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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西岭雪

第十六章 西岭雪
庭园深深,却盛不下一颗颗焦躁不安的心。

尽管极力压下混乱,然而段府毕竟只有方寸之地,少主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很快在下人中传开,继而变作闲言碎语,传入天极门弟子的耳朵,

这注定是个漫长而多梦的夜晚。

素姨端着刚刚熬出的药汤,来到宅邸最深处至为僻静的院落,却见一抹红衣的身影在院门口徘徊。

“枫公子,您怎么来了?”

柳红枫转过头,脸色甚是憔悴,但在看见翠姨时,立刻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问道:“长涯他怎么样了?”

素姨面露难色:“少爷他还在房中休息。”

“我能不能去探望他?这药我帮您端进去。”柳红枫说着,便要上前去接对方手中的热碗。

“请您稍等,”素姨却向后几步,躲开他的手,“实在对不住,恐怕您不能进去。”

“为什么?”柳红枫停在原地,呆然地望着对方。

素姨与他对视片刻,很快移开视线:“老爷有吩咐,让少主安心静养,在少主醒来之前,寝院一概不接待外客。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不过老爷的规矩不能破。”

“是么,”柳红枫垂下视线,“可长涯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若不看他一眼,实在安不下心。”

瞧见他颓丧的模样,素姨换了个轻缓的语气道:“枫公子,你就放心吧,老爷说少主的伤势没有大碍,只是在睡着罢了。”

“是吗,”柳红枫眉心的褶皱释开,“如此便好,只是……”

“只您的伤势也还没有恢复,老爷也吩咐下人给您备了药,已经送到您的住处,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倘若少主醒来,我第一个稍口信给您。”

“那就多谢了。”柳红枫缓慢地点点头,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

素姨望着他,许久后,终于叹了口气,道:“唉,若不是老爷的命令,我也想让您进去。少主的性子内敛,不喜言笑,从小到大鲜有朋友,但凡接近他的人都有所企图,很少有人像您这般真心待他。”

老人家的声音未落,柳红枫却摇头道:“不,其实我也是有所企图,我有愧于他的恩情。”

“这……”素姨站在院门外,手上端着药碗,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几度欲言又止。

“哦,我不是有意为难您,”柳红枫拱手让道,“您先进屋去吧,不必理会我,就让我在这里等着,等掌门先生露面后,我再恳求他通融。”

素姨缓缓点头应过,又道,“那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给您搬个椅子。”

“不必了,”柳红枫立刻推拒道,“我没有资格坐着,我站着等就好。”

夜风仍然凉薄,柳红枫独自站在风中,拂起的衣料贴着肩背,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也将他的脸庞衬托得格外苍白。素姨凝着他看了看,低下头道:“那等我把这药放下,就去喊老爷过来。”

“不用,我已经来了。”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出。

段启昌穿过晦暗的院落,在两人面前现身。素姨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惊色:“老爷?您的头发是……是怎么?”

段启昌的头顶,原本灰黑相间的鬓发竟变成一片花白,使他看上去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对素姨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直落在段长涯的身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枫公子有何贵干?”

柳红枫竟屈膝俯身,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吓到了素姨,一双浊眼在家主和客人之间流连,端碗的手不住地抖。

段启昌的口吻也透着惊讶:“枫公子这是何意?”

“请让我见长涯一面。”

“你为何要执着于长涯?”

“我对不起他的恩情。”

“何出此言?”

柳红枫终于抬起头:“我已是将死之人,请让我见他一面,而后我便向您坦白,任由您处置,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说完这一番话,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十根手指在泥里不住颤抖。

段启昌久久地望着他,而他一直长跪不起,额前的鬓发沾满泥尘,看上去卑微而又脆弱。

终于,段启昌让开半步,为他让出一条去路:“好,那你进屋来吧。”

*

安神的麝香装在丝绣的锦囊中,香气馥郁,甚至盖过了药汤的涩苦。

段启昌也嗅出了这气味背后的贵重,面带狐疑地望着柳红枫。

“这是在下身边学医的小友所赠之物,可以宁息安神。”

柳红枫说罢便躬下身,将香囊轻轻放在段长涯的枕边,依依不舍地往枕中看了一眼,这才退开少许。

他退开后并未落座,而是像个下人一般,挨着床帷站守在卧榻旁。

床中沉睡的人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年轻的脸庞苍白而冷峻,看不出一丝神情波动,若非有轻缓的呼吸声传出,竟如一尊石雕似的。

这沉默仿佛在无声地惩罚着清醒的人。

柳红枫只觉得心像是被卡在了绞盘上,每说一句话便要烙下一条伤疤,但却不能沉默,他转向段启昌,开口道:“敢问长涯的伤势如何,可有找大夫看过?”

段启昌点头道:“已经看过了,这次伤在内经,恐怕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我听闻他幼时身体不好,因着习武时落下的内伤,也生过一次大病……”

“是,我们天极门所修行的内功本就极其险峻,就算落下内伤,也是自己修为不足所致,自应承担后果,怪不得旁人。”

段启昌的口吻一片肃穆,即便在重伤不醒的独子面前,他也不曾失去半点威严。

柳红枫低下头道:“天下第一名门果真宽宏大量,气度非常,今日得见,在下心里倍感惭愧。”

“枫公子过奖了。”

“敢问薛玉冠如何了?我被他所伤,中途短暂昏过去,醒来后已经被救,这期间发生的事,我一概都记不起了。”

段启昌望着他,神情之中微微起了变化,几乎细不可见:“薛玉冠多行不义,自毙于穷途末路,而他所率的血衣帮也与从前的叛党互相残杀而死。”

“原来如此。”

“这江湖中的事,无非都是自作自受罢了,他担不起这后果,同样也怪不得旁人。”

柳红枫的头埋得更低了。

段启昌见他不语,便催促道:“你不是有话要坦白么,现在可以说了?”

“是。”柳红枫刚要开口,忽地听到门外素姨的声音:“老爷,世子殿下来了。”

*

听到世子殿下的名讳,段启昌露出诧色,转头对柳红枫道:“你且等一等。”而后迎向素姨。

透过半敞的门扉,他看到南宫忧披着斗篷站在门外,左右踱步,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这人未曾修习武艺,就连脚步也比旁人更虚浮,此刻再叠上一层焦躁之意,听上去仿佛在紧绷的鼓面上洒豆子,乒乒怦怦乱作一团,全然没有章法。

段启昌的心也被搅乱了,好容易将目光收回,却见素姨神色唯诺,用闪烁的视线催促他拿主意:“老爷,要不要请殿下进来?”

他的心头窜上一股无名之火,险些动怒。正逢一阵夜风卷过,顺着门缝漏进屋子,扫过他的脸颊,也将他的怒火吹熄,只留下一阵苍凉

他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前襟,对素姨道:“不必了,我与枫公子出去迎他,另寻一处议事,你好好照看长涯。”

“明白。”素姨低头应过。

*

段启昌用来接待柳红枫的地方,正是半日前与赤怜洽谈的院子。

这一处偏院有个清正的名讳“静心斋”,然而,却是段启昌与人密谋商议的场所。在十年以前,这里还曾接待过侯郎中和薛玉冠。

当初三人在此地定下采血炼药的计划,订立契书,签字画押,携手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而后将真相掩埋十年之久,借助时光无情的手,将罪孽的踪迹悉数抹去,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

如今,候郎中和薛玉冠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段启昌推开门得时候,却看到两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浮起,脸上挂着狞笑,穿过房间,将白纸黑字、沾满了鲜血的契书举到他的眼前

——“段老爷,是时候还血债血偿了吧。”

他有一瞬的错愕,但南宫忧已燃起灯烛,驱散黑暗,两条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手中的天极剑,似乎在鞘中震动,微微作响。

“启昌兄。”他听到南宫忧刻意压低的语声,“你手里的剑好像不太安分。”

段启昌露出微笑,用与平日无异的、洪亮淳厚的声音道:“天极剑世代守护段氏,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就算我不动手,它也会出鞘取其性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威严。

这威严是他在几十年风浪中锻炼出的,饶是一夜白头,饶是孤立无援,可他脸上的平静神色仍旧没有动摇。

至少他的手中还有一柄孤剑。

多少年来,这柄剑无数次呼啸着崭露锋芒,那光洁如镜的剑刃上,映过朝堂上的金玉,也映过疆场上的血污,它世世代代积累无数荣光,威名赫赫,扬遍四海。然而此时此刻,它蛰伏在一片隐蔽晦暗的屏风背后,在剑鞘中兀自震动着,似乎迫不及待振剑出鞘,为守护一个肮脏的秘密而斩杀更多无辜的性命。

光伟清正的侠情并非虚妄,阴狠毒辣的杀意亦是真实。

侠情与杀意,同时寄宿在一柄剑上,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却无人能够评判。因为它所开辟的江湖中从来就没有正与邪,只有成与败,成者为英雄,败者为草寇,如此而已。

这柄剑就是段启昌的信念所在。

他转过身道:“枫公子,进来吧。”

柳红枫紧随两人迈进门,在身后将门扉小心合拢,而后才转过身,缓步走来。段启昌眯起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被方才一番话语震慑,脸色诚惶诚恐,一度意气风发的眸子变得惊慌不定,是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不等段启昌开口,柳红枫弯下腰,重重地鞠躬,道:“我是来认罪的。”

他的身姿异常虚浮,看起来犯不着动用天极剑,只消轻轻一掌就可以震碎他的肺腑,取走他的性命。

段启昌的心神却已紧绷到了极致——这人敢于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对峙,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蠢至极。

一旁的南宫忧已上前扶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落入圈套,被宵小之辈为难,长涯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不必如此惶恐,还有什么内情,尽管照实相告,掌门素来公正,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这一番宽慰似乎起了效用,柳红枫抬起头,却执意不肯起身,只是弓着腰道:“长涯为救我而受伤,将我视作朋友,可我与他结交却是另有图谋,心怀不轨,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段启昌沉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柳红枫答道:“莫邪剑?”

段启昌微微一惊:“就为了莫邪剑?你以逍遥恣意而闻名,怎会对一柄剑执着至此?”

柳红枫道:“因为这剑关系到我的性命。”

“何以见得?”

“掌门大人,您可愿意试一试我的脉相?”

柳红枫说罢,将自己的手腕抬起,掌心朝上,递到对方眼底。

这几乎相当于将命脉交到对方手上。

段启昌不再与他客气,伸出两指把住他的命脉,而后倾注内劲,以功力试探之。

柳红枫半阖着眼,嘴唇紧抿,唇瓣上血色单薄,与他的脸色一样铁青,半晌过后,他的身子一歪,脚底踉跄,全靠南宫忧上前搀扶,才不至于虚脱倒地。

段启昌放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会身中如此戾毒?”

柳红枫垂下手臂,道:“掌门应该有所耳闻,我曾是天牢死囚,因获新皇大赦,才得以重获自由。”

“这我知道。”

“在获赦之前,我与其余死囚四十九人,同遭奸人暗算,被种下七日毙命的戾毒,非要拿到莫邪剑才能够换得唯一一份解药。所以我行侠助人,与长涯交好,甚至擅自在段府搜罗,都是为了得到莫邪剑。”

段启昌终于难掩惊色,“大赦天下乃是新皇亲自颁布的御令,是什么人竟敢私自抗旨?”

柳红枫苦笑:“我也不清楚,倘若知道,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其余的死囚恐怕与我一样,所以才不惜杀人作恶,争得头破血流,只为求得一条生路。”

一旁的南宫忧也紧皱眉头道:“此事已不仅关乎武林,甚至牵扯了朝廷,这可不是儿戏,枫公子,你可不能戏言。”

“我命不久矣,何必再开这种玩笑。二位若是不信我,还可以去调查赤怜的尸身,她与我一样,也是死囚之一。”

段启昌沉吟片刻,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柳红枫道:“我只与您坦白过,我想其他人也不会轻易将秘密透露,更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段启昌的目光像是百步穿杨的利箭,牢牢地落在柳红枫身上。

柳红枫低头不语。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启昌道:“我知道了,姑且信你,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与晏庄主、宋堂主先行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我明白,”柳红枫点头道,“事到如今我连累长涯,铸成大错,心中愧疚万分,一己之命死不足惜,我愿将功补过,若有我能出力之事,还请掌门竭力差遣,饶是出生入死,绝无半句怨言。”

“知道了,”段启昌的手落在他的肩上,“你先去歇息吧,若有需要,自会差遣你。”

柳红枫转身出门,耳畔仍然残留着天极剑在鞘中铮鸣的响动。

周遭凉风阵阵,他的肩背却已被汗水湿透。

*

段启昌目送柳红枫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对面,而后转过头,望向桌台上的铜镜。

映在镜中的面孔分外陌生,肩背塌落,面色泛灰,轮廓紧绷,一头新催出的白发,将一张脸衬托得苍老又疲惫。

他的确很疲惫,这一夜他独自潜入山洞深处,找到三王冢,在看到那里的惨状后,他几乎被恐惧吞没,丧失理智。他的耳畔水声潺潺,然而,涌动在脚底的不是水,而是薛玉冠的血,是十名娼妓的血,也是段氏先祖在天山脚下自相残杀所流的血。水可以汇入江海,化作无形,可是血中的业障却永远不会消解。

段氏先祖因追求剑术极致,被内功反噬,走火入魔,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一个看到满目疮痍,自知罪孽深重难赎,差一点便自刎在天山脚下。

倘若他果真选择以死谢罪,洁白的雪便能够抹去一切罪孽,将悲剧扼杀在摇篮中。

然而,他耽于私念,不愿让天极剑术就此失传,所以他选择独自活下来,埋葬自己的亲族,开宗立派,从那时起,狂血便如影随形,在段氏子孙的血脉中世代流传。

饶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剑术,仍旧无法抵御功名利欲的诱惑。

若心为形役,则天涯海角皆为囚笼。

段启昌合拢眼睑,将面前的血影悉数驱逐。待他再次睁眼时,面前便只剩一盏跳动的灯烛,将两条人影投在屏风上,摇晃不止。

柳红枫已经离去,南宫忧却还在房间里。

待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后,南宫忧立刻转向他,迫不及待道:“启昌兄,长涯究竟因何而受伤?伤势如何?我刚刚醒来,还是一头雾水。”

段启昌轻叹一声,道:“实在抱歉,你染了风寒,今晚早就歇下,我本来不打算惊动你的。”

南宫忧立刻拱手让道:“哪里的话,听说长涯出了事,我哪里还能睡得安稳,贸然赶来查看状况,希望没有叨扰他才好。”

段启昌摇了摇头:“无妨,恐怕他也听不见你的叨扰了。”

南宫忧大为惊骇,脸色一沉:“莫非……果真和十年前一样?”

段启昌垂下视线,带着满脸倦容,缓缓点头道:“是啊,和十年前一样的情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将血衣帮帮主残杀当场,碎肢四处散落,血流满地……抱歉,明知你不喜杀戮,我不该跟你提起这些。”

南宫忧摇了摇头,花了些时间才平复神色中的慌愕,道:“他出事的时候,有没有旁人看到?”

段启昌道:“万幸的是现场没有旁人,只除了柳红枫和他身边的小鬼,我赶到的时候,两人都已重伤昏迷。”

南宫忧皱紧眉头,道:“柳红枫佯装没有看见,可我们怎能轻信他的话?”

“我当然没有轻信他的说辞,甚至也想过当场取他性命,以免泄露段家的秘密,但我没有下手,因为我想要听听他的说法。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并不清楚血衣案,接近段家也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活命,那么,躲在背后给死囚下毒,摆布他们的人,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提防的对象。”

南宫忧的神色仍旧凝重:“可若他说谎呢?您忘了么,本来是一张旧纸,一缕残火,只要埋进土里,便不会有人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但若他没有说谎,我却杀他,岂不是亲手断送了重要的线索。”

两人的目光相接。

许久过后,南宫忧问道:“如此说来,您的心意已决?”

段启昌点点头。

南宫忧垂下眼道:“我毕竟不是武林中人,武林中的事,自当听从启昌兄的意思,只要能护得长涯平安就好。”

段启昌的视线生出些变化,变得意味深长,他凝着南宫忧,长叹道:“贤弟,当初阿瑾为长涯殚精竭虑,忧劳而逝,我们段家永远有愧于南宫氏,这些年来,你恨不恨我们?”

南宫忧露出惊色,沉默良久后,才答道:“说没有怨怼是假的,但长涯毕竟是她深爱的孩子,她亡故之后,我只想践行她的愿望,替她护得长涯平安。”

他的侧脸在烛火中跳耀,没有习武之人的孤戾,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润之中透着几分脆弱。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常常如影子一般跟随在南宫瑾左右,十年过去,斯人已逝,而他也到了当初南宫瑾的年纪。仔细望去,姐弟两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相像。

在他的面前,段启昌的口吻变得谦和:“这十年间多亏你的扶持,长涯才能建功立业,天极门才能一路兴盛,未来你继承平南王的封号,段氏更要仰仗你的帮助。”

南宫忧冲他微笑,道:“兄长见外了,眼下我们应当一同挨过这道难关才是。”

段启昌将天极剑从桌上拿起,道:“说得对,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已经饱饮鲜血的长剑终于蜷进鞘中安眠。

南宫忧吹熄了身旁的灯烛。

残火晃了晃,屏风上的影子骤然扭曲,像一只鬼手似的扼住了段启昌的喉咙。后者露出一瞬的错愕神色,在模糊的视线中,平南世子的脸庞忽地一变,变成了南宫瑾的模样。

而后,残火彻底沉寂,影子消失,只剩下冷清的月光洒在窗棱上。

窗棱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天明之前,有些勤勉的学徒已经醒来,提着剑列队前往练武场,准备每一日的晨练。学徒们看到掌门经过,纷纷驻足行礼,高声问好。

很快,这些洪亮明澈的声音汇作整齐划一的号子,响彻庭院上空。

天极门世代积累的荣光,怎会毁在一个小小的污点上。

清凉的风灌入段启昌的肺腑,终于使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昂扬。

他没有返回住处,而是一路迈出府门,对守卫吩咐道:“为我备马。”

“您一个人出门吗?”

“对。”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山巅的峥嵘阁。

黎明尚未到来,孰胜孰负尚未分晓。

*

素姨为柳红枫安排的住处是府里最上等的客房,宽敞体面,陈设典雅,房中还摆了一炉炭火,彤红的炭块安静燃烧,间或发出一声轻响。

柳红枫归来时,远远地看到柳千坐在炭火边,用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团挨着小团,好似一只葫芦。他没有入睡,只是微微眯着眼,眸子在火光中时明时暗,一头碎发被烘烤得温暖干燥,显得比平时还要蓬松,像是轻轻一揉便要碎在火里似的。

容颜仍是少年人的容颜,但神色却透着说不出的忧郁,细瘦的手指时不时拉一下被角,将松动的外壳重新裹紧,而后将脖子埋得更深。

他在害怕。

在这层绵软的保护壳下面,一些笨拙又莽撞的东西永远死去了,他尚且年轻,可他的一部分却衰死在这个填满苦难的漫漫长夜里。

柳红枫的胸口像是被炭火堵住,闷得喘不过气来。脚步已到了门边,却踟蹰不前,甚至想要转身逃走。

但柳千却先一步听到门口的声音,捉到熟悉的身影,立刻睁大眼睛,从包裹的被团里跳了出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迎向门边。

柳红枫望着柳千,就像是望着自己的影子。

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不计后果地与人争斗过,也知道被人摆布身体的屈辱滋味。

所有他曾尝过的苦,他都希望柳千永远不要再尝。

可只要柳千还留在他的身边,便要与危险为伍,永远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

*

柳千已经站在柳红枫的面前。

小孩子的五官比大人更生动,他咬着嘴唇,眉毛攒成一团,眼锋锐利,满脸尽是怒容,就连拳头也紧紧地攥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柳红枫的身上。

柳红枫在沉默中期盼着拳头砸落,最好砸得狠一些,重一些,说不定能将堵在他胸口的石头击碎,使他好过一些。

可是,柳千并没有动手,只是凑到他的眼前,上下打量他。

“该不会打架打傻了,不认识我了吧?”他用玩笑的口吻道。

柳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突然拎起他的手腕向上抬:“打架打傻的是你自己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腕上的布料向手肘处滑落,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臂,条条伤口清晰可辨,顺着手肘延伸到更深处。

柳红枫不由得垂下视线,他的眼圈发黑,眼底尽是血丝。衣衫虽然是干净的,但膝盖上却有两团脏兮兮的泥痕,想来是方才跪地认罪时留下的。

种种狼狈之相,悉数被柳千收进眼底。

这一夜,他在段长涯面前鬼话连篇,在宋云归面前虚张声势,在段启昌面前卑躬屈膝,一张张面具戴在脸上,变戏法似的更迭,都不曾使他流露出半点心虚。

可此时此刻,他竟败给一个小鬼的视线。

他甩开柳千的手,低声道:“你去歇着吧,我走了。”

“你往哪儿走,”柳千上前一步,再次抓住他的腕,力气比方才更大,“给我回来。”

柳千拉着他来到火炉旁,将他按在椅子上,用脆生生的声音命令道:“坐下。”

直到柳红枫乖乖落座,柳千才终于放开他的手。

“小祖宗,你要干什么?”柳红枫摇头道,“我今晚被人审问的次数够多了,你饶了我。”

柳千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给你涂点药。”

“已经有人为我涂过药了。”

“手法太烂,我不承认。”

“我……”

“你可以闭嘴不说话。”柳千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少年人的嘴巴实在比刀剑的还要尖锐,柳红枫临阵落败,只得遵令缄口。

房间里有段启昌派人送来的金创药,品相上乘,实在比青楼里找到的应急品好上百倍。但柳千的活计却进行得不甚顺利,一双手全然没有平日的麻利,虽然抓住瓶塞,却使不上力气,指尖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中一次次滑开。

柳红枫略带诧异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柳千觉察到一旁的目光,当即背过身去,厉声道:“你乖乖等着,不许偷学。”

柳红枫哭笑不得,若是换作往常,他有一百种法子嘲笑这个拙劣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他非但笑不出来,甚至感到鼻心酸涩难当。他看到那个素来勇敢坚韧的灵魂,烙下了怎样鲜血淋漓的伤痕。

堵在胸口的石头更沉了。

他望着柳千瘦削的肩膀,终于开口道:“小鬼,对不住,我应当早点来救你。”

柳千浑身一僵,立刻回过头道:“救个屁,我才不要你救,你看看自己伤成什么德行,先照照镜子再说大话吧。”

柳红枫也急了,从柳千手中抢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拔开,举到他眼前晃了晃:“我再怎么狼狈,也比你要从容得多。”

柳千一怔,跺着脚道:“我是小鬼,你是大人,你怎么有脸跟我比。”

四目相对,两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瞪着彼此。

半晌过后,柳红枫终于移开视线,低声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小鬼吧。”

“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柳千没好气地答。

柳红枫道:“江湖很大,还有很多比我更有趣的人,等离开瀛洲岛,你就去找他们,别再缠着我了。”

柳千一怔:“那我现在就走!”说着便转过身。

“现在不能走,”柳红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扳回面前,而后把药瓶塞回他手中,“活儿还没干完呢。”

柳千却没有接,他僵在原地,就连指尖的颤抖都一并停止,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似的,用眼睛难以分辨的缓慢速度,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小鬼?”柳红枫轻声唤他。

半晌过后,从藏在阴影里的唇间传来细微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别人为我送命了。”

声音细小,像是从一片痛苦的海洋中艰难打捞出的碎片。

柳红枫凝着他,看到对蝶玉坠藏在他的衣襟里,漏出些微细小的光线,像是一个永远不能付诸于口的秘密。

半晌过后,柳千接着道:“与其继续拖累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去……”

话音未落,柳红枫便伸手提住他的耳朵:“不知好歹的小鬼,你若是再轻言生死,我就打你的屁股。”

“你——”柳千一面呲牙咧嘴,一面瞪着对方。

柳红枫终于放开他:“我和金娥姐不一样,我可没有她那么温柔善良。”

“你当然没有!”

“那敢情好,你若是不想祸害好人,就继续祸害我吧。”

柳千怔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柳红枫手中盛药的瓷瓶,他的手心全是汗,光洁的瓶子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带着脏兮兮的汗水,他上前一步,将额头抵在柳红枫的胸口。

“……你看看你,真没出息。”

柳红枫一面抱怨,一面轻拍小鬼的背,片刻过后,一阵热意在胸前漫开,是滚烫的眼泪穿过凉夜,滴在他的胸口所留下的温暖。

柳千抬起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将眼泪深埋在手心,执意不让他看到。

柳红枫轻叹一声,转而将手心放在柳千头顶,抵着蓬松的发丝轻轻摇晃。手心的触感也是暖的,带着几分炭火的干燥味道。

半晌过后,他听到一声低语:“谢谢你。”

这次是他怔住了。

压在他胸口的石头终于松动,从裂开的石缝里透进一丝清凉的空气。

虽然属于柳千的一部分在这长夜里死去,但也有一些东西从灰烬中萌生新芽,拼命挤出石缝,露出一片柔弱但鲜活的绿意,短暂照亮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中也有些许泪水涌出,只是太少,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这空虚浩渺的世界吞没,不留一丝踪迹。

*

柳千哭得凶,却也哭得很快,眼泪像一阵疾风骤雨,来去都气势汹汹。

骤雨过后,他从柳红枫身边退开,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拿起创药研磨,仿佛方才的眼泪根本没有流过似的。

但他的手比方才稳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比方才平静得多:“段长涯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柳红枫一怔,随即答道:“他也受了伤,现在还睡着。”

“他也受伤了?”柳千露出十足的惊色,“什么人能让他受伤,那个姓薛的乌龟王八蛋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子的直觉异常敏锐,将狐疑的视线投向柳红枫。后者有苦不能言,只能搜肠刮肚找理由搪塞,“洞中地势很复杂,他又担心你的安危,一时疏忽,才叫姓薛的占了便宜。”

“哦,”柳千垂下视线,似有些懊丧,“等我料理了你,就去探望他。”

柳红枫笑道:“人家贵为少主,自然有人伺候,段老爷早就找人给他瞧过伤了,用不着你操心。”

“瞧过就瞧过,我再去多看一眼,他又不会少块肉。”柳千争辩。

柳红枫耐着性子道:“人家大夫叮嘱过了,要他安心静养,不外待客。”

“哦……”柳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低声开口道,“……可他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不看上一眼,我心里不安省。”

柳红枫瞧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不忍再拒绝他一次,于是答道:“好吧,我陪你去。”

*

段宅大而空旷,入夜后更显辽阔,但柳红枫早已将路记在脑子里,带着柳千七拐八拐,很快便赶到段长涯的寝院外。

院子还是那间院子,墙边的树影却连成乌黑一片,远看仿佛幢幢人影,在秋风中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寝房的窗口透着薄薄一层昏光,是炭火盆燃烧的光亮。

素姨果真还守在门边,饶是一夜未眠,仍旧仔细巡视着周遭的状况,间或有人路过,向院中窥视,都被她出言阻拦。

柳红枫拉住柳千的领子,在后者耳畔低声:“这下你死心了吧。”

柳千却伸着脖子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有的是办法。”

柳红枫轻笑道:“你打算怎么办?伤人可不行。”

“谁说我要伤人了。”柳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突然一亮,拉起柳红枫的手,“跟我来,我有妙计。”

所谓妙计,无非是踩着坑洼的墙砖,攀上院子外的老松树,再经由树杈的延伸攀上墙头,窥探院子中的情形。

万幸这颗树刚好正对着寝房的窗口,从高处俯瞰,刚好能够瞥见房中的情形。

卧榻笼罩在一片微光之中,段长涯躺在床中,闭着眼。

柳千两手一撑,就要往墙对面翻过去,柳红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回身边:“行了,就在这儿看看吧,今晚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先前你都是怎么往人家身上贴的。”柳千满脸嫌弃。

“我也是有廉耻的,擅闯人家卧室,多不好意思。”柳红枫讪笑,换来柳千一个鄙夷的眼神。

柳千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惊:“段长涯枕边的东西是不是我给你的安神香!你这禽兽,果然早就擅闯人家卧室了!”

柳红枫一阵心虚:“我哪是擅闯,我是在段老爷的陪同下进去的。”

“哦,”柳千的嘴巴噘得老高,“人家段老爷没扒你一层皮啊。”

柳红枫苦笑:“我看快了。”

柳千闷哼了一声,托着脸,怔怔地望着床中沉睡的人。

柳红枫也看着他。

段长涯被困在方寸的卧榻中,睡姿依旧规规矩矩,如练功习武时一般笔挺,只是,他已没有那澎湃如江河一般的力量,和誓要将天下之义担于一己之肩的决心。

他空有一腔天真的热忱理想,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独自被困于噩梦深处,竟有些可怜。

——“生在段家,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度听过的话好似梦呓一般划过耳边,很快被柳千的嘟囔声盖过。

“希望他早点醒过来。”

醒来又如何,无非是被残酷的真相再一次压垮罢了。倒不如一直睡着,至少还能与残梦为伴。

与其反目成仇,转爱为恨,倒不如永远参商相隔,江湖不见。

柳红枫觉得有些可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不愿再多看段长涯的脸,不愿再动无谓的恻隐之心,于是便移开视线,从逼仄的院落里抽身而出,往更远处望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睁大了眼睛。

段府位于瀛洲岛地势高处,沿着下行的坡路望去,越过黑压压的树影和连绵的屋檐,能够看到一线海面,连绵的海潮拍打着荒芜的滩岸,看上去是那么寂寥冷清。

然而,一线晨曦奋力冲破夜幕的桎梏,从海的尽头渐渐浮起,金色的光芒在顷刻间跃出地平线,恣意泼洒在海面上,像是星辰闪耀,又像是繁花遍野,瞬间便填满了人世间的空虚。

在人世间上演了千万年的景象,依旧磅礴壮阔,瑰丽如初。

“小鬼,天亮了。”柳红枫喃喃道。

只有见过最深重的黑暗,才懂得光明的可贵。

他竟想要落泪。

*

同一时刻,在铸剑庄里,晏千帆也趴在墙头远眺。

但他却没有留意到黎明破晓的海面,因为剑阁横在眼前,遮挡了他的视线。

剑阁峥嵘崔嵬,立于瀛洲岛之巅,傲然孤耸,像极了铸剑庄历代庄主古怪的脾气。

晏千帆不喜欢这样的剑阁,更不喜欢这样的脾气。

但他无从选择,因为他生在晏家,是现任庄主晏月华的弟弟。

铸剑庄上下都称他一声少庄主,但尊敬的称谓背后却透出几分敷衍之意,人人都知道他与庄主的性子大相径庭,在兄长面前常常抬不起头来。晏月华是个内敛威严的人,不到而立之年便独揽大局,在风云变幻的武林中坐镇晏家,备受下人敬重。然而,他晏千帆却是个夹着尾巴败兴而归的丧家犬。

晏千帆并不是在铸剑庄中长大的。

铸剑庄因着藏有天下明兵利刃,在武林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尽管祖上将家业迁于偏僻岛屿,仍旧成为黑白两道竞相窥觑的对象。为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求得安宁,铸剑庄常与旁门缔结盟约,所以,除被当做下一任庄主培养的长子之外,晏家历代子女也常被送往别家做客,名曰客卿,实为人质。

晏千帆也不例外,他幼时便与长兄分离,被送往西岭寨,一住便是十年,和如今的西岭寨当家安广厦交情颇深。

昨日安广厦在擂台上遭遇危险,晏千帆心急如焚,然而兄长却不准他出手相助。他只能坐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冯四为保护安广厦而死。四叔遇害而亡,安广厦想必伤心欲绝,可是,兄长却将他关在家中,不准许他出门探望。

铸剑庄守备森严,大门整夜都人把守,只有在黎明时分两岗交替,才有溜出去的机会。晏千帆便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但他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穿过空旷的山路,停在铸剑庄门口。

“段启昌……?”

*

晏千帆认出来人的身份,不由得吃了一惊。

天光未明,天极门掌门只身拜访铸剑庄,身边不带一个随从,就连平南世子也没有与他同行。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晏千帆的好奇心顿时被了勾起来,自从回到晏家之后,他早已受够了晏月华的古怪脾气,兄长从不允许他参与家中事务,饶是瀛洲岛上风起云涌,他却只能袖手旁观,此番段启昌突然到访,他依然只能置身事外。

果不其然,段启昌在门口勒马,与守卫低声交谈几句,守卫很快将他迎入院内,带往晏月华的住处。

段启昌神情疲惫,脸色凝重,但脚下却走得却飞快,像是被火烧着脚跟似的。

晏千帆顿时打消了出逃的念头,转而跟上段启昌的去向,借着树丛的掩护,一路翻越院墙与屋瓦,找了一处视野极佳的地方,藏起自己的行踪。

晏月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天气尚凉,他披了一件深色的鹤氅,长发顺着肩被垂落,使他周身蒙了一层沉郁的气质,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成许多。

尽管如此,在满头花白的段启昌面前,他还是显得十分年轻。

晏千帆躲在墙外,不禁露出诧色,上一次面见这位掌门大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他也不知为何这人会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在他的注视下,晏月华将段启昌引进门,而后遣散了所有下人,小心翼翼地合拢门扉。

但晏千帆并不着急,门扉拦不住他居高临下的视野,透过窗口,他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窥得一清二楚。黎明时分,虫鸣已息,鸟鸣未起,周遭一片安静,两人的交谈声也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的心中涌上一阵喜色,连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扬,他屏息凝神,将视线集中在段启昌与兄长身上,侧耳倾听。

……

“囚徒遭截?”晏月华的声音有些激动,“竟有这等事?”

段启昌道:“起初我也不信,但回想起来,却瀛洲岛的种种异相不谋而合,武林大会第一夜,不是有人试图攀登峥嵘阁,结果被机关拦住,摔得粉身碎骨。如今想来,若非是亡命之徒,何故为了一柄剑铤而走险,豁出性命。”

晏月华沉吟道:“倘若此事属实,武林大会岂不成了恶徒斗法,善人落难的地方?”

段启昌叹道:“已经是了,恶徒为了活命,早已不择手段,衙门三位官差无辜丧命,雀背坞船夫惨遭屠戮,清光涯死伤整个帮派,血衣帮内斗无一生还……武林大会恐怕早就变了质。”

晏月华激动地站起身,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既然如此,我建议立刻停止这次武林大会。”

段启昌也跟着站起来,将手搭在晚辈的肩上,道:“晏庄主切莫冲动,如今瀛洲岛被大潮封着,在潮水褪去之前,不论善人还是恶人,谁也出不了这岛,倘若我们武林正道就此示弱服软,只会叫恶徒的气焰更加嚣张。”

晏月华皱紧了眉头:“唉,早知有如此阴谋,我便不该答应在岛上比什么武……”

段启昌的脸色却骤然一沉:“我知道晏庄主素来厌恶争斗,喜好安宁,是人中君子,但既然身处于江湖之中,兴衰也离不了江湖,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啊。”

虽然同为一家之主,但段启昌比晏月华年长许多,天极门也比铸剑庄要强盛许多,在双重威压之下,晏月华只能慢慢坐了下来:“铸剑庄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既然段先生决意对抗恶徒,是否应当通知东风堂,邀宋堂主前来,共谋对策。”

段启昌叹了一声,有着转换,变作看朋友的目光:“不瞒你说,之所以趁夜独自前来拜访,便是因为有所顾虑。”

晏月华脸色一沉:“对东风堂的顾虑?”

段启昌道:“虽然不能够妄言,但莫邪剑毕竟是宋堂主寻来,武林大会也是他的主意。”

……

铸剑庄清冷如常,趴在屋顶上的晏千帆却已积攒了满手心的汗水,张大了嘴巴,神情一片愕然。

他没有兄长那般隐忍内敛的心性,喜怒哀乐都浮在脸上,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从这萧索的院子里飞出去。

飞到曾经的友人身边。

他知道安广厦也是进过天牢的死囚,因着新皇大赦的机缘才免过一死,却没想到对方的磨难尚未结束,甚至被卷入更大的阴谋。

他心下焦躁,便连后面的话也没有听清,待回过神时,段启昌已经起身打算辞别。

晏月华握着对方的手:“……千帆的安全,便仰仗段先生照顾了。”

段启昌强颜欢笑,道:“那么我拜托的事也有劳晏庄主费心了。”

晏月华点点头,向段启昌递去一个凝重的眼神,两人没有再开口,连平日里的礼数都省了,匆匆别过。

段启昌的背影风尘仆仆,比来时更显憔悴。

晏千帆在高处怔怔地看着,忽地听到兄长唤来婢女兰芝,问道:“少庄主的情形如何?”

“千帆少爷?”兰芝面带畏色,“他……他起床的时辰一向比较晚,此刻应当还在房中熟睡。”

“什么叫应当?”年轻的庄主满面怒容,“不是叫你留意少爷的情况,你没有亲自去看过吗?”

“没……没有……”

“那么现在就去!”

“是,我马上去。”兰芝连连点头,匆匆忙忙地转身,险些被自己的脚尖绊倒。

藏在树丛里的晏千帆也差点被树杈绊倒。

倘若兰芝现在进入他的寝房,他藏在被褥里的枕头可就露了馅。想到此处,他急忙从树梢上跃下,驱使轻功,用比猫还轻的动静,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

兰芝已经迈出了院门。

他也绕到树干背后,从另一侧现身时,便已掸干了衣袂上的尘土,将一身轻快的蓝衫理得平平整整,闲庭信步,徜徉到路中央。

兰芝一路低头迈步,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少庄主,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兰芝吓得快要哭出来。

“你急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晏千帆扶住她的肩膀,“看把你给慌的,大哥又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兰芝的头摇成拨浪鼓,“庄主他……他只是要我去探望您。”

“我一没伤二没病,有什么好探望的。”

“可是,庄、庄主说一定要将你照顾周到妥帖……”

瞧见兰芝噤若寒蝉的模样,晏千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在西岭寨寄住多年,早已沾染上寨中习气,厌恶尊卑之异,更瞧不得身边人受委屈。他在女孩的肩上轻轻一捏,柔声道:“没事,我人都来了,你先不要做声,我自己跟他说。”

“好,好的。”兰芝得了令,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退到晏千帆背后。

晏千帆抬起头,目光越过院门,刚好迎上兄长严厉的视线。

*

晏月华的神色沉郁,锐利的目光径直望向晏千帆。

晏千帆耸耸肩膀,用故作轻松的口吻道:“大哥,早啊,原来你也醒了。”

晏月华却不领情,仍是一脸冷峻。

两人站在青石路两旁,隔着一条小径相视而立,一条影子极深沉,像是在未尽的夜色里浸蘸过,另一条却浅若无色,仿佛刚刚在黎明前的晨曦中沐浴。两人脸上的神色也不尽相同,一个严肃冷峻,不言自威,一个笑魇贴面,轻佻油滑。

若非拥有同一个姓氏,他们实在不像是一双兄弟。

但偏偏在这夜未尽、天未明的时分,他们奇妙地聚在同一间屋檐下。

晏千帆自幼寄居旁门,在铸剑庄中并无人望,自打归家之后,耳边尽是非议之词,他虽然佯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到了兄长面前,难免流露出怨气。他叹了一声,道:“你有事找我,尽管直接跟我说,何必拿小一个姑娘撒气。”

晏月华道:“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便应当接受责罚。在铸剑庄,每个人都该各司其职。”

“那我呢?”

“你现在的职责就是好好休息。而不是一大清早四处乱晃。”

“我这不是睡不着么。”晏千帆的口吻带着些委屈。

晏月华问道:“为何睡不着?是山中的虫鸣太吵了?”

“不是,”晏千帆答道,“我总觉得这一夜过得不太平,好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有块石头吊着,始终放不下来。”

“外面的事与我铸剑庄无关,也用不着你来操心。”

望着兄长冷峻的脸庞,晏千帆在心里叹了一万口气,才终于扯出一个笑容,道:“大哥,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没有。”晏月华只是摇头。

“若是有难处你一定要告诉我,也让我为你分担一些烦恼,不然我这二庄主形同虚设,就连庄上的学徒都瞧不上我。”

“你是我晏月华的弟弟,谁敢瞧不上你。”

年轻的庄主把话撂下,转身便要走。

晏千帆见状,急忙追了几步,忙不迭地跟在兄长左右:“大哥,你要去哪儿,我陪你一同去吧。”

晏月华瞥了他一眼,见他脚步跟得紧紧的,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才不太情愿地开口道:“瀛洲岛上近日凶案频发,我们庄上收容了一些走投无路的老幼妇孺,但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庄上应付不来,我送一些人到天极门去。”

“原来如此,方才我仿佛瞧见段家老爷来过庄上,还以为是瞧花了眼,敢情他老人家是来找你商量这件事。”

“是啊。”

“区区小事,不如我替你去办吧。”

“不用了。”

“大哥——”

“我说不用就不用,”饶是晏千帆死皮赖脸地央求,晏月华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今晨的擂主是你,你要代表铸剑庄出战,我身为庄主,总不能替你上台,你有功夫多管闲事,不如留在庄上好好准备,别丢了晏家的脸面。”

“哦,我明白了。”

“明白就回去吧,让兰芝带你去用早膳。”

“知道了。”

晏千帆终于没有继续跟随,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晨霭之中。

黎明时分,天边已浮起一片熹光,笼罩在山间的雾气越来越薄,将周遭装点院落的松石展露出来。这些冷峻的松和奇诡的石,在遗世独立的孤岛上扎根,奠定了晏家百年基业。可此时此刻,晏千帆身上被松针和岩砾磕碰出的伤口,却在泛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不知何时,兰芝来到晏千帆身边,道:“二庄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哪知晏千帆忽然转过身,捧住女孩的双手,凝着对方的眼睛,道:“兰芝啊,你的衣裳能不能借我一用?”

兰芝今年不过十五岁,还是个未经人世的小姑娘,从小便跟随母亲在庄上兢兢业业服侍晏氏,从来没有过不规矩的劣迹。此刻被晏千帆这么一捧,面颊上登时飞起两片嫣红:“您……您要做什么?不行……我不能答应您。

晏千帆长叹一声:“原来你也其他人一样,讨厌我这个没用的二庄主。”

兰芝闻言,艰难地闭上眼,道:“我不是讨厌您,但庄主好心收容我做事,我不能勾引您行苟且之事。”

“你想到哪儿去了,”晏千帆急得直跺脚,他凑到女孩儿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我真的只借你的衣裳一用,你穿旧的,你不想要的,随便丢给我一件就行。”

兰芝终于睁开眼睛,满眼尽是困惑:“……您要女子的旧衣裳做什么?”

晏千帆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我、要、穿。”

*

“你看你看,合身么?”

晏千帆把一件紫红相间的长裙裹在身上,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满脸新鲜劲儿和得瑟劲儿。

“合、合身。”兰芝却已面如土灰。她虽然长相不算美,但也称得上秀气,可惜此时脸上的神色呆滞,活像个木偶一样,支支吾吾地说,“二庄主,这一件是我娘的旧衣裳,我娘今年已经过了四旬,您……您真……”

“没事,挺好的,”晏千帆摆摆手打消她的顾虑,随后又对着铜镜,摆弄起头顶的发绳,“许是再把头发弄乱一些的好……”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抬起两只胳膊在头上乱抓,却听见呲啦一声响动,袖子底下紧绷的布料被他硬生生扯出一条豁缝。

兰芝的脸色更难看了。这衣服穿在晏千帆身上,原就吃紧得很,方才她狠下心来,拽着腰带狠狠缠了几圈,才终于把这位二庄主宽阔的胸膛包裹到前襟里去。此刻被他这么一扯,方才的努力功亏一篑。

“我……我再给您找一件吧。”

“不用了,就这样。”

“可是。”

“这样才像是落魄逃难的女子啊。”

“您……您到底要做什么?”

“嘘,”晏千帆突然凑到兰芝面前,将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道,“别问,也别跟任何人说起,这是为你好,知道吗。”

兰芝点头。

“多谢,”晏千帆冲她挤了挤眼睛,刚刚扑在脸上的一层脂粉又裂开几条细缝,“我走了。”

他用鸡爪似的五指提起裙摆,迈了两步,还没走出门槛,便被布料绊住了脚尖,当即失去平衡,向前摔去,扑通一声,作狗啃泥状倒在地上。

“二庄主当心!”兰芝吓白了脸,立刻冲上前去搀扶。

晏千帆却嗖地站起身:“没事没事,男子汉大丈夫,从哪儿摔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兰芝:“……”

晏千帆重新出发,风风火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边。庄中弟子间或从他身旁经过,但并没有人为他驻足。

只有兰芝还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去处喃喃自语:“二庄主长大的那个西岭寨,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怎地会培养出这般奇妙的爱好……”

*

西岭寨当然没有培养男人穿女装的爱好,他们的名声被晏千帆拖累,实在是冤枉得很。

身为罪魁祸首,晏千帆毫无悔改之意,穿着一身紫红色的长裙,混入逃难的妇孺之中,跟随前往段府的队伍一同溜出铸剑庄。

他坐在柴车上,望着背后远去的府门,不禁勾起嘴角,为自己的聪慧机智洋洋自得。

这些天来,虽然他住在敞阔的房间里,有婢女服侍左右,但却过得并不自在。兄长将他关在宅邸中,不准他出门,铸剑庄温暖舒适,四季如春,但每每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仍会浮现出西岭山巅四季不化的积雪。

西岭寨便建在西岭雪山脚下,毗邻南疆边塞,与中原相去甚远,官道修到这里便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山峦连绵,荒野漫漫,聚集了盗贼、流民、蛮夷,常有动乱发生,百姓苦不堪言。为了保护来往商旅,渐渐有镖局在此驻扎,身负武艺的镖客们自发集结成队,以刀剑抵御外敌,便是西岭寨的前身。后来,先皇指派平南王攘夷安邦,寨中一行人辅佐平南王征战有功,得了朝廷封赏,从此,西岭寨便跻身于武林名门之列,在江湖中奠定了地位。

虽有名门之谓,但西岭寨毕竟地处边疆,物产贫瘠,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寨中弟子不仅要习武修身,还要亲自开荒种粮,不仅不能掠夺于民,还要将自己的粮食施舍给穷苦百姓。久而久之,贪图富贵的弟子纷纷离去,前往中原谋求营生,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为恪守边塞鞠躬尽瘁,不图回报,寨中成员亦无甚尊卑之分,上至当家,下至学徒,彼此之间均以兄弟相待,情同手足。

晏千帆十岁便被送往西岭寨,寄住在老当家的屋檐下,被安广厦当做弟弟一样对待,与他一同长大的还有老当家的结拜兄弟冯四之子,冯广生。

三个年轻人一齐接受严苛的武训,十二岁学会饮酒,十三岁学会猎狼,十五岁便挥刀斩杀第一个恶贼……数不清的回忆涌过脑海,犹如潮水绵绵不息,然而,潮退之后,留在心间的却只有一滩涩苦。

少年时不懂世事难料,江湖路远,蓦然回首,身后却早已物是人非。

车队驶离铸剑庄,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在最尾的车棚骤然一轻,轮子前后晃了晃,很快又恢复平稳。

没有人留意到,在短暂的颠簸中,有一个影子从车上滚落,藏进道旁的草丛里。

晏千帆借来的裙子又沾上一身泥,被草叶刮出几个崭新的豁洞,他顾不得打理,借着晨曦的雾霭,弓着腰快速往坡道下方穿行。

他要去见安广厦一面。

安广厦当然不曾将去向透露给他,但他心下已有眉目。

西岭寨人生长在雪山脚下,天生对雪有着特殊的情愫,他还记得那是一年隆冬,冯四叔带着他和安广厦、冯广生一同进山狩猎,山中的严寒几乎将三个小鬼冻成雪人,入夜后,大家围着火炉取暖,火光在眼前跳跃,远处则是积雪的山巅,像一张白色的伞撑在夜空中。

那时候四叔一面拨弄柴火,一面哼唱起咏雪的山调,略显沙哑的粗粝嗓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颇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净雪绕云岫,飞絮漫天,天地一片浩渺。

年少的晏千帆听得出了神,凝着篝火发呆,直到冯广生戳他的胳膊,脸上满是炫耀之色。:“怎么样,西岭山的雪很厉害吧,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以前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晏千帆生在温暖湿润的海滨,的确不曾见过落雪,但他不甘示弱于人,绷着脖子道:“瀛洲岛上虽然没有雪,但却有一片白菊花田,花开的时候,景色就像下雪一样。”

冯广生哈哈大笑:“花那么娇柔,怎么能跟雪比。”

晏千帆不服,挺起胸膛辩道:“花好看又不冷,岂不是比雪要好得多。”

冯广生道:“女孩子家才喜欢花花草草,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不畏冰雪。”

晏千帆道:“哼,今天在雪地里第一个叫苦的人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两人争不出高下,在一旁打盹的安广厦撑开眼皮,抱怨道:“你们两个别吵了,不如省点力气,明天还要走一天的路呢。”

“你这个人真没劲!”冯广生高高撅起嘴巴。

四叔大笑,宽厚的手掌轮流揉过三只毛茸茸的、挂满冰晶的脑袋:“世间若有花似雪,岂不是一道妙景,若是有机会去瀛洲岛,咱们一定要亲眼看看。”

晏千帆已站在白菊花田旁边。

白菊花正值花期,怒放的花团挤在一起,汇成一条白皑皑的毯子,犹如大雪一般覆盖着地面,风卷起凋零的花瓣,犹如雪花一般四处翻飞。

花田正中是安广厦和冯广生的背影。

两人守在一座新建的坟冢边,晏千帆知道那是冯四的坟冢。

时隔多年,这片锦簇繁花仍然像极了西岭山的雪,可惜的是,四叔却已无法亲眼看一看。

他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遭到奸人暗算,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到挚爱的西岭山。故而安广厦将他葬在这一片白菊花田里,至少让他离雪更近一些。

花田并没有人刻意照料,但每一年的花势都很旺盛,只要有风将种子吹落,埋进泥土中,来年便会生出新的花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倘若人也有这般旺盛的生命,该有多好。

晏千帆的心头涌上一阵苍凉。

西岭寨的其他成员也在此处,他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花田边扎起简陋的帐篷,挨过了前一夜。但安广厦和冯广生显然没有入睡,两人的肩上和发梢上落满了花瓣,一定在墓前守了整夜。

送魂是亲族之礼。冯四叔对安广厦而言,与亲人无异,所以他才会陪伴冯广生一同守夜。

晏千帆也想要加入他们,但却停在数丈开外,止步不前。

他低低蹲下,藏身在花径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盼着安广厦早些带领西岭寨离开此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去四叔的坟冢前磕个头。

花田中虽然没有雪,但在黎明时分一样凉意逼人,晏千帆身上的裙子已经不知道漏了多少个豁洞,一阵风吹过,他终于忍不住瑟缩肩膀,动作不大,却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划破了肃穆的寂静。

“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阵罡风便呼啸着逼至眼前。

*

这一击来得突兀而迅敏,晏千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呆然仰头,望着一道银光迎面降下,璀璨夺目,即便是头顶初升的朝阳,脚边遍地的白花,也抹不去它独一无二的光辉。

是安广厦的枪。

天下能使出这般凌厉枪法的人并不多。晏千帆被逼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姿态狼狈。

但他并没有受伤,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长枪根本没有击出,枪杆还稳稳地拿在安广厦的手里。只不过是一记虚晃的枪势,便将他变成惊弓之鸟。

他不仅丢了脸面,也丢了藏身之所,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西岭寨的人纷纷从帐篷中现身,从四面八方看着他。

冯广生率先开口,道:“好像是个老妇,广厦,你快去看看吓到人家没有。”

安广厦也露出惊色,一面走向他,一面伸出手:“抱歉,我还以为有人偷袭,一时鲁莽,没伤到您吧?”

晏千帆握住伸来的手,感到掌心骤然一热,熟悉的温度也使他心间一热,他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脸庞,呆呆唤了一声:“安大哥。”

安广厦脸色骤然大变。

年轻的少当家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皱,用极其憎恶的眼神望着他。

冯广生紧随而至,停在安广厦身旁,往地上暼了一眼,大惊失色道:“晏千帆,怎么是你?!”

晏千帆仍坐在地上,被人甩开的手虚虚地悬在半空,道:“……我来找你们。”

“你怎地扮成这副模样?”

“大哥不准我出门,我只能混进妇孺的队伍,偷偷溜出来。”

周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目光之中纷纷带了鄙夷,甚至有人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只有安广厦仍旧绷着脸,面色冷峻如铁。

冯广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终落在晏千帆脸上,问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晏千帆清了清干燥的喉咙,道:“我想来送四叔一程。”

冯广生皱起眉头,还没作声,安广厦便率先开口,怒喝一声道:“滚!”

这一声怒喝毫无征兆,却极其响亮,宛若狮吼一般,比方才那记冷枪来得还要迅猛,还要凶狠,就连平静的花田都为之一震。

风卷起满地花瓣,汇成浪潮,拂过逝者安眠之处。

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西岭寨的人都清楚安广厦的脾气,这位少当家宅心仁厚,脾气温顺,对待属下尤其和善,平日里鲜少摆架子,能让他如此震怒的事并不多。

沉默好似一根绳索,捆住晏千帆的脖颈,渐渐收紧,使他愈发窒息,愈发无地自容。

许久过后,他低声道:“……我只是想来给他磕个头。”

安广厦冷冷道:“你的头颅何其矜贵,我们西岭寨的内事,怎敢劳你磕头。”

晏千帆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道:“安大哥,我也是西岭寨的人。”

安广厦沉沉地望着他:“西岭寨只收英雄,不收鼠辈,四叔是为救人而死,死得英勇仗义,而你的命却是用无辜之人替死顶来的,你不配呆在西岭寨,更不配给四叔磕头。今日我若允了你,如何跟寨中弟兄交代。”

“我……”

晏千帆还想再辩,然而只听耳畔风声呼啸,安广厦手中的银枪一晃,枪尖已经抵住他的鼻尖。

“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安广厦的脸色愈发阴沉,攥着枪杆的手心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一旁的冯广生见状,一面按住他的手腕,一面转向晏千帆,道:“晏少爷,你既已回到本家,从此便与西岭寨再无瓜葛,少庄主不与你计较,你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快走吧。”

“我……”晏千帆还想辩解,却被安广厦眼神凶狠的眼神逼得张不开口,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他最后眺了一眼冯四的坟冢,终于转过身,哪知刚迈开脚步,便被脚底的裙摆绊了个趔趄,再一次扑倒在地。

身后传来一阵露骨的哄笑,他尚未起身,便觉脑后一沉,是一块湿冷的泥巴砸在他的头上。

泥块和石块接踵而至,如豆大的雨点一般,敲打在他的肩上,背上。

一片洁白的花田中,只有他浑身沾满脏兮兮的污垢,就像偷庄稼的猴子一样,缩肩躬背,人人喊打。

他没有回头,只是爬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泥土和其他湿漉漉的东西一并抹去,而后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缓慢离开。

即便是西岭山尖锥似的冰雪,也从使他感到这么疼,这么冷。

*

清晨的天光变得很快,风将空中团簇的云朵吹散,变作棉花大小的颗粒,颗粒又积卷成长长的云带,像纸条似的卷着边,金色的朝阳在背后穿行,时而暗,时而明,好似跨过一道一道坎。

晏千帆抬头望天。

他多羡慕这无畏无惧的太阳,悬于高天之上,拨云开月,畅行无阻。可他却被困在泥泞的人世间,连眼前一道小坎儿都越不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们陆续往剑池走去,而晏千帆蹲在上山的过道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衣衫不整,裙子破洞,头发凌乱,浑身沾满泥土,他的模样实在比落魄老妇还要潦倒。有过路者看不下去,弯腰在他面前丢下一两个铜板,他也不谢,甚至懒得看人家一眼,只是翻着一条死鱼似的白眼,怔怔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

直到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视线。

火红的影子。

晏千帆不大情愿地眯起眼睛:“你是谁?”

那一团影子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反倒慢条斯理道:“在下柳红枫,奉晏庄主之托,前来保护你的安全。”

听到兄长的名讳,晏千帆更是不悦,冷冷道:“用不着,你走吧。”

柳红枫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不走我走。”晏千帆站起身,抖了抖发麻的腿脚,迈开步子。

柳红枫却顺着他前进的方向挪了挪,刚好拦住他的去路。

再躲。

再拦。

晏千帆终于不堪忍受,瞪着他质问道:“你能不能别挡我的路。”

柳红枫耸肩:“说实话,我也不想同你这般臭脾气的小少爷打交道。”

“那你还自讨无趣。”

“可惜我是受人之托,实属无奈,不论你乐不乐意,我都非得保护你不可。”

“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保护我的本事。”

晏千帆话毕,忽地抬掌袭向柳红枫的脉门。

*

柳红枫匆匆闪过,一面道:“晏少爷,这里不是擂台,你与我当街动起手来,未免有失颜面。”

晏千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颜面都是我大哥的,我的脸早就丢光了,还怕什么。”

“你倒有自知之明。”

柳红枫连让三招,已经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驱策内力抵在指间,绞住晏千帆的手腕。

两人都未持兵刃,只是徒手拆招,意不在伤人,但针锋相对时的火花并未削减分毫,毕竟没有外器助力,单纯比拼内劲,靠的是一等一的真本事,若是输给对方,才是真的丢人现眼。

一个红衣青年,一个蓬头老妇,就这样当街推拳换掌,较量起来。

很快,便有过路人为之驻足,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不过外行人至多只能看个热闹,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察出分寸之间所藏的玄机。两人却得旁若无人,各自铆足十二分的力气,身形交叠变幻,叫人眼花缭乱。

柳红枫起先只守不攻,意在摸清对方套路,晏千帆则一路突进,不留情面。柳红枫一面与他角力,一面道:“你这拨捻挑刺,居然使的是枪术手法。”

晏千帆挑眉道:“是啊,难道我不能使枪术吗?”

柳红枫道:“晏家世代以铸剑为业,家传的功夫都是剑术,你倒是与众不同。”

晏千帆道:“因为我在西岭寨长大,学的自然是西岭寨的功夫。”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心里念着西岭寨,可西岭寨却已容不得你。”

“你怎么知道!”晏千帆心下大动,手上也跟着一滞,柳红枫抓住他松懈的罅隙,化拳为掌,沿着他的手底往肩颈处推去。

晏千帆被逼退半步,柳红枫的两指已突至眼底,径直锁向咽喉。

无刃胜有刃。

出乎柳红枫的预料,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被晏千帆出其不意地闪开,后者趁势拉过对方的手臂,犹如长枪挑肩一般,自下而上地锁死了柳红枫的退路。

好扎实的功夫!

柳红枫卸下力气,坦率低下头道:“看来是我输了。”

“你故意让我,”晏千帆仍旧颓丧着脸,“你方才若是快上一毫半厘,我便断然没有反击的机会。”

柳红枫摇头道:“你多虑了,不是我让你,而是我今日刚刚伤愈,这一毫半厘的速度是快不上来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谦虚。”

晏千帆打量着对面的人,这时,周遭的路人的议论也灌入他的耳朵:“那不是昨日抢尽风头的柳红枫么,怎么当街跟一个老妇比武,而且比还输了,丢不丢人……”

柳红枫仍是一脸淡然,充耳不闻,晏千帆的脸色却愈发难看:“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伤,才占了你的便宜,这次就算我们平手,我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吧。”

柳红枫没有走,只是歪着脑袋望着他。

“干嘛?”

“看来你并不是安广厦口中所说的卑劣鼠辈。”

晏千帆脑袋轰的一声:“你听见我们说话了?你到底跟了我多久?”

柳红枫的目光扫过他的头脚:“你这身装扮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妇孺的队伍里平白跑了一个,你以为真的没人发现?”

晏千帆心下光火,赌气似的别开视线:“不管怎样,我与你打了平手,我不需要你保护。”

柳红枫却道:“这江湖里,有的是单靠武功解决不了的麻烦,倘若武艺高强便能所向披靡,那段家的少爷也不会……”他的话锋一顿,像是觉察到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口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总该明白个中道理,你这般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只会让晏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晏千帆闭口不语。

柳红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问道:“你饿了没有?”

“啊?”

“你的兄长怕你挨饿受苦,特地让我给你捎带荷花酥、海棠酥、龙须酥、金枕酥……”

“不用了,”晏千帆皱着眉头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想吃。”

柳红枫面露笑意:“我就知道你不需要这些玉食珍馐,所以我一块也没有带出来,全都丢给我家小鬼饱口福了。”

晏千帆:“……”

柳红枫不慌也不恼,只是淡淡道:“我虽然抢了你的吃的,却也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你又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而且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若是信我,我这就带你去看。”

“……我才不去。”

柳红枫微微一怔,随后道:“那我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背影一副云淡风轻。

刚迈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慢着慢着——”

他回过头,刚好瞧见晏千帆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跟上来,黑着一张脸道:“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柳红枫露出笑容:“当然行。”

“那你走慢点,”晏千帆咬牙切齿,“没见我穿了这身衣裳,走路好似乌龟么?”

*

柳红枫引着晏千帆找到的,竟是一家办白事的丧铺。

丧铺位置偏僻,四下空旷,门前有一间不小的院子,两人进院的时候,石工师傅正拿着凿锥,蹲在一块石头前,沿着朱墨勾勒出的痕迹,一板一眼地篆刻。

石工的手法伶俐,凿出的声音短促而整齐,凿下的石屑落在他的身边,像雪似的堆叠在一起。

晏千帆定睛去看,朱墨在石上所写的俨然是冯四的名字,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柳红枫替他说道:“我拜托这位师傅,为四叔打了一座墓碑。”

晏千帆呆然地望着对方:“你认得四叔?”

“并不认得,但他是个勇敢仗义的人,饶是死于非命,也应该留下名字。”

晏千帆先是露出喜色,很快又垂下头,道:“可是安大哥不会允许我为四叔立碑。”

柳红枫道:“那么就不要说是你立的,我已拜托店里的伙计将刻好的墓碑抬到山上,若是有人问题,便说是钦佩四叔的侠义之举,所以慷慨相赠,你看怎么样?”

晏千帆凝着柳红枫,一路上紧绷的眉眼终于释开,半晌过后,竟下低头悄悄抹了一把泪,而后抽动着肩膀道:“……柳大哥,多谢你帮我,方才是我错怪你了,你是个好人。”

柳红枫:“……”

丧铺里的人早就瞧见这双打扮怪异的男女,此刻又听见哭声,纷纷凑到门边,扒着门框看个不停。

柳红枫觉察到身后热烈的视线,索性勾起嘴角,将一只手搭在晏千帆肩上,故意提高声音道:“好妹妹,不用跟柳大哥客气,柳大哥不是说过一定会保护你的吗?”

晏千帆的脸又绿了。

*

离开丧铺后,柳红枫将晏千帆领进一间馄钝铺。

饶是摆出一副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样子,但一闻到馄饨的香味,晏千帆顿时两眼放光,折腾了一早晨,他早就饥肠辘辘,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柳红枫将冒着白雾的大碗推到他面前,又夹了满满一盘小菜到他的碗里,笑盈盈道:“好妹妹,慢点吃,别噎着。”

晏千帆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不大情愿地拿起筷子。

久违的质朴味道在口中化开。

自从回到铸剑庄后,晏千帆的餐桌上永远有鱼有肉,然而,面对精烹细雕的菜肴,他却只觉得乏味难咽,反倒今日这一碗连汤带水的馄饨,将他丧失许多天的胃口重新勾了回来。

碗是最便宜的黄泥碗,筷子也是最廉价的糙木筷。

西岭寨的日常餐食也像这般朴实无华,许多人围在一张大桌旁,端着糙米面饭,紧张兮兮地等待肉菜出锅。冯广生常常同他抢食,两人为了争一块带皮的烧肉,恨不得把身家内功都使出来,安广厦通常在一旁冷眼观看,美其名曰承让,实则等待两人两败俱伤后,再捡拾渔翁之利。

热腾腾的馄饨滑过喉咙,晏千帆的鼻根又是一热,匆匆埋头扒拉筷子。

柳红枫一直坐在对面看着他,待他将一大碗馄饨吃下肚,才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说什么?”

“你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吃个饭都差点掉眼泪,以为我没看出来么?”

晏千帆大惊失色,争辩道:“是你这汤水太烫舌头。”

柳红枫望着他道:“男儿落泪并不丢人,性情直爽也不是坏事,你有什么难处,与其自己闷在心里,不如跟我说一说,也省去我胡乱猜忌的功夫,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晏千帆撂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反正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就告诉你。”

这个直来直去的二庄主,实在比他的兄长晏千帆好对付得多。柳红枫也不同他客气,直截了当地发问:“你先说说为什么安广厦不准你祭拜四叔?”

晏千帆露出愁容,道:“因为我贪生怕死,在危难面前做了不义之事。”

“危难?你是说安广厦勾结外戚的案子么?”

“勾结外戚纯属无稽之谈,”晏千帆激动道,“不论你信与不信,西岭寨是被冤枉的。”

柳红枫道:“我暂且信你的话,只是,那个案子与你有何干系?我听说你早就返回铸剑庄了。”

晏千帆四下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道:“只是晏家的说辞罢了,西岭寨遭人陷害之后,我们都

没能幸免,我同安大哥一起进了天牢,只是晏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跟我长相相近的人,买通狱卒将我替了出来。”

柳红枫面露诧色:“是晏庄主的主意?”

“除了大哥还能有谁呢,”晏千帆苦笑道,“大哥趁我的身份尚未公之于众,找来一个无辜之人为我顶罪,将我救出天牢。起初他并没有将真相告知于我,我以为自己能够重获自由,是因为西岭寨冤情得雪,所以我一直等着官府的消息,没想到几日后,等来的却是安大哥被判处极刑的噩耗。”

“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柳红枫感慨。与。熙。彖。对。读。嘉。

“西岭寨因为这个案子,在一夜间没落衰颓,晏庄主这么做,”

晏千帆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大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晏家的名誉,我不怪他。可是我堂堂男子汉,却要别人替我顶罪赴死,以后我在江湖中还如何抬得起头。虽说消息没有走漏,但西岭寨的兄弟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安大哥被官府押走,如今看到我独自安好,怎会猜不到个中缘由,他们原就不待见我,如此一来,更将我当做出卖兄弟的叛徒,所以安大哥才不肯见我。”

柳红枫伸出手臂,越过狭窄的桌台,轻轻拍了拍晏千帆的肩膀:“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晏千帆抬起头,凝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忽地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柳大哥,我的事情都说完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柳红枫眉毛一挑:“你这是要赶我走么?”

“哪里的话,”晏千帆笑道,“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么。”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你倒是有礼貌,可惜我的正事就是保护你,是晏庄主委托段掌门交给我的任务。”

“段掌门?你要拜入天极门吗?”晏千帆露出惊色,“啊,我差点忘了,你赢下昨日的擂台,还救了安大哥一命,现在也是瀛洲岛上的名人了。”

柳红枫道:“只是侥幸罢了,方才我已败给你一次,已经见识到你的厉害,今日你要代表铸剑庄登台守擂,说不定几日后,我们还要再做对手。”

晏千帆垂下视线,道:“不,我不去了。”

“嗯?”

晏千帆索性低下头,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底喝完,而后闷声道:“我不想参加武林大会了。”

“为什么?”

“因为安大哥一定会去参加,我不想与他为敌。”

“所以你就要罢赛?”

“是。”

“你若不露面,铸剑庄的颜面便要受损,他一定会责怪你。”

“就让兄长怪我吧,”晏千帆耷着肩膀,神色更是颓丧,“反正我的心意已决,我希望安大哥能赢。”

柳红枫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的做法却不明智。你若希望安广厦能赢,就更应该去参加比试。”

“为什么?”晏千帆面露困惑。

柳红枫反问:“方才你是怎么赢了我?”

晏千帆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他猛地将筷子扣在桌上,而后倏地站起身,道:“我这就去!”

“慢着,”柳红枫按住他的肩膀,“你就穿这身衣裳去?”

晏千帆:“……”

他忘了自己还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裙衫,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出门时走的匆忙,一文钱也没有带,就连馄饨都是柳红枫施舍的。想到此处,他的脸上阵阵发烫。

柳红枫抬手,往馄钝铺旁边的布行一指,道:“我已经给足了店家银两,你去店里挑一件利索的衣裳,到后院的房间里换上,而后用院里的井水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

“哦。”晏千帆点头。

“还有,下次你若是想乔装成女子,不如直接来找我。”

“你……你懂得乔装之术?”

“你觉得呢?”

晏千帆望着柳红枫,眼神中已经全然没有初见时的愤恁,反倒满溢着崇拜之情,扮相滑稽的脸上,唯有一双眸子甚是澄澈明亮。

“柳大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红枫莞尔笑道:“只是你的好哥哥罢了。”

晏千帆脸色一僵,不顾脚下磕磕绊绊,转头便冲进了布行。

*

金狮舞(点梗番外)

新年伊始,大街小巷弥漫着节庆的氛围,一大清早,城里最宽的街巷两旁挤满了人,等着舞狮队的锣鼓声。

柳红枫却不幸生了病。

他在初雪时节染上风寒,鼻涕眼泪一起流,只能将自己裹成被子团,缩在床里取暖。

柳千察觉柳红枫的病状后大为光火,本来他天天在外行医,街坊邻里一片美誉,结果自家人却生了病,把好容易积攒下的名声都败坏了。所以那几天他的脾气很是暴躁,给柳红枫熬出的药汤里,一勺子糖都不放。

柳红枫被迫喝了几天又苦又涩的药,舌头都快喝成茄子色,病状才有所好转。他将柳千唤至床前,问道:“要不然我们去看舞狮子吧。”

柳千嗤之以鼻:“逗小孩的把戏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柳红枫挑起眉毛,“方才是哪个小鬼爬到屋檐上,架着板凳往远处看的。”

柳千立刻涨红了脸:“我……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结果呢?”

“被前面的如意酒楼挡着,什么也没看见。”

柳千终究只是个小鬼,藏不住心事,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柳红枫眯起眼睛打量他:“你该不会从来没看过舞狮子吧?”

柳千像是被人中了戳了脊梁似的,身子一僵,顿时坐得直挺挺的,高声道:“没看过有什么稀奇的,我师父以前住在郊外,离城里十万八丈远,我才懒得去看。”

“哦,”柳红枫不忍再捉弄他,便扬起嘴角道:“下次吧,下次我陪着你去看……啊啾。”

柳千把一只热腾腾的药碗塞到对方手里:“谁要你陪了,幼稚!”

……不过,这次他趁柳红枫不注意,偷偷往碗里丢了一颗糖。

*

正午过后,庆典的队伍已经四散而去,只留下一些炮竹的余味飘在空气里。柳红枫仍旧在床中缩成一团,目光投向窗外的垂柳,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叶片的数目。

明彻的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在窗畔的床上,印出深深浅浅的光斑,柳红枫就在光斑的包围中,像是被裹在一只流动的茧里。他眯着眼睛,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作蜻蜓点水状,像是随时都会入睡似的。

这难得的闲适时光,却被一阵喧哗打破了。

喧哗来自院子里,柳千铜锣似的响亮嗓门:“——你……你是哪、哪来的狮子?”

“不用惊慌,是我。”

段长涯熟悉的声音罩在布偶的皮囊底下,听起来有些发闷。

柳红枫顿时没了睡意,在床上拱了拱,像不倒翁似的侧过身,把脑袋凑到大门的方向,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身披一件通体金色的舞狮套偶,这种套偶平时要两个人穿,此刻却罩在一个人的身上,前足的位置塞了两只手臂,后足才是双脚,远远看去,好像是狮子原地站起来似的。

狮子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推开了房门。

柳红枫裹着被褥狂笑,像一团抖毛的兔子似的,将整张床都带得摇晃不止。

待他终于笑够,才开口问道:“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件皮囊?”

狮子答道:“借来的。”

柳红枫又问:“你这是哪来的雅兴?”

狮子再答:“如意酒楼的伙计跟我说,小千在房顶上趴了好久,就像看一看舞狮子,所以我特地借来给他看。”

柳千已经呆若木鸡。

柳红枫瞥见柳千的脸色,好容易敛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小鬼,人家诚心来逗你开心,你站着不动是几个意思,还看不看?”

柳千的脑袋像木头人似的,一点一点扭向狮子的方向,目光之中半是惊诧,半是恐惧。

毕竟不久以前,这扮演狮子的人亲自按着他的头把他丢进学堂里念书,还要检查他背诵诗文的进度,简直比魔鬼一样无情。

柳红枫对狮子使了个眼色,道:“你去咬他的头,给他讨个吉利。”

站立的狮子点头应过,径直走上前,弯下腰,把嘴巴套在柳千的头顶。

“唔唔唔咿——”柳千僵在原地,口中发出奇妙的声音,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手掌摸上狮子的下巴。

毛茸茸,软乎乎的下巴,很快令人陶醉其中。

“原来舞狮是这样的!”柳千两眼放光。

才不是这样的——柳红枫再一次大笑不止。

*

笑也笑过了,玩也玩够了,柳千累得精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中,不一会儿,呼呼大睡的声音便穿过院子,传进柳红枫的耳朵。

柳红枫对狮子挑眉道:“小鬼走了,你可以现原形了。”

狮子取下头套,露出段长涯的脸庞,神色依旧清正如常,只是少了平日里惯常佩戴的发冠,常常束起的头发此刻披散着,顺着肩膀落在背后,发稍被汗水津湿,在阳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那光斑摇晃着,晃得柳红枫心尖痒,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白皙精瘦的手臂像一座桥似的,一路架上段长涯的肩膀,捻起一缕头发缠在手指尖。

柳红枫一面玩弄段长涯的头发,一面仰起脸道:“你也咬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从善如流地弯下腰,一只手撑在床畔,另一只手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柳红枫还裹在被子团里,被对方居高临下地一压,往床榻中陷得更深了一些。

这一吻绵长缓慢,带着些慵懒的意味,两人谁也不着急,耐下心来细细品尝彼此的味道,阳光环绕在他们周遭,将他们裹进同一只明亮剔透的茧。

光芒流淌,被子团随着呼吸起伏一张一翕。

待交叠的唇齿终于分开后,柳红枫的脸颊已挂起两片潮红,嘴角勾出姣好的弧度,凝成一抹陶醉的笑:“原来狮子的嘴唇这么软。”

段长涯仍撑在床畔,低头望着对方,道:“就算软也能将你吞进肚子。”

柳红枫歪头看着他:“你没瞧见我在生病么?你现在吞下我,就不怕被我传染么?”

“不会的,你没那个本事传染我。”段长涯笃定道。

柳红枫的眉心凝起一个小结:“你未免太小瞧我了,看来今天我非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话毕,从被团里伸出两条胳膊,变成两只五根爪的钩子,紧紧地勾住段长涯的脖颈。

段长涯虽然已经摘下头罩,但身上还穿着套偶的衣服。柳红枫的手贴在他的后肩一通乱摸,口中振振有词道:“毛茸茸,还暖和,手感真不错,小涯涯,往后你就穿着这个吧。”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

段长涯突然俯下身,将裹住柳红枫的被子扯出一条缝隙,而后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

这一招使得猝不及防,骤然袭来的凉气让被窝里的人本能地向后缩。但没过多久,凉气便被身体的温度所取代。

段长涯的体温很高,带着一层薄汗,像个暖炉似的靠在柳红枫身边,两只大手借着被子的掩护,往柳红枫的身上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