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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不认

第四十八章 不认
宣布罪犯伏诛后不到一个月,纽约又发生了一起儿童奸杀案。局长无奈之下向UNPO求助,几经波折终于抓获了真正的罪犯。那人是个因滥用职权被开除的警察,在街边拉手风琴卖唱,据他供述,丹尼尔常来听他演唱,偶尔还请他吃饭,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后来他接连犯下恶行,警方调查得越来越深入,他惊慌之下,便产生了嫁祸之心。他请丹尼尔喝酒,灌醉丹尼尔之后采集了他的体液和指纹——从此将丹尼尔推下深渊。

真正的罪犯落网后,追捕丹尼尔的四名警察悄无声息地从纽约警察局的名册中消失了,他们的档案成了机密,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杨州的姑姑在纽约警察局大哭大闹,为自己突然变成尸体的儿子讨说法,说法没讨到,她却一度被关进精神病院。媒体对此事一致沉默,只有几个小报有寥寥数篇文章。多年后杨州调查这起案子,才知道罗伯特喜欢男人,行为放荡,在局里一向横行霸道。他是当时纽约警察局局长的外甥,家族在政界势力颇大,而他本人在警校的毕业考核中并不及格,却被舅舅安排了工作。

当年丹尼尔死后,杨州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失语,最后由父母带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戴复古金丝眼镜的女人,名叫嘉玛。她五官圆润,神态可亲,说话也和气,杨州很喜欢她。当他磕磕绊绊地开口,用手势和贫乏的语言向嘉玛描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时,温柔的心理医生忽然泪如泉涌。

杨州经历了几周治疗,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了。周芸和乔治十分高兴,以为他已经从创伤中恢复——甚至连杨州自己都这样想。只有嘉玛不放心,担忧地对杨州说以后要继续保持联系。

但杨州再也没去找过她。

进入青春期,同龄人相继性觉醒后,蛰伏的恶魔终于显露出咆哮的本相。当同学们偷偷地观摩情色影片时,杨州只觉得恶心想吐。性|爱本应该是美妙的——如果在恰当的时间,向两情相悦的伴侣敞开大门的话。可杨州尚在懵懂时便见证了它最丑陋的样子,与尖叫、痛苦、暴力相伴随,从此对它避之不及。童年时的阴影是如此巨大而深远,不知不觉间,杨州不仅排斥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甚至惧怕形成心理上的亲密关系。

与之相伴而生的,是逐渐膨胀的仇恨和内疚,无数个夜里,五官扭曲的丹尼尔掐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喷出寒气,喊,“报仇!帮我报仇!”

杨州难以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茫然地张着嘴喘气,冷汗打湿了额发,好像从回忆的冰湖中死里逃生。

陈坚默不作声地将怀抱收紧了。他用粗砺的指腹拨开杨州的湿发,在细腻光洁的额头若有若无地摩挲。

杨州脖子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指尖,神色漠然,“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一样的。我申请调去纽约警察局,我和陆昭做朋友——就是为了报仇。”

“那怎么没报?”陈坚低下头看他,眼神幽深而怜悯,他眉毛一皱,“怎么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杨州空茫茫地瞪了他一会,喉结一滚,轻声道:“没有成佛。”

他没有成佛,至今仍在受地狱之苦。

陈坚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盖勒先生杀害凯尔·格林后被捕,坐在审讯室里,神情平静,嘴里哼着歌。当时杨州透过玻璃看他,那种微妙的表情,分明是含着羡慕的。他是不是在想,如果将当初作恶的四个人全部杀掉,他也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杨州是有过机会的。

几年前他通过陆昭的帮助,获得了当初那四个警察的档案,并追踪出他们如今的身份和住址。

他潜伏在罗伯特家附近——那男人已经变成一个老头,腰背佝偻,步履蹒跚,而他却正是年轻矫健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地报仇,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迷茫了,该如何报仇?杀了他吗?

他恨这个男人,毫无疑问。他不仅毁了丹尼尔,也毁了他的人生。唯有一件不确定的事——杀了他,心魔就会消失吗?

杨州在罗伯特家的庭院周围焦躁地徘徊,迟迟下不去手。

直到一天傍晚,他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左膝。

“嘿!”一个满头卷发的男孩走上前,得意洋洋地背着手,一把小石子在拳头里晃得叮咚作响。“你为什么总在我家周围?我从窗户里观察你好几天了。”男孩有着肉嘟嘟的脸,眉眼和杨州恨之入骨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来找罗伯特,”杨州问,“他是你爷爷吗?”

男孩点点头,天真地和盘托出,“爷爷买菜去了,他要给我煮浓汤。”

“你要不要到房子里坐一会?”男孩摊开手给杨州展示成果,语气雀跃,“你看我刚才捡的!”

杨州长久地注视着那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漂亮石头,肺叶好像被挤瘪了,窒息带来针刺般的疼痛。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几次,始终未能攥成拳头。

“我走了,”他说,“你快回家吧,外面不安全,有坏人。”

“我才不怕呢!”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男孩神气的喊声,“我爷爷是警察!”

几个月后,杨州因为任务的关系又来到那座城市,他故地重游,结果却发现罗伯特一家已经人去楼空。跟周围邻里一打听,他们搬迁的时间正是罗伯特的孙子遇见他的第三天。

其实只要用心打探,再找出他们的行踪也不难。但当杨州站在荒草丛生的花园前,他忽然感到十分倦怠。

他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和软弱,即使一辈子追寻,也无法求得内心真正的平静。往事并不如烟,他将和心中的魔鬼永远纠缠,被内疚吞噬,孤独至死。

“喂。”陈坚见他发呆,伸手在他嘴角的伤口一按。杨州条件反射地挥了挥拳头,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了,落在陈坚眼里十分好笑。

杨州眨了眨眼睛,逼退那一阵湿意。他这时才算完全恢复理智,对两人亲密的姿势十分介怀,连忙坐直身体,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陈坚的手臂。

“干嘛,”陈坚不悦,“翻脸不认人了?刚才明明是你往我怀里钻的。”

他这话说得冷冰冰,还带着点恼怒,好像杨州真的做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一般。杨州闻言一愣,竟然真的不动了,局促而警惕地盯着他,就差竖起两只兔耳朵。

陈坚看人很准,他知道杨州吃软不吃硬,可这么轻易地就拿捏住了,还是让他心中诧异,继而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献上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那个丹尼尔,”陈坚斜着眼瞟他,阴阳怪气道,“把他吹的这么好,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他?”

杨州显露出困惑的神色,他认真地打量着陈坚,试图弄清楚这话的意思,很短的一瞬间,他仿佛猜到了什么,正在自我否定,却见陈坚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意,冲他轻轻一点头。

“你——”杨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他是我哥哥,我那时候才七岁——陈坚你是不是有病?”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总算像个活人,跟片刻前的颓靡相比,简直是生机勃勃。

陈坚暗中松了口气。他露出一个轻浮而漫不经心的笑,以此掩饰激烈跳动的心脏,“那么激动干什么,不喜欢就好。从今往后他不是你哥哥了,我才是你哥哥。”

杨州整个人定住了,下意识问:“你不是……不认吗?”

轻飘飘的几个字,让气氛瞬间变得古怪。陈坚笑容一僵,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无数过往的碎片——程北冥的脸,被欺侮的场景,咬牙切齿地憎恨着周芸的那个自己……每一幅画面都在他心头扎上一刀。陈坚默默地忍受着,极短暂或极满长的时间后,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杨州后悔自己失言。他不知如何化解尴尬,又不敢与陈坚对视,只得偏过头望着雪白的墙壁。

“你该让丹尼尔离开你了。”陈坚忽然恢复了一本正经,“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何必再折磨自己。你看作恶的人都能问心无愧、含饴弄孙,你是受害者,反而过得这么艰难。”

杨州仰着头,睁着孩童一般无辜的眼睛,真诚地向陈坚寻求答案,声音低沉如同呓语,“是啊,为什么呢?”

陈坚心中大恸,几乎淌下泪来。两人对视良久,陈坚说:“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这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戳不戳破,它就在那里。

“不过我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你为了报仇所做的一切,”陈坚松开怀抱站起来,他环视着这间屋子,想起当初雄心勃勃的计划,怅然道,“因为我们都一样。”

他们都一样,是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二十年前,陈坚生死一线,病好后却没了父亲。成长的路上他见证了无故的杀戮、对弱者的歧视,发誓要改变这一切。到如今基地的情况已大为好转,绝大多数人安于现状,他却不愿做被温水煮死的青蛙。二十年前,杨州缩在角落里哭泣,看着丹尼尔死在面前,从此戴上沉沉枷锁,为了正义奔波。只可惜正义缥缈,过刚易折,当坚持变偏执,利剑便会转而砍伤自己。

房间里一阵沉默。杨州将衬衫领口摇摇欲坠的扣子拽了下来。先前的打斗让棉麻质地的衬衫皱成一团,他捏着下摆抻了抻。

“我先走了,西蒙博士会给你送被子和伤药。”陈坚艰难地移开目光,他怀疑杨州是故意的,总是用一些看似天真的细节撩拨他。

“你接下来到底什么打算?”杨州忽然问。

“不知道,”陈坚用牙齿咬了咬下唇,罕见地露出迟疑,“真的不知道。”

局势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今山雨欲来,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静观其变。

“不要打开B75。”

陈坚不置可否,他避开杨州希冀又忐忑的视线,往门口走去。

“我还有个问题!”杨州追了两步,锁链拖在木床上,发出沉闷的“呲呲”声。

“什么?”

杨州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为情。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宛如一汪刚消融的春水。

“你愿意做我哥哥了吗?”

陈坚驻足回望,只觉心潮澎湃,耳畔轰鸣,大浪几乎将他击倒。

“如果我想要的更多呢?”

他没等杨州回答就推门而出,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踉跄地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