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到所居院落,商离行出来相迎,见他一身狼狈,惊讶道:“这是发生何事?”
谢留尘无言掠过,竟连个眼神都不给,面无表情回了自己房间。
商离行杵在院门,看着他落寞身影,摇头失笑道:“又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当天夜晚,安分守已了近一个月的妖族终于再度对人族出了手。步蟾宫在抓获两名对人族修士下手的妖族,云山剑宗那边也遭受不明攻击,云山守山阵法被破,无辜死了几名弟子。局势一时紧张。消息传到秋水门这边,道是妖王在西涯山设下宴席,诚邀南岭人族几大门派之掌门,共商两族和平大事,步蟾宫、云山剑宗等大宗门门派只道来者不善,商离行与清阳真人遣来传讯之弟子商议过后,欣然赴约,言道三日后必亲上西涯山,与妖王一会。
谢留尘当夜亦接到黑袍人的密信,道是刺杀之事需快马加鞭行动下来,莫要耽误魔族行事。谢留尘尚未下定决心,随意搪塞过去。
他在房中不住来回走动,几度想出去撞开隔壁商离行房门,大声责问清阳掌门困杀当日真相,踌躇来回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前去砸门,开了门,却发现商离行还未回来。
辗转去了前厅,看到明灯高悬,门人络绎往来,商离行与一个云山弟子商谈着事,两人高谈阔论,气氛融洽。
商离行本是一脸凝重与那云山弟子谈着事,见他伫立门栏,即刻展出温柔笑颜,起身将他牵进来。
谢留尘不认识那位云山弟子,那位云山弟子显是也不认识他。能被委以外出传讯重任的弟子一般都很有些眼力见儿,那弟子见他与商离行一人容貌昳丽,一人风姿无双,二人之间又有着过于亲昵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了猜想,不住明里暗里连声道喜,言辞间有着与方景林相像七分以上的轻佻。
商离行满面春风,自是不吝啬于在外人面前展现他的款款柔情。他将谢留尘牵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椅上,谢留尘被他一搂,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想起白日里纪柔那一席刻薄之语,心道自己如今这般俯仰由人,在外人看来,岂不正是娈宠一般的角色?
他冷着脸坐完全场,当夜回去,提起修明剑在桌上戳出好几个窟窿,恨意直烧得双目通红。
想到黑袍人交代之事,心中几度起伏明灭的杀意终于复燃成滔天怒火:“你不仁我不义!待我将你那伪善做作的面皮撕下,看你能装到几时!”
第二日夜晚,修明剑开刃时刻到来。商离行暂且放下堆积如山的事务,与谢留尘再度踏上前往后山之途。
其时已近月末,半月如钩,为山林披上一层惨白霜辉,两人隐入幢幢山林之中,只余斑驳支离亮光星点洒落,照得彼此五官晦暗不明。
谢留尘怀揣莫名心思的一颗心,也隐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狂跳不已。
商离行松开与他十指相缠的手指,借着地势做了一个防护法阵,昏黑凄迷的夜色瞬间如潮涌般退去,悠悠亮白伴随着法阵蕴藉而生。
商离行将他带往法阵中央一处,道:“你先在此地坐下,灌注真气到剑身,尝试着将修明剑的剑魂唤起。”
谢留尘依言行动,在商离行设下的法阵之中盘腿而坐,将修明剑置于****,闭眼运气,进入入定之中。未几,真气果然感应到剑中剑灵的存在,那道剑灵便如一条轻盈鱼儿,先是摆尾凑上来,小心轻碰几下,又很快害羞地缩回去。
商离行的声音在一旁道:“好了,现在尝试让剑魂进入你的识海,切记不得躁进,缓缓地、温柔地将它引进你的识海,之后再将它驯化,慢慢来,不要急。”
谢留尘再度依言而行,将引至自身真气之中,那团剑灵开始躁动不安,一个劲儿后退,谢留尘耐下心抚慰着它,那道剑灵放下戒备,渐渐与他的真气融合成一体。谢留尘巨感神魂震荡,冥冥中,似乎多了一条因果线系在他身上。
商离行站在一旁守着,又觉得这样看着他的谢师弟实在看不全,干脆半蹲下来,支颐浅笑,满面宠溺看着他,满腔满怀都是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讨好于他。蹲了一阵,觉此举颇为不雅,又悻悻然站起,示意性扑打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土尘埃。
过了约两个时辰,谢留尘才终于将剑魂铸成。他心中不再空荡荡,转而换之是一份沉甸甸的依靠,心道从此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商离行凑过来,弯**,在他右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爱不释手地将他俊秀可人的脸蛋揉来揉去,笑眯眯道:“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他取出一根银针,靠近谢留尘心口,道:“取出你的一滴心头血,不要怕。”
谢留尘看着他将银针插入自己胸膛,引出一滴鲜血。说是有多痛,倒也未必,只觉心头一阵微微刺痛,转瞬即无。
商离行将这滴血滴在修明剑上,顿时剑身剧烈颤抖,两人低头看去,只见修明剑在心头血催化下,褪去一身质朴醇光,显出原有锋芒来。
剑锋光华内敛,印入眼帘处是薄如蝉翼的剑刃。
谢留尘呆呆看着那柄剑,心中乍起异样情绪,余光感到商离行热切的眼神,不由得将头一低。
商离行笑着将他扶起,心中满是得意自豪之感,谢留尘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乖巧地任他牵起。
几乎就在那石火电光之间,一道剑光迅疾闪过,那剑锋上的血还未冷透,转眼又添了一人热血。
商离行顿觉心口一痛,他极其缓慢低下头,只见一柄青白剑锋正插在他的胸膛处,鲜血顺着剑刃洇出,沾湿了他玄色衣襟,一点一滴散落在法阵光圈上。
而剑柄那端,正直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握住。
他心中冰冷一片。顿时法阵熄灭,天地无光。
谢留尘双手颤抖,目中突现惶惶然之意。那伤口其实刺得并不深,甚至对于修为高深的商离行来说,可能根本伤不到他的根基。但谢留尘生平未曾杀过一人,持着剑一时间竟不知该抽出还是该刺得更深。他甚至在心里反复说道,够了,这个深度已然足够了,只要他昏迷一段时间就够了。
商离行缓缓抬头,嘴唇微微颤动:“……你想杀我?”
谢留尘神色彷徨,双目不知看望何处:“我为何不能杀你?是……是你说的何人双手不沾血!”
商离行忍着心口剧痛道:“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事到如今,谢留尘已然不打算再隐瞒些什么了,他恨声道:“因为那个人说,我只有杀了你,才能获知自己的身世!”
商离行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开口:“原来你——”
谢留尘见他目光哀怜,陡然心生怒意,霍地一声将剑身抽出,冲口而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呸!什么师长关爱!什么用情至深!假的!都是假的!”
商离行捂着伤口后退一步,眼底猩红一片:“你不信?”
谢留尘嗤笑一声:“哈!你觉得我会信?”
他本殊无杀人之意,出这一剑也只为了取信于黑袍人,但此时意气上头,好似将半年来的满腹委屈心酸尽数报复在商离行身上,深觉痛快异常。
恶从胆边生,他眼中恨意迸出,诸般狠毒之语再度由那张年幼的嘴唇冰凉吐出:“我只是一个无人教养的弃徒,从来就没有人关心我……却能意外得到商门主垂青,还,还煞费苦心帮我铸炼修明剑,哈!我既无过人本事,又无聪慧才智,唯一有值得商门主看上的,就是我身上的魔族身份。若不是别有居心,堂堂商门主怎么可能会为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做这么多?你当我傻吗?”
商离行疼痛难抑,冷风吹来,顿觉全身又冷又痛,却全然比不上心中的痛。他苦涩道:“若我说,我确实别有居心呢?因为我喜欢你。”
谢留尘大叫:“你还来装!你为了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兄弟都能出卖,骗我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在话下。”
商离行猛地抬头:“你还是不信?”
谢留尘大声道:“是,我不信!”
商离行突然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很,他退后一步,苦笑着道:“那你之前都是在假意迎合?”
谢留尘看着他脸色倏忽惨白,心中无由来的心虚,刻薄之语一时倒说不出,只迟疑着点了下头。
商离行道:“我只问你,你对我说的那句‘愿与我尝试一段时日’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留尘听到这里,又点了点头。
商离行惨笑道:“原来你也并非那么毫无城府,好一招假意屈从……与我逢场作戏这段时日,你一定很委屈吧。”他低下头兀自笑了几声,眸中星辰几近熄灭。
谢留尘壮起胆子道:“是,你少得意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说完这话,将剑抱在怀里,打算撤退。
商离行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猛地抬头:“你怀疑是我向掌门告的密?”
谢留尘见他目光凶狠,像是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心中打了个突,退后几步道:“没错!不然我在云山上好好待了十年,何以从来没人对我下手!魔气之事肯定是你告诉掌门的!”
商离行见他要走,立时紧咬牙关,手下运力重开法阵,谢留尘遭到法阵束缚所致,一个不慎,扳倒在地,被商离行紧随几步掠上来,欺身而上,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商离行眼中的怒火几可迸射出来:“你想走?”
谢留尘生怕再次被他抓住,死命挣扎,他手下用力过度,竟将一只手指斜斜插入商离行心头伤口。
伤口裂开,鲜血流淌一地,商离行闷哼一声,霎时松开双手。
法阵再度熄灭,谢留尘得以脱身,不管不顾,立马转身站起,谁知商离行却拼着伤口红血急涌不管,出手如爪捏住他的脚踝:“谁教你遇事就逃的?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以后就再难洗脱通敌嫌疑了。”
谢留尘出脚踢他,颤着声道:“你……你莫要怪我,我本不想杀你,可谁,谁让你先骗我的?”他踢了几脚,终于迫使商离行松开手。他抱着剑撒腿便跑。
商离行瘫倒在地,身心俱疲。他有心为自己辩驳几句,嘴巴动了动,终是一字未吐。原来自己所以为的一世欢情,转眼竟成一场镜花水月。
谢留尘走出十余步,突然又停住身,回头望着他卧倒在地的身影,几度不忍,开口道:“你,你放心,等我找到身世真相后——”他本想说“我会回来向你请罪”,但一想到自己今日这番遭遇,眼前这人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话到嘴边,硬生生又转成了“——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落下最后一句,他咬咬牙,朝着泗海边掠身而去了。
商离行全身发抖,满含恨意看着谢留尘飞鸟一般远遁而去的身影,无力的眼皮,终是不甘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