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只这片刻功夫,容青已被容潋带到许星楼身后。四方灯火渐亮,无数执刀佩剑的修士呈环绕之势,将方河与苍蓝困束其中。
敌意昭然若揭,方河定了定神,率先道:“见过城主,不知许城主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许星楼未显怒容,平静开口:“早闻方道长在镜心城‘出过风头’,没想到明幽城也会得此殊荣。”
“原本看在雪河君的份上,我无意深究你的来意,可谁知只两日功夫都要生出事端。你那同伴到底是何来头,为何在你经行过处总有魔修阴魂不散?”
方河答:“我并未入魔,他们只是我的旧识。”
——燕野是魔,苍蓝是蛟,实情不可言明。
“方河,”许星楼陡然扬声,“城中百姓无数,而魔修已有屠城先例,你可知你这一时包庇会害死多少人?!”
“我当然……”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然而燕野数次承诺……莫非他真是错信了燕野?
燕野……方河咬紧齿关,说来荒唐,燕野向来桀骜,他以为凭燕野的心气不屑说谎,所以即便燕野语气不善,他也仍相信燕野言出必行。
燕野数次强调他不会平白伤人,进入明幽城时亦无甚反应,方河便就此安心,不曾想过会生变故。
可是偏偏,变故陡生。
明明说过要留在他身边养伤恢复,这时候又去了哪?
“不回答?还是你早就与魔修为伍?方河,你这样也算‘问心无愧’?!”
“不,我已……”
镜心城时他尚能用脱离师门来撇清干系,可既已得知陈时暮的救命之恩,他又如何能置师门不顾?
许星楼见他面露挣扎,显是为难自责,语气忽又松缓几分,她朝方河伸出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你真的心存愧疚,现在还能弥补。”
“交代魔修下落,再将他的罪行一五一十说个清楚。”许星楼语调渐沉,言辞间锋芒毕露,“叶雪涯想用惊鸿峰强行保住你,却不知惊鸿峰的名头早不如当年,你这仙骨与魔修的谣言一出,可知会引多少人盯上惊鸿峰!”
——他会为惊鸿峰招致祸端。
许星楼还说了什么,方河一句也无法回答,有那么一瞬他陷入恍惚,只觉世事何其无常。
世人艳羡仙骨为天道眷顾,飞升之途通畅无阻,然而天意待他,实是凛凛如刀。
他的修为总是难以进境,他的示好总被弃之敝履,他的信任总是错付他人。
他总是在做错的事。
陈时暮确实不该救他,惊鸿峰折去一位惊才绝艳的弟子,只换来一位辜负天资的废物,甚至还要为师门招致无尽的污名。
天下之大,无一处可容身,不是受人要挟,便是为寻一隅、疲于奔命。
疲惫倦怠忽如潮水满涨,浸满整副胸腔。
本应是夜晚最黑沉的时刻,火光与宝器灵辉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重兵环伺之下,方河极浅淡地一笑。
“许城主,我无意牵连惊鸿峰。”
他摊开双手,示意未执武器:“是要将我带到仙盟问责?若能就此还惊鸿峰清白,那我愿意前去。”
“哥哥!”
苍蓝察觉他的打算,立时想要制止,然而方河意外坚定,未顾焦急的小龙,直直注视许星楼:“但这少年对魔修之事一无所知,我随城主去仙盟交代魔修下落,还望城主让他自行离开。”
许星楼不假思索:“不可,既是你的同伴,焉知他不会替你寻求救援。方河,你未免太过天真。”
“许城主,晚辈所言……”
他想说“未敢欺瞒”,可他为燕野数次遮掩,如何不心虚。
他的心思何其浅,许星楼一眼便看得通透,见方河歉愧低头,便知他在自责,可终究还是念着雪河君的情面,容潋站出来劝道:“你若是被魔修胁迫,那帮助仙盟追查魔修下落、戴罪立功便是,为何非要任性妄为?”
“方河,”容潋加重语气,“勿要执迷不悟,诛魔本是你身为修士的义务。”
“……”
锵。
方河无言以对,半晌沉默后不知谁的剑悄然出鞘,铿锵作响。
“哥哥!”
刹那间风声疾厉,无形剑气平地升起,苍蓝狠狠咬牙,手上猛然施力,骨扇飓风呼啸而出,一举挡回数道攻势!
剑气迅烈锐不可当,同飓风相撞激出金石之声,其间灵力浩如汪洋,竟是毫不留情的绞杀之势!
这般动静……苍蓝紧盯着前方的女城主——她竟然动了杀心!
气浪震荡,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间唯听一道严厉女声:
“冥顽不灵!拿下他!”
“……苍蓝,别和他们打。”
重重风障之后,方河安然无恙,他缓慢抽出相思,却是剑尖点地,毫无反抗之意。
“是我引出的祸事……”他声调低哑,倦惫无力,“是我让燕野入城,我该去承担后果。”
“哥哥,你可知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昔日你被天宫的人设计,而今还要重蹈覆辙?!”
“既然有我在此,”苍蓝厉声道,“我说过会护你周全,万死不辞!”
轰!
灵力如洪流般涌入剑阵,飓风中心霹雳炸响,雪白雷光暴动,虚空中蓦然传来一声浑厚兽吼!
“这是什么?他身边那个人是……?!”
庞大黑影盘旋缠绕,于狂风沙尘中若隐若现,容潋见状,失声惊呼:“是龙?!”
“果真来头不小。”许星楼面色沉沉,手腕翻转,乍然现出一根银白长鞭,“退后,你们不是对手。”
唰!
长鞭破空袭来,其疾如飞电,其形如白虹,鞭影过处烟尘激荡,生生撕出一道裂隙!
便是由这一线裂隙,得窥庞然黑影的冰山一角——纯金鳞片,嶙峋龙角,耀如旭日的兽瞳——那赫然是一只成年的金龙!
“真的是龙!”
“那可是天道认定的神物……!”
人群哗然,如若上一刻他们还在为追捕邪修义愤填膺,那眼下唯余伤及神物触怒天道的惶恐。
“是龙又如何?”许星楼冷声道,第二鞭已挟雷霆之势挥出,“既在明幽城中,便该听我的规矩!”
鞭影迅疾削金断玉,直直斩向金龙盘卷的身躯!
“吼!”
金龙吃痛,怒目圆睁,忽地龙尾一卷,将方河甩到背上,紧接着龙爪重重拍地——万顷雷霆霎时炸裂,电流咆哮疾蹿,其光更甚白昼,雷击之威气势骇人,竟是震碎了整座剑阵!
“抓好!”
剑阵既破,布阵修士皆被反噬,许星楼亦被雷光灼痛眼睛,苍蓝并未恋战,金龙龙身一拧,直直冲向天穹!
“你是……?!”
风声狂啸而过,方河盯着掌下金鳞,一瞬惊至骇然——无人知晓金龙已成方河梦魇般的存在,雨夜中无处可逃的压制与掠夺、满涨到连魂灵都被侵蚀的占有——此刻他被金龙负在背上冲破明幽城结界,明明知晓金龙是在帮他逃离困境,然而恐惧从无一刻释怀,他甚至无法克制住颤抖。
“放开我!”
金龙留下的阴霾实是太深,方河顾不得分辨眼下是小龙还是金龙,在那一刻他想,同金龙相比,或许被许星楼押解回仙盟问罪都是上选!
“别动!”
金龙以十成气力同明幽城结界抗衡,无暇再顾方河的动静,见他抗拒实在明显,不得不再次警告他:“那条蛟对付不了这群人!你想死在这儿?!”
“许城主同我师父有旧,她不会真的——”
“这分明是个十死无生的杀阵!你连这点眼力都没有?!”
“……”方河咬紧齿关,回首去看环绕周身的骇人灵光——哪怕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该知道,若非苍蓝以风障相抵,此刻他早已被剑气绞为碎片!
可是许星楼——他仍不敢相信,这位“长辈”会对他下杀手。
风障飞沙之后,许星楼撤手、扬袖,而第三鞭迟迟未落。
“城主,”容潋盯着那道冲天黑影,神情不掩担忧,“到底是陈姐姐以命换来的人,更何况他身边可是有一条真龙相护,灭口实为下策。”
“你知道么,正是因为他是时暮舍身换来的人,我才不能容忍他走上歧路。”
仰头是阴云霹雳,俯首是狂风飞沙,便在这绞杀剑阵之前,许星楼面沉如水:“我不希望日后再听到时暮的名字,是因为她救了一个‘祸端’。”
“他……”容潋犹豫,到底没有替方河求情。
许星楼自知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我意已决。”
第一鞭撕破风浪屏障,第二鞭击中金龙龙身,而当第三鞭落下,磅礴灵力排山倒海,竟是以斩裂天地的气势劈向方河!
“啧、麻烦!”
眼看避无可避,苍蓝俶然收紧身躯,竟是要以龙身替方河承下这一击——
“退下!”
天边陡降一道刚猛剑气,魔息汹涌如潮,强行阻住长鞭去势!
“是你?!”苍蓝惊诧,竖瞳立成极锋锐的一线,“你这天魔……来得倒是时候。”
“闭嘴!”燕野恨声,转瞬已闪至方河近前,剑身翻转同苍蓝一并攻破结界,“这城中有蹊跷!带他先走!”
轰!
漆黑天幕雷暴不断,就在这万里阴云间,突兀显出一道苍白裂痕——明幽城结界竟是覆盖了整座天穹!
“魔息?!”
“黑色的火焰……这就是在城中作乱的魔修?!”
明幽城防何其牢固,燕野不得不竭尽全力协助苍蓝,由此魔修身份再无法遮掩——众目睽睽之下,玄色长剑、漆黑魔焰悉数召出,再衬上这般罕见修为——场中已有不少人听闻过镜心城的消息,当即惊骇——这赫然是镜心城中搭救过方河的“剑修!”
前有龙族帮衬,后有魔修相助,这方河到底是何来历?
“果真是魔……”许星楼喃喃,“你自甘堕落至此,可别怪我下手太重。”
“城主,”见许星楼神情陡变,容潋越发不安,“至少把人交给雪河君……”
“惊鸿峰的意思不是‘任他去留’?”许星楼冷道,“那便是生死有命。”
咔!
天幕裂痕蔓延极缓,燕野与苍蓝合力才不至令裂痕合拢,而就在这旦夕之间,银鞭缓慢回旋,招引残破剑阵,直至汇成更加浩大的剑气风暴——
唯有撕裂结界方能逃出杀阵,可当第四鞭落下,燕野苍蓝已再无余力去阻拦!
“……放开我。”方河忽然开口,面色晦暗难明。
风浪呼啸,他自金龙身上缓慢站起,右手食中二指抹过相思整段剑锋,鲜血奔涌、浸透剑身。
而那些浮沉血丝仿佛受他呼应,色泽越发艳红,贪婪冲向剑上血迹。
“许城主……”他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得罪了。”
相思挥斩,无形剑气疾射而出,明明只是极随意的一划,却是同长鞭撞出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
这一剑再度挡下许星楼的攻势,而方河并未撤手,他回身、劈剑,竟是将那道裂痕撕开一人宽的空隙!
“走!”
既见结界破裂,苍蓝无心恋战,龙尾俶然一摆,载着方河冲破结界屏障。
燕野亦未落下,黑影骤闪,几近与金龙同时离开结界。
“……他不是修为不济,怎会有突破结界的能耐?”
容潋盯着天幕裂隙,难掩震惊,许星楼面上仍无甚表情,只是握住长鞭的力道几近将这灵器碾碎。
“传书惊鸿峰叶雪涯,”许星楼道,“就说他该出来‘清理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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