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辰王爷的手中还牵著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唇红齿白,仿佛是粉团子捏成似的,人还不及宁熙烨一半高,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你们瞧瞧他像谁?”辰王爷把他推到二人跟前。
那孩子也不怕生,抬起头来老实不客气地把陆恒修和宁熙烨打量个遍。
这脸型这眉眼,还有这颊边似现非现的两个酒窝,都分外的熟悉,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是谁。陆恒修看看那孩子,再看看宁熙烨,烛光下还真有几分想象,可又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像。眉心微微聚拢,陆恒修盯著宁熙烨出神。
“你别看朕,除了你,朕连小母猫的爪子都没碰过。”宁熙烨见他揣测自己和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孩子间的关系,忙撇清道。
陆恒修却眼中一闪,是了,就是这点不像。相似的脸型相似的眉眼,只眉宇间的这点神情不像,一个嬉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一个却稳重老成,平和中见几分锋芒锐气。
这样的性子就不由让人想起另一个人来:“太子熙仲……”
“还真看出来了。”辰王爷含笑点头。解开了孩子的衣襟给两人看,背上後心口处有嫣红一点红痣,陆恒修记得宁熙仲也有这样一处胎记,这孩子应是大宁王朝正统嫡孙无疑。
“熙仲……”宁熙烨蹲下身眼对著眼仔细研究这孩子,“还别说,真像。喂,小鬼,你真是我侄子?”
那孩子眉一挑,眼中满是不屑,脆声答道:“我爷爷是一代明主,我才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叔叔。”
辰王爷“噗哧”一笑,道:“说得好。不愧是熙仲调教出来的孩子。”
前太子宁熙仲,温良谦恭,老持沈稳,虽不及宁德帝精明干练,但以其为人品性,当能成一代守业之主。宁德帝在世时便常对众人道:“过後有熙仲在,朕自可放心。”众臣皆点头应许。印象中宁熙仲身体不是很好,脸色不及宁熙烨红润,连唇色也有些苍白。太医说,是体虚,慢慢调理调理便无大碍。经年药物调养,身遭常带著淡淡的草药香,衬著他淡定的笑容,不显孱弱,反让人觉得安心宁神。同他闲话,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丝毫不觉彼此间地位隔阂。
那时年幼,陆恒修奉召入宫跟随在太子身边伴读,二皇子宁熙烨总要搀合进来,今儿写字时扔了笔去逮只小鸟,明儿习武时趁人不注意一回身抱回只兔子,後天念书时又念著念著蹿上了窗外的大树,授课太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陆恒修也看得哭笑不得。只有太子熙仲不轻不重训他几句他还肯听,回过身又拉著陆恒修哭诉,那边太子咳嗽一声,他立刻闭了嘴,眉梢一低,唇角一撇,偷偷做个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陆恒修见了摇著头笑,那边的太子也笑了,眼中别有深意,带著几分了然的戏谑,陆恒修心头一慌,脸上就烧了起来,当著宁熙仲的面再也不敢对宁熙烨多吐半个字,宁熙烨著急得跳脚,宁熙仲将他俩笑话得更厉害。
曾有一夜东宫遭袭,第二天陆恒修问起,宁熙仲笑著说:“没事,一只小野猫。”唇角边兴味盎然,陆恒修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态,仿佛正懒懒戏弄著幼鼠的猫咪。
有一日他忽然对陆恒修道:“今後就要有劳陆大人了。”
陆恒修惊讶他怎麽好端端地说出这样如同诀别的话语。第二天一早便听说太子离宫出走,抛下了老父慈母家国天下。
辰王爷道:“宁氏子孙哪个是真正和顺的?” 满朝文武望著新太子笑得难看。
这些年音讯两隔,连面容都记得有些模糊,却突然间冒出了个前太子之子,陆恒修不禁有些呆楞。
宁熙烨瞪著眼睛,提起那孩子的衣领问:“喂,把话说清楚,朕哪里没出息了?嗯?”
那孩子丝毫不惧,伸出了手指戳他的额头:“我爹说,你登基三年什麽正事都没干。”
“你爹说的不算数。朕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听说南方的水患没有?朕把那些扣灾款的贪官全办了。”
“我爹说,那是方青天干的。”
“朕把北方蛮子赶跑了。”
“我爹说,那是秦老元帅的功劳。”
“西边的月氏族原来想打咱们,是朕吓得他们不敢打的。”
“我爹说了,那是黄阁老干的,没你什麽事。”
“喂……你这孩子……” 童声童气的话,还努力模仿著大人说话时的鄙夷神态,说一句手指头就戳一下宁熙烨,宁熙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闷声道,“一口一个我爹说,还真跟你爹一样讨厌!”
“辰王爷……”陆恒修不明白这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辰王爷便徐徐对他说道:“熙烨一登基,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那麽一天,所以就一直让人留意著熙仲那边。也是这两年才有了他的线索,派了人去找,他不肯见我,只留了封信,信上说那小子当年离宫是为了一个情字,具体怎样他不肯说,只说已经有了个儿子,还挺聪明。宫里他是不愿再回了,也让我们不要牵挂……那小子也不知道现在是干什麽的,行踪飘忽不定,本王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落脚。这不,前两天我出京就是为了去见他。”
“其实,这皇嗣的事重在皇嗣不是皇後,只要将来有个人能继位,朝中也就太平了。熙仲的这个儿子是正统嫡孙,也聪明,是最好的人选。他一个在外头飘荡,身边带个这麽小的孩子总有不便,再如何,宫里总是能照顾得更好。何况以这孩子的性子,和这些年在外面的见识,或许又能成一代明君也不一定。这些他也明白,他也说了,这皇位让熙烨来做本来就有些为难他,也是他亏欠他的,所以就让我把孩子带回来了。谁想到你们怎麽那麽心急,本王要是再晚来一步,你们是不是就跑了?都磨了快二十年了,这时候倒知道急了?”
辰王爷把缘由一一道来,还不忘教训他们几句。
陆恒修细细听著,待他说完,便问道:“按规矩,当年陛下如果不继位,承接大统的该是王爷您吧?”
辰王爷料不到他有如此一问,脸色一僵。
陆恒修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如若陛下和我真的走了,新君按理也是王爷您。您何苦再千辛万苦把熙仲找出来?”
犀利的问句下,辰王爷咳嗽一声,含糊道:“这个……呵呵,有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宗皇帝等等和我大哥这麽多个圣君在前头,本王哪能比得上呀?陆相您说是不是?”
见陆恒修不信,只得苦笑道:“陆相,本王能看出您,您就看不出本王麽?嗯哼,那个……那个谁您也知道,脾气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本王比陛下还难呐。你们年轻,身子骨好。本王都一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这麽折腾,您说是不是?再说了,你们现在……本王也出了不少力,是不是?怎麽著也是我侄儿啊……呵呵,呵呵呵呵……”
“若熙仲无子呢?”陆恒修道,这一关过得实在是侥幸。
“赌的就是各人的造化呀。”辰王爷微笑,“你们的运气,也是本王的运气。”
宁熙烨也听见了,放开了孩子,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别说的你那麽好心,当年要不是你千方百计地骗著我,朕哪里会落到今天这样?”
“笨!”小东西戳不到他的额头,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才笨呢!”宁熙烨回头瞪了他一眼,继续对辰王爷说道:“咱们说好的,你帮著朕,朕也不亏待你,明天早朝朕就把方大人召回来。”
“怎麽要明天,现在下旨不成麽?”辰王爷怨道,“本王当年低估你了,别的事迷糊,这种事你怎麽一点都不糊涂?”
“丞相教导有方。” 宁熙烨揽著陆恒修得意地笑,“这麽多遍的帝策朕可不是白抄的。要不,皇叔您也回去抄几张?”
尾声
这一年除夕,瑞雪飘飞,宁宣帝於广极殿夜宴群臣及各官眷。
檐下有琉璃灯迎风摇曳,熠熠如地上银河。九臂缠枝灯下,珠翠绕席,金银闪耀,满堂富贵。
依旧请了戏班在殿前表演,大红吉服的小生,头蒙喜帕的花旦,羞羞怯怯唱一出洞房花烛。风声、曲声、笑声,嘻笑玩乐,怕是九重霄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瑶郡主与徐状元夫妻情浓:“他待我很好。”偷眼看他,红煞了一张粉脸。
哄笑声中有人忆起,当年是谁,也是这般小儿女情态让众人一直取笑到了三月後。
陆家二少奶奶顺利产下一儿一女一对龙凤,繈褓中两张一摸一样的小脸露著一摸一样的笑。众人抢著来抱,羡煞了一众儿女未成亲的。
刚册封的小太子也来凑热闹,歪著头打量著小婴儿,忍不住伸出手戳戳他,小婴儿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
“定下来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宁熙烨笑著问他。
陆恒修在他身边低声道:“这个是臣的侄子,小侄女是另一个。”
“笨!”小太子冲他翻一个大白眼。
凌晨时,街上寥寥无人,从酒宴上偷溜出来,牵著手走在无人的街上,谁也不说话,寂静得能听到门内人的鼾声。
老伯的小吃摊还亮著昏黄的光,坐下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温暖而美好。
春风得意楼前依旧很热闹,春风嬷嬷楼上楼下脚不沾地地跑,见了他们就挥著手绢来招呼:“啊呀呀,两位公子怎麽来了?不是听说宫里设了宴麽?哎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多有什麽好?来来来,进来进来,嬷嬷给你们找间房,保管又安静又好。什麽?没带钱?这个……那个……哎呀呀,我命苦啊,我的飘飘啊……我养了她这麽多年,又是学穿衣打扮又是学琴棋书画,居然、居然抛下我跟各穷书生跑了!哎哟,我命苦啊……您看看您看看,我这春风得意楼的生意少说也少了一半呀……哎呀,王大爷呀,好久不见了,可想死我们家小红了……”
两人相视一笑,牵著手继续往前走。
“恒修,等小鬼长大了,朕就逊位,我们一起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好。”
“恒修,等朕逊了位,朕也在巷口摆个小吃摊,专做馄饨面。”
“好。”
“恒修,我们还是开妓院吧,小吃摊赚不了几个钱。到时候,把春风得意楼里的那些小红翠翠都招来,朕跟你说,那里头的花娘长得美,嗓子也好,唱起曲来真叫勾人,让你来了还想来……呵呵……”
“陛下。”
“嗯?”
“太祖皇帝圣明,作《帝策》以训诫後世子孙。烦请陛下御笔亲书几份,明日早朝时赐群臣人手一册,以共同领悟太祖皇帝教诲……”
“小修……喂,小修,你等等我呀……小修……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麽?”
-完-
番外之小别
番外之小别
小太子宁怀忧已近入学之龄,大宁朝只此一根嫡亲的孤苗,太傅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几位阁老并几位宗亲王爷、几家重臣关在房里商量了几宿,厚厚一沓备选人名增了又减减了又赠,喝去了几斤贡茶又烧尽数盏琉璃灯,直整得形容枯槁,一个个迈出屋时两腿直打颤方才定出个人选。
这一次却是谁也不敢争功,黄阁老推著史阁老,史阁老让著周大人,周大人转身甩给了邓大人……烫手山芋似的,连一向耿直的方载道大人也摆手推辞。最後最後,还是辰王爷有办法,众人在慈宁宫外跪了半天,才请得太後去往御书房一趟。
就听得里面一声轰然巨响,不知是踢翻了书桌还是推倒了花瓶,守在御书房外的人齐齐扯著袖子抹下一头冷汗。
御书房里的太後心里也没底,一人多高的大花瓶就倒在身旁,跟前的宁熙烨方才还是说说笑笑一副孝顺儿子样,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说来说去,毛病就出在那个太傅人选上。室内寂静了好一会儿,太後斟酌再三,开口道:“既是帝师,自然学问是要最好的……”
“新科状元徐承望,学问不够好麽?”书桌後的宁熙烨冷冷地开口打断她。
“学问好是其一,为人师,仪表风度也是要的……”
“翰林院的周大人不是人称‘翩翩美髯公’麽?”宁熙烨斜著眼去看窗外。院里站著的那一群,一个个记下来,听说西边几个州近来闹干旱,干脆全部发配过去挖池塘。
“这……”太後处处被他拿话堵著,顿了一顿又续道,“又要人品方正,刚直不阿。”
“说到这个,不是方载道大人更合适麽?”发现自家皇叔也在那一群里站著,哼,想来这馊主意里一定也有他一份。
“方载道大人是不错,可在和善可亲,温和文雅上就差了一些……”太後捧著压惊的热茶偷眼去看宁熙烨的脸色,艰难道,“所以,还是觉著陆相更合适些……”
不等宁熙烨开口,又赶紧再补上一句:“说是扬州府有位世外隐士,堪当帝师之责,哀家已经让他们去请,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怀忧的学业耽误不得,故而要让陆相暂代一阵。”
说完再悄悄瞥过眼去看宁熙烨,心中暗暗懊恼自己真是老糊涂,怎麽应下了这麽个苦差事?又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埋怨宁熙烨,小年轻家家的,又不是不让见。平日里一口一个“朕以母後为生母”,不过让他少见几回,就开始在娘亲跟前摆脸色,真是……
“哼……”宁熙烨好半天才冷哼了一声,都撺掇了太後来说情了,他这个做皇帝的不情愿又有什麽用?
起身推开窗,门外以辰王爷为首的那一群听见了响声,忙不迭赔著笑对他行礼,狠狠剜他们一眼,宁熙烨方回头对太後闷声道:“真没其他人选了?”
“若有,怎麽会去劳烦陆相?”
就又把头垂了下去,耳听得太後道:“只是一个月而已,陆相都已应下,陛下又何苦难为众卿家?”
待太後走後,宁熙烨脸上还是不甘不愿的。派了人去找陆恒修,才一会儿灵公公就来回禀:“陆相正和秦将军几个议事,怕要再等等。”
於是脸色更难看了,宁熙烨道:“那去把齐嘉找来。”
让他过来说个笑话,解解怀也好。
灵公公却身形不动,道:“齐嘉大人昨日奉召启程去苏州了,陛下您忘了?”
宁熙烨这才想起来,齐嘉近来心绪不佳,思及总让他在礼部兼个闲差於他也不是好事,陆恒修便提议将齐嘉外派去了江南。
“那……”想说去找陆恒俭,话还没说出口就想起,铁算盘恒俭如今一双儿女正呀呀学语的时候,早见他下了朝就往府里赶,哪还能来他跟前逗笑?
他的辰皇叔是日日在大理寺和刑部间来回,至於其他的臣子也是或忙於公务或耽於天伦,似乎只有他这个皇帝闲得很,东游西逛地成天不务正业。
这一想,宁熙烨就更没了意思,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一会儿想起,做了帝师後陆恒修要更忙,平日里两人还能忙里偷闲匆匆忙忙亲热一番,以後这一个月怕是连要单独见一面都难。一会儿又想起,上回亲热得过火惹恼了陆恒修,他罚他抄的《帝策》他才抄了一半,事务繁忙的陆恒修居然都忘了来找他要。更别提两人半夜时分一同去东巷口同吃一碗馄饨面,那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百无聊赖地翻翻群臣的奏折,随手批了几本。不知不觉,在一旁磨墨的灵公公说:“陛下今日勤勉,今天上的折子都快批完了。”
宁熙烨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竟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在窗纸上抹了淡淡一层红。安安静静地批一天折子,这对宁熙烨来说倒是少有。平时,哪次不是陆恒修连哄带劝地他才肯拖拖拉拉地坐到桌前提笔?难怪今天连灵公公都笑得一脸欣慰。
捧著新沏的热茶,宁熙烨问:“陆相呢?还在议事?”
“小的刚刚去问过了,事儿已经议完了,陆相恐怕是回府了。”
“哦?”宁熙烨来了精神,放下茶盅,起身换了衣服就往外走。
“哎……陛下,您这折子还没看完呢!”灵公公见他要走,急了,捧著桌上的折子就要追出来。刚还夸他勤勉,怎麽现在又……难怪陆相要说他夸不得。
“放著呗……”脚下半步不肯停,宁熙烨摇著扇子就往外走,“今晚朕不回来。太後那边要是问起来,你知道该怎麽答。”
看著远去的人影,灵公公笑得有些无奈。
万事皆不出挑的皇帝,只有一样干得得心应手,出了宫门再沿著宫墙走,行过了胭脂铺再穿过春风得意楼,青瓦白墙的相府就在眼前,宁熙烨却不上前去叩门。绕著相府的白墙走了大半圈,才停了脚步。墙边镂了洞窗,墙根边搬来块大石,宁熙烨踩著石头就熟练地攀上了陆相家的墙头。墙後就是相府的後花园,他记得清楚,後门边从前拴著五、六只大犬,不过现如今都牵去了前门。
前两天来时,後花园里的月季还是花骨朵,如今却开得娇豔,还有那一树茶花,杯口大的花朵开得火红,煞是惹眼。在茶花边往右转,沿著长廊一直往里走,那就是陆恒修的书房。这时候,陆恒修通常都在书房里看书,门总是半掩著的。宁熙烨曾搂著他逼问:“可是专程为我留的门?”
陆恒修涨红著脸怎麽也不开口,宁熙烨把他压在床上厮磨了许久把他弄得情难自禁了,陆恒修才咬著唇点了头。
想到这些,宁熙烨就笑得有些暧昧,烦闷了一天的心被撩拨得有些焦躁。刚要迈步往陆恒修的书房走,却不想,才走出没几步,就见那回廊下有人挺直了身板坐得端庄郑重,仿佛专程候著他。
宁熙烨来往相府的事,宫里宫外的知情人皆是心照不宣,从不当面点破。此刻幽会之途被人拦截,宁熙烨脸皮再厚也不免有些心虚,硬著头皮走上前去道一声:“陆老夫人安好。”
心中却惴惴不安,比在太後跟前还要不自在。
陆老夫人却是镇静,先是叩首告了罪,方道:“小儿才疏学浅,不敢轻辱帝师之职,此刻正於书斋用功。不如让老身逾矩,款待陛下一番,如何?”
宁熙烨连声道:“不敢、不敢……”
陪著陆老夫人在廊下闲话几句“今春的桃花开得好……”“今夏的莲花该也不会差……”“令孙活泼可爱……”“陆贤相真乃我朝第一贤臣……”“……”时不时偷偷往长廊尽头瞄一眼,那人却连个影子都不让看见。
在心里头哀怨地骂一句:陆恒修,你当真绝情。
宁熙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隔日早朝,也都是些烦人的事务,哪里的官员又有缺啊,哪个州又上了折子哭穷啊,或是哪一府又抓了什麽采花大盗土匪山贼了……黄阁老与史阁老一言不合又争了起来,各自被一群门生簇拥著,吵著吵著就摆起了要动手的架势,又过了三炷香的时光,却还各自嚷嚷著,没打起来。
龙座上的宁熙烨也不出声喝止,一心一意盯著下头站著的陆恒修瞧。不过是一天没见著,就想念得紧,尤其是想到今後一个月聚少离多,恐怕连私下里单独说会儿话的机会都没有,目光里不由就又添了几分缠绵,恨不得拖著他的袖子就往寝宫里带。
陆恒修被他一眨不眨地瞅著,起先也不在意,心中虽有些羞涩,却也夹著几分甜蜜。谁知他瞅著瞅著就瞅个没完了,黄阁老和史阁老都争完了,他这皇帝却还一脸茫然,木知木觉地对著他这丞相猛瞧。
身边的辰王爷凑过来说:“陆相,陛下这是在看什麽呢?魂儿都丢了……”
打趣的视线在陆恒修脸上来回地扫。
陆恒修低低咳嗽一声,再咳一声,重重咳一声,群臣都把目光转了过来,辰王爷朗声问一句:“陆相身体不适?”
龙座上那人这才回过了神,也眨巴著眼睛跟著问:“陆爱卿,身体不适?可要召太医看看?”
陆恒修狠狠瞪他一眼,宁熙烨一缩脖子,上挑的凤眼里露出几许委屈。
陆恒修见了,心头不由一软。那辰王爷偏还靠过来扮热心肠:“陆相今日起就开始给太子授课了?哟,那可是忙得连个闲功夫都没了,那陛下那边呢?”
“还有几位阁老在,应无大碍。”
“哦……那陛下可要寂寞了……”辰王爷笑得意味深长。
陆恒修转过脸低声道:“那也得多谢王爷您的举荐。”
那边宁熙烨的目光射过来,辰王爷一怔,笑容僵在了脸上:“那……那不是方大人他公务繁忙麽?帝师之责实在不轻啊……哎哟……”
背後有人重重掐了他一把。
这天的早朝上得是风平浪静,暗潮汹涌。
朝政要事依旧进行得有条不紊,几位阁老轮番在御书房坐镇,偶尔太後也会过来看看,虽少了陆恒修的辅佐,宁熙烨在众臣扶持下倒要把这个皇帝当得有模有样。只是心中还是不痛快,宁熙烨咬著笔杆子伸长脖子往窗外探,看到了窗外的长廊,长廊外的院墙,再然後……就看不到了。
“陆相正教太子念书呢,在皇城另一头……”灵公公好心地附上来悄声提醒。
宁熙烨凤眼一横,灵公公赶紧闭上嘴。宁熙烨继续咬著笔杆子使劲伸著脖子往窗外张望。
“陛下,您的意思呢?”黄阁老看他一本奏折看半天,忍不住出声询问。
“啊……哦……”宁熙烨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手忙脚乱地去翻桌上的折子,“这事啊……那个……”
目光忽然一闪,宁熙烨勾著嘴角无声地笑开。
“陛下……”黄阁老再度开腔,对这与先帝全然不同的皇帝,三朝元老著实有些无奈。
“啊……好……”宁熙烨忙止了笑,一本正经地抬起头,“关於这事,方才黄阁老说得甚有道理,朕以为……”
打发走了黄阁老,再支走了灵公公,御书房里空无一人时,宁熙烨小心翼翼地翻开奏折,叠放得整齐的纸张间夹著一只纸鸟,将其展开,纸上寥寥七字:潜心用功,戒嬉闹。
端方的正楷下没有落款,翻过字条,右下角里用蝇头小楷草草地写了两个字:甚念。
宁熙烨咬著笔杆子闷头大笑。
隔日再早朝,宁熙烨装得无事人一样。
辰王爷压低了声音对陆恒修道:“哟,陛下的魂儿又找回来了?”
陆恒修脸一红,慌张地一抬眼,宁熙烨正冲他眨眼,双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甚念。
脸上越发烧得厉害。
“陛下在说什麽呢?”辰王爷半侧过身去问身後的方载道。
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卿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以後,每日的奏折里都夹著纸鸟,议事时,宁熙烨悄悄把它藏在袖中,无人时才慢慢展开看:忠言逆耳,戒骄躁。
广开言路,戒专横。
勤勉刻苦,戒安逸。
……
无一例外的端方正楷,无一例外的教导口气,无一例外的在背面右下角用蝇头小楷草草地书就一句:甚念。
把字条贴在心口,指腹在“甚念”两字上反复摩挲,嘴角大大地弯起,金色的阳光里,宁熙烨笑得灿烂。
跑去皇城另一头,穿绯红衣衫的小太监期期艾艾地说:“太子正上课,陆大人吩咐不宜打扰……”
宁熙烨不以为意地一挥手,站在了书斋外探头往里看。
书斋还是当年儿时的模样,圣人的画像供在墙边,檀木架上满满堆起无数经卷书籍。小太子与几个伴读在案前朗声诵读,那人就站在桌案後,唇微抿,眉微皱,全副精神都放到了手中的书卷上。
忽而,他转过了脸,似是看到了书斋外的宁熙烨,一双眼中划过几丝惊异。
宁熙烨心情大好,挑起眉跟他扮个鬼脸。
陆恒修愕然,胸中漾起几丝甜意,微皱的眉松开,也不禁回了他一个笑。赶紧别过头,脸上终是不争气地红了。
宁熙烨见他脸红,不由笑得更得意。
心中百般滋味夹杂,陆恒修片刻後又回过头来看,却不见了书斋外的宁熙烨。心头一空,忍不住站到门边来张望,再转身,宁熙烨正站在後窗边对著他笑。
陆恒修又好气又好笑,目光却再舍不得移开。
两人遥遥相望,默不作声地逗闹嬉笑,比起平日里的耳鬓厮磨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
辰王爷也来看小太子读书,站在院门口对方载道大人感叹:“年轻就是好啊……”
一股子小孩子的羡慕口气。
一月分离,宁熙烨攒下三十来张字条。一张一张铺到陆恒修跟前,得了便宜还想要卖回乖:“小修真是小气,上回你回家乡,朕写给你的信要长多了。”
此时已近夜半,小食摊上寥寥几位食客。刚出锅的馄饨面被摆到了桌子正中,陆恒修隔著馄饨面蒸腾的热气看宁熙烨半嘟起的嘴:“一国之君怎麽能这麽计较?”
“朕若计较,便说什麽也不会让你做这一个月的帝师。”宁熙烨回道,眉梢快挑上了天。
陆恒修垂下头笑开,这人……难怪阁老们谁也不敢去和他说帝师的事,多占他陆恒修一点时间就跟剜了他宁熙烨的心头肉似的。
夜色渐深,食客们纷纷离去,摊上就剩下帝相二人。
酒足饭饱,宁熙烨靠坐过来,指尖沿著陆恒修的指一路向上,又在他的衣襟处徘徊:“甚念、甚念……朕也对你……甚念……”
唇渐渐贴近他的耳垂,话语渐渐含糊。抓过陆恒修的手摸向自己的两腿间:“这里……也甚念……”
眉目勾缠,红唇半启,手掌开始四处游走,灵舌蠢蠢欲动……
“哎呦……小修……”那个谁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靠在炉边打瞌睡的老伯揉揉眼睛,还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
“你上回的《帝策》还没抄完。”那个谁起身结帐走人。
“小修……”
谁说小别胜新婚来著?
-完-
後记:
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下旬开始构思这篇文,当时正在写《风流劫》,被剧情虐得自己也有些郁闷,汗……於是打算写一个轻松些的故事,就有了这一篇。
笨笨的皇帝和笨笨的丞相,有些小性子,有些小别扭,为了一句喜欢不喜欢猜测揣摩又死缠烂打。貌似某人笔下的人物都有些闷骚,都喜欢把话憋在肚子里,嗯……估计作者本身也是这样的缘故吧……望天~
起初最头疼的是给人物取名字,陆相的名字很早就想好了,小皇帝的名字却迟迟都定不下来,怎麽都觉得有些拗口。结果是在去年圣诞夜的时候,一个人坐地铁回学校,很怨念地看到满街都是手拉手的情侣,想冲进一家小店给自己买件小首饰做礼物,结果发现满店都是幸福漂亮的女孩,男士们都在收银台前排队……没有男朋友又没有钱的人泪奔著冲出了店TAT在校门口买了杯酸酸甜甜的什锦羹,捧在手里边暖手边喝,一下子觉得幸福了许多,小皇帝的名字一跃而出。呵呵……也算是圣诞夜的一个收获。
具体成文是在今年一月的时候,那个时候放假在家,整个心情已经与十二月份时十分不同,於是故事的走向也与当时的构思有了很大的差异。不过依旧很高兴自己能完成这篇文章,也非常非常感激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们,没有他们的鼓励,也许就没有了这篇文章,真的非常感谢……
啊……发现自己越来越罗嗦了……默……
於是,最後,希望大家都能喜欢这个故事^_^
──公子欢喜
其他网络版番外:
庸君番外之昔年
昔年,庆帝隆景十一年,春寒料峭。彗星落于东北,丞相陆予末逝世,宁氏王朝骤失依辅。
三月初,太子宁允缜奉旨赴相府吊唁。
香烟缭绕里,素白灵前抬起一张文雅秀气的脸,眉目疏淡,沉沉一双墨黑的眼瞳。
一时间,喃喃经声仿佛潮水般涌来,齐齐附在耳边又纷纷自耳际擦过。
“谢吾皇隆恩。”他俯身下拜,黑色发丝落于白色肩头。缟白衣袖下,十指修长,关节处有着经年握笔的痕迹。
“这是陆相的独子,陆明持。”
陆明持,相府的公子,那么将来就是……心中蓦然一动,宁允缜上前一步去扶他的臂膀:“陆公子节哀。”
掌心一路从陆明持的手臂滑到手腕,相较长年骑马射箭的自己,掌中的手腕稍显纤细,透出读书人的文弱。
“能得殿下屈尊前来,陆氏感恩不尽。”陆明持道,后退半步,手腕顺势挣脱。
宁允缜掌中落空,偏过头去仔细打量他,但见他双目微红,却不见泪痕,面容似是憔悴,神态间却倨傲从容。显然虽经大恸,但仍未失方寸。
不由赞道:“陆相果真教子有方。”
陆明持一言不发,只是躬身谢礼,抬起眼来,也悄悄打量着眉目飞扬的当朝储君。
彼时,一个尚不是明君,一个还未成贤相,宁允缜初见陆明持,袅袅云烟里,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记住一张鲜明的面孔。
隆景十四年,一代顽主庆帝驾崩,留下一片惨淡山河。
宁允缜未行冠礼先登大宝,尊太祖皇帝祖训,拜陆氏一族陆明持为相;偱庆帝遗命,齐、梁、楚、魏四位叔王辅政,同辈诸兄弟各占六部。老臣少帝,诸王坐大,看似江山稳固,实则结朋营党,群狼环肆。
“齐王暗中接掌京中防务;魏王匆匆出京,名为巡视,实则一路直往边关,恐是要夺边关大军;梁王狂妄,独断专行,群臣莫不敢言……”
御书房里,陆明持微皱双眉。
宁允缜端坐书桌后,抚着自己的脖子似笑非笑:“那爱卿你说,朕这颗头颅会被谁拿去?”
“陛下玩笑了。”陆明持面色更紧。
宁允缜见他不悦,笑问道:“古来可有善终的废帝?”
“无。”
“那可有善待废帝的新君?”
“无。”
“那么废帝的归处是?”
“死。”
仿佛又见到那个虽经大恸却不失方寸的倨傲少年,宁允缜笑笑地看着他倏然绷紧的神色:“朕可舍不得你这个丞相。”
两年,夺嫡之争愈烈。宁允缜韬光养晦,冷眼看四大辅政王各自为政。
昌庆三年,齐王年迈,精力不济,早一步遭三王罢黜,莫名暴毙于府中。其余三王一时如日中天,朝中暗潮汹涌,宫墙外血流成河。
昌庆四年五月,宁允缜行冠礼。同样被漠视的少年丞相陆明持应仕林疾呼,上疏重审齐王一案,举朝哗然。
十月,楚王伏法。六部官员尽遭贬谪,接任者莫不是无名英才。
众臣愕然之际,宁允缜以独断横行、忤逆犯上十大罪诛梁王;依赖老臣秦氏一族巩固军心,压制魏王。后,魏王于流放途中病殁。
前后四年,杀叔王,斩手足,骨肉相残,泰半皇家子弟或流放或罢黜,宁允缜的帝王路走得鲜血淋漓。
“在相府,你不是吾皇万岁,也不是辅政王的皇侄。”夜半,相府的后花园中,陆明持对宁允缜道。
握着酒盏的手止不住颤抖,朝堂上杀伐决断执掌生死的帝王此时不过弱冠之龄,始终刻意绷起不露半点声色的面孔一点一点崩溃,落下一滴怆然泪。
对面,总是端肃严正的丞相缓缓放柔了脸色,悄悄为他将酒斟满。
是夜,相府的昙花缀满枝头。
昌庆七年,大宁朝江河澄清,百官臣服。可还是不尽兴,小小的宫闱做不了他大展拳脚的登龙台。
宁允缜看着边关急报,嘴角边勾起一丝开怀的笑:“朕自小习武,却还未见过沙场风光。”
日理万机的丞相闻讯,急急赶来:“兹事体大,望陛下慎重。”
伏在阶前的身躯一如初见时瘦弱。
眉目飞扬的年轻天子正是踌躇满怀,一般的年纪,丞相却不明白他的凌云志。宁允缜莫名有些懊恼。
终究,“北方蛮族不开教化,狼子野心,妄图染指我大宁江山……”明晃晃的圣旨即刻就传遍了天下,吾皇要御驾亲征了!欢呼四起,三呼万岁声似要把天空震碎一块下来。
城门前,百官列道。马背上的宁允缜回过头,锃亮的铠甲发出叮当的撞击声,一片凛凛的甲光里看到正抬头看向自己的陆明持,一双沉沉的黑瞳盛满心忧。他面冷心软的丞相呀……
“此去,朝中大小事务尽托爱卿。”许是战鼓太过雄壮,或是风声太过远大,喉头竟有些哽咽。
战火连绵,万两黄金不抵一纸短笺。有人接到家信,高兴得手舞足蹈,通红的篝火映出一张兴奋的笑脸。边关的圆月下,宁允缜升起几分惆怅。
闻听边关大捷,陆明持暗地里长舒一口气,捷报一折再折小心藏进袖内。
当初启程,杨花似飞雪,而今凯旋,飞雪似杨花。马上那人依旧眉目飞扬,壮志凌云。
“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我大宁朝必定千世万世根基永固。”
开始有人语焉不详地来刺探,大臣们小心翼翼地跪倒在玉阶前意有所指:“吾皇文成武德,天下归心。只是……若再有皇嗣,我大宁皇朝必定基业稳固,不可撼摇。”
慢慢地,有人开始一本正经地来上奏折,请吾皇立后。
再后来,奏折越积越多。老臣们面露忧色,欲言又止者有之,慷慨陈辞者也不少。
宁允缜推翻了书桌恶狠狠地把他们打量个遍:“朕就是不立后,你们能将我怎样!”
三朝元老气得半月不上朝。
朝野上下的哀叹声里,始终静默地丞相出现在了御书房里:“陈氏之女容貌殊丽,贤淑聪慧,堪当国母重任。”
那是众臣公推的人选,德容兼备,叫人挑不出半点错。
宁允缜猛地冲上前,拽起他的胳膊将他狠狠压在书桌之上。
自小相伴的身体从没有如此贴近过,甚至能看到他轻颤的眼睑。掌下的手臂依旧是比自己细弱,文雅秀气的脸隐隐透着倨傲。
“若要江山永固,皇嗣必不可少。”
宁允缜看着他强自镇定的脸,满腔怒气里升起诸般不甘愿,慢慢俯下身,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朕、朕去他的江山永固!”
“陛下您是明德之君。”丞相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声叹息,“家中也在催我成亲呢。”
“你说过,你要做比太祖皇帝更好的皇帝。”
偌大的书房里,遍地狼籍。宁允缜紧紧地抱着他的丞相。
昌庆十二年,宁允缜立陈氏之女为后,举国欢庆,京中烟花照亮城外数里。
无人知晓,当夜,曾有人在宫墙外呆立许久,璀璨烟花映照出一张落寞的面孔。
更无人知晓,一年后,陆明持成婚时,大宁皇朝万人之上的天子曾在相府花园内枯坐一夜。
御书房中的烛火依旧通明到天晓,只是再不见窗纸上那个文雅秀气的身影。
昌庆十五年,皇家喜得麟儿,皇后陈氏一举诞下太子宁熙仲。三年后,宁允缜再度得子,便是后来的宁熙烨。同年,相府长公子陆恒修出世。
时间回到当年,两个少年意气风发:
“我要做比太祖皇帝更圣明的天子!”
“那我就做比太祖皇帝的丞相更贤德的丞相!”
明君与贤相并存的时代,四族来朝,天下归一。
四岁的宁熙烨强拉着相府公子的手说,要讨来做媳妇。
满堂大笑。
觥筹交错中,宁允缜不经意地握起陆明持的手:“爱卿,我们结亲了呢。”
心酸多过玩笑。
当年也曾这样上前一步来执你的手,掌心一路自肩膀滑到手腕。悠悠二十载岁月一晃仿佛白驹过隙,御书房中一个拥抱,席间一次偷偷的握手,只此,再无其他。
昌庆三十二年早春,一代贤相陆明持逝世。宁允缜改年号怀明。一世情感纠结于心,史书上凝结成简简单单两个字,就写在宁允缜的名字旁边。即使,宁氏皇朝不在;即使,沧海桑田。
-完-
庸君番外之罢朝
夜半,万籁俱静,操劳了一天的宫女太监们倚着宫门,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巡夜的侍卫提着灯笼刚刚从门前经过。寝宫里的烛火还亮着,隔着窗户纸透出昏昏黄黄的光芒。
「嗯……你……慢、慢些……哈……啊啊啊……」细碎的呻吟声穿过门缝,散落到了夜风里,不自觉地让还没睡安稳的小宫女红了脸。一阵急促地喘息过后,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的蜡烛摇摇晃晃地灭了,宁熙烨心满意足地搂着被他折腾了大半夜的丞相贼兮兮地笑:「这就不行了?」
陆恒修喘着气不说话,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眼角微微泛着红,眸子里水盈盈的,唇角边还挂着深吻时被拖出的银丝,看得宁熙烨下腹又是一热,刚平息下去的东西,慢慢地竟然又抬了头:「小修,朕还想要……」
堂堂一个皇帝,坐拥天下,统率百官,亏他还能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我就哭给你看的表情,被急急召来议事却连议的是什么事都还没弄明白就被推倒在龙榻上的丞相瞬间有了种想把他掐死在床上的冲动:「明天还有早朝。」
丞相的口气生硬得像块铁板,精神奕奕的皇帝和他脸贴着脸,咬着耳朵慢慢磨:「不上朝就行了。」低低的笑声裹满是算计。
不上朝,多好。自打坐上龙椅,宁熙烨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两个目标:陆恒修、不上朝。不上朝就不用接奏折,没有奏折就可以不用在御书房里坐着,不在御书房里坐着就可以去许许多多其它地方,比如御花园,比如丞相府,比如春风得意楼……可以带着他的小修,在花丛里,在八宝凉亭里,在湖边,在马上……这样、那样、再这样、再那样……想得浑身燥热,一手顺着陆恒修的腰线肆无忌惮地爬,一手得意洋洋地拍着垫在陆恒修身下的枕头:「坐都坐不起来了,你明天怎么上朝?」
那个谁一咬牙,那个谁一个措手不及。「咚——」地一声闷响,谁被踢下了床?紧接着,房裹「乒乒乓乓」地好像是带倒了衣架又推翻了花瓶,好容易睡安稳的小宫女顿时被惊醒,看着紧闭的房门慌乱无措。
「没事,接着睡我们的。」老神在在的灵公公掀了掀眼皮,显然是见惯了。
小宫女瞪着房门犹犹豫豫的时候,门却开了,年轻的丞相穿着那身下午进房时穿的绯红官服从里头迈出来,衣襟还没拉紧,歪歪的,显然穿得慌乱。脸上也红红的,比起平时严谨斯文的模样,竟更多出了些说不出味道的风情。
小宫女看得有点呆,陆相爷,真的很好看呢……
另一边,灵公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站在门缝边上,压低了嗓子问趴在地上一脸心酸的皇帝:「陛下,要磨墨吗?纸和笔都备好了。」
漫长的、漫长的夜啊,这才过了一半呢。
「听说陛下昨天召陆相进宫议事了?」一早,陆恒修刚进了宫门,辰王爷带着一脸笑凑过来打听。
叔侄两个,一个比一个没正经。英明圣德的先帝若是地下有知,怕是能气得蹦起来。陆恒修执着象牙笏板艰难地转过身:「些寻常事罢了。」脸上密密地冒了一层汗,疼的,腰那边。
对方就笑得一双眼睛晶晶亮:「寻常事要议到三更天?陛下在陆相的辅佐下,真是越发勤勉了。」果然,是不安好心特意来瞧热闹的。看侄子的笑话简直是这位逍遥王爷最钟爱的爱好之一。
「好说,王爷您上门要方大人写幅字不也写了一天又一夜吗?」
「咳……咳咳,那是……那是……咳咳……呵呵呵呵……」他笑得一双桃花眼快眯成了线,偷偷瞄着另一头那道背脊挺得笔直的身影,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呵呵呵呵……方大人写得一手好字啊。」说是害羞,不如说是炫耀。
一起列队上殿的时候,辰王爷悄悄扯了扯陆恒修的袖子:「陆大人,如果疼得厉害,就去问问方大人,他有方子。」一双眼睛绕着他的腰转着圈。
陆恒修脸上「腾——」的红了。那边,龙椅上坐着一脸郁闷的皇帝,偷偷在袖子底下揉着酸痛的手腕。
朝中不见什么大事,这个朝上得有些不咸不淡,连史阁老和黄阁老这两位居然也就斗了几句嘴就没声儿了。群臣们低着脑袋,偷偷踮起脚跟在神情哀怨的皇帝和一脸冷漠的丞相间来回看:「皇上和陆相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是被昨日被召进宫议事了。」
「哦……可从前议完事可不是这么副模样啊……皇上不都乐得很吗?」
「这谁知道……大概昨晚又抄《帝策》了吧?」
「嘘……小点声,别让皇上听见,上回那五十遍《帝策》老朽都还没抄完呢。」
陆恒修站在列队的第一排,快要捏碎了手裹的笏板。
太后近来好兴致,御花园的花架下架了绷架要绣牡丹。十天半个月倏忽一过,堪堪绣出半片叶子。辰王爷把眼睛贴到空白一片的绣布上,瞪大眼珠子瞅了大半天,一拍大腿:「好啊!瞧瞧这叶子,这颜色,如翡似翠呀,不仔细看还当是真的……栩栩如生呐!倘若放到宫外,天下第一绣娘的名号是非皇嫂您莫属了……」
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把太后哄得眉开眼笑,站在一边的陆恒修偷偷用袖子擦额上的冷汗,心道,也幸亏您辰王爷是生在帝王家,若是一介寻常官吏,眼看就又是一个溜须拍马,口蜜腹剑的大奸臣。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太后问道:「近来皇上可还好?」
陆恒修忙拱手回道:「陛下一切安好。」
「可有好好上朝?」太后又问,随手又在绣布上落下一针,嗯……绣偏了。
「天天上着,不曾有一日懈怠。」心里怨着那皇帝的游手好闲,嘴上却时时替他维护着,顶着辰王爷别有用心的笑容,陆恒修答得艰难。
「还在上朝就好。他前两天还来给哀家请安,说是要求哀家来跟陆相说一声,能否准他一天假不上朝。呵呵……开春了,春困秋乏,哀家看他是一早起不来床,使性子呢!」她手起针落,话语虽悠慢,针脚却不差分毫,转眼就要将那缺了一半的绿叶补上,「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哪里有起不来床就要罢朝的道理。往后还要有劳陆相严加督促着……免得平白叫百官笑话。」
陆恒修低下头连连称是,太后一抬头,恰瞧见那边跑来两个小童,一个是小太子宁怀忧,一个却不认识,两人一路行来,一路嬉笑打闹,显得亲密有加。
「那是谁家孩子?」太后拿手一指,眯着眼想要看仔细,「看着面熟,是丞相府上的小姐?」
「那是臣的大侄子。」陆恒修如实回禀。
又是陆家的……孩子们的笑声裹,太后执针的手微微一颤,细细的绣线「啪」地一下就断了。
「皇嫂您脸色不太好。」辰王爷忙上前一步去搀她。
脸色苍白的女人头巍巍回过头,语气哽咽:「哀家好苦的命呀……」
夜半,相府,书房。
陆恒修在灯前看书,相府内外一片宁和。半掩半合的房门被推开,一身便服的皇帝倚着门框,脸上百般的委屈:「朕召你进宫,爱卿居然胆敢抗命!」
朝中近来无事,甚少有本上奏,不知陛下所议何事?」陆恒修放下书一本正经地问。
宁熙烨扁着嘴不说话。议事,养着黄阁老、方载道那么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一大群,还能由他这个皇帝来操心什么?所谓召丞相单独议事,无非……无非就是……胸无大志的皇帝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就想守着他刻板别扭的丞相过一辈子,只是皇城之内似乎连拉着手说说话都成了奢侈,只能趁夜半无人时爬过了相府的墙头来聊做慰藉。这哪是会情人,分明是在偷人。
「陛下,您是天子,怎么……」又下自觉地想教训他,门外的人立刻撇了嘴角挑起眉,一脸不耐烦。眼看着他一身单薄的衣衫在夜风里飘摇,重重叹口气,陆恒修无奈起身去拉他,「快进房吧,门外冷,小心着凉。」
手指勾着手指,一个是温热的,一个带着凉,交迭在一起,温暖了彼此。陆恒修转身去关门,再回头,宁熙桦的脸在眼前越放越大,一双凤眼里邪气横生:「你……」
再说不出话,被满满抱个满怀,唇舌都被缠住,身上所有的热意似乎都要被他吸了去。
「小修你好舒服。」宁熙桦抱着陆恒修喟然感叹,「朕就想好好抱一抱你。」
男人说话总是那么温柔,贴着耳垂,热热的气息全数喷到了耳朵里。「小修,我喜欢你」、「小修,我要和你在一起」、「小修,我是认真的」……漫长的岁月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跟着身后或认真或玩笑地宣告着,堂堂九五之尊,帝王之身,在他跟前服小做低,心甘情愿得叫他不得不感动,也不知何时开始贪恋起他怀抱里的暖意。
「朕得走了,回宫晚了你又要啰嗦。」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怀抱,周身的暖意慢慢地被夜风吹散。
陆恒修楞楞地看着宁熙烨定到门边,打开房门,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单,想想他的笑,他的体贴,他的委屈,一阵酸涩冲上了喉头。罢了,罢了,下不为例吧……手就这么伸了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却下敢抬眼去看他:「外面风大,你……今晚……就、就留下来吧……」
僵持,然后寂静,然后相府书房里的烛火就这么灭了。
漆黑一片的书房里,有人问:「小修,你留下来陪朕?」
没人说话。
他坚持不懈地问:「小修,朕可不可以抱你?」
还是没人说话,但是可以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衣衫掉落到了地上。
最后最后,心满意足的皇帝咽着口水问:「小修,朕明天可不可以不上朝?」
「不行。」丞相的回答不容置疑。
「小修,这个时候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啊……朕会不举的。」皇帝很无奈很气绥。
皇帝似乎是铁了心地要闹别扭,三天两头地吵着不肯上朝,连着几夜说头疼,召了太医跑了好几次,脉象却好得不能再好,倒把快要告老还乡的老太医折腾得病倒了。
上了朝,他也是一脸不甘愿,草草听了几句就散了。
辰王爷带着他那一脸不正经的笑晃到陆恒修这边:「陆相,你说陛下这是在闹什么呢?」一双桃花眼绕着陆恒修上上下下地看。
陆恒修道:「王爷,臣身上有何不妥?」
他就讪讪地笑:「小王这不正在瞧吗?」
这是把话挑明了,皇帝能这么闹,您陆相爷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边三二两两聊着天的官吏们齐刷刷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黄阁老咳嗽一声,率先慢慢悠悠地打这边经过,一低头,压低了声儿,道:「莫不是拌嘴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陛下他……咳……陆相您就让着点……」
「皇上闹着不上朝,传出去叫百姓笑话。」
「要是传到外族那边,也挺丢脸的……」
「眼下太子还小,过两年……咳咳……就……」
怎么每次皇帝一有事就疑心到他身上?皇帝闹事还能是他这个丞相挑唆的?勤勉的丞相第一次有了从朝堂上拔腿就跑的冲动。
辰王爷摇着扇子拦在跟前,一脸看透世情的淡定:「陆相,陛下要闹,哪一回不是闹给您看的?」
旁人齐齐把头扭到另一边当作没听见,陆恒修好不尴尬,一路脸红到脖子根。
御书房里的皇帝却乖巧,一见陆恒修进了门,就把一迭折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桌上。平日里三催四请才能哄着他批上几本,今天却自发自觉地就把朝上收的奏折部批了,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后讨好地冲他笑:「小修,今天来找朕议什么事?」像个要讨奖赏的孩子。
陆恒修随手翻开一本来看,字迹工整,确实是认真看了的:「昨晚召了几次太医?」
宁熙烨歪着头,掰开手指头要数,一边的灵公公疲倦得打了个呵欠,冲陆恒修摊开手掌。
「唔……五次……吧……」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丞相来兴师问罪,低了头,只敢偷偷地抬起眼来看两眼。
难怪一路走来,宫女太监们一个个神情疲惫,看来昨晚闹得不小。堂堂天子,九五之尊,为个上朝就吵得鸡飞狗跳,成何体统。陆恒修深吸一口气,问道:「陛下身体不适?」
亏他还能撇着嘴角,一脸懊恼:「太医没诊出来。」活像有错的是太医。
细细回想,从前宁熙烨也断断续续地提过几次想要罢朝,都叫他一口回绝了回去。再之前,他这个皇帝当得虽然荒唐,却从未懈怠过,也就近来才开始闹:「臣斗胆,敢问陛下为何不愿早朝?」
宁熙烨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陆恒修,宽大的书桌将两人远远隔开,努力伸长了手却也触摸不到他的脸:「今晚你留下来,我就告诉你。」
他的指尖就在自己面前,很近很近,再上前一步就可以触及。皇帝温柔如水的目光下,陆恒修愣住了。
第二天,宫门外的群臣们等来了今日罢朝的休息,辰王爷摇着扇子悄悄把灵公公拉到一边:「陆相?嗯?」
灵公公拢着双手神秘地笑:「陛下闹起来,哪一回不是陆相制住的?」
「哦……」两个瞧热闹的相视一笑。
「还睡着?」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皇帝和丞相不在宫里。
高高的、高高的城楼上,旭日方才从地平在线露出半个脑袋,万丈霞光拥裹住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小修,朕一直想同你一起看日出。」
「傻子。」
这个平庸的皇帝,为什么总能做出些叫他哭笑不得又出乎意料的事情?
后来后来后来,将近黄昏的时候巡城的侍卫在城楼上捡到了两个小娃儿,小太子宁怀忧,另一个却不认得。
太后眯着眼睛去看太子身边的那个红衣娃娃:「这是……陆家的少爷?」
陆恒修躬身回答:「这是臣的小侄女。」
太后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小说下载尽在bbs.txtnovel.com—书香门第整理 @txtnovel.com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