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常,周五的公寓是什么样子的?
附近并非闹市区,当然也不能算是多偏僻的郊区,大概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某个模糊的位置,听说这一片还聚集了很多行业大亨与隐世富豪。从天空的颜色上看,应该是环境相当宜人的区域,远离了闹市区熙攘繁杂的人群,也远离了郊区飘着灰烟白气的工厂烟囱,不吵不闹,一到夜晚就有种与世界脱了轨的孤寂氛围,对于媒体总监这类每天都得与人打交道的职业而言,偶尔尝试与世界脱了轨的感觉也是一种排遣压力的方式。和葛乔他们隔着两栋公寓的位置,还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人造湖,比一栋公寓的占地面积稍大些,常年蓄着绿水,阳光投射下来便会看到泛着光的粼粼水浪,湖水周遭围着一圈防止小孩子跌落的银白色铁栏,大概每天都有人清理,一点铁锈都看不到,它像是和湖水斗着气,也有样学样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光点,可是这两种光的温度是肉眼可见的不同,从远处望去,盎然之中又透着一股冷酷。
尽管葛乔觉得没有人会对这个住宅区感到不满意,但似乎这里的住户并不算多,深藏功与名。
而公寓房东沈鄃沈教授,骨子里带着新精致主义的气质,信奉再简陋(对沈鄃而言,大概这个公寓确实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也不能失了优雅,所以给厨房配了吧台,把一楼的阳台与小花园打通,建了玻璃房。至于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二楼旧了的管道——可能也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在一段时间内公寓会失去这份和谐的美感,所以才不想动工翻修吧。
*
楼下的全黑立体音响里正在播放《Quand on arrive en ville》,这台一看就价格不匪的大家伙是葛乔买的,五年前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想着迎合一下房东的资本主义情趣为公寓购置点东西,又考虑到自己的声控属性,就干脆狠狠心买下了这台在当时口碑与价格齐高的立体音响。
葛乔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隐约听到最后那一段尾声,踩着结束点走到厨房时,胡智南正在吃早餐,除了沈鄃的那节艺术学理论课之外,他还需要旁听另一门通识课程,那节课恰巧就在周五的早上。所以每周的这个时候,胡智南都会跟朱赞与葛乔吃完早饭一起出门。
只听尾声那几句重复的鼓点小节,就能知道它出自法音乐剧《星幻》曲目,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多到哪里去,可葛乔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1976年的法国编造了这出《星幻》,20世纪70年代的欧洲人们对于未来的展望格外悲观,他们好不容易从二战的创伤中走出来,却迎来了又一次现实的打击,恐怖主义化为更骇人的魔鬼折磨着人类,经济萧条毁灭了无数人的希望,一夜之间,人们全都听说了眼前这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竟然只是栋可看不可碰的蜃楼,它挡住了人们的视野,让他们看不到所谓的美好未来究竟在何处。可哪怕是在如此黑暗的绝望中,音乐仍然被当做是使人获得新生的力量源泉,安放在与“爱”同等重要的位置。这股力量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凭空而生,被刻成凹凸不平的波纹,与金属针和电流产生反应,又从一群才华横溢的歌者的喉中唱出。它可以附在空气中任何一颗粒子之中,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和大脑神经,令他们皈依,引着他们喜怒哀乐。
葛乔多喜欢音乐这个东西哪。
他欣赏这门虚幻而又具体的艺术,欣赏它就连控制人们的情绪都透着真诚。可惜他从小五音不全,无法真正体验到沉浸于这门艺术的快感,所以他选择绕个弯,曲线救国,本科学了新传,放弃掉那几家咨询公司和4A广告公司的offer,毅然北上踏入娱乐行业,辗转当上了娱乐公司的媒体总监,天真地守护着最初的热忱。
至少,最后他走上了一条保护这群有幸能与音乐为伴之人的路。
*
胡智南边往烤好的面包片上抹花生酱边跟朱赞抱怨:“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看音乐剧,可是下个月要开题,还得完成旁听课的作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那门作业最多的旁听课的教授就住在这间公寓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叹口气,“我他妈……真是服了沈教授了,全教室有六十多个学生啊,六十多个!怎么就不能放过一个可怜弱小无助的博士生呢?”
沈鄃不在,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腹诽直接变成了口诽。
“这才说明沈教授敬业啊,你以为教授的工资是这么好拿的?”朱赞难得说人话。
“那他好歹还有那么多工资拿啊!”胡智南满心愁苦无处倾诉,当初是谁告诉他戏剧文学学起来好玩又轻松的?可赶紧滚出来受死吧,“我每月拼死拼活就只能拿到小三千,要不是你们接济我的伙食费,去掉房租,平均下来每天连泡面都吃不起……”
葛乔登时感觉到这句话讲得有点不对劲。
“你每月的房租多少?”
胡智南被打断了倾诉节奏,面上愁容仍未消,呆愣两秒才回答:“两千六呀。”
嚯!
上千万都买不下这一层的房子,人家小胡同志拿着两千六的月租就住进来了。
这是做了个慈善项目啊,沈教授。
“你们跟我也差不多吧?”
扎心了,小兄弟。
“沈教授说这房子本来就是他的个人财产,也不需要额外负担什么,所以象征性l交点月租意思意思就够了。”
朱赞和葛乔同时迷茫,闻所未闻。他俩都是交着月租一万二的老实人。
这操作还能这么骚的?
这么双标的衣冠禽兽是怎么当上教授的?
亏得葛乔住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地段的月租好便宜。
朱赞才不会跟葛乔似的那么多内心戏,反应过来后就在一旁“哧哧哧”地笑,看看葛乔又看看胡智南,手里还剩个边儿的面包片抖得碎屑全都撒在了盘子外。
“是啊,沈教授人好心善,”葛乔笑得端庄又亲切,“遇见这种房东真是咱们三个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等他们吃完早饭出门时,已经八点多了。
胡智南九点上课,急急忙忙地冲出门赶地铁,朱赞和葛乔这两个上班族,仗着自己的职位优势,跟在后面慢慢悠悠地往车库方向走,一辆本田雅阁,一辆奥迪A8L,前后开出了大门。
上车前,葛乔实在是憋得慌了,从胡智南那里得到的郁闷总得找个发泄口释放。
现在谁在身边谁就是那个倒霉蛋。
他对着朱赞说得非常诚恳:“真希望沈鄃早点跟胡智南好上。”
“嗯?”朱赞漫不经心地掏车钥匙。
“这样咱们公寓就只剩下你一条单身狗……”说着拉开了车门。
“什么情况?!”朱赞反应何其快,多年导演经验也练出了他的抓重点速度,举着车钥匙的手都来不及摁按钮,“大乔哥你你你……这是有情况了?!是谁?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出来让大家一块庆祝庆祝啊!”
“啧,”看着朱赞这反应,葛乔觉得自己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些,伸脚跨进了车里,关上车门前对朱赞感激一笑,“我没什么情况,不过你可以当我是个人,不是狗。”
朱赞这个倒霉蛋直到进了电视台大门都还没想明白,葛乔这句话到底是说他脱单了还是没有。
*
葛乔脱单的路还会远吗?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
收到钟名粲新消息的时候,葛乔刚好签完了一份文件,在助理轻手轻脚的关门声中点开了那条语音信息。
钟名粲:“还在忙吗?大约什么时候能结束?”
无意间被收进来的杂音让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失真,似乎并不是贴着手机麦克风说的话,还有点听不太清楚。
葛乔戳着手机屏幕回信:现在就可以出去,你在哪里?
钟名粲:“楼下。”
接连两条语音信息,听得葛乔手心有点发热,明明也不是多么独特的声线,不低沉不清亮,恰恰就是那种听过就会忘的普通男声,平和沉稳毫无爆发力,温温吞吞地,扫过手心,扫过指尖,又扫过耳廓。
这人还比自己小呢。
真的会对这种小男生动心吗?
为什么沉不住气了呢?
下楼的那几分钟里,葛乔的这两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他盯着电梯的那道门缝,墙皮上反射出自己的虚影轮廓,一块黑一块白,还有一小片浅肉色和一抹红点,这些色块被门缝劈成了两半,松松散散得找不回原来的形状。他上班时间只穿正装,房间衣柜存着好几套搭配好的深色西裤和浅色衬衫,这样单调的穿着能让他同身处的空间产生距离感,葛乔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把自己放进舒适区,会让他放松警惕,而媒体这一行,瞬息万变,最怕的就是放松警惕。
不过他从来不戴领带,这个本来应该是象征约束和禁欲的东西,被他一系就总会变个味。
直到电梯门打开,葛乔也没为那两个问号想出个答案。
钟名粲站在公司大门外,侧抵着玻璃墙,背对着风刮过来的方向,一只手里捧举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时不时摁亮屏幕看一眼时间,再垂下手臂。
“怎么不进去等?这天儿有点凉了。”
葛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正好看见他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刚刚被风吹凉的后背渐渐回了点温度。他笑着应:“我也是刚到没多久,打算先在这里站一会再进去。”
这里正挨着大门,葛乔出来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葛乔点点头,一扬下巴:“走吧,到饭点了,有点饿,先吃饭去。”
钟名粲跟在他半步之后,把手里一直捧着的东西伸过去递给葛乔,用手背碰了下葛乔的胳膊:“给你买的,算是见面礼。”
葛乔抬手就接了,也不看是什么东西就直接说了句“谢谢”,说完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这才发现原来他给自己的是一杯奶茶。
“嗯?”看清这个奶茶品牌,他有点惊讶了。
葛乔不喝咖啡,又觉得果汁太小孩子口味,而同事之间交流感情总喜欢去咖啡厅,所以他就只点奶茶,久而久之喝成了习惯,渐渐对奶茶这个东西也有了点研究,手里的这杯,应该是最近在平京市刚刚火起来的一家网红店里的招牌饮料,据说不排上一个小时的队根本不可能买到。
所以钟名粲为了一个见面礼,跑去站了一个多小时给他买奶茶?
“我三次碰见你,你都拿了杯奶茶,觉得你会喜欢,就去买了。”钟名粲笑着看葛乔的反应,说话语气也不觉得他是在邀功,反倒是像在说“帮朋友从便利店带了瓶矿泉水”一样自然,轻描淡写地。
第一次是自己以为的初面,第二次是葛乔以为的初面,第三次是看到他跟那个董林知在咖啡厅。
“是不是喝不了咖啡?”钟名粲问。
葛乔从来不碰咖啡,他对那玩意过敏,一沾就胃疼心跳加速还有些气喘,但他从来不会说,只是用“不喜欢那个味道”来搪塞,他向来没什么安全感,不想对外人暴露自己的喜好习惯。
可钟名粲却直接看出来了?
“嗯,有点过敏。”
“奶茶就可以?”钟名粲歪头看他,上回在咖啡厅碰见葛乔,他点的就是奶茶,隐隐猜到了葛乔可能不喜欢咖啡的口感,但也没料到原来是□□过敏这么严重的原因。
想到葛乔还有这种忌口,钟名粲蹙起眉,提醒道:“奶茶里也会有□□,如果是茶粉冲泡的话,浓度可能比咖啡更高……”说着就要伸手想把那杯奶茶拿回来。
葛乔听着笑起来,微侧身抬起手肘挡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吓唬谁呢?我也不一定是对□□过敏啊,喝了那么久奶茶都没事,说明我只是体质跟咖啡不合而已。”
然后还故意使劲吸了一口手里的奶茶,面露餍足神色微微眯起眼睛,嗓音也染上了细微鼻音:“我一直都想尝尝这家店的招牌来着,没空去买,谢谢你啦!”
钟名粲放弃继续夺回这件花了一上午时间才买到的见面礼,看葛乔喝得还挺高兴,调侃道:“喝了这么多奶茶,怎么也不见你发胖?”
“怎么可能不会胖?”葛乔想到了什么,扁了扁嘴,“我刚上大一的时候,就因为天天喝奶茶,一个学期胖了十公斤。过年回家,我妈去机场接我,俩人就站在机场,那么多人看着呢,她愣是不愿意认我,嫌我怎么丑出了双下巴!”
他转头望向钟名粲,下了结论:“这就是亲妈!”
钟名粲“噗嗤”笑出声,点点头:“看来阿姨也很爱惜儿子的美貌。”
“还真是,”葛乔咧着嘴嘿嘿一笑,对“美貌”这个词一点抵触情绪也没有,一看就是身经百战了,“爱惜得不得了,比我还在意这张脸。每年回家她都要给我往行李箱塞一堆护肤品,有好多还不是男士专用,就算我是……”忽然收住了话头,一个轻微停顿含糊过去,“那些小女生才懂的玩意儿我怎么会用?”尽管他从小不直,可骨子里改不了的直男思维依旧时常跑出来作祟。
钟名粲的眼眸不着痕迹地一黯,点点头,说:“这都是天生的,你的确生得好看。”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
葛乔玩心又起来了,猛地往前跨一步转身把脸凑到钟名粲的眼皮底下,强行对上钟名粲的视线,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弯起眼笑,暗搓搓地散发魅力。
“我……我觉……”钟名粲被他的突发行动吓得脚步一顿,跟葛乔拉开了些距离,这里是马路边的街道,人来人往,现代人走路都习惯了低着头,也不知危险,只等着别人主动躲开自己避免冲撞,他见葛乔继续浑然不觉地倒着走,紧跟上去扯了一把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正过身子,堪堪避开迎面往这边走的一位戴着耳麦低头刷手机的女生。
葛乔被他拽得有些没站稳,定住身形后又继续跟了一句:“什么?”
“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钟名粲松开放在葛乔胳膊上的手,垂下手时又不动声色地虚握了一下,“这件事上你还是别谦虚了,会显得特虚伪。”
“不会不会,我自己哪,是真心觉得这世界上没人长得比我更好看。”
“这不是就想让你也来肯定一下我嚒,彩虹屁会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朱赞:别瞎说!我家大乔哥怎么可能会说我是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