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临近年关,各商铺或忙着收拢货物,或忙着将银钱运回总号,连带着四海镖局生意也越发兴隆。谢苇打从哀牢关押运药材回来,未曾稍歇,便又随着段行武往冀南走了一趟,直到腊月二十三方回了京。一进城,便听得四处均是叮叮当当一阵刀剁砧板声,十分纳罕,问道:「这般响动,是做甚呢?」
第十章
临近年关,各商铺或忙着收拢货物,或忙着将银钱运回总号,连带着四海镖局生意也越发兴隆。谢苇打从哀牢关押运药材回来,未曾稍歇,便又随着段行武往冀南走了一趟,直到腊月二十三方回了京。一进城,便听得四处均是叮叮当当一阵刀剁砧板声,十分纳罕,问道:「这般响动,是做甚呢?」
段行武哈哈一笑,「谢兄弟是南边人,不晓得咱们北地风俗,今儿个是小年夜,该吃饺子,这是家家户户剁肉调饺子馅呢。」
谢苇恍然大悟,仔细一瞅,见街上果然比平日还要热闹几分,当真已有了几分过年的喜庆,不由也微微一笑。
等到四海镖局交割完差事,聂大海发下话来,即日起关门歇业,待过了正月十五再行开门做生意。众伙计领了年前最后一笔镖银,又接了年节打赏的酒肉、红封等物事,便各自道别,一哄而散。
谢苇领了五两镖银,并一个三两银子的红封,又得了两坛酒,一刀肉,回了家。
打小年夜起,济世堂的生意也淡了下来,没了那许多活计,谢霖每日只需去上半天,下半晌便同谢苇采买年货,扫洒屋子。待腊月二十八,东家发下月俸并过节的衣服、赏钱,便也关了门。
因着两人手头宽裕许多,年货便买得十分齐全,待到除夕这一日,谢苇做出一桌好菜。谢霖许久不曾吃得这般丰盛,望着一桌菜肴,想起沔阳过节时父子围坐的热闹,鼻子便有些发酸,趁谢苇去厨下端汤,匆匆抹去眼角泪花,打起精神,斟出两碗酒来,待谢苇回屋坐下,欢欢喜喜道:「大哥辛苦,这一碗酒,小弟敬你。」
谢苇扫过他发红的鼻头,只做不见,微笑回道:「莫要一口干了去,慢些喝,仔细醉了。」
陪他喝一口酒,又夹了一筷子粉蒸鱼送入谢霖碗中。
这粉蒸鱼入口香糯嫩滑,谢霖吃得险些咬掉自己舌头,一面大嚼,一面赞不绝口。
谢苇看他吃得香甜,笑道:「甚么时候想吃了,只管说一声,再给你做就是。」
谢霖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方才那一番愁郁似也随着这一桌菜肴吞吃入腹,虽这年夜只得二人,却也其乐融融。
这年一过完,转眼便到春日,京城刹那间便从银白一片化作了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出城踏青的名门闺秀亦或小家碧玉,俱换了鲜亮轻薄的春衫,好一派景色明媚的旖旎风光。
因谢苇这多半年来护镖有功,分得银钱日渐多了起来,手中宽裕,便舍得吃喝,直将谢霖喂养得又长高寸许,如今已到谢苇耳际,脸颊并身上亦丰盈起来,不复初来京城时的单薄。这般身形一变,原有的衣衫便不大合身,只得重又做了新衣,虽只是一身素净的细麻短衣,穿在谢霖身上,亦显出嫩竹般的挺拔俊俏,衬出十分少年风流。
这一日,济世堂新到了一批药材,几个伙计均去门口卸货,扛下十来个麻包堆到屋子里。孙管事进来道:「这一批地骨皮运来的路上淋了雨,需着紧晒一晒,不然怕要发霉,你们几个拿笸箩把药盛出来,趁今儿个日头好,赶紧晾到院里去。」
伙计们答应一声便忙活起来。
谢霖去院子里抱来一摞笸箩,又去帮忙把药倒出来,筛匀了,拿到院中,捡那日头足的地方放下,一面翻弄晾晒,一面把那被雨水沤大发了的地骨皮挑拣出来。如此晾出来七八个笸箩时,忽觉面前这一笸箩里的地骨皮有些异样,不免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这一看,登时看出不对来,放进嘴里一嚼,愈发确定,急忙又去翻看前边晾晒的那些,挨个查了一遍,眉头不由越皱越紧,从笸箩里抓出一把地骨皮,便进屋里去找孙管事,一进屋,没寻见人,年长的一个姓钱的伙计道:「孙管事方才出去找掌柜的了,你去前头柜上看看,许是在那儿。」
谢霖便往前厅里来,正见孙管事并肖掌柜站在一处说话,便先等在一旁,等两人说完,上前道:「孙管事,掌柜的,这地骨皮有些不大对。」
孙管事一怔,「怎的不对?可是给雨水泡坏了?坏了多少?」
肖贵也皱了眉头看过来。
谢霖道:「泡坏了的不多,只堆在上面的几只麻包淋湿了一层,我已挑拣了出去,只是余下的地骨皮里似是掺了香加皮,本是两种药材,却混在了一处,许是卖药的人不晓得两者异同,统统当作地骨皮卖给了咱们。」
肖掌柜这些年专司京城总号一干事物,进药等差事早交给了孙管事去做。孙管事做事老道,七八年间再未出过纰漏,此次一听采买的药材不妥,心头顿觉谢霖信口开河,当即便问,「你如何便说这地骨皮里混进了香加皮?」
谢霖将手中一捧药材举起给二人看,道:「您看,这地骨皮与香加皮单从外边看,同是颜色灰黄,又或作棕黄色,极易混淆,只是地骨皮里面颜色却是或白或灰,间中带黄,味道微甘而苦,香加皮内里却作黄白色或淡红棕色,味苦,嚼之麻舌,有毒。这两样药材一个凉血除蒸,清肺降火,一个利水消肿,祛风湿,强筋骨,外表相似,药性却截然不同,混在一处,殊为不妥。」
一面说,一面从中捡起两支递过来,「味道有异,一尝便知。」
肖掌柜亦是精通药材之人,虽说这地骨皮和香加皮每年用量不大,但亦知晓二者异同何处,当即拿起来挨个嚼了一嚼,果然便如谢霖所说,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孙管事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以前好使,从谢霖手中捻起一小堆对着日头细细看了一番,脸色亦是一变,脱口而出,「果然不对。」
肖贵面色一沉,转头便问孙管事,「这批货谁去采买的?一共买了多少?运来时你可验过了?」
孙管事苦着脸道,「这次去药市买药的乃是金钟,二奶奶的娘家兄弟。统共十三包,因路上药包淋了雨,运进来时忙着晾晒,便没打开细看。」
还要再说,顿一顿,却住了口,摇一摇头,只一声长叹。
肖贵又问,「这十三包里是都混了香加皮进去,还是只混了一二包?」
谢霖道:「前头拆开的两包里并没见着,我是从第三包中才见了这香加皮的,之后拆了的两三包中也都有,不过究竟掺了多少,尚不晓得。」
听到这里,肖贵已是心中有谱,吩咐孙管事道:「去叫人把这批药统统筛一遍,把香加皮能剔的都剔出去。再叫金钟过来找我。」
等孙管事走了,再看向谢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道:「你来了也有大半年,觉着这药库中活计如何?」
谢霖笑着回道:「不瞒掌柜的,我初来时觉得这药库活计多,累人,不过做久了,方知处处皆是学问,便是切药、炒制、晾晒里的门道讲究,便足让人学上好一阵子,颇长见识。」
肖贵闻言微微点头,「不错,不错。」
他本就喜欢谢霖手脚勤快,如今又见他言辞便给,模样出众,心下愈发称赞,笑眯眯问道:「我见你于医药一途颇有灵性,不如调你去前堂,到柜上配药,你可愿意?」
前堂里配药的伙计均是干了三四年的熟手,每月月钱足有二两银子,谢霖自是乐意之极,当即道:「愿意,愿意。」一个长揖拜下去,「多谢掌柜提拔。」
翌日,谢霖便到了柜上当差。前堂里的伙计各个都是有眼色的,眼见这新来的颇得大掌柜青眼,不足一年便给提拔起来,人人不敢小觑于他,倒也无人欺生。
这前堂里与后院药库又有不同,因是迎来送往的买卖,伙计们穿得便格外光鲜,一式靛蓝底子玄色镶边的利落短衫,十分精神。谢霖才到柜上两天便得了主家发下来的两身新衣,倒省了自己做衣裳的银子,月底到手的银钱又多出许多,不止心中欢喜,面上亦是笑得开怀,整日乐呵呵的,十分喜庆。
他本就生得好看,又眼亮嘴甜,手脚麻利,做上两月,不止于一众伙计中混出份极好的人缘,便连常来抓药的主顾也晓得济世堂里有个俊俏小哥,大姑娘小媳妇且不说,上了年纪的妇人亦喜找他抓药,堂里坐诊的几个老大夫看得有趣,茶余饭后便拿来取笑。
这坐堂大夫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叫做肖春和,乃是主家肖余庆的堂侄,曾亲得肖余庆指点的,虽才而立,医术却已称得上高明,性情又诙谐爽朗,最是安静不下来的一个,闲来无事,便爱与伙计们闲聊,时日一久,与谢霖也熟稔起来,每见有年轻姑娘找谢霖抓药,过后便来打趣,一时道:「这是哪家姑娘又看上了霖哥儿不成,放着柜上这许多人不用,只叫霖哥儿抓药,也不怕累着霖哥儿。」一时又道:「凭霖哥儿这副相貌,日后娶媳妇是不愁的,怕还得好生挑一挑,需捡那花容月貌又贤惠识理的姑娘,也不须聘金,只管往丈母娘前一站,保管岳家乐意。」
谢霖先时怕得罪人,不敢回嘴,听了这等言语,只抿嘴笑笑便过去,待日后与众人处得久了,晓得肖春和为人疏阔,最是不计较的一个,便也不再装甚腼腆,径直道:「哪有这等事,我穷小子一个,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娶得起媳妇,谁家肯让好好的闺女来跟我喝西北风。」
不待肖春和再说,又道:「肖大夫可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是方才来买天王保心丹的那个?还是昨儿个来配清心散的那位?你是自己心动想娶媳妇了,却拿我来做幌子打趣罢。」
直把肖春和堵得一愣,连连摆手,「霖哥儿莫要胡说,我可是娶了亲的,让你嫂子听见,可不得了。」
堂中众人均晓得他娶的便是自家嫡亲表妹,历来惧内如虎,顿时哄堂一笑。
说笑间,门外头进来一位三十许的青衫文士,手持一张方子,径直到了柜前,道:「劳烦将这药配上七付来。再拿三丸清火丹。」
此时柜上只得三个伙计,另两人一个正裁切包药的草纸,一个去了后院取新做好的成药,谢霖便赶忙撂下手中正对着的药材单子,上前招呼道:「先生稍待,这便给您配来。」
一面说,一面接过药方细细看了一遍,正要开了药柜配药,忽觉不妥,又停了下来问道:「敢问先生这付药是抓给谁吃的?」
青衫文士道:「乃是家父所用。」
谢霖又问,「这清火丹又是谁用?」
「亦是家父。」
谢霖便皱了眉头,道:「敢问先生,令尊是在何处看诊?哪位大夫出的这副方子?」
「五槐街东医馆中的温廷甫温大夫开的方子。家父吃了有一阵子,极是见效。」
「这清火丹亦是温大夫让您买的?」
「非也,乃是家父吩咐。」那文士见谢霖不去抓药,只问个不住,便有些着恼,不悦道:「你这伙计好不啰嗦,问来问去作甚,到底与不与我抓药?若是配不出来,我到别家去就是。」
谢霖赶忙赔笑,「先生莫急,小的并非不与您配药,单只看这药方配伍,当是一剂活血通脉的良方,想是令尊患有心气不足之症,时常绞痛,故而温大夫方如此下药。至于那清火丹,却是散风解毒,于口鼻生疮,风火牙痛,咽喉肿痛上最是见效。小的斗胆,揣测令尊最近身子不适,除了心绞之痛外,又新添了内火上延之症,方令先生来买这清火丹。只是这清火丹中含有丁香,您这方子中却有一味郁金,二者药性相冲,实为禁忌,是万不能搁在一起服用的,是以小的多问几句,得罪之处,先生莫怪。」
文士看他说的明白,气便小些,但见谢霖年岁不大,于他所言犹自半信半疑,问道:「你这伙计说的可真?两味药当真不可同服?」
谢霖一指肖春和,「先生如不信,可问一问我家坐堂大夫,我家肖大夫的医术京中有名,想来您也是听过的。」
肖春和方才便在一旁端着茶盏闲聊,于二人言来语去听得分明,这时见那文士行礼请教,忙还一礼,客气一番,方从谢霖手中接过方子细看,见那方子上写着鸡血藤、丹参、川芎、冰片、石菖蒲、人参、郁金、木香等物,果然便如谢霖所言,是个活血通脉的方子,登时一笑,道:「温廷甫最是擅治血脉不通之症,这方子一看便是他手笔,用药精到,再不错的,服之无妨,只是决不可与清火丹同用,若想清热泻火,倒可用上清丸代之。不过令尊想必已有了春秋,若是当真新添了别的症候,却还需再诊一诊脉,方是稳妥之道,才好对症下药。」
那文士这才信了,再三谢过,又道:「我这便请温大夫再去为家父诊上一诊。」收起药方去了。
待人出了门,肖春和转过头来上下打量谢霖一番,啧啧称赞,「霖哥儿于这医药一道当真有几分灵性,晓得丁香与郁金药性相忌倒不为奇,只难为你连成药中所含药材都记得一清二楚,当真难得。」
谢霖心道,小爷尚未会背《三字经》便先被爹爹逼着读《黄帝内经》,未背《弟子规》便先抄写《伤寒论》,记得验方配伍比千字文还要早些,区区丸剂配方,能难到哪儿去。这般想着,嘴上却道:「肖大夫谬赞,我不过是会背些方子,又哪里及得上您。」
肖春和笑笑,道:「你这般聪明,只做个伙计,着实可惜,不如跟着我学医,日后多一份赚钱的本事,也好娶得上媳妇,如何?」
谢霖眨眨眼,问,「您这是打趣我,还是当真?」
肖春和一板脸,「你看我可像信口胡言之人?」
谢霖暗中腹诽,您老一天与人顽笑八回,小爷哪儿知你哪句当真。不过此一问倒是正中他心思,当即顺杆爬道:「您若肯收我为徒,实是我的福分,自是再好不过,我日后定当用心,研习医术一道,不与师父丢脸。」
说着便要跪下磕头,却被肖春和拦住,道:「且慢,且慢,我现下愿意教你不假,却认不得师徒。需你跟着我先学上一两年,看你资质如何,当真天分出众,方可拜我为师。需知肖家医术乃是祖传,想入我门来,却也不是恁般容易的。」
即便如此,亦是一桩幸事,谢霖也不死皮赖脸地央求,只改磕头为长揖,算是认下个半师。
肖春和过后与肖掌柜说起此事,肖掌柜自是乐意自家堂里再出个名医,不免叫过谢霖好生叮嘱一番,且免了他柜上活计,只叫他跟在肖春和身边当个药童,一面跑腿打杂,一面研习医术。
谢霖早有行医的底子,较之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聪颖的非止一星半点,肖春和教起来顺手,又喜他一点即透,愈发看重,不过小一年的光景,便已放心让谢霖代为开方,当成半个大夫使唤。
转眼又到一春,这一年冬季下了几场大雪,久久不化,便是到了春分,仍旧寒风刺骨,不见半分绿意,不料又过几日,突地便是艳阳高照,天气一下暖和起来,夹衣都已热得穿不住,一眨眼便换了夏季薄衫,冰天雪地刹那间俱化作草木盎然,花开似锦。
这天气变得突然,京中便起了时疫,好在多是些风邪之症,有个头疼脑热的,吃几副药便也无事,只因染病人数着实多了些,连宫中亦有所闻,遂命平京府尹会同太医院施药,免得穷苦人家治不起病,蔓延开来,倒惹出甚大乱子。
因这一道旨意,便有不少家里开着药铺的人家免费行医赠药,一是博个善名,二则是为着上达御听,露个脸面,便连济世堂亦在门口支了个大锅,熬了些祛风寒去邪热的药汤,凡患风邪之症的均可去讨上一碗来喝,连着赠药七天,虽耗费些许银钱,这场时疫倒也终得渐渐退了去,平京城里又是一派风平浪静,繁华如许。只是济世堂上上下下连着数日忙碌不堪,堂中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便有些打熬不住,待时疫一过,便轮班告了假在家歇息,只留下肖春和带着谢霖在堂中坐镇。
这一日,肖春和早上吃了昨日剩下的凉包子,一上午脾胃便不大得劲,连吃了两盏热蜜水才觉好些,只是喝水多了,不免小腹涨得慌,看完了眼前这一个病患,便想着去茅厕一趟,不想才一起身,便见门口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癯,一身青布直裰,并无半点缀饰,却掩不住气度清华。肖春和一见之下便是一愣,登时住了脚步,转而迎上前去,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三伯,您怎的来了?」
眼前这位老者于肖家行三,便是当今太医院掌院肖余庆,因公务繁忙,已久不过问济世堂一应事务,便连堂中的伙计也不识得这位老者便是自家东主,一时无人上前招呼,肖余庆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京里方经了时疫,虽说已是退了,到底不大放心,趁着今日有空,来堂里转转,看看前来看诊的病患,心中方能踏实些。」
「三伯仁心仁术,我们这些小辈再比不了的。」
肖春和一面将人让进门来,请到自己桌前坐下,一面转头吩咐谢霖,「快去沏茶来。」
还要再叫伙计去找掌柜的过来,无奈肚子已是憋得难受,只得告罪道:「三伯,侄子尿急,实在忍不得了,您且宽坐,容侄子先去松快了,再来陪您说话。」
肖余庆挥挥手,「去罢,不必管我。」
肖春和转身便朝后院茅厕跑,临出门前撞见谢霖沏茶回来,不忘揪住了嘱咐道:「好生伺候老爷子。」说完,急惊风似的去了。
谢霖并不晓得眼前之人究竟为谁,但见肖春和如此恭敬,又口称三伯,想来必是肖家长辈,端了茶上来,便在一旁垂手侍立。
此时肖春和桌前还等着七八位前来看诊的病人,当先一个乃是位身着锦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时方是初夏,尚未热到哪儿去,这人却满头大汗,一张胖脸上红通通一个酒糟鼻,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来不住擦汗。
肖余庆观了观此人面色,问道:「阁下身上哪儿不舒坦?」
那胖子见肖大夫走了,换了个老者坐在桌后,虽不知此人是作甚的,但见说话和气,便只当闲聊,回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身上起了一片疹子,痒得很,稍抓一抓便破了,只是抓出血来也解不得痒,着实难受。」
肖余庆又问:「疹子生在哪儿,生得多大,甚么颜色?」
那胖子便撸起左袖,伸出一只肥肥白白的胳膊,只见上面生了十数枚铜钱大小的红疹,有些已被抓破,正泛着血丝,又有的已结了痂,一眼瞧去,令人作呕。
「原只这两只胳膊上长了些,先前只当是桃花癣,想着过几日也便好了,谁知不止没好,这几日,便连身上也起了一大片。」
肖余庆仔细瞧了瞧,顺势便将三根手指搭上了那胖子左腕,捏着颔下一缕长髯沉吟片刻,方松了手,拾起笔墨书就一道方子,递了过去,道:「无甚大碍,吃上七日也便好了。」
那胖子是奔着肖春和的名头过来求诊的,孰知临到跟前却是换了个从未见过的郎中,也不知这老者是谁,医术如何,便不大乐意接那方子,只问:「敢问您老日常在哪儿行医,这济世堂我也来了十几年,怎的从没见过您?要不等肖大夫回来,看看这方子,若是对症,我再拿去抓药,也省得白花我药钱不是?」
肖余庆自当上掌院,这些年来便多只为帝后二人诊脉,连勋贵之家亦是难得请动,今日心血来潮在自家药堂露了一手,竟碰到个不识货的当面质疑,不禁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正要表明身份,却见身侧侍立的少年从中接过那方子,道:「这位大爷,您身上起的乃是湿疹,这疹子多发头面、四肢,其形一如铜钱,若不及时医治,便蔓得全身都是。这等病原是血虚湿蕴所致,这方子中所列地黄、茜草、蛇蜕、甘草等物,正是清血解毒之药,只是您除了湿疹之外,又有面赤鼻齄之症,是以又加了防风、蝉蜕、土茯苓等,祛风止痒,再佐以白芷,排脓生肌。这方子极是对症的,您只管放心抓药便是。只是这位大爷,您身上湿热内蕴,所得之症又发于体表,饮食上须得忌口,不宜膏粱厚味,油腥、甜腻之物少食为妙,鱼虾、牛羊肉等发物更是碰都碰不得,不止服药之时如此,便是病去之后,日常所食亦以清淡为好。」
那胖子识得谢霖是肖春和带在身边的药童,便同半个徒弟般,听他这样一番讲解,方才信了,连连道谢,接过方子去了柜上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