘皆输。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云归果真露出獠牙:“为了活下去,你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谁说的,”柳红枫两手一摊,“我可以选择去死啊。”
宋云归提高了声音:“你死得轻松,杀母之仇难道不了了之?”
“那我不敢,”柳红枫道,“父母之恩重如泰山,家仇岂有不报的道理,不如我现在就亲手报仇雪恨。”
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手腕,毫无挣扎地将天极剑拔出。
剑声铮铮,光华出鞘,对面两人的神色同时一凛。
宋云归一面将南宫瑾护在身后,一面转向柳红枫:“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报仇的意思。”柳红枫将长剑一弹,剑锋没有指向对面的人,而是垂向身侧,指着不远处的地面。
地上是段长涯不省人事的身影。
天极剑不偏不倚地抵在段长涯的颈侧。
“现在他的命就在我手里,他是名门骄子,我是无名鼠辈,一命抵一命,杀他复仇,我还平白赚到许多,待我走上黄泉路,家母一定会夸奖我的。”
宋云归露出慌乱之色,厉声斥道:“柳红枫!你莫要冲动行事,不识大体!”
“可惜我这人偏偏鼠目寸光,冲动得很。”
柳红枫稳稳持剑,脸上仍旧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天极剑果真是一把好剑,剑锋仿佛指尖的延伸,所至之处敏锐如斯,就连对方呼吸时所牵起微微起伏,都顺着长剑一五一十地传递到他的手掌心。
他以利刃抵着段长涯的脖颈,却像是将手掌贴在上面轻抚,他竟回忆不久前,在火热的红帐中勾着这人的脖子抵死缠绵的片段。
这人是他肌肤相亲的恋人,也是毁去他半生的仇人,现在只不过是他手底的一枚筹码。
他没有多看段长涯一眼,只是凝神望着宋云归的脸色。
*
宋云归的脸色很是精彩。
他几乎已将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震惊、愤怒、焦躁、恐惧,身为一堂之主,他被人威胁的机会并不多,在他的谋划中,柳红枫理应感恩戴德,接受他的差遣,他实在没想到这人非但不领他的情,甚至还要与他叫板。
柳红枫的嘴上挂着笑容。
这一抹张狂放肆的、充满挑衅意味的笑,成了这人此时此刻最有力的武器,他的人生构筑在松散稀疏的沙土之上,早就偏离了常人之道,好似一个玩笑,一场赌局,性命可抛,情谊可弃,生死亦是盘中筹码,不足为贵,芸芸众生所珍视的幸福,在他眼中只是过眼云烟。
还有什么比一个玩世不恭的亡命之徒更难对付的呢。
宋云归还没有想出对付他的办法。南宫瑾已经忍不住了,低声对同伴道:“不如就将解药交给他吧。”
宋云归踌躇片刻,终于从囊中取出一件器物,扔给对方。
柳红枫抬手接过,指尖一凉,是一只朴实无华的瓷瓶,一粒药丸在其中滚动。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身中剧毒的是你自己,你试一试便知道了。”
柳红枫收了剑,转而将瓷瓶的瓶塞打开,一股奇异的草药味从中飘出,闻起来全然陌生,但气味灌入鼻腔时,使人顿感心脾沁爽,通体畅快。
“云归没有骗你的,”南宫瑾耐心道,“朝廷的毒方一向绝密,云归几经辗转、才终于得到一味解药,仅此一份,只要服下它,你的性命便无忧虞了。”
“多谢了。”柳红枫莞尔一笑,却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将瓷瓶收入口袋。
宋云归再一次露出愕然之色:“你不服药?”
“不必了。”
“你不要命了吗?”
“我早说过我并不惜命,这解药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大用。”
宋云归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沉默许久后才开口:“柳红枫,你真是个疯子。”
柳红枫耸耸肩膀,道:“若我不疯,你怎会屑于与我联手。”
宋云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柳红枫将天极剑收入鞘中,也敛去眼中的敌意,换了个放松的口吻道,“不妨说一说你的计划,你打算怎么做?”
宋云归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水面:“你看到那一片水中的情形了么?”
柳红枫一时没有领会对方的意图:“水中有什么情形?无非是几块嶙峋的乱石罢了。”
“几块?”
“三块。”
“不错,正因为这三块石头,此地又叫做三王冢。”
“三王冢?”
“你可知道这名字的含义?”
“当然,”柳红枫点头道:“干将莫邪之子为父复仇,将自己的头颅斩下,与莫邪剑一同赠予一客君,客君将剑与头颅一同献予楚王,楚王大喜过望,命人架起锅台,将头颅放入锅中炖煮,客君趁楚王倾身观看时,从背后拔出莫邪剑,将楚王的头颅斩落,自己随后引剑吻颈,自尽当场,三个人的头颅落入同一口锅中,被沸水煮烂,皮肉脱离,白骨却永远融在一起。”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水中浮起的乱石,因着常年的浸泡,石头表面沉寂了一层灰白色的霜垢,浮在一片泛着荧光的死水中,竟真的像是三颗人头堆叠在一处,不分彼此。
他的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宋堂主,上古名剑莫邪是你从矿山深处发掘,带往铸剑庄的,因为这柄剑,才有了兴办武林大会的缘由。”
“不错。”
“难道这剑也是你的杰作?”
宋云归只是摇头:“并非事事都能由人而为。剑是货真价实的古剑,倘若我拿来一件赝品,就算能骗过天下人的眼睛,也骗不过世代以铸剑为业的晏庄主啊。”
“的确如此。”
“反言之,上古名剑莫邪现于今世,何尝不是天意使然。”
柳红枫微微一怔,不禁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水面。
三王的头颅是假的,可发生在此处的血案却是真的,因剑获罪的干将莫邪何其无辜,平白受难的娼妇十人难道就该死吗。逾古弥今,朝臣天子如日月一般更迭,可人间却依旧充斥着欺凌与不公,强、、、权当前,百姓的生命仍如草芥一般脆弱。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宋云归道:“干将之子为复仇蛰伏十载,不惜玉石俱焚,粉身碎骨,也要将十年前的公道讨回。枫公子,你我之境遇何其相似,今日三王冢一约,我们也要同心协力,将段氏不可告人的罪状公之于众,为逝者讨回公道。”
这番话正是柳红枫所需要的。
他终于伸出手,张开五指,与宋云归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岩壁上的烛火跳了跳,南宫瑾道:“恐怕残留的油蜡即将烧尽了,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段启昌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找段长涯的下落。而这三王冢又与段府经由暗道相连,我想发生在此处的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柳红枫一惊,原来在段长涯房间里中窥见的入口,便是通往此处的暗道!
他沉声道:“如此说来,你们该走了。”
宋云归点头赞同:“我们的确该走了,不过你还得留下。”
柳红枫挑眉。
宋云归接着道:“段长涯今日杀了薛玉冠,但后者恶贯满盈,罪有应得,远不足以作为揭露恶行的证据,所以你要留在他身边,继续与段家交好,段长涯旧疾复发,不知要昏睡到几时,为了救爱子,段启昌定然心急如焚,不择手段,若能抓住他的把柄,便是你我破局的良机。”
柳红枫低声冷笑:“你自己摘了面具,却要我接着将面具戴下去?”
宋云归反问道:“以枫公子的心机谋略,多戴一阵又有何难?”
“段启昌已在怀疑我了。”
“那么便想个法子消除他的疑虑。”
柳红枫再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允。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
在确认四下再无旁人后,柳红枫终于允许自己露出疲惫之色,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灯烛的光芒更加晦暗,在周遭彻底被黑暗吞没之前,他来到段长涯的身旁,将天极剑轻放在后者手边。
这柄剑本该割断他的喉咙,然而,段长涯在动手之前停了下来。
倘若方才宋云归没有妥协,他真的能够杀死这个人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面具戴得久了,就连自己也上当受骗,然而段长涯所倾慕的不过只是面具下的一缕幻影罢了,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最后一缕火苗熄灭,视野彻底没入黑暗。
柳红枫也终于精疲力尽,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听着耳畔微弱的水声昏睡过去。
黎明尚远,夜色深重,他陷入无梦的沉眠中,等待着来自远处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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