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岁无痕
夜深人静,柳红枫再一次站在瀛洲府衙门外。
四下无人,两只灰色的石狮矗立在院门两侧,背上挂着淡淡的苔藓,脚边残有雨水聚集形成的水洼,表面被夜风拂起层层波澜,枯枝败叶落在其中,泛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柳红枫带着柳千,一前一后迈入院中,将朱门在背后合拢。
府衙里同样没有人的气息,窗户整日紧闭,腐朽潮湿的味道在公堂内漫开,挥之不去。
狭长走廊两侧还残留着深浅不一的刀痕。两日前,柳红枫在此处亲手割断了唐真的喉咙,尽管天极门已派人打理过,尸体已在后院掩埋,但墙边的兵器架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一条难以愈合的伤疤。
冷兵相接的时刻总是分外凶险,柳红枫忆起当时的战斗,割断对方舌头时留下的触感还在手指间徘徊,唐真满口鲜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吐出恶毒的言语。那些诅咒的字句化作看不见的蛛丝,在唐真死后,仍旧缠绕在他的耳畔,久久不散。
——你不但会死,还会经历比死更悲惨的结局,你会被自己的谎言所吞噬,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奇怪的是,当时听不清楚的声音,此刻却变得分外明晰,从黑暗空旷的角落里响起,好似出自看不见的鬼魂之口,一遍遍重复,一点点侵占他的耳朵,蚕食他的心神。
直到柳千从背后拉扯他的衣角,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中。
拉扯的力量很轻,很克制,小小的身子向他贴近,却又谨慎地保持了一段距离,只是用手抓着他的衣料。
他低下头,问道:“怎么,该不会怕鬼吧?”
“当然不怕了!”柳千立刻答道,“……只是这地方阴森森的,我有点冷罢了。”
小孩子说谎的本领就像个头一样,实在称不上高明,柳红枫在心里笑了笑,并未刻意戳穿,反而调转话头,问道:“不久前我们来到此处,还有三条棺材摆在公堂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三个人的名讳。”
柳千扬起头,脆生生答道:“瀛洲郡府太守俞敏之,总捕头丁峻,刑狱官李显诚。”
柳红枫挑起眉毛:“记性不错嘛。”
柳千嘟着嘴道:“我亲手蒸过他们的骨头,怎会那么快忘掉。”
柳红枫点点头,道:“人命终归是人命,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性命本没有贵贱,善人与恶人都是一样的分量,你且好好记在心里吧。”
柳千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杀过的人,难道每一个你都会记住吗?”
柳红枫毫不犹豫地答道:“不错,每一个我都记得。”
“坏人也是一样?”
“哪怕如唐真一般罪大恶极,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柳千又问:“名字若是多了,你的心里岂不是越来越沉?”
“那也没什么,若是脑子记不住,便用笔来记,用笔也记不完,便刻在石头上。”
“你就不怕麻烦么?”
面对柳千天真的问询,柳红枫淡淡答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恣意掠夺性命却不以为然的人。这江湖之中,善与恶不过一墙之隔,即便自诩至真至善,也未必不曾行过恶举,不曾伤害旁人。倘若将性命当做儿戏,即便权位再高,武功再强,也是畜生不如。”
言至此处,他的眼前忽地闪过段长涯那张冷峻的面庞,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视线沉落,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极含蓄的痛苦。
这时,身旁的柳千开口道:“对了,我们为死者把烛送魂吧,这样他们便能安静归去黄泉,不会变成冤鬼,为祸人间了。”
柳红枫微微一怔:“这道理是谁告诉你的?”
“是金娥姐说的。”柳千的语调忽地扬了起来。
柳红枫轻笑道:“我就猜到了,这世上除了你故去的师父之外,就只有她的话你乐意听。”
“是因为她说的有道理!”柳千争辩。
柳红枫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答道:“好,那就依她的道理做吧。”
柳千受了鼓舞,立刻变得精神起来,三两步跳到墙边,从壁灯下方的架底一通翻找,摸出几只白烛。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起。
柳红枫笑道:“你这小痴儿……”
可惜后面的一串数落,柳千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他痴痴地看了一会手心,便拔腿往后院去。
*
院子位于公堂背后,与狭长的公堂相比,院子要敞阔得多,三面皆是楼宇,有书房,有寝房,有仓库,还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连着一条下行的台阶,通往地下牢狱。不过在武林大会之前,瀛洲岛素来僻静安宁,牢狱也空置了很久,门锁上挂着一层锈蚀,显然许久没有打开过。
三人的坟冢就在院子一角,立得很是草率,实在与他们生前的官位并不相配。这三人生平虽无显赫功勋,算不上清正廉洁,但也没有大过大错。可惜枉死在青楼里,丢尽了脸面,部下也作猢狲散,下场堪称凄凉。
则是唐真和,天极门大约鄙夷两人,连简陋的木碑都没有立,只有刚刚翻过的湿土,才能看出埋了人。
柳千果真在每片湿土前都摆了蜡烛,用火折挨个引燃,而后跪在正前方,双手在胸前合十,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柳红枫在他身旁,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不知他小小的心里装了多少东西。一直到五支白烛微微飘摇,几乎燃到尽头,才见他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站起身来,凌空踢弄着跪得酥麻的膝盖。
最后一缕烛火跳了跳,随着燃尽的烛身一齐消失在夜空中。
柳千抬头环视四周,口中嘟囔道:“这院子好黑啊。”
“黑得刚好,”柳红枫应道,“方才我已同你过了百余招,又教了你新的身法,此刻你应当已经腰酸背痛,浑身酸疼了吧。”
“才没有呢!”柳千答道,却不由自主地将两手伸到背后,交握起手腕。
柳红枫在他的背上轻拍,道:“好了,趁着夜深人静,这院子又空着,快去找张软床,睡个好觉吧。”
柳千却摇头:“我不去。”
“嗯?”柳红枫面露疑色,见他一副非要跟定自己的架势,才辩解道,“我也不会离开府衙,只是去后书房查点东西,稍后就去陪你。”
柳千仰起头望着对方,问道:“你是要去查血衣案吗?”
柳红枫顿时僵住,脸色骤然一冷:“你怎么会知道血衣案?”
*
“我怎么不知道?”柳千反问道:“师父留下的文书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我又不是不认得字。”
“文书?”柳红枫一怔,往贴身的衣袋里一摸,发现原本藏在里面的东西竟不翼而飞,心下又是一沉。
柳千瞧见柳红枫手忙脚乱的样子,从腰间的口袋取出一只信封,举到对方眼前,一边晃一边道:“不用找了,就在我手里。”
柳红枫神情严肃:“你什么时候拿的?”
柳千勾起嘴角,满眼得意洋洋,道:“方才同你过招的时候,量你也没发现吧。”
柳红枫与柳千过招,旨在训练他的本事,注意力都扑在他的一招一式之中,决然不会提防别的动作。没想到这小鬼居然钻了自己的空子。想到此处,柳红枫更加气愤,黑着脸道:“我说了多少遍,不该看的东西别看,你听不懂人话吗?”
哪知柳千把眉毛一横,绷着脸道:“这是我师父过世前留下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看。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是为了你好!”
“你是多管闲事!”
“你这臭小鬼——”柳红枫被他气得呼吸打颤,一时竟说不出话。
柳千乘胜追击,道:“太晚了,就算你不让我看,我也一字不漏地看过了。我知道你在追查十年前的血衣案,第一次你找上师父的门,便是为了这个,你背上杀人的罪名,差点掉脑袋,也是为了保护师父留下的证物。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但脑袋可不傻,你别想糊弄我!”
“胆大包天!胡搅蛮缠!不知轻重!”柳红枫狠狠瞪着他,“你既然知道证物有多宝贵,还不快还给我。”
柳千只是摇头:“不给!”
“给我!”
“偏不给!”
“你——”柳红枫怒不可遏,将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打向柳千的头顶。
柳千却没有躲,只是把信封抱在怀里,用力闭上眼睛。
柳红枫的拳头悬在半空中,攥得咯咯响,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想起柳千往常对自己没大没小,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毫无敬重可言,此刻倒连躲也不躲了,乖乖等待他的拳头砸下来。
他往常对柳千也谈不上心疼,总是随口招呼,恣意捉弄,此刻倒连一拳也落不下去。
他的手终于缓缓放下,咬着牙根道:“小兔崽子,你认准了我舍不得打你是吧。”
柳千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眼皮打颤,嘴唇紧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柳红枫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下来,道:“你啊,这一身臭脾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小孩子的心思很是敏感,当即听出对方话中的妥协之意,慢慢挺直腰板,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小声嘟囔:“你因这一张纸被害进天牢,差一点就丢了命,下次我可不想再看见你站在囚车里,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柳红枫一怔,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你手上的东西凶险万分,牵扯到十年前的悬案,是极珍贵的证物,当年的案子若是重提,或许会惊动整个武林,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它的动向,你师父更是不惜性命也要将它护住,你却如此轻率对待,在耍脾气之前,可有仔细思虑清楚?”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我又不傻,”柳千争辩道,“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想要抢它,所以我才想替你拿着。你这么张扬,别人一定会处处留意你,但我只是个小鬼,他们不会提防我,东西拿在我手里,岂不是更安全。”
柳红枫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会发觉?若是被人发觉了,你可有想到后果?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
“那你又如何?”柳千反问道,“你明知凶险,却非要往火坑里跳,又该怎么算?”
柳红枫沉声道:“我自然有理由,我的母亲无端受害殒命,我若不报此仇,便是不忠不孝,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人间。”
“那我也一样,难道我就要当个缩头乌龟,眼看师父白白送命吗?”
柳红枫再一次怔住,垂下眼凝着身边的小鬼,久久没有答话。
柳千鼓着两腮,紧攥拳头,执拗地仰着脖子,瞪着眼,瘦小的腰板紧紧绷着,生怕叫人看出他不够强似的。
——咽下满腹的委屈,也将恐惧吞回喉咙,虚张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声势,正仿佛十年前的自己。
正因为他们如此相似,柳红枫才不忍看到柳千流落江湖,才将柳千一直带在身边,谆谆善诱,悉心保护。
柳红枫终于敛去怒容,全身放松之后,才觉得浑身疲惫,手脚的力气都被抽空,恨不得就此躺在地上,合拢双眼,将纷扰的世事悉数遗忘。
但他忘不了,他已付诸十年的努力,然而,那一夜的惨状仍然在他的眼前一遍遍重演,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的光景。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决定亲手保管证物,便仔仔细细地藏好,处处当心,除了我之外,绝不要跟第二个人提起。”
“当然了。”柳千点头道,“这些道理还用你讲?”
“就连金娥姐也不能说。”
“我才不说,我巴不得她离我们的麻烦远一点。”
柳红枫耸耸肩膀,挤出一个笑容,而后将手掌盖在柳千头顶,轻轻揉动。
柳千终究只是个小孩子,被大人示好,心里立刻飘飘然,两手往腰间一叉,鼻尖快要翘上天:“你尽管放心吧,我藏东西的本事厉害着呢,保管你扒光我的衣服也找不到。”
柳红枫撇撇嘴,捏起两指往他额头上一弹:“谁要扒光你,我柳红枫只喜欢扒漂亮男人的衣服,对臭小鬼一点兴趣也没有。”
柳千被弹得哇哇叫,又听了一番不知廉耻的话,当即涨红了两颊:“你你你……你忒不要脸了,果然是禽兽!”
柳红枫翻着眼皮:“世间的伪君子太多,我这只禽兽和他们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比他们更诚实,才将他们的心声说出口罢了。”
“呸,谁和你一样。”柳千白了他一眼,将信封仔细收在囊中,末了攥起五指,往他的腰间捶去,“你不是要去书房吗,还磨蹭什么,快走吧。”
*
府衙之内,有一处专门存放藏卷的房间,位于公堂左侧,门开向院内,从外面是瞧不见的。门口挂着一块镶金木匾,上书“麒麟书阁”,字迹苍劲有力。可惜的是,这间书阁中并没有太多书籍,陈列在书柜中的都是历年历届的案宗账册,足足填满了整间屋子。
柳红枫步入房内,依旧没有遭到阻拦,他本来计划了很多避人耳目的法子,却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镇守府衙的官役死的死,跑的跑,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院子,任他自由进出。
他在稠密的柜架之间徘徊,被厚厚的灰尘呛中鼻子,时不时地打起喷嚏。很显然,阁中存放的案宗账册已经很久没人动过,官差们只是例行工事地记录手头经办的案子,为这里的灰山尘海添砖加瓦。
柳千跟在柳红枫身后,满眼皆是好奇。柳红枫随手取下一本案宗,掸去表面的灰尘,递到他的手上,一面解释道:“这里记录了每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审案的详细经过,物证人证,和最终断案的结论,结案之后,还要加盖府衙的官印和犯人的手印。”
柳千低头翻了翻,又抬头问道:“若是没能断案呢?”
柳红枫道:“悬而未决的案子,便折一个角,等待后面补齐。”
柳千再度翻看,手拂过纸张角落中的褶皱,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可是有些根本没补齐。”
柳红枫摇了摇头,口中吐出轻叹声。
每个无法抚平的折角,背后何尝不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苦难。
柳千理解了他的意思,便没有再问,轻轻将案宗放下,拿起另一本制式不同的书册,问道:“这又是什么?”
“是账册。”
“官府又不是开店铺的,账册怎地有这么多?”
“经营官府,与做生意也差不太多,因为用的是皇粮公晌,每月每季都要向监察汇报,所以记账也有很多学问,自古以来的贪官污吏,都是躲在这些繁缛的册子背后收敛民财的。”
“哦,”柳千表面点头,实则一头雾水,“你怎么对官府的事这么熟悉?”
柳红枫轻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同官府打交道。”
“原来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与官老爷攀交情?”
“当然没有,我只是每天在官府门前哭冤,逮着机会就溜进公堂里哭,被驱逐了无数次,甚至挨了庭杖,那些官差看见我就牙根痒痒,恨不得将我绑在石头上,沉到河里了事。”
“你哭了那么多冤,真的有用么?”
“若是有用,我还会在这儿么?”
柳千嘟起嘴唇,把喉咙里的问题咽了回去,将头埋回书堆之中,继续翻找。
柳红枫打量柳千的神色,又像是看到了往昔的自己,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的岁月,三千多个昼夜飞逝而过,竟如黄粱一梦,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只有快乐的记忆才会留下痕迹,柳红枫的孩提时光在十年前戛然而至,往后他的人生便再没有乐,只有苦,只有漫无止境的孤独与忍耐。
夜色已深,月光格外黯淡,即便敞开所有门窗,书阁仍旧笼罩在一片晦暗中,尘埃到处翻滚,泛黄的书页透出一阵阵腐朽的味道,令人头昏脑胀。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正在漆黑的土壤中挖掘,两眼酸痛,指缝沾满泥浆,而他所寻找的秘密却埋藏在深深地底,不见天日。
他偏过头往旁边看,刚好看到柳千的脸。后者盘腿坐在地上,身边的书摞得比头顶还高,他不禁开口提醒:“你可小心点,别睡着了,叫书砸下来埋了你。”
柳千冲他瞪眼:“我才不会睡着呢!”说着便将坐姿端得更正了些,哗啦哗啦地翻弄着手中的书页。
密集的柜架仿佛一片森林,越是古旧的书册便藏得越深,像是刻意在捉弄两个迷失林中的人。
柳千的劲头没能持续太久,肩膀便渐渐塌落,眼皮也跟着合拢,脑袋沉下来,又抬起,再沉下,做小鸡啄米状。
柳红枫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发笑,却又有些想哭。
他想,一个孩子在柳千的年纪,应当时时刻刻呆在阳光下,而不是这般晦暗的灰尘中。
他犹能回忆起与柳千初遇时的情形,那时,他苦苦追查血衣案的线索,终于查到了一个姓侯的老郎中。听说对方脾气古怪,除病患之外拒不待客,便佯装成病人登门拜访,出门迎接的便是老郎中的徒儿柳千。
侯郎中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菩萨,从头到尾一直板着脸,因为耳朵不好使,他说话的嗓门格外大,格外粗鲁,只管发号施令,却鲜少听取意见。
他的腿脚也不灵便,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稍遇阻碍便骂爹骂娘,有时候连病患也一起骂进去。不愿走动的时候,便端坐在一把太椅上,坐久了便会兀自睡过去,睡觉时的呼噜声震天响。
柳千小小年纪就要伺候他,看他的脸色形式,挨打挨骂的时候也不还嘴,只是拧着眉头默默地受着。
好在侯郎中虽然脾气倔强,但在正事上没犯糊涂,将柳千当做真正的关门弟子,将身家本事都传授给对方,平日里普通的小病小患,老头子从不亲自出马,全都交给徒儿应付。
柳千在戒尺底下学了一身本事,小小年纪便坐台问诊,不仅医术精湛,口齿也很伶俐,模样有板有眼,机敏老成,全然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只有鲜少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比如此时此刻,他的身子蜷成一团,意识迷迷糊糊,困得好似一滩豆腐,嘴边甚至淌出了口水,手指却仍旧在书角上捻着,像是抓着宝贝似的,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柳红枫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册子抽走,而后扳过他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柳红枫的肩上也落了一层灰尘,鼻子不住地发痒,因为在黑暗中凝神太久,眼眶酸痛不已。他要找的是十年前的记载,这十年之间,府衙的主人已经换了三任,写在案宗上的姓名他甚至从未有耳闻。可他却要在陌生人的字里行间,溯出一根蛛丝般的线索,将过去与现在紧密系在一起。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间相隔越久,真相便越难以追溯,十载悠悠,就连当朝天子都换了名号,有多少旧案未能洗雪,多少冤魂等不到那一支镇命的烛火,永远徘徊在幽暗阴湿的过去。
血衣案便是其中之一。
*
血衣案的来龙去脉,要从十年前的临安府说起。
临安府毗邻海岸,西拥良田万顷,东临碧波浩荡,神州各地商贾来往,就连西洋的船队也常由此处进出。百里城郭之中,一年四季车流不息,人头攒动,虽然早已不是都城,但繁盛却不输给千里外的京师。
商贾兴盛,同时促生了各行各业的繁荣,就连临安府的青楼也比旁处更多,占据了整整一条宽街,街市两侧名楼陈列,时有达官显贵出入,金檐玉瓦,奢气非凡。次一些的则挤在附近几条尾巷中,虽没有日进斗金的排场,但同样生意兴隆,人气旺盛,财源不断。
有油水的地方便有腐蛆滋生,临安府的花街柳巷,同样也是薛玉冠起家的场所。
十年之前,薛玉冠尚且年轻,锦衣玉冠,意气风发,这条街上不乏春风得意的阔绰男人,但他却与旁人不同,从不找娼妓寻欢,因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女人,簇拥在他身边的只有年轻美貌的男人。
烟花巷里是非多,表面的兴隆之下藏着许多仇怨,或是有新起之秀抢了风头,惹得同行羡嫉眼红;或是有妇之夫沉湎温柔乡不愿回头,惹得正妻迁怒……仇恨本无用,但若撞上刀刃,便会化作难以估计的力量。渐渐地,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暗处滋生,街头巷尾时有意外发生,大都针对以娼妓为业的孤单女子。有些人不明不白便挨了教训,失了钱财,更有甚者,被客人带出去一夜,回来便染上重病,被不知名的戾毒夺去性命。
当然这些意外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背后都由薛玉冠一手操控。
那时,薛玉冠的身边已有数名精锐集结,个个武艺高超,手法残忍,只是当时他们还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被市井中人统称作“薛家帮”。
薛家帮行踪诡秘,性情狡猾,就算作奸犯科,也鲜少留下证据,而且因着常为达官显贵消灾,得到官府和富商的双重庇佑,行事便更加肆无忌惮。反倒是他们刀下的受害者无处申冤,只能默默咽下委屈,屈从于胁迫欺凌。
娼妓原就是卑贱的职业,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有钱人家的老爷相中,纳作妾室,一辈子寄人篱下,没有这般好运的只能留在市井街巷,昼夜不停地迎接客人,在日日笙歌中耗尽青春,直至人老珠黄,薄幸失宠,落得凄凉孤独的结局。
世上的权位大都握在男人手里,而男人中的正派君子又对污俗风尘充满厌恶,自然不会体谅她们的疾苦,更不关心她们的下场。这些女人即便遭遇不测,旁人也当她们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就算闹出人命,惊扰官府,官差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查一查,并不尽心尽力。
正所谓——
烟花巷长,只闻新燕莺语忙,
不见红颜多垂泪,薄命无处话凄凉。
四季芳菲之下,埋葬了多少薄命红颜,而血衣案又是其中最离奇的一桩。
起初,有十个姑娘同时失踪,她们虽是同行,却来自不同的店铺,彼此之间也不相识,青楼老板们面面相觑,起初以为她们私下勾结,一同逃走,但去往城门问询,却没有官兵见过她们的队伍。随后,官府前来盘查,怀疑她们被人所害,但寻遍大街小巷,却连人影都没有找到。
活见人,死见尸,她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七日过去,就连官府也遗忘了这件意外,到了第八天,有人去城郊的墓地为亲人烧纸上坟,却发现墓地之中凭空多出十盏棺材,并未入殓,只是散乱地摆在山头上。那人好奇地凑近查看,当即吓破了胆,大叫大跳着跑到官府去报案。
十盏棺材中,各自装了一具女尸,十人的死状相近,都是赤裸身体,浑身带血,血迹已凝成深朱色,仿佛裹在身上的血衣似的。与之相反,死尸的面容极其干瘪,肤色发青,形容枯槁,像是有人将他们的鲜血从身体里抽干了似的。
七天过去,死尸已开始腐烂,脸庞丑陋,不堪入目,只能勉强辨认出原本的容貌。青楼老板们奉命前来指认,纷纷捏着鼻子点头,承认她们正是那一夜之间失踪的十个人。
十盏棺材凭空天降,棺内棺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谁也不知她们去过何处,被何人所害,又为何一起出现。
唯一的线索是棺材本身,临安城虽广阔,做死人生意的却并不多,从木料选用上便能推断出棺材的来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铺,老板是个姓李的木匠。
李木匠独自经营祖上传下来的生意,因着晦气又贫穷,娶不到老婆,常年一人过活,上了年纪,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神态也疯疯癫癫。十人失踪的那夜,他在附近酒馆里喝了个通宵,有店小二亲眼为证,因此排除了犯人的嫌疑。官差便将他提到堂上,问他棺材的来处。
他的生意做的糊里糊涂,从不记录账目,只能空口叙述,他说订下这些棺材的是几个披着黑斗笠、带着黑高帽的陌生男人,在深夜里到访,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官差一头雾水,在邻里打听,却根本没人见过如此形貌的顾客。那木匠又说,一定是阴曹地府的老爷闲来寂寞,才派使役到阳间买棺材,好带几个女人回去快活。
这般疯言疯语显然是无稽之谈,然而,官差们找不到别的实证,只能将他的荒唐话记录在案,说死去的娼妓是去阴间伺候阎王。
在血衣案事发后不久,薛玉冠开始频繁出入酒场琴楼,极尽奢华铺张,像是一夜之间发了家,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也从几个变作几十个,声势愈发壮大。烟花巷里,人人都说血衣案与他有关。但却没有人敢声讨他的罪孽。更有些胆小怕事的姑娘,将他形容作阎王的手下,专门来肃清阳间的风气,挑不检点的女人带回去惩罚。如此,慢慢地,薛家帮的名号也就成了“血衣帮”。
人们总是将恶名安在弱者的头上,如此一来,自己便与恶人划清了干系,恶人遭受不测,也是罪有应得,与自己无关。而真正的恶人,却被冠以闻风丧胆的名讳,以便放弃抗争,伏首屈从。
血衣案就这样不了了之,渐渐被烟花巷的居民们遗忘,就算少数有良识的人,提及此案,也不过一声嗟然长叹——
生如浮萍,逝由天命,奈何人间苦,冤魂泣无声。
可柳红枫偏要逆天而行。
因为那十名死者之中,却有一人是他的生母。
他的母亲本是个生性顽强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读书认字,使他即便出身青楼,仍能够挺直腰板做人。
这般温柔坚韧的母亲,却化作一具丑陋的血尸,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
十年过去,柳红枫从未从那一日的噩梦中醒来。
就连柳千也不知道,每次阖眼陷入梦乡时,柳红枫所看到景象从来只有一种,便是母亲躺在不知名的木棺里,脸庞腐烂得露出白骨,虫蛆滋生,枯槁狰狞的模样。
所以他并不嗜睡,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醒着,永远没有梦。
在他身边,柳千的呼吸声愈发缓慢绵长,而他翻阅书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他将头埋进书卷深处,接着柳千的活计继续翻找。
月亮在云缝里钻入钻出,投进柜架之间的微光明了又暗,暗了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动作终于慢下来,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因为愈发接近目标。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更大,更用力,指尖一行行划过模糊的墨色、和被老鼠啃出的斑驳的豁洞,终于停在书写年号的字迹附近。
他手底这一本,正是十年前的案宗。
然而,案宗上果然没有透出蛛丝马迹,血衣案事发前后,瀛洲岛上并无命案记载,只有一些偷窃、夫妻纠纷,兄弟争执田地的小案,当然不是他想找的结果。
他并不气馁,因为他早有预料。血衣案发于临安,结于临安,他本来也不曾指望在瀛洲岛上寻到什么。
他真正要找的不是案宗,而是账册。
瀛洲岛是晏氏铸剑庄的家业所在,也是屯放名兵利器的场所,山顶的峥嵘阁中,不仅贮藏着江湖名剑,也有庄主晏月华受朝廷委托,为大军作战所锻造的兵器。
岛上的工匠手艺精绝,又得龙吟泉水助力,淬出的精钢既坚韧又轻便,比陆上所产更为优异,刀斧枪戟,盔冒鞍钉,品目应有尽有,只是产量稀少,故而被用作精锐之师的武装。
铸好的兵器随着商船运出,而铸兵所需的矿藏则随着商船运入,外行不懂门道,只当是一堆破铜烂铁,又沉又大,但内行却知道,进出岛屿的货物每一件都事关重大,每一桩生意背后都与朝纲安危紧紧相系。所以,瀛洲岛历来进出只有一座码头,船夫也只有雀背坞的成员,府衙严格盘查进出岛屿的货物,将每一件查核无误,记录在案,方能放行。
柳红枫翻到血衣案案发当月的记录,果真找到了一件不寻常的货物。
棺材,不多不少,刚好十盏。
“你在找什么?”身后一个湿濡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柳千已醒过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凑到柳红枫背后,一双好奇的眼睛越过对方的肩膀。
“棺材。”柳红枫头也不抬地答道。
柳千的肩膀不禁抖了抖,道:“棺材都在院子里埋着呢,你该不会又动了什么歪心。”
柳红枫假惺惺地笑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歪心,我是在找运输棺材的账目。”
说罢,他将账册举到柳千眼底,将十盏棺材进出岛屿的记录指给对方。
柳千道:“人都会死,买几个棺材也不稀奇。”
柳红枫摇头:“瀛洲岛的住民稀少,除晏家铸剑庄之外,鲜少有大门大户,一次买十口棺材,便很是稀奇了。”
柳千想了想,又道:“或许刚好遇上天灾人祸,刚好有十个人归西。”
柳红枫道:“就算如此,瀛洲岛上工匠遍地,当然有自己的木匠铺,为何特地从陆上来运,也不嫌麻烦。”
“为什么呢?”柳千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歪头做思索状。
柳红枫的脑海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得转过头,用手肘去戳对方:“小鬼,你是不是偷看了你师父留下的文书。”
柳千眨了眨眼:“的确是看了。”
柳红枫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但你根本就没看懂里面写了什么,是吧?”
“我……”柳千一时失语,“那里面的字密密麻麻,写的文绉绉,我只是趁你不注意偷偷瞧了一眼,哪里来的时间仔细看。”
“那你怎么知道血衣案?”
“以前偷听你和师父说话,听他提到的。”
柳红枫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关心则乱,自己竟被这虚张声势的小鬼唬住。
柳千急了,急忙去捏他的肩膀:“你别想糊弄我,既然是你输了,就不许再反悔,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偏过头,瞧见他咬着嘴唇,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忍再搪塞他,便将血衣案的来龙去脉简单讲给他听。
“原来如此!”柳千差点跳了起来,“所以那些死者并不是被阎王带走,而是被带到了瀛洲岛上?”
“废话,当然不是阎王。”
“那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比阎王还可怕?”
柳红枫心下一紧,几乎要将心中深埋的名姓吐出口,但他只是皱起眉头,道:“我还在查,尚不清楚。”
“哦。”柳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你不如去问问段长涯,应该知道得更多。”
柳红枫又是一怔,心中更是懊恼,不由得往柳千脑壳后拍了一拍:“就你聪明。”
柳千自然不服:“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柳红枫道:“事态尚不明朗,我不想牵连到他。你也千万莫要同他提及今夜的事。”
柳千撇嘴道:“啧,自己都顾不上,却还想着为他好,真是感人肺腑的真情。”
柳红枫只是瞪他:“臭小鬼懂个屁。”
“哼,”柳千将头扭过去,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道,“反正我不讨厌他。你若真的同他攀上交情,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往后别当着我的面做不要脸的事。”
“哈,”柳红枫干笑一声:“机会难得,不如你跟我多学一学,往后等你长大了也能派上用场。”
“谁要跟你学!果然不要脸!”柳千又急得跺起脚来。
柳红枫没有再同小鬼说话,只是偷偷捏起五指,将心中隐隐泛起的痛楚抚平。
他当然不曾告诉柳千,自己虽然得到天子赦免,却被迫落入另一个陷阱,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他大概再也看不到柳千长大的那一天了。
那个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命令获赦的囚徒争夺莫邪剑,来换取唯一的解药。
然而,清光涯上发生的惨案和藏在衙门深处的案宗,使他渐渐相信,那个人的目的绝不仅是莫邪剑那么简单。
争夺名剑不过是个幌子,倘若那人的权位大到可以左右天牢钦犯的去向,何故要执着于区区一柄剑。
那人一定有着更为险恶的目的。
但柳红枫并不恐惧,甚至感到几分庆幸。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带往瀛洲岛,带到距离真相越来越近的地方。
若能查明血衣案的真凶,就算是阎王恶鬼,他也同样可以拉帮结盟。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同样愿意走上一糟。
孤命何其轻,沉冤何其重,若在几日之内能报得家仇,尽得孝道,就算毒发身亡,他也无怨无悔。
经年噩梦终于行至尽头,死亡何尝不是甜蜜的解脱。
窗檐之外,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他将账册合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无人察觉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