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投票结束前夕
纪小妍最近快忙哭了。
她本来是要继续做6-HT受体相关的实验, 为了后面的通路连接准备, 奈何肖少华说她对SGDA拟合物整体的结构比较熟悉,就把她调去协助解决P-473跟“灵云”的结晶问题。
这就罢了。问题是这实验一接手,前一脚眼看成功,后一脚结果失败, 被打回来重做的情况不知凡几, 于是整个进度就反反复复, 跟跳进了个怪圈似的。
这就罢了。梁铭那个不靠谱的,一看这玩意儿搞不定,就转头先搞别的去了。组里剩她跟王乾大眼瞪小眼, 一干材料所的同学们眼巴巴望着,不得已,纪小妍又把陶璐璐抓过来帮忙了。
结果,资深技术员陶璐璐同学认认真真地复盘了他们所有操作记录, 检查了他们所有仪器、查阅了他们所有实验报告后, 陷入了沉思。
“怎么样?”纪小妍期待地看着她,就指望自己这位细节控好友能给点建议了, “是我们哪个条件没设对吗?”
数分钟后, 陶璐璐看向他们, 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这是遇上了‘鬼打墙’啊!”
王乾:“……”
一干材料所研究员们:“……”
“去死吧你!啊啊啊啊——”
纪小妍扑上去掐住了好友的脖子摇晃。
同样遭遇了“鬼打墙”情况的, 还有谈有为、韩萧等人。
肖少华给“刑天”制定的“三步走”方案,执行起来其实并不是第一步完成才能开始第二步的,而是“三步同时走”。
材料所王乾等人负责形核结晶,SSS研究组韩萧等人负责实现精神力连接成膜,SRN研究组谈有为、秦清等人负责确认激活路径。
整个方案已经通过最新版本的人工智能女娲模拟推演,被认为“可行”。然而计算机毕竟只是计算机,真实的自然生物界是复杂而莫测的,无法预料的实验结果比比皆是。上世纪不知多少生物学相关论文的实验结果无法重复验证,这情况直到人们改进了针对生命系统的AI模拟算法,才得以稍加改善。
尤其是像汲灵引这样具有一定生物性的“活晶体”。
材料所的研究员们起初甚至不敢对这块晶体做任何切割,因为就初期的分析报告,这上的每个切面、每条纹路,可能都是构成它吸收、容纳精神力的基础。就像外星人研究人类似的,你割点人的皮肤,抽点血都没啥,要是一不小心把人手或头切下来了,那就完了。
他们为此请了龙组的人来协助,一群老专家聚一起翻了半个月古籍,还读解了一通什么“修真阵法基础”,结合着电镜分析,总算敲定了两个切割点,小心翼翼地切了三毫克下来,这才满足了肖少华的“三步同时走”要求。
韩萧等人手中的两颗一毫克“灵云”晶体,无疑吸收精神力能的上限极低,这之中还要做精神力连接,就跟大米粒上雕花似的,好不容易连上了,通过模拟转换比例,到母体那儿又不行了,搞得韩萧很忧愁,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怎么好好摸过鱼了。连美方那边理查德那场直播的后续,他都只能在上厕所的时候看个囫囵大概,也没啥时间跟人分享,什么“理查德的助理出面澄清”啦,“伦理委员会申请彻查GD机甲人脑实验”啦,“网友扒出理查德直播地点”啦,“全美开始封禁天元门直播”啦,咦,说好的言论自由,人权之光呢?
路上遇到了谈有为等人,有心想侃几句,顺便问问别组进度,哪想双方一开口,都是:
“你今天‘鬼打墙’几次了?”
这年头,形容悲惨的用语好像传播速度都特别快。
自元宵节后,赵明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
只要一合眼,那晚肖少华与付昱凌通话时的身影就跃然眼前,他所听见的声音,与他所看见的画面,形成了错位。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像一瞬间回到了缅境的天元门内,被夏婉卿牢牢控制的那一具“山中之傀”。
那时还仅仅是手脚,现下却成了知觉——
“小二,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赵明轩蓦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身边空无一人。
异常静谧的房间内,些须光斑,随着远处道路的车辆人群流淌而过。
耳畔传来了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
触手可及,被褥衣料微凉。
鼻尖,缓缓沉淀了熟悉的尘埃味道。
知觉——
一名哨兵所有能力的基础。
若说精神力是哨向异能的核心,那么感知力便是这异能的地基了。
视嗅味触听,全界感知,暗之王者。
精神力将感知扩张为界域,如此,方能将无际黑暗洞若白昼,恣意遨游。
眼下界域仍在,五感通过精神力溯回的信息一致,告知他一切皆为真实,可为何地,他心中仍有一丝不确定?
“赵明轩,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哨兵。”
是那黑暗中逐渐逼近的冰冷红色?
“赵明轩,我考上SG学院啦!”
还是那阳光下迎面而来的灿烂笑容?
“夫人,接下来,我会一点、一点……觉醒你的触觉。”
是那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残忍恶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还是那一年,在哨向婚礼上与他悄悄手牵着手,一同唱着祝歌的青年?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忘了我……”
是那只沾满鲜血,轻颤地抚上他面颊的手?
“你看!这里有一颗启明星!”
还是梦魇尽头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们梦里的那个‘火凤’,或许已经来到了现实……”
叶昕云的话语,犹然在耳。
……
回过神时,赵明轩已再次站到了SG研究所生化实验室的大楼门口。
传达室的值班人员认出了他,笑问:“监察又来接肖主任了吗?”
赵明轩没答,看向灯火通明的上方楼层,值班人员善解人意:“需要给您打个内线电话不?”
赵明轩摇了摇头,向检测器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经过虹膜、指纹验证,完成身份登记后,步入大楼,乘坐电梯到达了十三层。
略过走廊上数间亮着灯的常规实验室,赵明轩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休息室,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那歪倒在沙发上的人,手上还拿着一沓实验报告,像是阅读的时候不小心就睡了过去。此外,这间休息室里还歪七竖八地横了三四个人,都是肖少华的组员。有的趴在茶几上,脸枕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有的仰躺在了另一边沙发上,面上盖着文件;有的抱着笔记本电脑,靠在了沙发侧;有的倚在了窗台边,手里攥着笔,腿上摊着一本专业书。
这情景近来频发,赵明轩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了。只是好巧不巧,就在他打算悄无声息潜入,一如既往,不惊动任何人地抱出肖少华时,那个倚在窗台边,名叫纪小妍的女生睁开了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赵明轩当即比了个噤声手势,吓得她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嘴。
接着他便在她的注视下,将睡着的肖少华拦腰抱起,将人落在边上的手机收好,又从对方手中轻轻抽出那份打了“保密”水印的报告,放到一旁。接着,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纪小妍瞌睡刚醒,人尚懵着,见赵明轩对她示意,便下意识地跟着也点了点头。
下一秒,就见眼前一花,那两人都消失了。
如一抹梦的残影。
从家到实验室,再从实验室将肖少华带回家,客厅里的挂钟,分钟的指针也就转了一个三十度。
夜风徐徐,夜凉如水。
阳台上挂着的元宵节红灯笼,晃悠悠地,摇着电量所剩无几的光。
赵明轩自进了家门便放慢了速度,一直到将人轻之又轻地放到了卧室床上。
肖少华仍未醒来。
怀中的这人即使在睡梦中,也攥着拳头,紧锁着眉头,似在思考什么科研难题。
赵明轩撑臂上方,冷静地审视了一会儿这张熟悉的面容,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方伸手摘下了对方的眼镜,放到旁边床头柜上。又给他除了外衣,脱了鞋袜,将人盖上被子前,动作顿了顿,抚上了对方的颈侧。
兴许是他的手太冰了,指尖才一触碰,就见肖少华一下睁开了眼,一瞬,似乎认出了眼前人,便又安心闭上了,还将脸往赵明轩的手上蹭了蹭。
赵明轩的心口登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又痛又痒,酸楚难当的感觉充盈了胸腔。
——你是……宣琰吗?
——还是少华?
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付昱凌,为什么要给你电话?
——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现在的你,究竟是谁?
多少天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试探着,谨慎地分辨着,对方身上发生的每一点变化,唯恐得到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
多可笑啊!他可以在疑阵的幻境中,毫不犹豫地杀了“肖少华”,却无法伤害眼前的“宣琰”哪怕一根毫毛。
手指终究松开了,或者说,到底也没使上过半分劲。
赵明轩起身,离开了床榻。
原本挨着他的肖少华失去了依靠,脸便顺势埋进了被褥里,这般姿势维持了一会儿,肖少华忽然就坐了起来,彻底清醒了。
“现在几点了?”肖少华问,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出手机看时间,看完时间后便直接下床抓着眼镜去卫生间,“抱歉小二,我恐怕还得回趟实验室。”
赵明轩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将眼镜放到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躬身掬水洗脸。听着哗哗水声,赵明轩冷不丁问:“你真的喜欢这些实验么?”
水声乍停,肖少华抬头,从镜子里看他,眉头微皱:“什么?”
水珠从那面上滑落,失去了眼镜的遮挡,倒映在镜中的眉眼显得格外锐利。
被黑暗隐没的一半轮廓,有一瞬间,与赵明轩噩梦中的那道身影重合。
而他目光直视,不避不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肖少华取下毛巾,擦干净面上的水,戴上眼镜,转身朝他走来,笑问:“……夫人,这是在气我最近太忙,总不着家?”
赵明轩微微退后,避开了他的触碰。
这些天来,对方有意无意总是如此,肖少华就算再忙,也察觉了异常。也就收回手,没再接近。
卧室没有开灯,窗外的街灯随着车辆驶过,划来一道冷光,映亮了赵明轩面上的漠然:
“付昱凌那天对你说了什么?”
笑意从肖少华眼中退去,他像是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片刻后,神色平静,再无其他:
“你都听到了。”
赵明轩不置可否,只问:“你曾说,要与我‘以诚相待’,请问现在是否还是如此?”
纵然早有预料,这一刻对方的疏离,仍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肖少华的心脏。
或许,比那场刑讯还疼。
他颇感有趣地心想。
“好,”肖少华应道,“付昱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说着,面不改色地抛出了一个平地惊雷:
“‘宣琰,我知道你醒了。’”
赵明轩蓦地睁大了双眼。
有好几十秒,谁也没有说话。
在逼仄到几近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肖少华竟对他笑了笑,好整以暇般地问:“还要我继续说吗?”
赵明轩像被人一拳打懵了,还未缓过神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肖少华便继续了:“付昱凌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人类的这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少主,我只是好奇,你既已清醒,为何仍选择人类?’”
……
随着肖少华的娓娓道来,赵明轩心中纷乱逐渐平息,脑海中那些嗡嗡杂音也慢慢消失。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加上他自己所见确认的部分,赵明轩很快拼凑出了那晚付昱凌与肖少华之间的完整对话——
那晚,结束与王乾的正常工作通话后,肖少华接起了一个未知来电:
“请问哪位?”
“宣琰,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男音响起。因为这个声音最近常出现在天元门直播中,肖少华当即判断出了对方身份。
“付昱凌,”肖少华警告道,“我的电话已经设置监听录音,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被追踪和分析的证据。”
“人类的这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付昱凌对此显得毫不在意,“少主,我只是好奇,你既已清醒,为何仍选择人类?”
“因为我也是一名人类。”肖少华答,“按目前的进度推算,就算到达约定之日,思网所收集的能量也不可能超过百分之七十,无法真正启动‘司天’。我也很好奇,这已是很明显的失败征兆,你们为何仍要尝试?”
付昱凌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人心的有趣之处,不就在于此么?”
肖少华沉默。
付昱凌继续:“纵然明知可能失败,我们仍选择付出代价,将您唤醒。少主,我们、包括‘司天’,一直在祈盼您的回归,希望……”
肖少华打断了他:“很抱歉,付昱凌,恕此生无法同行。”
“……我明白了,”付昱凌轻笑,“可是少主,你真的相信人类之间那点可怜又脆弱的……”
由于肖少华直接挂断,两人间的对话到此为止。
……
付昱凌。
赵明轩记得这个人。
初次见到时还是肖少华实验室的师兄,后来才得知八七年马航失事与间谍案均出自此人手笔,再后来,他潜入了缅境的天元门,谁知此人摇身一变竟成了天元门的金丹长老,掌管一会三部六坛二十四司,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待他好不容易从天元门苟回来,打完了首都塔一仗,此人又开了投票直播,宣称自己是火凤的代言人,强迫世人观看投票,引起世界哗然。
好在直播一开,付昱凌这张脸、这个名字也就上了世界范围内多国政府的通缉榜,祖上三代资料都被各国查了个底朝天。中方有关部门迅速出击,通过盘查他先前从天元门救出的那些为毒瘾所困的幸存者,摸清了天元门企图掩盖的一部分。至此,付昱凌这个人的整个人生经历、行事脉络才在赵明轩这里清晰。
此人是在缅境天元门内出生,天元门内觉醒,土生土长的天元门“门内人”。
十四岁觉醒,十五岁筑基,被许天昭挑选至身边亲自教导四年后,送出天元门,伪造身份,混入门外世界。
付昱凌伪造的最初身份是山区里办国学堂的教师子女,所以满口的之乎者也。而在入塔的一年半后,他自学物化生数外,先是考上了SG学院的人文系,又从人文转去了生物系,大二时进入研究所实习,后加入了当时胡良工所在的研究组。
是时,针对向导精神力屏障的药剂研究刚展开不久,有了初步成果,学名复杂,昵称“催化剂”。三年后他通过制造实验事故,看似“损毁”,实则“转移”大批量03催化剂样本,到全国各处,并将此事嫁祸给当时的实习生林友,伪装出“由此失去情绪感应力”的假象。
付昱凌利用实验事故,博得了研究组内大多人的同情,胡良工甚至下放了更多的自主权给这位“不幸”的向导,使之如鱼得水地展开了天元门的计划部署。一直到八七年,付昱凌确认完成了他计划当中需要催化剂研究的部分,直接制造空难,将该项研究的关键人物抹杀,并派遣了下属来摧毁该项研究最重要的样本库,只是这一行动被当年的肖少华及时阻止,未能成功。
八八年开始,付昱凌的活动范围回到了缅境的天元门内,这一时期文档中的描述大多来自赵明轩的情报,并结合了天元门空间崩塌幸存者的口供,可以看出是在做入侵首都塔的准备工作。
九三年之后……便是网民们近来耳熟能详的部分了:天天开直播,忽悠观众投票。
然而这样一个翻脸无情的笑面虎,赵明轩犹然记得在思网赠送的那场梦境里,他在宣琰面前的模样:
忠诚、恭敬,尽忠恪守到几乎苛刻的程度。
那场可怕的梦境中,在宣琰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哨兵不是没有找到机会杀了对方,只是好几次,每每得到一个下手的机会,转瞬便会被付昱凌扑灭。人就像一抹黑暗中的影子,牢牢地守护着他的主人,平常没什么存在感,一旦发现威胁,便如利刃出鞘。
背对着宣琰,向导手中的针尖距离赵明轩的太阳穴仅余毫厘,同时也叫他听清了对方话中的凉意:
“你现在活着,只是因为少主还未对你失去兴趣……好自为之。”
……
对于付昱凌如何改变了赵明轩听到的内容,肖少华的猜测是对方通过某种方式改变了声音的传播速率,嫁接了发生在他们接听之前的谈话。而在肖少华完成讲述的数分钟内,赵明轩已将付昱凌与宣琰的性格行事,两人梦里梦外的关系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得出了结论:
还好。
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
可是……
值得信吗?
赵明轩不由抬首对上了肖少华的眼眸,对方正静静地望着他。
除了微微的疲倦,那目光是如此的坦然、又真诚,甚至澄澈得让人无法提出任何一点质疑。
像是看穿他所想,漫长的静默后,肖少华先一步开口:
“你若问我是否想起了梦中,作为‘宣琰’时经历的一切。我的回答,是的。”
他的嗓音在说了许多话后,透出了些须沙哑,
“你若问我,我现在是谁。我只能说,不知道。”
他说着,向赵明轩走近了一步:
“那么,在你看来,现在的我,应该是谁?”
赵明轩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
“我……我不知道。”
肖少华再次停住了。
他停在了过道的阴影里,任大部分的神情被夜色模糊:
“没关系,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低下了声音,语调和缓:
“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要结束,还是要继续。……就算最后,你认为我现在是名非常危险的恐怖分子,要将我举报也好……”
被赵明轩蓦地打断:“你知道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肖少华笑了:“这只是个夸张的假设。”
他说话时,窗外车辆的亮光一晃而过,映得那眸中笑意,像一汪粼粼湖水。
“……赵明轩,小二,不论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感激你曾经给予我的爱……与信任。”
话落,肖少华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第 244 章
惊蛰过后一周, 京城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暴雨。
这在往年可不多见,尤其这两天动不动就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有摄影爱好者专程去故宫拍了壮观发到网上,只见照片中恢弘殿宇、飞檐斗拱映着压城黑云, 颇有末日大片的气势。
或许是天元门投票的截止日期将近,这些照片便在网络上掀起了一阵热议。有人说是天元门在做法, 引发天地异象,有人说这是投票结果带来的世界末日, 也有人一如往年地认为是温室效应导致了极端天气, 末了全国道教协会的官博发了一条说明:
“正所谓‘春雨惊春清谷天’,又有古人云‘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因此龙抬头前后下雨打雷,不仅正常, 在我国传统文化里, 更是个好兆头。在古人们看来, 此乃天公作美,派来的是条会行云布雨的勤龙,预兆这一整年将风调雨顺, 会是个丰收年。是以请广大网民们安心工作、好好生活,尊重科学、远离封建迷信。”
下午六点。
赵明轩拿着手机,站在首都塔的驻京监察办公室内,眺望着窗外瓢泼大雨, 乌压压的云层间不时明暗交错, 雷声轰隆。不远处便是SG研究所,在那水汽弥漫、树影摇晃中, 依稀可见生化实验室的大楼。
手中亮着光的手机屏幕上, 是他个人的即时通讯应用界面。显示出他与肖少华之间的对话最后一句, 还停留在六天前——
肖少华:今晚要加班, 夫人你先管自己晚饭,别等我了。
赵明轩:好。
此后再无任何讯息往来。
……
万千雨丝垂悬于天地间,如玉珠倾盆而下。
弥漫于雨丝间隙的精神力,织成了界域,仍时刻监测着异能者们的异动。
譬如塔中路向北两个街区,正在遭遇严重的交通拥堵,几十台车挤在了一条道上,动弹不得。这很是正常的雨天情况,一名开着车的三级哨兵于这漫长的等待中,忍不住放出了自己的视觉精神力,游到前方看了看车辆,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譬如塔西路往南三个街区,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了剐蹭,一对哨向在骑摩托车拐弯时,蹭到了路边准备收摊的商贩板车,直接将人车上瓜果掀了一地。气得那普通人小贩指着那对哨向鼻子骂,什么难听的词都跑了一嘴,骂得那对哨向忍了又忍,才将已经释出的精神力收了回去。
譬如山河路与二街的交界,一个二级哨兵突发奇想,穿着雨衣,带着梯子,爬到大厦楼顶上朝厚厚云层放出了感官精神力,险些被一道雷电“嗞”地劈成终焉。
譬如塔东路往东南方向十个街区,来自某位龙组向导的精神体——一只白头鹰在雷雨中急速穿行,抓捕不远处一名仓皇逃窜的蓝衣男向导,后者刚从一间大商场里逛出来,不幸被收银处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逮了个正着。
譬如塔东路二区挨着中华哨向研究所南门,有一间招待所。肖少华已经在那里住了六天。
说六天或许不太准确,因为其中有三天,肖少华都是干了个通宵后直接睡在了实验室,又有两天去了外面开会,只偶尔过去洗漱冲凉、换件衣服。简而言之,对方已经六天没有回家了。
再譬如,赵明轩还知道,肖少华此刻正在乘坐实验室的电梯下楼,准备出门,以及……
没有带伞。
他没有去猜测对方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感,就像在那个平行世界的梦境中,他已经学会了不去揣度宣琰的想法。
哨兵尝试说服自己:只是去送把伞而已。
放下伞就走,对方只是个毫无异能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你。
一个声音说:“少华身体不好,万一淋到雨,又该着凉发烧了。”
另一个声音说:“送个屁的伞!八成又是宣琰在使苦肉计。”
一个声音说:“少华是不是难过了?……他只是拿回了丢失的记忆而已。”
另一个声音说:“不要被骗了!那已经不是你的肖少华,只是一具被宣琰夺舍的躯壳。”
一个声音说:“那明明就是少华。”
另一个声音说:“根本就是宣琰在扮演!”
哨兵再次尝试说服自己:送伞只是借口,你的目的是去监视宣琰,看看那个疑似恐丶怖份子的人,究竟想占用肖少华的身体做什么。
对,不能再任由对方继续自由活动了。
也许这几天的避而不见,也正是在部署什么。
不能掉以轻心。
一个声音微弱地自脑海中响起:“如果他真的是少华……”
界域范围内,通过渊冥的视觉,可以清晰看到肖少华正在走出电梯。
赵明轩一把抓起桌上的雨伞冲下了楼。
一分钟后,他站到了生化实验楼外的路灯灯柱后,借用雨势遮蔽了自己的身形。
同一时刻,肖少华站到了实验楼门前的台阶上,借用屋檐挡雨。
他一直拿着手机打字,像在处理工作事宜,偶尔抬头看了看天,像是在确认这雨何时会停。
在这短短的五分钟内,两人间也就仅仅几步路的距离,赵明轩却偏偏一步也动不了了。他只能死死盯着那个想见又不敢见的人,手紧紧握着那把想送又送不出去的伞,任由滂沱大雨将自己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脑海中那两个好不容易消停的声音,又开始了新一轮激烈的争吵:
“少华瘦了。他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妈的宣琰又在搞苦肉计!”
“他瘦了,脸色也不好……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是不是昨晚又没睡?”
“宣琰装得可真像啊,连我都差点信了。”
“少华这次的实验到底要做多久?”
“宣琰究竟想对实验做什么手脚?”
“好想上去抱抱他……”
“不要被骗了!”
亦是陡然在一瞬间,这两个愤怒的、嘈杂的、焦虑的、吵嚷的、日以继夜折磨他的声音都消失了,仅剩下了面前沙沙雨声,以及一个哨兵的声音:“主任,不好意思,久等了。”
是吴靖峰,开着车行驶到了楼前停下,并打开车门,匆忙撑开伞朝肖少华迎上去:“雨有点大,前面有积水,请小心脚下。”
肖少华低头回应,语气温和:“小吴,谢谢。辛苦了。”
吴靖峰殷勤地将伞举高:“哪里哪里,应该的。”
目送着两人合撑一把伞入了车——
原来他不缺伞。
赵明轩冷漠地想。
……
哗哗水声占据了听觉。
赵明轩站在花洒下,闭眼仰着头,囫囵冲洗了一番,一抹面上水珠,便围上浴巾出了浴室。
这间屋子是他成为黑哨后,首都塔分配给他的专属房间。位处一九九层,面积约两千平,听闻先前是要做成一个异能专项考场的,后来不知怎的没能审批下来,刚好他又觉醒了黑暗,就转给他了。
赵明轩虽平白捡了漏,但他平日里坐班有监察办公室,训练有基地训练场,休息自然是回家,因此并不怎么来这儿,也就一直空着。直到前几天的事情,肖少华住去了招待所,他搬来了这里,便顺手购置了一堆家具电器、办公桌椅、健身器材什么的,乱糟糟地铺在了房间中央的空地上,包装有的就撕了个口,有的连胶带绳子都没解,间或混了不少杂物,跟个大型垃圾场似的。
而他湿透的衣服、裤子被随意扔在了一台跑步机上,折叠雨伞也没撑开晾,就这么在地上滚了一圈灰。
赵明轩走到他放办公桌上的行李箱前,打开,从里面翻出了一件干净衬衫套上,边系扣子、边去他网购的冰箱前,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罐冰啤酒,“啪”地扣开,给自己灌了一口。浅黄的晶莹酒液顺着他的脖颈、喉结往下淌,不一会儿便湿了才换的衬衫,透出了健硕胸肌的形状。
赵明轩浑不在意,“咕咚咕咚”一口闷完,一把捏扁易拉罐,往远处墙角一抛,只听“咔”一声轻响,这块铝皮已稳稳地落进了一个垃圾桶内。
这垃圾桶有一米五高,里面吃剩的外卖盒、喝空的啤酒罐夹杂着废纸、残渣等等,垒了快成一座小山,不仅长出了霉菌丝,还嗡嗡绕了一群苍蝇。
赵明轩对此视而不见。他那灵敏的五感,如今对着这些就仿佛死了一般。
觉醒黑暗后的身体,分解代谢酒精异常快,是以不多会儿,他又去冰箱拿出了一瓶伏特加,坐到办公桌前,开着笔记本电脑,边喝酒边浏览监察管理后台的任务进度,完成一个就关掉一个,酒喝空了,他的页面也清空了,便往身后的床板上一倒,合了眼。
兴许是酒精的作用,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他的思维停滞了,在这什么都不去想的空白中,获得了难得的片刻安宁。
接着感知便随着窗外渐疏的雨丝飘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在茫茫夜色中同一抹幽灵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纵然是觉醒黑暗后,为了不令肖少华担心,赵明轩仍会有意识地去控制神游的时长,可在这片刻里,他却不由期待起这场神游能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什么也都不必去想了。半梦半醒的间隙,他仿佛再次看到一袭红衣的宣琰朝他走来,面带微笑,而当他一如既往地做出反击,扼住对方脖颈时,那扮相又成了肖少华,一如这几日的噩梦重现,赵明轩一下便被惊回了神,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死死扣着的冰冷事物,原来是伏特加的瓶颈。
赵明轩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了某种可笑。反手一个将这瓶子也掷进了垃圾桶,他起身去拆堆在房间中央的其他快递。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显示出时间“19:31”。
刻刀划过纸箱外沿的胶带时,黑暗哨兵界域的感知范围内,有人出现在了肖少华家的门口。
这人这周已来了两回,这是第三回。赵明轩观察对方的装扮,二十八、九的男青年,黑框眼镜、白色高领毛衣、棕色呢大衣,背个挎肩包,一副实验室研究人员的模样,八成是来找肖少华的,便没有动作。结果眼见人又一趟跑空,赵明轩忍不住想道:他们约面前,都不先电话沟通一下吗?
于是这一回便不由得自己溜了回去,趁着人站在门口按完铃,等了等,冷不丁地拍了对方肩膀一记:
“你找肖少华?”
赵明轩问,并好心补了一句:“他这几天都不在。”
谁料来人见了他,先看了一眼手机,继而眼睛一亮:“请问是赵明轩先生吗?”
赵明轩诧异:“你找我?”
这人点了点头。
这就稀客了。
既如此,
喃颩
赵明轩也不好让人站门口跟他说话,伸手开了门,请对方入内到客厅坐:“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他问得直白,顺手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放人面前的茶几上。
青年说了声“谢谢”,没有喝,径直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和一沓文件,打开:“你好,我叫宋诚,是【深域】感官实验项目中,负责生理指标方面的数据分析师。此番前来的原因是,近期您的几项生理指标出现了波动异常,尤其您的睡眠质量变得非常差,结合您的脑电图、和精神力变化,我们认为您的身体可能出现了问题。”
他说着,将那沓文件推到赵明轩手边:“为了进一步确认原因,有劳您在三十分钟内填一下这份心境状态量表,毕竟手环对脑波监测的精度有限。我会从旁录像作为辅证。”
赵明轩拿起这份量表,翻了几页,放下,问:“肖少华让你来的?”
“……并不能这么说,”宋诚思考了一下,答道,“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我的提议得到了肖主任的许可。”
赵明轩冷笑:“既然想了解我的身体状况,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宋诚神色些微惊讶:“您不知道?”他说着,扶了扶眼镜,解释,“肖主任近来事务繁忙,已有三日未能主持【深域】的监测数据日常复盘,您的指标其实上周就已出现波动,只是主任建议我们再观察一周,这周的情况确实异常,因此我在视频会上提出跟您当面确认情况,为我们两个月后的一期实验准备。”
——这个人,像肖少华。
或许是对方说话时的语气,或许是那认真表述时的神态,有一瞬间,令赵明轩感受到了这一点。
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大的屈辱感:
凭什么?!
如果说淳于彦是某位千挑万选出来的,为了引他入彀的诱饵,那么眼前的这个宋诚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信肖少华半点没有察觉这人的行事作风与谁相似,却依旧派了对方来与他接触——
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
你是在测试我对你的忠诚度吗,肖少华?
还是说,真的就把我当成了可以随意处置的实验体,宣琰?!
一旦发现我不能再为你所用,就要将我随手转赠他人?
甚至认为只要用一个与肖少华相像的人,就能轻易将我打发?
——凭什么!!!
宋诚虽未从面上看出赵明轩怒气快攀升到了极点,却从生理监测手环传输回笔记本电脑的数据,看到了屏幕上的异常提示:
“赵明轩先生,请冷静!您的脑电图出现了突发性的异常紊乱、嘈杂,趋近狂躁特征,应当是受到了您的情绪影响。请您先冷静下来,深呼吸——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讨论、商量!”
然而他浑然未觉,他的每一句话都正在往对方的怒火上浇油。
“——滚!”
与这个字一同砸向宋诚的,还有被赵明轩一把扯下的生理监测手环:
“带着这个破玩意儿给我滚!!”
只听“嘀嘀”两声,电脑端收到手环报警:“请注意,发生未知错误,实验体SYZ001失去联系。一秒、两秒、三秒……”
宋诚见势不妙,当即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好所有物品,半句话不说,转身就离开了肖少华家。
一分钟后,赵明轩听到对方在电梯里给肖少华发语音:“主任抱歉,与赵明轩先生的见面会谈发生了意外,主要原因或许在我,对他的性格以及作为实验体的感受不够了解,言语措辞方面导致情况进一步恶化……具体细节,请容我稍后整理成文档发送给您过目。目前我的行为所造成的损失有……”
赵明轩简直要气笑,一脚踹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使之“嘭”地一声,飞起撞烂了厅内的液晶电视屏,各种材料“哐哐”碎了一地。
……
“你有病。”
定定地注视了眼前的黑暗哨兵数秒,白湄笃定地下了个结论。
隐峰之上,藏云观的静室内,面对坐在几案对面白衣女子毫不留情的评语,赵明轩毫无愧色地接下了,并予以了肯定:“对。”
他上身微向前倾,紧盯着白湄的表情:“所以,还请白组长据实相告,你在对肖少华‘析魂’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增强了精神力感知,监测起对方由此开始的每一秒心跳、呼吸、皮肤电阻的变化。
雨停的夜晚,冷风灌入竹窗缝隙,微弱烛光摇曳着映在了女子姣洁面庞上,映得那浅色瞳眸越发沉静。
肤发皆白的年轻女向导裹在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裘里,如身披雪,动也不动:
“我所见到的,与你在那场梦里所经历的,其本质上并无任何不同。”
——没有撒谎。
赵明轩并不买账:“还请白组长明示。”
“那么,让我们回到你来此地,见到我时的第一个问题,”白湄问,“是什么让你心生疑虑,认为如今肖少华的身躯已被宣琰夺舍?”
“……”沉默近一分钟后,赵明轩方才再次开口,“付昱凌联络他了。并称呼他为‘少主’。”他说着,顿了顿,接着近日所遭遇的事情尽数道出,说了整整十分钟,并下了结论,“……若非如此,他为何不肯将恢复记忆一事对我坦白?除此之外,他的性格行事,我也能感觉到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先前我以为是‘析魂’留下的后遗症,现在想想……一切早有迹象。”
谁知白湄面上神情丝毫不见变化:
“那么,他答应了付昱凌?”
“没有,”赵明轩当即反驳,“可这更有可能是宣琰伪装出来的!如果你在‘析魂’时看见了宣琰所为种种,必然明白那就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论什么都干的出来的疯子!扮演肖少华算什么,只要能实现他所谓的大计,他甚至能将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赵明轩越说越激动,几要拍案而起,一撞上白湄的眼神,便又冷静了。
对方眼中的神色仍如高山镜湖,波澜不惊。此外,呼吸脉搏一切如常。自从接手龙组以来,赵明轩感觉她身上某种气质越发像公孙弘:
“赵监察,既如此,可否容我先问一个问题?”
赵明轩收敛了心绪:“请讲。”
“若我没记错,天元门应当也通过‘梦境’同样传递了一段记忆给你。”白湄问,“只不过那段记忆里的你,还是叫‘赵明轩’罢了。请问,你认为那场梦的‘赵明轩’,跟现在的你,是同一个人么?”
赵明轩先是摇头,继而慢慢睁大了眼睛。
白湄:“我的建议是,当你拿这样的问题询问他人时,不妨先问一问自己。你梦里的那个‘赵明轩’是谁?”
她不疾不徐地说:
“若你认为那个‘赵明轩’就是你自己,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若你认为那个‘赵明轩’只是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陌生人,那么你亦可以得到另一个答案。
“毕竟,你还记得那个‘赵明轩’所经历的一切,且他的记忆也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那么,是否也可以认为,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将你‘夺舍’了呢?”
像是猛地被击中了一拳,赵明轩不由得一下起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其实宣琰就是少华吗?”
她的一句话犹如一柄利剑,刹那洞穿了他心中的迷障。
“你一早便知道了答案不是么?”白湄轻声问,“为何不坚持自己的判断呢?”
然而迷障既破,犹有彷徨:
“我……”
赵明轩陷入了短暂的思维混乱,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后,低着头反问:
“……那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的‘标识’不见了?宝匣咒所生成的‘标识’,不是即使到死,也不会变化的吗?”
“你理解错了。”白湄并未抬眼看他,而是目视前方,静室尽头墙壁上的一幅水墨画,“‘标识’消失的原因有多种。一,‘标识’的持有者,在那场梦境中确实死过一回,魂飞魄散;二,有凌驾于‘标识’的力量将持有者的‘标识’完全抹去。试问若一个标识就能完全确定是本人,那为何我们还要‘析魂’呢?”
赵明轩拧眉:“凌驾于‘标识’的力量是指?”
白湄依旧望着那副画:“突破‘大乘’位阶的精神力,抑或是……为达所愿,不惜殒灭神魂的意志力。”
该画作为宣纸挂轴,纸面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烛光下寥寥几笔浓墨晕出一头黑牛悠然浮水,又有几笔细线勾勒出其头上憩着的一只小白狐狸,闭着眼团成一团。侧边点点垂杨柳叶,端的是童真弥漫、山野意趣,落款篆字印着“藏云观主”。
赵明轩无言。
白湄凝视了那画一会儿,方才将视线投向他:“……确实,我无法肯定地告诉你,那个人是肖少华或宣琰,我只知道,由始至终,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有她这句就够了!
赵明轩感到心头总算一轻,如释重负。
接着,他又像所有突然被医生告知绝症其实是误诊的病人,庆幸感激之际,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你怎么确定的?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白湄:“需要我向你解释一下‘析魂’的原理么?”她说着便要起身,“请稍等十分钟,我需要准备一些纸笔材料……”
“不用了、不用了!”赵明轩忙阻止了她的动作,“我相信白组长的判断。”
纠缠了多日的阴霾散去,他现在除了满心的喜悦,还有想要立即见到肖少华的急迫:
“多谢白组长解惑,”赵明轩郑重道谢,收回感官精神力,即要拱手告辞,“我这便下山,不再叨扰。”
“慢。”
却听白湄叫住了他。
赵明轩笑问:“白组长还有何事?”
白湄慢吞吞地起身,送他到门口:“我本以为你们不需要,是以未曾提醒。如今想来,或许我该是提醒一句比较好。”
赵明轩:“什么?”
白湄静静地望向他,望了一会儿,方道:
“……宣琰的经历与记忆,包含极强的自毁倾向。”
第 245 章
夜深。
SG研究所, 生化实验室第十三层休息室。
趁着刚做完的一个实验还在后台跑数据,纪小妍实在扛不住饿,偷溜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碗杯面。
面是红烧牛肉口味的, 虽没得什么新鲜配菜,但经沸水泡发, 调料沁入一根根面条里,热气缭绕中夹一筷子入口, 倒也别有一番鲜香爽滑的滋味。
纪小妍捧着这杯面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找了个地儿坐, 一边捧着泡面“吸溜、吸溜”,一边把手机立在茶几一角,刷她的社交网站,看看近来大家都在讨论啥。
首页大多还是天元门相关, 尽管平台三番五次屏蔽各种关键词, 但这年头的网民们仿佛无师自通, 自发就串联了一套五花八门的代称简写,还能根据算法的屏蔽结果自动升级。
譬如“天元门投票”这五个字被禁了,再出现时就变成了“TYMVT”, 等这五个字母也被禁了,人们就拿类似“田园猫图片”的五个字代替了它们。加上“火凤”的代称一路从“HF”升级到“烧鸡”、“红烧大盘鸡”、“缅甸烤翅”。“投票结果”的代称一路从“VTR”升级到“红蓝”、“小红鸟”、“小蓝鸟”、“双色病毒”,甚至用表情符号代替了部分敏感词,纪小妍看到的首页讨论天元门投票的话语博文等, 就变成了这样:
“没想到防烂[猫.jpg]病毒的宣传都做到了我家小区里来, 贴在了门口的宣传栏上,感觉是给家里老人看的, 说只要出现双色[球.jpg]的, 都是病毒, 骗钱的, 及时录像举报还能有奖励!怎么办,感觉姥姥跃跃欲试,说能赚个买菜钱![跪了.jpg]”
“偷偷爬墙看了一眼外面地图,窝本来以为上面都这样科普了,有人再傻也知道不能选鸟了吧?没想到……那根破柱子居然还在往上涨……救命!红鸟蓝鸟的都有,那些人是住在山沟里了吗?就算原始森林好歹也有5G吧……”
“他塔的剧集是彻底看不了了,全网下架,但是你玩双色他们还是不管的,所以想看在线的灯塔人总得学会爬墙。最新的民调出来了,小布的支持率出乎意料的低,比他刚曝出玩洋娃娃那阵还低,连带着你渣爹的推一起沦陷。他塔人街上采访,说这不过就是一群恶魔代替另一群恶魔,没有区别,所以他们爱咋地咋地吧,都去死最好。”
纪小妍也就这阵子没怎么刷这个平台,今儿个一打开,登时又感到满屏谜语扑面而来。
她一边猜字解谜的,一边往下翻阅,好不容易看到一条“8X惊现红岩峡谷炮轰天X门,火热直播中”,当即眼睛一亮,赶紧点进去看,没想到刚好赶上了一个新鲜热乎的、还没被封禁的视频。
只见视频中,一头卷发的女记者激动地拿着话筒在摄像机前报道:
“我们现在正在亚利桑那州红岩峡谷内靠近天元门坐标东面的一处山顶,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八点四十,即使不借助无人机,我想你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现在正从我身后下方走过的巨型机甲!是的!那就是理查德博士8X系列的首款机甲,名为米迦勒,高百米,重近7800吨,手持形似红色十字架的激光剑,后背配有六枚离子重炮,就像天使的六翼一样!非常漂亮!”
记者说着,通过无人机的摄像头给了机甲一个近景特写,与此她的声音在画外持续:
“对于刚刚发生在纳瓦霍族保留地,来自米迦勒的空降突袭,人们心中想必也有很多疑问,这是怎样做到的?我们是否也使用了类似的四维空间技术?以及爆炸当时,周围区域民众的安全问题。”
随着她的话语,镜头切至一段回放——
在峡谷中央地带,蓝天白云下,微风悠悠拂过树梢、屋顶的羽毛铃铛等饰物,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突然地,天元门坐标上空劈下一道白光,犹如划到了铺在半空的一张画布上,一阵波纹荡过,破开了一道裂缝,转眼间又合上了。与此同时,一台红色机甲重重落在了地上,从那空无一物的蓝天白云处响起了山体倾塌般的轰隆声。
纪小妍看得呆了,半张着嘴,全然忘了手上拿着叉子,还缠了一卷面。
“一次精彩的突袭!”记者给了个赞叹,并道,“只是不知天元门基地内部现在的受创情况如何。为此我们连线了布莱恩总统,请稍等片刻……早上好,布莱恩先生……”
“这是假的。”
蓦地,一道男声从纪小妍身后传来。
“啊啊啊———”吓得她一不小心连面条带叉子一齐甩了出去。
赵明轩侧脸避开几根飞来的方便面面条,不由微微拧眉。
纪小妍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师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来了!”她边说着,边跑去收拾被她黏到了墙上的面条,一根根抠下来扔垃圾桶,又忙不迭问赵明轩,“师娘你刚刚说什么是假的?”
这时她手机里的视频还播放着布莱恩总统与记者的对话:
“此次行动,我们采用了理查德博士研发已久的秘密武器,与以往GD系列,甚至其他所有机甲不同的是,‘米迦勒’不仅仅是一台机甲!他还是一个生命!他是一台活着的机甲!他手中的光剑配合布置好的增幅器,可以直接劈开以精神力构筑的四维屏障,因为他是来自四维的生物!你们看树!风向已经变了!说明天元门藏在四维空间中的基地已经被我们摧毁,峡谷中央的力场发生了改变!”
左半边画面的总统兴奋地说着,手舞足蹈地,右半边画面的记者连连点头附和:
“是的,我们可以看到,风向的确和十分钟前不同了。不过……”记者提醒道,“布莱恩先生,我们最关心的还是突袭当时,周围的民众是否有伤亡?”
布莱恩像想起什么:“噢,是的!不不,我的意思是,没有伤亡。”
记者神情怀疑:“没有伤亡?”
布莱恩得意道:“嗯,众所周知我们为此次行动准备了一个月,这个期间,天元门甚至到昨日仍通过这个坐标来迎接所谓探访。当然今日他们也为自己的傲慢自大付出了代价,行动前我们早已将保留地的民众疏散并安置妥当,因此……无人伤亡,除了可怜的天元门。”
这位总统说着,比了个“阿门”。
赵明轩沉默稍许,回答纪小妍:“……就你刚刚放的那段,美式机甲空袭落地。他们不是说那一下打破了天元门的四维空间吗?一看就是假的。”
“咦?”纪小妍眨眼,“师娘你怎么看出来的?”
赵明轩:“……我亲眼见过两次空间崩塌。”
“哇哦——”纪小妍发出了膜拜的惊叹,又好奇地问“可以说说你见过的空间崩塌吗?跟这个视频里的有什么不同?”
“天空……像破了个洞一样……就像日全食,温度会很快降下来……”赵明轩搜刮了些语句来描述记忆中缅境天元门的崩塌,又自语道,“不对,这是内部看到的情况。外部的话……崩塌时,会看到有一圈波纹从中心扩散,像水的涟漪……”
他说话时,布莱恩总统的慷慨陈词也从纪小妍茶几上的手机中传出:
“或许消灭邪恶的火凤,正是炽天使的宿命!我们愿意公开此次的行动,就是为了向选民们表明,天元门没什么好怕的!请相信我们的科学家,我们的政府军队,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战胜邪恶的恐怖力量!毕竟‘超级英雄们’也不仅仅是在屏幕上,更一直坚定地站在我们身后!”
纪小妍忙伸手将视频的音量调小了一点:“不好意思师娘你刚刚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室内变得一下安静了许多,赵明轩回过神来:“……没什么。你不必在意我的看法,毕竟我也不算什么专业人士。”
“啊?……哦。”纪小妍有点遗憾地回应。
“你的老师呢?”赵明轩问。
“老师?肖老师吗?”得到对方肯定,纪小妍答,“老师他下午就出去了,现在不在。”
这个他当然知道。赵明轩:“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老师没跟你说吗?”纪小妍奇道,“我们的镎原石要用完了,他跟国土局的人开会去啦。”
原来如此。
赵明轩想道: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肖少华的气息总是半道消失。军方为了保护国家机密,总会使用一些屏蔽精神力的特殊手段,使黑暗哨兵的界域中出现空白的部分,不算多,只是零星也有上千个。
赵明轩:“他什么时候回来?”
纪小妍的女生第六感,这时候就跟个小灯泡似的“叮”地亮了一下:“咦?你们吵架啦?”
赵明轩就像一下被戳破了伪装的人,条件反射地狼狈遮掩“……没有,”并迅速转移话题,“你们的镎原石用得也太快了吧?做实验需要这么多吗?防辐射服扛得住吗?”
“平时当然用不了这么多啦……但这回的‘刑天计划’,”纪小妍说着,忍不住大倒苦水,“这还是第一步和第二步的用量,等到第三步完成要激活,我们算了下,那真的是成吨成吨的消耗啊!救命!我们今年和明年的量都用完了!再申请开采来不及了!听说要跟国外进口,一吨要十亿!救命!万一激活失败了再来一次,我们就可以一起嗝屁了!”
赵明轩没想到这件事要搞这么大:“什么?”
纪小妍:“呃,师娘,我什么都没说,你当我说了个‘失忆’。”
赵明轩:“……”
纪小妍也没想到他竟全然不知,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扒面“吸溜”、“吸溜”,假装自己没有泄密。
赵明轩握紧了手中的手机,里面躺着一条他两个小时发给肖少华的简讯:
“你什么时候回来?”
自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复。
——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失去你的信任了吗,肖少华?
“那他这个会……”赵明轩有点艰涩地尝试继续询问面前女子,只是“大概要开多久”几个字尚未出口,他的精神力网末梢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界域内传来了讯息——
肖少华回来了。
“嗯?”纪小妍正吸溜着方便面,一边听人问话,谁知听了上句没了下句,不由抬眼一看:
好家伙!又没影了!
肖少华下车时,赵明轩已匆匆打扫了一遍屋子,到楼下等着了。
他知道他们原本是要直接去实验室的,肖少华临时起意才让车子在路过家门前停了下。
“好,小吴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余我自己料理。”
“好的,主任。有事随时联络。”吴靖峰累了一天,也确实快扛不住了,便没有下车,隔着车窗,挥了挥手。
肖少华跟小区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保安玩笑道:“肖老师今天下班很早啊!”
肖少华应道:“嗯,家里有点事。”
他走入小区,步伐不算快,走过雨后湿漉漉的花园小径,走到楼里,按下电梯的上行键时,旁边有人唤了一句:“少华。”
肖少华扭头见是赵明轩,也不吃惊,指了指上面:“谈谈?”
赵明轩想到刚被他收拾好的那一客厅狼藉,登时心虚起来:“呃……”
可电梯的门已经开了,肖少华人进去了,又朝他偏了偏头示意,赵明轩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短短三两分钟的时间,在这窄小封闭的空间内,愣是让他体验得漫长又煎熬:
——满地的玻璃渣、碎石块、纸皮瓜果都清理完了!
——被踢坏的液晶屏、撞裂的茶几、水晶灯、装饰品都藏到了杂物间里!
——被划破的沙发没办法了,先随便拿个餐桌布盖一下吧……如果对方问起,就说他不小心弄的,新家具都在路上了。
赵明轩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他的处理方案是否还有遗漏,却是越想越虚:“……少华,要不……我们出去吃吧?”
“这么晚?”肖少华轻飘飘三个字便否了他的提议。
赵明轩没辙,只得跟着人开门,进屋。
好在点了灯看,这客厅也就空了点,光秃秃的沙发盖了片桌布,前面啥也没,没电视机,也没个茶几,看着有点怪……其他倒还好。
竟然还挺干净。
赵明轩悄悄松了口气。
肖少华换了拖鞋,步入客厅。赵明轩见他要揭开沙发上的桌布,忙上前拦住:“这个沙发脏。”
肖少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走去将公文包放到了餐桌上,倒了杯水,推到赵明轩面前:
“你想好了吗?”
他拉开高背椅要坐下,抬手示意赵明轩也坐。
赵明轩便老老实实地入了座,双手捧住水杯,点了点头,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于是肖少华打开公文包,从中拿出一份文件,并着一支圆珠笔递给他:“那就把这份声明签了吧。”
赵明轩正应道“好”,就见文件封皮上一行大字“【深域】感官实验退出声明”,他翻开封皮,仅薄薄两张纸,第一页上印着一段极简短的话,几处空格,大片空白:
本人___于__年_月_日,决定退出【深域】感官实验计划,且不再参与后续任何试验,或提供任何形式协助。为保护本人隐私,务必将本人所有生理数据去除特征,进行匿名化处理。特此声明。
“现阶段仍是观察测试期,你拥有随时自由退出的权利,”肖少华说道,指了指那几处空格,“这里签一下你的名字,日期就写今天。”
赵明轩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为……为什么?要退出?”
……你……不想再研究我了?
他半张着口,还未问出下一句,肖少华又递来了另一份文件:“还有这份,你也签一下。”
那封皮上也是一行大字:民事伴侣关系解除申请。
若说第一份文件像一柄大锤一下砸到了赵明轩的头上,将他整个人一下砸懵了,那这第二份文件则像一把大刀猛地贯进了他的胸膛,还狠狠地转了一转。
……太荒谬了。
赵明轩想笑,却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要……跟我离婚?”
肖少华面上没甚表情,将断成两截的生理监测手环摆到了桌上,深深地望着他:“……我以为你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赵明轩知道这一刻他该当即摆正态度道歉,跪搓衣板也好,跪键盘也好,甚至负荆请罪,痛哭流涕地恳请原谅,可是——
太痛了啊!
在如海一般的悔意向他漫来的同时,他甚至恨起了肖少华: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
为什么挥下这刀的时候,你能够如此地平静?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轻易地,就斩断你我之间的联系?
你真的,一丁点的感觉都没有了吗?
还是说,在你生命中,永远有比我更重要的存在?
所以对你而言,与我分开,其实并不算什么特别困难的事?
——“您比七年前,真的强多了!”
讥讽的话语徘徊到了嘴边,终究只化作了三个字: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肖少华认真道,“是我不好,辜负了你的期待。我才应该说……”他微微低头,行了个致歉礼,“对不起。”
热意盈上赵明轩的眼眶。
若是换做今晚的早些时候,他必然将肖少华的此举当作是宣琰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仅不会当真,估计还会冷嘲热讽一番,生怕激不出对方的狐狸尾巴。
——“宣琰的经历与记忆,包含极强的自毁倾向。”
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白湄那一句话里的意思。
“……所以,宋诚……其实就是你选择的继任者么?”强忍住了眼眶中涌动的液体,赵明轩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问,“深域的实验,你原本的计划……是你退出后,让他来接你的位置?”
事已至此,肖少华也没什么不好承认:“是。”
“为什么?”
“因为小宋是个善良的人,而且工作认真,”肖少华答,以为赵明轩态度有所松动,抓住机会解释道,“小二,你听我说,在所有人中,只有他不会将你完全当做一个实验体,会关心你的身心健康,尊重你的选择。实际上,我看过后续的药物试验指导意见,只要项目负责人心思端正、头脑清醒,这项实验计划未尝不可协助你走得更远。除了稳定感官以外,你还可以……”
“不是!”赵明轩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这个!”
“……那你想知道什么?”肖少华问,颇耐心。
“为什么?”赵明轩就这么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你要退出?”
肖少华:“因为我已经不再合适。”
赵明轩:“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不再合适?”
“……因为,”肖少华停顿稍许,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里出了问题。”
一道锐痛再次突袭了赵明轩的心脏。
在那鲜血淋漓之上再添一道深伤。
“你不必对此感到内疚,”肖少华看见了他的表情,安慰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所以‘刑天’计划之后,”赵明轩艰难地开口,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灼烧,从喉咙一路烧到了心肝肠胃肺,几乎烧穿了他的胸腔,“你就打算从研究所……离职么?”
并没有给肖少华答话的机会,他兀自地问下去:
“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抱负,那些尚未达成的探索,你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也都打算——全部不要了么?”
肖少华后知后觉地皱起了眉:“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赵明轩起身,向他走去,才俯下身将人抱住,便已泪崩:
“……是我……令你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第 246 章
——“当我启动凤来仪, 底下的这些人,不论愿或不愿,皆会化作支撑天元门的一份能量。”
记忆中, 那并不是宣琰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杀人,但那却是他第一次见识如此邪恶残忍的杀人手段。
随着向导的话语, 一团跳动的半透明红色从对方手中冉冉升起,像火焰, 又像是某个生物的心脏, 牵引着无数根血管一般的丝线,连接着云台下方的上百人,有男有女,都在转瞬间被抽成了人干。
连一声惨嚎都未及发出, 他们的面容从饱满到干瘪, 生命从鲜活到枯萎。
“宣琰——住手!”
与此一并湮灭的, 是他堪堪呼喊出口的话语。
——“赵明轩,你要明白,对一个种群而言, 危机存亡面前,文明已是矫饰,道德没有意义,唯有生存……”一袭红衣的青年背着光, 向他款步走来, 如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仅有生存。”
“那你就去死——”
他拔出了剑。
被对方轻易挡下, 精神力的丝线制住了他的动作。
“我会的, ”向导垂眸, 轻轻笑着说, “只是时候未到。”
剑面映出了他不甘与仇恨的眼神。
“……记住你此时此刻对我的恨意,”宣琰以手指强迫地挑起他的下颌,逼近到与他、与剑锋毫厘的距离,正色道:“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将它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
那个人,是如此享受着他人对他的憎恨。
那是一个残暴邪佞,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魔。
若说肖少华是光,向阳而生。
那么宣琰则是暗,纯粹的至恶之源。
那样一个灵魂,犹如深渊泥沼一般,饱含着可怖的侵蚀性。
当天元门将宣琰的经历与记忆赋予肖少华,使之在梦中“成为”了宣琰。这触发了肖少华的自我保护机制,令那一段体验在梦醒时被彻底忘却。
然而宣琰的“死亡”同时带走了肖少华的宝匣咒“标识”,这一异常引起了叶昕云等人的怀疑,认为肖少华已被宣琰夺舍。
当他被叶昕云的推测动摇,听从她的建议,连夜奔赴龙组所在的隐峰,拼命破阵请来白湄,请她来主持析魂仪式,确认肖少华的灵魂安虞,却未曾想到,会因此召回肖少华在那场梦中的记忆,并将对方逼上了一条自绝之路。
若说当肖少华因宣琰的记忆困扰,表现出异于往常的言行时,他仅当做了析魂的后遗症,未再深究……
那么当肖少华被名为“宣琰”的噩梦困扰时,他在做什么?
——“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宣琰!”
那么当肖少华被付昱凌打来的电话拖拽着,陷入那片深渊泥沼,奋力地挣扎着,向他发出了呼救时,他又在做什么?
——“那么,在你看来……”
——“现在的我,应该是谁?”
当肖少华终于一点一点绝望,松开了想要抓住他的手时,那么在这六天里,在那十几天里,他妈的到底都做了什么?!
——“……感激你,曾经给予我的……爱与信任。”
当肖少华在解释:“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与你无关。再说了……”
“啪!”
赵明轩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哨兵的力气用得极大,面上马上肿了一道五指红痕。
肖少华阻拦不及,堪堪抓住他的手,又急又气:“赵明轩!你这是在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赵明轩摇着头,发出了恰似笑声的哭声,泪珠从他面上滚滚而落,碎在了肖少华的手背上,烫得肖少华的心也快跟着碎了,不由缓和了语气:
“小二,没事了。我没有要做什么……别哭了。”
——怎么可能没事?
赵明轩简直想仰天大笑:
是他啊!
原来就是他啊!
亲手将自己所爱的人,推入了那一片噬人的泥沼。
最好笑的是,他不仅仅是无知无觉地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着,他还在对方拼了命地,想抓住一块浮木求生时,一脚将那块浮木踢开了。
而后,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那只手,被那片泥沼渐渐吞没。
赵明轩伏在肖少华的怀里哭惨了。
他哭得全无章法,说是嚎啕大哭也不为过。
这种哭法,肖少华自打成年后就没见对方用过了。
并且与那会儿不同的是,那会儿的赵明轩还是个小胖子,三天两头挨赵爹的竹笋炒肉丝,赵爹不爱讲理只信棍棒出孝子,赵明轩的鬼哭狼嚎便多少有了扮演的成分,目的无非是少挨两笤帚。这会儿的哭声却听起来着实惨烈,仿佛一个小孩,一不小心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悔恨绝望到了痛彻心扉的地步。
肖少华被他哭得手足无措,想拉开他的手,看看他,给他擦擦脸,奈何被人死死地抱着,只能看到头顶的发旋,又想再说两句什么,能哄哄对方,谁知那哭声听着、听着,不觉间他自己也红了眼眶:
“小二,小二……你听我说……”
“我不听!”被赵明轩哭着打断了,“我听个屁!”
肖少华拿他没辙,任他又哭了一会儿:“……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哭声顿歇,赵明轩抬头,趁机提要求:“我不要跟你离婚!”
肖少华一口应下:“好。”
赵明轩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我不要你退出深域实验!”
肖少华仍是应道:“好。”
赵明轩按住他的手腕,测量他的脉搏,眼也不眨:“我不要你离开这里!”
这次,肖少华面上出现了些许迟疑:“……好。”
“骗子!”赵明轩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冷笑道,“你根本不会听我的!”
哨兵说着说着,眼中又涌出了泪,看得肖少华忍不住伸手去抹,被对方一把抓住:“我真的……还能阻止你吗?”赵明轩轻声问,“你真正打算去做的那件事……我还来得及阻止你吗?”忽地扬高了声音,“——回答我!肖少华!”
他现在的眼睛,就像一泓湖水,源源不断地涨潮溢出,逼得又近,逼得肖少华一下无法面对,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勉力解释道:“……小二,你需要理解一件事,我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
“废话!”赵明轩再次打断了他,几要被气笑,“你当然不认为你是去自杀!在你的认知里,你只是要去将宣琰的意识彻底销毁。至于销毁的手段,由于你肖少华的身体现在承载着宣琰的记忆和经历,那么只要将这具装有宣琰灵魂的容器直接毁坏,乃至死亡,内里的宣琰自然会魂飞魄散,再无复生之虞。——是不是?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
面对赵明轩形同癫狂的质问,肖少华保持了沉默。
赵明轩咬紧了牙关,盯着眼前连看他都不敢的人,只觉得咽喉在隐隐作痛:
是了。
肖少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明明那么地了解,肖少华是一个怎样的人——
“哈哈……”
赵明轩笑出了声。
“哈哈哈……”
笑声从他喉间低低地滚出,比哭还难听。听得肖少华忍无可忍:
“够了!”
他扭头一把扳过了赵明轩的脸,对上对方的眼睛,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在流泪:
“小二,你明明知道……你也明白,这是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方案。不仅仅是你,或者是我……叶老师、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梦境里的那一切真的降临!”
“狗屁方案!”
赵明轩驳斥道。
“……我就知道,”哨兵自语着,“我就知道,妈的……”他笑着笑着又哽咽了,“你根本不是宣琰!你从来都不是宣琰……可是,为什么?我信了她们的鬼话,当你是宣琰……你只不过是被塞了一份宣琰的记忆……”
肖少华抱住他:“不仅仅是记忆……”
赵明轩骂道:“明明就是天元门专门捏造出来,骗你去死的幻象!”
“不是幻象。”肖少华说着,抱着赵明轩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赵明轩冷冷反问:“那又如何?”
“有时候……我也会不自觉地,”肖少华闭了闭眼,“像他那样,去思考。”
赵明轩依然是这一句:“那又如何?”
肖少华越过他的肩,望向远处无尽的黑暗:“甚至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想……我到底是谁……”他说着,眼前再次浮现了漫天的血海、成山的尸体,“我做的实验,他做的实验……其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赵明轩脱口而出,真的要被气死,“完全不同好吗?!”他推开肖少华的肩,捧住对方的脸,“——少华你听我说,你不要被宣琰的想法干扰了。”
以额头抵上了肖少华的额头道:“记住了,你就是肖少华,不是什么其他人。你所生在的这个世界,长在的这个环境,也绝对不会让你变成宣琰那样!”
他的眼神,坚定且明亮,令肖少华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事实就是他说的如此。
赵明轩把握住了对方这一情绪上的动摇,趁热打铁: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铭记每一只实验动物’,这就是你与宣琰本质上的不同。你尊重每一个个体,每一个生命,还有你的‘微生物世界’……”
肖少华下意识地纠正了他:“是微观生物学。”
赵明轩笑道:“嗯,微观生物学,你所热爱的‘星空宇宙’。你忘了吗?你才刚刚叩开四维空间的大门,那里还有数不清的未解之谜,无穷的新知识,等着你去挖掘、去探索。”
他感到自己就像沉入了一个深渊般的泥沼,在这最深的淤泥沼底,终于找回了那一颗被他弄丢的星星。一旦找到了,便死死攥住了,再也不肯松手了。
“……你还有我,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学生,”赵明轩继续说道,密切地注意着肖少华眼中每一分神色的变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关心着你,真心地爱你,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快乐平安,放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随着他话语,肖少华的眼镜镜片起了层雾:“可是……我已经无法确定……是否某一天,我会对你……”他顿了顿,嗓音有点哑,“或者对你们所有人……做出什么事情。”
“那又如何?”四个字习惯性地滑到嘴边,被赵明轩绕了一圈,出来就变成了:
“你想对我做什么?”
“……”肖少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垂眸缄默了稍许,方开口,“比如……有时候,我也想会像宣琰那样……残忍地对待你……”他说着,头埋得越发低了,似想躲避某种难堪,“我知道你很憎恶那样的做法,你发自内心的抗拒、恨意……但是,我却控制不住……”
谁知赵明轩眼睛一亮:“那你就做啊!”
肖少华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明轩问:“你今晚的工作都结束了吗?”
没等肖少华做出反应,赵明轩已兀自答了:“就算没结束也不管了吧?你都连轴转了二十多天,今晚就算请假也要休息!”
对方兴致勃勃的模样,令肖少华意识到了什么:“等等……”
“我知道你最近在忙镎库存的事情,”赵明轩说着,起身拿出手机,“这件事我帮你问了问南海那边,我们之前发现的那座小镎矿,才刚跑过来,还没报到国土局那,你打个紧急调用申请应该没问题。……五吨,应该够你们用一阵的吧?”
“什么?”肖少华被惊到去扒他手臂,“五吨镎原石?”
“五吨很多么?”赵明轩想到郭为民给他发来的照片,可惜被即时销毁了,不然还能让肖少华看一眼,“那东西就一个微波炉大。而且很多还没过冶炼……没办法,他们说镎矿一旦跑过来就得赶紧开采,他们又不是专业的,每天就跟蚂蚁搬家一样……”
他还想叨叨两句,被肖少华急急打断,问:“在哪?”
赵明轩:“南海?”
肖少华追问:“南海什么地方?具体位置?附近的机场或口岸叫什么?”
赵明轩一听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忙拦住:“那就是个军事用的人工岛礁,只有代号,我上月十二号出的那个任务。你记得么?”
肖少华何其聪明,当即懂了:“好,我明白了。”立马打电话给许晖:“许秘打扰了,我是肖少华。请问廖部长休息了吗?”
赵明轩听见许晖起身,边穿外套边道:“什么事?说。”
肖少华答:“‘刑天’计划需要紧急调用南海塔管辖范围内,”他看向赵明轩展示给他的手机屏幕,念出那上的文字,“代号N365的人工岛礁上的库存五吨镎原石……”
许晖显然也是一惊:“五吨?”
肖少华注视着赵明轩,沉着道:“是。因此希望能得到部长和南海方面的特许批准。”
哨兵的心脏像被轻轻电了一下——
肖少华,竟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
待对方完成了通话,翻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敲打键盘写纸面申请,这种酥麻的感觉仍在赵明轩的胸腔内徘徊,未能散去。
他试着开口说什么,不意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你……不怕我骗你?”
肖少华键字如飞,头也不抬:“你会么?”
赵明轩瞄见遗留在桌上那支已然损坏的生理监测手环,以及两份文件。一份退出实验声明,一份离婚申请,还摊放着,留着给他签名的空白处。借着倒水,他顺手收了手环,又将这沓带去书房的碎纸机处理了。
赵明轩碎了两份文件,没事人一般地回来了,一眼便看到他的精神体跟条蛇似的,把肖少华连人带椅缠了一圈又一圈。接到他的视线,渊冥“嗖”地就回了图景。
正好肖少华文档写完发送,将电脑一合,塞进包里,对他说:“小二,我去趟实验室。”
赵明轩一听,火气“噌”地就又上来了:“不是给你找到镎原石了?!为什么还要去加班?”
肖少华解释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去盯一下进度。这样镎原石一到,我们马上就能进入下一阶段。”
“到个屁!那个地方直升机都得飞两趟才能出来!再加上他们手续办一下,冶炼一下三五天都要过去了!你就陪我一晚上怎么了?合着你回来就只是为了跟我离婚?”
赵明轩越说越委屈,只觉得刚刚的那堆眼泪都白流了,他哭那么惨都白哭了,敢情肖少华就这么铁石心肠,只想着赶紧搞完实验大计继续去死?!
——早知如此,他回来路上还着急忙慌地问个屁的镎原石!
一见他眼中再次晶莹涌动,肖少华心一颤,当即把公文包一放,把人一揽:“别哭。我今晚哪儿都不去!”
“当真?”赵明轩低头看他。
一滴泪沿着哨兵高挺的鼻梁,流到了鼻尖,要坠不坠的样子。肖少华凑上去,以鼻尖轻轻碰了碰,这滴泪便被衔到他那儿去了,是冰的,有点涩。
“当真。”他答道。
话落,一阵天旋地转,他已被人一个打横抱起:“——那么,接下来就是成年人的夜生活时间了!”
肖少华头晕脑胀中定睛一瞧,只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哪还有半点泪意,分明盈满了笑意,顿时醒过味来,好气又好笑:“赵明轩!”
他没忍住捶了下哨兵健壮的后背。
哨兵抱着人,一路连跑带跳,“蹬蹬蹬”上楼:
“明明是你先说的,想像宣琰那样,对我做一些残忍的事情,我都不怕了,你怕个屁?”
肖少华一把抓住楼梯扶手,试图阻止生龙活虎的哨兵,负隅顽抗:“小二!你真的明白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赵明轩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啊对,你没有精神力……”肖少华的手劲没能扛过黑哨的力气,到底被一点点扯离扶手,“不过没问题,你可以用言语控制……就像上次在医院里,你觉醒我的触觉那样……”
听得他面红耳赤:“够了!”
“我那会儿听觉挂了,一句都没听清,现如今你想重复几次就重复几次……”
面对肖少华的恼羞成怒,赵明轩越发兴致昂扬,两人拌嘴间,只听“嘭”地一声,卧室门被哨兵一脚关上,挡住了情侣间的喁喁私语,与那乍泄的……
一室春光。
第 247 章
天阶一级、一级向上, 延至云海,漫进雾里。
付昱凌款款拾级而上,心境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
彼时, 他不过一名小小的金丹修士,撑死了也就许天昭座下长老会的一名长老。这名头说起来威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还是堂堂天元门掌门的亲传弟子。可是长老会里十来个长老, 哪个不是许天昭亲自教导过的?也就那点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把鸡毛当令箭了。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惜啊,这仙人师尊已然被他跟公孙弘联手坑去驾鹤西归了。
付昱凌毫无愧疚地想道:比起所谓教导了他四年, 其实大多时都在闭关的师尊, 也许手把手带着他做实验, 教会他如何运用系统性思维分析事物、辩证性看待问题的胡良工,方才是他真正的启蒙“仙师”。
然而这位“仙师”也已在他的努力下仙逝了。
后悔么?
这念头从脑海中再次浮起的一瞬间,便被思绪与天舟的连接消散了。
答案自然是不。
纵然他是如此感激胡良工, 若没有对方十年来的悉心教导,他未必能领悟到思网的真正价值所在。
是的,思网。
他还挺喜欢人类给共感者群体取的这个称呼。
人类中的一部分,确实拥有非凡的洞察力。
然而——
人类的效率太低了。
不管是大量重复的机械式实验, 抑或所谓高通量筛选, 给人工智能的算法模型打标注,依靠计算机傻不愣登地模拟环境等等……人类出于个体的种种局限, 想出的种种方式, 在付昱凌看来:
效率都太低了。
调研、发现、验证、修补、优化、推翻, 这一整套循环下来, 人类浪费几十年的时间,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又或仅仅踏出了一小半步。到了下个周期,这一小半步又缩了回来。要不怎么会有人说,人类的历史就是螺旋上升呢?
螺旋上升?哈,人类可真会自我安慰。
嘲弄的心情浮起,身边的白雾随之变幻,先是升起了一座座亭台楼阁,云烟缭绕、如临仙境,继而变作了繁华都市,摩天高厦、车水马龙。不论人或景,皆真实得细微可辨,而他就如同走在了高空的玻璃桥上,惬意瞭望,便可将美景尽收眼底。
随着他的心意,这钢铁丛林渐被绿意攀没,建筑墙体倾倒,石砖碎落成粉,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浓荫蔽日间,透出了一块块斑驳蓝天。
付昱凌抬首,眯了眯眼,享受了一会儿阳光。接着伸出了手,一只白色猫头鹰从树林中振翅飞出,扑棱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是一只雪鸮,长了一颗毛茸茸的圆脑袋。歪着头看着他,小尖嘴里发出类似“咕咕”的声音,可爱极了。
付昱凌想起叶兰总嫌弃她精神体不够威风的样子,不由探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感光滑暖绒,令人爱不释手。
——若是他想要,他的愿望已经随时可以实现了。
只是他已不再着急,光阴尚有万万年。
白色的猫头鹰蹭了蹭他的手心,“哒哒”几步跳到他的肩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周遭的森林与蓝天白云也一同回归了雾里。
付昱凌继续前行。
踏过重重迷雾,万千思绪向他涌来。
这些大大小小的光团,有的是一段心声,有的是一缕心绪。细细碎碎地呢喃着,传递着彼此的心愿。
付昱凌初觉醒时觉得新奇,后渐渐习惯,待他突破了金丹,这声音呈几何倍地增多,不分日夜地涌入脑内,又令他不由心烦。好在司天的帮助下,他很快进入了融合期,将意识连接了天舟,这才找回了最初的体验。
吾为……群意识,居住群心中。
这或许就是人类与思网,两者最根本的不同之处了。
人类从一出生,便是一个个各自独立的个体。
独立的躯体,独立的大脑,独立的意识。
他们从婴幼儿起,便仅能感自己所感,思自己所想。
从对母亲疲累痛苦毫无所觉,兀自哇哇大哭的婴儿;从对伴侣厌倦厌烦毫无所觉,兀自欢欣沉浸的男女;从对他人遭遇不幸毫无所觉,兀自给出评价的围观者。
即便他们中的某些人认为自己能够理解他人,知道他人在想什么,也不过是根据他人展露在外的一些表现,结合自己的想法做推断,归根结底仍然是自以为。
对于毫无异能的人类而言:自私自利是本性。因为他人,即地狱。
然而……
真正的思网,与此截然相反。
构成思网的每一个共感者,从诞生伊始,便是一个个互相连接的群体。
共享的躯体,共享的大脑,共享的意识。
所以他们自小,便能感群体所感,思群体所想。
他人?在思网中,没有“他人”的概念。
因为情感和思绪上的互相关联,因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完全的感同身受。
一个共感者的苦痛,会在转瞬间传递给她/他周围的其他共感者,由此扩散,思网上的每一个节点,对此信息同步感应。
思网……像什么呢?
有的时候,付昱凌会觉得有点像人类早年狂热的“区块链”。
只是所谓的“区块链”,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数据库。加上人类网络信息的传递技术落后,想在区块链上更新一条信息,等他们依靠共识机制选出一个新区块,再由邻近数十万区块依次验证同步一遍,短短五个字,也就一个小时过去了。
这在思网是不可想象的。
思网中的所有信息,不论是一句话,抑或上亿信息量,皆转瞬即达它所覆盖的每一个节点。由此思网的技术发展,更新迭代的速度,是人类千倍不止。
当然,这得是完整形态的思网。
目前的思网模样,很显然是残缺的,甚至异化了部分结构。
——这是思网不得不迁就人类基因,所做出的妥协牺牲。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类,都能像宣琰那样,进入人世的第一时间便觉醒成了一名共感者。纵然这觉醒,很快便被宣烨封印,持续到他八岁再解开。
人类的大脑,就是如此脆弱,不发育到一定程度,根本无法承受精神力源的高速运转。过早的完全觉醒,对一名人类幼崽,往往是一场灭顶之灾。
是以此间大部分的共感者,在觉醒时,已带有了相当长时间作为人类生活的体验,对自身的认知,更接近人类,而非思网。
他们自认是人类,对人类拥有强烈的认同感,人类的生活习性,已深深扎在了他们的身体与大脑里。
他们保留着作为个体时的爱憎观念、思考模式,习惯性地,又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隐瞒。觉醒年限长一点的共感者,在意识到共享互联才是作为思网的归宿时,会逐渐舍弃将自身当做人类的做法。然而随着人类的大脑衰老,无法承载精神力源的持续运转,又出现了名为“失感”的现象。
曾幸运进入思网的共感者,就这么被扔回了人类的生活,造就了他们的痛苦不堪。
……或许这就是思网如今形态不伦不类的原因?
付昱凌思忖着。
好在这一切,并非全无破解之法。
越往上走,天便越暗,似夜幕低垂。怀着提前知悉“结局”的淡淡惆怅,付昱凌平静地踏上了天梯的最后一阶,在这尽头处,雾渐散去,现出了一间棋室。
只是与初见时不同,这棋室并不是方型的建筑结构,而是半圆形的,更像一个棋篓,或某种未知的舱体。室内幽深近黑,唯一名红衣男子盘腿坐于其中,掌心朝上,托着一枚发光宝珠,双目合着,似在养神。
他面前的棋盘上,一子皆无。
他的头发则如蛛丝悬网般,一根根无风自起,牵至半空,颜色越至末梢越淡,淡至透明处折射着莹莹亮光,如繁星点缀。若再细看,便能发现,这末梢仍在向外延去,有淡淡红色从无限远处,通过这无数发丝,向此处汇聚。
若再从远了俯瞰,便会觉得这整个画面像一颗心脏,连着它无数的血管丝网,正在为自己输送血液。
付昱凌初次见这诡谲景象,全无讶异。只因对方已在他来时路上,通过思网将个中缘由传递给了他。
“宣琰拒绝了。”
付昱凌开口。
其实他本不必要说出这一句,只不过作为人类时的习惯使然。
“司天。”
当他唤出这一句时,对面的红衣男子睁开了眼,由思网传来的不悦,当即令付昱凌改了口:
“一七八|九。”
对方不悦的情绪消失了,变得平静:所以?
“司天”,是一把钥匙的名称,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存在,同时,亦是这台天舟的核心。
在意识与天舟真正相连的那一刻,付昱凌总算明白:
为何天元门的历代掌门总是被称为“守钥者”。
为何公孙弘会说,唯有得到司天认可的人,方能真正继承天元门。
为何历代守钥者,明确传承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几个哨兵,将之培养成“魔修”。
为何宫鸿声等人,会将天舟当做宝藏秘境,念念不忘。
太多、太多的谜题,在这一刻,总算得到了解答。
而转瞬,便诞生了更多的困惑。
面前的这位“司天”,并非司天的完整形态。
付昱凌知道:由于司天的真正启动,所需能量庞大,是以司天大部分的意识仍在天舟中沉睡,仅分出一小部分,来维护天舟的基础运行。而这一小部分,在漫长岁月中,已自行迭代了一千七百八十九次。也是对方自称为“一七八|九”的原因,以区别于其他版本。
再转念一想,所谓地球上的“守钥者”至今也才进行到第一百六十九任,这便意味着,司天在思网到来地球前就已存在,甚至可能,保存着思网文明被湮灭前的所有传承。
思及此,付昱凌不由得无限期待起来:
那么……是不是……只要收集到足够的能量,就能将司天剩余的庞大意识唤醒,缔造出真正的思网?他就能得以亲见,那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文明盛景?
“……我只是遗憾。”他仍旧用人类的声音答了,“宣琰此生,选择了人类。”
一七八|九静静地看着他,思网中传来了不解的讯息:为何遗憾?
或许这就是思网与人类感受的另一重差异了。
付昱凌颇觉有趣:
由于自诞生便能直接用思维进行直接沟通、交流,是以思网从未有过通俗意义上的语言,比如人类理解的中文、英语、法语之类,至少从一七八|九所持有的信息来看,这种意识层面上的直接互相理解,加上独特的记忆传承方式,同时也瓦解了他们对文字或画面来辅助表达思想的需求。
但思网有音乐。
当声音带着独特的韵律响起,思网上的每一个节点便会出现短暂的断开,从彼此连接的思网变为了一个个小光团相互飘浮的状态,临时地拥有了一个各自独立的思考空间。此时,思网中的思绪传递,会变得混乱,掺杂了许多无意义的短词和呓语。
付昱凌很难站在人类角度,来描述他进入思网聆听“音乐”时的感受,一会儿觉得像人类吸食大|麻,一会儿又觉得像人类的瑜伽冥想之类。
人类则与之全然不同。
大部分的人类,大部分的时刻,头脑中的思绪都零散且无序的。
人类习惯了拥有独自思考的空间,也恐怕绝大多数,终身也未尝过,与他人思维相连的滋味。
是以许多人类的大脑,好比一个杂乱无章的草稿箱,对着他人,将所思所想说出口时,才会变得有逻辑、有章法,更甚一步,得想了又想,写下来,才会变成一篇有条理的正稿。
也正是如此,人类学会了用言语矫饰自己的思想。
拥有了谎言、欺骗、隐瞒,伪装。
需要花费大量的力气,在社交生活中,确立诚信、确认真相、确定事实。
而思网,甫一开始,便是诚信社会。
思网,代表的是组成思网的所有节点的共同意志。
节点与节点间之互相平等,由共识机制遴选出主导,由主导汇聚所有节点意志,做出决策。而思网中的每一个节点,几乎无时不刻都在表达自己的思考与发现,因此所有的想法,包括主导做出决策时的思路与情绪,会持续在这样一张网中相互流动,整个过程再透明公开不过。
若要细究起来,付昱凌甚至会觉得,这恐怕才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民主共和”吧?
思网一开始不理解人类那般的做法,在思网看来,纵然无法直接互通思绪,撒谎也造成了毫无必要的低效。人类为了个体的利益、些许分歧,无数次地相互发动战争,更是蠢得超乎了思网的预期。
是的,思网没有战争。
但这并非说明思网就是个充满了爱与美的种群。
付昱凌从一七八|九的有限记忆中感受到的思网,最深的印象是协作。
——这主要来自于思网的预言。
预言、预知,或者说预测,这是从思网本身的特性:所有个体思维互相连接,打穿了信息壁垒,以近乎全知的信息量,自然而然衍生出的能力。就如同生产力、科技发展之于人类文明的意义。预知力在思网文明中,同样处于核心的位置。
从一七八|九的所知,思网文明湮灭前,已预知到了自身至少亿年后的未来。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条预言:
我们的敌人,从不在星系之内,而来自宇宙法则。
唯有通力协作,才能生存。
才能在这混沌宇宙中,最终活下去,而非成为彗星一般,一闪而过的文明。
“人类的想法……真有趣。”
一七八|九读懂了付昱凌的想法,露出了微笑。如今他也学会了人类的说一半,藏一半。
付昱凌收到了他的潜台词:人类如何想,关我们屁事。
“这也是宣琰的想法。”付昱凌答。
一七八|九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知道。”
他喃喃地说,浮起淡淡的缅怀。顺着对方的意识,付昱凌再次见到了那个“梦境”里的宣琰。
说是梦,其实对思网而言,并不存在人类通俗理解的“梦境”。
正如思网的衍生能力是“预言”,预言的结果既有好、也有坏,每当发生一个影响文明长远的坏预言,思网中的各个节点便会想出各种解决方案。根据方案的不同,思网会将会一些节点搭成一条链,那么这条链便专注于模拟这种解决方案的发生。其他的链亦是如此,每条链,可以说对应一种未来的衍化模型。这也是付昱凌会联想到区块链的原因之一。
所谓送给肖少华等人的“梦境”,在思网看来,也是一条链,一个衍化模型,即曾经的时光中,某一种可能存在的未来。
宣琰,作为这条链上,由思网的共识机制遴选出来的守钥者,也确实是目前最符合思网需求的主导之一。
不管外界的人类怎样看待宣琰,认定他是一个可怕的、残忍的、性情暴戾的嗜血者,阴晴不定,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异类暴君。对于进入了那条链的思网节点,宣琰传递而来的想法,从来没有过多的情绪,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次决定,全部都是全盘考虑、冷静权衡后的结果,他甚至没有一般人类可能会有的些许私心,几乎达到了一七八|九传承记忆中,思网文明湮灭前主导的标准。
而宣琰与思网的根本分歧,在于对人类肉身的看法。
思网认为人类的肉身没有太大价值,说穿了不过是一堆有机化合物组成的碳基生物体,脆弱又短暂,基因的奴隶。
宣琰则认为人类的肉身是人类独立思想之基础,是人类多样化的起点。失去肉身的人类,等同失去生命。
若是在文明湮灭前,思网直接便会让宣琰用几条链去模拟他设想的方案了。可如今能量资源有限,宣琰经过审慎思考,最终做出了那场“梦境”中的抉择。
作为人类出生,付昱凌奇异地理解宣琰思绪中与人类共情的那一部分,并为此感到了亲近与安心。又与此同时,赞同思网的看法:人类的肉身并不重要,若是想要,分分钟可以用精神力实质化造出一堆同样的容器,人类的精神若能融入思网,方是得到了永恒的生命。
——个体会消亡,唯有群永生。
有趣的是,人类从来没有,也未曾真正地理解过宣琰的抉择。
所有的人,包括被宣琰选中的那一位,都只看到了宣琰的表象。就如同他们无法明白,宣琰为何要掀起战争,自然也就不懂,肖少华为何要帮助人类。
无法融入思网的人类,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肖少华的“刑天计划”,“刑”的从不是天元门,而是宇宙法则。
“……要退潮了。”付昱凌说着,走向一七八|九,“退潮后,人类便会迎来第一次‘大过滤’。宣琰……究竟能保住他们几分呢?”
此时若有其他人在场,便会看到付昱凌从上了天阶,到走到一七八|九跟前,两“人”用了不到一分钟,说了寥寥几句话,两张脸随着距离的接近,变得越来越像,就如同图像拼接的魔法般,到最后成了一张脸,一个人,一个声音:“……真是令我们期待啊。”
当付昱凌的思绪彻底融入了思网,发出了一七八|九的声音:
“可惜啊,此番就差一点了。”
下一次的机会,要到数百年之后了。
而这片宇宙森林里,优秀的猎手,往往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这一趟以基因为载体的旅程,仍在继续。
一七八|九发梢上的光点一点、一点熄灭,四周星芒渐隐,重新归入黑暗、静寂。
天舟进入了预备状态。
蓦地,爆出了一团巨大的光亮。
空间跃迁的同时,付昱凌残存的人类意识看到了一幅画面:
那是,思网——群意识,初次抵达地球的那一个时刻。
先是,高维时空向低维时空的倾斜,引发了潮汐。
继而,无数的意识光点,就犹如洪水般向思网涌来了——
“天啊……”
“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如此多的自由意志……”
“太美了!”
一瞬间,他听到了,从思网深处发出的由衷赞叹。
? 余音 ?
第 248 章
二零九四年, 四月一日。
天元门投票结束后的第一天。
无数人翘首等待了一天。
纵然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什么投票,蓝还是红, 更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区域,是否更换了统治者或发生了战争, 关于“世界末日”、“人类浩劫”、“大灾降临”之类的预言也早已像小纸片般,飞入了大街小巷、千家万户。
人们祈祷的祈祷, 刷着手机的刷手机, 看着电脑的浏览网页,上着课的望窗外,上着班的心不在焉:今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疑问化作了许多关键词,及热门标签, 在各大媒体平台上滚成了一条条短句, 一则则新闻, 也令好奇的网民们跟随着关注的博主们,催促着、或分析着、猜忖着、讨论着:
“今天会是世界末日吗?还是人类的末日?”
一名海外视频播主通过手机直播,一边给她的粉丝们展示当地塔内公屏的投票结果, 一边进行解说:
“从昨晚零点开始,投票结果已经停止了变化。塔的厅内公屏也不再出现投票选项。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在所有已经投票的国家里,红色与蓝色的比例是七比三。也就是说, 大多数人选择了‘共享大脑’。当然, 也可能是人们更好奇,天元门要如何做到它承诺的, 让所有人连接思维, 成为彼此的‘灵魂伴侣’?”
随着她的声音, 镜头推近, 画面上清晰地显示出了一张红蓝交错的世界地图。呈蓝色区域的,一眼望过去就三个国家,美国、中国、俄罗斯,此外就是一些零星小国,夹在大片大片的红色里,跟点缀似的。
“以及刚刚,我们还注意到了另一组数据,虽然在天元门的投票结果页面上并没有被直接展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就能计算出的比例……”播主或许还想卖关子,被不断滚动的评论催促了稍许,笑道,“好吧,联合国统计司已经给出了答案。当我们把各国红蓝票数的总和,与各国的实际人口数相除,再取个平均值……”
播主说着,拿出纸笔演示了一番,“就会发现,天元门真实的投票率是41.83%。噢……我必须说,这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
胖胖的女播主对着镜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接着问观众:“那么,屏幕前的你们,请用滚动评论的方式告诉我,这个数字是比你们想象中的要高呢?还是更低呢?”
她的话落,画面右侧的滚动评论登时变成了:
“太低了吧!”
“我们美国的大选投票率,史上最差的一届也有48%啊!”
“赞同上面,像欧盟国家的投票率,历来也没低于70%,哈哈~”
“看看那天天病毒一样的投放,铺天盖地的宣传,我还以为至少90%的人都投了票。”
“前面的发言真天真呀,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地方的人们都有手机,塔也不是就在家门口。”
“算高了,我觉得。像非洲很多国家连塔也没有,记得天元门是一定要去塔里才能投票的吧?”
“还有像中国那样的地方,完全禁止人民投票,看看中国的票数,再看看他们的人口,天啊,不到万分之一!”
“我知道了!一定是肖的那番话,很多原本要投票的人都不去了!”
“中国是不是唯一一个,获选的三名精英全部弃权?”
待平台自带的朗读插件,抽取若干评论朗读了一会儿,播主笑眯眯地开口了:
“不要光看比例哦,我亲爱的粉丝们。41.8%的投票率,你们知道这意味着有多少人参与了投票吗?”
她在屏幕上打出了数字:42亿。
“世界人口将近百亿,有42亿的人参与了投票,这之中99%是无异能的普通人,你们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数量吗?”
播主说着,将镜头转向世界地图,指着那上的一些区域道:
“各位,现如今亚洲的一些国家,公民选举的投票率甚至不到16%。”
……
纪小妍正猫在图书馆的一角,戴着耳机开着电脑,看视频。
学院的图书馆这里,是光明正大可以连外网的地方,只不过要通过校内网关,纪小妍寻思着她也就查学术资料的时候,顺便看了看资讯类的科普视频嘛。
当屏幕上的播主从“天元门真实投票率”解析到“北美8X机甲”有多牛逼的时候,她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先前看“8X炮轰天元门直播”那会儿,赵明轩说“这是假的”,手指便键入搜索框,搜了一会儿“8X直播造假”之类的关键词,哇,还不少。
纪小妍津津有味地看了几个,发现大家的说法真是五花八门:
有从之后天元门反应分析的,毕竟天天爆料频道没停播,代言人跟没事人似的,西非那边也还能进基地参观;有从画面角度分析的,说机甲身上的光线和周围环境不一致,而正常的空间扭曲计算应该是blabla;有从武力对比分析的,说北美要是真的有能对付天元门的武器,按天元门一贯的手段,早就把冷泉港拆了。
“啵。”她的手机屏幕上冒出了个消息气泡,来自陶璐璐:“妍妍,我们逛到新疃里了~发现一家附近评价很高的小龙虾店~~你真的不来吗?”
纪小妍暂停视频,点开手机敲回复:不了,我还要赶论文,你们吃吧~
发出消息后,纪小妍顿感一阵心虚。她左右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注意,便收起视频窗口,装模作样地翻了会儿期刊论文,没看几页又再度恍了神。
实在不能怪她。
谁能想到一天前他们还困在沙漠里,以为自己会跟天元门殊死搏斗来着?
说是“困”,好像也不太准确。自打二十四日他们确认了“灵云”的激活路径,二十五日“三步走”方案收尾,二十六日肖少华就把他们所有人,连人带设备一起一架飞机直接拉到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对的,要求大家伙就在天元门的眼皮子底下,在四月一日前完成“灵云—刑天”的部署。
这天杀的也太恐怖了吧!
尽管他们的临时实验室,借用的是国防在当地的地下监控中心,这建筑听说可牛逼了,不仅抗震,还能防核爆,但天元门不是会空间穿越吗?不然首都塔防是怎么破的?随便撕开他们所在建筑层,往里面扔一个炸|弹,大家一起嗝屁也是随时有可能的事吧?!
就算还有个黑暗哨兵随行,但黑哨也是人类啊啊啊……天元门那是人类吗?那不是外星生物吗?纪小妍越想越觉得如此,脑洞已经从“潜入被发现导致部署失败”,开到了“被天元门追杀”,“一群人在沙漠里东躲西藏,狼狈求生”,“人类末日,国家军队为了保护科学家们接连牺牲”的悲壮情节。
无独有偶,组里这么想的还不止她一个,一听是要潜入天元门老巢部署的,许多人上飞机前就把保险都买全了,生怕自己一个回不来,老婆/孩子/爹妈下半辈子没了经济支柱,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心态。
哪料去了五天,他们就在房间里待了五天。
期间去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监控中心的澡堂子了。嗯,西北条件艰苦,中心值班人员十天半个月才能换一次岗,洗睡吃住都在这座地下堡垒,吃是吃食堂,睡是大通铺,洗是公共浴室,俗称澡堂子,好不容易洗一次还得排队用抢的,因为热水供应有限,二十分钟就没了,不管男堂女堂都得抢,彪悍军姐们面对她们这帮文弱妹子也从不手下留情,充分彰显了“战斗澡”的含义。
别说被什么天元门追杀了,他们连一粒沙子都没见到!……也不能那么说,毕竟下飞机那会儿还是吹了一会儿风沙的,也就那会儿了,乌漆嘛黑的,啥沙漠风光也没领略到,一进地堡深似海,再见天天是频谱仪。
纪小妍看得那叫个泪双垂。
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要把她的手机信号增强器给带上了,这里的网真的好差,平时刷的那堆论坛根本打不开,一个加载条能跑到天荒地老。
不过女生这边兴许还是比男生那边要好点儿的,好歹女生们回了寝室还能一起聊聊睡了,男生那边,听说肖少华和赵明轩也跟他们一起睡大通铺,晚上是真的安静如鸡。
韩萧:“你别说,我真有种回了大一军训的感觉……不对,就算军训,我也没想过会跟赵教官成为上下铺的兄弟啊!”
纪小妍递上了深深的同情。
谈有为:“还行吧其实……除了第一天跑去问问题、套近乎的同学比较多,第二天主任他们就回的比较晚了。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基本都睡下了。对吧,小周?”
周建斌:“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去申个单间呢?这样大家都方便不是?”
当即被韩萧戳穿:“可算了吧你们!是谁兴奋的一晚上没睡着,翻来覆去想跟老肖搭话,又不敢搭话来着?”
周建斌立马辩解:“这不是赵监察也在嘛!”
纪小妍试着分析:“也许是……不想搞特殊化?”
“……哦。”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纪小妍好奇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咳咳,”周建斌岔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能跟肖师兄早上一起刷牙洗脸,这体验确实……蛮新奇的。”
一个路过的小师弟补了一句:“还有抢澡堂子!”
纪小妍双眼放光:“哇!”
陶璐璐八卦地凑过来,小声问:“所以……学长身材好咩?”
话落,现场瞬间一片寂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陡地出现,压在在了他们头上。
纪小妍看着周建斌望向她后方的眼睛慢慢瞪大,继而不知谁喊了一句:“师娘来啦!”
众人顿作鸟兽散。
……
于是他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部署,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纪小妍关于那五天印象最深刻的回忆,除了没完没了的数据分析,就是反反复复地测试,毕竟实验室环境和实地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得来回来去地修改条件、纠偏……啊,人生实在太苦了,以至于当肖少华宣布“部署完成!”要带大家去吃烤全羊时,她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总算可以回家(刷论坛)了呜呜呜……
然后回京的飞机一落地,肖少华就宣布放假了。
“……就、就这样?”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纪小妍却忐忑了起来:
“感觉天元门也没怎么样啊……我们这样,就算‘刑天’成功了吗?”
她没忍住,跑去问了肖少华。
对吧?至少北美那个,阵势看起来挺大的啊!
“不算。”停机坪上,肖少华与赵明轩并排走,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很干脆地答了她,“这只是个开始。”
纪小妍追着问:“那我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肖少华:“不用。能做的这部分,我们已经做完了。”
纪小妍迷茫了:“那我们……”
肖少华停下脚步:“接下来,还需要等待一阵风。”
纪小妍看向灰扑扑的天空:“风?”
肖少华点头:“太阳风。”
对方的回答到此为止,她身后快步赶来了陶璐璐等人,招呼她:
“妍妍一起搭车回家啊!”
“啊?哦、哦……”纪小妍嘴上应着,心中的疑问未能减少,反而增多。
这疑问一个接一个蹦进了她的的小脑瓜,在她逛论坛的时候也没停歇,以至于她越刷帖子越焦虑,翘掉了陶璐璐和秦清的逛街邀约,一个人奔来学院图书馆查资料。
大中午的,学生们都去吃饭了,这里人还不算多。
纪小妍用的借口当然是写论文,倒霉的博士论文开题还有一个月,她也真的是没写几行。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摸鱼的时候越快乐,干活的时候就越焦虑。反之亦然。纪小妍感觉自己死的时候可以学韩师兄立一座碑,上面刻着:此人死于拖延症的恶性循环。
她双手托腮,发呆似的看着屏幕上的一篇论文。老实说,这文章很简短,三页,不到五千字。是欧米伽射线的发现者,论述如何从镎原石中摄取欧射线,其原理及相关公式。
由于欧射线的双衍特性、表征等等与精神力达到了85%的相似程度,就如同医学研究会采用小白鼠等实验动物来替代人类,近现代精神力的研究同样会使用欧射线来替代精神力,因此这位物理生物学家,又被称为现代精神力学的奠基者。
然而纪小妍看了几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摄取欧射线的方式,虽然看起来简单,但艾米教授及其团队做了整整七年的实验,期间失败了无数次,更换方案不知凡几,才将这几行公式敲定下来,成为他们课本上的答案。事后,更因为过度辐射,不幸患上血癌,早早离世。
灵云,一种未知的全新晶体,不仅要找出其形核结晶的方式,还要在应用层面实现激活路径——这个要求,在纪小妍看来,简直就像有人让艾米教授她们摄取完欧射线,再自己开发个拟精神力磁共振波谱仪一样离谱!
但他们,偏偏做到了。
从着手研发灵云到今天,不过一个多月,难道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一个才发现不到半年的新晶体,凭什么肖少华就敢打包票他们一定能研发出来,并赶在天元门结束投票前,完成“刑天计划”中灵云的部署?
回想起来,这四十天里,研发的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遇到的问题,每一个几乎叫他们一筹莫展的难点,每一处可能要花费长时间才能确认的实验细节,到了肖少华那儿,无不被一一化解……
仿佛他早已熟知灵云的一切,只不过在引导他们,一步步地去发现而已。
他……
倏地,一阵凉意拂过了后背,令纪小妍打了个激灵。
是风。
她不由顺着感觉的方向回头去看。
只见不远处图书馆的窗,有一扇被人开了一道缝。
“还需要……一阵风。”
不期然地,肖少华的声音再次响起耳畔:
“太阳风。”
太阳风,一种高温高速的带电粒子流,等离子体。
当其到达地球时,会被地磁层所阻拦,少许漏进,会在磁极处形成美丽的极光,引发磁暴,破坏电离层结构,使大量精神力遭遇能量衰减,部分地区异能者突发性终焉概率急剧上升。
灵云,一种本质未知的惰性晶体,不导电,耐高温。
目前采用的形核方式,是从其本身表征特性着手,做出的种种尝试。灵云形核前后,会自发性地吸收周围的游离精神粒子,并存储在分子笼中,形成松散的链型结构,在电镜中一团团的,看起来像云一样。此外,这种晶体若是使用特殊的方式连接排布再激活,对精神力的存储能力会呈指数级提升,这是该晶体名为“灵云”的由来,也是由此被研究员们戏称为“精神力云存储”。
“刑天”计划选择在天元门基地处,将灵云进行四维坐标部署,正是为了利用灵云的这些特性,来对抗天元门下一步可能的进攻——不论如何,天元门赖以维系的“电”是精神力,那么只要在他们行动之前,把“电”抽走就好了。
纪小妍是这么理解这件事的,然而肖少华突然给她抛出了一个新的情况:灵云还需要通过太阳风,才能发挥真正的效用。
……是要将灵云变成等离子体吗?
这个猜测一冒出,就被纪小妍自己否决了。
毕竟灵云再怎么耐高温,一电离,温度破万,自己就裂解成光子和电子了,就剩个粒子流,晶体里存储的精神力也一起全部嗝屁。
那么,是太阳风携带的某些物质会与灵云产生反应吗?
可不论是氢、氦还是碳、氮、镁、硅、钛及其同位素等等……该做的实验,他们也早都做过了。
莫非是电离层或磁层的扰动,会对灵云的晶体结构产生什么影响?
……这也不对啊。
正当纪小妍翻着一篇篇论文,尝试进行对比分析时,一朵白绒绒的毛团轻轻地飘到了她的眼前,落到了光电笔上。
“……柳絮?”
她捻起来看,再次将目光投向身后那扇开了条缝的窗。
那不止是一条缝了,或许是风,或许是人,那扇窗不知何时地,已经被彻底打开了。
一朵接着一朵的柳絮,就这么被窗外的春风吹了进来,在阳光下,轻盈地飞舞着,洋洋洒洒地飘着,如同铺开了漫天的雪绒花。
……就像云一样。
纪小妍若有所悟地感觉到:
或许,那也不仅仅,是“刑天”而已了。
第 249 章
又到了一月一次可以约见苏红的时间了。
好不容易从沙漠出趟差回来, 这天放假,韩萧特地起了个大早,好好捯饬了下自己, 再从发型到衣着,从休闲服到正装, 挑挑拣拣纠结了快一小时,这才总算出门。
这般到首都塔途中堵车, 路程又耗费了一小时, 抵达时也快十一点了。跟前台说明了来意后,他被领到了塔地下一层的一间会客厅。
说是会客厅,看起来更像是餐厅,宽敞透光, 隔个三五米便有一张圆桌, 被三两把椅子围着, 桌子上还放着号码牌,置有按铃,韩萧进门时被工作人员说要去23号桌等着, 感觉对方要是再递给他份菜单,他就可以开始点菜了。
韩萧在这厅里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类似“探监”的那种玻璃窗,且大部分的桌子虽然都空着, 偶尔坐了一两人, 也看起来像等人的样子。他的心情先是忐忑,继而雀跃了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 苏红已经通过了初级考?所以允许他们这样碰面了?
果不其然, 没多会儿, 这厅里就陆续来了人, 其中一个嗓门还特大:“孩儿她爸说了,只要念念能过初级考,周末就给她买电子琴!”
待他们入座,韩萧便凑过去跟人套近乎:“这位大姐,你们家……也有人觉醒了?”
烫着头的女士,一身花花绿绿,身形微胖,看着有四十来岁了,闻言打量了他两眼:“可不是嘛!要不是我们家姑娘当向导了,谁来考这劳什子的初级考,你呢?”
“我……”韩萧想了想,“我老婆。”
“噢哟,”女子眼神顿时变作了同情,“那你可不容易。”
韩萧没接这茬,继续打探:“那咱这儿都是通过初级考的,才在这儿见吗?”
女子道:“应该是吧,要不该有那玻璃窗隔着了。记得我们上次来看念念,就跟探监似的,对吧,孩儿她舅?”她问同行的男子,墨绿色polo衫,看着快五十了,头顶微秃,“你说念念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屁孩,能干点什么?怎么就非得整个玻璃挡着?明明见着了人,还非得用个电话说话……”
韩萧听得心有戚戚焉,被那念念舅打断了:“咳咳,姐你少说两句。”问韩萧:“你知道这期初级考几点结束吗?”
韩萧摇头,奇道:“还没考完就出结果了?”
“不是,”念念舅忙解释,“她们初级考都是当场判分的,能让进这里见的,肯定都是过了的。不过这结束是不是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出来?”
这……韩萧就更不清楚了,被念念舅这般一提醒,不由得也感到了些许焦灼。倒是邻桌有人听着他们交谈,也凑了过来:“这位大哥,请问下初级考过了就能出塔是真的吗?”
又有人问:“我闺女初级是一月入的塔,听说要上四个月的课才能考试,现在这提前考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问的问题正好也是韩萧想问的。
“别急、别急,”念念舅似乎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安排得游刃有余,“一个一个来。初级考是写着得上四个月课,”他先答了第二个人的问题,“但成绩好的你肯定也要允许别人跳级嘛。”又对第一个人说,“考过了是能出塔的,但你得打申请,而且时间有限制,具体你咨询前台,我记得是三天还是两天?而且得时不时跟哨兵组队做任务,还得回这儿上课,考中级考,就跟咱小时候考完中考还有高考,考完了高考上大学一样,你总得回学校上课的。”
听他说得条条有理,旁边人时不时点头,便也聚得人越来越多了。
韩萧不知不觉间便被挤到了最外围,挤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听他们唠唠:“这初级考考完了除了能出塔还有什么别的好处不?”
有人答:“能赚钱了啊!这哨向任务积分可值钱了!”又有人道:“总归是时不时能视频见面了,过不了初级考,一个月就能见一次,还是隔着玻璃的。”
随着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会客厅很快热闹了起来,韩萧看着他们互相聊着,攀谈着,感觉像混入了候在学校考场外,翘首等娃考完出考场的家长堆。
这般又过了十来分钟,他这桌也来了个人。平头正脸的,是个看起来颇正气的男青年。韩萧见这人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哪见过,便不多想,只打了个招呼:“哥们儿也来接家里人?”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
韩萧感到对方不太想交流的样子,也就没再多说,继续看手机,管自己的事情。他从如何给向导申请出塔查起,计划了遍先带苏红去哪儿吃饭,再带她去哪儿玩,向普如何申请同居,如何申请结婚,又盘算了遍春节加班到现在该有多少加班费,再加年终奖,自己的小金库各种支出后还剩多少,在塔附近先租个怎样的房,过几年再买个啥样的房……
差不多连孩子叫啥名都要想到了,总算见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会客厅门口。她上身粉卫衣,下身牛仔裤,戴着手套,是跟着一群小朋友一起出现的,韩萧惊喜地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招手:“苏红!”
对方显然也见着了他。韩萧正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呢,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拦在了身前,害得他险些一头撞上人。再一瞧,原来是刚坐同一桌的那名青年。
青年笑着对苏红说:“囡囡,恭喜通过初级考。”
囡囡?韩萧当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来找苏红的,又见她脸色都变了,本能地就将人挡住了:
“你是?”
“我叫顾元武,”青年自我介绍,“是与苏红匹配的哨兵。”他对韩萧笑道,“在您第三次拒绝将我推介给她时,就应该知道,你已经永远失去为我们做媒的机会了。而今,作为‘守望日’哨向,自有靠谱的高级媒介人为我们的绑定保驾护航,就不劳您费心了。”
“谁他妈要为你做媒!”脱口骂出的同时,韩萧也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塔媒办天天推送给他的那个媒促候选人,“而且你们的共鸣度根本没到九十,哪儿来的守望日?”
“囡囡,”顾元武看向韩萧身后的苏红,触及对方警惕的眼神,正色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地方不满意,所以我改了。三天前找‘和谐’主机测了一遍,这回我们的共鸣度到了九十。”
被韩萧毫不客气地嘲道:“你当共鸣度是你爹?说改就改,别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顾元武眼中锐色一闪:“我尊重你作为苏红曾经的媒介人,但这不代表我容许你对我的污蔑。”
他说着,朝他们再次走近:“囡囡,不会有人比我更适合你了,”神色恳切地对苏红道,“……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虽然苏红没有答话,但韩萧在退开距离的过程中,感觉她正死死攥着自己的袖子,不由探手覆上,握了握。
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纷纷起哄:
“小伙儿,你这媒人也别太严苛了,人哨向都共鸣度九十了!你就让他们试试呗!”
“对啊对啊!想当初我接手的那对,共鸣度才八十,我也让他们试了,婚后感情可好了。”
“就是,试试呗!”
围观的人群中,扎着麻花辫的小向导顾念,有些担忧地看看苏红,又看了看周围,怯生生地问她家长:“舅舅,守望日是什么呀?”
方才跟韩萧交谈过的那位念念舅答:“就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的意思。”
顾念似懂非懂:“哦……可是我看苏姐姐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啊……”
她妈妈答:“女人嘛!都那样,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头甭提多乐意了!所以说男人就得用强,不强还逮不住媳妇儿!”
听完她的发言,周遭有赞同的,噼里啪啦鼓起了掌:“大姐说得好!”
连门口要进来维持秩序的保安都看起了热闹。
顾元武得到了鼓舞,热切地更近一步:“囡囡,你听到了吗?大家都希望你能跟我试试。”
围观人等哄得更起劲了:
“答应他!”
“答应他!”
“答应他!”
他们甚至将这三个字齐声喊出了震天的节奏,在这初级考合格尚未散去的喜悦余韵里,向苏红砸下了如山重的一拳,生生扼住了她喉咙里的声音,仿佛她此时只要吐出一个“不”字,就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面对汹涌而来的群众威压,手中攥着的韩萧衣襟,此刻似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未待她反应过来,韩萧已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答应个屁,这是我老婆!”
“韩萧!”
与苏红叫声一同发生的,是韩萧挥向顾元武的拳头。
也不过一秒,她只觉眼前一花,韩萧已被人直接撂倒,对方就像电视里的警察制服犯人般,将他一个面朝地,一手卡住后脖,一手背扣手腕,一膝稳压韩萧半身,使其几乎无法动弹。
“韩萧!”苏红仓皇地扑了过去。
哨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目光落在了苏红的身上:
“少糊弄人了。据我所知,囡囡是未婚。”
苏红低头看着韩萧,这个脸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男人,狼狈挣扎同时还不忘向她咧了咧嘴,像在说没事。苏红手轻颤着,热意涌上了眼眶,开口便是回怼:“我结没结婚关你屁事!”
顾元武任韩萧使劲,掌下纹丝不动:“囡囡,我问你,如果这个人是真心喜欢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跟你结婚?他根本就是看你觉醒了,才想抓住你这件稀罕物。”
苏红被对方瞎掰的本事一震大脑空白三秒,韩萧刚挤出声音:“苏红你别听他——”被她打断:“闭嘴!”
苏红:“是我不想结婚的,关他屁事!”
结果旁边的顾念妈也来劝她:“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什么爱情长跑都是不现实的,真爱你的男人恨不得下一秒就跟你领证,只有不爱你的人才会想着拖着你,骑驴找马,你可别被诳了啊!”
苏红连同学的妈一起骂:“关你屁事!”
顾念妈气得:“小姑娘不知好歹——”被顾念舅舅拽了回去,“少说两句。”悻悻闭了嘴。
围观的人们似乎看出了这姑娘不好惹,喊“答应他”的声音逐渐零落,直至消音,又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其中还有人不知何时掏出手机,偷偷录下了视频,发到了社交媒体平台上,引得网友们高呼:“SG小说排行榜上的狗血剧情竟然都是真的!”
当苏红浑然不知时,她已成了群众眼中,一名狗血哨向剧的女主角。网友们在发布者的视频上,用弹幕对这镜头中的三名“主要角色”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这哨兵小哥看着还挺帅的!”
“前排!前排!”
“现场观看哨兵霸总式追妻,好带感!”
“这女的就长得比较一般了。”
“哨向匹配不能看长相吧……”
“这颜值算可以的了,就是胸平了点。”
“被按在地上的听说是她前夫,是个普通人,离婚后还当了她的媒介人。”
“不是前男友吗?说是爱情长跑没结婚。”
“妈呀这情节也太狗血了吧?”
视频发布者尝到了热度的甜头,在评论的鼓舞下,索性开启了直播。
那弹幕更是“哗哗”地流:
“女的好凶哦!”
“感觉哨兵有点可怜,他明明那么爱她~~”
“只有我心疼那个普通人小哥吗?被卷进哨向爱情当炮灰[笑哭]……”
“向导是这样的啦,看着很无辜,其实很心机,把男朋友忽悠成媒介人。”
“对,没准儿就是她专门挑拨的两个男的为她打起来。”
“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给她老公带绿帽。”
“哥们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
而镜头中的苏红在骂完人后,正背对着拍摄者,慢慢站了起来,对哨兵道:
“对,你今天就算把这个人掐死,我也不可能跟你绑定。”她语气漠然,像陈述,“因为不关他的事。是我,不喜欢你。从前不喜欢,以后更不可能。”
她死死盯着顾元武,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浸了冰般,微微发着抖:
“我不知道你对相容区间做了什么手脚。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见到你跟你的家人第一眼,我就恶心。”
她话落,直播画面登时被一片“这女的真狠”“太过分了吧”“男的惨”“心疼哨兵”之类的弹幕覆盖。
于无人可见的角度,韩萧努力仰了一番还是够不见苏红,像是欣慰,又像是松了口气,“啪叽”一个脸贴地,干脆放弃挣扎。
观看直播的网友们看不到苏红与韩萧的表情,只看到哨兵垂眸久久方抬起,似乎被伤得狠了,眼睛里泛了点血丝,但眼神又是温柔的:
“囡囡别生气。我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这不过是……”
他说着,手下一用力,韩萧登时发出一道惨叫:“嗷——”
苏红脸色煞白:“住手!”
顾元武方才慢悠悠地将话补完:“一个警告。”
苏红顾不得其他,先去检查韩萧,后者额头大颗大颗的冷汗淋漓,对她摇了摇头。
苏红一时间又恨又怕:“顾元武你疯了!”
围观群众已然看傻了眼,直播间的弹幕更是要疯了:
“啊啊啊啊啊!”
“前方高能!前方高能!!”
“这个哨兵做了什么?没看清楚啊啊啊——”
“好像是把那个普通人的手折断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弹幕护体!”
“这三个人真的不是在演戏吗?”
“这哨兵好酷好帅,还有点变态,我好爱……”
“老天鹅这就是传说中的强制爱吗?”
“这女的好婊,你快答应他啊!你答应他那个普通人不就没事了嘛。”
“哎哟,这向导怕不是要把她哨兵逼疯才罢手……”
“感觉那个普通人像他们的情趣玩具[笑哭]……”
间或飘过的一两句“她看起来真的很不愿意,没人帮帮她吗”,下一秒就被一堆“高能”、“带感”淹没。
没有辜负弹幕们的澎湃期待,在这几欲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顾元武低头看着苏红微笑道:
“对,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疯了。”
对视间,苏红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的狠厉,轻轻吐出了四个字:
“艹你爹的。”
转瞬,苏红又一次为她的顽抗付出了代价,短促的惨叫卡在了韩萧的喉咙里,他不由将头磕地,似要以此缓解疼痛。
这一幕彻底撕碎了苏红心底剩余的侥幸,也击穿了她的恐惧——没有人,没有人能帮她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上手便去掰顾元武的手指,见掰掰不动、抠抠不动,当即就一口咬了上去,她用牙全没留余力,一下就令哨兵小臂就见了血,后者条件反射地手一挥,苏红整个人顿时就被甩了出去,惹得人群纷纷避让。
“苏红!”韩萧心中一急,顾不得自己半边肩膀脱臼,当下瞅空便一个扭身蹿出,拖着痛到发麻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蹦跶到苏红旁边,用完好的那只手搀她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苏红出声,她此刻除了被摔得有点晕,半边身体有点疼,那种绝望到想吐的感觉倒是消解了不少。放松之余不由往韩萧那儿一靠,哪想不仅没借上力,反而害对方一起一个踉跄。
这两人对视一眼,感觉彼此简直狼狈至极,不禁大笑起来:
“你个笨蛋!”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你手没事吧?”
“没什么,就是脱臼。”
而偷偷直播的人由于蹭了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度,视距有限,因此在直播的摄像头里,观众们只能看到那向导低头干了什么,被哨兵一把推了出去,那个普通人追了上去,向导对他灿烂地笑了,哨兵朝他们大步走来,一副要气炸了的样子。
弹幕:“这真的不是在真人演绎去年很火的那部《气死哨兵的100种方法》吗?”
说到这部剧,直播间下方的评论区又掀起了一波热烈讨论。
这剧的主线很简单,电视百科的简介就是一个哨兵找到了跟他共鸣度达百分之百的向导,请求绑定时,被向导拒绝了。向导拒绝的理由也很简单,她不想当共鸣度的奴隶。哨兵自是不肯放弃,又是跟踪、又是偷窥,死缠烂打的,甚至把向导关小黑屋,做出种种不太合法的强制行为。于是向导就找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气跑这个哨兵,包括且不限于找个普通人扮男朋友,在哨兵面前对普通人示好,对哨兵表示自己很讨厌他,在他人面前各种拆哨兵台,做出等等伤害该哨兵身心的作死行为,把个又酷又帅的哨兵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简直就跟这直播里的一模一样。
好在经历一番波折后,这对欢喜冤家还是快乐地在一起了,结局结婚生子,和谐的不得了。
评论区先是搬出电视剧里的哨向台词,跟直播里的搞一一对应,再发起了一个投票:
你觉得他们多久会和好?
选项有:一天、两天、三天,床头吵架床尾和。
在投票人数飞速增长,选项四遥遥领先的同时,拍摄者的直播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提示:
电池电量不足,仅剩1%。
拍摄者暗道糟糕,刚刚光顾着拍了,忘了充电。但现在若往外围走,去找充电宝,就会错过精彩镜头,太可惜,若问身边的人借,不一定有,还会把他的声音录进去,也不好。他下意识地往他放包的桌子那儿看,看到自家弟弟坐在椅子上,乖乖地捧着脸颊专心看戏。
拍摄者赶紧伸出没拿手机的那只手向他弟弟挥了挥,想让小朋友把充电宝送过来。见对方没反应,心里有点急,动作的幅度更大了点,谁料不过一个转头,他整个人便一下被撞到了地上——
“哐当!”
拍摄者的手机也整个飞了出去。
“看路啊!”
他生气地喊,顾不得注意是谁撞了他,第一时间便抓起他掉地上的手机,好在没坏,摄像头也还在录。倒是弹幕飘过一片“怎么回事”“突然黑了”,拍摄者忙将镜头继续对准场中,就见那哨兵如恶狼扑羊般向向导袭来——
第 250 章
“唰!”
比哨兵动作更快的是一道深色身影, 分毫不差地挡在了向导的身前,以掌隔开了那道劈下的手刃。
一名警服白发的美貌女子出现在了直播画面里。
眼若一泓秋水,沉静无波。
下一秒, 镜头一黑,拍摄者的手机电量彻底告罄, 自动关机了。
拍摄者扼腕,一个躬身钻进人群, 便去他的桌子找充电宝了。
但他着急忙慌翻包的同时, 还不忘一边骂他弟弟:“刚刚叫你怎么像没看见?”一边转头瞄那对哨向的进展。
这小朋友也是个向导,先前跟苏红同组做过初级考练习,此刻观看得津津有味,对家长的话充耳不闻, 啧啧评语:“想不到这老女人挺受欢迎。”
顺着两人视线, 可以隐约见到部分场中当前的情形:
那哨兵和一个白发女的打了起来, 那向导躲到了一边,扶着那个普通人。
“龙组?”
顾元武嘴上带着疑惑地说出二字,手上却没停, 快速过了两招后,围观群众只觉眼前一花,那哨兵已然被人一个掼在了地上,对方制住他的姿势, 和他刚才将那普通人反手扣到地上的姿势几乎相同, 不同的是,这位是个戴着袖章的年轻女向导。
“……这位龙组同志,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至此情境, 顾元武依然不慌不忙, “我记得, 哨兵的事儿……好像不归你们管?”
“你认为龙组管不了你,”一个韩萧听来有点熟悉的男声,由远及近响起,“那驻京监察办呢?是不是也管不了你?”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人群纷纷退让开了一条道,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军官从中走出,敞着军大衣走得猎猎生风,佩戴的肩章彰显着此人还是一名黑暗哨兵——
不是他们认识的赵明轩是谁?
韩萧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赵教官!”被苏红及时拧了一把手臂肉,一声“赵”便成了“嗷!”。
诸多人朝他们投来了目光。苏红看到赵明轩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步伐不停,径直走到了顾元武面前,居高临下地:
“来,聊聊?”
他对制住对方的白湄点了点头,后者松开手,起身后退。同一秒,顾元武一个跃起,一下便被赵明轩一脚踹到邻近桌子上,同时一记擒拿锁喉,迫得顾元武半脸贴桌面,动弹不得。
“赵监察?”
看清来人,顾元武瞳孔顿缩成针。
“原来你认得我。”赵明轩从对方兜里抽出一张工作证,抖开,“这就好办了。”念出上面的字样,“顾元武,西城区一哨所,第三行动队副队长。若我没记错,此刻你应当在平安里执勤?”
“我请假了!”顾元武忙解释道,“我的向导今天通过初级考,我来接她。”
“你的向导?谁?”赵明轩问,“你不是未结合状态么?”
“苏红!”顾元武嚷道,“我跟她的共鸣度到了九十,虽然还没提交绑定申请,但我的向导非她莫属!”
令苏红一下没忍住骂出声:“放你X的狗屁!”
“真的,”顾元武生怕赵明轩不信,“您去查查资料,我们还被标了守望日。”
苏红又想骂人了,被韩萧拽住,对她安抚地摇了摇头。
“嗯,”赵明轩不为所动,“继续。说说你刚才是怎么闹起来的?”
“我刚刚……确实冲动了。”顾元武率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监察请您理解,我只是来,想跟我的向导说几句话,找个地方,两个人好好处处……并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也没有违规使用异能。……只是,”他说着、说着好像很难过地垂下了眼,“那个媒介人一直在阻挠我们……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向导说了什么,使她不愿意再亲近我……”
苏红简直要被气乐了:“放屁!谁他爹的是你的向导!”再一次被韩萧拽住,示意她让对方说完。
苏红不管,兀自对赵明轩道:“监察你别听他瞎说,我跟这个人见都没见过两次,根本不认识!”
赵明轩点了点头,顾元武似乎被伤到了,沉默了几秒,直到赵明轩催他:
“然后呢?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
“然后……”顾元武慢慢道,“这个媒介人冲上来对我动手,我就反击了。……我本来只是想制止他的行为,但我……实在太生气了……对不起,我不应该……”
围观群众里有不少同情他的,听到这里,忍不住出来为他说两句:“真的!监察,我看到了,是那个媒介人先动的手!这个小哥只是正当防卫!”
他一开口,马上就有人附议:
“我作证!我也看到了!”
“感觉这个哨兵其实没太过分,就是把那个普通人扣住……”
“那个媒介人小伙儿真的是,脾气太暴躁了!”
“没法儿吧?谁叫他也看上了那个向导。”
“他一个普通人,娶个向导有什么用?”
间或有人议论了起来:
“谁知道呢,不都说向导会读心,惯会揣摩人么?”
“就是!”
“向导一个个谁知道怀着什么鬼胎,也就哨兵能管住她们了。”
“要不就像天元门那帮向导一样,要跑出来害人了!”
“那就真吓人了。”
“听说这俩共鸣度本来没到九十的,这哨兵为了跟她配对,硬生生改了自己喜好……哎哟,这可是真爱啊!”
“那媒介人这样算不算犯法?得吊销资格证吧?”
“吊销算轻的了。坏人姻缘,天打雷劈!”
听得苏红越发暴躁,最新式的手套屏蔽器也扛不住她情绪的火焰节节攀升,直想冲上去揍人——被韩萧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隔着手套牢牢牵住。
她侧后方的白湄则静静望着场中,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旁边有人悄悄打量她,又暗地八卦起来“这女的什么来头”“看看她头发、眼睛颜色……”“是不是监察的老婆”之类。
赵明轩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了,方才置评:
“明白了。不过你们话里有几个问题,我得确认下。第一,守望日这东西,我记得只有高级媒介人能搞出来,哨向自己是看不到的。你又是从何得知?”
他问顾元武,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又看向一旁的围观群众:
“第二,你们认识这个人吗?”他指着顾元武,“跟他很熟?”
前排的几个齐刷刷摇头。
“那他说他们共鸣度九十了,他是给你们看过证据了?还是带你们查过塔内资料了?”见那几人光瞪着眼,你瞧瞧我,我瞅瞅你,赵明轩冷笑,“那他说九十你们就信了?他要说跟你闺女、你儿子九十了,你也信?”
感觉被点到的家长们第一反应便是把自家孩子挡到了身后。
后排的有人忍不住了:“总不能青天白日的就撒谎吧?而且看那女的,也是认识这男的样子。”
“你长那么大,是没见过熟人杀猪盘吗?”赵明轩毫不客气地嘲道,“还是没见过当街就敢拐人的人贩子?人都怎么说的?‘这女的是小三!’‘这女的是我老婆!’”
兴许是黑哨学的语气太活灵活现,逗得苏红“扑哧”一下笑出。
赵明轩似乎才想起还有她这个当事人:“还有,人刚刚不是说了么?才见过这男的两次。你们怎么就光信这男的,不信那女的啊?”
后排的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悄无声息退入人群,假装自己没出头过。
赵明轩接着对前排的人道:“你们再认真看看,这男的,和那女的,摸着良心答,这两人像共鸣度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样子么?”他抓着顾元武脑后头发,强迫人仰起脸,又指了指苏红。
前排的一堆人面对他的质问,压根不敢作答。被他盯着的其中一个,像遭不住压力般,缓缓地摇了摇头。
赵明轩“啧”了一声:“你们再好好看看,那俩,”他指向韩萧和苏红,“是不是才像一对?”
见众人目光重新投来,苏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挣脱了韩萧的手,被韩萧一把抓回。韩萧面上带伤,还一副“怕什么”的表情对她笑了笑,苏红只得撇开涨红的脸。看得一众人简直无话可说。
及此,赵明轩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第三……”
只听他“三”字才出口,手下的顾元武就发出了一声惨嚎。
这叫声惨烈程度不下于数分钟前的韩萧,吓得不少人当场出了一后背冷汗。
“……我……我的手……”
随着顾元武挣扎出声,现场再次窸窸窣窣地响起了嘀咕议论。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几句:
“那个哨兵是不是被折断手了啊?”
“这算是暴力执法吗?”
“天可怜见的,老婆没了,手也断了。”
“忒不讲理了吧……”
“什么?”赵明轩假装没听清楚,指了几个,“你、你,说大声点?!刚刚不是你们几个说的‘这不算什么’‘只是正当防卫’‘并不过分’吗?”
才出声的那几人立马闭嘴。
赵明轩又指向韩萧:“你,过来。”
“诶!”韩萧立马拉着苏红一起过来了。
待两人站定,赵明轩放开制住顾元武的架势,后者一下就从桌面滑滚至地,双手跟面条似的,垂在身体两侧。
赵明轩空出两只手,一只手扣住韩萧受伤那只手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托着他那只伤手腕部,抬起:“忍着点。”话才落,只见他一个利落动作向里屈肘,向外牵引,一声轻脆的“咔嚓”,伴随韩萧一道短促痛楚的“嗷!”,声才过半便成了:“咦?”
赵明轩已松开手,韩萧本能地试着动了动手臂,惊喜:“好了!”苏红忙绕到另一侧检查。
赵明轩又去将那跌坐在地上的顾元武,跟拎小鸡仔似的拎着后领起来:
“脱臼,的确不算什么。”
他说着,像对待韩萧一般,两下便将顾元武的两条手臂关节一一复位:“但你啊,堂堂一个二级哨兵,”赵明轩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批评道,“欺负一个普通人还有理了?”
说完,他掏出一副看似寻常的手铐,“咔嚓”一声将顾元武的这双手拷住了。
换来了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是苏红第一次发现对方眼中流露出如此多明显的情绪,惊慌、恐惧,随即便灰败了下去。
“走吧,跟我去监察办好好说说。”
赵明轩习以为常地拎了拎这手铐——工研院出品,可以暂时禁锢四级以下哨兵的精神力,非常好用——迫得这名哨兵不得不随行:“要不我都不知道,提升哨向共鸣度,什么时候变得跟打怪升级一样容易了?”
苏红怔怔地目送着这两人离开,直到赵明轩快走到会客厅门口了,她仿佛才意识到:
她,真的安全了。
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模糊,她无法控制地抬手捂住脸,嘴唇颤动着,想说一声“谢谢”,第二个字却哽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紧接着她的听觉也变得模糊了,人声远去,耳畔嗡嗡作响。而后知觉钝化,周遭皆淡去,仅剩她一人,独留原地,空间变得密闭。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待情绪总算松弛,知觉回归,苏红先感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是韩萧抱着她,还在不停地安慰着她:
“别哭了,红红,没事了……那个哨兵已经被带走了,不会再来抓你了。你都没看到刚刚教官走的时候,那群人看那个姓顾的眼神都变了,”他还在逗着她,“教官还对他们说‘你们之前不说要作证么?走走,跟我来几个人,去监察办做笔录!’吓得那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红忍俊不禁,扑哧笑出,松开捂脸的手,犹得梨花带雨。
“哎,总算不哭了。”韩萧笑道,掏出纸巾给她。
苏红接过,一边擦脸擤鼻,一边看四周——果然,这会客厅基本空了。就剩她、韩萧、白湄,还有三两打扫场地的工作人员。
等等……白湄?
苏红不自觉地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你中午想吃什么?”韩萧仍揽着她问,“刚刚哭到天崩地裂,一定饿惨了吧?想不想吃烤肉?对了,这边还逮着了几个偷拍的人,说是通过监控抓的,直接就被带去塔安办教育了。”他跟着苏红走,很快也看到了站在假窗边的白湄:“白组长,差点忘了说——刚刚真的谢谢你了。”
要不是白湄挡下顾元武那一击,他怀疑他们根本撑不到赵明轩来。
苏红也郑重躬身:“……谢谢。”
白湄面色淡淡,目光仅落在了苏红身上:“我们谈谈。”
“谈?”韩萧登时紧张起来:“谈什么?”
苏红似被提醒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白湄这才看向韩萧:“与你无关。”
韩萧急了:“我是她男朋友,啊不,未婚夫,怎么就跟我无关了?”
却被苏红阻拦:“不是什么大事。”
楠諷
她还将他推着往外走,“我就跟白组长聊两句,问些问题。你到外面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了。”
直觉告诉韩萧,对方有事隐瞒,但他并未过多追究,只是不放心道:“说好的很快,要是半个小时后还不见人,我就进来找你啊。”
“好、好。”苏红满口应下,韩萧看她跟着白湄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见人没影了,方惴惴不安地跟着指示牌回到访客区。
而这不安在访客区见到肖少华的下一秒,就被雀跃取代:
“酋长!你怎么来了!”
韩萧扑上去便给了人一记抱肩问候,肖少华顺势拍了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韩萧晃了晃他接好的手臂示意:“没事了,多亏赵教官!”
肖少华打量了他一番,确认对方除了些许皮外伤,别无他恙后,答:
“我们也是准备来探望苏红。只是半道上赵明轩感应到你们出事,就先赶过来了。我到的时候,这里已被封锁,任何无关人等不得再进。”
“没事没事,这会儿啥都结束了。”韩萧安慰肖少华道,“里面也都解封了。不过苏红跟着白组长谈话去了,估摸着得再过半小时才能出来。”
肖少华镜片后闪过若有所思的眸光:“……白组长?”
“嗯,就是龙组的那位白湄组长。”韩萧一边解释着,一边找了两个空位坐,三下五除二便将上午遭遇的那一摊抛了出来,什么“苏红初级考过了”“突然冒出了个跟她共鸣度百分之九十的哨兵”“这货来得莫名其妙,明明之前推送的时候才八十”“不知道搞了什么邪门歪道,还动起了武力”“围观群众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被那傻X忽悠得一愣一愣”,呱唧呱唧说了快十五分钟,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来了段总结:
“幸好赵教官来得及时,啊不,还有白组长,他俩就像天神降临一样,拯救我跟苏红这倒霉的小两口于水火之中。尤其赵教官那口才啊,你是没见他把那姓顾的往桌上一踹,然后一套问题把那些人问的,那叫个哑口无言、无地自容!姓顾的之前多嚣张啊!当那么多人面就敢对苏红动手,赵教官来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最后被拷走的时候就跟只落败的大公鸡似的,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肖少华听完点了点头:“这一带算是赵明轩的监察范围,然而监察员的职责主要是确认五级以下哨兵滥用异能的情况,所以对方若没有使用异能,则会处于较难察觉的部分。”
“这个我懂,”韩萧应道,“就是姓顾的那小子吃透了规则呗?”他想了想,“不过说来也是,对付我们两个普通人,一般也不需要什么异能。”
肖少华提醒他:“下次有事,直接打电话。”
韩萧大为感动,跟人肩碰肩:“我俩这是总算抱上大腿了吗?!”
肖少华哭笑不得:“你俩半夜也没少敲我啊?”
“那都是苏红!”韩萧立刻澄清,“她睡一半说想起个数据没查,非要拉我起来给她验证思路,我是被逼无奈!”
“哦?”肖少华问,“那我办公室的茉莉毛峰都谁拿走的?”
“那也是苏红!”韩萧甩锅甩的那叫个敏捷,“她去你那喝了一次惊为天人,我网上搜了半天都没找着,实在没办法……而且天地良心,你那里有五包!我就拿了一包!”就差指天发誓了。
“对,”肖少华想起来了,“剩下的都分给邱老、沈老他们了。”
两人正聊着,韩萧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从访客区外走过——是乔琪!那个除夕夜被派来逮苏红,结果跟他们一起看了烟花吃烧烤的龙组女向导。
韩萧不由眼睛一亮:“乔琪!”站起朝对方挥了挥手。
向导本是一个转弯就要冲进走廊,听到有人唤她,当下一个急刹车,便拐来了访客区:
“是你啊!”她显然也认出了韩萧,“你怎么在这儿?”
这妹子一身白色潮服皮裤,端的是英姿飒爽,像个俊小子,吸引了访客区的不少人眼球。
“我来看苏红啊,”韩萧请她坐他的位子,被妹子摆了摆手,“倒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问:“你来接任务?”想起了一旁肖少华,后者也站了起身,正回复赵明轩消息,“忘了介绍,这是我朋友,肖少华。”
“知道知道,”乔琪忙不迭伸出她那双戴了手套的手跟肖少华握了握,“大名鼎鼎!”
“也是苏红朋友。”肖少华自我介绍道。
“一会儿一起吃个饭呗?”韩萧边说边翻点评网,想着苏红等下见到他们也肯定高兴,“这附近有家烤鱼不错,是拿果木碳烤的,皮肉外酥里嫩。刚好能坐六个人,可以围个炉子,他们家的酸枣汁也好喝……”又问肖少华,“赵教官什么时候来?”
肖少华答:“他说还得审一会儿。”
乔琪凑过来看:“你行啊,知道这么多好吃的地儿!”又道,“不行了,我一会儿还有个面试。”
韩萧奇道:“面试?难不成你们龙组今天是来招人的?”
“那当然!”乔琪脱口而出的下一秒便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当即闭嘴。
可惜迟了,韩萧已然反应过来:“等等,那白湄来这儿的目的?”
乔琪装死,韩萧追问:“她还说什么要跟苏红谈谈,该不会就打算招苏红进龙组吧?”
乔琪迅速摆手:“喂喂!我什么都没说啊!”
就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哪还有谁看不懂的,韩萧登时便急了:
“你们龙组怎么回事?就缺人到这个地步?不是说不招有家室的吗?胡乱抢人可还行?”
乔琪被他一串问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叫胡乱抢人?是你家苏红自己提的申请!大师姐只是看她可怜,才给她个面试机会!”
她话脱口,便见韩萧色变:
“什么?”
第 251 章
首都塔地下一层的一间面试室内。
白湄将门上副窗设了勿扰模式后, 又将室内灯光些微调了调,对苏红道:
“坐。”
与对方寥寥几次接触下来,苏红对这位新任龙组组长印象最深的是冷。而这种冷与肖少华的不同, 是一种游离于人世之外,不沾烟火气的, 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冷。其次便是话少,能用一句说完的, 绝不说第二句。
苏红自忖是没韩萧那见谁都能唠几句的本事的, 便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入了座。
坐在她对面的白湄从文件袋里抽出了一份文件,此刻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也没说话。于是这不算大的面试室内,瞬间静得仅剩下了纸张翻页的声音。
这会儿的灯光属于偏暖的白光, 衬得面前人越发面色如玉。这还是苏红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白湄。她的视线先是飘到了对方的头发上, 那是像漂过一般的银白, 继而移到了那眉眼,白近泛光的睫毛和眉毛,那比寻常亚洲人浅上许多的瞳色, 忽地明白了什么,脱口问出:
“您之前得过白化病?”
苏红问完便后悔唐突了,但白湄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嗯。”
原来如此。苏红想道。好歹她在斯坦福学的那些医学常识并没有完全还给老师。这位看表象应当是白化症中最严重的OCA-1A型,位于常染色体上的酪氨酸酶基因突变, 导致络氨酸酶失活, 无法正常合成黑色素。由于黑色素能大幅度降低光辐射对人体细胞的损害,当人缺乏黑色素时, 除了皮肤容易被紫外线晒伤, 罹患皮肤癌, 视网膜也会因此遭到损伤, 乃至仅剩5%的视力,甚至出现眼球震颤等症状。
但从白湄的身上,苏红并未发现皮肤晒伤或眼球震颤的状况,从对方阅读时眼睛与文件的距离,视力也应当是正常的……等等,那个文件,她随即意识到,对方手中正翻看着的,是她那份提交进入龙组的申请。
“你想要加入龙组的原因是什么?”只听白湄问道,“你的申请上写着,无处可去。为何?”
“因为……”
苏红应声开口,思绪却一下恍惚了,飘到了除夕夜的那个晚上——
“请问怎样才能加入龙组?”
在乔琪将她送到向导之家的宿舍,准备离开时,苏红不顾宿管的阻拦,追了出去,追到了电梯口问。
乔琪有些诧异地问:“你认真的?真的想进龙组?”
苏红犹然记得自己的回答:“……因为,我已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乔琪定定地瞧了她好一会儿:“你先通过初级考再说吧。”
与此同时,电梯门在苏红面前毫不留情地合上。
而后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她便跟上了发条般,发了疯似的备战初级考。
“通过初级考”——这个目标一旦明晰,其余对苏红而言,也不过就是触达条件的拆解而已。
尤其考试,必有套路。就算不是她最拿手的,也不能说不擅长。毕竟当年高考,SAT、GRE、SG的校招所招、博士答辩等等,那各式各样的考试,也都顺利过来了,没理由区区一个向导的初级考就能难住她。
——这可比做科研简单多了。
苏红甚至从别区宿舍扒来了师兄师姐们遗留的“历年真题”笔记,总有几个倒霉蛋死活过不了初级考,便聚在一起互相读对方的深层记忆来分析问题。苏红这才知道,平时课上分组做的那种红蓝格子练习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就好比课本上教的1+1=2,结果到了考试考的是99*(1+2+3+4……+99)。
初级考是个多重嵌套的组合幻境。
说是说分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实际上理论题笔试的部分也是在幻境中完成。
虽然这幻境基本是由头戴式的全息模拟而来,但在龙组的精神力幻术协助下,考生们除了一开始戴上传感器头盔时,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很快便会忘记自身所在,沉湎其间。
在初级考的幻境里——
当你以为你做了九十分钟的笔试题,考完了,摘下了头盔,其实仍在幻境中。
当你以为你通过了初级考,收到了得以出塔的通知,跟随家人走出向导之家时,其实真正的考试不过刚刚开始。
当你以为你摘下了屏蔽器,总算逃离了无所不在的精神力监测,获得了行动自由,可以恣意妄为时,真正的考验适才来临。
初级考,仅仅是一个新手向导的第一关,出题者便会使用各种各样的“人性诱惑”“囚徒困境”乃至“电车难题”来试探参与的考生们。
留下笔记的向导还写道:
“最离谱的是,听毕业的前辈们说,她们早年的初级考根本没那么难,就是我们平时上课做的那些练习。也不知怎么回事,87级之后就越来越难了,这两年更是难到变态,听说跟新训的难度有的一拼。所以去年能毕业的向导人数直接腰斩了一半。”
87级,苏红想了想,好像是她博二那会儿,所里发生了一起样本库被炸毁的恶性|事件,SSS研究组两位院士搭乘的飞机失事……然后她就被她的博导派去给那倒霉催的,当时刚升任SSS研究组组长助理——小师弟肖少华的研究生课题帮忙招人了。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会儿还听说是SSS研究组的组长助理付昱凌叛变了,勾结境外势力才导致上面的那些事故,肖少华也是因此接任。今年一月这人还摇身一变成了天元门的代言人,在外面搞了一堆直播投票。
……若是因为这个事件导致初级考的难度升级?苏红猜忖道,那样,出题者的用意或许就是测出参与者的潜意识,或者说,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仅仅是学会不去侵犯他人隐私,还不够。
——学会的技能可以伪装。
——但不论如何伪装,人在面临抉择时,那一瞬间的自我本能都会被彻底暴露。
“还有一点。”
笔记翻过页,在一处小角落做了注释:
“考试结束后,不论是否通过,考官都会用一种什么术来封住考生这部分的记忆,就是除了你犯错的地方可能还记得,其他的地方统统忘了。我跟阿杰是互相做了析魂(危险行为,切勿模仿)才找回的这部分记忆。”
既如此,那她就锤炼自己的潜意识。反正她也确实不愿侵犯他人的所思所想。
关于潜意识的部分,内网上有一些资料,苏红又从别区宿舍借了些,结合笔记上提到的,蹭着别人外网搜到的,自己整理了一份出来,每天废寝忘食地照着练习。这般很快在初级考的实践课上得到了体现,负责授课的杨老师连连夸赞了苏红几次后,她便趁机提出了提前参加初级考的要求。
按照原本的安排,她应该是五月初的那一批,得到了授课老师的许可后,便插到了四月初的那一批里,跟王丽莹她们需要重考的同一时间考初级考。
直到考前的第三天,苏红一如既往跟王丽莹对完理论题册子的答案,准备离开对方宿舍时,这门被“嘭”地打开,冲进了一个向导妹子:
“王大鹅你听说了吗?”对方直接就喊出王丽莹的绰号嚷道,“负五的F区那谁谁申请龙组了!”
那谁谁是个苏红没听过的名字,但她知道负五F区住的基本都是B级向导。
王丽莹大吃一惊:“B级也行?”
这妹子答道:“B级估计不行,不过今天不是最后一天么?可能就凑个热闹玩玩。”
王丽莹赞叹道:“真是勇气可嘉。”
却如一道闪电劈在了苏红的神经上:“什么最后一天?”
王丽莹:“就是申请进龙组的截止日期啊。龙组每年都差不多三月初招人,然后三二九截止,不过大部分人都对龙组不感兴趣,住到深山老林里天天军训,连个网都没有,”她吐槽道,“那地方听说比尼姑庵、和尚庙还惨……”
被苏红打断了:“在哪申请?”
王丽莹一愣:“你也要申吗?每年的网址都不一样,得让实践课的杨老师发个邀请链接给你……”
她话音未落,苏红已经冲了出去。
——愤怒吗?
——抑或怨恨乔琪的敷衍?
当时的心情,已然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自己是如何冲去了教师办公室,如何要到了邀请链接,如何跑回了宿舍,打开电脑,在那倒计时截止的十分钟内,如何键字如飞,快速填入了一行行的必填项。
若是以往,这份申请表必被她翻来覆去研究个十遍,来揣摩招聘者的意图,来给出最符合对方需求的表述。
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
“咔哒。”
按下【提交】按钮的清脆声响,犹在耳边。
“因为……”
苏红抽回思绪,定了定心神,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白湄说:
“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唯一么?”白湄眉尖微蹙,不为所动,“在我看来,你至少还有两条路可走。”
苏红听她继续说。
“一,在向导之家耐心等待,与适配的哨兵绑定。顾元武是特殊情况,赵明轩既已接手处理,那么你必不会再次遭遇类似。之后,当‘和谐’主机再次为你筛选出高共鸣度的哨兵时,那必然是真正与你适配的对象了,若无意外,至少可保你半生无忧。”
白湄道:
“二,通过中级考、高级考,十八个月后参加新训,走特殊条件入职,回到SG研究所,再次进入肖少华所在的研究组,我想他一定很欢迎你。那么,你就可以继续你先前未竟的科研事业了。”
“我有一个问题,”苏红听完,看着她,“一旦主机发现了一个与我适配的哨兵,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白湄说着,顿了顿,“但你无法拒绝。”
苏红微微歪头:“无法?”
白湄点头:“你可能不太理解高共鸣度代表的含义。就如同普通人会因为多巴胺爱上一个人,哨向亦会因为哨向多巴胺而相爱。”
“……SGDA。”苏红心绪复杂地喃喃出了这四个字母。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着它。
“是的。”白湄显然也有所了解,“听说肖少华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作为他曾经的得力助手,应当比我更清楚哨向多巴胺的威力。——人类,因信息素一见钟情,因多巴胺长相厮守。”
“您呢?”苏红问,“为什么不与哨兵绑定?”
“……因为我别无选择。”
白湄说得很平静,但扑面而来的如水沉重,几乎将苏红压抑到了无法呼吸。
这短短的几秒,她奇妙的感到了一种连接,不是哨向的共鸣,也并非向导间的共感,是一个相似的影子,命运上的相通。
“或许……您也不太了解学术界……”苏红苦笑道,“或许,曾经的我还有机会吧?但如今作为向导的我,已经再也无法打破那层玻璃天花板。……制度从不会为某个人让步。”
她字斟字酌地说:“而我,也不愿就此成为哨兵的附庸,或者说,成为某种畸形生理需求的牺牲品。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别无选择。对了,”苏红说着说着便笑了,“您刚刚还漏了一条路——如果实在无可忍受,我还可以加入天元门,成为另一种类型的向导。”
白湄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方才开口:
“苏红,你不明白,进入龙组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将手中的文件放下:“你兴许听闻过向导新训的心魔誓,‘爱国、爱党,为人民服务,不论何种境地,绝不叛国。如若违背,神魂俱灭。’不论如何,其本质也不过是,只要求你们不做严重违法乱纪的事情。”
“龙组亦有心魔誓,进组一样要起誓。”她注视着苏红,语气平淡地一字一句念出,“‘此生为龙。不婚嫁,不留嗣,舍名去利,斩断尘缘,守望人间。’”
这是苏红第一次听到这段誓言,为其中的决绝意味一惊:“为什么?”
虽然她多少听闻龙组是个特殊的部门,也从别人那儿了解到龙组要求高、条件艰苦、不许恋爱云云,但她未曾知晓还有这样一段誓言。
“这是为龙的代价。”
白湄答,就像叙述一桩与己无关的事情般:
“因为这个世上除了天元门,尚有许多其他势力的异能者,同样对我们的人民虎视眈眈。龙组在此,或许是第一道,或许是最后一道保护他们的屏障。龙组的每一个人都是战士,随时准备着为了人民的安全牺牲。除了修炼与任务,我们已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
苏红按捺不住:“那你们……”
“方才我对你说,我别无选择。”白湄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这并不准确。——事实上,这就是我的选择。”
她说着,身微向前倾,目光直视而来,令苏红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来自高阶向导冰冷的等级压制:“我选择了继承师尊的遗志,守望人间。你呢?”
她问苏红:
“进入龙组的所有向导,资料都会撤出主机。若有一天韩萧觉醒为一名哨兵,你当如何?
“你是一名出色的学者。但你的手,或许一秒都没握过枪。……若事到临头,你又当如何?
“你,能够杀人么?”
第 252 章
向导之家, 访客区。
快到午休时间了,不少向导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回宿舍。有闲逛过来认出乔琪或肖少华的,不免驻足围观一二。
“——是你家苏红自己提的申请!”
这话一说出口, 乔琪便知事情要糟,当下一个脚底抹油要溜。
但情急上头的韩萧已将她衣袖一把拽住:“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哎哎!”乔琪几下没能扯回她的外套袖子, 索性来了个金蝉脱壳,“我还有个面试!不陪你们聊了!”顺着韩萧的力道, 把外套一脱, 露出上身工字背心和健美肌肉,“记得把我衣服给前台!”说着一溜烟跑没影了。
徒留韩萧手上拿着这妹子的外套,简直气到要笑:“你给我站住!”
他将外套往肖少华怀里一抛,便追了上去。
“请出示下证件。”
下一秒就被一名穿着塔安办制服的工作人员拦住了。
“喂乔琪!”韩萧喊不住人, 又过不去走廊, 正是跳脚的时候, 肖少华走上前来:“刚刚那位把衣服落这儿了。”
“好的。”这位工作人员是个短发女哨兵,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接过他递来的外套, 很客气地说,“我会转交给前台。请问还有其他事情么?”
肖少华看向韩萧,后者悻悻然:“你们……这里头面试一般要多久啊?”
女哨兵答:“十分钟到一小时不等,请您回到访客区耐心等待。”
韩萧便回访客区坐着了, 不到三分钟又来了。
“这位哨兵同志, 不好意思啊,”韩萧试探地问道, “我就想确认一下, 你们这儿就这一个出口吗?我的意思是, 她们面试完就一定会从这儿出来么?”
女哨兵微微皱着眉, 似乎正在想怎么回答,旁边传来了一个小小的、有点怯怯的声音:
“不一定哦。”
韩萧看向声源处,是个穿着蛋糕裙的女向导,梨花头,看着高中生模样,手上抓了只笔,抱了个像习题册的大本子:“嗯……我们里面有电梯,可以直接回寝室的……”
“那怎么办?”韩萧急了,忍不住往里探了探,挡入口的女哨兵抬起手臂。
“呃……”向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访客区,“请问……那个,真的是肖少华吗?”
“对啊,怎么了?”韩萧答着,目光飘到她抱着的大本上,见那封面处露出“生物”两个字,福至心灵:“你是肖少华的粉丝?!你想报考SG学院对不对?”
向导像被揭穿了什么,脸一下红了:“……没,没……”她手足无措地,试图把手上的书本藏到身后,又失败了,“我、我就是……想试试……”
“没问题!”韩萧善解人意地道,“我帮你要个肖少华签名,你帮我去看看面试龙组的人出来没?”
向导看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几秒,点了点头。
韩萧转身就把肖少华卖了:“老肖!酋长,在干嘛呢?你的粉丝来了!快给人来签个名!”
向导的脸登时涨得更红了:“……不、不用了……”
肖少华此刻正坐在访客区的椅子上,戴着耳机,开着手机虚拟键盘打着字,听到韩萧唤他,便指了指耳机,意思是正在通话:“……虽然我先前说了要着重比对A017与A013这两个区域的情况,但DA2R发生的变化也同样值得注意。……尤其是D2在边缘的表达,我需要你进一步确认,它与转维扰动之间的关系。”
韩萧猜对面那人是谈有为吧,这哥们放假了还在肝论文,便对向导妹子说:“他打个电话。你本子给我,一会儿就给你签了。”
向导犹犹豫豫,纠纠结结:“……他好像在工作的样子,会不会不太好?”
韩萧手一挥:“这有什么?来来~”
这两人隔着女哨兵聊得有来有往,全然把人当成了根柱子。女哨兵倒也不介意,只是冷眼旁观着,只要韩萧稍微往里走一点,她便抬手一挡。
韩萧没法,好不容易哄得那愿意帮忙的妹子要把手上的大本子交给他,忽闻一道熟悉女声前方飘来:“韩萧,你在做什么?”
韩萧一个条件反射便把这本子又推回那妹子手里了:“没什么。”
他见苏红来了,立马就腰板直了,声音也正经了,若无其事地:“你怎么才出来?聊得顺利不?”并招呼她来访客区。
苏红看了看那向导妹子,那妹子也看着她,眼神纯然无辜。苏红收回目光,对那位执勤的女哨兵出示了她初级考合格证明:“您好,我们约的今天是十一点到十三点。”人便给她放行了。
苏红跟着韩萧进了访客区,一眼就看到了肖少华:“老板!”
她惊喜地唤出声,刚好肖少华也结束了通话,当即收起虚拟键盘走来:“苏红,好久不见。恭喜你通过了初级考……”
眼见两人即将来个拥抱什么的,韩萧毫不客气地挡在了中间:“咳咳!”
苏红笑着与肖少华改成了握手,问:“老板,你怎么来了?”
肖少华同样笑答:“我们来看看你。顺便看看能否回聘我优秀的前助理。”
“回聘……”苏红在瞬间便明白了这个词蕴含的分量,泪意涌上了她的眼眶,“真的……”旋即被她强压了回去,与此一同咽回的些许字句,在数秒后,也化为了正常的语调,“原来是你,我说怎么赵监察能来得那么及时。”
她笑着说起方才的赵明轩:“……就像神兵天降一样,真的……你们,”她说着顿了顿,神色变得认真,“你们都还好吗?”
看着面前女子,肖少华恍惚看到了过去时光:“我们很好。你呢?”隔着屏蔽器手套的质感,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如果需要任何帮助,请务必告知我。”
韩萧酸溜溜地插话:“你们俩是准备在这里握手握到天荒地老吗?要不要边吃饭边聊啊?”
苏红一经提醒,立刻收回了手。肖少华问韩萧:“你之前提到的那家烤鱼订位了么?离这儿远不远?是否需要用车?”
韩萧忙不迭调出导航:“不远不远,走个两步路,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又问,“赵教官怎么着?门口等他还是?”
肖少华顺手接了传感分享道:“我把地址发给他。”
“好嘞!”快乐敲定午饭小分队人选,韩萧对苏红道,“那咱就直接去烤鱼那儿,这路上还有很多什么奶茶、水果捞、小吃甜点的,你都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我们点了直接带一份过去。”
苏红好奇问:“这样不会被烤鱼店店主骂吗?”
韩萧哐哐拍胸:“我谁啊?有我在,你放心!”
肖少华也问:“向导之家允许外带食物入内么?”
苏红想了想:“不知道,没试过。”
三人聊着聊着便出了访客区,往电梯口去了。
眼见这三人越走越远,挨着走廊边、抱着大本子,还等着韩萧给她讨签名的向导妹子似乎才意识到,她要被放鸽子了。“哎、哎!”她忍不住叫了两声,想追上去,偏生又被廊口的女哨兵拦住了,“我、我就去问问……”
女哨兵铁面无情:“证明?”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转眼,这向导妹子就被午休查寝的宿管揪住了耳朵:“怎么回事呢,言小鸽?大中午的不休息,来这头乱晃?”
“疼疼疼!”向导显然也与这宿管比较熟了,歪着头就被人拎走了。
走廊很快就剩下那位女哨兵,依然跟杆标枪似的地站着,目不斜视。
“诶对,”韩萧按下电梯上升键的时候,忽然想起个问题,“红红,你的临时出入证都办完了?”他也是先前会客厅里跟人打听来的,“我听说就算过了初级考,想出塔也得申请个临时出入证,不过这个简单,听说在一楼的公共计算机就能直接操作。”
苏红“嗯”了一声,问肖少华:“老板,你们今天放假?”
“对,”肖少华刚答了一个字,便被韩萧抢了话:“我们刚做完一个大实验,放两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不?”
“我……”苏红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过几天清明了,我想去看看我妈。”
韩萧知她生母早逝,揽着她肩膀安慰道:“我陪你一起。”
苏红看向电梯液晶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没有吱声。
很快,电梯门开了。或许方才的氛围过于沉重,韩萧试着扯回轻松一点的讨论:“红红你看,那边的机子正好没人,我们直接过去?”
苏红拒绝得很干脆:“不去。”
韩萧大为惊诧:“你已经办好了?”
苏红没答他,兀自大步走着,韩萧只好快步跟上,到了快出首都塔大厅东门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很抱歉,一会儿不能跟你们一块吃午饭了。”
肖少华已然明白过来:“你决定进龙组了,对么?”
苏红很轻地“嗯”了一声。
韩萧一下便沉默了。
约莫两三分钟后,他方才出声,自语般喃喃:“……原来你面试通过了啊。”
“算通过吗?”苏红想了想,想到白湄说的“试训期六个月”,“或许吧。”
“你……”见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韩萧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控制不住便扳上了苏红肩膀,“你知道进龙组意味着什么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被苏红打断了,平静地直视他道。
“那你……”韩萧顿时就像被人闷声一拳打蔫了,“为什么?”
“……不婚嫁,不留嗣,舍名去利,斩断尘缘,守望人间。”苏红将龙组的誓言重复了一遍,注视着韩萧的目光在些微动摇后,一瞬坚定,“这些代价,我付得起。”
她的回答如一根针直直扎入了他的心脏,那一下,血尽流失。韩萧面色煞白,他张了张嘴,或许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说出来。
“为何一定要付出这些代价?”身旁响起了肖少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苏红,如果你仍想要继续从事科研工作,在我看来,所虑无非也就三点:一,所招考试;二,返岗适应;三,所内规章制度对向导的种种限制。而只要你愿意,这些之于我,都不会是问题。”
对啊!肖少华谁啊?!韩萧一听便原地满血复活:肖少华可是他们实验室主任!815项目的负责人!有他罩着怕什么!
可这点好不容易复苏的期望,在下一秒,再次被苏红的言语戳了个粉碎。
“老板,”苏红先笑着唤了一句,“谢谢。但是……”她说着,又唤了一句“老板”,声音带了些哽咽,“不可以。”
“理由?”肖少华眉头微皱。
“……嗯,因为我,不想成为‘它们’。”苏红慢慢对上他的双眼道,“所以,越是如此,越不可以。”
见肖少华眸色渐深,苏红定定望着他,继续说:“因为我不想变成‘封扬’,不想选择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因为我也不想成为‘佟安雅’,不想成为我曾最痛恨的那一种人。”
她说完便不由笑了,自嘲般地撇开视线:
“可是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不像您,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热爱科研。我只不过是,好奇,恰好又比较擅长。”
“但在觉醒向导之后,好奇心就会成为毒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苏红说着顿了顿,再次看向肖少华,眼底已无情绪,“我所好奇的,所谓课题,一直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若是我再继续,是不是就可以……”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触手可及?”
在韩萧色变的一刹,一秒收回。
面对岿然不动的肖少华,苏红脸上倏地漾开笑容:
“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所以,不想要考验人性。”
肖少华才想再说什么,就被韩萧打断了:“我明白了。”他对苏红道,“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红红,如果你想回来,我就在这里。”
苏红点了点头:“好,谢谢。”她说着又笑了,“对不起,韩萧。我好像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既想要强大的力量,又想要不被捆绑的人生,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我……”
她话音未落,便被人重重一把抱住了。
是肖少华。
他越过韩萧,毫不客气地一揽,来了个肩碰肩的拥抱:“我不知道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向导,苏红,但我相信你的选择。”
“我……”苏红像想笑着说什么,一颗泪珠却控制不住般地掉了下来,紧接着就掉成了串。
急得韩萧在一旁直跳脚:“喂喂!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肖少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苏红好不容易止住眼泪,退开两步道:“对不起,老板……我也不知道到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但这条路好歹是我自己选的……最差,我至少还能拥有自保能力,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对吧?”
面对她期盼的眼神,肖少华沉默良久,方说出一个“对”字,苏红当即如得到老师夸奖的学生般开心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
紧接着她便被韩萧用双臂环抱住了,紧紧地:“如果、如果……你不喜欢龙组,你就马上回来!我……我也能保护你!真的!”
“嗯,我知道。”苏红轻声道,将头埋入他的颈窝,这般闷了一会儿,她将对方也推开了,“谢谢。”
她对肖少华和韩萧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只是去做几个月的封闭特训,没准儿下周就被遣回了。”
肖少华正色道:“SRN研究组随时欢迎你。”
韩萧立马跟上:“SSS研究组也欢迎你!”
苏红被他俩逗乐:“哈哈!要不你们谁开的工资高我就跳去谁那儿?”她看了看厅墙上的电子钟,“好了,不说了。”朝他们挥了挥手,“我下午还要办手续,还要收拾很多东西,先走了啊。”
“你们下午几点出发?”肖少华问。
“看白组长安排吧。”苏红说着手又挥了挥,同时脚下步伐不停,头也不回地,“——韩萧记得看备忘录!”
见对方一副有急事不愿聊的样子,两人也不好再追着问,便原地目送着对方走远了。待人没影了,韩萧忍不住开口:“酋长,龙组是很严苛的地方吗?苏红算是新人吧?晚到一点就会被罚?”
肖少华自是摇头:“抱歉,我不太清楚。”
韩萧嘲道:“不然她怎么跟赶飞机一样?”
肖少华见他情绪低落:“还去烧烤么?一起喝一杯?”
“走!”韩萧一口气强提起精神,咽下喉间涩意,“不过这回我就不请客了哈!哈哈!我们AA!”
“不用,这回我请。”肖少华拍拍他肩膀,“你想喝多少随意。”
“真的?难得坑你一回,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韩萧说着便顺势一撞。
“没问题。”见对方还有心思开玩笑,肖少华放心不少。
然而才出塔走了两步,韩萧就又回到了消沉的状态。晴天白云的绿荫街道上,他一声不吭地埋头走了一段,蓦地停步,回头望了一会儿塔,问肖少华:“龙组在哪儿?”
肖少华将手机导航定位到沟崖发给他。韩萧打开,对着导航研究了半天路线,蹦出一句:“……原来也不远嘛。”
肖少华安慰他:“沟崖属于景区,虽然龙组的训练基地在隐峰,但并非不可通行,可以通过塔安办提交会面预约。”
“这跟出国留学有啥区别?”韩萧“哈”了声,又道,“好像是比出国留学便宜……但龙组是不是不许恋爱结婚来着?那我这算不算被甩了?毕业分手?”
肖少华没有接话,韩萧继续自说自话:“哦对,她还提醒我看备忘录。是想让我又给她寄什么吧?”
他说着滑到手机备忘录,抱怨似的要给肖少华展示他跟苏红之前在备忘录里的你来我往:
“酋长你看,她老是偷偷往我的备忘录里塞东西,今天一个番茄、明天一个酸奶的,就想让我下班捎给她……还有这个,多肉!还附了图,就不肯微信直接发我……”
肖少华总觉得这样围观人小情侣的隐私不大好,但韩萧都把屏幕怼面前了,他只得意思意思地瞄了两眼,谁知才瞄到新一页上“韩萧萧”三个字,人“嗖”一下就把手机收走了。
不仅如此,韩萧还站远了两步,一副不给任何人看的架势兀自阅读了起来,看得肖少华哑然失笑。
现在韩萧眼中,仅剩下了备忘录上的这一页文字。
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于他身侧流淌而过。
第一行是最近更新时间:2094年2月15日 01:43
——一个半月前的春节那日。
写给韩萧萧同学:
很抱歉偷偷拿了你的手机,在你的备忘录里留了一段这样长的言。
这样做的原因是,有些话我总也想不好,要如何当着你的面,开口对你说。
这个夜晚,其实有很多次的机会,在我们开车去看烟花的时候,在我们看烟花的时候,在你牵着我的手跳舞的时候……甚至在你送我回塔的路上……
我都习惯性地逃避了。
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那我们其实就还不算真的分手,对吧?
回顾过去与你相识、相处的这些年,总觉得像大梦一场。虽然,一件挺有趣的事情: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但真正交往的时间,好像也就这两年?
有时候我也挺不明白的,我本来一个好好的独身主义者,怎么就被你忽悠得谈婚论嫁起来了?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我是个恐婚又恐育的人,或者说,我打从心底,就对人类的“婚姻”关系持悲观态度。
这一点,真的不得不佩服你。韩萧萧,你这人吧,平时看着总有点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但总能让身边的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你的步调走了。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其实还挺有人格魅力的?
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是个普通人,爸爸是个向导,她的父母因爱情而结合,却在她出生后不久,她的爸爸就找到了更真的爱情——他的哨兵,于是抛妻弃子去跟哨兵过了。她的妈妈在将她抚养成人后,因过度劳累,早早离世。
是的,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现在,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一个男向导,爱上了一个普通人女子,因此不惜忍受情绪侵蚀也要与对方在一起,却在妻子诞下女儿后的某一日发现,原来他心中一直深爱的女人,并不真正爱他,只是将他当做了所爱之人的替身,他无法接受,遂独自离去。
不知你会怎样看待这两个版本的故事呢?
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十分地憎恶向导。我鄙夷哨向爱情,并将之定义为一种畸形的生理供需关系。但普通人之间的爱情,有很多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因为对方的美貌而被吸引,色衰爱弛。因为对方的富贵委身,钱散人离。因为传宗接代的诉求娶妻,因为社会的压力嫁人,这样的普通人伴侣之间,也真的有爱情吗?
在与你同居之后,我也时常会心生一些怀疑:这个人,以后真的不会出轨吗?
又也许,在那之前,我们就会因为生活中的龃龉,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先一步彼此厌倦。可是,你又是如此的真诚以及热忱,尊重我生活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习惯,会半夜爬起来帮我查数据,会给我的课题出主意,会陪我一起去健身运动,会在我身体不适的时候照顾我,一直支持着我,协助我去实现我的想法。
所以,有的时候我又会觉得:如果婚后也就这样,那好像……也还不错?
但真正触动我的是那一次。
或许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是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说以后想要个女孩,我随口接了一句:“那好呀,以后跟我姓。”我的本意是试探,我的预期是你或许会打个哈哈混过去,但你却说:“姓苏吗?姓苏好听,你想取什么名字?”
于是我惊讶了,不得不摆出态度:“我是认真的,你不介意随母姓么?”
你就笑:“我介意什么呀?我自己都是跟我妈姓的,怀胎十月那么辛苦,孩子跟妈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也是那时起,我才开始真正考虑,与你生儿育女、共度人生的这一件事。
一起采购、一起搬家,一起买房、一起装扮新居、打扫卫生,与你一起做的每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令我快乐的。平心而论,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分享伙伴,虽然你时不时总喜欢看一些不靠谱的小说,某些事上懒散又拖沓,但不管我怎么批评你,你也不会真的生气。
我的人生,似乎一路走,一路都在失去,先是失去我的父亲,再失去我的母亲、我的房子,我的事业……到现在,我即将失去与你的未来生活。
这并非一个决定,而是一次背水的挣扎。我并不想用那些什么为你好,不想耽误你之类的理由来搪塞你。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确实,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进龙组,龙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到最后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但是……韩萧,我真的很害怕。
一个女人,想要保有自己的灵魂独立性太难了。
这个世界对女人也好,向导也好,总是充满了各种向下的自由,和向上的玻璃天花板。
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辙,因为信息素和共鸣度爱上一个人,也不想要利用异能去俘获一张长期饭票,以换取十来年的安稳生活。
一个人,一定要依附另一个人才能生存吗?
我不甘心。
我不想要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我所尊敬的玛丽·斯科沃曾说过:“若一个人将生活兴趣全部建立在爱情那样的感情冲动上,那终将令人失望。”
爱情,对我的人生,可能是调剂品,却绝不是必需品。我所期望的,或许也从不是爱情,而是向着理想前行时,那漫漫长途中遇到的,志同道合的伙伴。
你呢?
写到这里时,我忽然想到:不知你何时才会看到这段留言呢?
嗯……也许你明天就能看到了,也许是多年后?
不论如何,当你看到的时候,请当做我最后留给你的一段“悄悄话”吧。
就像从前你采购清单里忽然莫名其妙多出的水果或酸奶一样,生活总得有一些意外的“小惊喜”,才能过得有趣,不是吗?
当然,我依旧遵守规则,没有碰你其他的社交软件,不会害你触犯保密协议。
祝愿你我早日获得新的生活。
苏红
于二零九四年除夕留
第 253 章
赵明轩换了身便装赶到时, 那两人已经喝上了。
这家烤鱼店不算大,是个八十年代杂院的装修风格,砖墙绿瓦的, 分为室内和室外。室内就是普通餐桌上搭个寻常见的不锈钢烤鱼炉,室外在院子里垒了几张石头搭的炉子, 拼个桌子,服务员端着盆子盘子里外来去, 食客们围着炉子划拳喝酒, 烟熏火燎的,好不热闹。
肖少华他们的位子是在院子靠里墙角的一棵紫藤树下,离门口和其他桌都有点距离,刚好又被树荫挡了大半阳光, 显得十分遮阴僻静。
桌子下放了两箱三十度左右的高粱酒, 桌子上已经空了两瓶。边上烤炉用锡纸咕咚咕咚烤着一条肥美的鲈鱼, 香飘得门口都能闻到,偏偏离之最近的韩萧只顾抱着瓶子闷头喝酒,还时不时对着剥毛豆吃菜的肖少华来一句:“走一个!”
肖少华便举起酒杯跟他碰了碰, 抿上一口,这般又要干完了一瓶。
赵明轩可太清楚肖少华那三脚猫的酒量了,眼见着肖少华的酒杯即将沾唇,哨兵一个箭步, 劈手夺过一饮而尽, 对韩萧亮了亮杯底:“我陪你喝。”
肖少华还没来得及反应,韩萧已爆出一声:“好!”对赵明轩大笑道:“教官果然爽快!”
肖少华这才回过神, 该他喝的酒连同酒杯一齐被人抢走了, 对方是赵明轩。酒精的作用下, 他的语速似乎也比往常慢了半拍:“……夫、夫人, 你来了。”
赵明轩心中大叫不妙:这人怕不是已经醉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肖少华就拉开一边椅子,对他说:“坐。”并拾来一副碗碟给他,“为夫给你……烤鱼吃。”
“哈哈哈哈夫人——”显然这称呼被对面的韩萧捉到了,且毫不客气地发出了一阵嘲笑,“教官你竟然是夫人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赵明轩本能就回怼,“你没有夫人?”
他话脱口便后悔了,奈何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好在韩萧听了就跟没听似的,浑不在意地兀自哈哈:“教官人不可貌相!哈哈哈我敬你一杯!不……一瓶!”
说着就要跟赵明轩干杯,后者二话不说,随手捡了箱子里的一瓶,“啵”地开了,跟韩萧的的酒瓶“铛”地一碰,咕咚咕咚一口闷完,把空瓶往桌上一撂:“再来?”
韩萧喝酒速度不比赵明轩,哨兵撂瓶子了,他还在努力吹着,一时半会儿竟顾不上应声。
赵明轩也不急,他顺势入了肖少华给他准备的座,还顺势就着肖少华的手,尝了一块肖少华夹给他的鱼。
其实他本不打算这般行事,奈何肖少华的动作神态过于自然,就仿佛他们还在家里头那般,令他恍惚间忘了这是外头,恍过神时发现对方仍关切地盯着他,眸光是柔的,声音也是柔的:“好吃么?”
酒醉后的肖少华,总是这般旁若无人的强势,又令人无法拒绝。
“好吃。”赵明轩答。
哨兵觉得,就算此刻对方递来的是块黄连,恐怕他也会面不改色地吞了,再赞一句“佳肴”。
“再来一口?”肖少华问,已不由分说地又去夹了一块。
“……好。”赵明轩多少有点心猿意马,又有心想提醒对方一句,毕竟肖少华平日里总是那么一本正经。这心思一来一回,不经意地又被人喂了块烤鱼。
外脆里嫩的鱼皮连着鱼肉在唇齿间化开,椒香浓郁的汤汁于舌尖绽放。
“唔!”赵明轩这回尝出味儿来了,“不错!”
结果还没等他对肖少华说出一句:“夫君,你也吃。”对面好不容易干完一瓶的韩萧,已然捂着眼大声嚷嚷起来:“救命啊,我的狗眼要瞎了!”
饶是自诩脸皮比城墙厚的哨兵,此刻也不免面颊发烫:“吃个鱼而已!不是你点的烤鱼吗?你自己不吃?”
“我吃,我当然吃,”韩萧嘴里说的吃鱼,手上又去开了瓶酒,往嘴里灌,“……急什么,”他嘟哝着,接着突然想起了似的,酒瓶一拔,指着他们:“诶对,你俩也得走一个!”
赵明轩刚说两个字:“不行。”就被肖少华一口应下了:“行。”
赵明轩看着肖少华,桌上没酒了。肖少华指着酒箱让他拿一瓶。
赵明轩没辙,捡了一瓶上桌,却在要开时忍不住按下了瓶塞,看向肖少华:“少华,你不能再喝了。”
肖少华只用了一个字便让他缴械:“乖。”
于是哨兵乖了,老老实实开了瓶,等着肖少华斟酒,至斟了两只杯子,对面还有韩萧起哄:
“满上、满上!”
酒到快溢出,赵明轩捻起其中一只杯子:“就这一杯?”
得到肖少华肯定:“就这一杯。”
“交杯!交杯!”韩萧生怕天下不乱,筷子敲着酒瓶变本加厉。
肖少华听到了,看着赵明轩,那目光里的含义昭然,令哨兵心跳漏一拍。
“来。”
他说,稍侧身,举着酒杯勾过赵明轩的手臂,拉近两人的距离至几乎气息交融。
四目相对间,酒杯沾唇,酒香扑鼻而来,赵明轩只觉口干舌燥:“少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肖少华眼底蕴着笑意:“喝不喝?”
“喝!”
赵明轩鬼使神差地应了,与之相交着双臂,将酒一同饮尽。
“好!”对坐的韩萧爆出喝彩似的一声。
随着酒液入喉,沁凉从喉间泛起,化作热度攀上耳际,哨兵的一颗心从砰砰乱跳中平息,变得柔软又缱绻,兴许还有其他人也在围观,投来了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但他已然不在意了,而这原本也不是他十分在意的事。
唯剩下面前这人,与他近在咫尺的肖少华。
——如果趁此机会偷亲一口?
赵明轩按捺下了心底倏忽涌出的冲动,肖少华杯一落便往他的身上一歪,彻底醉倒过去。
赵明轩连人带杯及时接住,对面的韩萧拍桌大笑:“酋长这酒量不行啊!教官我们继续!”
赵明轩佳人在怀,胸中豪气顿生:“继续!”
他一手揽着人,一手空出,放了杯,从座旁酒箱里提溜出三两瓶,往桌上一摆。
韩萧一把抓过其中一瓶,兀自开了,又咕咚咕咚闷了几口。赵明轩抱着睡着的肖少华,一边吃几口菜,一边再与韩萧碰上一回,感到自己像个得了夫人压寨的土匪头子,正与人庆着功,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可惜这酒也才喝了一半,前头还大笑着的韩萧就大哭了起来:
“夫人——我的夫人——呜呜呜——
“我的夫人没了——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
赵明轩知道他与苏红的事,听得恻隐,抱着肖少华的手不由紧了紧。
“你何必如此,”哨兵劝慰道,“分离不过一时,保全自身,日后未必不得再见。”
“哈哈,再见?”韩萧闻言便笑了,“哈哈哈,确实是再见了呀。”笑没两句又沾了哭腔,“是我没用……没保护好她……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啊!”
他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手持酒瓶,眼神发直地指着前方虚空,像对不知谁说:“你、你看到了吗?那个哨兵,那个垃圾……竟然想碰苏红!他还想打她!说他们才是命定的……我呸!”他骂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傻|逼玩意儿!”
他晃着酒瓶,喷着酒气:“太可笑了!——哈!觉醒成向导,就要被那个破主机瞎几把配!你觉得这合理吗?一个大活人,”他蓦地俯身问赵明轩,“凭什么,就要被个破机器安排命运!”
赵明轩看着他,没有说话。
韩萧像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问完就直起身自答了:“……但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办?哈哈哈……好奇心是毒……我连那个垃圾都拦不住。我什么都做不了……”他说着,“嘭”地一下把酒瓶往桌子上一砸,“我就是个没有精神力的废物!”
他这一下爆发,力道之重、声音之大,砸得酒瓶四分五裂同时,整个桌身猛地一晃,令院里的其他食客们也都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而赵明轩早就在玻璃溅射之际,抢先一步抱着肖少华瞬移到了场外,于是食客们看到的就只有一个韩萧跟一桌子菜。
韩萧显然也对自己砸酒瓶这件事有点懵,顿时酒醒了几分。
“老、老板,不、不好意思……”他手持碎了一半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离开桌朝院内走去,嘴里念着,“服务员……”可能是想说“服务员麻烦来收拾一下桌子”之类,结果话没说全,离得近的两桌食客立作鸟兽散,那个来瞧情况的服务员更是溜得连影儿都没了。
赵明轩从旁找了三张空椅,拼到一处,将肖少华小小翼翼放下,人闪至韩萧身后,利落地给了一记手刃,接着就在众人膜拜眼神的目送中,把被劈晕的韩萧带回了他们的饭桌座位。
“服务员!”赵明轩将人往靠墙椅子里一塞,唤道。
“诶!”一个穿着店员马甲的小哥从树藤后嗖一下冒了出来。
赵明轩拿起菜牌,对他道:“我加几个菜。”
“好嘞!”店员小哥显得十分开心。
“豆豉烤鱼、蒜香烤鱼、紫苏炭烧烤鱼各来一份,加藕片、莴苣、酥肉、牛肚、笋尖、土豆片、木耳、黄喉、百叶,再来手抓饼、口水鸡、清炒菜心、冰粉、腊肉炒饭……”待赵明轩报完一串长长菜名,合上菜牌,这小哥已然晕了,忙不迭问:
“确认一下啊!您要十碗米饭、三份烤鱼,三份烤鱼都要加菜加肉是吗?”
赵明轩:“对,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店员小哥及时把“吃的完吗”几个字咽了回去,在点餐机上点了下单,继续热情询问哨兵,“您看这桌子,要不给您收拾一下?这鱼也撤了,给您重新上一份?……这份不收您钱!”
“……”赵明轩用感官精神力迅速扫了一遍烤鱼,并使筷子精准挑出了几粒碎玻璃,答对方:“不用。”
于是这小哥又把“我看到进玻璃碎了”一句咽了回去,对赵明轩道:“好嘞!您稍等,菜马上上齐!”
跑得就跟他出现的速度一样快。
赵明轩抽了张纸巾,把桌上剩余碎玻璃扫到韩萧那边的垃圾桶里,确认他这边桌子干净后,便将肖少华抱了过来,枕着自己大腿。为了让人躺得更舒服些,依旧摆了两张椅子搭着。
可能是移动过程令肖少华稍许醒转,赵明轩放下人后,听到他很低地呢喃了一声:“……小二。”
“在,”赵明轩当即俯首凑近了,“你要吃些什么?”
却见肖少华仍闭着眼,只是眉间微蹙,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猫儿似的,头往他的怀里蹭了蹭,便继续睡了过去。
赵明轩被对方这一无心之举弄得心差点化了。
“……少华?”他禁不住轻声唤了句,见肖少华浑无反应,伸手抚上对方面颊,将散落在那上的碎发拨开,露出轮廓分明的五官来。
肖少华鼻梁上的眼镜,因姿势的缘故,压得有些歪了,被赵明轩顺手摘下,收在掌心。失去了镜片的遮挡,那沉睡中的眉眼显得更加深刻清晰,几乎叫人可以数见根根分明的睫毛。
“……夫君,”赵明轩贴得更近了,在鼻尖相触的距离,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念道,“我的小夫君。”寥寥数字,从舌尖上滚了一圈,带着不自知的醉溺。
接着,他就如同被诱惑了似的,轻而又轻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先是耳垂,继而是脸颊,而后是嘴角。
直到肖少华睫羽微颤,赵明轩立刻直起了身,正好服务员推着餐车送菜来了,他便像个没事人似的,让人把桌上的空酒瓶收了,腾出空位来摆菜。这回来送菜的是个店员小妹,见他一脸春风得意,边布菜边搭话:“先生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赵明轩手在桌下,拢着睡着的肖少华,笑道:“你家菜不错。”
店员小妹一听这个就来劲了:“那可不!我们的烤鱼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赵明轩面上含笑,却一下抬手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妹的后半句便被打断了,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桌边靠墙醉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的韩萧,马上给了个抱歉的动作,压低声音对赵明轩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菜太多了,摆满了两张桌子还是放不下,这小妹便把她的餐车也留下了,对赵明轩小声说:“先生您的菜上齐了。吃不完的话,咱可以帮忙打包。还有酒水,要是这次喝不完,您可以存放到店里,下次来了说一声,咱可以继续喝……您不是在搞什么吃播吧?”
赵明轩:“……不是。”
店员小妹:“……好的。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她的目光落到了哨兵的肩章上,这花纹配着黑色冲锋衣,实在太像衣服装饰了,“啊不,我的意思是,祝您身体健康!”
说完便抱着菜牌溜了。
赵明轩:“……”
也不是头一回了。
自打成了黑暗哨兵,出门吃饭似乎就总会遭遇那么几番,被人怀疑是“大胃王”来做吃播,有时是店员,有时是食客……等等,他今天已经很克制了,三个大男人,才三份烤鱼、十碗饭,哪里多了?
赵明轩有些不爽地心想,拿过边上一碗饭,以风卷残云之势干完一份烤鱼后,给自己的勤务员张涛去了个电话,让人集训完后开车来一趟。
约莫过了一小时左右,张涛到了。
此时赵明轩早已将桌上桌下扫荡一空,桌上空盘一摞,桌下滴酒不剩。
此外,他还点了一份烤鱼外带若干大小菜,两份醒酒汤。
小哨兵气喘吁吁地站到了赵明轩跟前,朝他敬了一礼:“报告长官,人车已就绪,请指示。”
赵明轩将一份醒酒汤递给他:“你把他送回家。”指了指瘫在墙边打起了小呼噜的韩萧,“地址就是我刚发你的那个。到了他家,再把这袋给他灌进去。”指他手中的醒酒汤。
“是,长官。”张涛应道,接过这袋外卖,立刻走到韩萧一侧,一把捞起人手臂绕过自己脖子,利落搀起,“那,我们这就出发?”
“走吧。”赵明轩朝他一颔首,自己拎上剩余袋子,将肖少华打横抱起,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对张涛说,“对了,我感觉这小子喝酒还是有点猛。你再搞个解酒药,连汤带药一起给他灌下去,不然人出事了,你嫂子回头该怪我。”
“明白,长官。”张涛道,扛着韩萧走到门口,跟赵明轩打了个招呼,便往他停车的方向去了。而赵明轩则无视了来自身后餐馆一串的窃窃私语,抱着肖少华上了叫来的网约车:
“看看看!真的是黑哨诶~”
“难怪这么能吃!”
“最后结了两千九对吧?两箱二十四瓶酒都喝完了?”
“二锅头?”
“不是二锅头,是三十三度的老窖。”
“那也够可以的!瞧这喝了跟没喝似的,这黑哨去做个‘酒播’,怕不比‘吃播’还火?!”
第 254 章
肖少华这一觉睡到了晚上。
他是被食物的香气诱醒的, 继而便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滋滋”炒菜声。
熟悉的家的味道,令肖少华习惯性地先往柔软床铺里滚了一圈,把头埋到了枕头里。待意识再清晰了些, 喝断片前的些许片段回笼,他一下就坐起了身。
从枕边摸到眼镜戴上, 肖少华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坐了有两三分钟。一条蓝汪汪的龙型精神体从他的睡衣领口处游出,爬到他头顶, 盘成一小团, 打了个哈欠。肖少华翻外套找出手机,先给韩萧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他头顶一团精神体,听着手机听筒传来的忙音,打着电话下楼。赵明轩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很是欢快地:“夫君, 你醒啦?饿不饿?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肖少华听到这称谓, 想起他们在人前玩闹似的交杯酒,不由面泛薄红:“……我,”到底没说什么, 只问,“你把韩萧送回去了?”
“没有,我让小张送的,还给了他醒酒的汤跟药, ”赵明轩说着, 摘了围裙,取了双筷子, 把刚炒好的肉沫豆角端出来, 邀功似地端到肖少华跟前, “尝尝?”
听筒里的忙音仍在持续, 肖少华就着赵明轩的筷子尝了一口:“好吃。”
赵明轩瞪着那条盘在肖少华头顶假寐,把人头发安心作窝的精神体,瞪了几秒,趁肖少华不备,一个闪电手速抓回了图景里,接着自己悠悠哉地,也夹起一筷尝了尝,评道:
“得再回锅炒会儿。”
一无所觉的肖少华忙拦住他:“不用,很好了!”
正巧这听筒里的忙音由于过长时间无人接听,自动断了,肖少华便收起手机,接过赵明轩手里的这盘菜,给他送到饭桌上放下:“还有其他么?”他看这桌上已经摆了五六盘肉的素的,什么葱爆鱿鱼、蒜香牛蛙、紫苏杨梅之类,一看就不是他们平常会做的,“中午打包的?”
“还有一条鱼,”赵明轩说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冒着热气的烤鱼来,给底下点了酒精灯,“当当!这是我尝过他们所有烤鱼里最好吃的,夫君你可一定要尝尝!”
肖少华哭笑不得:“你中午没吃饱?”
“还行,”赵明轩答得毫不心虚,又舀了两碗饭上桌,“你才没吃饱。你就光顾着陪韩萧喝酒了,你先吃,吃不完再归我。”
肖少华看着赵明轩,赵明轩看着他,两人对视一阵,肖少华先败下阵来,忍俊不禁:“真是难为夫人了。”
赵明轩也支肘看着他笑,催道:“快吃。”
结果肖少华才扒没两口饭,哨兵又坐到他旁边,给他夹菜:“尝尝这个,”他放到肖少华碗里,“这块烤鱼的鱼腩可是肥出油了,外酥里嫩,不是那种泡了水的口感,”他说着,满面期待地等着肖少华吃了,给出一句“好吃”,又兴致勃勃去夹另一道菜,“再尝尝这个?这个鱿鱼筒也很鲜美脆嫩,”递到肖少华嘴边,“咬这儿、咬这儿,有膏!”
肖少华躲了一下,没躲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鱿鱼,拿起一旁手机:“小二,你看。现在已经过了七个小时了……酒醉是不是也该醒了?”
赵明轩吃了剩的大半个鱿鱼筒,放下筷子凑过去看,意识到他问的韩萧,斟酌稍许:“正常来讲,六到九个小时都可能。”见肖少华神色沉凝,他安慰道,“你下属,你应该比我熟,能喝,没事儿。”
说着,他又拿筷子去夹了颗紫苏糖浸杨梅,送到肖少华嘴边,被肖少华摇了摇头。赵明轩便自己吃了。
“你想啊,你一瓶不到,睡了七个小时,”哨兵吐了杨梅核,给他分析,“韩萧起码喝了五瓶?还是六瓶?睡到明早都正常。”
肖少华经他提醒,想了想:“你说的对,”他自语道,“韩萧不是那样的人。”
赵明轩汗颜:“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他会寻短见?不至于吧?”
肖少华笑了:“不至于。”
可这笑在肖少华脸上存在不到十秒,又消失了。赵明轩挠挠头,感觉自己该让张涛在韩萧家偷偷安个监控。
“对了少华,”看着他给韩萧发短信,赵明轩忽然想起件事,摆正姿势道,“忘了跟你说,今早自称与苏红共鸣度超过九十的那名哨兵,我怀疑跟宫鸿声那帮人有关。”
“宫鸿声?”肖少华听着耳熟,略微想起一些,“你之前跟我说过的,被天元门向导称之为‘魔修’的一帮哨兵?”
“对,”赵明轩点头,“起初在天元门见到他们时,我就注意到了吕峰也在其中,就是你那个叫什么天的向导室友的哨兵。”
肖少华接上他的话:“陈宇天。”
“对,”赵明轩仍没能太记得这个名字,“他突然出手害你,又突然终焉,而后随其哨兵失踪。此事充满诡谲之处,记得我们一同前往天元门的路上时还讨论过,不过那时有效信息太少。”
肖少华:“所以你认为?”
“我认为,”赵明轩笃定道,“陈宇天之于吕峰,很可能并不是伴侣,而是炉鼎。”
肖少华目光微凝:“……炉鼎?”
“对,就像天元门的向导,会被教授去捕获一个自己与共鸣度高的哨兵,称之道侣,来作为炉鼎使用。”赵明轩一边梳理思绪,一边道,“那么被她们唤作‘魔修’的哨兵,很可能就是反其道而行之?那些哨兵,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可以伪造出与对方高共鸣度的图景,就如同猪笼草之于蝇虫。一旦向导贪图那高共鸣度与之结合,就是死期的开始……没错,原来如此。”
他说着,拳头捶了下掌心:“对于天元门的向导而言,绑定哨兵与她们的共鸣度越高,精神链接越顺畅,就代表着她们的精神力能够更容易地炼化那个哨兵。——但倘若那高共鸣度是假的呢?她们在丧失对哨兵控制权的同时,立马便成了受制于绑定契约的可怜虫。”
话语稍歇,赵明轩看向肖少华,与之目光相触的几秒,眼中浮现些许困惑:
“可是少华,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天元门基地,从云台俯瞰所见宫鸿声那些人的尸首?像是被当做‘电池’,抽光了精神力……”
“吞天混元诀。”肖少华轻轻念出了这五个字,面无表情,“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部专门克制天元门的功法。殊不知这是司天设置的陷阱。”
哨兵的话似乎触动了他脑海深处被封印的某段记忆,如冰焰般幽森的气息,随着讲述萦绕而上:
“启动天舟所需的能量过于庞大,仅靠共感者远远不足。是以,第一任守钥者便将司天的方案伪造成了半部秘笈,经由些许手段,落入那些哨兵手中,并告知,另外半部在天舟秘境中,若想得到,必须协助天元门开启天舟。”
“我明白了!”赵明轩浑然未觉肖少华的变化,只觉重重迷雾拨开,眼前豁然开朗,“天元门以半部功法骗得宫鸿声等人成为‘人型充电宝’而不自知,一代接着一代矜矜业业吸取那些向导的能量,存到身体里,送去给天舟。就算整个过程中,牺牲了一些向导也无所谓,只要能将更多的能量存储起来,不至于随着生理性的失感流失,这笔买卖就不亏。所以那些哨兵,就会一直保持未结合的状态,因为他们其实也从未真正与向导绑定过,只要吸收几名‘伴侣’的精神力,就能轻松进阶黑暗,这个诱惑着实太大了——可是那些向导呢?那些被他们吸干了精神力的向导,最终会如何?”
他问。
“就如同那日,你在天元门云台所见那般。”肖少华说着,镜片后的眸色渐沉渐冷,至深至暗,“那些向导的终局,便是宫鸿声等人的终局。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吞天混元诀,一旦开始修炼,宿主的整个图景便会成为一个不可逆的小型聚灵阵,即使在睡梦中,也会不自觉地蚕食伴侣的精神力。一点、一点地,直至将伴侣的魂灵吃得干干净净,仅剩一具人形空壳。”
肖少华的话令赵明轩一下|体悟到了夏婉卿那些天元门向导对“魔修”的恐惧,在这一瞬间,他也不禁打了个寒战:“空壳……”
“看似‘终焉’,实质上早已被‘掏空’。”肖少华轻声道,“对于噬魂者而言,枕边的人或许连‘炉鼎’都算不上,而是‘粮食’。”
“所以顾元武,就是今早来寻苏红的那名哨兵,”赵明轩一下便想到了,“其实是噬魂者来狩猎自己的‘粮食’?”再一琢磨上午种种,与讯问对方时的情况,“难怪……他的气息与宫鸿声、吕峰他们如此相似,而尽管,表象上他与苏红共鸣度超过了九十,苏红对于他的反应却是如此警惕又畏惧……”
“一般而言,噬魂者会精挑细选下手的对象,”肖少华不予置否,“其精神体往往会是对方的天敌。譬如猫与鼠,蜂鸟之于蜜蜂。虽然我不太清楚这位的精神体是什么……”
“是游隼!”赵明轩当即接道,“这是我下午讯问时,对照塔内资料发现的。”
“游隼?捕食性猛禽,主要以鸥、鸠、鸽等中小型鸟类为食……而苏红作为女性共感者,第六感较常人更高,这样想来,她的精神体或许恰好就是小型鸟类中的一种。”肖少华说话时,上身向后靠在椅子上,微微垂眸,只手放在饭桌上,中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桌面,这样一个在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却叫赵明轩蓦地想起了梦中那人——是了,他所熟识的肖少华根本不可能如此了解噬魂者的种种,唯有那个人,只有那个人……
待哨兵回过神时,“宣琰”二字已脱口而出。
“如此,让她随白湄回隐峰倒也算良策……”肖少华的自语戛然而止。下一秒,一双无机质的黑眸朝哨兵望了过来,透着淡漠且漫不经心地:“怎么了?”
——他应了。
一瞬间,赵明轩只觉得掌心冷汗直冒,心脏“怦怦怦”地快跳出了喉咙。
尽管上个月他们就已将话说开,他知道肖少华拥有了宣琰的记忆,记起了那场梦境中的一切,他也并不认为有什么,说到底,不过一场梦而已。甚至为了淡化梦境对肖少华的痛苦影响,他偶尔会开玩笑地叫对方“宣琰”,换来了对方或恼怒或无奈的反应,但这是一次——
他仿佛总算意识到,肖少华曾经说的那一句“宣琰不仅仅是记忆”是什么意思了。
“你……”哨兵口干舌燥地,“你现在……”被那双眼眸注视着,他的眼前恍惚再现那名穿着红衣的男子,仍旧那般高高在上地坐着,在那血染的王座之上睥睨众生,“……到底是宣琰,还是少华?”这一句话硬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取而代之地拐成了:“你先前……在梦中,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肖少华微微皱眉:“什么感觉?”
“嗯。”话出口后,赵明轩顿感心下一松:对,就算不只是记忆又如何,面前的人始终是肖少华。“就是梦里那次,我去泰国执行任务,然后在一家古玩店前,撞上了你,作为宣琰的你,”他说着,用上了揶揄的口吻,“还记得不?那回我们头一个照面,我就撞碎了你手里拿的牙雕。”
“噢,那次。”肖少华想起来了。
赵明轩颇期待地问:“你当时是不是很生气?特别想弄死我?”
“弄死?不至于。”只见肖少华微微一笑道,“毕竟你撞碎的可是我为师尊准备的寿礼,那会儿想的应当是,怎样让这个人生不如死。”
明知对方在使用宣琰的记忆作答,赵明轩仍觉后背一凉:“真的?”
肖少华就看着他,但笑不语。赵明轩当即醒过味来,他又被对方捉弄了。一切犹似梦中,又不是梦中,毕竟他与宣琰可从未如这般,过去没有,未来更不可能——桌上摆着菜、烤着鱼,如同人世间无数对平凡夫妻般,在这偏暖色的温馨灯光下,促膝而谈。
“后来呢?”赵明轩听见自己问,带了些恍惚地,“后来又是为何放过了我?”
面前的肖少华神色淡淡:“因为我发现,你着实是一枚很有趣的棋子。”
这个词将哨兵刺痛了:“棋子?”
肖少华不答,那眼神似乎在问:有何不妥?
一种混杂着愤怒的不甘袭向了赵明轩:“仅仅是棋子而已?”
“所以?”肖少华眼眸微眯,“你在期盼什么?”
一句话,将这愤怒与不甘击溃了,“……不、不是,”赵明轩急急地解释,几分狼狈,“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你明明知道的,我的精神体是青龙,而青龙是火凤的天敌!”
“是,”肖少华抱臂,“又如何?”
“不如何,我不过是想问个明白,”望着对方那一副永远云淡风轻,一切皆在掌控的神祇模样,赵明轩心底堪堪被击溃的不甘转而复燃,煌煌燃成了更大的愤怒,“若你真的仅将我做当做了一枚棋子,为什么不惜折损自身也要助我觉醒黑暗?——好,我且当你是为了将我培养成噬魂者,可是为什么?”
他几乎是咬着牙,冷笑出声:“到了最后的关头,又要将我放走?”
不知何时起,眼前的人已彻底成了梦中的面容,烈烈红衣加身,火凤遮天而来。在那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赵明轩再次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是了,若说那场梦还有什么叫他印象深刻的,那便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或付出了多少,都无法逃脱对方的掌控。那个男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他一切努力:
显得自己的挣扎,如蝼蚁般可笑。
甚至包括最后那一场,他终能得手的刺杀——
“恭喜夫人,得偿所愿。”
男子犹然笑着,似乎这一次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从今往后,你便不再需要什么向导了。”
血溢了满地。
“……那也并非真正的吞天混元诀,是不是?”
赵明轩听到自己轻声问,问面前的肖少华,抑或梦中的宣琰,他已经分不清楚。
“明明知道我无时不刻地在蚕食你的精神力……却仍要手把手地教我用剑……”
漫了满目的红。
——“好好地活下去,拥抱自由,忘了我。”
“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番话?”
他蓦地拔高了音量:“告诉我,宣琰!”
室内在这一刹陷入了静默。
随着时间流逝,桌上的饭菜渐凉,失去了食物的香气。
哨兵耳畔的嗡鸣消散,听到了自己大口喘着气的呼吸声。
接着他便看到面前的人起身,朝他走来,到了他身侧。
“原来如此。”那熟悉的声音说,只手按住了他一侧肩,用陈述的语气附耳道:
“你爱上了宣琰。”
与此同时,赵明轩对上了那人镜片后的眼神——
是独属于肖少华的,澄澈且明净的,若静水流深。
“那我呢?”他问他,像问一件寻常事,“你要将我置于何处?”
话落,赵明轩如梦初醒,心脏如坠冰窟。
肖少华转身即走。
“不——”
哨兵发出了惨叫,扑将上前,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人。因他的动作过急,身后椅子被绊倒在地,发出“哐啷”巨响。赵明轩也顾不得了,只紧紧在楼梯口从后抱住了肖少华。
“不、不是——不是这样,”他慌不择言地,反反复复地说着,“不是这样的,”明明肖少华此刻就在他的怀中,安然无虞,可他却再次感到了那种即将失去对方的极度恐惧,“少华、少华,你听我说——”
肖少华没有动,注视前方的目光晦暗不明。
“我只是,我只是——将他当做了你,”赵明轩在混乱的思绪中竭力抓住了一点清明,“我也不懂,我、我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语无伦次地,兴许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或许只是,不论何时何地,你变了何种模样,换了何种名字……只要是你……只要是你……”
“闭嘴!”
被肖少华一声暴喝打断了,突如其来的一道蛮力,一个反手将他推到了墙上。
在这极近的距离内,赵明轩第一次见到肖少华眼中流露了如此冰冷阴鸷的神色,如同从地狱爬上的恶鬼,眼底渗了血:
“再说一遍,我不是宣琰。”
“我知道……我知道……”赵明轩喃喃道,面对如此形容可怖的肖少华,他的第一感觉却并非害怕,而是心痛。
“小二,你要明白,”肖少华抓着他的衣领,冷冷地盯着他说,“在宣琰的认知里,从没有‘爱’这个概念。
“我知道你在期盼什么,但这种东西,宣琰给不了你。
“宣琰此人,从出生起便背负了血债。”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一句都像在赵明轩心上划了一刀。
“他以万千生灵为棋,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只为种族兴盛。而你,不过是他那漫长执棋生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你问我,他为何对你网开一面?别自作多情了!”肖少华冷笑道,暗沉眸光如刀锋般淬历,“他不过以此为契机,来摆脱守钥者的身份罢了!”
——“宣琰的经历与记忆,包含极强的自毁倾向。”
不期然地,白湄的那一句话再次撞入了赵明轩脑海。
——“不仅仅是记忆……”
混着肖少华那一声叹息似的黯然低语。
“明白了吗?赵明轩!”随着肖少华在他耳畔爆开的喝问,赵明轩闭了闭眼,心道:
明白了。
若说肖少华就是宣琰,那他必定也是这世上最恨宣琰的人。
恨不得噬其血、啖其肉。
——恨不能将其生生剜去。
“嗯。”赵明轩应道,复又睁开眼,“那你呢?”见对方一怔,他一个反客为主,将人压至了墙边,困于双臂间,用玩笑的语气认真地问:“你爱我么?”
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肖少华先是睁大了眼,眼中显出了些许茫然,倒令那戾气消散了不少,继而做出凶恶的神色:“你到底——”
被赵明轩狠狠地吻住了。
“唔——”剩余的话语也被封在了唇舌交缠间。
这般辗转了片刻,眼见着情势将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哨兵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中青年,轻喘着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真的要为了一场梦,一个莫须有的人,在这儿吵架么?”
与他耳鬓厮磨的肖少华,此刻被亲得面泛薄红,唇上水光潋滟,闻言瞪了他一眼:“放开。”
哨兵被这一眼瞪得险些失控,自是又挨得紧了些:“不放。”他再次迫近这毫无抗衡之力的普通人,扣住对方的手腕:“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哪个……问题?”肖少华话没说完,哨兵又是一吻落下,不过被他仰脸避开,这一吻就烙在了他喉结上,滚烫的温度,逼得肖少华呼吸不稳,恼羞成怒,“赵明轩!”
“在。”哨兵随口答道,又一吻亲在了怀中人的耳后,丝毫不在意对方抵在他胸膛的极大力气,“夫君所唤何事?”
“我……”肖少华被撩得避无可避,只得投降,“你先放开我。”
“不放。”赵明轩毫不客气地再次拒绝,一边亲吻一边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这一吻接着一吻,亲得随心所欲,若肖少华避开了嘴,他就亲脸上,若肖少华避开了脸,他就亲脖子上,亲得那眼镜都歪了,睡衣扣子都扯开了大半,迫得肖少华浑身着了火,不得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蚊蚋般的“爱”字,简直比床笫之间还要羞涩。
谁知被赵明轩一句轻笑否了:“没听清。”
肖少华瞪着他,眼中几要喷出火来。
“再说一遍。”赵明轩以唇摩挲着他的耳垂,换上了恳求的语气,嗓音低至沙哑,“……夫君。”
黑哨怜悯地心想,他现下所为与宣琰其实毫无区别,不过是趁着力量的天平倾斜,一个仗着异能,一个仗着感情,胡作非为。
“你……”肖少华果然最吃不住他这一套,待赵明轩感到怀中僵硬的身躯渐渐软了,正要开口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铃铃铃——”的清脆声响。
是家里的座机来电。
赵明轩手一松,肖少华趁机一把将之推开,逃也似的去接起了电话:“喂您好!”
下一秒,对方面露惊诧,朝他投来了求助似的眼神,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
“……妈?”
赵明轩作为黑暗哨兵,早以超常耳力听全了听筒里传来的语句,抬腿走去。
他揽过肖少华的肩,一边给人整理衣襟,平复欲|望,一边听电话那端的李秀继续叨着:
“少华啊,我刚刚说的也是跟你商量。过两天不清明了吗?你们组肯定要放假吧?你跟明轩都老大不小了,刚好回家一趟把祖祭了,把事儿定了,刚好亲家公、亲家母也在,咱两家人商量着也方便。婚宴那么多东西呢,请什么人,摆多少酒,喜糖、喜帖,算的我头都疼了……对对,你俩好歹也得拍个婚纱照,怎么悄不溜丢就把证领了?真是不像话!赶紧给我回来一趟补了!听懂没?”
赵明轩听得听着,心中“咕咚、咕咚”地冒出了一个接一个喜悦的泡泡,又忍不住去瞧肖少华,只见这人先前不过飞了两颊的红,现下已成了满面通红,连在诺贝尔颁奖典礼时都能中英文侃侃而谈的口才,竟然难得地结巴了:
“什么婚、婚纱?婚、婚宴?”
第 255 章
二零九四年, 四月二日。
天元门结束投票后的第二天。
与“直播”“投票”“末日”等相关的指代词,又在各国社交网络的热门搜索排行榜上挂了一天。
可惜,叫许多人失望的是, 这仍旧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既没有万众瞩目的龙卷风、山崩海啸,也没有此前猜测的大地震、火山爆发, 洪水吞没城市,更没有什么离奇疫病, 僵尸怪兽外星人降临, 除了寻常意外、人类犯罪、局部战争,日均的人类死亡率一如既往。
许多人家里,甚至连网都不曾断了——毕竟,针对天元门的网络安全插件, 多少也会影响网络信号。
SG科学在线发布公告, 说各地哨向活动、精神力波动监测仪等情况一应正常, 让广大市民不用紧张,好好生活。
或许,唯一的变化就是对于那些平日里能正常观看天元门直播的网民们, 已经连着两日没能追着天元门投票,收到天元门爆料的精彩小视频了。
连带着各国政要们的花边新闻也少了不少,失去了生活乐趣的众多网民们,在网上众说纷纭:
“天元门是不是真的已经被北美那一炮给消灭了?”
“就算消灭了, 为什么没有一点痕迹?好比那句中文俚语‘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付是逃了, 还是死了?那些新闻发言人至今也没给个说法。”
“只是投票结束了而已, 兄弟, 可能你明早醒来就发现全世界已经共享大脑了!”
“你们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吗?我爷爷说当年玛雅预言还有什么千禧年的世界末日也是这样, 结果过了好多年末日也没来,倒是来了不少末日题材的片子!”
“天元门这个IP估计早被人下手了,说不准明年就能看到‘世界直播投票’的画面上映了哈哈哈~”
“如果到最后真的无事发生,这算不算天元门把全人类给耍了一通?”
“有可能!你看付还专门挑了愚人节的前一天结束投票,所以他们本来是打算在愚人节这天宣判吗?”
“天元门,重新定义了‘愚人节’的含义——愚弄人类的节日!”
……
这般热闹的讨论持续到了四月四日。
清明节。
各大社交平台上的热门搜索词摇身一变,从“末日”“投票”之类变成了“放假”“调休”“踏青”。
肖少华这组原定是四月一二放两天假,没成想撞上了清明,所里领导便大手一批,让他们直接从一号放到七号,索性把春假也一块儿补了。
这下可把组里的同学们开心坏了,订机票的订机票,坐高铁的坐高铁,不到半天,偌大个实验室就连个人影都没了。
肖少华跟赵明轩商量了下,也在四月三晚上买了趟机票回淮海。根据两边家长的意思,他们得先碰个头,讨论一番,把婚宴的日子定下来,然后再各自去祭祖,把喜事告知祖先,让祖先也一起高兴高兴。
肖少华听完问赵明轩:“我记得你家是不是比较传统,老家那边还有宗祠什么?你确定你家祖先听完,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打我们?”
赵明轩想了想:“……不会吧?要打也是先打我爸妈?”
肖少华:“……”
于是,他俩落地的第一站,就是跟双方父母一同聚餐的接风宴。
包厢应当是赵明轩他爹赵岳订的,服务员领着两人经过走廊的时候,门口就能听到赵岳洪亮的声音:“大哥有所不知,兴顺楼最出名的就是他们那道‘草船借箭’!你们一会儿可一定要尝尝。”
接着就是肖少华他爹肖元忠的声音:“岳弟真是见多识广,让我们也一起开开眼界哈哈~”
肖赵推门而入时,那两人正举杯要碰,见门开了,眼睛一亮:“人来了!”
“轩轩快让妈妈看看!”于卿燕招呼道。
“少华这边!”李秀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小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暂时分开坐去各自爸妈旁边。
这圆桌现在坐了八人,上首是赵岳和肖元忠,一个胖得像弥勒佛,一个瘦得精干矍铄,两人把酒言欢,俨然成了好兄弟。左侧是赵家一家,除了赵家爹妈,还有赵岳的妹妹和于卿燕的姨妈,赵明轩一过去,原本坐在于卿燕身旁的女性长者马上就给他让了个位,笑眯眯地看着她侄女捧着儿子的脸长吁短叹:“瘦了、瘦了……”
右侧是肖少华一家,肖元忠跟李秀两个人,肖少华坐到爹妈中间,先是被他老妈摸头看脸,又被他爹一记拍背:“怎么穿这么少?”
肖少华看着对面的赵明轩,赵明轩看着他,看见了对彼此的同情眼神:难兄难弟。
一番家长里短、嘘寒问暖过后,服务员把菜也上了几道。其中一道尤为夺人眼球,一艘竹船制的盘托上立着数根蒜蓉炸虾,打扮成了稻草人的造型,船头立了个泥塑的诸葛亮小人,船帆上写着“草船借箭”,船底弥漫出干冰升华的白气,铺了一整面转盘。随着转盘缓缓转动,仿佛真的有一艘船在大雾弥漫的江海上漂泊。
这一景观将长辈们看得啧啧称奇,又将赵岳的点菜品味好生夸赞了一番。肖少华给赵明轩发消息:看来你挖掘美食的天赋遗传来自你爹。
赵明轩朝他得意地挑了挑眉。
他俩的小互动被李秀捕捉到了,李秀扯了扯肖少华衣袖:“跟妈说实话,你到底什么打算?”
“我?”肖少华回视,揶揄道,“你说我都回来办婚宴了……什么打算?”
“不是这个,”李秀反手给了他一记,“我是说,他是哨兵,总要做任务到处跑,你又不能跟着……你们这聚少离多的……”
肖少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中泛上笑意:“放心吧,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一看对方显然没想过这个,李秀就急了,“你不知道隔壁王叔叔半年出差三次,一次一个月,几乎就在外面安了个窝——”被肖少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李秀忙压低了声音,“你别告诉毛阿姨,她老公那外面的儿子都快上初中了……要我说,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儿呢?男的,异地就容易异心……”
肖少华无奈打断她:“妈,我也是男的。”
李秀又拍他一记:“你不一样,”点了点他脑门,“你呀,满脑子都是实验实验,论文论文,带你去相个亲,结果你把人小姑娘搞到放假都在赶论文……”
肖少华不得不再次打断她:“妈,赵明轩是哨兵。”
李秀尚未反应过来:“哨兵怎么了?”
对面的赵明轩已然撤回一大段消息,重新发了一条:相亲?你跟谁?什么时候?
肖少华回道:不记得了。应该是你回来前,哪次跟着父母朋友聚会吧?
李秀回过神了,忙喝了口茶压压惊,又附到肖少华耳边,用最弱的气声问:“……那咱俩这样说话,他听得见不?”
肖少华瞅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李秀也给他发文字消息:你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忧心忡忡][忧心忡忡]这哨兵的能力太没天理了,光他能监视你,你都没法知道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下一秒,赵明轩的文字消息也到了:哪一次?谁?你跟对方现在是否还有联络?
这杀气汹汹的诘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太太来抓小三。
肖少华不由扶额,顿时感到了一种已婚男人的痛苦:夹在了老妈和老婆之间。
好在对面赵家一家的温馨拉家常也结束了,赵妈于卿燕空出嘴来了,下一波菜也上来了。于卿燕一边招呼大家吃菜,一边道:“我查了日子,五月五这天不错,宜嫁娶、婚宴、会宾客,是个大吉日子,秀姐你觉得怎么样?”
李秀马上接道:“卿妹真会挑日子,我也觉得好!正好可以空出几天来排婚宴,少华和明轩也能休息几天,不至于太赶。”
赵明轩忍不住道:“妈,我跟少华劳动节只能放到……”
当即被他妈打断了:“结婚这么大事,多放两天怎么了?”于卿燕毫不客气给儿子翻了个白眼,“要不我亲自给你们领导打电话请假?”
赵明轩于是闭嘴。
只听两家长辈三两句就把日子定下了,接下来了又聊起了本地哪家影楼拍婚纱照好看,哪家酒楼办宴阔气,哪家司仪机灵实惠,怎么搞请帖,用哪家的排版,婚礼是弄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整个过程四十分钟,聊得那叫个热火朝天,压根没有赵明轩和肖少华插嘴的份儿。
不过赵明轩也没闲着,他开始还有点忐忑地瞧肖少华,怕对方对这一出生气,结果瞧着瞧着又想起了前面那莫名其妙的相亲对象,眼神就变得跟刀子一样犀利了。他在吃饭间隙,发消息的手指翻飞,质问一则接一则,就跟审犯人似的,逼得肖少华不得不起身,借口去洗手间,出了包厢。
哨兵自是尾随其后。
一拐到无人角落,肖少华立刻就被摁住了。
也是他没有精神力,若是有了,便能看到除了眼前这名身量高大的危险男子,还有一头体型庞大的青龙,半身没入墙体,半身将他囚于怀中,以睥睨的霸道姿态,一声愤怒的长啸宣告了绝对的所有权。
无形的精神力余波扩散至酒楼建筑外沿,令一队巡逻路过的哨向被推退了好几步,掉头就跑:
“为什么这里会有黑哨?”
“别管了!快报塔!”
而他仅能看到眼前的赵明轩,在这极近的距离内,极具压迫感的凌厉目光,牢牢将他钉住,嘴唇微动,吐出了冰冷的两个字:
“解释。”
肖少华迎着这道目光,不避不让,神色俱是认真:“我只能告诉你,一直以来,我从未考虑过婚姻,除了与你。”
一句话直接叫黑暗哨兵心花怒放,可他强行按住了上扬的嘴角,板着脸道:“继续。”
肖少华眉尖微挑:“而你……我好像还未曾盘问过你,与那名向导绑定的经过?”
说到这个,赵明轩立马心虚了起来:“不,不是……”
他手上的力气没了,精神体也“嗖”地缩回了巴掌大小,躲到了肖少华的衣服里。
“在这大喜的日子,当着双方父母的面,”肖少华仍未放过他,越说越冷,“你倒是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相亲对象,来对我发火……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他说着,“啪”一下挥开赵明轩的手:“让开,别挡路。”
哨兵因失了底气,到底不敢用强,只得追了几步:“少华我——”
谁料手才触至,就被对方转身一把推到了墙上。肖少华拽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地一口咬了上来。
一个蛮横至极的吻。
嘴唇传来刺痛的下一秒,又成了极尽温柔的辗转。
随着气息交融,是热度,抑或是交缠的唇舌化开了绵绵情意,赵明轩耳畔杂音远去,就剩下了眼前人的心跳、呼吸,令他焦躁的心绪渐渐平息。
一吻即毕,两人额头相抵。在这余息的交换间,隔着起雾的镜片,肖少华只静静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赵明轩望进那双眼睛,心尖上犹如停了只小蝴蝶,轻轻地扇了扇翅膀,叫他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
肖少华也跟着抿起了嘴角。
这时拐角处传来了人声与走近的脚步声,是这家店的服务员带着客人来了。
肖少华给了赵明轩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走?
赵明轩便握上对方的手,任人牵着,乖乖地回了晚餐的包厢。
这两人出去时去得风风火火,回来时回得悄无声息。双方父母还在高谈阔论,赵明轩的老妈于卿燕简直自带热闹基因,找起话茬来一溜一溜的,这会儿似乎说到了赵明轩前几年的经历,愤愤不平地数落道:
“秀姐你都不知道!这孩子前几年有多不着调!给他打电话电话不接,发消息消息不回,问他回家家不回,我跟他说你爸要死了,你知道回了个什么吗?他回了个‘哦’!真是气死我了!就知道天天跟向导这好那好,我说‘妈去看看你呀’,他连地址都不给我!连爸妈都不要了!我都不敢相信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一旁的赵明轩他爹,赵岳贴心地递上了词:“孽障。”
“对对!孽障!”于卿燕接来就骂,“白眼狼呀!秀姐你说我们当父母的,也只是想知道孩子过的好不好,看一看,也不做什么,至于跟防贼一样吗?”
这是李秀和肖元忠夫妇未曾听过的部分,听得津津有味之余,不时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
“幸好还有你家少华……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见肖赵两人回来了,于卿燕的语气为之一转,“还是少华好,轩轩待在少华身边的时候,就没有让我操心的。成绩比以前好了,人比以前懂事了,知道锻炼了,也懂得自己学习,孝顺父母了,”她掰着指头数,“连给我们打电话的次数都比以前多了!”边数边对着李秀笑,“光这一点,就比那些个劳什子向导强多了!”
赵明轩在门外就听到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妈你瞎唠唠什么呢?”
他有些紧张地观察肖少华的神情,一直到后者示意他回座,方才不情愿地松手坐了回去。
于卿燕推他一把:“夸少华好呢!”
赵明轩嘴里念着:“少来!”手里给肖少华发短消息:我妈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余承他们找人扮的!
于卿燕继续跟李秀聊:“这几年我可算是想明白了,男娃娃有什么紧要的?会那什么疏导精神力,会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三五年也没见孵出个蛋啊!还搅得儿子不认父母,连人都不做了……”她说着,捂着嘴呜咽起来,“六年啊,六年了,连个视频电话都不肯给我们打一个,面都不肯见一见的……”
显然赵明轩之前那借口跟向导跑路,实则前往天元门出任务的举措,对二老伤害颇大,几乎隔三差五就要骂一嘴。
赵明轩没辙,抱住他老妈安慰道:“没事了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被于卿燕甩了一巴掌到背上:“小没良心的,也就少华能叫你想起我们来!”
随后肖少华的短消息到了:这两天,你多陪陪你父母。
赵明轩与他心意相通,回复道:你也是。
于卿燕呜呜完,抹了眼泪,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头,拍案定论道:“我现在就觉得,哪个女的,什么向导,都不能跟我们少华比!”
她盯着李秀,李秀不好不点头,只好点点头。
“堂堂一个大科学家,那什么奖拿了,连新闻联播都上了!这是要记入史册的!这才是真的光宗耀祖!”
“就是!”“说得好!”迎来于家姨妈和赵岳的两声附和。
于卿燕底气更足了:“就算不能生孩子怎么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想生总有办法,大不了花钱嘛!我们老赵家又不缺钱!”
赵明轩汗颜:“妈,我跟少华没打算生孩子。”不对,他在说什么,“我们都是男的,生不出孩子啊!”
“我晓得,我晓得,”于卿燕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能不晓得你们吗?傻孩子,爸妈都给你准备好了。”
看着母亲慈祥的笑脸,赵明轩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你不会要告诉我,你跟爸这几年又生了一个吧?还是爸在外面……有了?”
他话才落,赵岳“噗”地把酒喷了出来。这回不止是他老妈,他老爸也要抽他了:
“臭小子你乱说什么!”
幸亏这会儿菜都吃得差不多了,桌上也就剩些甜汤果盘了。赵岳一把扯下腰间皮带,撕破那张弥勒佛笑脸,摇身一变金刚怒目:“别以为你成黑哨了就能胡咧咧!小心我抽你!”
“不是吧爸?”赵明轩起身作势要跑,“这么久了没见,你怎么还这么暴躁!”
“我看你是皮痒了!不抽几顿不长记性!”
眼见赵家这一边正要上演一场眼熟的全武行,再看看肖家的那一边——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次日,赵明轩与肖少华被叫到了赵家的书房。
他俩原订的酒店,因昨晚各回各家没能住上,听各自爹妈唠了一宿后,今早到赵家楼下才碰上面。
肖少华看了赵明轩脸上青肿就笑:“故意的吧?”
赵明轩得意“哼哼”两声:“知我者,夫君也。”他一手接过肖少华手上的礼盒,一手牵过人的手往里走,“这是什么?”
肖少华由他拉着手,两人并肩而行:“不清楚,说是给你家上回长白山老参还的礼。”又问,“你们下午几点出发?”
赵明轩忖道:“说是一点半,估摸得到三两点。”
肖少华与之相握的手碰了碰:“你爸妈……到底要跟我们谈什么?”
赵明轩猜:“好像是送个什么礼物。”
肖少华奇道:“你也没听到?”
赵明轩悻悻答:“他们现在防我就跟防贼一样……你不知道,我家书房竟然连精神力波动监测仪都安上了!”
肖少华大笑。
……
两人边聊边乘坐电梯到赵家一楼。进了门,客厅里聚了若干赵家亲戚在打麻将、玩扑克,有坐着搓的,有站着围观的,有躺着看的,都是下午准备一同前往祭祖的,好不热闹。见了他俩来,不免又是一番寒暄招呼。
这里头大部分人,肖少华都面生,赵明轩也好不到哪儿去。想是赵岳先前交代过,亲戚们即使有看不惯的,也不会当着面说,只暗搓搓地刺几句,什么“这么大人了,要懂事啦”,“你爸妈为你操了多少心”,“总算知道回来了”,“什么时候带媳妇祭祖啊”之类,赵明轩听了就当没听到,一律用“不好意思有别的事,您继续”敷衍过去,带着肖少华直奔二楼书房。
手按了按门口的门铃,接着推门而入。没辙,这书房不光安了精神力波动监测仪,还做了隔绝精神力的特殊玻璃、隔音墙等等一系列高科技反侦察装置,按赵明轩他爹的说法,因为老有竞争对手派哨向来溜达,窃听公司机密……所以光敲门是听不到的。两人进门先问好,得了应后,赵明轩将肖少华带来的礼盒放到了书桌上:“妈,肖伯父、伯母送你们的。”
原本跟赵岳一齐在电脑后看着什么的于卿燕,闻言立马绕了出来:“哎哟,这搞什么?”她拿起礼盒看了看,又擦了擦,收到一边柜子里,“都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又嗔怪赵明轩,“你这孩子,什么‘伯父伯母’,以后见了面要叫‘爸妈’!”
这话带着强烈的意有所指,赵明轩与肖少华相视一笑,肖少华从善如流:“爸、妈。”
仅这一字,把于卿燕唤得几乎热泪盈眶:“哎!”
电脑后的赵岳也是十分激动地探头:“好、好。”
赵明轩凑过去:“爸,你们看什么呢?”
赵岳“啪”地一抬手挡住屏幕:“你急什么!”他妈也推他去一旁沙发上坐着:“你就给我在这,啊,乖乖地等。”又拉来肖少华坐她另一侧,“少华啊,让妈好好看看你~”
肖少华与于阿姨也算熟了,此时又多了层新关系,便没有抗拒地任人捧着脸打量。
在于卿燕认真端详他的时候,肖少华也默默回视,面前女子的模样叫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位总烫着卷发、打扮时髦的美艳少妇,如今眉宇间多了疲倦,眼尾也长出了皱纹。
于卿燕这般看了会儿,忽地笑起来:“真好!年轻时候我老羡慕秀姐了,多希望你才是我儿子,不像轩轩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右侧的赵明轩玩笑插话:“这下你美梦成真了吧?”
被于卿燕毫不客气地回掐了把胳膊:“你就皮吧!我跟你爸是管不着你了,我看少华以后管不管你。”
赵明轩边躲边笑,毫无黑暗哨兵的威严:“那你不正好可以少生点气,重归青春,容光焕发?”
在这对母子拌嘴的间隙,只听电脑旁的打印机发出“嘀嘀”声响,开始一张接一张地往外吐纸。
于卿燕当即振奋站起:“来了来了!”
赵岳道:“急什么,还好多呢。”他说着,一边将打印好的一沓纸拢到手里,哐哐理整齐,一边递给于卿燕。后者走来接过,待了两分钟,分成两份,顺手装了个订,再拿起桌上两支签字笔,给了赵明轩与肖少华一人一份,摆到两人面前茶几上,很霸气地一拍:
“来,把这个签了。”
赵肖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了一份文件。赵明轩按捺着雀跃,试探地问:“妈,这该不会就是你们要送我们的礼物吧?……是市中心的房子?”却在翻开文件封面的下一秒,面色一变——
只见第一页的白纸黑字上第一行标题,三个加粗的大写英文单词跃入了眼帘:
SURROGATE PARENTING AGREEMENT
底下一行小字则是它的中文翻译:
代孕生子协议。
第 256 章
“什么市中心的房子?房子能跟这比?”犹然未觉赵肖二人的神色变化, 于卿燕面带骄傲地嚷嚷道,“你晓不晓得,爸爸妈妈这半年跑了多少趟国外, 去了多少家机构,才找到这么一家靠谱的。”
她掰着指头数:“你都不晓得伐, 好多机构都是拿什么印度、乌克兰来充数的,就这一家, 成功率高、血统好, 还能包生男娃,保证给你健康又聪明的……就算价格贵点也是应该的。也没什么,钱嘛,赚了就是花的, ”说着甩甩手, “爸妈是公平的, 给你们一人订了一个,这样老肖家也有后了!”
她说得一旁的赵岳笑着频频点头,传达出十分赞同的态度。
见这两人光是翻着看, 一声不吭,于卿燕生怕他俩是找不着签字的地方,忙坐到肖少华身旁,很热情地偎过来, 指着协议上的空处说:“就这, 在这里签个名,还有这、这, ”她连翻数页, “律师说把上面的这段英文抄一下, 再签个日期就行了!”
赵岳颇威严地解释:“你们就看一看, 看个大概,不用太认真。合同我们找专业律师看过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对,”于卿燕接道,把笔塞肖少华手里,期盼地催促:“快签完,妈还给你选人。”
肖少华终于抬起了眼,看向她,眼底微凉:“……选人?”
于卿燕以为他来了兴趣,忙将手机掏出来,献宝似的给肖少华看孕母们的人选截图:“你看看,这个金发碧眼的,好看不?这可是斯坦福大学正经的高材生!听说是数学系的,智商老高了,140还是多少,子肖母,你儿子以后包准可聪明了!”
见肖少华不为所动,于卿燕又换了张截图:“你要是不喜欢混血的,妈也有亚裔的,这个,身材好不?这黑发黑眼的,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就是智商低了点,也有一百二三了……这个,英国的皇家艺术学院,虽然长得没那么好看,但个子高,有艺术细胞……”
只听她滔滔不绝地念着,随着那手指划过的一张张资料截图上,生活照里的女孩子们无不笑靥如花、青春可人。照片底下的一行行文字,写着她们每个人的爱好、性格、履历,有的爱数学,有的爱音乐,有的爱运动,有的连续五年凭借优异的成绩拿着奖学金上了大学,有的半工半读仍没有放弃艺术的梦想,有的虽然家境贫困但为人乐观开朗。
同时,她们在“想对雇主说”一栏,又无不写着:遭遇了暂时的困难;家里人生病了,缺一大笔钱;非常愿意为您生下宝宝;满怀的爱,希望分享给更多人;云云。
肖少华看着看着,一种久违的,反胃的感觉涌上了喉头。然而没等他做什么,一句暴喝似的“够了!”打断了赵妈的话语。
是赵明轩,“啪”地一下把文件连笔一起拍在了茶几上:“我不签。”
这一答,完全出乎了赵家二老的意料,两人皆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是异口同声:
“什么?”
“你说什么?”
赵明轩面上浮起一种气到了极点才会露出的冷笑:“我说——”堪堪吐出两个字,手就被肖少华按住了:
“请容我先问一个问题。”他看向赵家二老,“为什么一定要生一个孩子?”
“不生孩子,你们以后老了怎么办?”赵岳张口就道,显是耿耿已久,“谁来给你们养老?谁来传宗接代?继承香火?”
“好。那么我理解,这是两个问题了。”肖少华颔首,不紧不慢地,“首先是养老。”他坦诚道,“坦白来讲,就算是我和赵明轩,由于工作性质,恐怕也很难在您二位与我父母,年迈以后常常侍奉左右。”
“不用你们照顾!”赵岳很豁达地大手一挥,“你们忙你们的去!我跟你妈早挑好了最好的养老院,里面有温泉、疗养师,还有专业的护理、厨师,别提多舒坦了。”
肖少华:“所以,您的意思是?养老其实用不着我们?”
“你们那么忙,要指望你们——”话说一半,赵岳察觉了肖少华话里的陷阱,语锋一转,“至少逢年过节的,能来探望一下我们!要知道,现在养老院都可势利了,专门欺负没儿子的老人,有儿无患,就是这个道理!”
他说完,还冲肖少华一笑,透了点“小样,想挖坑给我”的得意。
肖少华却似无所觉,接着他的话问:“您刚刚提到的,打算入住的,最好的那间养老院,也有这个问题?”
“这……”赵岳噎了一下,下意识地瞟了自己老婆一眼,忙答,“什么养老院都一样!”
此时的赵明轩已全然放松了,背靠沙发,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
“这么说,全然依靠人来进行养老护理服务,就会落入社会关系导致的人情漏洞。”肖少华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道,“恐怕这就是,国家近年来大力发展人工智能养老产业的原因了。”
“呃……”赵岳隐约感到哪里不对。
“还未跟你介绍过我们兄弟单位,SG工研院的最新研发成果,”肖少华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以全息模式播放,只见投影范围内出现了一间病房,病房中央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戴着护具吊着腿的伤患,不时发出一声痛哼,“这是一台搭载了V3混沌神经网络的护理型智能机器人,前不久投入内测,与市中心医院合作招募行动不便的受试志愿者。”
随着他的讲述,一台胖乎乎的白色机器人驶入了画面,接着对病床伸出了四只机械手臂,一只手臂给人翻身,一只手臂给人脱衣,一只手臂拿着湿毛巾给人擦洗,一只手臂拿着干毛巾给人擦干,由于机器人的动作极其轻快,肖少华又加了快进,一台机器人,竟营造出了三个人协同护理的效果。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伤患的隐私部位都被挡板遮住了,其实叫人看不清机器人的动作细节,但伤患的面部表情,其细微的神情变化,无一不在说明,机器人的动作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痛楚。
这一段影像看得赵岳、于卿燕瞪大了眼,啧啧称奇:
“乖乖,这什么科技?这么厉害的嘛?”
“不是特效吧?”
此时一个男性的画外音响起:“这位受试者是车祸导致的腿部骨折,现在是术后第三周……还是一个不能进行过多活动的阶段,”他似乎在跟旁边的人介绍情况,“V3这一版我们改进了处理大脑痛觉信号的算法,这样结合高精密机械手臂的控制力,理论上会比人工护理更加周到、安全。”
“不止呢,”一个略显轻快的女声加入道,镜头拉远,病房的观测窗旁显出了三个身影,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研究员,“我觉得人在行动不便后,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个人卫生问题。尤其是一些比较私密的部位……又会有气味……嗯,专业的护工还好,但很多是自己的亲人,时间长了多少会有情绪上的反馈,又会产生新的矛盾……就尴尬。”
她旁边的男医生附和道:“要不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
医生们对护理型智能机器人的讨论,说得于卿燕连连点头,当镜头回到机器人时,她几乎是双目放光:“这个好、这个好!多少钱?我买了!”
赵明轩好悬没“噗”地笑出来,但见肖少华十分淡定地收了视频,对他爹妈道:“抱歉,这款机器人尚在内测,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的定价。不过,我会为您问一下工研院,上市后,我们应该会有一个内部折扣的优惠。”
“好好好!”于卿燕一听可更高兴了,越瞧肖少华越觉得满意,全然无视了一旁赵岳的欲言又止。
“方才我们说了养老,想必二位也认同,由国家主导的人工智能产业链来托底,”肖少华见于卿燕点头,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来聊聊,”他看向赵岳,“您认为我们必须生孩子的第二个原因,传宗接代?”
“对!对!”赵岳当即应道,并强调,“我们赵家香火可不能断!”
他这话一出,黑哨又要发火,再次被肖少华按住了手,便换做了冷哼一声。
“关于‘香火’,”肖少华看着他,问,“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是想通过赵明轩,把属于您优秀的基因遗传下去?”
“没错!”“基因遗传”四个字一下把赵岳说来劲了,一通输出,“你想啊,你那么高的智商,轩轩那么厉害的异能,要是失传了,多可惜!国家的损失啊!这也是为人类文明发展做贡献嘛!”
“嗯……”肖少华顿了几秒道,“赵叔叔,您可能有所不知。哨向们一般精神力越高,生育力越低,赵明轩作为黑暗哨兵……恐怕很难拥有自己的后代了。”
“什么!”赵家二老闻言大惊失色,几乎要拍案而起。
赵明轩先前虽略有耳闻,但从未放在心上,此番被如此明确地告知,不由对肖少华投以询问的眼神。
“各中原因,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肖少华想了想,对他们道,“您二位可以简单理解为,觉醒到黑暗级别的精神力,已经彻底改造了赵明轩的基因,因此它会与人类的卵子,出现极强的排异反应,使之很难成为受精卵。”
赵家二老这半年跑了不少辅助生育的机构,常识略通,相关名词都知道,但肖少华这一句砸下来,愣是把他俩砸懵了。“什么?什么排异反应?”赵岳愣愣念了几句,跌在大皮椅上。
于卿燕先是叨着:“不会的,不会的,”来回踱步,一边对肖少华堆起假笑,“怎么会呢?你这孩子可真会吓人。”一边用手机拨打越洋电话,好几个嘟嘟声后,书房里响起了沪腔英语,跟人冒着火气叽里咕噜地沟通。
时不时飘过的赵妈妈几句“I Fu*k”“u asshole!”以及赵爸爸急躁的键盘打字声中,赵明轩凑过来,用嘴型问肖少华:真的?
肖少华点头。
赵明轩遂满意地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这些声响都沉寂了,于卿燕挂了电话,赵岳也停了打字。她走到肖少华身旁坐下,十分郑重地握住他的手:“少华,妈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您是指‘解决高阶哨向精卵相斥’这一课题?”得到对方首肯,肖少华只得据实以告,“很抱歉,这并非是我的研究方向,保健科对此也攻坚了有上百年……”
“少华、少华,”于卿燕打断了他,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跟珠子似的滚了下来,“妈就求求你,救救我家轩轩吧——”话至尾音,泣不成声。
她这一哭,把肖少华弄得有点无措了:“阿姨……”把一旁的赵明轩气得直乐:太荒诞了!怎么搞得好像他快死了一样?
“还叫阿姨!”于卿燕哭着纠正他,肖少华回握她的手安慰道:“您倒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并不会危及赵明轩的生命。”
“哇——”于卿燕哭得更大声了。
“噗哈哈哈——”却叫赵明轩笑了个仰倒。
这一嚣张行径自然迎来了父母怒气的瞪视,只觉得这傻儿子没救了。赵岳从大皮椅里把自己拔起来,对肖少华道:“这臭小子命硬的很!我当然知道,问题是,我、我老赵家的香火不就要断了吗?!”
“……这倒也不会。”肖少华答。
他话音刚落,书房里哭声骤停,赵家二老望向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真的?”
“真的。”肖少华肯定道,“由于是在未结合的情况下觉醒了黑暗,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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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的基因比一般黑哨更为稀有,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因此早已被录入了国家特异人类基因库,属于我们珍贵的战略资源。如无意外,您老赵家的香火,将会被保存到人类文明毁灭的那一天。”
此话掷地有声,话落后,书房里有好几分钟,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赵家二老就跟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赵明轩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哈哈——”
恼得于卿燕伸手就去打他:“你笑什么!你还笑!”
黑哨不以为意,在沙发上笑得跌来倒去,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妈呀……原来我还有这作用……”
回过神的赵岳直拍桌子,又急又气:“谁要什么基因库!我要活生生的孙子!我要儿孙绕膝,晚年有天伦之乐!”
“对对!”于卿燕附和道,又给赵明轩一记,“傻儿子!爸妈是怕你们老了没个陪伴,孤单寂寞。”
肖少华身微向前倾:“那么领养如何呢?据悉,我国每年约有七十万儿童遭受遗弃……”
“这怎么行!”话没说完,就被于卿燕打断了,“领养的哪能跟亲生的比?没有血缘关系的不知道多少白眼狼!”
赵明轩实在忍不住了:“这不行、那不行,那你就自己生一个呗!反正我跟少华都不介意养个弟弟。”他说着,还征询似的看了肖少华一眼,后者自是给了个同意的眼神。
谁料这话一下就戳中了于卿燕的死穴,使她的怒火与眼泪一起喷薄而出:“你这个不孝子!”她这一回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捶在赵明轩身上,“你知道妈妈年龄多大了吗?女人生子就是个鬼门关,你这是想要妈妈死啊!”
赵明轩顿感百口莫辩:“我不是、我没有……”
于卿燕哪给他说话的机会:“爸爸妈妈这么辛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留个后,给赵肖两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她边哭边道,“可你们呢?你就想要妈妈死!是不是妈妈爸爸都死了你才高兴啊!”
见妻子哭得如此伤心,赵岳自是心疼不已,从书桌后快步走出,一边揽过人安慰:“别跟他们废话,”一边给赵明轩和肖少华下了最后通牒,“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到底签不签?”
他手指往厚实的文件上叩了叩,隐有威胁之意:“知不知道这些花了多少钱?大几百万,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喽。”
“抱歉……”肖少华才开口,就被赵明轩拽住了。
“不签!”黑哨拽着他起身,并对父母甩出了铿锵的两个字。
赵岳额头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
“我不签,少华也不会签,”赵明轩直视他们道,“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赵岳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文件就朝他们砸了过去,与此同时,黑哨已抱着人一个瞬移到了门外,砸在门上的代孕协议“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纸张。
……
赵家楼下,小区的花园里。
近午的阳光,斑驳树荫下,一双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
赵明轩将肖少华放下地时,肖少华站稳了问:“接下来做什么?”
赵明轩执起他的手冷静道:“先送你回家,再回来挨打。”
肖少华:“……”
然而他嘴里说着送回家,手上却是领着人往小区里走。肖少华也不戳破,就这么随他默默走了一段,直到赵明轩突然开口:“……那个,今天发生的事,我很抱歉。”
肖少华停步,挑眉:“为什么?你并没有做错任何。”
“是吗?”赵明轩闻言便笑出了两个小酒窝,面上阴霾去了大半,“可是……”他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地注视了肖少华一会儿,“少华,我好像还未问过你……有没有想过,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肖少华看着他:“你生?”
赵明轩被这一反问得有点羞恼:“我认真的!”
肖少华目光定定:“我也认真的。”
当赵明轩意识到对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时,肖少华已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道:“中科院的陈贞教授,她的人造子宫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如果你愿意的话……”
开什么玩笑!“不!不要!我不愿意!”赵明轩果断拒绝三连。
“好吧。”肖少华也不强求,只是不知怎地,赵明轩竟从他脸上瞧出了些许遗憾。
“你那是什么表情!”哨兵一时间好气又好笑。
“……咳,”肖少华以手成拳抵了抵唇,不好意思似的,“我只是觉得,有个像你的孩子……好像也不错。”
赵明轩黑线道:“你想都不要想!”
时值春末,一阵大风刮过雨林似的绿化区,明媚春光跟碎钻一般粼粼洒落。一朵柳絮从镜框边翻到了肖少华的睫毛上,眼看就要进了眼睛,赵明轩道:“别动!”迎着肖少华一丝疑惑的眼神,他动作轻且快地摘下了对方的眼镜,朝那柳絮“呼”地吹了一下,将之吹走了。
“好了。”话刚到嘴边,就见近在咫尺的肖少华正闭着眼,小刷子似的睫羽微微颤着。赵明轩胸口也像被一根羽毛挠了一挠,没忍住轻轻亲了一下,继而将肖少华抱紧了:
“……我有点怕,”他低声道,“你以后会恨我。”
“怎么?”耳畔的肖少华语含笑意,“这条路我们还没走到一半,你就不行了?”
“不行”这两个字立刻触动了赵明轩作为男性的某根敏感神经,“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伸手就去挠肖少华痒痒,“马上就让你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别闹!”肖少华边笑边躲,怎奈躲不过黑哨的身手,被半强迫地按在道旁树上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少华……”赵明轩到底克制住了,没有更进一步,“今天谢谢你,帮我说的……那些话。”
肖少华微微睁开眼,未被镜片遮挡的眼神转瞬清明:“帮你说话?”
“嗯,”赵明轩点头,“我知道你方才试着说服我父母,不要代孕……”
“不是帮你,”肖少华打断他道,接过眼镜戴上,与他对视,“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国会禁止任何形式的代孕。”
赵明轩:“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翻阅那份协议时,是否注意到了一句话,”肖少华走开两步,抱臂道,“‘两年内,乙方将保证至少一名甲方指定的精卵供应方的健康男婴出生’。
“这就意味着,那边至少要保证两点,一性别、二健康,即不得有任何遗传问题、疾病、残障、畸形等等。然而你我皆知道,涉及到生命科学,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概率……
“那么那些病残,不符合性别要求的婴儿,会被如何处理呢?”
他的话令赵明轩的脊背爬上了一层寒栗:“……会被丢弃吗?”
“我不清楚,”肖少华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也许是当做医疗废弃物,也许是……另做他途的售卖。”
“混账!”赵明轩“嘭”地一拳砸在了一棵杨树上,尽管已经尽力收束了力道,这棵树仍是明显摇晃了下,晃下了更多的柳絮,如同晴空飞雪一般。
“这是其一,”肖少华转身道,“其二是因为你的母亲,”赵明轩蓦地抬首,“她在浏览那些孕母照片的时候,令我想起了从前我们去商场采购,从货架上去挑选那些商品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们并不是个人,而仅仅是一件商品,可以明码标价、任人评头论足,货比三家。”
他说话时,在这漫天的柳絮中,眼前似闪过了一些笑靥,一些努力的证明,一些浮光掠影。
“你知道,我们临床第四期与药厂有合作,”肖少华忽然道,“药厂会通过试药中介给我们提供符合临四要求的试药员。除去各种服务费用与中介抽成,最终到达一个试药员手上的日均收入,不会超过一千。”
这是赵明轩未曾听闻过的内容,听得他瞪大了眼睛。
“他们中的每一个皆清楚后遗症、副作用,甚至有许多人亲眼见证了实例,尽管如此,以健康为代价,仍有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风拂起了肖少华的额发,令他的话语像从远方传来:
“那么若有一天,利润在这千倍、乃至万倍之上的代孕能合法化……那么那些女孩,是否会一出生就被当做一件名为‘子宫’的商品?那么,我那位优秀的技术员陶璐璐,是否再也不可能走到我的面前,参与我们的项目,协助研究?”
“这,就是我拒签的理由。”他说着,朝赵明轩走近一步,凝视他的眼睛问,“你呢?为何会如此愤怒?”
一瞬间,赵明轩仿佛看到了许多身影,一个接着一个,一代接着一代。又过了许久,他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干涩,有一点缥缈:
“因为……阿娃丽。”
肖少华从记忆中翻找了一下:“是你在思网第三问中的经历……穿越到远古,体验思网的‘孤雌遗传’?”
赵明轩没有否认,他的视线已落入了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因为……我曾经,成为过‘她们’。”
第 257 章
晌午过半, 肖家的门刚响起“哐啷啷”钥匙转动门把的声音,李秀就从书房内冲了出来。待肖少华推开门,就见她已到了门边站着, 笑容可掬地:“少华,回来啦。”
肖少华换着鞋, 回了句:“嗯。”
李秀见他手上空空,颇关切地问:“怎么样了啊?那边?亲家公他们都送了你什么呀?他们家人多不多?你们中午一起吃饭了没?”
肖少华趿着拖鞋走向饭桌, 李秀就跟着他一道走。肖少华给自己倒了杯水, 李秀从橱柜里翻出罐茶叶,朝他晃了晃示意。肖少华摇摇头,喝了水,李秀便往自己的保温杯里撒了一撮, 又拽着他到饭桌边坐下:“跟妈说说?”
肖少华先问:“爸呢?”
李秀道:“楼下跟人下棋呢, 扯他干啥?继续说。”
肖少华沉默稍许, 问:“如果这场婚宴赵家那边办不了了,你还想继续吗?”
李秀大惊:“怎么?亲家公他们反悔啦?”又拍拍肖少华手臂,“不怕, 爸妈给你们继续办!”
肖少华奇道:“妈,你真的这么想要一场我跟赵明轩的婚宴?”
被这么一问,李秀反倒扭捏了起来:“也不是婚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结婚的仪式, 一辈子总要有个那么一回……”肖少华懂了, 没两秒,她又一巴拍他手臂上, “快说!赵家那边到底怎么了?”
肖少华见绕不过, 只得把上午发生在赵家书房里的事情, 跟她大略讲了一遍。
李秀听完沉默了近一分钟, 方道:“你们想好就行。”
这一回答有些出乎肖少华的预料,他怔了怔:“……你不怪我拒绝留后?”
“这话怎么说的?”李秀嗔道,“做父母的,哪有不想要孙子孙女的?但也要你们乐意才行啊……你呀,活得好好的,幸福快乐,”她说着,上手捏了把肖少华的脸颊,扯出了一个像笑的表情,“就比什么都重要。”
结果手才松开:“这小脸瘦的,怎么都没肉了?”李秀这一起身就要去开冰箱拿菜,“要不午饭再吃点儿?”
“不用了!”肖少华一听,立马拎着水杯要跑。
“真的不用?”李秀闻言回头问,见肖少华人快进走廊了,就将正要端出来的一盘菜推了回去,“那你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肖少华停步,“要不我带你们出去吃?时代广场那边,听说开了一家新的火锅店还不错。”
“干嘛整这么麻烦?”李秀捧着保温杯溜达了过来,嘴里虽这么嘟哝着,脸上却挂着笑,“家里还有好多菜呢!”她倚在书房门上,看着肖少华走进卧室,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床头书桌上,忙让开半边问,“要不书房给你?”
肖少华一边连着线,一边答:“不用。”
李秀帮他把桌上的杂物推开,手碰到一个落满了灰的老式屏蔽器时,忽地想起:“诶对,少华?我给你的屏蔽器呢?哪儿去了?让我看看?”
“什么屏蔽器?”肖少华找到他的硬盘跟光电笔接上,压根没反应过来。
“就是有八个爪子的那个啊!”李秀登时便急了,高声道,“你上大学时给你的!知不知道那个有多贵?!不会被人给偷了吧?”
她在说汲灵引?
意识到的同一秒,肖少华动作一顿,目光一瞬锐利。而这慢了的一拍落在李秀眼中,无疑是火上浇油,叫她急得伸手就去扳肖少华肩膀:“傻儿子!不会真丢了吧?”
肖少华回眸,却是答非所问:“你与宣烨是什么关系?”
“啊?”李秀一愣。
“此物名为‘汲灵引’,”肖少华起身,向她走近一步,“并非普通的屏蔽器。你究竟是谁,又是何时、何地,如何得到的它?”
他是她的儿子,比她高了一个头,然而他此刻面无表情地,背着光朝她走来,竟看起来有些陌生森然。不自觉地,他近一步,她便退一步,一直退到了卧室门口,待他这一句的最后一字落下,她蓦地大叫一声:“我去看看你爸!”
这一蹿便蹿了三米远,到了大门口,像是感觉自己行为多有突兀,李秀带上门时,还不忘解释了句:“他准是下棋下忘了,我去叫他买菜!你想吃什么发给我!”
肖少华静静地目送她逃也似的跑了。
“叮叮当当……”
夜深时分喧嚣的村口。
一只手指在亮着光的手机屏幕上按下了视频通话键。
等待了约几十秒后,聊天页面被摄像头画面取代,映出了那端色泽温暖的房间,以及一个手上拿着光电笔,头发乱糟糟、皱着眉的肖少华。
赵明轩见状便笑了:“刚给你学生改完论文?”
肖少华下意识便纠正了他:“没改完,问题太多了。”
赵明轩笑着叹气:“阿呆,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在放假啊?晚上早点睡,我明后天就回去了。”
肖少华眉间舒展:“你们祭祖祭完了?”
“没呢,”赵明轩解释,“不过估摸明天上午就差不多了。”他说话时,不远处炸开了一朵金灿灿的烟花,近处噼里啪啦拉响了一串鞭炮,身侧跑过了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
肖少华没听清:“什么?”
赵明轩找了一处僻静地,快步走了去,跟他盘道:“我们应该是明早十点开始,我爸妈想让我当一回陪祭,刷点声望,所以结束前后我还得跟着他们学点礼仪,帮忙收拾一会儿祠堂……”
“礼仪?”肖少华来了点兴趣,“什么礼仪?”
“就是什么‘初献礼亚献礼三献礼’的,还有‘迎祭送神献乐’,”赵明轩边走边说,给肖少华比划道,“听说是专门从邻村请了个民乐班子,吹拉弹唱、迎来送往。他们还可有讲究了,什么辈分穿什么衣服、坐什么位子……整个流程说白了其实就是大家来回几次磕头上香,再搞一些动作的顺序和献祭的东西,搞错了就是‘失礼’,所以得稍微排一排。然后呢,就念念祭文,告诉祖先我们都谁来了,献了哪些祭品,就那些酒啊肉的,先辈们之前都做过什么大事,攒了哪些功德,完了就小朋友们来个大合唱,载歌载舞、奏乐祈福。”
肖少华笑道:“听起来挺有意思。”
“是吗?”赵明轩也笑,“我们之前都是跟着去祖坟祭祀的那批,今年也是头一回做主场,下午开了我四个小时的车……对了,我好像还没带你来过这边?”他说着翻转了手机摄像头,对着村镇的街道,“给你看看赵家屯的清明。”
随着摄像头的移动,夜幕下的烟花及炮竹皆映入了肖少华眼帘:
“这边的习俗会在祭祖前夕放炮,据说是为了吓走偷吃祭品的小鬼,还能顺便知会祖先一声,祭祀要开始了,您老可得回来了。”赵明轩的声音犹如大提琴的弦一般,荡在夜色中低沉又磁性,“……这边是家书店,里面卖的都是二手的古籍,有线装的,也有竹简的,”话语淌过,一块悬梁牌匾进入了镜头,是以隶书的“赵氏书铺”四字提就,剥落了一半色泽,“还有些文房四宝,上世纪的旧玩具,茶宠、鲁班锁、九连环、古董杂货什么的。”
关闭的店门外,通过雕花窗棂能看到里面,经年岁月的事物随意堆叠摆放着,由着窗外的微光流动,镜头调转:
“这边是间糖水铺子,煮的红薯、烤梨,还有些奶糕甜品……”
只见数节台阶上,门口一块黑板写着粉笔字:今日特价—桂花米酿浮元子5元一份。
“小时候总要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你要是感兴趣,下回也带你来逛逛。”
“这里头是个成衣铺子,量体裁衣,可以定做的那种……”
“这家是做个乡下菜的小饭馆,早年吃过几回,没想到还开着……”
这一段青石板铺就的窄小上坡路,两边房屋鳞次栉比,他一路介绍,肖少华便一路听着,间或闲聊两句,待赵明轩走到了坡上一间破旧的小电影院前,镜头里照出了一张张电影海报,大多是像《烈血雄心》、《男儿壮志》这般古早的特效片、战争片,偶尔夹了一两张《夜会姐妹花》这类不可描述的动作片,海报上的女子们无不眼神柔媚、着装香艳、姿态诱惑,令人联想非非的意味呼之欲出。
赵明轩的手便一下停住了,他整个人也沉默了。
镜头在静止了十来秒后,陡地移向了一旁的夜景,画面变得空旷。
“……其实我知道,他们让我当陪祭的目的,”肖少华听他用无谓的语气说道,“无非就是想让我体验一回什么宗族荣耀,懂得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后就担起责任,为延续这赵家族谱好生他的十个八个,哼,”陡地冷笑一声,“最好都是男丁。因为只有男的才能上族谱,女的嘛,譬如我妈,‘于氏’,祭祖去不了,死了进祖坟,真是天大的荣耀!”
肖少华凝眉:“你想做什么?”
赵明轩又闭嘴了。
远处的烟花,近处的炮竹渐渐熄了,空镜中的夜如浓墨。
“我想……”被赵明轩握紧的手机传来了“吱嘎”的响声,“我想……”声音低了下去。
肖少华接上了他的话:“为她们讨个公道。”
赵明轩没有回答,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唯独夜风呜呜吹过,仿佛在替他作答。
肖少华放轻了声音:“小二,你把镜头转过来。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
过了一会儿,赵明轩手中的手机摄像头被切回了前置,映出一张黑暗哨兵面无表情的脸。
屏幕弱光照着,依稀可见他眼角些许晶莹,与眼底未褪的微红。
“我知道你很愤怒。”肖少华与他对视,正色道,“从你父母的做法开始,到这一路上所见种种,皆令你觉得这场祭祖十分可笑,甚至不该存在。对吗?”
“……”四目相对了片刻,赵明轩先避开了视线,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肖少华:“我认为你很勇敢。”
赵明轩蓦地回眸,只见肖少华正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此时连风也停了,万籁俱寂。
仅剩肖少华的声音,从眼前小小的盒子里发出,响到耳边:
“并不是淋过雨的人,都会为他人撑伞。……思网的第三问,之于我们,仅仅是一份‘孤雌遗传’的线索。可之于你,却是亲身体验了‘她们’的所有苦难。
“我知道,你很想为‘她们’做点什么。”
赵明轩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可是小二,我并不认为当下是一个好的契机。”肖少华注视着他,认真地道,“因为你我其实尚未弄清楚,这背后的关联逻辑、关系盘结。换言之,我们尚未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破坏一次赵家屯祭祖,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吗?最后,又是谁来承担后果?”
他说着,不由地离镜头更近了点,透出了眸中担忧的神色:
“明白吗,小二?不要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研判。”
“……哼,”赵明轩强行咽下了喉中涩意,发出了如被锉子磨过的嘶哑嗓音,“你别哄我。”
“我哪里哄你了?”肖少华反问。
“你有!”赵明轩想也不想地答。
紧接着,不知谁先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这短短几秒内,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连镜头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笑得赵明轩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
肖少华微微弯起嘴角,看着他这般大笑似哭的发泄了一通后,整个人松弛了下来。“不说我了,”赵明轩抹了把脸,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吧。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肖少华稍往后坐了点,卖了个关子,“没说什么。”
赵明轩惊讶了:“伯父伯母一点意见都没有?”
“没有。”肖少华点头,“我妈说只要我开心就好。”
赵明轩愣了下,不禁由心感慨:“真好啊。”
肖少华一本正经地:“毕竟我们家没有皇位要继承。”
这一句又把赵明轩逗乐了,哈哈笑了一会儿:“少华你知道不?我从小就可羡慕你了……”
肖少华眸中笑意变深:“他们现在也是你的爸妈了。”
赵明轩:“嗯。”
肖少华继续道:“你还有我,还有我们,你并不是一个人。”
赵明轩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我知道。”
“那么001,”肖少华收敛了神色道,“我们来对一下今天的实验体生理数据。”
“001”是赵明轩在“深域”项目中作为实验体的数字代号,也是两人商量好的“工作模式”关键词,一听到这个词,赵明轩当即就端正了态度:“来。”
“首先是心电、脑电、肌电三项……”肖少华说着,正要打开监测数据面板共享给他,只听两道“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李秀的声音随之而来:
“少华、少华,睡了吗?”
肖少华朝赵明轩比了个暂停手势,起身开门:“没呢。妈,什么事?”
李秀显然是在外面听到了些动静,探头问:“你在开会啊?”
“没有,是赵明轩。”肖少华道,侧身将视频通话从桌上电脑屏切换到手机的虚拟屏,喇叭调成功放,对黑哨说,“来,打个招呼。”
他这一手弄得两人皆措手不及,赵明轩僵住,抬手:“伯、伯母好。”
肖少华提醒他:“你叫什么?”
赵明轩支支吾吾地改了口:“妈……”话出口就噌的脸红了,亏得那边夜里黑,谁也看不见。
哪想李秀比他还尴尬:“诶、诶……”嘴里念着,“你们忙、你们忙……”退了两步,又一下转回来了,“真是!我这脑子,”她说着拍了自己脑门一记,“忘了要跟你说正事了。少华,明早早点起,带你去个地方。”
肖少华从善如流:“好。明早几点?”
“明早五点哈。”
“这么早?”
“早点好,早点人少。”李秀道,得了肖少华应承后,她动作有些踌躇地,像要离开,又像想再说点什么。
肖少华善解人意地将赵明轩的镜头推向她,让两人面对面:“妈,你来跟他聊两句?”
“呃……呃,那个,明轩啊,”李秀局促地对着虚拟屏里的黑哨打了个招呼,“是这样的,我听少华说了你们的事儿。伯母劝一句,你别生气啊……”
赵明轩见丈母娘比自己还紧张,反而不紧张了,笑道:“您说。”
“我觉得,你爸妈心还是好的……”李秀絮絮道,“就是有些观念还没转过来……要我说,你们啊拒绝了也好,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哪个女孩愿意这么糟蹋自己身体……真作孽……”她见赵明轩放松了,自己也就放松了,就跟唠家常似的:
“人老了,脑子里的观念就跟石头似的,越来越硬,要不怎么说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所以呀,你也别跟他们置气,也别跟他们犟着来。你就往他们手机上经常逛的视频网、新闻网里,设一些关键词,去搜一些表达你观念的文章,点个赞呀,或者收藏起来,这样,等他们往后逛的时候,自己自然而然就会去看了……然后呢,你们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谆谆善诱,听得赵明轩简直双目放光:“原来如此!利用大数据信息茧房!”
“唔唔……”李秀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只道,“伯母就提个建议,你想清楚就行。日子终归是要你们自己过的,父母最多兜个底。不说了哈,你们早点睡。”
“明白!”赵明轩几乎要五体投地感谢,“谢谢伯母,不,谢谢妈,妈晚安。”
“妈你也早点睡。”肖少华关门前道。
“行了行了。”李秀摆手走远,还能依稀听到些声音:
“怎样?我妈厉害不?”
“怎么能叫‘我妈’,要叫‘咱妈’!”
接着是一阵轻笑:
“那我们继续?”
“来来~”
“这是你的肌电图,结合脑电的α波形来看……”
……
李秀嘴角含着笑,走过走廊,路过书房、卫生间,一路不停走到了客厅,进了阳台。
正在凭栏惬意吐着烟圈的肖元忠一见她来,立马将手上的香烟掐灭了,企图摆出一副家中长辈的样子:“咳咳,孩子们都睡了?”
当即被李秀戳穿,抬手,掌心向上:“嗯?”
肖元忠讪笑:“……今儿个就抽了两根。”
面对李秀威胁的眼神,肖元忠乖乖将剩下的半盒递上。被她一把收走,一手指戳他脑门上,没好气地:“你就作吧,老肖!肺都黑了!”
“好好,不抽了、不抽了。”肖元忠讨饶道,“秀秀,你真的要把宣烨的事都告诉他?”
李秀瞅了他一会儿,抱臂:“不然咋地?早晚都得说的。”
“晚两年行不?”肖元忠愁眉苦脸地问,“咱也不是非要瞒那小子一辈子,但现在这……”
“你的儿子,就跟你一样,什么事都喜欢藏心里。”李秀打断他,“不开心了,不说。开心了,也不说。你还记得不,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怎么不记得?”一提起这个,肖元忠就来气,下意识去摸烟盒,没摸着,更生气了,“都怪赵家那臭小子!”
“什么‘赵家那’,人现在是你女——”李秀想说“女婿”,觉得不妥,想叫“儿媳妇”,觉得也怪,索性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就咱儿子那倔脾气,他已经知道了宣烨,我们要不告诉他,他自己也会去查。但宣烨是什么?那么多道禁令好玩的?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她说着,打了个冷噤,“你不怕?”
肖元忠沉默。
此刻城市灯火渐熄,夜风低拂,加上隔音墙,开着降噪屏蔽器,静得近乎安谧。
久久,方听到李秀沉沉叹息似的一声:
“……这孩子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我只希望他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快乐健康。”
第 258 章
晨光熹微。
大清早的城市道路, 灰蒙蒙的,有些冷得泛蓝,偶尔驶过了寥寥车辆, 风尘仆仆的,犹在赶路。
一台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 肖少华靠着李秀的肩睡着了。
这着实没辙。早上五点,通常是他做完实验准备睡觉的时间, 而不是起床时间。加上李秀不知从哪儿翻出了顶渔夫帽给他戴着, 遮了光晃悠悠,更是一秒就催眠了。
这般睡了有一个小时,被李秀叫醒下车时,他还迷迷糊糊地, 跟着人走一步趋一步, 被迎面吹来的一阵冷风骤然吹醒, 险些一脚踩空一节马路牙子。李秀挽着他的手臂直笑:
“……哎呀,傻儿子,好歹看下路。”
肖少华这下不困了, 睁开眼分辨了下四周:“……中山中路?”他记得这附近是海上云台山,“妈,你带我来是要爬山?”
李秀逗他:“爬山怎么了?多好呀,锻炼身体。放假那么多天, 正好出来运动运动。”
肖少华感觉受到了来自亲妈的一万点伤害, 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让我早上五点爬起来……就是为了来爬山?”
李秀逗上瘾了:“对呀!谁让你平时房门一关,不是开会就是写论文,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肖少华闻言掉头就走, 李秀见状不对, 立马拽住他的手:“哎哎!妈逗你的——”好不容易把人哄回来了, “真是的,这孩子。怎么开不起玩笑呢?”理了理他风衣的外领,退后两步,见这一身皆黑,满意地往他臂膀一拍,“带你见个老朋友。”
肖少华:“谁?”
李秀只道:“到了你就知道啦。”带着他往前走去。此时两旁大道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无,倒给这暮春光景增添了几分寂寥。
等着过红绿灯的时候,李秀闲聊似的跟他唠了起来:“给你讲个故事啊。就是妈刚毕业的那会儿,好像是六二年的时候……”
“六二?”这是个禁词,一下拨动了肖少华某根敏感的神经。
“嗯?”李秀奇怪地看他,“六二怎么了?咱那一届的大学生可都是六二年毕业的。”
肖少华:“没有,您继续。”
此时绿灯了,李秀便跟他边走边道:“妈那会儿有个朋友,在云大读的国关。因为她是个孤儿,国家抚养长大的嘛,所以学费住宿费全免,毕业也是包分配的。她呢,成绩比较好,就分到了当地的安全局,当个小干员。然后,她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二零六二年。
七月十五日,西南边陲,孟连县勐马镇腊福村。
热。
天气热得仿佛可以看到阳光下水蒸气的波动。
这是季文淑来到勐马的第两周了。
已经连着三天没下雨了,气温从二十度陡地攀升到了三十七度。
她感到自己像从蒸笼里被捞了出来。比起省会的四季如春,这边的山野林居入了夏真真是又闷又热又湿。
“给。”她的搭档钟信递来了一块冰镇大西瓜,季文淑毫不客气地接过,一口咬下一大半。
由着沁甜入喉,季文淑的目光从望远镜里短暂移开,看了眼身边的搭档,吐了籽问:“仲哥,你觉得他还有多久会动身?”
这个“他”指的谁,两人心知肚明。越过破旧竹笆、重重绿荫,郁葱林中,一棵拔地十米高的大树上,一个穿着红袍广袖的长发男子正姿态闲逸地斜倚着,单手持阅着一卷书。
“根据以往的情报,”钟信将盛着西瓜的盘子放到小桌上,答道,“宣烨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长,通常不会超过两周。因此我猜测,最晚下周,他就会有所动作。”
“万一你猜错了呢?”季文淑毫不掩饰她的担忧,“万一他老人家这一回就是铁了心地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一年?”她说着,探手试了试旁边的电风扇,风还是热的,反手抓起一把大蒲扇扇了扇,“或者就这么一直住下去?!”
汗珠从钟信的头发里淌下,他也不喜欢这里的环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组织怎么说?”季文淑问。
“老样子。”
“你说,他到底是在计划什么?”
“秀秀,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了,”钟信席地而坐道,这边的地板也是烫的,又湿又黏,“我的建议还是再等等,发现端倪之前不要猜测。”
季文淑一扇子拍死了一只探头探脑的蟑螂,定睛一看,半个巴掌大:“!”她扯了张纸巾,连扇子一起扔给钟信:“你来。”
——这破地方简直不能待了!
……
监视宣烨。
这是季文淑入职国安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宣烨此人,男,五十八岁,3S级别向导。
曾任龙组组长,也就是十九局的负责人,管辖全国范围内向导异能方面的案件,事发前为当今异能界如同无冕之王一般的存在。于今年三月中旬,悍然发动了震惊全国的首都塔叛乱事件,出手冷酷狠绝,伤亡近千人,此后一路逃行。
由于宣烨最擅长的幻境类异能,可达到一次控制一整座城市,上级下达了“不要杀、不要碰,不要触怒对方”之类的命令——至少季文淑是这么理解的,毕竟谁也不想再来一次首都塔的惨案——他们能采取的行动也就剩下了监视。而宣烨这个人又是相当敏锐,听说是能通过“气”辨认人物,变装在他面前没有意义,指派一两个人长期跟踪的常规做法就不行了,得每到一个地点就换一批人。
于是,季文淑和钟信就成了这一批宣烨落脚勐马后的“盯梢执行人”。
两人假扮一对到此地旅游采风的夫妻,于秀秀和吕子仲。人设是水平不太行又想努力发展一把的小视频博主,资料账号都是技侦那边帮忙准备的,有模有样,播放量寥寥,粉丝没几个,再一看内容,无人出镜的流水账vlog,确实枯燥且无聊。
这样一来,他俩专门租了山里的竹篾茅草屋住,没事干还老拿着手机拍来拍去的行为就显得比较正常了,至少跟他俩隔壁动不动睡树上,大热天穿着古装飘来荡去的宣烨比起来显得无比正常。
好歹,村民们看宣烨的眼神:“这人好像脑子有问题。”再看季文淑和钟信的眼神:“一对花钱找罪受的小年轻。”
季文淑是今年刚毕业的菜鸟,钟信比她早来一年。新人加前辈,男的端正,女的秀气,又是假扮夫妻,独处一室,难免有些暧昧羞怯。
然而俗话说,同居后,就不存在什么偶像或圣人了。再美妙的光环,一天二十四小时吃喝拉撒在一起,也给磋磨没了。尤其这边山里条件差,没网没管道没洗衣机,雨天漏水、晴天长霉,连个抽水马桶也无,这一对新手搭档便这样分工合作:两人轮流,一周打扫一次卫生和采购。
比方说这周一是季文淑去镇上做汇报顺带采购食物,钟信这天就得把恭桶拎去化粪池倒了,还得打扫卫生洗衣服,到了下周,角色调换。
这般搞个一回,这两人彼此看看也就互相祛魅了。之于宣烨,更是如此。好歹他俩不会没事干一直盯着对方,吃饭睡觉上厕所,连个抠脸的小动作也要分析一二。可对着宣烨,那是职责所在,不得不盯,盯完了还得上镇里汇报。
像季文淑,关于宣烨的问题,从一开始的:“这姓宣的,真的有五十八岁?咋个看起来才二十五嘞?”
到:“他穿的那么厚,那大长袖子,真的不热嘛?”
再到:“这人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不用上厕所?”“不会是便秘了吧?”
也就过了四五天。
搞得钟信不得不打申请,把宣烨的档案拆出部分,结合向导异能相关的一些基础常识给她讲解,什么是“精神力具象化”,“精神力纵深广度”如何理解,这个人形凶器一贯的训练方式与向导之家有哪些不同。
季文淑听完挠挠头:“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修仙长生’?”
钟信直接被噎住:“……”
“哎呀,仲哥我懂,”季文淑拍拍搭档肩膀:“你就想说这些都是科学嘛。但是你看看,这些哪里看起来像科学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周雨水,又挨了一周热浪,到了第三周,季文淑受不了了,带着满手满脚的蚊子包,或者说虫子包,跑去蹲点宣烨。
她是瞒着钟信行动的。搭档去镇上汇报了,屋里就剩她盯着宣烨。人是会对自己熟悉的事物产生偏好的,季文淑也不例外。盯着宣烨久了,仿佛熟了,就产生了一种对方仿佛也没那么可怕的错觉。
倒完恭桶垃圾等,她拎上一网兜芦柑,假装自己去拜会邻居,碰巧撞上了在林子里练“太极”的宣烨。钟信说那个叫昆仑掌,可在季文淑看来,跟老爷爷奶奶在公园里打的太极也没啥区别。再加上这家伙长得挺俊,虽然不怎么与人打交道,衣着装扮也怪,但对村民们都挺友好,平时就看看书、打打拳,感觉还挺无害。
“啊,你好,”季文淑这般介绍自己,“我们是来这边玩的,你呢?你是本地人吗?”
见宣烨不答,她兀自继续道:“我看你打了好几天太极拳,怎么刮风下雨还在练啊?”
这是一个难得的雨后清晨。不远处的梯田如同洗过一般,绿油油的,近处的树林子洒入了阳光,金灿灿的,还立了个宣烨在其中,一身古装红衣,美得简直像个电影场景。
然而当对方慢悠悠地一掌拂来,她却感到了一丝寒意,如同小虫攀上了脊背,攀谈的勇气消失了,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不好意思打扰了……”她把芦柑放到一边的石头上,“这个是我们院子里摘的,送你了。”打算说完就溜。
谁料才起身,就见宣烨动作停了,忽然道:“你这样算是违纪了。”
这一句话全不在季文淑预料之内,把她一下说懵了:
“啊?”
“原则上,你们不应与我接触。”宣烨面色平静地说道,朝她走来,“陈志伟没跟你说过?”
陈志伟,他们地方局直属领导的名字。
这个名字蓦地触发了季文淑身上某个名为“恐惧”的机制,吓得她一蹦三米远,当场掉头就跑,几乎是落荒而逃。
连云港砚台路。
过了中山中路再一右转,便上了坡。视野从宽阔大道变为居民区小路。嫩黄鲜妍的迎春花从两侧墙头上探出,随着微风轻摆。
“所以,宣烨一早就知道了你们,”肖少华纠正了自己的叫法,“你朋友的目的?”
“对,”爬坡耗力气,李秀扶了把膝盖,被肖少华搀住了,“现在想想,这世间事,哪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她说话时,一朵迎春花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到了她肩上。肖少华捻起,别到了她鬓边。李秀微微偏头,问他:“好看?”
肖少华点头:“好看。”
李秀笑着感叹:“妈都老了。”
肖少华认真地说:“按目前的医学水平,人类的平均寿命已可达到百岁,你这才人到中年,一切刚刚开始。”
李秀被逗乐,拍了他手臂一记:“——你呀!”
肖少华搀着她,随她放慢脚步:“然后呢?宣烨为什么叛出首都塔?为什么前往边境,又在那处停留?”
“……关于他叛逃的原因,”李秀笑意微敛,答道,“在当时有三种说法。一说是,他年龄大了,快失感了,为了延续异能,修炼了可怕的功法导致情况失控。一说是当时的塔长不做人,为了突破黑暗,就强行要跟他绑定,把人搞到爆发。还有一种说法,是朋友从领导那儿听来的,说是他出事前两年,就已经因为龙组死太多人对上头不满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到了他卸任的那一年,他那一任龙组的成员就已经……都不在了。”
肖少华凝眉:“为什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秀摇头:“不清楚。”
眼前的路,绵延且漫长,似是无尽头般,没入了另一个时空:
“朋友在当时,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轰隆隆隆——
雷声乍响,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瀑布似的泼入了腊福村夜晚的树林。
这竹篾茅草盖的屋顶毫无意外地再一次漏水了。
“秀秀!防水布!”雨声中传来钟信的吼声,“东南角!”
听到这话,季文淑也顾不得许多,蒙头冲入雨中,直往房子的东南角跑去。她找了个靠墙的爬梯挪到支撑防水布的木杆下方,三下五除二爬上去,接过钟信甩来的卡扣安上:“扣上了!”
“收到!”钟信回道。很快两人又换了一边,总算在地板被淹前把一个简陋的屋顶雨蓬搭好了。
“哗啦啦啦。”听着瓢泼大雨打在防水布上的声响,季文淑赤脚坐在门口晒台上,把头发和衣服的水拧到盆里。哗哗雨水从晒台下淌过,像流成了小溪。这边房屋都是这种结构,门不挨地,横梁支在木桩上,主体悬空搭建,当地称“猪脚屋”。
她正拧了半盆水,身后一块软布“啪”地打在了背上,季文淑反手接过,发现是条浴巾:“谢啦!”她冲屋里的搭档喊道,毫无意外地换来了无视。
自从被对方发现她跑去私下接触宣烨后,他俩之间便持续了四天的冷战。或者说,是钟信对她采取了单方面的冷处理,而季文淑自知理亏,也不敢辩驳,于是就成了这般:非必要,不对话。
这件事被发现的原因也很简单:门口有监控。只不过这监控确实不能联网,得钟信定期拆了存储卡到镇里发送。是以那天钟信从镇上回来,把卡插回监控一检查就发现了。
气得他当场就骂季文淑:“无组织、无纪律!你压根不信任我这个搭档,搞个人昏头主义!”还说要把这件事汇报上去,交由组织处理。
吓得季文淑当场就哭了,小姑娘大学四年都没被教导主任这么骂过,又是道歉又是恳求,自是后悔不迭。钟信把房门一摔去剪片子了,季文淑心中抱有幻想,想着他是去剪监控的,但钟信失去了对她的信任,压根不让她再碰笔记本电脑。
眼见下一周的汇报要来了,季文淑的心情从恐惧后悔、不甘到释然。短短三周,让她感觉到自己这位搭档是个正直到有点死心眼的人,对于自己即将被调离的命运也变得处之泰然。
倒了水,季文淑端着盆,擦着头发回屋。这边雨天电灯不能开,火塘里的火苗晃晃悠悠,晕开了满屋暖红的光。“这天气预报不准啊……”她嘟哝着,突发奇想,“仲哥,你说宣烨会不会也淋成落汤鸡了?”
“先管好你自己吧!”钟信没好气地说道,拿走水盆,把一碗热姜汤塞到了她手里。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火塘里还烧着水,季文淑捧着碗,泪眼汪汪地表示:
“仲哥你真是个好人。”
钟信再次翻了个白眼,让她自己体会。
季文淑喝了姜汤,换了衣服坐到望远镜前用夜视模式看宣烨。被钟信挤开:“你去睡觉,我来值班。”
“不要!”季文淑拒绝,她实在太好奇了,“让我看看嘛!看到就走。”钟信便由她看了一会儿,结果季文淑看着看着,发出了“咦”的声音:“……他不在屋里?”
钟信皱眉接过,上下扫了一圈,果然没见着那熟悉的身影,连他平常会去几处地方,屋顶、树上、平坝、林子里,都没有。夜视模式中,一切皆为黑白灰。没了那显眼的红色指引,加上现在又是雷雨天,大雨大风刮得树枝摇来晃去,麦穗也好、电线杆也好,簌簌而动,阴影森森得像个鬼片。
钟信便放慢了巡视速度,眯着眼往可能的方向一点点地找,还没摸见个人影,就听季文淑道:“仲哥,你之前说宣烨一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周,可现在都快第四周了……”
她话没落,钟信只觉一点凉意“嗖”地蹿上了天灵盖:“不好!”
季文淑与他心有灵犀,几乎异口同声:“不会跑了吧?”
与此同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间茅草房像被突如其来的雷声一震,火塘里的火“呲”地灭了,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啊!”季文淑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惊叫,被钟信按住了:“别慌!箱子里有蜡烛。”
“好好。”她忙不迭去翻,慌乱中不知踢到了地上什么,散开了一地“叮铃哐啷”。钟信无奈:“我来吧。”
“不用不用,”季文淑还记得上次拿蜡烛的位置,摸着墙根过去,好不容易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黑暗,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整个屋子,她发现钟信就跟在她身后,惨白的脸、黑黢黢的一大个,吓得她再次条件反射一声尖叫:“啊!”
钟信也被她的反应吓一跳:“你干嘛啊?”
季文淑额上冷汗,心脏仍在扑通扑通:“——你怎么不声不响跟着我?”
钟信要被气笑了:“我带你去拿蜡烛啊!谁知道你路上还会撞着什么。”
“噢噢,”季文淑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立马道歉,“对不起仲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刚刚那道闪电把你晃的有点吓人。”
钟信为这理由无语了两秒,接着一把抓过她的手:“来,握住我的手。”待季文淑照做后,“这就不怕了吧?”
钟信的手温度比她高,握起来很坚定、有力,确实多少驱散了她心头不安。季文淑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暗中微微红了脸,腼腆地“嗯”了一声。
钟信叹了口气:“秀秀同学,你也学唯物论,不要用莫须有的东西自己吓自己。”
两人手拉手摸黑找蜡烛,季文淑边找边小声地问:“……那仲哥,我们今晚就要出去查吗?如果宣烨真的逃了,这片林子是不是就剩我们一家了?”
“谨慎起见,我一会儿先看一遍监控,”钟信斟酌道,“如果确认他已经离开此地,我们立刻就去镇上汇报。”
放蜡烛的箱子就在东北角的竹笆边,为了防止蜡烛融化,特地放得离火塘远一些。他说话时,季文淑已经扒出了一支蜡烛,递给他:“能看见不?”
“没问题。”钟信接过,松开她的手去掏打火机。火苗舔了蜡芯几秒,眼见着点起来了,一挪开就熄了。
“是不是泡水了?”季文淑问。
“有可能。”钟信把打火机给她,“来,你打火。”
季文淑照做了,以为要去点蜡烛,却见钟信就着火光扯出自己衣服下摆,擦了擦蜡芯:“现在试试?”
她这才又凑近了,眼见蜡烛即将点燃,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笃笃笃。”
这三声响得很清晰、很明确,在这雷雨夜的黑暗室内,也显得格外突兀。
钟信与季文淑不由得抬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最近的村落距此也有二里地,现在山里就剩了他们一家。
——来的会是谁?
季文淑不觉间松开了打火机的砂轮,室内重归乌漆嘛黑。钟信将蜡烛给她,轻声道:“你继续,我去看看。”
“谁啊?”钟信扬声问,门外没有答。他的夜视能力显然比季文淑好上许多,走向大门的同时,从后腰慢慢拔出了一把手|枪。
季文淑总算将蜡烛点燃了,持着一点小小的光源跟着。她顺道拐去厨房找了把柴刀,出来时就见钟信动作谨而慎之地拉开了大门,又微微退后了几步。
随着门缝变大,风挟着雨丝飘入,现出了门外犹如末日般的滚滚雷云。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一刹那映出了一张惨白的脸。高鼻深目,正是他们遍寻不得的监视对象——宣烨。然而此刻对方长发披散,垂手立着,一身红衣大袖浸了水,乍一眼看起来像一个浑身浴血、前来索命的厉鬼。
“啊——!”甫一照面,钟信一声惨叫,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仲哥!”季文淑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把人挡在了身后。蜡烛灭了,柴刀也一下没握住掉到了地上,她连忙捡起,一把横到胸前,横眉竖目地瞪着,活似只炸了毛的刺猬。
宣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过了十几秒,方冷冷开口:
“你们有没有布洛芬?”
“啊?……哈?”季文淑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信还在发着抖:“宣……宣……”
宣烨等他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便又耐心问了一遍:
“布洛芬,有没有?隔壁茶庄的阿奶发烧了,需要退烧药。”
第 259 章
说到钟信被宣烨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时, 李秀笑得直打跌:
“你是没瞧见呀!朋友那搭档,前头还在教训她呢!说她什么一惊一乍,自己吓自己, 结果碰到了宣烨,叫得比她还大声!瞧那说话哆嗦, 直打摆子,枪也不敢开的怂样哈哈哈哈——”
她笑罢, 又叹了口气:“他是真怕宣烨啊……也是后来朋友才知道, 他有个同学,在首都塔执勤的时候,被宣烨一掌抹了脖子。他那同学好歹是个四级哨兵了,在宣烨面前竟连一秒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说那是他感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所以, 这就是他如此忌惮宣烨的原因?”肖少华接话道, “在你们眼中,宣烨是恶魔么?”
“在他的眼中,是。”李秀答, 面上浮起淡淡惆怅,“在朋友的眼中,不是。……或许,从来都不是。”她说着又笑了, “但就算这样了, 他其实也并没想过要换搭档。也是很后来,朋友才知道的另一件事。他早把那段监控给换掉了……哼!”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皱了下鼻子, “就想吓唬一下朋友!”
肖少华听得忍不住嘴角微扬。李秀记忆里的这段往事, 在她娓娓道来中如同眼前的春景一般, 有一种波光粼粼的诗意。
“然后呢?”肖少华问, “你方才说到,宣烨在雨夜骤然造访,只为了几颗退烧药,那他们给了吗?”
“给了呀!当然给了。”李秀抚掌笑道,“不仅给了,朋友还跟着他去了趟那附近的茶庄。看看他说的那个阿奶……说来也奇怪,他们监视他那么久,竟完全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跟茶庄的人有了来往……”
二零六二年的西南边陲,腊福村。
八月五日,雷雨夜。
电闪雷鸣的轰隆雨声中,面对这呆若木鸡的两人,淋成水鬼的向导又道:“没有布洛芬,其他退烧药……”话没说完,眼见这大门要被吹上,他便抬手撑了下。谁料一个动作,把跌坐在地的钟信吓到再次爆出一声惨叫:“不要过来!”
叫的同时,人脚一蹬地,又噌噌往后退了两步。
“……也行。”宣烨总算把话补完。
尾音才落,就听季文淑很大声地应了句:“有!”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感冒药要不要?退烧贴要不要?冰袋要不要?”
宣烨眼睛一亮:“还有感冒药?”
“有!”季文淑还是很大一声,语句就跟机关枪似的又凶又急,“你要风热还是风寒还是病毒性感冒?”
宣烨闻言一愣,竟认真思忖了几秒,点头道:“有劳,请都给我一些。”
季文淑便不说话了,只死死盯着他,盯了几秒,然后嗖地一下跑到桌边,提起一个药箱走来:“走吧。我跟你去。”
她说得很平静,也并不理会宣烨的反应,正要跨过门槛踏出门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了手:“你疯了?!”钟信激动地阻止她,面部表情似因极度恐慌而略显扭曲。
季文淑转身道:“如果我们不去验证,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你也不能——”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是真的有人需要帮助!”季文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搭档,在这大雨雷电的庞杂噪音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晰,“仲哥,你留在这里,如果我到早上还没回来……”
“不行!”
“仲哥,这边最近的诊所也要五公里……”季文淑试图说服他。
“停。”宣烨听不下去了,站在一边抱臂道,“我说你们,想来就来。”他说着,抬步下了楼梯,在雨中等了两秒,回头看了眼那两人:“不走?”
“来了!”季文淑立马跟上,也冲入了雨中。
“等等!”钟信一把抓过晾在晒台上的雨衣,“秀秀,雨衣!”
三个人在大雨夜的山里蒙头赶路。为首的宣烨虽一身宽袍广袖,但负着手,信步闲庭,如履平地。后面的人就狼狈多了,季文淑一手拎着药箱,一手要打灯看路;钟信一边追着她一边披上雨衣,原本打算给她也赶紧套上,没承想山路崎岖雨势又大,这般到了宣烨所说的茶庄,三人成了三只落汤鸡。
随着满院子的破砖烂瓦、杂草断梁映入眼帘,钟信不由发出了狐疑的问句:
“这个地方能住人?”眼前这一片看起来至少废弃有十年了吧?
宣烨没答话,兀自抬腿往里走。季文淑冻得瑟瑟发抖,咬着牙,紧紧抓着雨衣跟着。一路所见不知多少蛛网败叶,凝着一串串的雨珠下落,在闪电下时亮时暗。又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吱嘎声响,混着形同呜咽的穿堂风,听得人心中直发毛。
三人在这水帘洞似的长廊里行了会儿,方又进了间屋子。眼见这屋子也漏雨,一根横梁斜了一半,要倒不倒的,钟季二人没敢跟着宣烨一个大跨步,便绕了过去,到了里间,就更没光了,全靠手里的电筒撑着。
恍惚以为自己在鬼屋探险的季文淑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个……你说的老奶奶在哪儿啊?”
她目光落在了墙角的一张床上,可那床上一团阴影一动不动,静似死物,叫她也一步都不敢动了。
宣烨也不答,只示意他们打开药箱:“哪个是退烧的?”待季文淑开了盒,他抠了一粒,又从旁边桌子倒了杯水,一起拿到那床边坐下,轻声道:“阿奶,起来吃药了。”
季文淑这才看到那团黑影动了动,随着电筒光过去,露出一张遍布皱纹的老妪面孔,虚弱不堪地从胸腔里发出了“哼哼”两声。随着宣烨将老人半扶起,她还注意到那上的屋顶也一直在漏雨,只不过下落到离床一米处便滑到两边去了,在床脚淌成了一滩,像是有人给支了张透明的防水布。
见是个真人,又生了好奇心,季文淑便站不住了,走了去探手试,发现她的手竟能毫无阻碍地穿过去——能挡住雨水,却不挡住人,这已经不是一句“精神力具象化实质化”能解释的了!这也太神奇了。她忙指指给一旁的钟信看,后者点了点头。
“呃呃……”床上的老人发出了声音,像想说什么。宣烨接道:“两个好心人,来送药的。”
季文淑听得有点赧然,为了落实自己“好心人”的形容,又去拆了个退烧贴出来,给老人敷上,老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她又去翻了止咳药出来。一番折腾后,老人睡了,两人跟着宣烨到了房门口,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心境已然变了。尤其在对方介绍了老人身世后:
这位是该茶庄主的小女儿,原本有个夫婿,入赘来的,生了两子一女。他们做的滇红和普洱,那几年行情不好,加上有一年遭灾,茶叶长了霉,损失惨重,她夫婿便出门务工去了,一去再也没回来,听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后来儿女们长大了,也出去了,女儿嫁到了别村,难产走了。儿子们隔个三五年回来一次,最后一次是来问这边有没有拆迁计划,得知没有,坐坐也就走了。
老人原也想修缮房子,奈何手里没有钱,就放着,这一年年,愣是把个庄子放成了危房,平日来往的邻居也渐渐不敢来了,她只得自己在院子里种点菜、养点鸡,凑合对付着,这般过了数年。
季文淑听着向导用平静的口吻说:“她请我吃饭,我帮她喂鸡,礼尚往来罢了。未曾想连着几天下雨,鸡死了几只,人也倒了。”只觉得面前这破落院子,不仅不恐怖阴森了,还成了凄风苦雨,心里很不是滋味。
钟信忽然开口:“然而我们从没看到你与她有接触。”
他摊牌了,换来季文淑诧异一瞥,紧张地看向向导。
“看?你们用什么看?望远镜?还是监控?”对方似知她所想,轻笑一声,“想要避开你们的耳目,轻而易举。”
“你……”季文淑干巴巴地想要道歉,却见他袍袖一甩——这人的衣服也早干了,眼前登时便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宣烨,端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微微嘲讽地睨着他们:
“不过影像而已。尔等以为,眼见一定为实么?”
这上坡路越发陡了。
“兴许是一种特殊的精神力具象化?”肖少华顺着她的话道。
李秀摇头:“不止。”又道,“我也不知那是什么。”她搭着肖少华的手微微用力,又往上走了几步:
“宣烨这个人呐,身上谜团太多了。你说他善良吧 ,首都塔那么多人,说杀就杀了。你说他邪恶吧,却也愿意为个素昧平生的老人冒雨求药。搞不懂,当真搞不懂。”她笑叹道,“……不过因缘际会,在那之后,朋友与他的关系着实好了不少。”
回到茅草屋后,钟季两人一宿没睡,几乎是连夜拆了监控来反复研究。
“秀秀你看!这边缘虚了!说明这个宣烨是假的!是幻术!”对着显示屏,钟信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嚷起来。
季文淑忍不住再次泼他冷水:“这只是画质太矬了,我前面走到那头也是这样虚的。”
钟信便颓了。
天光快亮了,季文淑沾床倒头就睡,心里跟明镜似的:监控是彻底没用了。
——一切单纯用看的手段都在宣烨面前失效了。
都不用整那什么高科技换监控片段了,人直接就弄个假人在你面前晃悠二十四小时,反正你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来,摸也……想起老人那屋里奇妙的“透明防雨布”,季文淑觉得自己即使真去摸了也未必能摸出来。
两人次日便去了镇上汇报事情经过,此时季文淑的未经允许跟宣烨接触反而成了小事,已然不值一提,自然也就无事发生,平安渡劫。省厅听完他们的汇报表示十分重视,不多时下达了指示,让他们在保持远距离监视的情况下,可以适当进行一些近距离试探。而上面会尽快来人布防,联网通信、设置精神力波动监测阵等,确保宣烨最终落入一个可控的范围。
……
组织既明确说了他们可以“适当”地去接近宣烨,来试探一下对方的目的,那季文淑可就不客气了。想她先前还偷偷摸摸,专程避开钟信行动,这下就光明正大了,开门见山:
“你下一站打算去哪?”
宣烨自是不理她。
季文淑又拐去了茶庄,看看老人恢复得咋样了:“阿奶好呀!”
老人见了她,倒是满面笑容,又是给沏茶又是给做竹筒饭,还拉着她的手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然后季文淑就尴尬了,她发现人这方言,她是一句都听不懂,只得再去问宣烨。
前来蹭饭的向导这回答了:“她说你漂亮,谢谢你来看她,希望你常来耍。”
季文淑好奇了:“你跟我们应该是差不多同时到的,怎么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这边的方言?”
宣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自有我的特殊能力,你想了解?”
一瞬间,季文淑想到了“读心”,寒毛陡立,于是再一次落荒而逃。
……
“向导读心是什么体验?”逃回了茅草屋的季文淑问搭档。
正在写汇报的钟信头也不抬:“我不是向导,我不知道。”
过了片刻,两个普通人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出声:
“你不会被宣烨读心了吧?”
“怎么资料里都没记载吗?”
季文淑立刻澄清:“没有!他都没有碰到我!”
钟信皱眉:“组织先前禁止我们接近宣烨,也是因为像他这种超高阶向导,只要到达一定范围内,根本无需触碰,就能绕开屏蔽器的干扰读取想法。”他说着眉头舒展,“……算了,你的心思对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季文淑当场炸毛:“你什么意思?!”
“没有,”钟信连忙安抚,“我是说你心地善良、心思单纯,对他没有恶意,反而会令他卸下对我们的防备,是好事啊!”
“……”季文淑思考三秒,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好吧。”待钟信打了会儿字,她碰碰人胳膊:
“仲哥,你说组织为什么单派我们这种普通人来‘监控’宣烨啊?这监也监不到,控也控不住,要是真的想阻拦,多派几个黑哨双S向导来,不是更靠谱吗?就咱俩这啥异能不会的普通人,喏,就前头几次去镇上汇报,姓宣的如果真想跑早跑了,你说呢?”
钟信听完她一顿哇哩哇啦,沉默稍许:
“……上头只派普通人,是一种态度,只要宣烨不走,就是一个保证。”
季文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你是说上面和宣烨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首都塔暴|乱另有内情?”她说着说着,越发感到自己的猜想接近真相,“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他们在调查此事?双方配合演戏,引蛇出洞?”
钟信没想到她能脑洞大开到这程度,连连摆手:“不,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那你什么意思?”季文淑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也是刚才想到的,”女子靠得太近了,钟信不自在地挪开了一点,“你说的有道理,组织派我们这些普通人来盯梢,怎么看都是形式大于实质。”
“哇!原来你也觉得!”季文淑一把握住他的手,“英雄所见略同啊!”
钟信把手抽出来,晒得黝黑的肤色掩了一抹红:“所以,虽然组织说了会尽快布防,但我觉得……他们就是在等,等宣烨做出选择。”
季文淑更迷茫了:“等他选择什么?”
钟信将笔记本电脑一合:“我哪知道。不如你去问问他?”逃也似的去了厨房,“我先做饭去了。”
季文淑便又蹦跶折返去找向导了。
她总疑心自己被两方当成了皮球,你踢来我踢去,但一想钟信对她挺好的,隔三差五地给她做好玩好吃的,宣烨处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不好惹且不爱搭理人,也就抛诸脑后,快快乐乐地去问了:
“您老在这里待着是为什么?”
向导仍旧不理她。
季文淑左晃晃右逛逛,围观了会儿古装美男打太极,又去树边水坑看了会儿蝌蚪游泳,再一抬头,发现人走远了,忙追上去:“哎等等!”
夏日午后的树林子,蝉鸣蛙声一片好不热闹,她的声音快被淹在了热浪里。季文淑穿过层层漏过树叶缝隙的光斑,跑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追上了,对方一个急停,她险些撞人身上:“哎哟喂呀!”
“在你的幻想中,我似乎应该是个好人?”他看向她,深如湖水的眸中泛起些微嘲意,“首都塔伤亡皆非我所为,其实我并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人?”
季文淑愣愣:“难道不是吗?”旋而大惊,“你读我的心?!”
宣烨嗤笑一声:“何必多此一举?小朋友,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季文淑悻悻:“……既然你早知道我们的目的了,为什么还允许我们一路跟着?脱离普通人的盯梢范围,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吧?”
“确实,”宣烨颔首,表示赞同,“不过,你们跟或不跟,对我而言亦没有区别。所以,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话落,季文淑只觉眼前一花,阳光下的红衣男子就如湖面拂过的一阵涟漪般,消失了。
“诶?”
她下意识地往前跑了几步,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空落落的四周,确认这林子里真没人了,当即一溜烟回了茅草屋,嚷道:“不好!宣烨跑了!”
钟信正一如既往地监视着目标住处,闻言放下望远镜,看向搭档:“哈?”
季文淑忙接过望远镜,只见那位亦一如既往地倚在门前树上看书,不由尬笑:“没、没什么。”
钟信:“……”
季文淑想了想:“仲哥,我们现在看到的有没有可能是个‘假人’呢?”
钟信并不否认:“不错了,至少他还愿意造个‘假人’敷衍你。”
季文淑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会儿,再次放下望远镜:“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钟信问她,季文淑注意力被火塘上的饭菜吸引了:“哇!仲哥你给我留的小炒肉?谢谢!”钟信再三追问方得来一句:“我知道怎么对付宣烨了!”端起午饭就跑了。
此后半月有余,季文淑早出晚归,一有时间就对向导围拦堵截,发现是对方留下的幻术假人就换个地方逮人,由于幻术施予有范围限制——本尊不能离太远,这般十来趟逮下来,竟也让她咂摸出了一点幻术和真人之间的区别。
而她逮着人也不干别的,就跟着晃悠瞎聊,聊着聊着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呀?你还会待多久啊?”扰得向导烦不胜烦,索性躲了起来,连幻术都不留了。
钟信对她这种行为十分恼火,可季文淑已然摸清了他的脉络,他一发火,她就服软道歉说明情况,待他气消了再故技重施。好在省厅派来人了,把wifi基建和精神力监测网给搭了起来,还带了一套无线电对讲机给他们。
于是入秋的一日,季文淑循着精神力波动的监测信号摸到了山林深处去,只不过还没见着人呢,就掉进了个五米深的大坑。这坑似乎从前猎人留下捉豹的陷阱,坑底竖了好些长铁针,季文淑掉下来时,虽眼明手快地抓了一把壁上爬藤,还是踩到了一根生锈铁针,钻心疼得她一下惨叫出了声。
“秀秀!”
季文淑尚未想到要如何爬上去,就听到了上方传来了钟信焦急的呼唤声。
“仲哥!我在这!”她一边忍着疼一边大声回应。
很快,坑边探出了搭档的头,钟信确认了几秒她的状态:“你等着。”
他说完这句就没影了,周围蓦地安静了下来,季文淑的耳边一时间仅剩下了风声,树叶子沙沙声,她自己的呼吸声。
还有被她不慎摔在了坑外的对讲机,若有似无的电流声。
脚底伤口,从一开始的钻心疼,呼啦蔓延成了火烧似的疼。她把精神力探测器塞回包里,颤着手去拔钉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一把拔了出来,又是一阵嗷嗷叫。
短短十分钟,季文淑从脚伤致残想到了破伤风,想到了败血症,想到了她才大学毕业,人生才刚刚开始,想到了她年纪轻轻就要全身溃烂而死,不由哭得涕泪交加。
钟信拿了捆麻绳来,一头系树上,一头抛坑里,问她:“行吗?”
季文淑哽咽着说:“可以。”几乎打着摆子爬到了一半就被钟信整个拽了上去。
他抬起她的脚看了下贯穿处,整个鞋底都被血染红了,又看了她其他擦伤,二话没说把人背了起来:“走,去医院。”
他的背宽厚且温暖,季文淑伏于其上,一阵悲从中来:“……医院离这好远的,我怕是不行了。”
钟信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背着她捡回了对讲机:“没事,一会儿我叫车。”他说的车,指的是这边日常载人载货来往村镇的三轮车。
“哦,仲哥你来得好快啊,”季文淑疼得脑袋发蒙,没话找话企图分散注意力,“不会一直跟着我吧?”
她一说这个钟信就更气了,忍不住骂道:“知不知道为什么禁止你一个人进山?你以为这个地方没有猛兽没有拐子吗?”
季文淑弱弱地:“……我不是带了对讲机吗?”
钟信驳斥:“所以你跟我报备了吗?行动前跟我商量了吗?为什么每一次出事都是单独行动?”他越说越气,“知不知道为什么让你少去招惹宣烨?你是不知道首都塔死了多少人吗?还是觉得宣烨肯定不会动你?你是哪来的自信?脑残言情小说看多了吗?!”
他这最后一句厉声喝问,简直就像一巴掌扇到季文淑脸上,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不是!我也不想的啊!但他如果一直这样,任务就没有进度,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就一直等、一直等——那他要是十几年都这样,我们就要一直一直在这里一辈子吗?!”
温热的液体淌入钟信脖颈,烫得他心都疼了,语气也放软了:“那你也不能不跟我商量啊。”
季文淑委屈兮兮:“因为你每次都阻止我啊……”
钟信一噎,把那句“废话”给噎了回去:“我们是搭档啊!你干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像话吗?你让我汇报怎么写?怎么跟组织交代?”
季文淑歉疚了:“呜呜呜,仲哥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别乱说!你很好、很勇敢,就是……”钟信安慰到一半没刹住,拐了个弯,“有时候有点没脑。”
“哇!”季文淑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她这一哭,哭得钟信脑门疼:“行了行了,这事急不来,你急也没用,没准宣组长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就跟组织联系了。”
“那我们就一直等着吗?”季文淑抽抽噎噎,“每天去监视去分析、还要写报告做饭打扫,都要花好多好多时间,我不想再分析宣烨了,我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钟信背着她,快走出林子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教隔壁茶庄的阿奶认字……”
“好,我们明天就去。还有呢?”
“还有村子口的几个小妹妹,她们都没得上学,太可怜了……你记不记得,上次她们来这里,看到那本《经济学人》都舍不得放手……”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让我给她们讲故事……讲货币……”至无声。
钟信停住了。他侧脸等了会儿,耳畔传来了轻却绵长的呼吸声——八成是被疼晕了。他空出只手,狠狠抹了把脸,一抹一脸泪,骂了句:“憨包,你死了我咋个办。”
便背着她继续走了。
……
“啊!”
季文淑不幸在灌双氧水的时候醒了。
因她是贯穿伤,医生将整瓶双氧水给她倒下来冲洗,疼得她整个人好悬没鲤鱼打挺蹦起来,被护士们给按住了:“勿动、勿动,你这醒得太早哩,等哈子还有破伤风的针要打。”
待季文淑鬼哭狼嚎地挨完了双氧水、清创、杀菌消毒、上药、打针等一系列操作,又被提溜回地方局的谈话室里,被领导和搭档一起骂到狗血喷头。
可怜她上山一趟,人没逮着,元气大伤,躺了三天才得以下地,顺道体验了一回小美人鱼刚上岸学会走路时的酸爽。
钟信不知从哪儿给她搞了一副拐杖,季文淑练了半天才得以出门。她感觉自己躺得快发霉了,拒绝了搭档的帮扶,想一个人往林子里走走散散步——那边阳光好,早上老有丁达尔效应,还能看到绿油油的梯田,美的跟个仙境似的。
谁知好不容易挪到了,就见着了一个宣烨正倚在一棵树上看书。
季文淑心想草,又是个假人,便恹恹地没有搭理,正欲视若无睹路过时,被叫住了:
“来?聊聊?”
就是那向导的声音,凉泠泠里透了点漫不经心。
季文淑第一秒时的反应:咦?竟然不是假的吗?
再过一秒:这可是重大突破!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即兴奋地扑上去:“您说!聊什么?”
宣烨轻笑一声:
“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朋友。”他说着,把书一收,找了根横着的粗树枝,懒洋洋地靠了上去,“从前有个地方,叫‘真言国’……”
第 260 章
从前有个地方, 叫真言国。
这个国家不在天、不在地,不在山、不在海,不在非真言国人的眼中, 其他国家的人们若想要看见它,需要等一个日子。然而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日子、哪个地方, 倏忽就出现了一扇门,呼啦啦地出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 男女老少的, 看着也跟别国的人们没什么区别。然而,真言国的人们却知道,这区别可大了。他们之间的区别,不在外表, 也不在身体, 而是在心里。这也就是真言国之所以被叫做“真言国”的原因。
真言国的人们, 不会撒谎。
兴许最开始还是有人撒谎的,可是很快人们就发现了撒谎毫无意义。每一个人都能互相看到对方的所思所想,上一秒的谎言, 下一秒戳穿,隐瞒的乐趣在瞬间消散。
这使得真言国成了一个没有谎言的国度。
既没有了谎言,又在心意相通下消弭了分歧,自然也就没有了争端。真言国里人人和平共处、安居乐业, 日子过得就像森林里的溪流, 高山上的湖泊,湍湍又端端, 平静又静翳。
这般到了老国王的百年寿诞, 亦是遴选下一任国王的时间。
老国王公布了三条他的遴选准则:
一, 获选者须有外出历练的经历;
二, 获选者须获七成以上的臣民支持;
三,获选者须得到大祭司的认可。
这三条准则对真言国的人们已是耳熟能详,因为它和老国王当初继任时一模一样,也和老老国王当初继任时一模一样,可说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而在正式遴选之前,大祭司会乘坐一艘小船前往灵思湖的中心,叩问悉知莲,得到七颗种子,也代表着七名参选者的心魂。接着,他会将这些种子,通过连着湖水的地下灵脉送出国门,到达外界,开启他们的历练。
在这七名参选者中,有一名叫火焰王子。
称他为王子,并不是因为他与老国王有什么血缘关系,事实上,历年历任的真言国国王,都与他们的上一任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想要在真言国继承王位,除了要被悉知莲答出,符合三条准则,别无他途。
因此,“火焰王子”这个称号只代表他是一名获得了遴选资格的参选者,以及,他的种子是红色的,就像一团火一样。
就好比他们还有一名“春水公主”,她的种子是绿色的,如同树木、如同溪流,所到之处无不焕发生机,令人陶陶怡然。
为了保障公平竞争,大祭司给参选者们的心魂上了一把锁,让他们在外历练时,不得与国内联系,不得与同胞联系,不得互相联系;又为了保障他们的生存,强行唤醒了他们的种子,让他们拥有了保护自己的一些能力。
参选者们,便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好奇地观察起了这外面的世界。
矫行国——
这是真言国人们给予外界的称呼。
因他们与真言国不同,无法互相沟通心思,少有人能以诚相待,常常矫言伪行、文过饰非。
在矫行国中,若想要继承王位,往往要通过血缘关系,就像那儿的一句俗话:律师的儿子是律师,医生的儿子是医生,国王的儿子是国王。
为了监督教化人们的言行,矫行国设置了一个教管部,楼高数百米,耸入云天,犹如一只居高临下的眼睛,无时不刻注视着地上的生灵。
火焰王子是不幸的,因为他落在了矫行国的教管部附近,甫一出现就被逮着了。
火焰王子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的种子被唤醒的是烈火一般的攻击能力,杀伤力颇大,甫一照面就把教管部的人都打跑了。
矫行国一看这不行,连忙加派了更厉害的卫兵,上千人就像一张大网一样,结结实实地把火焰王子缚住了,连夜送入了教管部的核心,铜墙铁壁铸就的研究院。原来矫行国早早发现了真言国人的存在,像这种天生会读取他人心思的能力,对整个矫行国赖以生存的谎言伪装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于是在那儿,火焰王子遇到了许多像他又不像他的人,他心知那都是真言国流落在外的同胞,偏又囿于规定不得相认,只得写下含混不清的寥寥数语,只盼同胞们也能像他一般,早日唤醒自己的种子获得自由。
也是亏得大祭司给他心魂上的那把锁,心魂藏在了精神深处,种子藏在了心魂深处。它就像一道无形的隔膜,挡住了来自教管部无数次的探测,也挡住了来自同胞们无数次的窥视。
火焰王子通过了研究院的考核,赢得了进一步了解矫行国的机会。
而后他才发现,原来矫行国不仅仅是一个国,它在不同的地方被称作了不同的国,不同国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或互相仇视着,或互相利用着,或虚与委蛇着,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说着与真心相悖的假话,上演着各自的剧目。
矫行国的人们,会因为肤色不同,互相戕害,会因为性别不同,互相戕害,会因为财富不均,互相戕害,会因为意见不合,互相戕害到不惜掀起战争,血流成河。
最让火焰王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偌大地区的统治权,居然能落在一个自私自利的骗子手里,只因这个骗子善于包装,满口谎言说得天花乱坠。
还不止一个!
于是整个国家的统治,从下到上,或从上到下,竟然全靠骗。骗权力、骗财色、骗资源,骗得这一个国家,像一棵被蛀空的大树,外表看着完整,内里全部烂完。
这在真言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前辈,我有问题!”
季文淑举手道,打断了宣烨的讲述,后者给了个手势示意她讲:
“你刚刚说的矫行国的那些问题,真言国就不存在吗?就好比说意见不合这一条,”她想了想道,“就像我们其实也会有善意的谎言,因为真话伤人嘛,又不想吵架……那如果再也无法隐藏真实想法,对方难道不会因此更加生气,导致双方的冲突更加激烈吗?”
宣烨嘴角微勾答:
“会,但可以解决。”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真言国的官员们对此,往往有两种解决途径。一是解决矛盾本身,需要调用资源、需要时间,做好记录和手续;二是直接传递思想给矛盾双方,使之能跳出自身所局限的视角看待问题,使该矛盾不再成为主要矛盾。”
“你的意思是,官员们会直接让民众站到他们的立场思考?”
季文淑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那如果他们想的不对怎么办?他们挟带私心怎么办?那些民众毕竟不是官员,总要回归自己生活的。就好比说我到外头去打工,黑心老板不给我工资,让我体谅公司艰难,让我为公司着想,好,我体谅了,那我自己怎么办?我就不配活着吗?”
“好问题,”宣烨赞道,“这就要说到真言国的统治层选拔机制了。”
季文淑表示洗耳恭听。
“在真言国,对一个人的能力判定标准是预知力,或可称之为‘算力’。顾名思义,”宣烨说着起了身,随手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土写了道公式——321+123=444,“这样一个简单的式子,甲须一秒算出,他旁有一名乙,仅零点一秒。那么,便可说乙的算力高于甲。”
季文淑:“啊?”
宣烨见她反应,又写了个公式——E=mc^2:“像这样一个式子,丙用了一天算出,丁用了一秒算出,便可说丁的算力高于丙。”
季文淑皱眉:“……你的意思是,真言国选官员的方式,是选数学家?”
“我的意思是,”宣烨将地上的公式划掉,画了两个圈,“在真言国,民众们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问题,就像这些式子一般,有难有易,也有不同的解法,端看官员们解的速度,以及解的是否‘正确’。”
“呃……”季文淑眉拧成麻花,陷入了思考,“可是……怎么算作正确呢?而且,如果一个人遇到的问题性命相关,一个官员解错了,那个人就没命了,岂不是也没下个官员在他身上验证正确的机会了?”
“对,所以真言国并不在现实中验证解法。”宣烨点头道。
季文淑:“啊?”
宣烨在地上的两个圈旁画了个三角形:“这是现实中的问题。”围着三角形,又画了两个圈,“这是真言国为此问题缔造的模拟幻境。因为真言国的人们可随时随地互通心思,包括在睡梦中,是以所有人的夜有所梦便连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镜像似的‘平行世界’。因一个解法代表着一种未来,是以有人将此幻境称之为‘预知梦’,也有人称之为‘奇境’。”
他说着,点了点围着三角的第一个圈:
“这是针对此问题的第一个解法。一个官员将精神投影后,‘奇境’便会按照他的设想与行为,开始推衍变化,直到得出一个结果。”
树枝又点在了第二个圈上:
“这是第二种解法。”接着点到了第三个、第四个圈,“以此类推,一个问题四周会分布着围绕它产生的各种解法奇境。同时,这些解法亦会进入人们的梦中,在他们以心发问、以身体验后,就会依照本能做出抉择,形成一定的共识。共识越大,就证明该‘解法’越正确。而最大的共识,才会在最终,降临现实。”
季文淑听得张大了嘴,感觉像在听科幻小说:“哇……”
对她的惊叹,宣烨的神色淡淡:“因此,你先前所虑并不会发生。藏有私心的、抑或道德败坏的、目光狭隘的,那样的人,往往已在奇境百年内就被淘汰了。”
“——太厉害了!”季文淑忍不住双手合十,眼中放出了羡慕的光,“这样一个国家,岂不是朝中人人清明,完全不会有什么贪污腐败、苛政剥削不公之类?!这也太神奇了,好棒啊!”
“是么?”宣烨微微一笑,将树枝一扔,重新靠在了树干上,“那我继续讲火焰王子了?”
“好好好!”季文淑完全被真言国的故事吸引了,恨不得搬个小板凳再靠他近一点听。
话说斗转星移,悠悠数载。
火焰王子在矫行国竟也交上了几个当地的朋友,这在从前,简直想也不敢想。
要说他从前在真言国,也不是没交过朋友。但真言国的朋友们,好的坦坦荡荡,恶的毫不遮掩,关怀直说直往,有的甚至把想到的解法直接投入他的梦境,迫他接受。
而矫行国的朋友们,却是好的遮遮掩掩:
明明心里对他关怀,行为对他付出,嘴上却全不饶人——似乎生怕让人知道他们是个好人。
这让火焰王子觉得非常有趣。
矫行国这样的环境中,恶人自是惯会装好人,好人却也会扮作恶人。
与此同时,他的一些同胞,已利用起了单向看到矫行人所想的天赋,在矫行国混得如鱼得水——
因为可怜的矫行人,并不能像真言人那般,在成功验证一个解法时,瞬息就能通过奇境连梦,让举国上下都知道是他解出的。
矫行人的做法,往往要先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作文字落到纸面上,或公开场合说出,再通过什么刊载媒介等等,传递到其他人手上,效率十分之低。
这就给了一些真言人取而代之的机会。
毕竟一些矫行人也是有真本事的,所思所想不比真言国的官员差,在母国时无法凭借算力获选官位的真言人,到了矫行国,竟恬不知耻地剽窃起了自己曾最看不起的矫行人——抢在那些矫行人写出或说出之前,写出或说出,这样,就可将对方的思考成果、付出算力取得的优秀解法,据为己有。
火焰王子原本看在他们是同胞的份上,意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当他们的手段越来越下作,甚至动到了他矫行人朋友的头上时,他就坐不住了。
在亲手处理了第一个这般做的真言人之后,就有了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
不知不觉中,火焰王子手上沾染了越多越多真言人的鲜血,也赢得了越来越多矫行人的信任。
他在矫行国的地位水涨船高。
高到了他们的教管部,甚至愿意抽调一支精锐卫兵,专门为他服务,好方便他处理更多的真言人。
此时距离他被赋予下一任真言国国王的参选资格,已然过了十年。
这十年间,火焰王子未曾收到过一次来自国内的消息,也无法知晓遴选到了何种进度。
或许已经结束了?新的国王已经诞生,他未能获选。
这也很正常。
毕竟以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当成叛徒都算好的了,还妄想得到七成臣民支持?怕不是早就上了归国黑名单。
这般又过了数年,随着逐渐习惯了在矫行国的生活,火焰王子从一开始的好奇轻视,到愤愤不平,到惶惶惴惴,到内疚挣扎,到他几要忘了自己出生真言,曾作为王位参选者前来历练时,他梦到了一朵洁白莲花的花苞。
亭亭玉立在幽蓝的水域中央。
纯净,神秘。
灵思湖,悉知莲。
他的种子,就像一尾小鱼一般,被引着游了过去,到进入莲心的那一刻,他听到有个声音问他:
“你所期望的……未来,是何种模样?”
不受控制地,火焰王子脑海中涌现了无数的真言人,无数的矫行人,他们与真言国中的不太一样,也与矫行国中的不太一样,真言人避开了矫行人的遮遮掩掩,矫行人不再畏惧真言人的触碰,他们看起来如此的不同,却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火焰王子在悉知莲中沉睡了七天七夜,在这七个日夜里,他所描绘的未来与期盼,流入了真言国所有臣民的梦中,在他醒来后,灵思湖上开遍了鲜血一样红的莲花。
一朵接着一朵,一片连着一片,犹如漫天火光般绚烂。
大祭司告诉他,他已成为了真言国的王。
——红莲之火,即将涤荡世间一切罪恶。
“然后呢?”
季文淑兴致勃勃地追问着,见宣烨毫无预兆地停了,她催促道:“火焰王子继位后,两国就开始友好相处了吗?”
尚未待到对方回答,一声焦急的呼喊:“秀秀!”打断了两人交谈。
“诶?”季文淑一回头,看到是钟信来了,忙空出只拄拐杖的手挥挥,“仲哥,我在这嘞!”
彼时日将西斜,将日光变作了霞光,虽不似大清早那种雾漫仙林似的美,却也是给这满林碧翠烧上了半边红翡,洋洋洒洒地泼了一片彩墨。
钟信从这浓墨重彩的画卷尽头跑来,额上一层薄汗,带着薄怒:“不是说只出来走十五分钟吗?你这都快一小时了,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啊?”季文淑大惊,“一个小时了?”她着急掏出手机去看,一看才五点,“哪有一个小时,才四十分钟,不到五十的,”想起宣烨,“都怪宣大大讲的故事太精彩了!”
“宣大大?”
钟信顺着她的所指望去,只见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蹦跶了一只胖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两只前爪抱着一颗果子,啃得正欢呢,对上他俩的目光,“嗖”地一下蹿没了。
钟信:“……”
季文淑愣了几秒,蓦地发出一声惨嚎:
“嗷——又被个‘假人’给骗了!”
第 261 章
再往上走一段就能看到一座飞檐斗拱的牌楼, 上书三个大字:天河园。
此处是一座公墓陵园,因与海上云台山挨着,又有烈士纪念碑, 许多本地人便会在节假日带着小朋友来逛逛,寓教于乐。
这不, 一大家子有老有少的,提着瓜果花篮的鱼贯上来了, 拉拉杂杂的十几个人。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有七八十, 还须人搀扶着,年龄最小的有七八岁,蹦蹦跳跳地问家长:“妈妈,我们是先去烈士纪念碑?还是先去看爸爸啊?”
“先去看爸爸, 爸爸也是烈士啊。”女子道, 温柔地给小孩擦了擦额上的汗, “热不热?一会儿见了爸爸要说什么?”
小男孩大声道:“说我长高了!有一米二了!”亲戚们纷纷夸奖他。
肖少华护着李秀给人让了道,女子含笑致意感谢,与他们擦身而过。
李秀正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
小朋友蓦地回首大喊了一句:“奶奶早上好!”
童声嘹亮, 惹得路人皆忍俊不禁。
“诶,诶。”李秀笑着摆手,“好,早上好。”
待这家人走远后, 她搭着肖少华的胳膊, 往大门处又走了几米便找了个石墩坐下了。肖少华问:“歇会儿?”
“唔,腿酸。”李秀放下包落座, 捶了锤自己的小腿肚, 微微喘气, “年纪大了, 体力不行了。”
从山下到这儿,一般要个二十分钟,但他俩一路走走停停,愣是走了快四十分钟。肖少华看了看时间,快七点了:“妈,你早餐想吃点什么?”
“来个包子吧,”李秀也看到了那边的小商铺,“茶鸡蛋,一杯豆浆。”
“好。”肖少华应道,往过走去。李秀拉住他的手:“再来两束花,要红色的。”
“红菊花?”肖少华看着那边一墙的黄白相间,寥寥几篮混色,“行。”解锁手机屏幕,打开外卖软件,打算直接订上两束送来。
果然到了那店里,老板坚决不肯拆混色,肖少华也没为难人,先拎了早餐回去,顺道给赵明轩发了条短消息,问他祭祖如何了。发完一看李秀正怔怔望着远山,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把早餐放她手边:“妈,你的。”
李秀回过神:“啊?好,”见他两手空空,“花呢?”
“等一会儿送来。”肖少华坐到一旁,拆出一杯南瓜粥,插上吸管,“你前面说到火焰王子成了真言国的王,这之后呢?宣烨又说了什么?”
“这之后的……”李秀停顿了几秒,像是努力回忆了半天,又放弃了,“其实我记不大清楚了。”
“时隔已久,忘了也正常,”肖少华安慰她道,“你就先把不记得的都跳过去,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补充?”
“嗯……也好,”李秀给他先打了个预防针,“那接下来,妈要是说得颠三倒四的,你可不许拆台。”
肖少华笑了:“妈你只管说,我只管听。”
李秀拍了记他手臂:“说到哪儿了来着?……算了、算了,先说说他们之后怎么过的吧……”
季文淑感觉自己是倒了大霉了。
明明她回去后的第一时间就跟钟信报备了:真言国,矫行国,火焰王子。
明明距离她结束跟宣烨的对话还不到十五分钟!
结果,她就是死活想不起,宣烨还对她说过真言国的啥了。
在钟信点击了开始录音后,自信满满的季文淑侦查员对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小红点,一开口就卡壳了。
想她去年还是速记课的前三名,复述一个童话故事那不是信手拈来?尤其她还打算分饰两角,把她跟宣烨当时的对话整个从头到尾重现一遍,最大程度还原现场,以避免她主观因素的影响。
没承想她才起了个头:“从前有个国家叫真言国,不在天上、不在地下,寻常人都看不见它……不对,宣烨不是这么说的。”
卡壳了五分钟,季文淑放弃了:“算了、算了,他讲故事可文绉绉的了,好多古里古气的形容哦,不得行,我还是自己总结得了。”
钟信表示没问题,您继续。
季文淑就继续了:“真言国这个国家挺特别的,那里的人都不会撒谎。为啥子咧?因为他们能互相读心。就是你想啥我知道,我想啥你也知道,那还撒个屁的谎啊,于是大家都变得很诚实了。”
“然后他们老国王有一天要挂球了,要选个新王,就选了十来个继承人吧,九龙夺嫡你知道不?”她问搭档,后者点点头。
“就跟那差不多,养蛊吧,”季文淑省一略二,“养到一个叫矫行国的地方去了。那个国家也挺瓜的,就是爱撒谎……跟我们这头好像差不多?呸呸,反正火焰王子打赢了,最后回去继承皇位了。”
她说完,钟信等了两分钟:“没了?”
季文淑点头。
钟信难以置信:“宣烨跟你说了四十分钟,就说了个这?”
“当然不是!”季文淑义正严词地辩驳,“首先,没有四十分钟,我走过去都有十分钟了,他最多也就讲了三十分钟。再然后,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好多文绉绉的描述都被我去掉了。”
钟信:“……”
面对搭档无语的眼神,季文淑也觉得自己这工作没做好,就又挣扎了五分钟:
“呃……不对,不是十来个继承人,是七个,有个大祭司,乘船去他们一个什么湖,打捞了七颗种子,其中一颗种子就给火焰王子了。”
钟信:“没了?”
季文淑绞尽脑汁,灵光一闪:“……啊对了,其实火焰王子刚到矫行国的时候,可讨厌那里的人了,但后来又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对对,两国是敌对的来着!所以火焰王子以为自己没戏了,没想到最后他靠着跟矫行人的友谊当上真言国的国王了!”
钟信:“……宣烨就跟你说了这?”
季文淑真是一滴都挤不出来了:“大差不差吧。”
她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脑子怎么了,明明她还记得宣烨blabla说了一大段,明明她还记得对方在描述时的神情,明明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和心情,她还记得由此而生的困惑与惊诧,然而——
许多话到了嘴边,突然就消失了。
那是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关联逻辑,亦是衔接两个关键点之间的那段桥梁,突然地被人抽走了。
迫得她不得不用自己的直接理解去现场重构,好歹将尚且记得的片段,揉成了看起来还凑合的故事。
钟信道:“好吧。”没再继续为难她,停止了录音。
见搭档这样,季文淑又心虚又惭愧又沮丧:“早知道我就当时偷偷录音了。”
钟信却不这么认为:“你当时没偷录是对的,宣烨面前你但凡起点小心思,可能我们连这些都听不到了。”
季文淑忐忑:“那我说的这些……是有用的吗?”
钟信打开文档给明天的汇报补写内容:“说不好,先交上去再说。”
几天后批复到了:做得很好,顺其自然。
于是季文淑也就顺其自然地,将宣烨与此事一同抛到了脑后,开开心心地干起了她的山区支教副业——教阿奶写字,教小孩读书。
……
一场秋雨一场寒。
腊福村的气温很快就跌到了十几度。
兴许是他们在这儿住的也够久了,有三个月了;兴许是季文淑时不时跑去教人读书写字,叫人认识了;兴许是钟信最近老帮人秋收水稻,跟人混熟了,总归他们与这一村子的村民迅速地热乎了起来。
两人走到村里,一个被喊:“小于老师。”一个被叫:“吕大哥。”几个去镇上卖货的大爷大妈,顺道把他们网购的冬衣、棉被、取暖器给捎了回来——这小山村没通快递,最近的站点在镇里。还带了一干子小朋友追问:
“什么时候生娃娃?”“对呀对呀!要快点生娃娃呀!”
季文淑瀑布汗颜,险些忘了她跟钟信还在扮夫妻。
宣烨自然还是要继续监视的,不过季文淑没啥逮人的干劲了,钟信仍是谨慎为上,敌不动、我不动。于是两人也就每天架个望远镜,开个监控,得空去维护下监测精神力波动的设备,没坏就行,例行公事、按时汇报。
对面是个假人,这边装装样子,双方心照不宣、互不干涉,倒也有了几分配合的默契。
只不过,每次遇到宣烨,季文淑都还会问一嘴真言国的后续:“那然后呢?火焰王子还活着吗?”“那然后呢?真言国和矫行国还打架吗?”
她也不管那是个真人还是假人,先问了再说。对方要是不搭理她,跑了,季文淑也无所谓,回去吃饭教书,跟钟信耍朋友。对方要是愿意答上两句,那敢情好,她立马高高兴兴地听了,听完回去立马让钟信录音,颠三倒四说一段上报,这不,汇报的材料又有了?她可不是没干活啊!
这般搞着,总让她感觉自己是个佛系追连载的读者,而宣烨则是一名随缘更新的作者,心情好了更两段,心情不好了直接玩消失。亏得五次偶遇里,总有两次对方愿意说的,这断断续续的,竟也叫她把真言国和火焰王子的后续追了个七七八八。
火焰王子,不,现在应该称作“真言国国王”了。
新王登基,老王自是已然退位了。
真言国虽不是血缘继承制,王位却也是终身的。正如每一位新王继任时,都需要进入灵思湖的悉知莲心中,聆听所有先祖们的教诲,继承他们所有的知识与记忆;正如每一任老王卸任时,生前所有的体悟与经历,也会沿着地下灵脉、顺着水流,回到灵思湖里,汇入无际的湖水。
如此,便使得真言国的思想代代相连,传承不断。
登基后,火焰王子的容貌定格了。就像老国王生前那般,停留在了他最为年富力强的时候。
同时,他得到了一项权柄:
掌管真言国的所有奇境。
通常而言,一个奇境的所有者就是它的发起者。尽管所谓“奇境”,不过就是现实世界的一个镜像复制,奇境内所有发生的事情,只要不到最后真正降临,无论如何,也就是一种模拟情境。
但对于奇境内的所有人,奇境的所有者就是这个小世界的神。
神说,要有光,奇境内就会有了光。
神说,天谴将至,万物灭绝,奇境内就会迎来末日。
祂们,可以对自己发起的奇境做出任意的事情,尝试任意的可能。
——只要在国王的许可之下。
是的,这就是这项权柄的意义。
因为运行奇境是需要算力的,越是顺其自然,消耗越少,越是人为干预,消耗越多。一个违背事物发展规律的奇境,生长到崩毁,不仅无法降临现世,甚至会造成巨大浪费。而现今的真言国,那算力又是相当有限。
为了保障每一份算力都不被浪费,火焰王子作为王,必须要为每个奇境设置不同的指标、不同的条件,强制奇境的所有者仅能做有限的干预,有时又需要视情况,强行停止或合并一些奇境。
总归,是为了达到他从悉知莲心中,聆听到的,那个代代相传的,最伟大的目的——
应对真言国第二次毁灭的解法。
“啊?”季文淑听得懵了一秒,“真言国咋个就没了?还能毁灭个两次?”
“对,”宣烨点点头,随手捻起桌上一颗炒熟的洋辣子,捻碎外壳扔进嘴里吃了,“真言国的第一次毁灭在一亿年前。那时他们通过奇境,做了一个时效性长达1.25亿年的大预言。预言中包含了真言国的第一次毁灭,与应对其的解法。可惜的是,他们尚未算出应对第二次的解法,就在第八千万年时被毁灭了。”
“……”季文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在听科幻,而是在听神话了,“呃,等等,那毁灭不就没了?……怎么还有第二次毁灭啊?”
他俩现在在阿奶的茶庄院子里唠嗑。季文淑脚早好了,此时是能蹦能跳,抱了个菜篮子来喂鸡,没承想恰好撞上了个来蹭吃蹭喝的向导,阿奶就给他们用薄荷叶炒了盘洋辣子,溜溜达达地去寻她的老姊妹聊天了。
别看是种虫子,这洋辣子的味道着实不错,外壳跟个瓜子似的,剥出来胖乎乎的跟个果仁似的,一口酥嫩,微辣鲜甜得像蟹黄。宣烨磕了几颗,心情颇佳,就多解释了几句:
“这是因为真言国得了应对第一次毁灭的解法,就侥幸留下了一颗文明的种子。这种子呢,孤伶伶地在星海中漂泊了四千来万年,方找到了第二个家园,得以重建文明……”
现在距离第二次毁灭,仅剩下了八百年。
而这也是上一次大预言仅剩的有效时间。
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得出应对第二次毁灭的解法,那么这一次毁灭对于真言国将是无解的、彻底的灭顶之灾。
到时候别管什么矫行国,或第二家园了,谁都不会存在了。
大自然将连一颗种子都不会给他们留下了。
于是,在坐上王位的那一刻,火焰王子就明白了——
为什么获选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要想得出应对第二次毁灭的解法,首先得做出一个长达千年的奇境,这样方能来到大预言所指的毁灭节点,再针对它,做出不同解法的分支,超越它,看到解法所对应的未来。
然而迄今为止,由于这第二家园算力不足的原因,他们的奇境,从重建伊始,竟一次都未能延续超过五百年。
大多数的,多则百年,少则十年,毁于天灾人祸,不一一而论。
他是唯一一个,做出了超过五百年奇境的参选者。
这令大祭司看到了一丝真言国存续的曙光。
由此开始,不论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真言国上下都会全力配合。
亿万生灵的重量,至此压在了火焰王子的肩上。
“你说这真言国的人,”说着说着,李秀忽然问道,“为什么不告诉矫行国的人,世界要毁灭了呢?要是说了的话,两国一起合作,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多好?”
既是她问了,肖少华只好答了:“因为没意义。”
“啊?”李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瞪大了眼,“这怎么说?”
“妈,你刚刚也说了,他们搞这奇境就跟做实验一样,大大小小的,搞了不知多少次,”肖少华道,见李秀点点头,“那你认为,真言国的那么多个奇境当中,他们会没试过这个么?”
“啊这……”李秀一下便沉默了。同时也想到了肖少华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那样的未来,应当是在百年内就毁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轻声问道。
“若是想要让矫行国的人努力,就不能设置过远的目标。”肖少华道,顺手扔了喝空粥的塑料杯,“‘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别说矫行国的人了,你看看我们,你觉得,要是我们有一天被宣布‘八百年后,地球没了,世界毁灭’,你的感受是什么?”
“……关我屁事。”李秀很诚实地答了。
“哈哈哈哈,”肖少华大笑,令她也跟着笑了一阵,“此外,”他又问,“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妈你发现没,宣烨提到了真言国的算力有限?”
李秀“嗯”了声。
“那么,我有一个假设,”他强调道,“假设真言国为了能做出一个达到千年的奇境,不得不把大部分矫行国的人变成‘电池’、‘充电器’,给他们的奇境提供算力。假设你是一个矫行人,你可愿意?”
“……就像天元门想对我们做的那样?”李秀看着他问。
她也是看了新闻的,并不是一无所知。
肖少华与她目光相对,不避不让:“对。”
“那还是一起死吧!”李秀毫不客气道。
第 262 章
入了冬的腊福村, 雨倒是不下了,空气变得又干又冷。
大白天的山里还能有个二十几度,到了晚上就掉到了零度, 鼠鸟蚊虫皆躲了起来,偌大的林子, 一汪黑黢黢中一点光,静悄悄。
钟信早早备了柴, 烧起了火塘。一旁竹架子上晾了两斤新鲜羊肉, 是他下午去村里买的,细细切成了片,还有一筒竹虫,是他早上去林子里捉的, 活的哩, 堆叠着蠕动。边上凑着若干碟菌子, 有鸡枞、干巴、黑牛肝菌,洗净沥了水的码着。
钟信铺了铁篦子,先把羊肉串上了签子, 十串排开,刷上了油,撒了香料。又叫季文淑倒了两杯甜米酒来温着。
两人这般忙活了十来分钟,方才得以坐下互相偎着, 吃上一口热乎的。
羊肉外焦里嫩、弹牙酥香, 裹着紫苏叶、白芝麻、花生碎,在齿间爆开了鲜美肉汁。季文淑披个大袄子, 靠在钟信身上, 一口小串一口小酒, 惬意了片刻, 见着融融火光映墙,脱口而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钟信正用筷子翻炒几只竹虫,没反应过来:“嗯?”
季文淑笑道:“仲哥,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那诗里的古人?”
两人耍朋友耍了有两个多月,把情侣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尝了个遍,现下如胶似漆,倒也不必装什么了,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对度蜜月的小夫妻。
“嗯。”钟信看她,眼底涌起笑意,与她碰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两只竹筒杯相撞,磕出轻响。季文淑抿了一口,看他喝了半杯,随着甜滋滋的酒入喉,她顽心骤起,扑了过去,把人按住亲了一口:“甜不甜?”
钟信被闹了个大红脸,简直手足无措:“你、你起开,小心烧到。”
“不行,”季文淑就喜欢逗他这样的,谁让这人平日里老一本正经的,还老爱说她,数落这那的,明明他们什么都做过了,还羞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搞的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采花的土匪,“你不说,我不起。”
“……甜。”钟信认怂。
季文淑不依不饶:“什么甜?”
钟信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笑靥如花,好看到动人心魄,一时他恶向胆边生,想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瞎撩人的后果,谁料他刚一个反扑回去,就听季文淑大喊:“糊了糊了!竹虫,快快!”
钟信忙松开她,去给竹虫翻个面,果然半边有点焦到发黑了。几筷子拨弄后,撒料装盘,递给季文淑一碟酥脆。她开开心心地吃掉一根,嘎嘣脆,用肘撞了撞他:“任务完了以后,你想去哪?”
钟信此时十分不开心地给鸡枞刷油:“你想去哪?”
“我……我想去海边,”季文淑靠在他身上,目带憧憬地说,“就是那种浪很大、很大的海边。”
“洱海?”想想洱海没啥浪,钟信换了个地方,“海南、三亚?”
季文淑点点头,钟信应道:“好,我们去海边。”
季文淑又问:“仲哥,你想结婚不?”
钟信差点懵了,心跳快得他一下结巴了:“你、你想不?”他迅速接了一句,“你想我就跟组织提申请!”
“啊?”季文淑显然就是随便问问,“咱、咱俩?”她也一下被弄结巴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组织不是有规定,夫妻不能是同部门有同一个直属领导还什么的?咱这一结,回去立马就被调走一个?”
经她一提醒,钟信也想起来了,是有规定的,成员之间有夫妻关系的,除了不能隶属同一个领导,还不能是上下级,还不能担任相关单位的一堆职务,简而言之,就是甭在一个单位工作了。
一对小情侣就跟被人兜头一盆冷水似的,顿时就蔫了。
空气凉了,烧烤也不香了。
季文淑吭哧吭哧啃完半碟竹虫,又轻轻肘击了下钟信:“你家里还有别的人不?”
钟信把烤好的鸡枞放她盘里:“就我一个。”
“你也是孤儿?”她瞪大眼睛。
钟信点头,抓了几片羊肉串上,撒了撮辣椒面,这回是给他自己的。
“男娃娃也会被遗弃吗?”季文淑边吃边问,“你之前哪个福利院的哇?”
“你误会了,”钟信解释道,“我父母是在做任务的时候殉职了,我被他们的战友收养了。”
“哦……”季文淑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没事,都过来了。我也一样……嗯,我比你稍好点。我是被扔到福利院门口的……”
钟信停下了动作,看她。
季文淑被看得不大好意思:“毕竟他俩……应该还在世吧?……我父母还算是个好人嘞,没把我卖山沟沟里头……”
话未落,她就被一把抱住了。
室内在这一刻静得只剩下了柴火的噼啪声。
“……怎,怎么了?”季文淑小声问。
久久,她方听到钟信答:
“没事,都过去了。”他抱得她这样紧,快要让她喘不过气了,“……以后有我。”
……
日升月息。
当连片的梯田从丰收的金灿灿成了冬闲的棕溜溜,不知谁从山里引吭高歌了一句:“扩塔喽——”
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起来了,咚咚哒哒的象脚鼓敲起来了,还有锵锵的铜铓、铛铛的牛铃、呜呜的芦笙,村里的、镇里的,做农活的人们,闻声而至,围作一圈跳起了为新春祈福的山神舞,好不热闹。
季文淑被村里人邀着吃饭去了。虽然她爱教的老是女娃娃,家长们却也承了她几分情,今天请她吃破酥包,明儿请她吃手抓鱼,再有什么剁肉米干、饵块粑粑,让她把个年夜饭生生吃成了“百家宴”。
阿奶的好姊妹们也翻出了压箱底的衣裙,把她装扮了起来。于是季文淑今天穿傣族的,明天穿拉祜族的,后天穿佤族的,跟着邻近的阿叔阿婶们去拜庙、去赶集,混人堆里,这看看那看看,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玩。
她脑袋上一堆饰品叮铃哐啷的,手上捧着一根刚蒸熟的甜苞谷,边逛边啃,这拎东西的活计自然也就落到了钟信的身上。
不巧组织也发了年货,粮油米面的,他一人挂了一身,一手拎着花生油,一手提着小麦粉,先去阿奶家,再去驻村的同事家,乡里乡亲的娃娃们都多少分了点,被季文淑催促着,连宣烨家都没落下。
不过他俩去的时候,宣烨没在屋里,季文淑喊了半天,见没人应,就把东西放门口了,贴了张纸条子,留字:送你的,没毒,新年快乐!
一通折腾下来,这边境小年也算过了个七七八八,两人正准备躺平几天好好歇歇呢,谁料季文淑一个突发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钟信疑心是过年去村民家吃饭吃岔了,先让她喝了点消化药,不见好转,又去镇上找医生看了看是不是肠胃炎啥的,结果医生一看化验单,就说她怀孕三个月了,把这对小情侣一下给说傻了。
两人回家懵圈半天,才开始商量该怎么办。
孩子肯定是不能要的,要了这组织怎么交代,山沟沟里怎么养,孩子户口怎么上,一想都是没法处理的事儿。辗转反侧半宿,钟信决定把话跟季文淑摊开说了,一个个理由,条分缕析的,季文淑听了也应了,钟信以为她答应了,放心睡了,睡了一半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偷偷哭了半被子。
接下来的几日,钟信心怀愧疚,不咋敢跟季文淑说话,更不敢说要带她去医院。季文淑呢,该吃吃该睡睡,也不知是药起作用了,还是激素正常了,总归是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了。钟信偷偷跟着她出门,偷偷看她教书,去找宣烨唠嗑,看不见的时候,怕她不去医院,又怕她去医院,三五不时熬点小米粥加红枣,季文淑喝完一抹嘴说谢谢,跑了,继续早出晚归。
两人的关系竟有点像回到了刚认识的那会儿,客客气气的,礼貌里带点距离。
待到了快三月,村民们春耕都播完种,白鹭飞水田里了,钟信忍不住了,试探了一句:“那、那个,秀秀……孩子,还在吗?”
季文淑甩出一句:“你猜。”
一句话让钟信揣摩了一个月,等过了泼水节、神鱼节,天热起来了,好家伙!他一看那肚子,什么吃胖了,分明是显怀了!
钟信感觉自己被糊弄了,一时间又急又气,跑去质问季文淑:“不是说好了不要这个孩子的吗?你这样一意孤行,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了怎么办,你想过吗?”
“想过呀,”他既这样问,季文淑便答了,“首先我没答应你拿掉孩子,然后生下来了就好好养着呗,还能怎么办。”
钟信顿觉眼前一黑:“什么‘养着吧’?就这环境、这情况,你拿什么养?谁来
諵碸
养?!”
“我来养啊,”季文淑理所当然道,“组织每个月都有发工资,任务现在也不繁重,宣烨估摸待不了三五年要跑路,到时候我就送娃去市里上学。”
“那户口呢?”钟信急道,“总不能一生下来就是个黑户吧?”
“怎么会黑户呢?”季文淑奇道,“当然是上我的户口啦。”
钟信一噎,他陡然发现,在季文淑方才的回答里,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该如何如何,就好似,这孩子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同意!”一个情急之下,钟信喊出了接下来半年里他最后悔的一句话,“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季文淑的眼神冷了,“这是我的娃,我管你同不同意。再说了,你说你是父亲,你有证据吗?你有亲子证明吗?反正你都不要娃了,那你就没娃了呗。”
这下,钟信彻底傻眼了。
“为什么一定要留下那个孩子呢?”肖少华问,神情是不赞同的,“或者说,为什么不做避孕措施呢?那个地方听起来医疗条件有限,不管是引产抑或分娩,除了救助难以保障,她的身体也会受到相当损伤。”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李秀答得坦然,“其实就是太无聊了呗。”
肖少华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啊?”
李秀给他分析:“你想啊,那个地方,穷乡僻壤的,又没网又没啥娱乐的,来个节就跟过年似的,但节又不能天天过。任务就是成天盯个宣烨,但那人甭管多好看,盯个一周也就够够了。去教娃娃吧,娃娃们还要帮家里干活种地,家长们还说你让女娃娃乱了心思咧,去找宣大大学点啥吧,大大才不搭理你,总归就是无聊,人一无聊,就容易变态,就老想着干点什么打破循环。”
“……”她讲得好有道理,肖少华一时竟无言以对。
“其实就是莽,年轻人头脑一热,想到什么就干了,压根没管后果,死在那儿都是活该。”李秀笑道,给了一句论断,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对了,朋友那阵子不是可伤心了嘛,她觉得自己遇上了渣男,偷偷哭了好几次。结果有一次偷摸哭的时候遇上了宣烨,那位就问她咋了,那可是那位为数不多发善心的几次啊。她就倒豆子一样把事儿都说了,宣烨听完还没啥反应呢,朋友突发奇想,就问了一句‘你能当我孩子的爸爸不?’”
肖少华:“……”
“我保证!”李秀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了,拍着胸脯道,“朋友说的时候真是一点别的心思没有!就是想着娃他爹不靠谱,那就干脆换个爹呗,就是想让娃能换个靠谱的大腿抱一抱,认个干爹嘛!结果——你猜,朋友这句说完,宣烨啥反应?”
肖少华很配合:“……啥反应?”
“他跑了啊!”李秀捶胸顿足,“那真是掉头就跑!一点面子不给,直接一个转身,原地消失!”
肖少华:“……噗。”
李秀越说越气:“你是没瞧见他那个表情啊!就好像我,啊呸,我朋友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吗?我朋友有那么可怕吗?!”
肖少华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好。”他对李秀说,“妈,消消火,你要的红菊花到了。”
跑腿小哥把花送上山来了,肖少华收了货,拆了包装,给李秀看:“这个怎么样?”
李秀瞧这花开得张牙舞爪的,在绿叶衬托下,一朵朵红得跟团火似的,喜庆又热烈,十分满意:“可以,他一定喜欢。”
“他?还是她?”肖少华打趣她。
李秀没接这话,拿了花往服务点走:“走,去借个扫帚簸箕。”
肖少华跟上:“借扫帚做什么?”
“扫墓呀!”李秀用一种“儿子你怎么变笨了”的眼神看他,并催道,“快快,还有水桶、金粉、毛笔什么的,晚了就没了。”
第 263 章
入了夏的腊福村, 蚊子、蛾子又开始嗡嗡嗡聚起来了。
挨了仨月的普通同事待遇,钟信不得不考虑起未婚生子后该咋办了。
不考虑能咋办?再过俩月,他婆娘都要临盆了!
季文淑的肚子, 现在已经胀得跟个气球一样大了。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倒霉的爸爸吗?人家小夫妻,丈夫想听听娃的动静, 头凑过去,还能跟婆娘打情骂俏一番。他呢, 婆娘让他蹲了三个月的冷板凳, 别说亲热了,碰都不让碰,搞得他只能半夜潜入人小姑娘的房间,也不敢做别的什么, 就是偷偷给人盖个被子, 再听听胎动, 一旦被发现了,对方上手就是一巴掌加一句“变态”。
太苦了哇。
钟信么得办法,上瞒组织, 镇上问季文淑为啥不去汇报,他给她找各种理由搪塞,几次下来,领导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回来请教村里的和睦人家, 问人咋个让婆娘待自己好点。谁料这大爷手上拎着一坛腌菜, 嘴上叼着一根旱烟斗,大咧咧说:“打一顿!打一顿就老实了!还不听话, 那就多打几顿!”
一旁立马有个婶子接话道:“话说的好听哩!你敢打咪玉香, 看她不拿个柴刀追你到田那头!”
她一说完, 她身边倚着栅栏俩女的都笑了:
“咪玉香多凶悍的哦, 你打她?她打你还差不多,把你烟枪杆都给你打折!”
“上次惹她生气,你不是躺地上唱了两天歌,她才理你的?”
“就是嘞……”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方言里夹着俚语,不多时便把这大爷家扒得光秃秃、滑溜溜。钟信忙不迭听着,掏出个小本本来记,听得差不多了便道谢告辞,感觉自己学了一页奇怪的少数民族求偶技巧。
快中午了,钟信回屋了一趟,季文淑果然不在。
自从跟他冷战了,她跑去听宣烨讲故事的次数越发频繁了起来,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为了任务。钟信自我安慰着,把午饭做了,盖个菜罩,出门找人。
今天是个晴天啊。
放眼望去真是天青青、水莹莹,风吹稻田绿油油。
钟信往树林子的方向走去,此时的风也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那两人通常都在那儿碰头,只不过每次他到的时候,向导已经不见了,就剩一个季文淑,搞得他啥音也没录着。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会儿应该是说到火焰王子成为真言国王,捣鼓他那些奇境的事儿了。由于季文淑的转述十分颠三倒四,钟信用自个儿的逻辑再捋了一遍,感觉大致就是:
火焰王子捣鼓来捣鼓去,很久都没法折腾出比五百年更长的奇境了,期间,他还用奇境把周围人的未来都看了一遍。因为他们那奇境里的时间比外面的要快,类似于天上一天,人间十年,所以基本上弹指一瞬间他就全看完了。
前面说过他们这奇境运转缺算力嘛,通过看他人的命运,火焰王子找到了一堆以后算力会贼强的人,胁迫他们到了未来的某天为自己效力。
——对不对的,也没辙了。毕竟他也没听过宣烨咋讲的。
想着,钟信下意识地掏了把裤兜:完球,录音笔、手机都忘带了。
算了。
反正也录不着。
顿了一秒,他继续往前走,过了几截粗木桩,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
“……在成为真言国王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火焰王子都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声音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传来,如流水般,有一种娓娓道来的平静,“毕竟,他预见了所有人的未来,仿佛他若愿意,就可以改写他人的命运。”
这是钟信第一次听到宣烨讲述真言国的故事,不由停下了脚步。
“然而王却忘了,神之所言皆为谶言,神之所行皆为定命。
“只要祂步入人间,祂的所思所想,就会无意识地影响着周围的所有人。
“离得愈近,这影响便愈强。
“当祂高兴时,周围的人会不自觉地微笑,当祂悲伤时,周围的人会莫名地流泪。
“当祂想要算力时,他们就都会开始渴望算力,为了争夺算力互相厮杀,堕落成魔……”
“前辈等等!”一个熟悉的清脆女声打断了宣烨的讲述,钟信认出这是季文淑,可以看到他俩的衣袂一角,一个坐在树上,一个坐在树下,“那如果一个王想要自杀的话,周围会发生什么?”
钟信瀑布汗:他婆娘的脑回路啊!
“一个真正的王无法自尽。”宣烨淡淡地答了她,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提问,“当他想要自我了断时,他的思绪会先一步感染周围的人,他的亲朋好友就会像集体搁浅的鲸一般,开始自寻死路,接二连三地死去。”
季文淑:“啊?”
语调透出了震惊及同情。
“至此火焰王子才明白,为什么真言国历任的王皆离群索居,却又无处不在。”宣烨微微一笑,继续道:
“为什么国王的宫殿永远冰冷空旷,空无一人……为什么,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火焰王子喜欢热闹,喜欢交朋友,然而真言国的王是孤独的,也必须孤身一人,行至最终。”
他这一句落下时,一线灵光从钟信脑海中划过,却是转瞬即逝,令他未能及时抓住。
与此同时,一缕微风从他身旁拂过,空气陡地一轻。
三两秒后,季文淑的声音响起:
“啊!又讲一半跑了!”
钟信试着向前迈动脚步,走到了他们方才交谈的地方,果然,就剩一个季文淑坐在了大树墩子上。
她看见他来,眼睛先是一亮,继而暗了下去。她客客气气地起身道谢:“谢谢仲哥来接我。”走在了前面,钟信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这些天来,总是如此。
接着他就会绞尽脑汁地说一些话逗她开心,有时成功了,有时失败了,总归一路不会闲着,但这会儿他正回顾着宣烨方才的话,暗暗想着该怎样背下来,一会儿复述可别忘了,于是这一路无人出声,竟走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闷。
快到茅草屋了,季文淑没忍住先出了声:“仲哥,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她一说话,他心中一喜,下意识地应了句:“就是土鸡汤饭和苦子果炒牛肉,你昨天念叨的。”
“哇!”季文淑果然开心了起来,“谢谢仲哥!”
“谢什么。”钟信顿时觉得一上午的辛苦值了,心里甜滋滋的,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待到两人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安排了下午的事宜,汇报写了个开头,钟信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宣烨今儿个讲的故事还没录呢!
他立刻去把快进入午休状态的季文淑从床上扒拉了起来,开了设备。后者迷迷瞪瞪地坐着,双手撑着脸想了会儿:
“他今天说到了,火焰王子做了一堆奇境以后的事情。
“因为掌管了奇境嘛,然后王子就看到了他一个朋友的未来,死的比较惨怎么地,他就通过奇境改写了那个朋友的命运。没想到越改越惨哇,死的人还越来越多了……王子一看这样不行,就又把他那倒霉朋友的结局给改回去了。
“王子现在就比较沮丧,朋友他救不了,奇境也没法整到一千年以上的……你这样看着我干啥?”
钟信:“……”
他很想说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的,但叫他自己说呢,又感觉好像也就是这样的。
钟信:“没事,你继续。”
季文淑:“我说完了。”
钟信:“……”
于是,这一回的故事汇报也就这样凑合着提交了。
而往后连着几周,不,应该说直到季文淑生产前,钟信都没能再找到一次听宣烨亲自讲述的机会了。
……
季文淑的发动是在一个雷雨天的下午。
那会儿雨还没开始下呢,就是天阴沉沉的,云低得都快垂到树梢上了。近来这天气皆是如此,两人一看这团团云就知道要发生啥了,赶紧翻出防水布和绳子,要赶在下雨前把雨蓬给支起来。
季文淑揣个大肚子不方便,钟信就让她站地上扯一下防水布,别上梯子了。
谁料他东南角才扣上一个,季文淑就嚷起了肚子疼,他心道不妙,一溜烟下屋顶去看人,见她抱着肚子十分难受的样子,他忙去村长家借车,这车是事先说好的,一台送货的面包车,拆了后四个座,还搭了一把推车。结果借回来时她又说好了,疼痛跟个一尾鱼似的溜走了。两人尽管近来查了不少资料,但实战都还是头一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紧张。
钟信趁着季文淑去屋里拿产检报告和雨衣雨伞,迅速把剩下三个角也给搭好了。上了车,两人把要带的东西挨个按清单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漏才出发。
计划去的是县里的一家大医院,有四十多公里,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前半程还好,季文淑嘻嘻哈哈的,说可能是吃坏了肚子,说得钟信马上就想掉头回家。后半程就不行了,她每隔几分钟就哼唧一次,也不咋爱说话了。
总算到了医院,紧接着倒霉的事就发生了。
由于季文淑整个孕期就去了医院一回,还没建档,人医院一看就说你这不行啊,要去建档的医院生,把他们拒了。钟信头一回听说生娃还得建档,这会儿骂季文淑也来不及了,便不信邪地奔向了别家。哪想第二家、第三家皆是如此,把钟信急得直冒火,大晚上的,顶着滂沱大雨愣是把方圆百里所有的医院敲了个遍,有的说没资质,有的说没条件,有的婉拒,有的说没床位,有的说医生出差去了。
从最后一家回车的路上,季文淑疼得实在走不动了,在前面坐推车上撑个伞,钟信穿了件雨衣在后面,握着扶手推着她走。远处乌漆嘛黑电闪雷鸣,近处街道哗啦啦淌得像条小溪,雨滴噼里啪啦砸伞上,她还挺乐观的,说:“仲哥我感觉问题不大,要不我们随便找个有屋檐的干地生了吧?”
气得钟信直骂她:“不要命啦!”
再看看地图上剩的附近医院要开三个小时的车,钟信一咬牙冲回了第一家医院,也不挂产科了,直接挂了个急诊,一去诊室门口就给人跪下了,说求求大夫救我婆娘!
把人大夫吓了一跳,一连道何至于此,当场给产科打了电话,安排了担架车,把流了一腿血的季文淑送进了产房。这一回没人问他什么建档,只一路抓着问过敏史、过往病史,然后各种抽血检查、签字缴费,总算搞完了一通,落汤鸡一样的钟信坐到了产房门口,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他看着医院走廊的灯火通明,听着隔一堵墙的鬼哭狼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实在太累了,头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钟信这一觉睡到了护士叫他:“请问是于秀秀家属,吕子仲先生吗?您的宝宝平安出生了,大人小孩都平安,是个男娃娃哈。”
什么?生了?钟信一个激灵就醒了:“在哪?我婆娘呢?”
护士掩嘴乐:“产妇和宝宝都还在产房哩,虽然您的妻子分娩过程比较顺利,但留待观察两个小时还是要的。您在这边稍等片刻,转运到病房后您就能看到了。还有,你们尽快给宝宝想个名字哈,因为你们之前不是在我院建档立卡的,所以现在出生证明上的新生儿名字还是空着的,这个你们得尽快补上啊,不然会影响宝宝后面户籍登记啊报销的流程,晓得了不?”
钟信连连点头应哦。
护士又语速超快地跟他嘱咐了一堆产后护理的注意事项,听得他云里雾里,手指按得快冒烟了也没记过来,再一抬头,这位护士早不知忙哪儿去了。
他呆呆坐在走廊椅子上,日光炽炽地透过窗棂洒亮了一片地,陆续有人出来跟他道喜,这般坐了有半个小时,他才缓过神来,随即被巨大的幸福泡泡淹没了。
嘴角控制不住似的咧开傻笑了起来,钟信开始不自觉地用手机查字典,想给他儿子取个名字。挑挑拣拣,又东想西想,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他见着季文淑。
孩子妈先被担架车推着出来,头发散乱,肉眼可见的疲惫,接着是台小车装着娃,襁褓裹着,跟个床头柜似的缀一边。钟信跟着这两台车一直追到病房,待护士把季文淑安置到了病床上,再一通叮嘱、一通批评,他已然点头点成了个小鸡啄米。
好不容易人都出去了,这三人间不知咋地现下就他们一家三口。季文淑抱着娃,劈头盖脸先来一句:“我生的时候在里面喊你,你咋不应啊?”
钟信一听这中气十足的嗓门,就知道她产程很顺,然而他这胸腔还咕咚咕咚往外冒喜悦的泡泡呢,笑得合不拢嘴,就显得这道歉很欠打:“对、对不起……我睡着了……”
季文淑却也没怪他,反而掐着嗓子逗起了怀中的孩子:
“看,这是谁呀?……这是爸、爸~”
她肯这么称呼他,钟信感动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娃娃还小呢……”再看这娃脸小小的,又红又皱,还没他一个巴掌大,两只眼睛鼓得像个鱼泡,就觉得人类神奇极了,“真丑啊……”
季文淑给了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接着用一根手指托起了婴儿的一只小手,向着他的方向,放轻了声音道:“让我们对爸爸说,谢谢你……”
听到这句,还在傻呵呵笑着的钟信,笑着笑着,不知怎地,鼻涕眼泪就一齐涌了出来,与此同时涌上的还有满腔的委屈,令他从止不住的呜咽变作了嚎啕大哭:
“呜呜呜……嗷嗷嗷——”
堂堂八尺男儿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被季文淑毫不客气地取笑:“看,傻爸爸~”
没承想下一秒,被吵醒的婴儿也开始了哇哇大哭:
“哇哇哇——”
“啊!宝宝不哭……”
一对紧急上岗的新手爹妈顿时乱做一团。
第 264 章
好不容易把娃哄睡了一小会儿, 钟信赶紧出去买奶粉奶嘴了,他俩尿布倒是准备了,就是前期预估不足, 没想到有的娃妈刚生完的几天是没奶的。
待他回来了,季文淑的麻药劲儿也过了, 痛苦的一天就开始了。
关于那阵子的兵荒马乱,李秀是这样描述的:
“主要是小朋友的胃太小了, 每次喂奶吧就只能喂一丢丢, 完了没过一小时就又饿了。奶水的温度还只能是四十度还多少?哎哟喂呀,可把朋友跟她那搭档折腾的,住院那几天就没睡过个囫囵觉。一个吧,疼得只能躺床上呜呼哀哉, 另一个呢, 大半夜起来个十几次泡奶粉、热奶、量温度、喂孩子, 到了早上一看对方,诶!都是黑眼圈哈哈哈哈~”
听得肖少华不由握了握她的手:“……妈妈你们辛苦了。”
“这都还好,”李秀抱着花, 拍了拍他的手背,“倒霉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医院又来催他们给娃取名字了。
不取不行哇,他俩在这医院休整了快三天,新生儿出生证明的姓名那一栏还空着呢, 出院前不填上, 娃的名字就会变成口口了。
再有就是咋个跟组织交代的事儿了。钟信这两日用“发现宣烨同伙的痕迹追到县里确认”的理由,把上面的来电询问给糊弄了过去, 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总之先想个好名字再坦白从宽吧。
现在病房里又住进了两个准妈妈, 一个生的男娃, 一个生的女娃,一个开始哭,另外两个也会跟着,哭声那叫一个此起彼伏、哇声震天。
宝宝被抱去体检的时候,季文淑趁机跟钟信商量起了名字。聆听了病房里另外两位宝妈的意见后,她现在最中意的名字有三个:高高、壮壮、健健。
钟信:“……”
看出对方的不认可,季文淑退了一步:“要不‘旺旺’或‘牛牛’也行,咱不就先起个乳名嘛,到落户的时候还能改。”
正说着呢,护士抱着娃回来了说:“于秀秀,你的宝宝有点发烧啊,到三十七度五了。”又说,“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多了,我们先解包开窗观察一下。”
季文淑一听就懵了:“啊?好的……”自是跟着对方的指示照做,半小时后又量了一次体温,这回到三十八度了,便被建议马上送去新生儿科。
写了一半的名字纸张落在了床上,季文淑和钟信追着儿科的装娃小推车问护士:“怎么会发烧呢?这发烧严重吗?”
“家长先甭急,新生儿发烧是很常见的,”护士快步边走边道,“什么疫苗反应、呼吸道感染啊,肠胃炎的都有可能会引起发烧,平时可以多喂点母乳给宝宝增强免疫力。具体原因等医生做完检查,会跟你们说的哈。”
两人一到儿科一看,果然一走廊的哭声都是来看发烧的,爹扶着妈、妈扶着姥姥,感冒肺炎、中耳炎的啥都有,有个脑膜炎的去了重症监护,一家子哭成一团,季文淑看得恻恻然,问钟信:“仲哥,我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钟信拍拍她肩膀:“估计就是昨晚着凉了,没事的。”
结果一个上午过去了,一个下午过去了,血常规做了、腰椎穿刺做了、脑部CT平扫做了,大夫连抗生素也用上了,娃的体温依旧越来越高,飙升到了四十二度。院方联络了地方塔,进行了会诊,给出了结论:新生儿觉醒热。
“家长,我接下来要说的情况,你可能很难接受,”主治医生坐在办公桌对面,对钟季二人正色道,“根据我们目前的一个诊断结果,发生在你孩子身上的情况,应该叫‘觉醒热’。”
季文淑刚想起身问“什么觉醒热”,就被医生示意要冷静,要她坐下,他继续道:
“首先申明一点,‘觉醒热’它不是病哈。简单地说,就是人类在精神力觉醒时,导致大脑高功率运转的一种现象,具体表现就是发烧、发热。你身边要是有哨向朋友的,可以问问,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哈。”
季文淑:“那为什么——”
“然后呢,”医生又做了次下压的手势,“我们普通人一般是在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会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能觉醒精神力异能,六岁以前的概率是在百万分之一,新生儿呢,你可以理解为万万分之一。
“这是一个比中彩票大奖还低的概率,你可以认为,基本上,不会有人遇到。
“我们院呢,包括我的职业生涯,都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我们刚刚请教了地方塔的专家,然后他们传来了一份数据……六岁以前觉醒的,包括六岁的,有一岁的、三岁的,有出生十天的,建国至今二十个人……当然这只是我国的一个情况——
“都没有活下来。”
季文淑只觉得眼前一黑。
“其实这种情况,医学界也有过相关的研究,目前普遍认可的一个说法是,精神力觉醒其实是大脑燃烧掉一部分的脑细胞作为代偿,来完成异能释放所需要的神经结构的一个改造过程。
“然后呢,孩子在大脑发育还不完全的时候,我们说六岁以前的,尤其是四岁以前的,神经系统的髓鞘化还没完成呢,新生儿呢,就更不行了,大脑的重量就成年人的四分之一。
“这个时候呢,觉醒热要烧这些脑细胞,它就没得可烧哇,那就会引起一个不可逆的脑损伤。而觉醒热又是一个无解的,以后不知道,我是说目前的医疗水平……就是它开始烧了,就得等它自己烧完,么得什么办法能控制。”
他说了一半的时候,季文淑就开始掉眼泪了,他一直说,她的眼泪就一直淌。钟信想抱抱她,被她拒绝了,也不用手去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医生淌泪,淌得医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能用的治疗手段我们都用上了,效果……你也看到了。孩子现在,预计剩半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左右。
“家长可以去做一个告别,或者……你们想办转院,我们也可以配合……
“你们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医生说完了,她的眼泪也淌完了:
“明白了,我们办理出院手续吧。”
……
手放到婴儿脸上时,能感觉到那几乎贯穿手心的热度,以及逐渐微弱的呼吸。
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痛苦得想哭,却已经没有力气哭出声。
身上的仪器被拆了个干净,还原成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紧接着,季文淑就将那襁褓轻轻抱了起来。
等手续办完了,上了车,钟信问她:“你想去哪?”
季文淑道:“去找宣烨。”
钟信惊了一下:“你是说……?”
她点了点头:“对,宣烨。”眼中像有什么在燃烧,亮得可怕,“他一定有办法。”
钟信不再说什么,当即启动了车。
这一路的火烧云,从血似的鲜红烧到了灰烬似的深蓝,渐渐洇入了浓墨似的黝黑。
车上不了山,被留在了村长家,季文淑就这么抱着娃一步一步走上来。
她步履不停,走得又快,追得钟信想接过来抱,被她拒了,只叫他看好时间。
总算赶到了宣烨住的小屋门口,季文淑张口就大声喊道:
“宣前辈在吗?不好意思,打扰了是我。我的孩子就要死了,他们说他是觉醒热,说这么小的孩子扛不过精神力觉醒。我也不想让他觉醒什么精神力,我只想他能活下来,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活下来。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您是最了解这些的人,求求您,救救他。”
她说着,便跪到地上磕了一个头:
“求求您,救救他——”
又磕了一个头。
当她要再磕第三个的时候,“吱”地一声,面前小屋的门开了。
走出一个一袭红袍的长发男子,居高临下、面色不渝地看着他们:
“给我。”
季文淑心里一个激动,慌忙起身就打了个趔趄,好在钟信及时扶住了她,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宣烨。
谁料后者没接,仅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就道:
“放弃吧。这孩子命格早夭,注定活不过今日。”
“不——”季文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杜鹃啼血。
她从钟信怀中一把夺过孩子,确认了一息尚存后,放松了些许,神叨叨地念:“不,不会的……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吗?”
“我也说过,那只是错觉。”宣烨站在木阶上揣着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道,“在做出千年的奇境以前,所有人的命运,皆不可改变。”
一句话便让季文淑出离地愤怒了:
“所以为了五百年后的人,就要牺牲五百年前的人吗?
“难道只有五百年后的人是人,五百年前的人不是人,就比五百年后的人更低贱吗?
“你在牺牲我们之前,又可有问过我们一句,是否愿意?
“——我不明白!”
吼出这一句时,泪水迅速盈满了她的眼眶: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世界毁灭与否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活在当下呢?”
风拂过了树叶,沙沙作响。
“活在……当下么?”呢喃着这五个字,宣烨终于走下了两级木阶,来到了她的面前。
季文淑充满希冀地看着他,眼中落下了一颗未尽的泪珠。只见向导抬起一只手,挽袖,食指中指并作一处,轻轻点在了婴儿的额头上。
一瞬间,似乎有一圈无形的波纹从他身边荡开,整个世界就此静止了一秒。
树也好,风也好,包括季文淑与钟信面上的表情、前倾的姿势——
全部凝固于此。
不过片刻,他陡地发出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有趣!太有趣了!”
未等钟季二人反应过来,宣烨已收回手道:
“我可以救他。但是,需要你做一个决定。”
“什么?”季文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需要我以命换命吗?可以!我可以献出我的命!”
当即就被钟信拦住:“宣组长,别听她的!用我的命!我的命比较硬!”
向导:“……”
三两秒的沉默后,宣烨注视着这夫妻二人,正色道:
“你们的孩子将有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
“第一条路,他将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只要他愿意,就唾手可得、享之不尽,但你们永远不得相见。
“第二条路,普通平凡。虽然你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但他将成为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既无泼天富贵,也无煊赫权威,言行做事均受到这社会种种约束。
“告诉我,你们希望他走哪一条路?”
季文淑听完迟疑了一下:“……哪一条路,他会过得比较开心?”她看了下钟信,后者显然也陷入了思考,她试探地问宣烨:“那个……前辈,能不能等这孩子长大了,让他自己选?”
话出口后,她感到自己这个要求真是尤其过分,简直得寸进尺。
宣烨却是笑了:“未尝不可。”
他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将那轻的近乎没有重量的小襁褓放到对方手中时,季文淑的心像是蓦地空了一块。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确认一眼,那布料里面的呼吸,是不是已经停止了。
一直到目送对方进了这间草屋的门,门自他身后合上,钟信揽住了她,握上了她的手,两人才恍然察觉,彼此的躯体都在微微颤着抖,贴身的衣料浸透了冷汗。
“仲哥……”
季文淑哑着嗓子唤了一句。
钟信只无言地抱紧了她。
今晚的山,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眼前的小屋也暗黢黢的,连一盏灯也无。
除了偶尔吹过林间的风,惊动了几只夜鸟,扑扇一阵翅膀后,又陷入了万物俱寂。
季文淑坐不住了,便起来走动,在这竹屋的门口踱来踱去,上了几级木阶又下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这宣烨怎么晚上都不开灯的呀?”
钟信劝她先回去休息会儿,被她拒了,这般枯等了五个小时,等到了凌晨一点,依旧一丝动静也无。
这门里太静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又或许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在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时间流逝中,两人终于熬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只听“吱嘎”一声,季文淑当即就跟弹簧似的蹦了起来,迎了上去。
略显疲态的红衣向导款步走下木阶,一言不发地将小襁褓交到了她手中。紧接着,就跟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这婴儿手足乱蹬,踢散裹布,吱哇大哭了起来,哭声嘹亮得季文淑热泪盈眶,口中直道:“谢谢、谢谢……”
钟信也跟到她旁边,去戳婴儿的脸蛋,惊喜道:“妈呀,真的不烫了……退烧了……”
兴许被他的糙手戳得难受,婴儿脑袋左摇右摆,哭得更大声了:“哇哇哇——”
季文淑忙将这襁褓重新裹上,瞪了钟信一眼,又去哄娃:“噢噢宝宝不哭、不哭,是不是饿了呀……”
宣烨静静看着这一家三口互动,待他们又要向他道谢时,他抬手挡住:
“时间所剩无几,我们长话短说。
“你们要仔细听取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千万照做,方能保全性命,不出差池。”
季文淑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严肃,不由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哄娃了,紧张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迎着天光的向导,一头乌发似乎比先前变浅了不少。
“接下来,你们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在太阳彻底升起前,你们必须离开国境,进入缅甸佤邦,直接前往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
他说着,将一张写了几行小楷的便笺放到她手上:
“此人的特征及地址都已在这纸上。
“在到达这个地址、找到此人以前,不要去任何其他地方。
“不要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不要走水路,不要靠近水源。
“不要携带任何电子设备,或联网后能关联你们身份信息的物件。
“不要被摄像头拍到任何面部特征。”
“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或暴露你们的来处。”
“找到此人以后,只对他说‘这是许元新要求你办的第二件事’,而后一切依照他的安排行事。”
他说话时,季文淑看到他的头发在一寸一寸变白,就跟染发剂褪了色一般,不由惊恐地叫起来:“前、前辈,您、您的头发——”
兴许是感应到了她的情绪,才平息没多久的婴儿一个张嘴又大哭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碍。”宣烨轻描淡写道,将一枚小蜘蛛模样的屏蔽器放到了婴儿的胸口,随即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季文淑就看着这娃嗷嗷叫的嘴张得越来越小,叫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砸吧砸吧小嘴,睡着了。
“此物是我做过处理的屏蔽器。这一路给他戴着,有平心静气之用。让你们不至于因婴儿哭闹而功亏一篑。寻常日子收起即可。
“若有一日,他想要踏足‘我们’的世界,再交予他也不迟。”
季文淑本能觉得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前辈您已救了他一命,这怎么好意思……”
“我封禁了他体内的精神力,”宣烨再次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在抉择的机会到来前,他只能作为普通人生活。”
季文淑立刻笑了:“普通好哇,”她看看钟信,又看回宣烨,“孩子他爸,我们都是普通人。平凡是福嘛!”
“此术法还有一项后遗症,”一听他说这个,季文淑又紧张了,结果宣烨说道,“比起你们夫妻二人的容貌,他长大后恐怕会更像我。若是你们介意……”
季文淑登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介意也晚了。”宣烨笑道,“这便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季文淑刚想吐槽“这算什么代价啊”,就见宣烨一拂袖:“好了,去吧。”
竟是要赶人了。
听对方讲故事多日,多少晓得他的性子,季文淑抱着娃,与钟信再三拜谢,走得那叫个一步三回首,却在快要走过宣烨家门口那棵树时,一个折返又冲了回来:
“前辈!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她朝宣烨喊道,“请您给他取个名字吧!”
“……不知‘少华’二字如何?”
沐浴在天光下的宣烨,一身大红的宽袍广袖,头发已全白至近乎透明的晶莹。从发梢开始,点点光斑、寸寸燃烬,飘散若无数光屑。而他就在这流光烈焰间,姿态闲逸地揣着袖,含笑望着他们,又像是望向了极目而眺的远方:
“少年风华,灼灼正茂。
“望他如这初升的旭日般,从此不畏险阻、不惧忧患,光芒万丈。”
第 265 章
“你见过真正的‘魂消魄散’吗?”
李秀问肖少华。
后者只看着她不语, 她便继续兀自说了下去:
“六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
“朋友在那一日,亲眼目睹了宣烨在他们面前,整个人就跟什么粒子分解一样, 变成很多小光点,一点点地消散了。
“太吓人了!她一下就知道, 那跟他平常的‘告别’完全不一样,之前的那种是说完故事, 整个人晃一下就不见了。现在这种……就跟看着有人突然在面前人体自燃一样, 太吓人了!”
她重复了两次“太吓人了”,像是想起了当日的情形,感到了寒栗,双臂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自己。
“……那是禁术的代价。”肖少华轻轻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李秀喃喃着, 眼中突然涌出了大量的泪水, “我知道……”从哽咽到了呜咽, 最后她就跟绷不住似的埋首大哭了出来。
——恐惧攥住了季文淑与钟信的咽喉。
一个大活人,前一分钟还好好地,这一分钟就直接在眼前灰飞烟灭。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 令他俩甚至连惨叫都未能持续两秒,就跌跌撞撞地逃回了自己现居的茅草屋。
方才宣烨所说的种种注意事项,此时就跟催命符似的,一字不落地盘旋脑际。
好在两人搭档配合了一年多, 默契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一人去拾缀必需品, 一人去查路线。根据宣烨给出的条件组合,银|行卡、电话卡什么水卡电卡的, 指定是不能带了, 手机也不能带了, 都亏这山区一直用的纸币, 现金还有一些。季文淑往鞋底塞了几张不同面值的,其余的留在原位。
水路是不能走的,车也不能坐,那就只能走山路了。山路要带拄杖、水、干粮、驱虫液等,进了缅境,还得做一些必要的伪装,学上几句必要的缅语。不过十分钟,季文淑已将包裹整理出来,钟信将路线画到纸上,带上指南针,拆了监控的存储卡,放到桌上的手机边。
季文淑换了月事带,把睡着的娃放到了背篓里,搭上盖,戴个草帽,手持一把柴刀;钟信背个包裹,挂个水壶,杵根拄杖,两人一结伴,看起来就像进山采山货的。
到门口,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同时一点头便出发了。
这一路种种艰辛不论,伴着蚊虫叮咬、湿热闷暑、婴儿啼哭,翻山越岭的,总算赶在早八点前进入了缅境。
“违法、背叛、渎职”等字眼沉甸甸地压在了两人心头,或许曾有过片刻的犹豫,想问问对方,要不要索性去镇上向组织坦白一切;或许又觉得这一行动过于疯狂,要不要回头再去确认下宣烨的痕迹——
却是踌躇沉默了一路,到质疑的勇气回归时,钟信已用地上的泥把自己和季文淑抹了个乌漆黑,但凡遇人就先动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要说话就用临时学的缅语说“你敢动我的货”,做出一副要拼命的凶狠架势。
总算找到了宣烨纸上描述的那人。
其实初见时也不能确定,那位看起来身量有两米高,膀大腰粗、凶神恶煞的,还纹了花臂,肌肉鼓得快要撑爆衣服,怎么看怎么像当地的黑恶势力。
钟信离得远远地,只试着念了一句:“许元新……”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人拽着后领抓了起来,他跟季文淑被人一手一个,就跟小鸡仔似的被提进了后巷的房子。
“说吧,”这大汉跟座山似的坐下来,“哪条道儿上的兄弟?”
他说的是中文,还带点大碴子味儿,两人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钟信开口:
“这是许元新要求你办的第二件事。”
“噢,宣先生的人,”这魁梧大汉立刻换上了一副亲切笑脸,“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宫鸿声。两位怎么称呼?”
他伸出手来要握,钟信没有接,仅重复宣烨唯一要他说的那句话:“这是许元新要求你办的第二件事。”
“行了行了,”宫鸿声不耐地收回了手,“不就是那点事儿嘛。”说着拉出桌屉,在里面扒拉扒拉,扔出两本护照:“肖元忠、李秀。我眼光不错吧?乍一看还挺像。”
季文淑接过护照:“这是……”
一把被钟信捂住了嘴:“谢谢宫哥。”
“你小子挺上道,”宫鸿声笑着拍拍他肩膀,“在这里,就莫问、莫看、莫管,一会儿送你们回国。”
“回国走的是受困人员解救路线。”哭过一通后,李秀平静了不少,只嗓音有些沙哑,“你爸后来去了一趟河北老家,才知道那个叫肖元忠的人,是为了给老母亲治病,才选择的出国务工,没想到就彻底栽那儿了,也没见着老母亲最后一面。
“又过了两年,他进了一家做国际贸易的公司,搭上了一条潮商的线,这才找到他们当年埋尸的地方。后来……也是多亏了国家……”
越往山上走,人便越少,沿途还能看到一些牌子,写着:文明祭扫,拒绝明火。
“只是……太多人了,太多、太多了……集体火化都混在了一起,家属都不够分的。我们也只能凑合舀了两勺回来……”
她说话时,路的尽头已能看到遥遥一排墓碑,有的挂了花圈,有的放了鲜花、瓜果。肖少华提着借来的桶和扫帚,跟她来到了其中一块墓碑前。
上面写着:恩公许元新之墓;青山芝兰茂,碧海翰泽长;戊子年敬立;秀、元忠。
墓前摆着两根电子香烛,若干苹果、香蕉、橘子,台面看着十分干净。
“前辈,我们来啦。”李秀放下花,揽过肖少华的肩,对着面前的墓碑道,“看看,这是少华,您当年救活的那个孩子。”
又对肖少华说:“许元新是你宣伯伯在外行走时的化名,这里头还躺着你李阿姨、肖叔叔,一起见个礼吧。”
肖少华从善如流,双手合十,端端正正行了一个鞠躬礼:
“肖少华见过宣伯伯、李阿姨、肖叔叔。”
——“师祖在上,请受徒孙宣琰一拜。”
——“错!唤‘父亲’!”一道拂尘,凌厉如电鞭般,抽到了八岁宣琰的身上,“记住了,这才是你真正的父亲,凡胎予尔不过肉|身,唯得魂灵觉醒方能永生。”
——“是。父亲在上,请受孩儿宣琰一拜。”
一些若有似无的片段自肖少华眼前闪回。
——“爸爸,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八岁的肖少华期待地看着他们。
——“乖,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当家做主!”换来了一个略显粗暴的揉头,和一道关门声,“饭在微波炉里,饿了自己热热。”
二零六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日,那也是他两世皆显示在身份证明上的出生日期——
那一日,他生,他死。
“你呢,也别嫌你爸脾气差。人好好一个公务员,本来前途无量的,还有个铁饭碗。”李秀絮絮叨叨地说,把花先摆到一边,用抹布浸了桶里的水拧干,开始擦这墓碑,“结果被个半路杀出的我,拐跑了。好家伙,这乌纱帽没了,铁饭碗也丢了,还得用别人的……唉,不容易哪。”
“……妈,这一路你才辛苦了。”肖少华揽了揽她,“我来吧。”
“不用,”李秀拍拍他手背,“你把边上叶子扫一扫。”指了指一棵树后,“垃圾桶在那边呢,看到没?”
“好。”肖少华便拿起扫帚打扫墓碑周围。
“哎呀,”待她麻利擦完,起身满意地看看,手撑个腰,转身对肖少华道,“怎么样?这儿的风光不错吧?前面是山、后面是海的,等以后我们挂了,你也在这儿给我们整个。然后呢,把你肖叔叔和李阿姨的,护送回他们家乡去,这样也算各归各位,魂归故里了。”
肖少华倒个垃圾回来,黑线:“妈……”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李秀笑道,把毛笔递给他,“来,描描?”
肖少华放下簸箕,用毛笔蘸了金粉漆,试着描了两笔:“这样?”
“对对,”李秀指导他,指着刻字有掉色的地方说,“填这儿,顺着笔画填,填个差不多就行。”
肖少华照做,她在旁看了会儿,便去跟刚上来的隔壁墓家属聊天了:
“咋今天来这么早啊?”
“你们不也没回老家么?”
看来是认识的朋友。肖少华便自己一笔一划地给这刻字描金,慢慢地、仔细地描着,叫他又想起了许多事情——
真有意思啊,玄参真人。
宣伯伯,虽然我从未真正地见过您,但我人生重要的每一步,都有您的帮助。
奇境中,许天昭杀害了我的父母,让我称呼您为‘父亲’,说您才是给了我真正生命的人,是以我必须姓宣,必须继续您未竟的事业,来延续您的道,来报恩。
在那里,我可以是宣琰,可以是火凤、守钥者、掌门、门主,唯独不能是我自己。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您希望我走的路……那就是您不惜焚烧魂元,牺牲自己,也要换命予我的意义——
为了思网的延续。
……
我从未想过,原来,我一直都拥有着另一个选项。
“秀秀——”
一个熟悉的男音由远及近地响起,肖少华停笔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爹提着两瓶酒上来了。
“咋那么慢呢?”李秀拍了他一记,给他理了理衣领,“别浑叫,孩子也在呢。”
肖元忠嘿嘿笑:“这不给你们娘俩说话的时间嘛。”
一掌飞去肖少华肩上:“咋样啊,少华?你妈讲故事的本领不赖吧?”拍得肖少华手一抖,险些撇出去一笔。
他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这碑,感觉自己描得差不多了,索性起身站开。
他一让,肖元忠可就不客气了,当场拆起了酒的包装,拆出两坛子瓦罐装的酒来。
“恩公在上,还有两位老弟、老妹儿,这是我最近喜欢的烧刀子,”说着,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感觉滋味儿不错,所以带来给你们也尝尝。”
肖元忠将酒坛口向下倾斜,把酒洒到墓前的地面上,均匀洒了一片。
洒完一坛,他又开了一坛:
“今儿个,咱也算把事情都跟孩子敞亮说开了,对吧?”
被看向的肖少华:“……对。”
他就把这坛也洒了:“赶明儿,就能多一个人来看看你们,”边洒边念着,“有事没事的跟你们唠唠。
“不过他呢,现在就干的那什么微生物粒子学,什么这通道那通道,介什么制的,成天攒的那词儿吧,咱也听不懂。”
肖少华无奈纠正他:“是‘SG生物学家’,‘感光离子通道’和‘共鸣介质’。”
肖元忠直接手一摊:“看到没?就这么稀奇古怪的学科,真是孩子大了,学什么的都有,当爹妈的拦都拦不住啊!”
肖少华:“……”
接着,他爹就被他娘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浑说什么呢?也不怕前辈笑话。”
“前辈见我们笑话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回。”肖元忠说着,将一旁的红菊花摆回到墓前,展了展那花叶,“哎呀,又是万白从中一点红啊。也不知道前辈喜不喜欢这么扎眼。”
这回被李秀打了两下。
“前辈你看到没?”肖元忠马上就告状了,“人都说老夫老妻,老来相伴,我这老妻可是越来越凶残了!”边躲边道,“年轻的时候,还会喊我一口一个甜甜的‘忠哥、忠哥’,上了年纪就剩‘老肖、老肖’了,现在呢,连‘老肖’也不喊了,但凡见面就先给这么一下子——哎呀,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挨个几年!”
李秀又羞又气,碍着人多了,不好动作夸张,又打不着他:“老肖!”
同来扫墓的其他人见状皆忍俊不禁:
“肖大哥、秀姐感情还这么好哇。”
“哎哟,这你儿子吧?长得真标致呀,这么大了?”
“家里谈对象了没?”
长辈们很自然地寒暄了起来,一番交谈后,有的人下山,有的人问他们借了扫帚簸箕。两人待人打扫的时候,又跟墓碑唠了会儿磕,待拿回了祭扫工具,做了个辞别礼,招呼肖少华一起走了。
肖少华伫立在这名为“许元新”的墓前久久,直到李秀再次喊他,方应道:“来了。”
他退后两步,跪下,对着这墓扎扎实实地做完了三拜三叩首后,站起,扶正眼镜。
“爸妈!等等我!”他喊道,向他的父母跑去,一步、两步、三步、五步——
一把抱住了他们。
“哎呀!”
“干什么呢,这孩子?”
被撞了个满怀的二老,语带宠溺似的抱怨。
“能见到你们……真好。”肖少华轻声道,有什么像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能被你们抚养长大……能成为你们的小孩,真的……太好了。爸爸妈妈,谢谢你们。”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体深处那片名为“宣琰”的黑暗泥沼,正在渐渐的消退、淡去,他的整个身躯重新变得轻盈起来——
太好了,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什么命中注定。
从前至今,从今往后,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将会是他自己的选择。
……
松开了紧抱父母的手,肖少华开始大步向前走去。
“哎呀!这孩子!”
“下山呢,慢点走!”
父母的叮嘱声追着他,肖少华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这一次——
我要好好地,走我自己的道了!
第 266 章
“咕咚咕咚”的粥底火锅冒着泡, 翻腾出一片卷了边的黑鱼片。
肖少华刚伸筷子想夹起,搁桌上的手机响起了一阵来电铃声。
他低头一看,是赵明轩拨来的视频电话, 便接了,摸出一只耳机戴上:
“怎样?祭祖结束了?”
“嗯, 刚搞完,现在跟着大部队去吃斋食。”镜头中的赵明轩笑道, 随着走路晃着背景, “下午还得跟着他们到处走走,明早回来。你呢?扫完墓了?在吃午饭?”
“对,粥底火锅。”肖少华把摄像头切到了后置,给他看看桌子上那锅大白粥, 以及旁边一堆海鲜碟, 以及坐在对面的爹妈, “来,打个招呼?”对二老说,“是赵明轩。”
黑哨经过一晚上心理建设, 显然叫的顺口多了:“爸妈,吃饭哪?”
“诶、诶,对呀,”李秀也没昨晚那么局促了, 笑眯眯地舀了勺粥, “少华找的这家粥店还不错,食材新鲜, 尝着也养生。”
“瞧这小伙儿精神的, ”肖元忠靠靠她肩, “是不是颇有几分我当年风范?”
被李秀一撞:“去你的。”
肖少华将镜头切回来, 赵明轩看到他在笑:“心情这么好?”
肖少华只看着他笑:“对呀,看到你就开心。”
黑哨被这一记“直球”猝不及防击中,脸上一烫,“咳,”下意识地扯开了话题,“先不说这个,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肖少华接过李秀递来的一串开边虾,涮涮,吃了。
“我想搞一个专门针对贫困家庭女童的基金会,你觉得如何?”赵明轩兀自说道,“我认可你昨天的建议,像宗族这样枝蔓繁杂、盘根错节的存在,不应该先去动它。
“可有些事情,我确实看不下去了……要是没回来这一趟,也就算了。可是少华,我既然已经来了……我查了下非公募基金会的最低要求是两百万元,我想把之前任务攒的积分全兑出来,只是这样一来,给你建实验室的钱就不够了……”
“等等,你刚刚说的基金会?”肖少华打断了他,“你具体想做什么?”
“噢,是这样的,”赵明轩忙解释道,“这个基金会,我打算只针对贫困家庭成绩好的女孩子,用奖学金的方式……比如谁谁的成绩考到了100分,基金会就给她们100块的奖励,让她们的父母知道,不用等到以后,读书成绩好现在就可以赚钱,让她们的父母可以让她们一直读下去。”
“嗯……”肖少华听完了,问,“你介意公放吗?”
赵明轩:“啊?”
肖少华将扬声器打开,招呼李秀过来:“妈,请来一下。”
李秀坐了过来:“咋了?”手上拆着一条蟹腿,“你吃不?”
肖少华摇头,让赵明轩把他刚才的描述又重复了一遍,问李秀:“妈你感觉如何?可行么?”
李秀听完沉默稍许:“……你们的心是好的,就是……想得太美了点儿。”
“怎么说?”赵明轩马上问。
“妈就问你们三种情况哈,”李秀放下蟹腿,擦擦手道,“第一种情况,比较常见的。家里困难,一男一女两娃都要上学,原本男娃还得亲戚邻里凑凑,现在好了,女娃从你那拿了三年奖学金,直接就让家长给男娃交学费去了……女娃还是没得学上,这种你接受不?”
赵明轩:“啊?”
“第二种情况,也挺常见的,”李秀继续道,“娃考好了之后,家长拿到钱了,拿个几次之后,一毕业了就把娃嫁了,因为夫家给钱可更多呢,一次给好几万呢,这种你接受不?”
赵明轩:“呃……”
“第三种情况,也算常见了。”李秀喝了口茶,道,“就是原本爱学习的娃,从你那拿了钱之后,买了点爱美的东西,被人盯上了,最后堕去了镇上的夜场打工,成绩废了,学也不上了……这种你能接受不?”
赵明轩:“……”
肖少华问:“妈你刚刚说的都是常见的,那不常见的呢?”
李秀笑道:“不常见的,那可就更多了。五花八门的,就看娃的具体性格和家庭情况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比方说,为了奖学金集体作弊啊,拿不回奖学金就被打啊,女娃娃们成了为钱考试,男娃为了钱欺负女娃,打骂都是轻的,就怕那心怀不轨的……太多太多啦。”
赵明轩沉默良久,开口:“您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仓廪实才能知礼节,”李秀叹了口气道,“越是贫困的地方,越是弱肉强食,因为首先得活下去。女娃娃已经是块弱肉了,你还往上刷了层油……”
肖少华见黑哨垂头不语,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问李秀:“那妈,你有啥建议么?”
“建议……”李秀想了想,“诶对,你去下个xx公益app,要不就上支付软件搜搜公益项目,筛选下条件,‘高信誉’‘性别女’‘一对一帮扶’什么的,选那种要受助反馈成绩单啊啥的,可多了,你就先选一个体验一下。”
肖少华闻言眼睛一亮:“可以的。”
“然后呢,你也可以去你们当地的扶贫办公室看看,那墙上挂的,都是当地最苦最穷的,再跟你们宗族里的老人打听打听人品,找一个你想帮扶的,”李秀又道,“这样你至少一开始不会被讹,每年回老家的时候,还能顺便跟进下人家家里实际情况。”
镜头里的赵明轩听得连连点头,看起来已有了一些人选。
“轩轩——”于卿燕的声音遥遥传来,“要开饭啦!”
肖少华听到了:“你先去吃饭吧,我们吃完再聊。”
“好!”赵明轩的表情看着比一开始明朗了许多,笑着道,“谢谢妈,那少华我先挂了。”
“诶等等!”李秀赶在黑屏前一秒道,“你要实地走访的话,可千万别暴露你的真实姓名、单位名啥的,你联系方式弄个小号,或者让娃娃给你写信,懂吗?”
“好的!”赵明轩秒懂,又道了句谢,挂了。
肖元忠舀了勺鸡肉到李秀碗里:“你啊,真是操不完的心。”又夹了几只剥完壳的虾给她,“上回那个女学生还记得不?考个高中就让你给她买手机……咋个自己帮扶还不够,还要把你女婿啊不,儿媳妇也给拖下水?”
“——噗,”肖少华被他爹的称谓好悬没一口喷出来,“妈,你还资助别人上学了啊?”
“什么资助,”李秀反驳道,“就是给人垫付了一个学期的学费,直接打到学校账户的。再说了,那村里的学费也不贵,一学期才六百。”
又对肖元忠道:“那娃娃就是看城里同学都有手机羡慕了,我跟她说了,高中三年好好读,考上了大学才能有手机,要是考的二本,就普通的X系列第7代,考的一本就X系列15pro,要是考上了清北,那就给她一台高端定制的电脑笔记本!”
她说着说着,还洋洋得意起来了:“怎么样?我这激励策略不错吧!”
肖少华、肖元忠:“……”
赵明轩一家四月六日下午回到了淮海,两家人自是趁着晚饭聚餐又一起讨论起了婚宴的细节。请谁不请谁,排几桌,弄哪些菜,搞些啥环节等等。小两口则在长辈们唠的时候,聊了聊各自打算帮扶的对象情况。
肖少华是听他老妈的建议,在公益app上选了一个,先助了人一年学费,等期末小姑娘给他看看成绩单。赵明轩则是让扶贫办给他推荐了个,没承想还跟他堂姐那边有点关系,这妹子可老惨了,他们刚一逛过去,就撞上父母要把这娃卖了抵债,一伙人赶紧报了警,村里的鸡零狗碎、恩怨情仇一下午把黑哨听得头都大了。
他边听边拍边吐槽给肖少华,看得后者只能回复:……
现下只能委托他一个远房族叔帮忙看着,给这才上初二的小妹妹付了一年学费和住宿费,倒是让宗族那边对他印象好了不少,觉得这小子看着没心没肺的,到底还是想给老赵家做点实事的。
“太惨了,”赵明轩感慨道,“感觉没比我之前在天元门里看到的好多少。”
“不一样,”肖少华却道,“有希望才会有挣扎。在这里,至少努力可以改变命运。”
“……”赵明轩想起了天元门给予的那场梦,那如雪崩般的世界,不由握住他的手,“你说的对。”
“轩轩啊,”于卿燕扯扯她儿子胳膊,“叫你呢,跟妈说说你想请谁?队友要不啦?领导要不啦?”
李秀也跟着问肖少华:“少华,你们实验室几个人啊?还有你导师,那个邱什么来着?你导师人多不?”
肖少华汗颜:“不了吧,大家做实验都很忙的。”
李秀给了他个白眼自己体会:“别人结婚请过你没?你都包出去多少红包了?你还想结婚不请人?”又兴致勃勃地问,“你跟哪个导师关系最好?请他当你证婚人怎么样?”
肖少华想象了下邱老黑着脸为自己和赵明轩证婚的场景……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不、不了,妈,我跟赵明轩证都领了,咱就两家人自己摆个酒吃一顿就行,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你在说什么?!”李秀简直要拍案而起,立马跟于卿燕告状,“卿妹,你看这孩子,说怕麻烦领导同事,连酒都不想摆了!”
于卿燕手一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秀姐这事我们大人说了算!到时候直接让秘书挨个给他们单位领导同事打电话,能来几个来几个。”
也不知赵明轩怎么做的思想工作,赵家二老反正是不再提什么辅助生育的事了,就好像从来没过这茬一样,两家长辈现在聚于一处,竟处得那叫个其乐融融。
赵明轩、肖少华几乎异口同声:“妈,不要啊——”
……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底。
两人到底拗不过爹妈,拍完请帖、喜宴要用的婚纱照后,索性挑了些熟人群发了,主打一个小范围广而告之,只在邀请函末附了一段:
若您因工作或其他情况无法出席,我们亦非常理解,只需无视此函即可。
感谢过往您对我们的帮助及支持,亦期待与您在未来的合作。
祝好。
——肖少华&赵明轩
劳动节前夕。
总算陆陆续续把来宾名单定了下来,两人五一回家第一件事就去跟酒店、婚庆公司确认细节,不确认不知道,一确认才发现,原本以为的只有婚宴加上了婚礼,不仅如此,双方爹妈竟还偷塞了一堆羞耻的游戏环节!
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取消了部分,还被家长们批评古板、放不开,硬是保留了个主仪式。这一天天事多的,把两人忙成了两只陀螺,什么拉群拉人,确认各宾客的落地时间,安排车接车送,酒店住房,房间数,当日礼品,什么时候去拿礼服,确认妆造、换装的时间,还得跟司仪商量啥时候彩排、现场布置等等等等。
肖少华没辙了,直接召唤了秘书吴靖峰,赵明轩那边则是喊来了他的勤务员张涛,多了两个人手,两人好悬能松一口气,腾出手来,一个回着所里的邮件查项目进度,一个赶着塔安办后台的投诉处理情况。
这般一直忙到五月四日,谁料两家家长因为礼服要西式还是中式吵了起来,赵明轩看着头疼:“不是定了西式的吗?两套黑色燕尾服。”
“你懂个屁!”这是他爹赵岳。
“黑色不好看!”这是他妈于卿燕。
“就是!你看红色的多喜庆。”这是他岳母李秀。
“还是中式庄重,看着大气。”这是他岳父肖元忠。
然而一想到要去重新沟通服装,改布置、换妆造,还就剩半天,赵明轩头都大了,简直怒向胆边生,火从心头起:“那为什么前几日问你们的时候——”
话说一半,就被肖少华拉到了一边:“没事,爸妈你们定吧,定了直接跟那边改,不用管我们。”他对四位爹妈道。
得来了几句夸奖:
“还是少华懂事。”
“都是我家轩轩福气。”
接着安抚快要冒烟的黑哨:“走,不用管他们,”肖少华拉着他的手,径直出了酒店,“我们去约会。”
“什么?!”赵明轩直接炸开,飞龙上天,“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说约会?”
谁料对方下一句便让他顺了麟:“还看不出来么?”肖少华笑道,“四位长辈就是想要亲手操办你我的婚宴。”
赵明轩火熄了,悻悻道:“我就说这婚宴是办给他们的,跟你我没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肖少华眉尖微挑,推了推眼镜,“你我可是这场社交活动里最重要的展示部分。”
赵明轩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懂了!彩衣娱亲!”
出来日头尚早,肖少华打开手机,问他:“你想先看电影还是先吃饭?”
赵明轩凑过去看:“最近都上映了什么电影?”
两人头靠头刷了会儿院线首页,选中了一部名叫《奇迹太阳》的。说来这片子还是他俩之前玩过的一款解谜游戏《谜之塔》改编来的,解谜过程繁琐复杂,隐藏剧情多到离谱,作为当年一不小心花了六个月才全通关的俩老玩家,自然怎么说都得买票支持一下。
赵明轩去买票买零食的时候,肖少华给吴靖峰、张涛也放了假,发了俩感谢红包,顺便翻了翻新出炉的观影评价。可谓五花八门:有的人骂这片子低级幼稚,逻辑bug太多,玩家一定会失望;有的人夸这片子是个黑暗|童话,隐喻爆棚,为了过审拼尽全力;有的人说这片子就是给向导洗白的,只是套了个《谜之塔》的壳,跟游戏一点关系没有,主创不要脸云云。
节假日人多,买到了靠边座位的两人,随着人流进入影院,怀着好奇心等待开场。没承想才开场没多久,赵明轩就坐立难安了。
“这打得太假了,手都没碰到对面的皮肤。”看到双方恶战的黑哨如是说。
“这子弹弹道不对,一看就是空包弹。”看到枪战的黑哨如是说。
“这血流得不对,像用了蜂蜜和花生酱。”看到有人牺牲的黑哨如是说。
“……”肖少华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小二你的动态视觉强化能不能不要用在这里。
谁料,紧接着便轮到了肖少华自己。
“这个实验室没有通风橱?”看到主角一行进入大boss基地的肖少华忍不住了。
“等等,这根冷凝管接错了!”看到主角一行探索基地实验室的肖少华忍不住了。
“不是,他们连精神力能的转换公式都写错了!”看到主角们讨论怎样对付大boss的肖少华实在忍不住了。
由于肖少华是个普通人,不像黑哨那般,可以精准控制声音传递至仅某一人听到,他再怎么压低声音,多少有气声漏出,这就引起了前座妹子的不满,回头拍了下座,皱眉比了个“嘘”的手势。
肖少华尴尬了,忙回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一旁的赵明轩无声仰脸大笑。
……
一场电影好不容易挨到了结束,散场灯亮起,这妹子还不太高兴,叫住了肖少华:
“这位同学,麻烦你以后在影院看电影的时候不要说话,有什么想说的,请看完再讨论,谢谢啦。”
“嗯,好的,”肖少华坦然接受批评,诚恳道,“这次真的不好意思,你说的对。”
不料妹子对上他的目光,下一句蹦出了:“诶?你……是肖少华?”
肖少华没想到放假在老家看个电影还能遇到认识的人:“你是……?”
他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遍,从同事学生翻到近期与会的同行,愣是没想起对方是谁。
妹子眼睛一亮:“天啊!真的是肖少华!”
她拔高了音调,立马叫回了影厅门口等她的两个同伴:“丽丽、可可快来!是肖少华!”
此时肖少华已有了点不妙的预感,然而抱着对方可能有急事找他的侥幸,仍是停留了稍许:“我们出去说吧,”他拽着赵明轩往外走,那妹子跟着他,很快就变成了三个妹子簇拥着他,“不好意思,请问是上周五华清园SG生化研讨会的同学么?”
他想来想去,最近也就那一次会上多了不少生面孔,都是外地赶来与会的年轻师生。
“不、不是,”仨妹子,一个方脸短发、一个圆脸长发、一个方圆脸扎着鬏,俩涨红了脸,“我、我们是你的粉丝!”
肖少华:“啊?”
方脸妹子,也就是一分钟前还批评他的那位,这会儿显出了十分兴奋:
“你也玩谜之塔吗?你觉得改编的怎样?你觉得这片子好看吗?”
“啊对对,老师你们的接头暗号是什么?我们是‘夜将息’,你们呢?”圆脸妹子问。
“他们最后用来打老巫师的那套转换精神力的方案,看起来好厉害!在现实中也是可行的吗?”方圆脸的妹子也问。
肖少华:“……”
其实这片子的故事线非常清晰简单。只是为了过审,做了些设定上的改动。
比方说原作游戏是独|裁者篡改了历史,电影则改成了一个邪恶的老巫师,篡改了一座城里所有人的记忆。
比方说原作游戏玩家们需要通过各种线索找回真实的历史,电影则改成了主角们要找回自己的真实记忆。
主线就是主角A某日在给图书馆还书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人留的一句话跟自己的记忆有出入,随后发现了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由于留言的人落款是个简笔画太阳,主角团就把己方行动称为“寻找太阳”。经过多番打斗、探险、死里逃生,他们总算找到了太阳,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同时也是个向导。
按理说这妹子是活不过觉醒热的,但是邪恶的老巫师为了控制全城人的记忆,硬是把妹子的大脑拆下来泡缸里做成了信号放大器,然后善良的妹子不忍心看大家一天天被蒙蔽,就在老巫师看不到的地方各种给出提示,总算主角一行救出了妹子,全城老百姓也拿回了自己真实的记忆,皆大欢喜。
也不知是不是这片子的故事太简单了,网友们开始各种开脑洞解读:
“‘太阳’才是真正的大boss!”
“主角们拿回的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
“你以为的真相不一定是真相。你以为的太阳不一定是太阳。——主创想要平等地创死所有人!”
肖少华表示:这很难评。
在妹子们还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他最喜欢电影里的哪个部分时,肖少华忽然想起:
“呃,不对,为什么我会有粉丝?”
妹子们:“啊?”
肖少华问:“你们也是SG生物相关专业的?”
三只头摇成了拨浪鼓。
方脸妹子笑道:“我是学动画的!她俩是广告设计和传播学。”
圆脸妹子补充道:“我们就是看了你的那个视频,你们不是去了天元门基地回来嘛。然后新闻发布会上就直接说‘不要投票’。”
方圆脸妹子很开心地叫了一句:“太帅啦!”
肖少华:“……那你们没投票吧?”
三只头又摇成了拨浪鼓。
圆脸妹子说:“然后我们就去找了你的论文来看……”
方脸妹子接道:“哈哈哈哈哈看不懂!”
方圆脸妹子问:“老师,投票都结束好久了,天元门接下来会做什么啊?真的会有末日吗?”
“天元门应该暂时做不了什么了。”肖少华想了想道,“你们可以放心地去过自己的日子。至于末日……你很在意八百年后的事情么?”
他颇认真地问,她们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皆哈哈大笑起来。
方圆脸妹子笑道:“谢谢老师!我明白啦!”
圆脸妹子还掏出了电影票:“老师请给我们签个名吧!”
对着递到面前的《奇迹太阳》电影票和圆珠笔,肖少华再一次感到了尴尬:“……啊?”而且这尴尬比方才更甚。
他下意识地去找赵明轩,却发现黑哨正举着手机对着他——一看就是开了气息隐匿在偷偷录视频。不仅如此,他们这影院门口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还都往他们这个方向来——
“小二!”肖少华简直要气笑,“不好意思,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他对妹子们客气道,“下次吧,谢谢。”
一把抓起赵明轩的手,拔腿就走。
“不好!肖少华要跑了!”
“快追!”
听到有人这么嚷嚷,肖少华改走为跑,几乎要狂奔起来。
偏偏被他带着跑路的黑哨还在笑:“哈哈哈哈我们酋长要成大明星了吗?”
肖少华边跑边问:“有什么好笑的?不快点发挥下你的异能,你到底还想不想约会了?”
“遵命,陛下!”赵明轩笑道,将他一个拦腰抱起,如一缕黑烟般,两三步穿过若干车辆人群,十秒内便到了千米外的一条街道。
被他放下地的肖少华犹撑着膝喘气:“这、这样……应该就没事了……”
“夫君啊,”赵明轩扶着他忧心道,“你这体能也太差了……你让为妻日后可如何是好……”
肖少华瞪了他一眼,赵明轩灵光一闪:“不如我们去爬山吧?爬山属于有氧运动,中低强度,正适合你这样基础差的,可以锻炼下你的心肺功能。”
肖少华按住歪了半边的眼镜,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让我……去爬山?”
赵明轩兴致勃勃:“对,玉女峰怎么样?海拔才六百米,我们慢慢爬,一路有山有水、有树有海的,还能带你看日出。”
“再见。”肖少华转身就走。
赵明轩忙将他拉住:“别、别,我开玩笑的,我们先吃饭。”
好说歹说将他的小夫君哄住了,赵明轩带人去了家云南菜馆。
藏在了条巷子里,路线七拐八拐,门面看着破破烂烂。
这家还是他昨天出任务的时候发现的,嫌疑人跟他的同伙正在用午餐,面前就摆了那一大盆,里面有手撕的嫩黄鸡肉,连皮带肉看着像盐焗或干煸,混着黄花菜、木耳条、小香菇、花生、干辣椒等等,两人扒饭喝汤吃肉,别提多香了。
逮完人后,赵明轩查了查,这道菜叫“飘香鸡”,便也今天照葫芦画瓢点了一桌跟昨儿个那伙人一样的乘二,果然肖少华尝了一口便夸他了:“不错啊!还是你会找。”
赵明轩正得意着,爹妈的电话来了,于卿燕先劈头骂他一顿:“人呢?找你们试衣服呢?人怎么不见了?这孩子这么不懂事的吗?”又问,“晚上还回来吃饭不啦?叫了你最喜欢的小黄鱼。”
肖少华用眼神询问赵明轩,后者比了个ok的手势,回道:“妈,衣服尺码不都给了吗?你们看着定就行,你们选的肯定都好看,我们哪有你懂啊,”又应了几句,“嗯嗯,我跟少华晚上不回来了,明早直接去酒店迎宾吧。”
将暴躁的老妈哄好,赵明轩挂了电话对肖少华道:“我妈夸你秀外慧中,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要我多跟你学习哈哈哈哈哈哈!”
肖少华很淡定地“嗯”了一句,也在家庭群里回了下消息:“她夸的有什么问题么?”
赵明轩立刻跟着敛了笑容:“没有。”
结果没过五秒钟,两人齐齐破功,一同笑出:“哈哈哈哈——”
服务员端来了一罐煨汤,肖少华给两只碗盛汤,赵明轩捡出了一只鸡腿放他碗里:“夫君你最近好像变了。”
肖少华把其中一碗递给他:“……我又怎么变了?”
赵明轩接过:“你变开心了。”
肖少华接道:“跟你在一起——”
“诶,”被赵明轩抬筷子打断了,“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注视着肖少华,眸中有笑意:“从清明回来后,你整个人就像放下了什么,变轻松了许多。你变得爱说笑了,不再像之前一样,身上套了层冰壳子,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肖少华想到了方才:“你是指刚刚……”
“是也不是,”赵明轩道,“就好比刚刚,若是清明前的你,会在对方问第一句话时,冷冷答‘是’,会在对方说第二句话时,说‘抱歉,没空’,直接走掉结束对话。不对,”他说着又笑了,“清明前的你,才不会任由我们爹妈挑来捡去,你会直接拍板一套,然后谁都不能有异议。”
肖少华:“……”
“是什么让你释怀了?”赵明轩望着他问,目光诚挚,“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一定是你们在扫墓时发生了什么。你曾跟我说以诚相待,所以你可以在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但不要用甜言蜜语欺瞒我。”
在片刻怔忪之后,肖少华镜片后的眼神柔和了:
“好,我知道了。”
他说着,微微笑了起来,“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对上赵明轩的双眸,情柔似水,“跟你在你一起的每一天,我真的很开心。”
红晕在一秒内从黑哨的脸颊漫延到耳垂,如血欲滴,赵明轩逃也似的避开了与之对视,低头端碗:
“不说了,吃饭!”
第 267 章
黑暗哨兵干饭的速度那是相当的快。
他等肖少华吃得差不多了, 便开始挥筷如风,刷刷没几下一碗饭就空了,再哐哐没几下, 一盆菜就空了,咕咚咕咚没几口, 一桶饮料也无了。
十来分钟再现吃播现场,好在过了饭点, 这小餐馆里人不算多, 除了老板小妹看了几眼,夸客人真能吃外,没引起太多注意。
两人吃饱喝足正商量着下一站去哪儿耍呢,肖少华的电话来了, 一接听韩萧那大嗓门穿透手机壳而来:
“酋长我们到了!我、我导、小谈、小妍, 我们十来号人都在你说的酒店门口, 接下来咋整啊?”
肖少华让他先领队去前台办理入住,挂断电话对赵明轩道:
“邱老、韩萧他们到了。”
不巧,赵明轩刚也接了个电话:
“叶天宸、杨淮他们也到了。”
小两口无奈对视一眼:好了, 约会结束。
……
两人赶到时,两拨人快在酒店门口打起来了。
肖少华一问才知,起因是叶天宸一行快到酒店门口的时候跟同伴说了句“堂堂黑哨大张旗鼓娶一个普通人,也不嫌丢人”, 刚好被另一边要进门的韩萧一行听到, 离最近的丁立仁当即就来了句:“你他X的什么意思?!”邱景同也跟着冷哼了一声。
叶天宸一脸莫名:“你们谁啊?”
韩萧怕闹乌龙,忙跟人确认:“请问几位也是来参加肖少华和赵明轩婚宴的?”
谁料叶天宸直接道:“参加?哈哈, 我们是来看笑话的!”
这就让韩萧一行彻底炸了, 研究所的同学们七嘴八舌:
“这人有病吧?”
“谁啊?”
“师娘那边的人?”
“怕不是来闹事的?直接报警吧!”
等肖少华看到, 已经是吴靖峰拦着丁立仁等人, 张涛拦着叶天宸等人,一触即发的局势了。
赵明轩听张涛说完,对着叶天宸就道:
“姓叶的,我平常应该没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你要是来道喜的,我就请你喝杯喜酒。你要是来砸场子的,我们就请连云塔安办做个见证,看我能不能给你个教训。”
说着一头青龙从他背后飞出,悬于半空发出一声怒吼。与此同时,他解开了一边袖扣,捋起袖子。
叶天宸笑道,也唤出了他的精神体:“好啊!我这白虎想跟你来一架很久了。”
酒店门口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顿时一阵吱哇乱叫,跑出了几名工作人员看情况。
“万万不可!”另外两个同行的黑哨忙将他俩拦住了,“你们都疯了吗!队内禁止私斗!”
肖少华认出这两名都是星痕的驾驶员,其中一名常驻东山指挥所,跟赵明轩关系不错,另一名则是近日从地方来京集训的,跟叶天宸关系不错。
照理说,两边其实有过几次合作,不至于见面不识。但奈何一次是在首都塔防卫战里,肖少华这组人大多忙着处理战剂,星痕的驾驶员们又都在驾驶舱里,技术员们盯的全是舱外画面;一次是在沙漠里,大家伙光顾着紧急处理光阴冢的信号传输问题,被困的叶天宸长啥样压根不重要。
还有个研二的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师娘,干他!”
被肖少华轻扫了一眼,立马缩到了人群里,假装没出过声。
“叶兄能来,想必是认可了我等在那次图开沙漠任务中的援助贡献,”肖少华把手放到赵明轩手背上,将他的手按下去,看着叶天宸笑道,“再者,麒少将也与我们聊起过你,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话落,叶天宸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再开口,已端出了和煦笑容:
“肖主任哪里话,我也就侥幸蒙得些许父荫,不比主任天纵英才。”说着先握了握肖少华的手,接着是赵明轩,“还未谢过贤伉俪先前施予援手,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朝门伸手示意,“请——”
他一番话说得谦逊,竟是比往常对着赵明轩时还要客气三分。
人下了台阶,肖少华也就顺其自然,笑道:“请。”
这两人一番互相恭维下来,不到两分钟就将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其乐融融得把围观的一干人等看呆了。
两方人马鱼贯进入酒店大堂,由赵明轩带着去办入住,工作人员们见没啥事,又各归各位干活去了。
叶天宸的身后跟了一个娇小可爱的长发女子,是他的向导。她方才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却在路过肖少华时,朝他笑了笑,于无人可见的角度,抬手至胸前微微屈膝,做了一个天元门内恭迎门主的手势。
他们这一行仨黑哨的向导,皆是如此,肖少华不动声色地受了礼,只眼底暗了暗。
纪小妍拽着韩萧缀到队尾偷偷问:“师兄啊,老师那句话怎么了吗?为什么他一说完那个黑哨就怂了?”
韩萧拖着行李箱,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酋长那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层呢,是我们救过你的命,你小子别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第二层呢,是说我跟你爹也算认识,再搞事我就告儿你爹,让你爹揍你。明白了吗?”
纪小妍恍悟:“噢噢……”
待侍者将他们的行李都送进了房间,有人提议大家伙儿一起去附近的名胜古迹逛逛,立刻得到了不少人赞同。赵肖二人作为东道主自然要有所表示。
由于两边人马加起来快四十人,算是个较大的旅行团了,出行不便,肖少华这边主要是实验室的同学、老师,赵明轩那边则是星痕的队友及以前的战友,两边喜好估计不太一样,聊也很难聊一块儿,两人就悄摸摸商量,一人带一边,也省的双方再起冲突。
赵明轩打算带他们去海州博物馆看看飞机坦克,肖少华听了几个女生的建议,想着带他们去连云老街转转,那边离枫树湾也近,交通方便,风景都有。
两人商定了一个碰头时间后,便各带各队,各自出发了。
肖少华这边十几人,叫了两台面包车,一路上先是学生们的欢声笑语,讨论游戏、电视剧、追星,再八卦到赵肖二人的交往过程,到被问起论文的完成情况,迫不得已展开了学术交流,末了就变成了苦兮兮的课题进度检查会。
赵明轩那边二十来人,他才一开口报个地址,那仨黑哨携向导就跑没影了,管自己往目的地去了。剩余人也刚好两台面包车载了,大半都是赵明轩当监察员以前的旧友,一路上挨个儿问起了近年发展、个人情况,问着问着就成了叙旧大会。
……
肖少华这头下了车,男女生们自动分流。
女生们以纪小妍为首,她拽着秦清、陶璐璐等人,一头扎进了街边的饰品店里,这看看、那试试,好不快乐;男生们跟着谈有为,进了隔壁的运动器材店,这看看、那试试,哑铃、单杠、划船机都摸过了一遍,好不快乐。
韩萧站在一台跑步机旁,一副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
肖少华走去问:“你想买?”
韩萧:“没,就是苏红之前老晨跑来着,我就网购了一台跟这一样的。没想到二手平台挂到现在,还没卖出去。”
肖少华:“……”
“哇!”身后传来欢呼,两人回头去看,原来是邱景同在甩振动杆,那手臂肌肉结实,杆子甩得呼呼直响,把一群成天埋头写论文做实验的同学们看得直呼:
“老师好厉害!”
“邱老牛逼!”
“你们也试试。”邱景同笑着递给他们其中一人,走到肖少华身旁:“你猜为什么我能来,老沈来不了?”说着就“啪啪”拍了拍胸脯,“他这身体没我强啊!”
肖少华:“……”
韩萧:“老师言之有理!我这跑步机不卖了,我也要跑起来!”
邱景同欣慰地拍拍他肩:“活到老,就要锻炼到老!身体才是我们做科研的本钱哪!”
……
赵明轩那头进了博物馆,哨向们自动分流。
哨兵们跟团蜜蜂似的,一路围着炮台、大炮、老式战斗机等军事遗迹啧啧称奇过去,不时来一句:
“这个牛逼!”
“这可以!”
“这个酷!”
向导们则亦步亦趋地缀在他们身后,安安静静地跟着,像一抹抹相似又不同的影子。
赵明轩来了这博物馆不知多少回,此时落在了队尾,跟肖少华打着视频通话: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送你的那个GD五号机的仿真模型?”
肖少华:“……记得,扔了。”
赵明轩拔高音调:“什么?扔了?!”
肖少华一秒纠正:“不对,我还给你了。你回你家卧室找找,应该还在。”
“哦……”赵明轩也想起来了,“你说过怕你老妈找到,让我代为保管了。……等等,”他问,“那我送你的其他模型,你全都扔了?”
肖少华装傻:“呃,那个……”
赵明轩气笑了:“你就觉得我铁定回不来了是吧?”
肖少华忙安抚:“夫人怎会如此作想,城战那座不还摆在床头上么?”
赵明轩:“我不管!我地球仪呢?我做了那么多标记的地球仪呢?你给我整回来!”
肖少华:“好好好……”
路过小两口无聊拌嘴的杨淮揽过张涛,指指自己向导道:“看看,我这才叫好媳妇儿,走哪跟哪的,羡慕不?”
向导感应到自家哨兵的目光,对着他温柔笑了笑。
张涛先点了点头,没等杨淮夸他,就看向了与肖少华通话的赵明轩,摇了摇头,然而感觉自家长官此时笑得像个傻瓜,就又点了点头。
杨淮被他一串动作弄得夸也不是、骂也不是,那手在空中停了一秒才拍下,笑道:
“行,以后你就懂了。”
……
“璐璐快来!”纪小妍招呼陶璐璐到一棵梧桐树下,“这个光好看,穿过树叶子的。你稍微仰点脸,我给你拍一张~”
陶璐璐照做了:“……这样?”
纪小妍拍了,左瞅右瞅,感觉效果不佳:“怎么拍不出来?”
秦清怯生生地插话:“那、那个……我有单反……”
还没说完就被纪小妍一把拉过去:“你怎么不早说,”看了看她的镜头,惊叹,“哇,亲亲你也太专业了!你来你来!”
秦清给陶璐璐拍了几张,纪小妍在一旁看得直呼:“好看好看!”
秦清问:“你也去?我也给你拍?”
纪小妍毫不客气地去了,拍完也要给秦清拍,后者涨红了脸,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好看……不要拍我……”
一旁的谈有为看不下去了:“你哪里不好看了,你这么可爱。”说着掏出了一台徕卡,“快去,我给你们拍。”
秦清看到他的相机,眼睛“唰”地亮了:“谈同学,你的相机借我看看!”
不一会儿便成了秦清围着谈有为问参数,纪小妍拽着陶璐璐去拍路灯了。
道路的另一边,韩萧正跟肖少华八卦梁铭的近况:“你知道老梁这回来不了了吧?”
肖少华道:“他没回复我,应该是在忙项目。”
“屁,”韩萧毫不客气地拆穿道,“他就是觉醒了,然后又刚好遇上了结合热。”
肖少华:“啊?”
韩萧“嘿嘿”道:“你知道跟他发生结合热的对象是谁不?”
肖少华:“……谁?”
韩萧给他了一个贼兮兮的眼神:“就是他那个保镖啊,之前据说是他亲戚还谁介绍的一个退伍特种兵。”
肖少华:“……你怎么知道的?”
“何凯龙告诉我的。”韩萧一点没犹豫地就把内线出卖了,“他之前不是老乱搞男女关系嘛?然后还老让他那个保镖跟着收拾烂摊子,估计人也是内心积怨已久。这回好了,他觉醒成个哨兵,人觉醒成了个向导,哨兵就哨兵吧,有屁用,是个触觉系一级,他那保镖你也见过,肌肉块头大的可以去竞选州长了!听说人按着他嘿嘿了七天七夜!”说完立刻补了一句,“详情请咨询何凯龙。”
肖少华:“……”
韩萧压低了声音:“其实他们这也太凑巧了,然后技侦那边就怀疑是03催化剂又泄露了。”
“不可能!”肖少华条件反射道。
韩萧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也没问,只道:“我只说是怀疑嘛,毕竟技侦肯定是排查了,不然你这边婚宴就得改期了。总归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所以,我话带到,老何这回也来不了了。”
肖少华表示收到,两人刚好路过一家药酒店,他对韩萧道:“走吧,挑几瓶酒慰问一下老梁。”
韩萧“哈哈哈哈”挑了两瓶鹿鞭和海马泡酒,等肖少华结账时,他问:“咱这不会起反作用吧?”
没等肖少华答,门外传来周建斌他们的声音:“肖师兄、韩师兄,快来拍照啦!大家要拍集体照,就差你们啦!”
……
“叶监,您这三级觉醒四级的时候,有啥诀窍吗?”
“张监,您从二级觉醒到三级,花了多长时间啊?”
“严监,请问到达四级后,跟向导在配合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待赵明轩带着众人逛完一圈博物馆,很快,他的老友旧部们就自发地将另外三名黑哨围了起来,各种询问突破五级的办法和注意事项。
为啥不问赵明轩?
用杨淮的话讲:“您这没向导的,我可没法借鉴啊!”
陈岩说的更直白:“头儿您的经验对我们不具备参考价值。”
若干仅一级的兄弟,比如张涛也跑去凑热闹了,他挠头,笑得憨憨:“长官,我、我就瞎听听……”
于是赵明轩便一个人逛去了,百无聊赖地听他们问叶天宸和另外两位星痕队友:
“四级都吃什么啊?”
“觉醒五级的顺序有要求吗?”
“五级跟黑暗的区别是什么?”
云云。
别看叶天宸平时一副谁也看不惯的样子,这会儿答起来倒也平易近人:
“三级之后都差不多,你要是觉醒味觉了,就只能吃点清淡的。四级之后别想了,赶紧收拾包裹去七号基地,以后就跟着喻教I员混吧!
“五级跟黑暗的区别……这怎么说?就跟你学了加减乘除,但是你那个什么元方程还是不会啊。
“视听味触嗅,这个你们都知道吧?你现在嗅觉是嗅觉,味觉是味觉,一次还是只能用一个。‘全界感知’听过没?行了,就那意思。”
聊着聊着,话题越发往黄溜溜的地方滑去:
“你问我姿势?兄弟你很懂嘛!
“那当然是有帮助了!觉醒触觉什么好处?你说什么好处,你能控制触觉延长那啥的时间啊,懂不?
“笨啊!你降低一点触觉敏感度,不就能持久了吗?”
赵明轩散着步,往博物馆外走去,接了个来自老妈的电话:
“轩轩,你跟少华快回来!”于卿燕一接通就催道,“我跟亲家在这挑了不知多少套礼服,你们再不回来试试,我们挑到天黑也挑不出来!”
赵明轩再次搬出尺码和相信您们眼光一说,这回于卿燕可就不买账了,生气道:
“你尽会哄妈妈,你们不上身,我怎么看的出来哦?快点给我回来!要不然我去接你们。”
赵明轩没辙,便跟肖少华说了,后者听了道:“有道理。那我们就去喜服堂碰头,给长辈们当个称职的衣架子。”
赵明轩得令,想着好歹跟大部队说一声,哪想压根没人在意他这个领队的半途跑路,才开了个头,就被杨淮送走:“头儿你且安心去吧,我们都是大人了。”
还有跟着起哄的:
“快去快去!别让嫂子等急了!”
“就是!我们都有导航的!”
“头儿明天见!”
“替我们问嫂子安!叔叔婶子安!”
“祝头儿跟嫂子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赵明轩笑骂:“这群小兔崽子!”叫了车。
等车半天,临上车还要被叶天宸奚落:“别磨磨唧唧了,瞧你那婆妈样儿,你那群小兔崽子我保管给你原封送回去。”
赵明轩给他展示了下什么叫沙包大的拳头。
第 268 章
“两位新人请来这边~”
在喜服堂的造型师引导下, 赵明轩、肖少华站到了绿幕的中间,对着摄影机,四位长辈站到了正侧方的预览区。
这样, 长辈们看前方就能看到新人的妆造,看旁边就能看到人跟明天喜宴布置的合成效果, 合作的婚庆策划也能通过共享预览屏,配合着对现场造景做调整。
造型师让道具开了大灯, 走到摄影师的身旁做指挥:
“两位请拿起红绸带, 直视前方。肖先生手里的扇子请再往上一点,对的、对的,笑一笑,好。”
两人现在穿的是一套宋制的喜服, 俗称“红男绿女”, 但由于哨向们也有很多男男结婚, 这喜服便也衍生出了男款,个儿高的穿红色,矮一点的穿青色。
肖少华换上了隐形眼镜, 一身暗底凤纹、青袍玉冠,饰红对襟。赵明轩一身绛色公服、直角幞头,镶青玉带。两人站于一处,牵着红绸球花绳, 看得双方父母满意极了。尽管这情形他们上个月拍婚纱照, 这个月排婚庆都不知看了多少回了,这回还是边看边夸:
“我儿子真好看。”
“这小子真俊。”
再对视一笑:
“明轩也好看!”
“少华也俊。”
下一套是魏晋风, 衣服都是白色的, 宽衫大袖、襃衣博带。造型师找来了两顶长款假发给两人戴着, 道具师还拉来了一对仙鹤木刻做前景, 鼓风机一开,看着预览屏里的两人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踏风飞去。
李秀:“这套也好看,就是不大像结婚。”
于卿燕赞同:“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要大红的喜庆。”
第三套是秦汉风,两人皆穿的一身黑配红,造型师说是因为秦尚水德,所以沿袭周礼,遵玄纁色制。赵明轩头戴高山冠,穿爵弁服,黑衣镶红边。肖少华则戴法冠,着玄衣纁裳。根据造型师的指示,给对方理理头饰、衣襟、垂带等。
预览屏将灯光和布景同步调到了黄墙黑瓦黑柱,看起来十分庄严肃穆,看得家长们频频点头。
赵岳:“庄重是够的了,就这颜色……是不是暗了点?”
肖元忠:“瞧着跟拍鬼……”
话没说完,就被李秀一下拍断了:“呸呸呸!老肖真的是!人家都说了古代结婚都是黄昏开始的,所以叫‘昏礼’!”
于卿燕打圆场:“还是秀姐懂得多。”
第四套是清代的,走的明黄宫廷风,衣服纹饰那叫一个复杂,鹅黄锦缎上盘的全是五彩祥云混龙凤,先穿一件吉福袍,再批一件吉服褂,戴腰带、珠顶冠、挂朝珠,肖赵二人被摆弄了有三十来分钟,互相看看对方,感觉彼此真是个敬业的衣服架子。
赵岳看到了满目金光:“这个阔气!”
于卿燕看到了肤色:“这套显黑。”
接着是明朝的、元朝的、南北朝的,从中原正统到少数民族,长辈们在服装区里挑来拣去,让店长把她们改良的影楼风也搬了出来,好在男生的发型大多比较简单,基本都是绾髻束发、戴冠,要是换成女生的,那换个朝代、改个发型,起码要一个小时起步了。
这般一个下午加晚上,两人试了快十套,连带着晚饭也在喜服堂里简单吃了。临到快十点,店长一拍脑门,发现唐朝的还没试呢,连忙请人把衣箱找了出来,交予助理,带着两位各自去更衣。
赵明轩的一身青绿绣龙纹的圆领公服,配软脚幞头。肖少华的较复杂些,听说造型师还给他换了个发型,加了发包什么的,需要做一会儿。赵明轩换完了便先到绿幕前等着。
不多时见人出来了,一身大红交领的金丝凤袍,外搭对襟大袖的披风,长发半束半披,饰小金冠。他自黑暗中款款走出,一盏柔光灯照着,一双含情眸似笑非笑,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几乎一下攥住了赵明轩的呼吸,将他重新拽入了那场无边无际的旖旎噩梦中——
宣……琰……
心底浮出了这两个字。
然而下一秒,就被肖少华抱怨似的一句:“不行,这头发重得动不了。”给拽了出来,他犹如溺水被救的人大口呼吸,被对方当做了身体不适,“你是不是也衣服太重,觉得闷热?”
肖少华转头就对边上观看的家长们说:“爸妈,这套太重了,我跟赵明轩都不太行。这套就算了吧?”
于卿燕看得正欢喜呢,闻言忙拦他:“别别,好看的呢!再让妈妈看一会嘛!”
又扯住一旁看呆的李秀:“秀姐,这套怎么样?是不是比宋的那套还好看?”
李秀像才回过神似的点了点头:“……好看。”
于卿燕的品味受到认可,很是开心:“我就说嘛!少华这模样就适合穿红的!轩轩就适合穿蓝的,精神、挺拔、气派!”
肖少华无奈求助:“妈……”
李秀接话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也要孩子们喜欢才行。明天的婚礼要走两个多小时呢。”
于卿燕被说服了:“也是,衣服太重,走得累了后面还得敬酒、送宾。那我们就定宋的那套?”旋即一秒否决,“不急不急,再看看。”
她对拍摄和造型师说:“我们刚刚试穿的那些,视频啊、照片的,麻烦都整理到一起放来看看。”
得了应后,又叫上坐一边打牌的赵岳和肖元忠:“老公、亲家公,走走,一起定一套。”
李秀走到肖少华面前,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目光中似有些怀念,捋了捋他垂到胸前的两撮长假发,笑道:“快去休息吧。”
肖少华知她想起了什么,并不说破,点头道:“好,那我们换完衣服就先回去了。”
他目送长辈们进入休息室,拉着黑哨去把头上的发套饰品拆了、衣服换了、妆容卸了,穿回下午来的那身便服,坐到无人驾驶出租车里时,均觉得一身轻快,齐齐松了口气。
“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肖少华人累得不行,摘了隐形的眼睛也涩得撑不开,头一歪就靠在赵明轩肩上睡着了。
……
行车半小时。
赵明轩揽着他,车窗外的霓虹闪烁,怀中人的体温重量,令残余的心悸渐渐平息。他不自觉地低头贴了贴那发顶、那鼻尖、那脸颊,又以指腹轻轻按揉那眼周的穴位,待到了车停也没有叫醒对方,把播报到站调成了静音,将人打横抱起下了车。
还是肖少华自己半道醒了,问他:“到哪儿了?”一看进了酒店花园就挣扎着要自己走,赵明轩把人放到了地上。
肖少华抬手正了正有些滑脱的眼镜架,边走边给韩萧打了个电话,问他们都回房休息了没。下午那会儿走得匆忙,后面又忙着一路试衣服,但想着有邱景同、吴靖峰带队,怎么都应该出不了岔子,就没管了。
谁料韩萧那边声源嘈杂,听着就不大像正常的酒店住房,他问了几次“你们人呢?”,韩萧答了几次含糊不清,又是摇滚音乐声,又是大着舌头,肖少华被迫无奈把电话给了黑哨接听,到底问出了个能过去的地址。
挂断后他换了个人问,问吴靖峰,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大家伙一个没少,大部分都还跟韩萧他们待一块儿,累了的几位已经回酒店休息了。
坏消息:他们跟叶天宸等人一起搞了个party,两拨人现在玩到了一处,就是不知这party啥时候能结束,感觉要通宵。
肖少华:“?”
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在这谜底没个十分钟也就揭晓了。因为他们开party的地方离酒店非常近,走过去十分钟的一家KTV,一问前台就是直走里面最大的那间包厢。
吴靖峰给他俩推开门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夹着热浪扑面而来,是韩萧跟叶天宸正勾肩搭背地一起唱一首上世纪的老歌: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唱得那叫个撕心裂肺、情感充沛。
中间是个吧台,堆满了零食、饮料、拼盘小吃,谈有为、周建斌跟一群哨兵在玩划拳;尽头是个U型沙发卡座,向导们坐在一起摇来摆去,跟着节奏拍铃鼓、摇沙锤,面上带着笑容。其余的女生们在起哄,男生们在拼酒。
肖少华沉默了,总觉得这画风哪里不对。
唱歌和划拳的人们十分沉浸,毫无所觉,倒是纪小妍第一个看到他俩来了,一下就紧张地站了起来,要让座:“啊,老、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肖少华虽没听清她说什么,但理解了她的动作,顺势坐下了问:“玩得开心吗?”
纪小妍:“什么?”
陶璐璐靠过来问:“学长想唱什么歌?”
肖少华:“你说什么?”
一旁的赵明轩在忍笑。
韩萧那边一曲既毕,振臂高呼:“敬单身!”
单身的哨普们皆举杯呼应:“敬单身!”
叶天宸半点面子不给:“哈哈!不好意思哥们,我有向导了!”
韩萧骂道:“妈的我也想要向导!”
顿时引来一片哄笑:“哈哈哈哈——”
叶天宸奇道:“你个普通人,你要什么向导?”
韩萧显然喝高了,也不怵他,直愣愣一伸臂勒他脖子:“凭什么普通人……就不能有向导?我女朋友变成向导了!我就想要个向导!”
谈有为忙扔下酒杯上去拉人:“下一个下一个!大家继续传啊!不要停!”
说着,叶天宸的向导就摇起了铃鼓,一片哗啦啦碰铃声中,一个塑料花团被抛到了肖少华的手中,没等他反应过来,这鼓声就结束了。原来他们是在玩击鼓传花。
韩萧这才发现了他:“酋长!”很是高兴地拿麦大喊,“来一首!到你了!来一首!”
其他人纷纷附和:“老师/嫂子唱歌唱歌!”
肖少华如遭雷劈,还没想好要不要暴露他五音不全的情况时,陶璐璐趁机又问了遍她刚刚的话:“学长,你们想唱哪首歌啊?”
赵明轩接过了话筒:“我们唱《情非得已》。”
话落,一片口哨声、笑骂声四起:“秀恩爱!”“撒狗粮!”“烧死烧死!”
肖少华却说:“不好意思,我想换一首。”他看着赵明轩,点了点头,“《凡人歌》。”
“收到!”陶璐璐立马就找到了歌,“一九九一年发行,李宗盛词曲?”
得到肖少华确认,她按下了播放,随着前奏响起,包厢里又是一阵调侃:
“牛逼啊嫂子,这么老的歌!我爷爷奶奶都不一定听过!”
“不愧是老师!听歌的偏好都跟我们不一样!”
“这就叫经典!好歌永不过时!”
“主任加油!”
“给酋长打call!”
待肖少华唱出第一句:“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包厢里毫不客气地笑倒了一堆:“哈哈哈哈——”
肖少华涨红了脸,忍住想立马切歌跑路的冲动,好不容易唱到了:“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赵明轩接上:“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肖少华没想到他也会唱这首,些微惊讶地望过去,对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肖少华便放开了,于是这好不容易掰正了的调调又被拐到了沟里去。等他俩唱到了“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不知谁受不了了,偷偷开了原唱,这一下,专业歌手的演唱总算让包厢里的其他人听出了原本的旋律。
“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笑声渐渐弱了下去。
“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过了副歌,就到了第二段。
韩萧对着屏幕提词加入了合唱:“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他的声音嘹亮且有穿透力,一下就把整首的气势提了起来。
接着是谈有为:“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然后是陶璐璐:“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妹子咬字透出了浓浓的广东口音。
纪小妍才欢呼:“妍妍最棒!”下一秒这话筒就到了她嘴边,弄了她个措手不及,哼哼唧唧地试图跟上原唱,“道、道义放两旁,把利、利字摆中间?”
“哈哈哈哈——”又惹得周围一番欢笑。
不知从哪一句起,这首歌从一人一句的接唱变成了三三俩俩的合唱,末了在整个包厢三十来号人的大合唱中结束:
“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肖少华在他们齐声高唱副歌的时候,拉着赵明轩偷偷溜了出来,感觉包厢外走廊的整个地板都在震动。
“走,”他精神十足地对黑哨说,“我们去爬山。”
这是赵明轩没想到的:“你不是不想爬么?而且现在……?”他看了看时间,快凌晨十二点。
“我改主意了。”肖少华坦然道,“你说的对,我得加强锻炼身体。”
“而且,”他握住赵明轩的手用了点力,眼睛也亮亮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玉女峰看日出么?走啊,我们去看日出。”
这是黑哨无法招架的眼神,令他完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好。”
肖少华满意了,当即就打开手机应用叫了车。
赵明轩跟着他走出KTV时,不用异能都能清晰听到走廊最里间传出了韩萧的大嗓门:
“大家说叶同学唱得好不好啊——好!那我们请叶同学再来一首!
“快快!点歌点歌!不然你就罚酒!
“怕什么!你可是个黑哨!”
肖少华上了车,忍不住对赵明轩道:“我觉得咱俩下午那会儿就不应该去救场,有韩萧在,没准儿我们晚个三十分钟到,他们早就桃园结义了。”
“你说的对。”
赵明轩表示深有同感。
第 269 章
从KTV前往花果山玉女峰的途中, 经过了赵明轩家,他通过应用设置,在那附近停靠了会儿, 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一个大背包,包两侧还挂了两瓶矿泉水。
肖少华好奇地看着他打开后备箱, 把大背包放进去,问:“这里面都什么?”
赵明轩答:“一会儿登山要用的。”
肖少华以为是登山杖、登山鞋之类的, 就回座继续用笔记本电脑敲他的论文批改意见了。这回的论文是周建斌的, 这小孩理解能力可以,但做实验总是不够细心,疏漏的数据也多,都被肖少华一个个标出来了。
改到还剩个十页, 他那戴了八小时隐形的眼睛再次开始干涩发痒, 肖少华下意识地再次伸手去揉, 被赵明轩抓住了手:“车上别看了。”黑哨劝道。
“好。”肖少华也听劝,就合上了笔记本,闭目养神。
赵明轩摘了他眼镜, 让他躺到自己大腿上,抬手按揉他的太阳穴和眼睛周围。
肖少华的睫毛轻轻颤着,肩膀从紧绷到放松,几乎快要睡着时, 花果山山门到了。
“到了, 阿呆。”赵明轩有时会这样叫他,将他叫醒后, 又拿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你先下车, 我一起背了。”
肖少华迷迷糊糊地戴上眼镜下了车, 被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
他整个人一下就清醒了。一看面前这空荡荡的广场,大风那个吹,吹得大树那个晃,再一扯自己单薄的外套:完蛋,穿少了。
正抖了两抖,背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冲锋衣披了过来,是赵明轩的:“要不算了?山上更冷。”黑哨问他。
肖少华立马拒绝:“不行,说到做到。说爬就爬!”
赵明轩笑了:“撑不住了就说,我背你。”
肖少华再次拒绝:“不用,我可以。”
毕竟这边他俩小时候跟着家长来玩过几次,大晚上的也就十八盘麻烦了一点,过了盘顶的风门亭就是公路大道,玉女峰也不算高。
此时的售票处、商店已经关门了,景区处于半开放状态。夜空不见星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三两支路灯一团小小光晕,高高的山门上,巨大的孙悟空石像沉默地俯视着他们。
两人像小时候那般跟大圣打了个招呼,便从边上的汽车栏子溜进去了,与此同时,送他俩来的无人车亮起了空车灯,渐驶渐远,自行返程。
过了桥就是十八盘了,这竹节岭上弯弯绕绕的十八组台阶,是前往玉女峰的必经之路。上之前赵明轩要带肖少华做几个热身动作,没承想才做第一个腿部拉伸,就接到了个电话:
“刘美和?”他示意肖少华跟着他迈开左腿,做弓步转身,“可以啊,欢迎。落地时间报一下。”
“余队也来?”碑边这会儿十分安静,肖少华也能听到听筒里漏出的些许字音,“明早八点十分还是四十?他们一共多少人?”
做完了左腿换右腿,“一共八个人,连同一队警卫。”赵明轩挂了电话,对肖少华说,“八点十分,说先去市里开个会,不用车接。宫雅、魏勇也来,还有他们的哨兵向导。”
“单独开一桌?还是跟我们谁拼一桌?”肖少华问,正准备发消息给酒店那边,他的手机也冒出了几条信息泡,其中一条来自汪新宜的语音:
“小师弟,我们明天下午的飞机,赶得及吧?”
声音里透着疲惫,带着关柜门的声响,一听就是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
肖少华刚想回拨问她“我们”都有谁,汪新宜的第二条语音也到了:
“我、罗老板和他夫人、老关和他向导,还有你两个师弟师妹,一共七个人,没问题吧?”
罗老板,本科带肖少华做过哨兵素的罗成兴教授;老关,关文德,她话里提到的人都是当初一起在SPN研究组做过项目的师友。
肖少华松开拨号的手指,也用语音回复:“没问题。谢谢师姐、老师你们愿意来,人员信息和航班号请发我一下,落地后我们好安排车接和登记。”
接着下一条,是来自叶兰的文字信息:
抱歉肖师弟,明天有上面来视察,来验收我们一年的扶贫成果,我得在现场看着,就去不了你那儿了,祝你们新婚快乐!
肖少华也用文字回复叶兰:谢谢师姐,师姐加油!
按下发送键时,汪新宜的航班号和文档发来了,还附了一句:“不用管我们了,我直接订了台从机场到你那酒店的小面包,罗老板报销。”
肖少华失笑,汪师姐真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行,你们到达后告诉我,顺带帮我跟罗教授问声好。”
“这就多十五人了,”赵明轩凑过来道,“拼不下了,再开一桌吧?”
“嗯……”肖少华思忖了下,加上林薇、杨禹的一家三口,“保险起见,再开两桌吧。”
赵明轩自是没有意见。
更新了下给酒店方、塔安办、地方厅的人员信息后,【相亲相爱家人群】里蹦出了条消息,让群里所有人给婚服款式投票,肖少华看得叹气:“竟然还没选出来。”给宋制的那套投了一票。
赵明轩没有投,被他老妈艾特了十几条,追着投给了唐制的那套。
两人一边回消息一边做热身,遇上了两个下山的登山客:
“哥们你们来看日出啊?”
“对啊,你们怎么下来了?”赵明轩跟人搭话。
其中一人答:“天气预报说有雨啊。”
另一人答:“本来都打算扎营了,在顶上住一晚,看看有雨就算了。”
赵肖两人闻言面面相觑,肖少华问:“小二,你觉得会有雨吗?”
赵明轩放出感官精神力游了一圈:“应该是附近地区,这里没有雨的味道。”
肖少华道:“那我们继续。”
那两人见劝不动他们,留下件一次性塑料雨衣、一罐红牛就走了。他俩跟人道过谢,把赠品都收进了包里,这下那背包就更鼓了。
许是热身充分的效果,肖少华走十八盘一开始走得轻轻松松,感觉跟饭后散步似的,看看景、看看路,还能调侃两句背着大包的赵明轩:
“要不要帮你提一会儿?”
“要不你把矿泉水都给我?”
哪想走个二十分钟就不行了。先是心跳加快,接着呼吸变得急促,小腿逐渐沉重,步子就慢了下来。
“这包里真的没有登山杖吗?”肖少华绕到赵明轩身后去翻包,发现里面除了人刚送的,就几条巧克力和充电宝、他俩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个包装严实的大盒子,“单反?三脚架?”
“不要停,”赵明轩出声道,“步子不用迈太大,不用走太快,看着我。”他把背包拉链拉上,给肖少华做示范,“跟着我做深呼吸……对,走一步,呼吸一次。找到你觉得最舒适的频率,然后固定下来,保持住。”
“你的发力位置不对。不要用前脚掌蹬地,要收紧核心,用臀部发力。”他抓过他的手,让他触碰发力时的肌肉位置,“然后伸直腿,带动你的身躯向前,顺着力自然换到另一条腿。”
肖少华没忍住摸了一把,被赵明轩瞪了一眼。他顿时感到脸上烫到快要爆炸,正欲抽回手时,却被对方一把攥住了:“夫君……看来是不想起床了?”
黑哨贴近他,附耳轻笑道。
这一句带着呵到他耳垂上的热气,仿佛往火上泼了勺热油,直接把肖少华面皮给烧没了:
“……闭、闭嘴,我、我只是,不小心蹭到了!”
“噢……”赵明轩意味深长地接道,“不小心蹭到……”
肖少华恼羞成怒地埋首赶了一段路,还要被赵明轩追着逗弄:“夫君你害臊什么?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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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都是你的,你想摸就大大方方来啊!摸啊!”
好在这一个时间点,这一段路就他们两个人,连条野狗都没见着,呜呜风声晃得树枝吱嘎乱响。
肖少华听得也快要疯:“够了!别说了!我有在认真学!……是这样吗?”他试着去回顾赵教练方才教的,可怎么都不得要领,“抬脚呼气,放脚吸气?”
赵明轩闷笑了一会儿,去扶他:“不是,别紧张,先把动作做对,”他拍拍他的腰,“腰放松,腹部收紧,用臀肌带动大腿向前,膝盖移动尽量不要超过脚踝。”
肖少华照做了几步,到底扛不住了,手机电筒光照到前面有个座椅,他忙道:“对了,今天的生理数据还没检查,我们一会儿在那儿对一下吧。”
他的小九九太明显了,赵明轩笑问:“只是想对数据?还是想休息”
“兼而有之。”肖少华发现了,只要他能豁出去,脸算什么,“……主要是你在晚上十点那会儿,有一次突发性的……呼吸过速。”他边爬边喘,努力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认为……即使我们当时的装束使你不适,作为黑暗改造过的身体,也应有充分的自调整机制,而非……出现‘失控’的征兆。所以,我们得对一下……心率、血压、脑电,那些关联性指标。”
赵明轩却沉默了几秒,步子也慢了下来:
“少华,你觉得……我们这个项目,真的有意义么?”
“……什么?”
总算够到了那长椅的边边,肖少华赶紧坐了上去,接着叫赵明轩:“小二,我的笔记本给我下,再来瓶矿泉水。”
黑哨把东西从包里拿出给了他,肖少华二话不说,先拧开矿泉水瓶咕咚下去了半瓶,然后才打开笔记本电脑,用蓝牙连接上赵明轩的手环,调出数据。
“就是这个深域感官实验项目。”赵明轩坐到他身旁道,“……老杨也好、陈岩也好,他们现在也都开始着手准备五级,然而他们都已绑定了向导,我至今的经验……恐怕很难向他们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
肖少华听明白了:“看来比起你,他们更愿意向其他黑暗哨兵请教通往五级的问题。”
赵明轩没有否认。
“还记得当初知情同意书上面的话么?”肖少华问,将调出的数据面板共享给他,解说道,“心率高出日均10%,血压高出日均5%,尚在正常范围,精神力波动未见异常。肌电出现一次正尖波、纤颤电位,脑电β波功率值明显增多,与α比值出现波动,尽管五分钟后就回归了均值,但仍值得注意。”
“记得,”赵明轩恍惚了一瞬,答,“此项研究是在保证哨兵独立性的基础上,培育新生的哨兵力量。”
那一天的每一个字,依旧历历在目。
“那你就应当明白,这个项目的意义,不在当前,而在未来。”
肖少华说道,给这组数据打上了星标。意味着将对此进行持续追踪,若后续某日出现类似情况,就会自动比对给出提示。
“你也说过,一组孤立的数据毫无意义。”赵明轩指了指这组数据,也指自己,“倘若这样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
“对,孤证不立。”肖少华飞速敲完今日的数据简述,合上笔记本,递回给他,“这也正是我们现阶段的任务。记录、分析你的黑暗进化模式,是否可稳定持续,是否可稳健成长,至于是否可在他人身上重现、甚至具有普适性,那是下一阶段的事情……走吧。”
赵明轩把笔记本和矿泉水都塞回背包,拉上拉链,背上包,跟到肖少华身后。
而肖少华走了两步,又停下,指了指山上,问:
“小二,从前方到玉女峰的这段路,如果不带我,你自己走的话,是不是五分钟就登顶了?”
“应该不用……”赵明轩点开手机计算器,颇认真地算了算,“这边的海拔才六百多米,如果是从风门亭开始,那就是三千四百米,即使我上坡比平地慢一些,全力跑起来的话……也就八I九秒的事。”
肖少华:“……”
他真的、真的,无论多少次,都非常羡慕黑暗哨兵的体质——
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
超级能吃,且吃多少就能消耗多少;
精力旺盛,力气就像永远用不完;
全界感知,信息处理效率极高;
最最要命的是,这座他爬了半个多小时才爬了八百米的山路,人不到两秒——两秒!嗖地就能跑完了——
“有后悔么?选择走一条跟大多数人不同的路?”
肖少华看向他,笑问。
赵明轩听出了他的一语双关,坚定道:“有你,不悔。”
肖少华的目光变得柔和:
“可我却希望,即使没有我……你也是走在一条自己不悔的路上。”
赵明轩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肖少华定定地望着他说,“你是先行者。你明白先行者在科研界的意义么?”
接着不待赵明轩答,他继续往前走去,独自地、费力地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爬。
“这样,当后面有人也想要走上这条路,”话语从前方传来,他的气又开始喘了,声音却十分清晰,“想要走上一条,不依靠向导,也能突破五级的道路时……
“他们看到的,至少不会是一片黑暗。
“那个时候,你就是他们的光亮。”
他说话时,前方出现了一点白光。
先是小小一点,接着变成了一团,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那是十八盘尽头处路灯的光晕。
也预示着,他们这一段摸黑行走的路途即将结束,快到风门亭了。
“去成为那道光吧,赵明轩!”
第 270 章
——“小胖子圆又圆, 头和肚皮像气球。戳一个破一个,‘BiuBiuBiuBiu’飞走啦~”
小孩子们的恶意,总是单纯残酷到令人发指。
当一根根笔尖跟针似的飞来时, 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大声地说:
“我宣布!赵明轩是我的朋友!
“谁敢再欺负我的朋友, 就是跟我作对!”
——“你看看人少华!你再看看你!50分的数学!也好意思让我签字?”
一笤帚扫过来,鞭似的枝条即将抽身上时, 一个年少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叔叔你看看赵明轩的英语!他英语可好了!我英语考试可全抄的他呢!”
“你?!”气极反笑的赵爹把笤帚一摔, “你们真是要气死我!”
——“你个一级哨兵有什么好拽的?”
哨兵学院中,一年一度的新兵训诫又开始了。
一只来自高年级的大手,狠狠将他的头掼到了满是污水的地上:
“给你脸了,不想扫是吗?那就给我舔啊!什么时候舔干净了, 什么时候放你走!”
要不要拼一把, 跟这群王八蛋同归于尽呢?
正在考虑的时候, 碎在脸旁的手机上一条短消息到了:
小二,你咋样啦?哨兵学院好玩吗?我现在每天都是做实验做卷子、做实验做卷子,好想快点放假去找你玩啊~
——“洛玄, 哥哥,会再见的……会再见的……只要你还记得‘启明星’。”
——“凡人不死,精神不灭!”
——“铭记每一只实验动物。铭记每一位……为人类文明付出牺牲的勇士。”
——“我想过了,汲灵引上交, 成立课题组, 大家一起来研究解析,确实比单纯留在我手上更好……别气了, 快再想想未来哪天大家都能骑着孟鸟飞行?”
——“通过B-331拟合的第五代精神力透镜, 材料所的最新成果。借助它, 普通人将进一步触碰到精神力的存在。比如……看到精神体?夫人怕了么, 你的渊冥要无所遁形了。”
——“他们是要借此机会,抽取每一个投票者大脑中的精神力源来充电,因此我想说——不要投票!”
——“不要投票!”
——“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拥抱自由……忘了我。”
——“相信自己,相信我们,相信人类……灵云-刑天,部署完毕!”
——“去成为那道光吧,赵明轩!”
可是肖少华……
明明、明明……
一直以来,你才是那道光啊!
……
喊出这一句时,肖少华一口气爬上了坡。
他三五步穿过了风门亭,走到了环山大道的路灯下,一手扶着路灯柱子,转向赵明轩,大口喘着笑:
“怎么样?我刚刚那一句,是不是,很有气势?”
赵明轩走上来,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笑评:“中二。”同时掩去了眼中快要溢出的泪。
“总比你强!”肖少华当即就反驳了,像个孩子似的,“小二,二次元杀阵!”
成年后再被人叫出小学时的网名总有种格外的羞耻感,好在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在!”赵明轩大声道,立刻去挠他痒痒,“看我二次元大招!”
“啊!”肖少华扭头就跑,哪里跑得过,“夫人饶命!”
被整个人按到了树上时,他还在负隅顽抗:“等等——等等!赵明轩你、你这是耍赖!”
“不对,”赵明轩捧住那张脸,很是认真地纠正道,“这叫‘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小花招都是纸老虎’!”
说罢就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堵住了对方剩余的字句:“唔唔唔唔——”
被扣住手腕,被推开眼镜,被迫唇舌纠缠的肖少华,被人吻到了尽兴。
尽管很想再进一步,但黑哨到底克制住了,在缓缓松开人时,却被猝不及防地咬了一口,再一定睛,人已经跑远了。
嘴里泛开了铁锈的味道,无疑是出血了,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觉得是肖少华真生气了,想赶紧跟上去哄两句,可……说什么好呢?他又怕说句“抱歉,我没忍住”或“我不是故意的”,人就更生气了。这一迟疑,就待到肖少华跑远了。
接着,肖少华就停步了,抬手道:“糟糕,下雨了。”
话落,黑暗哨兵一个闪现就到了他身侧,拿包、拉开拉链、翻出雨衣、抖开、披到他身上、收包背回,整套动作那叫个一气呵成,搞得肖少华十分无语:“……你干什么?”
赵明轩神情无辜:“不是你说,下雨了么?”
肖少华从雨衣里伸出手,接了一滴雨给他:“这点雨还用不着吧……?”
结果,说时迟、那时快,雨势陡地就从涓滴小雨划成了棉线似的一根根。赵明轩一把将他打横抱起,肖少华何其了解对方,立马就喊:“不要下山!”
赵明轩疾行一个刹住,问他:“你想怎么做?”
肖少华忙道:“我们找个地方避雨,没准儿十分钟就停了。”
赵明轩答:“好。”
两秒后,两人回到了风门亭内。
空荡荡的亭子内,两排座椅,一个垃圾桶。
再过十来秒,亭外已然成了水帘洞。
赵明轩先道歉:“对不起,是我误判了。”
肖少华脱了雨衣抖抖水,奇道:“你要是能预测准了,气象学毕业的就该哭了。”
赵明轩:“可是……”
肖少华打断他:“继续爬山的决定是我下的,也是我抱的侥幸心理。”他说着,擦擦眼镜戴上,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凌晨两点,“等二十分钟,如果雨停了,我们就继续爬;如果雨没停,我们就披上雨衣继续爬。”
赵明轩:“……”
肖少华看向他:“没问题吧?”
赵明轩摇头,心想反正有他在,左右都出不了问题。
没想到这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十分钟不到就停了。
肖少华随即站起:“继续。”
而他才迈出亭子一步,脚下一空,再回过神时,人已稳稳落在了地上。刚抱着他蹿出三百米的黑哨,在一旁解释道:“下雨之前我们就是爬到了这里。”
肖少华:“……”
……
下过一场雨,路面变得湿滑了一些。
好在这一段景区是进不去了,主要是走绕山公路,公路两侧的人行道宽敞,这个时间点也没什么行人和车,眼下就成了雨后空山静,但闻虫语响。
这般走了会儿,加上刚刚在亭子里休息的那会儿,赵明轩听得肖少华的呼吸是平顺了不少,走得也显然是轻松了许多。
黑哨放下心来,一条蓝汪汪的精神体悄悄游出,爬上肖少华的头顶盘成了一团。
“小二,”对此全然不知的普通人忽然问道,“你觉得思网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把赵明轩难住了。
尽管天元门的两个基地他都去过了,研讨会他也参加了,甚至这个问题还是叶昕云第一个问的一七八I九……老太太当时怎么答的来着?
“一个庞大的意识集合体,一个……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地外生命,”赵明轩努力回顾着过往了解的思网情况,斟酌着回答,“人类独立思考,而思网共享意识……思网文明在很久很久之前毁灭了,所以来到了地球,通过基因进行传播,或者说……殖民。
“人类在进入工业时代后,使用电力作为主要能源,而思网是精神力作为唯一能源。
“为了得到足够的能源,他们不惜发起‘投票’,来燃烧普通人大脑里的精神力源。”
说完,他和精神体都有点忐忑地等着肖少华反应。
“说的挺好。”肖少华表扬道,令赵明轩登时松了口气,顺手把精神体往图景一扔,“可你知道……在我看来,思网像什么么?”
他边走边说,径自接了下去:“自得回宣琰的记忆后,我便一直在思考,思网究竟是什么。
“对宣琰而言,思网是他的所在,思网中大大小小的意识体,每一个都是他的眷属。他们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服从他的指令,是他不得不担起的责任。
“可在我看来,思网就像一个大型的计算机集群,且核心指令只有一条,名为‘生存’。”
这是肖少华在他面前,第一次主动提起了宣琰,而且是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赵明轩惊讶了几秒收住,静静地听了下去。
“为了更好地执行‘生存’这个任务,思网将抽调了大量能源,投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对照实验。以整个世界所有生灵的命运作为观测对象,复刻现状的为对照组,加入变量的为实验组。
“该实验的指标也只有一个——思网种群在宇宙尺度下的存活时长。长,则胜出。”
对照实验——
赵明轩知道这个,肖少华他们做生化科研常用的一种方法。他是这么理解的:
为了找出哪个药剂药效更好,一模一样身体条件的生病小白鼠会被分为两组,对照组啥药剂也不给,实验组分到药剂,过个十天半个月看看,实验组的小白鼠有没有比对照组的少死几只。
然后药剂呢,一般有多个版本,小白鼠们就会被分到对应的实验组1、实验组2、实验组3、实验组4……以此类推中。
然后呢,要是到了临床的阶段,把小白鼠换成了人,对照组可能就给个安慰剂,就是单纯的水啊或者没啥用的药剂,也或者给个市面上已有的药。
然后呢,要是研究人员和受试人员都不知道自己在搞的是哪组,这个就被称为双盲实验。
肖少华早年参与的哨兵素是这么做的,后来的催化剂-和清宁是这么做的,然后他们近期的SGDA拟合物也是这么做的……嗯,不对?赵明轩想到什么,问了:
“可是,种群的命运毕竟和药效不同,如果这样,对照组和实验组都不是一拨人,那还能被称为对照实验吗?然后,要是某个关键的大人物在实验组里挂了,那岂不是……整个实验都玩完?”
肖少华答:“用梦境。”
赵明轩一下便想到了他与宣琰的那场梦:“你是说……”
肖少华点了点头:“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思网的人们,白天使用精神力劳作、生产,到了晚上休息,大量的闲置精神力就被用于创建对照实验,模拟幻境。
“每一个人,每一天都会做梦,梦中的自己又有无数的身份。有时是科研人员,有时是服刑人员,有时是监察员,有时是刺客……
“每一个觉醒的向导,在通往高阶的道路上,都要学会聆听他人的心声。其中的佼佼者,或有幸当选为主导,即这台超级计算机的中央处理器。
“宣琰,原为早夭命格,侥幸得上任守钥者青睐,以命换命存活。升任主导后,得知思网距离下一次灭绝危机仅剩八百年,便对此展开全力谋划,甚至不惜将周遭所有、包括自己,计算在内。
“宣琰作为主导的每一刻,无不在接收来自他人的数以亿计的心声。同时,从中一一分辨、提炼出有效信息,将之串联、整合,进行推演,再开启新的实验组,使用新的变量,直到目的达成。”
说话时,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有路灯,一边没有路灯。
有灯的,前往山顶;没灯的,通向景区。
肖少华驻足于此,问赵明轩:
“小二,你还记得那道伦理学的‘电车难题’么?”
赵明轩想了想:“是说一个电车驾驶员,路过一个岔路口时,前面的轨道躺了五个人,另一条轨道躺了一个人,问要不要变道到只有一个人的轨道?”
“对,”肖少华迈步走向有路灯的那条道,答,“人们对此的争议往往是‘舍一救五’或‘弃五存一’,‘同样都是宝贵的生命,凭什么五条命就比一条命更重要’。
“而在思网中,主导会为此创建多个实验组,观测不同选择后的命运走向,哪个选择对思网种群的延续更有利,便选择哪个。于是,此题便不会有任何的争议。”
赵明轩发出了疑问:“那……被舍弃的思网人,对此不会有任何的怨恨么?”
“嗯……”肖少华抬手抵下颌,是他在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抱歉。”他放下手道,“方才是我用词不当,思网中,其实没有‘人’的概念。大家都是计算机的元件。主导的责任之一是令所有元件的牺牲利益最大化,这一点亦是默认的共识。”
“其次,”他看向他说,“正如人类在梦醒后,不会记得梦境的大部分内容,也不会把梦当真。思网基因以人类为载体,自然也延续了这一属性——梦醒了无痕。”
不期然地,赵明轩耳畔响起了一七八I九对他们说过的话:
“‘预见未来’并非尔所以为……观测将引起‘未来’的坍缩。
“原本尚未被确定的‘未来’,一旦被你知晓后,就会被确定了。”
眼前肖少华的瞳眸,在路灯光映照的镜片后,淡漠而剔透的,逐渐与梦中的宣琰重叠:
“‘记得’本身,就是一份特殊的赠予。”
电光石火间,赵明轩明白了——
为何肖少华会对宣琰的记忆,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为何他会不惜自毁,也要将宣琰的任何存在可能抹除。
不仅仅是记忆……
不仅仅是因为宣琰的记忆与经历,包含极强的自毁倾向。
——“很抱歉,付昱凌,恕此生无法同行。”
原来在那一晚,他就已下定了决心。
赵明轩嗓音沙哑地开口:“所以你才……”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每一次……
每一次……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对方的时候……
“对。”肖少华接住了他未尽的语意,扬起一个小小的笑容,“只有出现了符合指标的实验组,思网才会动用全部精神力,使之降临现实。
“我确实……曾以为宣琰会是我的命运。”
赵明轩注意到了他的用词:曾。
肖少华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
“作为主导的那段体验,令我清楚认知到思网对于‘命运预测’的准确性。
“一旦思网决定,让某个‘实验组’降临现实,其特征之一便是主导以外的人也记起了‘实验组’的内容。
“而后,当精神力充足了,新的记忆便会将所有人旧的记忆覆盖。
“现实的一切亦会随之被具象化调整。
“这样,全新的历史就诞生了。”
些微凉意攀附,赵明轩喃喃:“就像《谜之塔》一样……”
肖少华经他这么一提示,也觉得有趣:“对,确实有点像。”
“然后呢?”赵明轩追问,“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吗?”
“不能说解决了。只是……”肖少华停顿稍许,看向了夜空,像将视线穿过了浩瀚宇宙、渺渺星尘,看到了那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
宣琰。
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了:
“这一次,我选择了……为自己而活。”
第 271 章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光与月光。
若侧耳倾听, 还能听到远方些许轰隆的雷鸣。
因预报有雨,今儿个大半夜来登山看日出的游客便少了大半,再加上刚下的一场, 剩下的一半也跑没了。
空落落的环山大道上,偶有一两辆车驶过, 皆亮着大灯呼啸而过,不做丝毫停留。
于是赵明轩与肖少华这一路走了快半个小时, 愣是一个旁的人都没看到到, 连只猴子也无,漫漫长夜仅有彼此和路灯作伴。而这路灯呢,因着山上雨后风停起了雾,愣是一路望去也没能见着几盏, 便显得这夜路格外漫长跟寂寥起来。
“这次清明回家, 我妈带我去扫了趟墓。”肖少华跟叙家常似的, 聊起了假期见闻,“准确地说,是去祭拜了宣烨的衣冠冢。……也是这一次, 我确认了两件事。”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鞋踩着了积水,发出清晰的声响。
“其一,宣琰双亲的真正死因。
“那场梦里, 宣琰以为自己的父母死于一场地方上的黑恶势力火拼, 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了途经此地的宣烨。实际上,是许天昭在获知宣烨死亡后, 第一时间赶来, 杀死了那对夫妇, 截留了那个孩子。
“为了思网的延续, 他亲手斩断了宣琰的亲缘,甚至不惜以幻境屠戮全村,制造火拼假象,再将记忆篡改掩埋。”
他说这些时,语调虽很平静,赵明轩却听出了那嗓音下的微微颤抖,不由去握住了他的手,发现那手冷得像冰块一般。
“其二,宣烨当初救我的真正原因。”像要从中汲取一点热度,肖少华反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尽管宣烨因动用禁术……魂消魄散,导致回传思网的记忆部分缺失,但对思网的主导而言,必然是因为这样的死法能为思网带去最大收益。
“是以,我、宣琰,许天昭,皆理所当然认为宣烨此举是为了思网的延续。
“然而,其实一开始,他就给了我另一个选项。”
——“对了,宣烨给你的那个屏蔽器呢?就蜘蛛造型的那个。”
那日扫完墓一回到家,李秀便问起了这件事。
前有母亲大人跟他摊开讲了过往,而今肖少华也只好将汲灵引的去向合盘托出,老老实实地交代他是如何、为何、怎样把它拆了上交,并让国家围绕此成立了若干课题项目。
气得李秀当场抄起个鸡毛掸子就要打他: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肖少华见状不妙,立刻逃到饭桌另一边。
“你给我站住!”李秀追过去打他,“人救了你一命,就这点唯一的念想!你竟然还拆了!你还做成研究项目!你就这么缺项目吗!”
“对不起妈!我之前不知道!”
两人你追我逃,绕了这不大的饭桌好几圈,还是李秀跑得累了,肖少华抓住机会一溜烟儿回了卧室才算告结:
“妈我觉得宣伯伯不会介意。”
“他当然不会介意!”李秀气得“砰砰”直拍卧室门,“他老人家何等心胸宽大,怎么会跟你一个小屁孩置气。但是你妈我很介意!你给我开门,让我好好揍一顿!”
——那门自然是万万不能开的。
多奇妙啊。
尽管从未与真正宣烨相处过,思网中关于宣烨的记忆也残缺了许多……但肖少华平白觉得,宣烨一定不会对他这种行为生气,反而会抚掌大笑,觉得颇为有趣似的问他:
“还想不想研究点别的?”
“兴许仍是为了思网的延续,”许是忆起了太多,肖少华的声音听着有些飘忽,像荡在了夜色里,“兴许是对人类的一点恻隐之心,也兴许,只是他老人家的一点私心……”
语声渐低渐轻,渐至无声,两人手牵手默默行走了一段。
又一辆车驶过。
肖少华开口道:
“即使只是棋子也好,他已将重新抉择的机会给了我,并令思网认下了这份遗嘱。”
话及此,他停下了脚步,向赵明轩转过身来: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看起来很开心。”
任手被攥着,传来了融融的暖意,肖少华看着他,目光明亮且坦荡的,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没有任何阴霾,近乎灿烂的笑容:
“现在告诉你了——
“是因为,我选择了成为肖少华。”
尾音刚落,赵明轩就将他一把抱住了。
“……小二?”
一个叫肖少华措手不及的动作,令他慢了半拍才回过神。
赵明轩没有出声。
接着,他的颈侧皮肤感到了微烫的濡湿。
有眼泪淌进了他的脖子。
“你……”肖少华略带迟疑地问,“不开心么?”
“没有。”耳畔传来黑哨低沉的声音,透出了明显压抑的哭腔,“我很开心。”
肖少华哭笑不得:“那你哭什么?”
赵明轩反驳:“我没哭。”
他抱得他更紧了,快要让肖少华喘不过气来,不由拍拍他的手臂:“好啦,没事了,爱哭鬼赵小二。”
“你说谁爱哭鬼!”黑哨恶声恶气地应道,稍稍松开了点手臂,“我才没哭。”话这么说着,他依然牢牢抱着他,“我就是……我就是……”
不过几个字,却是越说越哽咽,而后像再忍不住似的抱着人闷声痛哭了一场。
抚着对方起伏不定的背部,肖少华被惹得也掉了不少眼泪。
要知道他可是很久没哭过了,这一回的眼泪来得那叫个莫名其妙,泪水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般,争先恐后往眼眶外涌——肖少华只能归结于自己受到了赵明轩的影响。
好不容易等赵明轩哭完,松开人一看,肖少华面上一片晶莹,镜片也起了雾——一看就是也哭了。他“扑哧”笑出:“你怎么也哭了?”
肖少华还想问他呢:“那你哭什么?”
这两人面面相觑,没过两秒,又大笑起来。互相看看对方,都觉得彼此是神经病。
“以后不许分开了。”
赵明轩再次牵住他的手,说。
“行,”肖少华与他拉勾,陪他玩小小孩的游戏,“谁分开,谁就是小狗。”
赵明轩满意了。
大半夜的,两个大男人成了一对手拉着手爬山春游的幼儿园小朋友。
……
快到玉女峰时,路灯没了,又来了一段长长长的石阶。
肖少华老样子,爬了二十分钟又不行了。
而且这一回比先前更甚,毕竟中间还走了一个小时的公路。
这会儿真是膝盖疼、脚疼、腿也疼,水喝完了,红牛、巧克力也吃了,但浑身累得力气没了,换什么姿势发力都不管用了。
他本想坚持到上面的大石头再歇歇,赵明轩却不许了:
“背,还是抱?选一个。”
肖少华犹豫了会儿,问:“你背着包,不方便吧?”
黑哨把背包朝前背,蹲下身让他上来:“快点。”
被这么一催,肖少华开始反省他是不是真的身体太差了,严重拖累了进程——毕竟正常来讲,爬个玉女峰也就两小时左右,他这是搞得要明显超时了。
结果他趴上去后,赵明轩背着他也没加速,仍是一步一台阶地,按他们先前的速度走着。
“小二,”肖少华奇怪地问,“你不走快点么?”
赵明轩的声音听起来跟先前没啥区别,连气也不带喘的:“不急,五点才日出。”
肖少华:“……那你背我做什么?”
赵明轩:“怕你膝盖受伤啊,夫君。”
肖少华:“……”
夜是黑的,山是陡的,坡是长的,然而黑哨走得实在太稳了,肖少华趴在那宽厚温暖的背上,听着细细风声、若有似无的树叶声,不多时一阵倦意袭来,竟是快要睡着了:
“……对了。”他揽着人脖子,忽然想起漏了什么。
赵明轩:“嗯?”
“关于我父母与宣烨的相识过程,算是上一代隐秘了。”肖少华叮嘱道,“方才没同你讲,也是为了他们平安。后续你我也不要对此进行深究,不要去调查,更不要去挖掘任何当年的人或事。”
赵明轩也是跟国安合作过的,一下就明白了:“好。”
又过了一会儿。
“还有,”肖少华揪着他的耳朵命令道,“别再给我想宣琰了。你管他为什么选你呢,都是因为我!是我的喜好!那个人是没有资格说爱你的,明白没?”
赵明轩忍不住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嗯,只有你有。”
肖少华遂放心睡去了。
……
当一阵拂来的冷风把肖少华吹醒时,他人已在玉女峰顶的一块大石头上了。
一睁眼就看到了山下微缩如模型的万家灯火、城市夜景,以及极眺处,那天际层云叠峦间,偶现的闪电雷光。
这座城的雨仍在下,只是未及这座山峰。
而他正坐在赵明轩身旁,被揽着靠在人肩头,脚底悬空。
“醒了?”赵明轩把套他身上的冲锋衣衣领又往拉了拉。
“嗯。”肖少华答,被这壮观景象震慑的同时,又想道:这样到早上怕是看不到日出了。
赵明轩似看出他所想,安慰道:“我查了下后面几天的天气预报,正好回京后的第三天是个大晴天。我们可以去东灵山看日出,可比玉女峰高多了,有两千多米呢。”
肖少华听了只觉眼前一黑:“……两千多米?”
他爬这六百米的小山丘都快死了。
“对,两千三百米,”赵明轩兴致勃勃地说,“那里还有草原,放眼望去就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爬完山还能带你去骑骑马、吃烤肉,正好能锻炼锻炼你的核心肌群。”
肖少华看他这么积极地规划着下一站要带他去哪儿玩,真的很想说“夫人您快放过为夫吧”,又一想邱景同说的“要好好锻炼身体,身体才是做科研的本钱”,便咽下了这句,换成:
“那万一我又爬一半不行了……”
“我背你啊。”赵明轩毫不犹豫接上,“你累了就趴我身上睡呀,跟今天一样。而且,”他充满自信道,“在那之前,我肯定能给你安排好锻炼计划,让你至少能爬到一千五百米。”
肖少华:“……”
不是,为啥?这货怎么突然就这么想锻炼他的体能?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件事,兜里的手机冒出了一条信息气泡音。
肖少华掏出来一看,消息来自白湄:
肖主任,日安。
我一行十三人,将于明日下午六点,准时抵达二位喜宴地点。
请问是否叨扰?
十三人?肖少华想道,幸亏当时让酒店多开了两桌。
接着回复:欢迎来!不过我们这儿一桌只能坐十二个人,介意拼桌不?
白湄秒回:可。
肖少华没想到这妹子这个点还没睡,一看时间快凌晨四点了,他俩是等日出,人是真修仙啊。不由问:白组长,贵组一向如此早起?
白湄回复:日课早五点。
赵明轩显然看到手机屏幕了:“龙组也来?”
肖少华道:“对。希望塔安办和地方厅能扛住。”
赵明轩也想到了:“……得把叶天宸那桌排远点。”
两人对视一眼,肖少华忽然又想到一件:“既然白组长带了龙组这么多人……那苏红会不会……?”
他想到就问了,键字如飞地发送:苏红会来不?
这一问过了几分钟方等到回复,依旧是她惜字如金的风格:会。
肖少华登时雀跃起来,对赵明轩说:“小二,苏红也来!”
赵明轩知道她,笑道:“可以,排到你后面那桌吧。”
“不不,”肖少华琢磨道,“得排到韩萧那桌,我要给他个惊喜!”
说到“惊喜”,赵明轩差点忘了:“对了,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说着,将放一边的大背包拉开拉链,从里拿出了个大盒子。
这快递盒外包装干净的啥字没有,肖少华见他背了一路,又不肯说,早就好奇了:“是什么?”
赵明轩把大盒子放他手上,示意:“打开看看。”
肖少华找到封条口撕开,拆出了一团气泡膜,好不容易把这层也拆了,一阵风来,好悬没把这外包装给吹走,亏得赵明轩及时一个眼明手快抓住了,塞进包里:“继续。”
肖少华看他一眼,把这竖长条的木盒盖子给揭开了,露出了一个树脂做的龙形手办。
“这是……”
肖少华刚说两个字,赵明轩就伸来手,打开了底座的灯:“还有呢。”
登时,这个手办就从深蓝近墨变成了通体幽蓝——
一条威风凛凛的拟真五爪青龙,从波澜叠起的汹涛骇浪中一举腾跃而出。龙首高昂,龙目怒张,一身锋锐龙麟披覆着细碎的华光,龙爪曲张,按住了一个高高掀起的凶恶浪头,像要就此踏碎虚空,朝天而去。
若再仔细观察,会发现那浪花间还漂浮了几块碎木板,以及一艘小小的帆船遗骸。
肖少华眼中不觉间蓄了泪,他已认出了:
“……渊冥。”
赵明轩微讶:“你见过它?”
“嗯。”肖少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作为宣琰时,在梦中见过。”
赵明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加了钱让人赶工出来的,还有点糙。本来想着等办完喜宴,回京后再给你。”
肖少华笑了,一眨眼就掉了两颗泪珠:“也就多等一天。”
赵明轩看着他,看他只专注地端详着面前的手办模型,丝毫没有发现一条青色的精神体已爬到了他的肩上,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赵明轩此刻的眼神,与这精神体是一样的温柔:
“可我等了很久、很久……”
他的轻声呢喃,像化在了风里。
……
不知何时起,雨停了。
噼啪了一晚的电闪雷鸣平息了。
夜空仅剩下了纯粹的黑,与星星点点的灯,雾蒙蒙地笼罩着下方的城市。
肖少华抱着发光的青龙模型,窝在赵明轩的怀里。黑哨的体温向来比他高出许多,两人这般依偎着等待天亮,倒也不觉得冷了。
“小二,”肖少华问他,“你有什么心愿么?”
赵明轩知道他是收了这个手办想回礼了,笑道:“有。我想带你去很多地方,看很多好看的,吃很多好吃的。比如……”
“比如下周去东灵山是吧?”肖少华要无语了,“我答应了,我会跟你去的。”
“好。”赵明轩晓得他一贯说到做到,见好就收不再念了,“那你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肖少华没料到会被反问,愣了几秒,想了想方道:
“我曾经有个心愿。你知道的。
“希望能作为一个普通人,通过系统性学习,在深入研究、了解哨向生物机能、结构逻辑的基础上,帮助更多向导,从必须绑定哨兵的痛苦束缚中解脱出来。”
赵明轩知道这个,这是他十三年前写在SG学院入学申请书上的自述。
“现在呢?”
“现在……”肖少华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空:
“我希望……
“人们能有更多的选择。”
他说着话时,天际渐渐地从黑变蓝,泛起了一层胭脂色的霞光。
“想成为向导,想成为怎样的向导。
“想成为哨兵,想成为怎样的哨兵。
“想当普通人,想当一个怎样的普通人。”
接着这霞光犹如一抹颜料蘸了水,在云海中漾出了彩色的涟漪。
一圈一圈地,荡开了波光粼粼的高积云。
“在此之后,人类终能摆脱基因的束缚,不再被起点、或出身所困扰。”
赵明轩的精神体渊冥仿佛被这景象吸引了,从雏态恢复成成年的龙形,舒展开长长的身躯,化作了一条青色飘带,轻盈地、无拘无束地向那方游去。
“去往更广阔的星空,向宇宙的更深处出发。”
随着它的游动,山下的城市楼群如被揭开了一层薄纱,冰冷冷的深蓝被一点、一点镀上了金边。
街道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伸了个悠悠然的懒腰,开始冒出了烟火气。
车流涌动起来了,人群熙攘起来了。
阳光往那洒了一把火星子,陡地那房子也热闹喧哗起来了。
那里,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他们回去。
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师长、同事,伙伴……
还有一场婚宴。
那里,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我希望,能看见这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