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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寒暑移此心

第四十六章 寒暑移此心
“胡说八道!”
祝阴怒喝道。
然而他却似听见了心碎之声。疑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回想起在紫金山的年岁,他曾困惑于神君为何会正恰在山道拾到他,又为何会时常以悲哀之色凝望着自己。那时的他尚且懵懂,不知答案,如今却觉得隐隐有了回答。
神君应是早已与他相识了。不,若太上帝所言不虚,在更久远的时候,与神君相识的究竟是烛龙,还是他自己?
祝阴脚步趔趄,身形不稳。燎原烈焰将悬圃宫染得鲜红,太上帝立于建木之下,如立血池中。他沉声道:
“你瞧,朕只不过道出实情,你便动摇颇深。你在害怕么?你怕你的那位神君需要的仅是烛龙,而并非你。”
“不,祝某相信神君大人……”
“你不过是被他诓骗罢了。他愿你成为烛龙,于是你便作了烛龙。你活在他写下的美梦里。”瞽目男人冷峻如岩的面孔上少见地浮现出厌恶之色。
“是梦又如何!”祝阴忽而高吼出声,血丝爬满了金眸,他猛然扬袖。火焰如烟花一般在悬圃宫四处爆裂,“这些话祝某会亲自去问他,你们先将他交还来!”
太上帝将头摇了一摇,“执迷不悟。”又道,“螳臂挡车。”
“谁是螳、谁为车还指不定呢。”祝阴冷笑。火舌环绕周身,“即便你是烛龙又如何?我是不是烛阴,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太上帝沉默不语,然而那魂心上已然燃起熊熊烈焰,如霜枫一般飞舞于空。
“至少我仍是神君大人的小蛇。”祝阴金眸冷冽,向太上帝猛进一步,“这一点,永不会改!”
——
天书之外。
水墨世界中,细雨霏霏,翰墨飘香。
易情从海里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犹如一条落水狗。
他方才在海底看罢了回忆,得知在那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于是他游上了海面,欲寻少司命踪影。
“少司命,少司命!”易情张口大喝,“你在哪儿?”
墨迹悠悠勾勒出松柏横枝,乌菱青菰。墨色的群山苍苍莽莽,犹如层叠裂壑,偌大的天地里却不见少司命的身影。
“少司命!你把我丢进这里,又不与我说如何才能出去。管进不管出,有你这般办事儿的么?”易情叉腰,横眉怒骂,“驴蹄子蹶了脑的!死老娘们儿!”
他正骂得口唾横飞,忽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
“你在骂谁?”
回头一望,却见一秋兰模样儿的少女抱着臂,彤霞似的花瓣在她周身飞旋。她一身葱色齐腰襦裙,姝丽无方,正对他冷目而视。
易情抹了冷汗,讪笑道:“少司命大人,我方才说些反话,实则夸您冰雪聪明,尚是碧鬟红袖呢。我这不是着急寻您么?说了些胡话,您莫见怪。”
“你想出去?想见祝阴?”少司命也不与他纠缠,只蹙眉道。
“是啊,我要去寻这戆头师弟,免得他寻不见我,大闹天宫,又做出甚么混账事来。”
“晚了。”
“为何说晚了?”
“你本是书中人,不可与书外人相见。祝阴破了这规矩,我便只可将他与你调了个位儿,让他到书中,教你到了书外。”少司命道,“他的魂心已渐渐流入天书之中,第二件宝术又已被唤起,你们已不可相见了。”
她又恼道,“说到底,这一切需怪你。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魂心流入天书?你本可阻止这事儿的,如此一来,你至少可在天书中与失去记忆的祝阴相逢。”
易情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愿那样。我不想看见他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模样。祝阴便是祝阴,既然他信我是他的神君,那我也信他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小蛇。”
墨色的细雨轻缓飘落,染在白纸似的世界里。
少司命拧紧了眉心,又慢慢舒开。再开口时,她换回了往时那平和而恭谨的模样:“大司命,您有想过为何么?您分明是天廷罪神,我却容忍、包庇您在天书里得获新生。”
易情说:“我想过,恐怕是天廷希望你这么做的罢。”
“不错,这本天书既是祝阴的祈愿,亦是一座囚牢,它会羁系您在虚幻之梦里,让您永久踯躅于黄粱一梦中。”
“天廷为何对我如此上心?”易情自嘲地一笑,“我不过是一位遭弃之神而已。”
“不,在升天之前,您是凡人。他们已见识到了凡人百折不回之志,凭那渺弱肉身竟可移山填海。”少司命轻轻叹息,吐息如一阵微风,将游散的墨迹吹开,“大司命大人,您不知晓么?是您让众神恐惧。因为他们忽而发觉,人亦可取代神。”
易情挠了挠脑袋,“我没想过那么多。”
瞧他这没个正形的样儿,少司命徐徐地叹气,按着眉心,没好气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所以如今您意欲何为?既不可与祝阴在天书中相逢,您要如何是好?”
易情道:“我要将他自天书里拉出来。”
一刹间,一片死寂降临于两人之间。
“拉出来?”少司命难以置信道,她摇了摇头,又重复道,“您要将他——自书中拉出?”
易情点头,狡黠地微笑。“是啊,我允诺过,要与他在天书之外重逢。既然我不可入天书,那便劳他自书里出来了!”
少女听得瞠目结舌,跺了跺脚,“您就没想过,您与祝阴之间是始隔天书藩篱的,您说的这事儿万万不可做到?”
“天书的藩篱?那又算甚么?”易情嘻嘻一笑,“我是大司命,生与死之界不知翻越了多少回,天书又算的了甚么?”
少司命的面庞雪样的白,她咬牙,抛了敬辞,道,“将祝阴自天书中拉出来……你是要抛弃你曾救下的人世么?你不是曾在天书中割肉取血,受千刀万剐之苦,便是为了保得天下生民性命吗?天书里的世界亦是世界,那儿是祝阴呈予你的美梦,无为观众人皆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模样?如今你却要为了祝阴,将过往的一切抛却么?”
“为何要抛弃?”易情反问她,“祝阴与世界,我两者皆要,不成吗?”
少司命哑口无言。
易情伸手,指尖一旋,但见得墨迹如拖雨乌云,飞舞而来,在他手上凝聚。天地间的墨色仿佛皆被他一手攫去。“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无数乌烟滚腾翻涌,将这水墨世界吞没,此刻他已成天书之主。
“你要做甚么!”
水墨世界天塌地陷,百川倾泻而下,无边烟水乱作一团。少司命站立不稳,摔了个大马趴,她捉住一道墨藤,气恼地对易情大叫道。
易情对她回眸一笑,“我要将天书内外的世界连通。”
连通?
少司命张目结舌。仔细一想,确也可做到。往昔的神君通过天书写下了自己所期望的人世之景,而祝阴在她天书上写下的故事大同小异——无为观人皆活成了他们期许的模样,只不过祝阴的故事里添了易情一角。
如此一来,易情便能如裁纸一般,将天书中的人世与天书之外置换。天书内外的人世几乎如出一辙,可轻易相叠。
易情的指尖如弹拨箜篌般轻动,墨迹汇作溪河,如渺渺秋江流淌。无数道墨痕与现世相接,乌黑墨色如同巨鲸,将天书之外的凡世吞没。
“你……你不能这样做!”少司命大叫。“把天书里的世界搬到书外,会被书外的天廷发觉!”
动用宝术“形诸笔墨”需付出代价,易情身上血流如注。他咬牙强撑,问道:“书外的天廷?和书里不一样么?”
“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少司命高声大喊,“祝阴给你写了个漂亮的梦,那里事事都会遂你心意。天书里的天廷和纸糊似的,一戳就破,真正的天廷恐怖极啦!你要是把祝阴从书里拉出来,被他们发觉了,我就……”
说到此处,她像被噎着似的,断了声儿。血像虫一般从易情额上爬下来,他扭头去看少司命,喊道:“甚么意思?你就会怎样?”
水墨世界忽而天悬地转,似有水龙翻舞撒泼。少司命攀到了榕树上,发髻散了,瞧起来狼狈不堪。她最终摇摇头,横眉竖目地叫道:“……不会怎样!你爱拉你相好出来,那便拉罢!”
易情感到剧痛难当。
他碎了臂骨、腿骨,却仍听得骨裂声在身躯中绵延不绝,劈啪作响。他像一只被戳破的鱼鳔,身躯迅速瘪下,血水哗哗而出。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代价颇大,他几乎需将整具躯体交出,方可驱动墨术。
目光投向天书之内,祝阴正身处于悬圃宫中。毒燎虐焰里,他眼流鲜血,狞相毕露,正与太上帝厮杀。
太上帝低吼一声,身形暴胀,日月黼黻绣衣被登时撑裂,红鳞仿若血玉,露于天地之间。太上帝所言不虚,他已略显逴龙之形。略一动爪,烈风便如浪翻海覆,将一切刮得倒伏。
悬圃宫被烈焰裹挟。两头烛龙的火焰可教天地被尽数焚尽,易情望见淋漓簇沓的米壳花、长叶山兰与素英花在火中颤栗,花瓣在热气中向上逃窜,像无数只蝴蝶。
那烈焰甚而教天书燃烧。易情望见天书的纸页上蚀开一个黑色小洞,那洞愈来愈大,后来竟如一张血盆巨口。炽热的火焰像蛇一般钻出来,他咬紧牙关,猛然将手伸进洞中。
火舌舔过肌肤,顷刻间将他的手掌灼伤。
“祝阴!”
易情隔着天书对祝阴大喊,“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么?”
天书中,祝阴正与太上帝接刃交锋。短短数息,他便身披数创。痛楚如千百只小虫,攀附于躯体,在尽力啃噬他的神智。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呼声,那声音如一束阳光,兀然落于他身上。
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唤他的名讳:“祝阴!”
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浮翳山海时,群龙唤他“烛龙”;上天廷之时,太上帝称他作赝品,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
祝阴仰首望去,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
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在紫金山脚下,在天坛山石室中。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降临于他身旁,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向他递出了手。
穹顶被火焰销蚀,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纸灰簌簌地下落。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向他伸来。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将他送往空中。
隔着烈火,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
“神君大人,是您么?”
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魂心于此刻回流,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他渐渐记起一切。
“是,我是你的神明。”
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无比熟悉。
“是一个不想忘却你,又不愿被你遗忘的……自私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