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风声猎猎。
金龙行于天际,天魔伴随左右。
明幽城外亦是夜中,雷霆阴云都没了踪影,漫无边际的荒野上,一轮圆月皎洁,长夜安宁沉静。
方河一时恍然,悸动心绪尚未平复,却已置身于某种异样的平和中。
咚。
腿弯忽地一软,低热在四肢百骸蔓延,方河跌坐下去,鬓角渐渐渗出薄汗。
——宽大袍袖下,细密血丝犹如寄生蛊虫,自相思剑身发起,深深扎进他的血肉。
凭他的浅薄修为,自是无法同明幽城结界抗衡,方才他强行以自身心血激发灵力,由此挥出那惊天动地的两剑,然而脱离明幽城后血丝仍未撤离,先是缠住他整个手掌,接着往手臂蔓延,血丝不断侵蚀,竟有渗透他仙骨的架势。
叶雪涯留下心血,是为帮他,还是害他?
又或者,这就是借他助力的代价?
方河握着相思,忽然很想放声大笑。
“怎么了?”
燕野御剑同他并肩而行,将他异状看得彻底,燕野心中隐有猜测,但见金龙在旁,突然凭空生出几分烦躁。
“……无事。”方河勉力回答,然而血丝仍在侵蚀,他面上薄红渐生,唇色却越发苍白。
手臂俶然一麻,方河背脊颤抖,疑心那血丝已扎进了他的手骨中。
“手伸出来,”燕野眉头紧皱,回首又叫住苍蓝,“停下,他恐怕又惹了麻烦。”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金龙不耐,然而方河既是在他背上,他自然也知道方河不适,低头望见前方有一片绿洲,龙尾骤然一甩,穿破薄云直直下落。
-
野旷星低,茫茫荒漠上凝着一小块湖泊,苍劲绿树环绕生长,织就一道碧色屏障。绿荫之下,黄沙之上,几块半人高的纯白石碑不知是何由来,镌刻着数道斑驳文字,静静屹立林中。
月下湖面波光粼粼,砂砾银辉闪耀,浩大月光照亮绿洲中每一寸阴翳,再无一丝余隙躲藏。
方河背靠一块石碑坐下,吐息越发灼热,他试着抬手,然而右手被血丝紧紧缠绕,竟是重若千钧。
“你到底在遮掩什么?”燕野冷声质问,跨步上前,径直掀开他衣袖——
“——!”
方河下意识后退,可终究避无可避,袍袖飞扬间,鲜红血丝触目惊心,从无法松开的相思剑柄,细密血丝纠结缠绕,汇成红雾罗网,深深刺入方河整段手臂。
“这是什么东西?!”
金龙落地化为人形,却不是熟悉的少年形貌,白发金瞳的青年步步走来,其威慑感远胜跗骨之蛆般的血丝。
“只是激发灵力的后遗症罢了,”方河竭力维持平静,“不必担心,它自会消失……唔!”
右臂被人紧紧握住,每一根细小血丝都像连在他的心脉上,只一点微小触碰都是钻心疼痛,更别提燕野这般不管不顾。
方河眼前霎时一黑,他死死咬着舌尖,半晌才自疼痛中唤回神智。
“燕野,”他面色苍白,颊边冷汗淋漓,恳求道,“松手。”
“才多久不见,你就有了这般造化。”燕野注视着那些狰狞血丝,脸色阴沉骇人,“谁这么慷慨,还将心头血送给你防身?”
“……”
他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此刻燕野所求并不是一个回答。
燕野见他不答,又是冷嗤:“心血离体太久,早晚力有不竭。你这挥霍滥用招致反噬……果然只会惹麻烦。”
话音未落,握着他的手再度施力,方河下意识咬紧齿关,然而痛觉却在诡异消退——自交握的手中,魔息源源不断,强行压制躁动的血丝红雾。
方河盯着燕野,恍惚间只觉荒谬至极。
曾几何时,桃花印记魔息暴动,叶雪涯以为他与魔修纠缠不清,强行为他剥去印记。
而今剑中心血反噬,却是燕野来帮他镇压暴动的血丝。
“你……”方河心潮起伏,“你为何……?”
相思剑身红芒剧闪,血丝被迫重回剑中,犹在不甘心地沉浮。
紧缚住手腕的力道消失了,方河手腕一松,相思当啷一声坠落于地。
燕野抬眸,冷冷一瞥:“你还没回话,就要发问了?”
“是、”方河一瞬怔愣,脱口而出,“是我师兄……”
“能为你熔炼心血的人,只是一句‘师兄’而已?”
苍蓝半蹲下去,纯金眼眸死死锁住方河,“还刚好熔在本命灵剑里面,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你是金龙,”只是与那双金眸对视,恐惧震悚便是灭顶袭来,在这时候甚至连燕野都能诡异地予他几分底气,方河艰难道,“小龙呢?或者说黑蛟,他在哪?”
“蛟?你还在想他?”金龙眉梢一扬,恶劣道,“被我‘吃了’。身为金龙的我才是主宰,你还指望那条蛟能对付一座城的修士?”
“……他不在了?”
大抵方河语调颤抖得太厉害,苍蓝神情几番变换,末了终是偏过头去,烦躁道:“骗你的,是他觉得应付不了这么大场面才换我出来。”
“不过他已同我达成交易,待此番事了……”苍蓝话音未落,余光瞥见方河又绷紧了神色,不由止住话头,啧了一声,“算了,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你只需记住,”他压低声音,单手钳住方河下颌,令后者无法逃避与自己的对视,“我说过的,你既然同我达成了血契,那只能有我一个。”
纯金色的瞳眸耀如旭日,淬炼着无上的威严与荣辉,方河眼神闪躲想要回避,却只能被迫陷入浩瀚深远的金色中。
满目金色流转,汇成足以令人沉溺的漩涡,挥之不去的低热愈演愈烈,渐有燎原之势,方河背脊战栗,却是移不开视线。
“一个什么?”
燕野突兀开口,玄色长剑悬于他身侧,剑身不住嗡鸣,魔息缭绕不散。
只这一句话,恰如清泉明目,方河骤然回神。
“你是真龙?”燕野拔剑出鞘,剑上寒光映过苍蓝森冷的竖瞳,他利落挥剑,斩于方河与苍蓝之间。
“吞噬了蛟才成为真龙,这倒是和天魔有些相似。”
“区区天魔也敢与龙君相提并论?”苍蓝寒声道,“你最好明白,那条蛟或许招架不了,但我要杀你实在轻而易举。”
“……等等,住手。”
方河捂着眼睛,一身气力绵软,连靠着石碑的坐姿都在无力下滑——不知金龙方才又做了什么,眼下他体内热潮不断,竟是情蛊发作的预兆。
绵软的困意与蚀骨的痒意不断攀升,方河喘息渐急,一想到要在这两人面前发作情蛊,恐惧简直如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
“燕野,”他掐着手心,努力维持清醒,“我还有话问你。”
“明幽城中的魔修又是怎么回事?那火是你放的?”
燕野紧拧眉头,面色不愉:“怎么,你是觉得受了我牵累?”
“若是事出有因……”
“哪来这么多借口?”苍蓝忽地打岔,冷冷注视方河,“你对这天魔倒是偏袒得厉害,难怪那么多人怀疑你‘误入歧途’。”
燕野一抖剑身,不屑道:“何谓正路,何谓歧途?这又是谁的一家之言。”
他顿了顿,竟是解释了下去:“我发现了其余天魔的线索,这城中有不少修士都受他傀儡术操纵,我不愿见他势力独大,故而放火烧了傀儡,然而那些傀儡修士似乎在城中颇有声望,所以最后未能善了。”
“不过那城主当即选择去追捕你,”燕野漠然道,“想来她早已对你怀有戒心,无论城中生事的魔修是不是我,她都一定会去找你。”
许星楼对他的戒备……方河意识昏沉,只想得出陈时暮这一个理由。
原来如此,他不由苦笑,若将他换到许星楼的位置上,定然也会对“方河”怒其不争。
为了不辱没陈时暮的牺牲,许星楼宁可亲手斩杀他。
昔日陈时暮为救他被群魔所害,而今他几番生死一线,却又是被魔所救。
——却也因与魔接近、又惹上杀身之祸。
世事无常,实是先因后果。
“那城中的天魔……”
他还想追问,可忽然一阵极细微的热流窜遍四肢百骸,蚀骨焚身的欲求蓄势待发,方河话语一滞,尾音已带出含糊的颤声。
“我还当你能撑多久,”苍蓝突兀一笑,一手轻慢抚过方河下唇,语调中满是嘲弄,“上次就发现了,你还被下过别的情药?”
“龙血已经极为催情,你身上带着的这东西也不简单……”苍蓝摇头失笑,然而再抬头时眼神肃杀骇人,“身为龙君的血契伴侣,你不该如此‘多情’。”
“……苍蓝?”
即便心知眼下的“苍蓝”并非亲近他的小龙,方河仍想叫住他。
“你想做什么?”
燕野抱剑立于方河身侧,语气不善。
“看不出来?”苍蓝讥讽,“他体内的情药发作了。”
“从前是你在他身边?看他这么信任你,”苍蓝恶劣地笑了笑,“总不会次次都是你在帮他压制吧?”
“倒是没想到,从来纵欲随性的魔,会为了个小修士这么克制。”
“别……”方河眼皮沉重,然而茫然的欲求却越发鲜明,他听出金龙是在挑衅,唯恐招致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下意识想出言阻止。
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的意愿从来不值一提。
“啰嗦。”燕野没再理睬,眸色深沉又晦暗,定定注视方河,“你待如何,打算一起?”
“……那你可真是‘大度’。”苍蓝暗暗咬牙,但想起方河对燕野数次袒护,心间嫉恨翻江倒海,一时怒意上涌,竟是答应了燕野的提议。
“好啊,”他扬眉一笑,“那就‘一起’。”
00:0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