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天色刚亮, 草原的早晨有些微冷,但山侧狭长的岩道内,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抓紧赶路了。
阿曈与宗朔依旧同乘一匹马, 身后众军马打了铁掌的马蹄踏在石岩的道上, 像鼓点似的,“啪嗒啪嗒”直响。
这队人马正是刚刚从乃蛮王帐中秘密撤离的宗朔等人, 他们回到忽儿扎合的哨所部落后, 连稍微修整都不曾。宗朔不但下令立即行路,还吩咐忽儿扎合安排小部落的牧民立即撤退。
天上一直有眼睛,他们暴露了。所以如今选择在狭窄的山岩间行走,以避开在草原上不断盘旋巡视的苍鹰。
“殿下,那鹰是怎么回事?”怎么鹰一出现,身后就有乃蛮的追兵赶上来!
“只是听闻, 蛮族有训鹰之人, 通晓鹰言。”宗朔紧皱眉头, 这种情况就有些被动,他得动一动潜藏的人马, 把训鹰的给杀了!
“什么?会鹰言呐, 那有些厉害啊。”阿曈尚且感慨, 在东山中,鹰是比狼还要孤僻热爱自由的动物,能为人驱使, 想必那是重要的家人吧。
忽儿扎合却摇摇头,“他们是家族传承下来的训鹰手段, 在春日时捕捉健壮的苍鹰, 而后熬鹰, 鹰不臣服与听巡, 便会活活被熬死。”
“什么?那怎么行呢!真正的苍鹰是不会屈服的。”阿曈极不赞成这样的手段。
宗朔却沉沉的出声,“所以,大部分鹰,宁愿拔下羽翼与厉爪,自残而死,也不会屈服。”
阿曈听了不说话了,有些难过。他甚至希望处处都能如同东山一般,所有动物自由自在的活着,各安天命。
时至下午,终于行出了山涧,众人在一块大石边稍稍休息。
宗朔拿出了那张地图,默默无言的在堪算方向,忽儿扎合过来将水递给宗朔,“尊主,真的要去圣山么?”那是传说中的地方,并没有人到达过,即便有神医萨满的传说,也不知是否可考。
但他不知道的是,宗朔此行必须得去找人解毒,他联合草原所有部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月氏宗朔还是个人,他还没疯。
经过多年的压抑与煎熬,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就此放手一搏,不成功,那就死在草原。
“先去找天目人,他在哪,你有消息么。”
忽儿扎合听宗朔这样肯定的说,便回答,“天目人据说在巴彦部,但按照年岁算,他已经很老了,不一定……”
“天目人是什么?”阿曈给宗朔烤了馍馍拿过来,就见两人拿着一张羊皮满脸严肃的说话。
宗朔收起羊皮,他已经定了主意,要先去巴彦部,没有天目人,找路太难了。他听阿曈问,便考虑片刻,化繁为简的回答,“天目人,就是向导。”
忽儿扎合一听,觉得这么解释有些别扭,但细想,好像也没毛病。
等众人上马启程,宗朔先抬头看了看头上不甚明朗的苍穹,天色有些阴郁,便于远行赶路,没有刺眼的日光,也可以清晰的看到方圆极目之处,有没有鹰的监视。
阿曈也抬头,他的目力更好,环视了一圈,便拍了拍宗朔的肩膀,“没有,咱们走吧。”
宗朔点头,策马带头前行,身后的少年却又说,“都是鹰,万一咱们认错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是好鹰呢?”
宗朔回头,他的眼底是日渐被红色侵蚀的,如今没有发作,但看起来这双眼睛也已经与常人不同了。
“宁错杀,不放过。”
坐在他身后的阿曈一缩脖,没说话,只是在身后轻轻拽住了宗朔背后的衣角。
宗朔却还不肯放过他,回头盯着他看,“鹰如此,人也是一样,我杀人无数,不是什么好人。”
马还在行进,宗朔却压低了身躯,离少年的脸越来越近,逼视他。男人既忍不住想要少年清澈的眸子认清自己的真面目,又心中稍微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期盼。
阿曈躲了,他觉得男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等宗朔终于默默的转过身去,他才悄悄试探的又贴回了宗朔的背上。
少年听着他背心传来的炙热心跳,这才小声又语气肯定的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你是好人的。”
宗朔心口中有一团气,不上不下,堵塞着自己更难受了。这小东西可怎么办,他像是认准了自己,既扔不下,又舍不开手。但最后能得个什么结局呢。
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沉着目光,疾驰策马。
巴彦部落未免与好战的乃蛮有所牵扯与冲突,所以与乃蛮足足隔了三道山,在这宽广的大草原上,望山,能跑死马。况且,还要时时防备踪迹被乃蛮发现,一路上便颇为辛苦,干粮都快吃完了,它们才终于站在半山坡上,望见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毡房。
阿曈有些雀跃,他头一回骑在马背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连裤`裆都磨破了!
那日他正两腿间冷风嗖嗖的羞于启齿,谁知道当天晚上就被宗朔看出来了,一行人行装带的少,多是武器弓箭之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裤子还给阿曈。再说,这帮人仔仔细细的数过一圈,那个不是彪形大汉!裤腰宽的都能装两三个阿曈,其中最矮的,竟是刑武……
于是,宗朔便在岩石后抱着阿曈,叫他把破裤`裆的裤子脱下来,而后用自己的外袍把光屁股的小子围起来。阿曈被男人包的严严实实,就连脚踝都没露!但也行动不便,被这人抱着老老实实的安置在火堆旁。
阿曈正要说那裤子可不能扔!他就那一条阿纳缝的裤子了。还没等开口,他就见宗朔拿着那条裤子,径直去找了忽儿扎合队伍里,一个留着三搭头的胖墩墩大汉。
随后,阿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就见那大汉,利落的从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了针线与碎布头,恭敬的接过裤子就熟练的缝补起来。
“……”
看宗朔坐了回来,阿曈便像个毛毛虫一样,两腿裹着大袍子,曲腿一扭一扭的蹭到男人身边,扒在他耳边小声叽咕,“诶呀,咱们这里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宗朔低头看阿曈一脸八卦的样子,就拿过还在火堆上烤的饼子,掰了一块热乎的塞到他的小嘴里。
“行军之中,总要带个火头军,这几日赶路忙,等有空了,你尝尝他的手艺,还不错。”
阿曈看着那个比刑武还高,又壮又胖的大汉,连连点头,“诶呀,真是粗中有细啊!”
宗朔嗤一声,瞧着阿曈,心道这白字先生还会个成语,真是不容易。
可能由于阿曈的目光过于炙热,那大汉抬头与少年对视,就见那破裤`裆的小孩,被月氏大人的大袍子捆的严严实实,此刻正朝自己呲咪呲咪的乐,还连连用克烈语道谢。
“多谢多谢,嘿嘿嘿,多谢。”
如今赶在裤子没再次开裆的时候来到了人们的聚居地,阿曈真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什么也要买一条新裤子!
众人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于是还没等下山,就被附近巴彦部巡防的守卫发现了,一批人马围过来,忽儿扎合便亮出了一只黑金色的小箭。
阿曈与巴彦部的人一同看向黑箭,这箭并不能当做武器,因为它只有巴掌长,就连箭尾本应是羽毛的地方,都是黑金刻出来的动物的毛发。
阿曈看了半天,觉得造型有些眼熟,只不过到底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但巴彦部的人见了黑箭,却惊讶极了,他们全都下马,右手抵胸的低头跪在地上,还有些激动。
“不知是大人降临,巴彦部问月氏安好!”而后守卫抬头,“不知哪位是……”
还没等他说完,忽儿扎合便说,“去通禀你们首领,说忽儿扎合来了。”
于是没过多久,巴彦部落的首领便出来迎接忽儿扎合,两人像是旧相识,他们撞着肩膀叙旧几句,那首领就下意识的往众人里看,他一眼就盯住了宗朔,刚要下跪,就被忽儿扎合拎了起来,没让他行礼。
“走,先进你的毡房吧。”
首领意会,收回看宗朔的目光,只笑着与忽儿扎合勾肩搭背的,进了巴彦部的大门。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他在茫茫的草原里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人了,且这里的一切都有些新鲜,与东山不同,与中原也不同。
他们没有中原府县中的亭台楼阁与繁华闹市,质朴极了,进了部,空地上都是排列整齐的白色毡房,或有些简单制作的车具,上边都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可能也没什么消遣,便一伙压着车杆,一伙坐在车板上,来回做跷跷板用,叽叽喳喳的开心极了。看的阿曈也心里刺挠!
众人一边走,部里好多正收拾食物,鞣制羊皮的男人女人,就都抬头看他们,由于阿曈长的最乖巧亲人,还被人吹着口哨逗了一番,可直到见到宗朔一身煞气的样子,那人吹了一半的哨子就硬生生的憋在了嘴里,哑火了……
等众人落座在首领的帐中,忽儿扎合直接单刀直入。
“别的不多说,我们要带走天目人,这是月氏的安排。”说完他把黑箭牌拿出来,轻轻放到了桌上。
首领沉默半天,直到他抬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宗朔,见宗朔慢慢走上了前,他才叹了一口气,“月氏大人在上,巴彦部遵令。”
而后,他交代了一番,便差人出帐,趁着这个空档,那首领见宗朔站到了众人身前,就极激动,不停诉说着近些年的艰难与草原的动乱,并祈求伟大的月氏再次降临草原,带来和平与安宁。
不一会儿,帐门口便来了一个老头,看样子年岁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
他进门刚与众人打了照面,还没等巴彦首领发话,那老头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蹲在桌角正吃奶糕的阿曈俯身便拜。
阿曈惊的一噎,忙看向宗朔。
这时刑武那大嗓门哇呀的来了一句汉话,“诶!老头,你眼花跪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