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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顶到了?”时湛阳在耳后问,邱十里只答得出“嗯嗯”这样的音节,他试着摆腰,双手撑在大哥的手臂上,收紧从腰腹到尾椎的肌肉,就只摆最低的、连着屁股的那一截,好配合正在加速的颠弄。努力立刻奏效了,他听见自己屁股里传来越发黏腻的声响,水溻溻的,可那里的感觉还是有些奇怪。

第四十六章

“顶到了?”时湛阳在耳后问,邱十里只答得出“嗯嗯”这样的音节,他试着摆腰,双手撑在大哥的手臂上,收紧从腰腹到尾椎的肌肉,就只摆最低的、连着屁股的那一截,好配合正在加速的颠弄。努力立刻奏效了,他听见自己屁股里传来越发黏腻的声响,水溻溻的,可那里的感觉还是有些奇怪。
他先是以为太久不做,一时间不适应,可很快发觉不是,他已经没有那种不适应的疼,却有种没碰见过的爽——那根大家伙烫烫地嵌在他的身体里,怎么比印象中还硬了,插法也着实刁钻,不同于正面来的感觉,也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后入,就那么斜插着强横地抽来又顶去,他甚至不用去找自己最舒服的角度,因为塞得太满,进得也太深,重力拉拽着他,时湛阳也紧搂着他,他连逃都不行,好像每一圈褶皱、每一寸软肉都被照顾到了,他就要被完完全全地摊平。

“兄、兄上,哥!”邱十里居然已经觉得受不住了,连脚尖都是麻的,体内的战栗让他担心自己随时都会尿出去,“轻点,轻……”他小声求饶,梗着脖子扭脸,想要几个亲吻,时湛阳却不往深里亲,就蹭蹭他的嘴角,含两口他的脸蛋,徐徐把气息吐上去,好比那种坏心眼的主人,把香肠切碎了捻在指尖,不紧不慢地逗自己的小狗。

但再驯良的小狗也会急,尤其当它还没吃饱,并且相信你喜欢它的时候。邱十里被顶得心急火燎,他不知道大哥腰上哪来的这么大劲儿,怎么到现在还是不好好亲他,于是干脆张嘴啃了,咬住时湛阳的下唇就不撒嘴,黏上去拼了命地吮。时湛阳掐了他大腿两把,终于不再吊着他,下身抽出了点,顶端在浅处的肠壁上刮磨,顺着他的扭摆,似乎也勾嘴角笑了,也把亲吻喂进他的嘴里。

这样的吻是太久没有过的,从去年的初秋开始,到今年这个秋天,几百天,几千个小时,几十万分钟……现在的吻是有回应的吻,生动的,鲜活的,眼角朦胧流转之间,他们甚至正在对视。

现在的邱十里是被时湛阳抱着的邱十里。

他在密集又错乱摇晃中尽量把自己往大哥身上靠,他把自己蜷起来,一点也不想挨着时湛阳之外的地方,好比收起背上的芒刺,展露线条温柔的肩胛。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把大哥压难受了,没有知觉,也不代表就禁得起压呀,他总不能让自己真坐在那条腿上!邱十里攥着仅剩的那点理智,试着把重心往时湛阳健康的右腿上移,时湛阳却摁着他,一点也不让他挪,还伸胳膊去捏他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膝盖上。

嘴唇被放开了,邱十里大口吸气,整个人呆了下去,只得任那腰椎一节一节地酥,一颤一颤地软,被大大撑开的肠肉跟着他的呼吸紧缩,吸着那根粗家伙吞吐,“累,”邱十里小小地抽噎了一下,又转回脸蛋盯着时湛阳瞧,“哥,哥,这样好累……”

他说的是时湛阳会累,抱着他这么大一人还得顶腰,时湛阳却理解成了他在叫苦,微微蹙起眉毛,眉头像被水淋过一样漆黑,瞳仁里暗暗地蕴着沉醉的神情,“忍着。”这话也是时湛阳常说的,每次一说,邱十里这种跑五公里不带喘的都会被搞个半死。

最绝的是,有一次他俩甚至搞塌了张古董床,邱十里印象深刻,自己刚刚二十一,大哥也是疯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的年纪,他们缠斗般在床上纵情地滚,邱十里叫得正酣畅,那张以前放在阿马林堡宫里的老物件,轰的一声愣是塌在身下。

细细的灰尘腾起,有一块床板被震掉了,其他几块就跟着掉个稀巴烂,豌豆公主的大厦摇摇欲坠,柔软的床垫顿时绵绵地沉下去。而两人没愣两下,笑成一团,没有急着动地方。

时湛阳还留在邱十里体内,之前几轮的精`液,有稀有稠,也都灌满了那窄小的甬道。时湛阳对此相当兴奋,说着他那些低俗垃圾话,比如“ナナ怎么这样嫩”,又如“累就忍着”,亲亲忘了害羞正在顺气的小弟,等不及似的掰住他被自己磨红的腿根,挺腰把那些液体都磨出白沫,再缓缓抽出,垂眼欣赏白沫被肿了一圈正空虚大张的穴`口慢慢吐出来的绝景。

此刻时湛阳又说了“忍着”,邱十里竖着耳朵听,由于腿开得太大,屁股又正好朝前,那种私密位置外露的紧张和兴奋,还有下身马上射`精的酸胀感,不断交叠冲击着他。

他虚眯着眼睛来不及多做辩解,忽觉移动,是他和时湛阳一起,再睁眼看——居然是那高科技轮椅带着他们在地毯上移动,跟辆小车似的。

时湛阳像是怕邱十里惊得发懵,手从他腿弯处滑到他两股之间,安抚地湿润地摸,邱十里也就吃这套,忽然就没那么讨厌这辆在他看来是多余的“代步车”了。

再下一秒,轮椅居然带着他们来到碗柜旁,颇为稳定地停住。那面白墙上竖着一面圆润透亮的落地镜,反射满室树影阳光。

轮椅要带他们照镜子……不对,是时湛阳要带他邱十里在这种时候照镜子!

父亲在世那会儿,时家老派规矩颇多,这圆镜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小辈在上餐桌前把自己整理利索,就算在家也要。

邱十里不无紧张地闪了闪睫毛,往镜面上看。

他竟能直接看到交合的地方,他的屁股仿佛被戳了个大圆洞,大哥深红的性`器顶在里面,还在深深浅浅地进出着,研磨着,咕啾咕啾的响动黏糊得仿佛拉成了丝。邱十里羞得也不抱大哥的胳膊了,垂下手就去遮,两膝也合在一起,用大腿紧紧夹着自己伸下去的那截手腕。

“别挡啊。”时湛阳狠狠顶了他一下。

“不、不好看……”邱十里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低着脑袋。

“好看,乖。”时湛阳去扯邱十里遮羞的手腕,却不拿远,就抓着他的手指,引导他触摸那个被撑饱的窄洞,自己的手则插进邱十里的指缝之间,就着溢出的粘稠液体揉擦。

邱十里骨头都软成了泥,他和大哥的手相互交叠着,摸了一手的滑溜溜,还是热的,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水,明明没怎么润滑。他怯怯地又往镜子里看,自己还是被颠得四仰八叉,胯间那根精神饱满上下乱颤,方才搭在大哥膝上的脚也翘了起来,好像根本坐不稳。

再看那最臊人的地方,居然被磨得颜色更艳了些,股缝间翻出的红嫩软肉周围挂着亮亮的水痕,水痕立刻被顶撞碰乱,接着又流出新的。那地方无辜得就像崭新长出来的皮肤,刚刚接触这个世界。

就连空气的温度和质地都让邱十里感到刺激,更别提那根凶巴巴的大家伙正在反反复复地磨碾,一下下擦在他的敏感带上,再更快更深,充得他肚子都发胀,又更别提,他在镜中还对上了大哥的眼神——时湛阳露出了半边赤裸的肩膀,一面在他白面似的肩上颈后落下啃噬和亲吻,一面又在那块玻璃中和他观察着同样的地方——那双乌黑的眼已经烧红,不再笑,好像在观察自己的猎物,瞳仁里压缩的是满意,还有更多危险的饥饿。

那是一双堆叠疯狂的眼睛。

“看清楚了?”时湛阳问。他单拎出邱十里的食指,去拨动肛周柔韧的肌肉,翻开一点,好让他的入侵更大地外露,他又用指尖和掌心哄着邱十里的手,让他握在自己性`器的根部,很流氓地,他把带出来的体液全都抹在那只温热小巧的手掌中。“看清楚了,ナナ?”他又问了一遍。

“好红,兄上……”邱十里侧过脑袋,想把脸埋在大哥颊侧,却又恋恋不舍似的又朝镜面看了两眼,时湛阳已经带他找到了节奏,不会太累,但快感还是一波接一波地不断翻涌,轮椅疯狂地乱晃,相连的皮肉烫得已经融化了,他就要死在时湛阳怀里,他要无限地小,无限地便于携带,“邱十里”是什么早已不再重要,他只要永远不分开。

被自己的疯魔想法照着脑门敲了一棒子,邱十里战战兢兢,目光下意识跳开的时候,时湛阳又在他耳后开口,往上干一下,就说一句:“舒服吗?”他笑,“喜不喜欢?”

邱十里则呜呜叫着射了出去,滴在时湛阳面料金贵的西裤上,滴上地毯,还有几点沾上了镜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射,身前那根孤零零的,根本没人碰它,他又看见高`潮时后穴的瑟缩还有被自己绞紧的性`器,他的喊声被时湛阳堵在唇齿间,时湛阳放过了他的膝窝,扳过他的脸蛋,撬开他的牙齿去亲吻。

这个吻太长,也太凶狠,邱十里宛如被点到了什么穴位,腰不会自己摆了,身体无意识的抽搐也不顾了,他猛地哗哗流泪,分不清是来自生理还是心理,是因为刺痛还是快乐。他试着起身,想转过身去拥抱时湛阳,正如以往他跨在那儿,重心落在膝盖上、上身贴紧大哥,而大哥也死死回抱住他,几把就要把他揉进骨子里。

约莫是他还没缓过劲儿力气不顺,这轮椅也不够稳当,居然往边上一歪,下一秒就直接侧翻过去,两人双双摔到地毯上。

邱十里反应极快,立刻环抱住时湛阳的颈部,想下去垫他,可时湛阳也同时抱住了他的,打架似的纠缠两下,也就半秒之间,真落到地上却发觉根本不疼,地毯太厚了,跟飘在云上似的,阳光好像什么也没隔,融融地浸泡着周身的空气,两人相视几秒,都笑了。

时湛阳是哈哈大笑,恣意在毯子上躺,抬高右腿踹了翻倒在地的轮椅两脚,好让它离远点别碍事,邱十里则捂了捂脸,又拿手背在鼻子底下擦了擦,把那些笑意和羞赧都藏在里面,“兄上,我……刚才好蠢。”

“高难度动作还是不熟练。”时湛阳侧身躺着,望着他,揩下他鼻尖上的汗珠。时湛阳背后便是三面通透的窗墙,以及大股的加州阳光。

邱十里想问,那以后可以多练吗?但他最终只是咬了咬唇。虽然滑了出去,但当然还是要继续的,如果……邱十里把额头往大哥锁骨上靠,他听到鼓声一般的心跳,手掌搭上大哥的小腹,那里裤腰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可他没有试图将它剥下来,只是缓缓下移,也不吭声,他摸到炙热的温度,如旧的硬度,就着手心里抹上的那些粘液,他不慌不忙地给时湛阳捋,又缓缓抬起头来,胳膊肘支着地面,俯身对上时湛阳的脸庞。

他闭上眼,凑过去亲吻,吻得柔情无限,即便事已至此,床终于上了,似乎是自然而然、名正言顺的,他还是忽然害怕自己会被推开,倘使当时大睁着眼,那他一定会露出很难看的表情。可时湛阳没有推开邱十里,而是像刚才那样耐心地用吻回应,甚至还抱住了他,另一只手则在他眼圈周围摩挲,在他的上眼睑上蹭一蹭,按一按,要他把眼睛睁开。

邱十里拒绝不了,也不用拒绝,他一下子就不再害怕了,睫毛抖了抖,两片薄薄的眼皮张开来,第一股视线他看见的就是大哥带笑的眼睛,柔和地眯起来,锋锐和冰尖都敛进去了,眼尾又精气神十足地上挑,这就单是在对他笑呢。

脑门一木,眼眶又一次瞬间充满了热意,邱十里呆呆地盯着时湛阳,连呼吸的交缠都显得懵懂,面对着面,几乎是额头顶着额头,他看见大哥的眼角也沾了湿,那是自己滴上去的。这个吻结束了,时湛阳的嘴唇呈现许久未有的红润,邱十里慢慢直起腰身,还是有水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很大颗,很连缀,打在那副线条优美的肩颈上,打上时湛阳均匀映着浓郁日晕的胸腹,像是要迅速蒸发似的,也不滑落。

邱十里这次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哭。属于他自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他把它们都舔干净。

“哥,我好想你。”舔完腰上最后一滴,他喃喃道,直勾勾地望着时湛阳,望着他因躺倒而散乱的黑发,那其中已经有几根白色,会是光线反射的错觉吗?

时湛阳也直勾勾望着他。

“我也是。”时湛阳这样说。

“我梦见我们把公司和工厂全都卖掉了,在海滩旁边住一栋小房子,有两层吧,海边好暖和啊,”时湛阳抬手,抚摸邱十里挂泪的腮,“ナナ,我们还养了一只狗呢,又矮又胖,傍晚遛它,我们踩在涨潮的边缘,沙子是白色的,很柔软。”

他只是如实叙述,听来却的确像是在回忆一场悬在半空的梦。他只是想让邱十里现在好过一点,哪怕画一张自己听了会苦笑的饼。却见邱十里哭得更凶了,他没有话在嘴边,只是一瞬间变回十几年前那个挨了欺负就别过脑袋把脸蛋埋在手心抽泣的小孩,不让时湛阳拭泪,只由自己胡乱擦抹。

他擦干得倒是挺快,哭腔也都跟着一块咽下去了,这就撩开挡在臀后的衣摆,抬腿往时湛阳胯上一跨,反手扶住那根硬得吓人的家伙,怼在股缝之间,挺起胸,腰也往前顶着,力度都放在尾骨上,臀肉隆起两边饱满的弧度,把性`器夹了小半边,黏滋滋地磨。

时湛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双手握邱十里的腰,好给他一点力量的支撑,龟`头此刻敏感得出奇,顶在尚且湿软的穴`口上,只觉得随时都会永久地深陷进去。

确实进去了,邱十里一点点地坐,也就一寸寸地吞,衬衫方才被扯开了大半的扣子,此时只剩最底下两个,时湛阳轻轻一扯,那衣襟和肩袖就从邱十里肩头滑落了,全都堆叠在他开始上下摇动的腰际。

尺码太大,料子也老,这是时湛阳的衬衫,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大概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在穿吧。时湛阳认了出来,这还是当年尤其显旧的一件,却惊觉它根本不显旧,显然是一直被人当信物一般宝贝着。

“是最开始,那件,”邱十里看懂他的惊讶,粗喘着解释,眼周都是如雾的红,眼睫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成了一绺一绺,闪着细密的日光,“十五岁,我去俄罗斯……”

时湛阳立马记起来了,那次他们的货被当地黑帮截了,还是时绎舟带队,邱十里闷不吭声就自己出去了,受了不少委屈,就因为自己有个死在俄罗斯的前女友,邱十里想打听清楚她真名怎样,葬在哪里。

他当时火急火燎赶去找小弟——当时邱十里就穿着这件极不合身的衣裳,邱十里还连珠炮似的报出自己寻来的宝贵情报,委屈得都快哭了呢。

“多旧了。”时湛阳从后面揽上邱十里的脊沟,让他身子低下来一些,捏住他前胸颜色浅淡的两个小点,不轻不重地掐揉。

邱十里努力吐匀气息,却还是一抽一抽地喘,直接坐到了底,“因为,”他试着放大动作摇起腰身,“就像兄上,抱着我。”

因为你不肯抱我了。

时湛阳鼻头一酸,连带着鼻梁两侧的泪腺,他酸得头皮都发麻了,在他认为自己很难再流泪的境地和年纪。邱十里。他的邱十里。如今还属于他的邱十里。此刻骑在他身上。

肌肤又相撞了,邱十里卖力地动,再次勃起的性`器拍打在时湛阳的小腹上,臀间的粘液拉成细丝,他们是两节断掉的藕。那么浓那么热烈的快感,流淌在两人相通的身体间,在一刹那让人想到许多过去,想到永恒,于是也恍惚着,不再不敢去想未来。

在时湛阳暗潮汹涌的眼仁之中,在这一秒,又在下一秒,邱十里趋于一种波动的完美,他青葱得如同暮夏杨树上最后的鲜嫩叶芽,他的锁骨像海鸟打开的优美翅膀。

他是这样年轻、鲜丽、直白、珍贵。

他把啜泣都干干净净地吞下去了,眼角却还是溃不成军,颤颤地看着时湛阳,带着哝哝的鼻音:“兄上,你都做梦了……我好想问你,”他顿了顿,从耳根到脖子根红了一片,那枚伤心的戒指项链在胸前荡,患得患失、无望奢望,在体内来来回回撕扯着他,“你还要我吗?你到底,要不要我……”

“要……我要!”时湛阳忽然坐起来,从平躺到直起上身,他迅速得离谱,甚至显得慌张,和他的口气一样。他顾不上别的,搂紧邱十里的细腰,也搂住他敏感脆弱的一面,现在,要律动也是一块了,两片即将炸裂的情`欲贴在一起,他的手从邱十里的腰窝滑到颈后,拢着他,绵绵不断地亲吻,“ナナ,ナナ,我们哪天可以那样活着,在海边,养一只狗……”

邱十里笑了,笑得很甜,又捧着他脸蛋吻,吻得很狂野,一如他上下前后摆动得越发放肆的身子,攒了这么长时间,时湛阳射在他身体里,一次,又一次,多得往外溢,淌得他满腿都是,而他泄出来的那些则彻底弄脏了那块可怜的地毯。到最后邱十里是全身赤裸的,累累布满吻痕,时湛阳的伤疤和病腿也露出来,他们躺在乱七八糟的地面上,满足的呼吸声高高低低,好比两个玩闹够了的孩子。

落地窗外夕阳斜下,如血如艳锦,两人都不想动弹,也没人来打扰,邱十里扯来自己的衣裳给大哥盖,他自己也不想挨冻,就任时湛阳抱着,贴得很近很近。

“去南半球吧,那边的海,好像更蓝,”邱十里打着哈欠,“养一只小金毛,或者秋田犬。”

“不够矮胖。”时湛阳笑。

“那就……腊肠?”邱十里拱在时湛阳锁骨上,钝钝地咬,“太丑啦!”

天光完全暗淡下去时,邱十里已经熟睡,身上那些不明液体也都干了。时湛阳把鼻尖埋在他的发丝之间,隐约嗅到一股清冽的柑橘味。时湛阳也半梦半醒,或者说,他刚才已经说了半天梦话了。

以前的他会抱着邱十里去清洗,现在的他不行。他脑海里天马行空,可心中那些难过却真实地散了不少——时湛阳忽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讲的那些早就被自己看作无稽之谈的童话,现在他倒是开始认真琢磨了。童话说着简单却难以反驳的道理,就像真感情永远最动人,是烂泥里开出火红玫瑰,斗兽场照进浪漫月光。就像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其实是快乐王子的铅心和燕子的尸体。

燕子死在寒冷的冬天,王子的心也冷硬枯萎,可城镇里的人是救不完的,可没有人会在王子巨大的影子里悼念一只早逝的季鸟。

现在是干爽清澈的秋,时湛阳不动声色地握紧邱十里的手,他问自己,你想要冬天?

你只是想要一直燕子罢了。它会掠过你的眼睛,挨近你筑巢,在你的肩头跳跃,就好像一支舞蹈。

七尾(中秋架空番外)

“我该叫你什么?”

年轻的剑士长发染血,匆匆夜奔,秋风萧瑟寂寥,骤雨才停歇片刻,冒着热气的杀人之地就在身后,他却忽地驻足停步。他的余光捡到一只落魄的狐狸,在半轮弯月下,在飒飒竹林中。

狐狸缩在枯叶堆里一动不动,全身伤痕累累,雪白的皮毛乱糟糟地抹了血污,还被扯掉了几块,里面细软如水汽的绒毛露出来,尾巴尖则是诡异的焦黑色。看样子,它和剑士一样,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你有八条尾巴呀,叫你小八吧。”剑士甩落刃上血珠,把长刀收回腰侧,又附身将狐狸抱在怀里。它轻盈得好像一块雪白方巾,掂在手里轻飘飘的,还不如他交叠的小臂长。

许久未归的家舍就在半座山后,剑士还要赶路,抱着小狐前行两步,这才发觉八尾中的一条在根部断了大半,只剩一层薄皮连着,摇摇欲坠地垂在那里。“还是叫小七。”剑士这样说着,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般小巧玲珑的生灵,只得把狐狸放回枯叶,扯下半截袖子为它简单包了尾巴。

狐狸没有逃走,眼睛也张开了,幽幽的瞳仁澄澈又暗沉,如同黄玉两点,细细地眯缝着。它先是看到一双大手,带着温度抚在自己的颈子上,接着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朗朗的月,面容不甚清晰,唯有颊侧几条血道尤为抓眼。

“小七……”剑士轻手打结,若有所思,“ナナ好听。喜欢吗?”

狐狸却虚弱得再次把那双玉眼合上了。

剑士独居,他的木屋建在偏僻的竹林里,临近一条小溪,方圆十里不见人家。他虽佩有刀剑,却并非武士,亦无侍奉的家主,似乎称作浪人比较合适,可他的身份却又着实比那些居无定所给钱办事的武夫尊贵许多,母亲是幕府里的大小姐,父亲则是对岸国度漂洋而来的朝臣,他作为家中长子,从小聪慧过人,事事出众,在江户这一片,应是过得逍遥倜傥。

可他却没有去做那一呼百应的贵公子,如果他是天皇的儿子,抑或幕府的继承人,那他一定会坚持留在家中,接受那些繁冗的礼节、可笑的规则、残忍的鱼肉刀俎,直到自己上位,他要着手改变这个烂在心里的国度。可他不是。他处于一个不左不右的位置,被一切束缚着手脚,被所有人要求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稻草人。他想改变什么只能亲自动手去办了,于是他在十七岁弃家而去,刺杀大名、暴揍土匪,他全都干过,却不和各地那些帮助过的村民交往过深,默默隐居深山,从此无名无姓,仅是偶来问津的母亲和诸位弟妹知道他究竟是谁。

其余时候,剑士独身一人,不过现在多了一只长着一大团尾巴的小狐。

给它起名“ナナ”,是因为剑士认为它的那条断尾注定接不上了,虽不太相信鬼神一说,但如今亲眼看见,剑士心里也明白,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狐崽子,倘使抱去城中寻医,多半会被别有用心之徒盯上。

断尾也就罢了,总不该被关在戏法班子里当作怪物展示,更不该把命都丢掉,谁知它遭遇了什么凶狠的敌人,又为何会险些曝尸荒野。于是剑士最初几天什么杂事都不做,天色未亮便潜身入林,采来自己常用的伤药给它敷,剑士还捉了野鸡买了小鱼,剁成碎块混上今年的新米,用老火给小狐熬成细细软软的米粥。

小狐先是不肯开口进食,终日颇为戒备地缩在剑士的蒲团上,眼睛滴溜溜转,追着他看,连小盹都不打一次。怕它没康复就自己逃跑,剑士还养成了出门睡觉皆必上锁的习惯,同时自认多此一举——铁锁一枚哪里关得住足有八尾的神明?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狐狸却真的一次也未曾试图离开。

不过,神明固然是难伺候的。剑士吃过太多天狐狸不碰的粥,嘴巴腻了,心里也渐渐认定这就是稻荷神饲养在身边的那种狐仙,而狐仙无需凡人烟火,自己这就是对牛弹琴弹得如痴如醉。在他决定不再白费力气的那一天,他端着小碗蹲在狐狸身前,舀了一勺递到狐狸嘴边,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哪知狐狸居然抽抽鼻头,张嘴舔了一口。

接着他再喂,狐狸再舔,发出小孩吮手指似的唧唧的声响,很快就把那一整碗都吃掉了。再接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锅,背着剑士,它打了个滚,肚子都圆了。

剑士停在障子外,偷偷看到了狐狸的圆肚皮,心中备受鼓舞,他想,神明也和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一样贪吃嘛。隔了几日,母亲领着诸多弟妹从城中送来晾干的海货,还有不少菌类,剑士把狐狸藏在自己存放信件的木箱中,从此狐狸的粥碗里又多了这些海味山珍。

又隔几日,狐狸的尾巴居然痊愈了,剑士回家,一进卧房,只见它懒懒地站在窗边,周身浸泡在深秋爽风里,被毛已经长全,柔顺地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八条尾巴骄傲地立在身后,毛茸茸地一晃一晃,蓬松得如同大雨过后江边上空的第一朵云,日头照一照,能生出彩虹。

尾巴比身子还大,比例却怎样看都协调,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漂亮生物啊。剑士想。

狐狸扭脸看他。

剑士说:“你就要走了吗?”

狐狸挨着窗棱蹲坐,八条尾巴在身后细微地甩,似有疑惑地歪过脑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又那样细眯起来,它龇了龇牙,细细的胡须也抖了抖。

剑士说:“那你不走。”

狐狸跳下窗棱,朝他走近。

剑士笑了:“ナナ。”

狐狸则把前爪踩在他脚上,扬着脸,用耳朵、鼻尖、脖颈去蹭他马乘袴里的小腿,比他幼时驯养的小狗还要亲昵。剑士忍不住蹲下去揉,见它把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这是捡到了神明做宠物?结果,这位“神明大人”还真就像能够读心一般,立即停止呼噜和磨蹭,扭身往院里走。它竟会爬树,悠悠闲闲地栖在落了大半叶子的桑树上,把脸埋进大尾巴里。

“喂,你不是我的宠物,”剑士在树下大声喊,“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得,还是对神明缺少敬畏之心,可狐狸仿佛全不在乎,立刻一跃,稳稳地跳到了他怀中,抱起来虚虚的,太轻灵,就不是那凡间之物。

剑士曾认为自己心里活着很多人,更活着很多念头,所以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也不会无聊孤单。他素来坚信此事,可是狐狸来过之后,他回看过往,便看清了自己对自己的骗术。

他享受狐狸的存在,享受这样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友的自己的存在。入冬之后,当他夜里在茶几上写信读书,狐狸总会在趴在他肩颈上,柔顺的身子缠着他,温暖的尾巴则垂在他背后,这样连炉火也不用烧得太旺了。有时剑士突发奇想,会把笔下眼中的文字念出来,问狐狸说,ナナ,这句你明白吗?他会耐心地解释其中含义,狐狸则会从他肩膀窜上桌面,它爱干净,离笔墨远远,只窝在剑士手边,颇为沉稳地瞧那几行字,仿佛在说,我懂了,我明白。

剑士夸它聪明,说它是聪明的ナナ。

转眼隆冬过去,人间四月,那个春来得格外明艳,剑士住的山坡没有花树,他说要带狐狸去神社赏樱,就让狐狸坐在他的前襟里,尾巴藏一藏,把脑袋伸出来,可直到暮春,群樱几夜之间凋零,他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剑士太忙了,那年土匪横行,他隔两天就要杀人,哪怕坐在溪边吹笛,春风吹过耳畔,他也觉得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狐狸倒是学会了往他前襟里藏。许是神明果真有什么神奇,剑士往往感觉不到它的隐藏。有时刚沾了一身的血,那狐狸突然凭空冒出似的,从他衣裳里钻出来,尾巴还是那样蓬松柔软,好像根本没压缩过一点,狐狸轻轻舔舐剑士的眼皮,用自己珍惜的皮毛拂去他脸上的血迹。

“不要再跟过来啦。”剑士被舔得痒痒发笑。

狐狸直接亮出尖牙,狠狠啃了他脸颊一口,轻盈地跑开了。

又许是,神明果真在保佑,剑士照旧终日独来独往,少有盟友,却再也没有像以往某几次那样受重伤,也保护了不少惊慌混乱的村民。

闲来无事的时候,剑士在家喝茶读书,狐狸却又没了踪影,它开始在外游荡,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总会自己回家。剑士和它说,ナナ,樱花都败完了,我们来不及去看了。

狐狸则用尾巴拂他的手,琥珀眼睛仿佛在说,明年也可以呀。

剑士猝然发觉,某种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却没有贸然相信。他明白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与狐为伴的生活,甚至不再愿意承认它只是通人性的精怪,当母亲来访,他站在庭院中,看到狐狸藏在树冠中,雪白融化在日光里,他感到心安,却也疯狂地涌出想把它作为一个人介绍给亲人的荒唐想法。

当夏末祭典的烟火绽放在头顶上空,剑士手里拿着一只鲷鱼烧,怀里揣着把尾巴隐藏起来的狐狸,周围的男女呼喊欢笑,说出愿望和誓言,他心中则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担忧,哪一天它会不会走。

秋日再次临近,某天暑热犹在,剑士独自出门,赶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间稻荷神社。幼时母亲时常带他来,他只记得热闹,而今这里却冷落,乱世之中,人们自顾不暇,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更难以虔诚地祈愿神明保佑了。

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鸟居前扫地。

他记得她,吉村婆婆,在这神社里住了几十年,肚子里的故事讲起来,比德川幕府的家族史还要长。

剑士鞠躬和她问好。

吉村婆婆打量他两圈,微笑道:“要问我小狐狸的事?”

剑士反手攥着刀柄,一愣:“是的。”

“我和太多狐狸打过交道啦,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婆婆拄着扫把,在台阶上坐下,“啊呀,不只是狐狸。”

“狐仙?”

“不,不对,”婆婆慢慢摇头,“是大狐仙。它有几条尾巴?”

“八条。”

“像雪一样白?”

“没有任何杂色。”剑士已经把刀柄松开了,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补充道,“像初雪。”

“你最近一定过得很幸运。”

“嗯,我很……我很快乐。”

“是它带给了你好运呢。”婆婆笑道,“它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没有。但我有时候能明白,它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狐狸一旦开口说话,就会把听话的人完完全全地魅惑住,只需要一句,那人就会一辈子不得解脱,死心塌地。它是不想这样魅住你,真是个乖孩子呀!”

剑士双目大睁,直立不动。

“它至少已经八百岁啦,不过,现在还是小小的精怪,只被赋予守护一小方水土的职责,给人们带来幸运、幸福,”婆婆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叶和树影,“等它出修出第九条尾巴,第九百年,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神明,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

“你相信吗?”婆婆又问。

剑士脸上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色,鲁莽又真纯,他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哦,狐仙的尾巴还有一个作用,”婆婆的笑纹和蔼地堆叠起来,“可以在一瞬间满足它的任何愿望,包括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它甘愿舍弃一条。”

“九条命?”

婆婆却摇头:“不是哦,断尾之时,即是狐死之日,不论断掉几条,所以,即使它有九条尾,也只能救一条命,必须是它忠诚爱着的人。”

“一命换一命?”

“是啊,这世界上万物的命数、时间,都是公平的,哪有一换九的好事?狐狸能够随心去换,已经很幸运啦。”

剑士一直记着这句话,策马飞奔回家,他想换什么命啊,都好好活着就好。回到自己居住的山前,在路口,一个小小的白影子立在土路上,半片灰尘都不沾,是狐狸在等。

剑士下马,没有自言自语似的解释去了哪里,只是慢慢地和狐狸并排走,狐狸也踮起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天气转热又转冷,狐狸不会总是黏在他身上,经常和他这样并排步行。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秋一冬,一春一夏。

可事实上,世上不仅没有一换九的好事,也没有长过一生的好景,剑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奇和吉村婆婆打听的那些竟会在某天成为谶言。他把性命挂在刀口太久了,还没有学会为了谁去好好珍惜,那天他只是怒从心中起,提起长刀去杀死一个正在山路边奸污少女的大名。

少女吓晕了,大名人头落地,一支箭也正中了剑士的胸口,还没把箭头拔下来,热血就已经汩汩涌出,不远处还有无数只暗箭对着他。

剑士心中知死,却未后悔,狐狸却突然从他前襟钻出,跳到地上,身上没有受伤,只有被他的血染红的尾巴。

“你来了!”剑士大叫,“你快走!”

狐狸背对着他,小小的身躯固然无法帮他挡任何一支箭,然而,当它的黄眼睛看过四周环伺的弓箭,以及匆匆赶来的持刀武士,却生出一种扫视的感觉,轻蔑至极。剑士来不及抱起它丢走,十几个武士已经近在眼前,他把狐狸护在双脚之间,怕它被人踩着,同时尽力举刀挥斩,刀刃撞向另一片刀刃,本应铿锵一声,却只有啷当落地的闷响——

刀落下了,武士倒地了,脸上是暴毙的狰狞,所有的武士都是如此。还有所有举着弓箭的侍卫。

剑士呆呆摸向胸口,那里也不再流血,连箭簇都不见了。

时间宛如倒流,宛如骤止,他感觉不到双脚之间的地面上有任何动静,目眦欲裂地低下头看,狐狸躺在地上,身边有一截断尾。

有骨头露了出来,是硬生生从根部咬断的,是他曾经医好了的那条。

那片土地上只有一小滩血,小狐狸连流血都是小小地流。

神明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剑士跪倒在地,一把将它捧起。

“你在做什么?”他大吼,“你咬得到自己的尾巴?啊?你做什么?”

狐狸在手里卷成小小一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它张了张嘴,竟然像是笑了,剑士就觉得它是笑了,像在说,我就是很软啊。

剑士的冷汗湿了一背,脑中排山倒海全是那几句话,断尾之时,狐死之日……不对,不对!他努力不让自己捧着狐狸的手颤抖,在这种时候,他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却有人开口,替他打破这可怖的沉默,那声线萦绕在他耳边,无限轻缓、流连——

“兄上,”剑士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这串幻觉般的话语,“我作为一方守护神,在当今世上,竟无法保全自己的子民,倘若不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改变,只是去旁观,赐予无谓的福祉,神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你帮我救过很多很多的人,也救过我……我当时,急于修出第九条尾巴,动了伤人的念头,虽然那是恶人,但我还是受到雷劈的惩罚了呢,劈坏了我最漂亮的那条尾巴,但是我也……遇到你。你把我,把它,都修好了。我想还给你。”

狐狸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薄而透,一碰耳朵就散了,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就像一汪缠绕他的泉水,哪有什么吉村婆婆所说的媚意,可剑士目眩神迷。狐狸竟学会了叫他兄上,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一样,叫他长兄大人,原来以往家人拜访,狐狸不是漠不关心,而是都细细听着呢。

“兄上,我的确有一些不一样吧……”狐狸坚持望着他,那双眼里没有太多痛苦,只有痴痴的、忧伤的神情,“我,不是人,可能也没有,做人的命,我好想,对你而言,我也是不同的……”

剑士始终低着头,狐狸的话说完了,“是不同……是不同的!”剑士濒死般哭喊,可狐狸不再答应,只是在他臂弯里安静地蜷缩着。晕倒的少女被村民裹上被子战战兢兢地背走,剑士也抱着怀里的毛团隐入林中,不知多久,它在他手中僵直得一动不动了,清晨的太阳也滑到了日暮,天空生出了一道疤,残日是暗淡的血。

剑士不断地想,不断地想,凡人死也是如此,神明死也是如此,神明也会死!

神明为他死了!

死的时候没有金光,没有翩飞的白蝶,只是留下一具肉身。

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长成真正的神吗?它试着去伤一个恶人,对这世界造成一点点的改变,就被雷劈个半死。万物的规则还真是毫不动摇,公平公正。

剑士在原地跪了一天一夜,圆满的皓月悬在他头顶,他把这肉身带回了住所。

从此他闭门不出,因为他怀疑一切。自己固执坚持的、为之冲动的正义,自己的清高,自己对善恶的辩驳……他终归是在怀疑自己。

区区一个人,又如何和一整个时代对抗?其实他本就是肉食者的宿命,他的亲朋,他的血脉,都是压在时代上的砝码。现在连唯一的小狐狸都失去了,一个细小的、牢固的、支撑他的点。是他自己守不住。

剑士就这样消沉了三年。

直到那一天,三年后的一个秋日,供奉在神龛上的狐狸不见了。

它本来不坏不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静心仿佛还能听见它微小的呼噜。

当然只是仿佛。

剑士一觉醒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神龛,本以为自己会发疯,会不顾一切地四处乱跑寻找它的下落,可是他没有。他近乎冷静地思考。是小偷?不能确定,心里把小偷剁碎的念头倒是汹涌。还是它自己消失了?化作飞扬的粉末,还是化作光?神明终于走了吗?也不让他看一眼。

剑士端正地坐下,刀尖插入地板,双手按在刀柄上,整个人像一柄锻毕未出的利剑。小偷的可能性已经基本排除,他睡觉都守在神龛边上,睡得浅极了,可没有听到丝毫异动。

剑士心中倏然充满一种极其有力的笃定,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他提刀出门去了。

狐狸说过,要守护这一方水土子民,狐狸不在了,理应他来做这件事……如今狐狸彻底走了,彻底离开了他,而他已经做了三年浑浑噩噩的大梦,也迟了三年!

几天过后,收拾完了一窝正在烧杀抢掠的土匪,又秘密探望了自己的母亲,剑士心里还是空空如也,月圆之夜,他回到家中。

门竟是开着的。

有人蹲在那棵又开始落叶的桑树下,懒洋洋地叼着一根草茎,看样子是要睡着了。一个雪白的少年人,穿着雪白的羽织,在轻风中,冷光下,竟像是透明的。

剑士钉在门口。

那人也警觉地跳起来,一看清来者是谁,立刻就笑了。他终于学会了真正的笑,此刻,他等来了想等的人,他就是满足的。

作为一只成精的动物,此狐可能有些失败,废了足足八百九十九年除了苦还是苦的修行。可他也的确来换一个大大的愿望,在即将成为狐神的时候,它堵住了心上人心口喷涌的鲜血,也睡了一阵,变成了人间少年。

他睡的时候,在轮回里逗留了三天,却觉得已经很久了,现在终于醒过来,在街上乱跑几天想学学人样,嗓子却一直是哑的,尚未学会如何发声,他认为自己这是没有找到好老师,只有会叫自己ナナ的那位才能教好。结果一回家,剑士居然不见了,他不再有那种通晓方位的能力,更不能再悄悄通入剑士的心魂,同他说话。

但是,作为聪明的ナナ,小狐现在等回了剑客,当然也能说明白自己是谁,他把如何写字记得相当清楚明了——想当年,那个深秋,还有那个隆冬,他可是夜夜伏在剑士肩头,把自己卷成一条毛茸茸的长帕,他想让剑士暖和,却同时被剑士暖和着,他记得他颈后光滑的触感,出乎意料的柔软……他看过剑士写过多少信件,誊抄过多少诗句呀!

那是他独自活过八百来年,最像活着的几旬日子!

对了,对了,小狐又想起来一件事,自己许过的愿望还包括一条,确实有些贪心了,但他是真心实意想和他的剑士看一场樱花——他把这愿望许进他们的重逢,他求最大的狐神来帮自己。此刻,他朝剑士走去,扬了扬手,那桑树竟立刻落尽绿叶,枝干延展,冒出花苞,开出烂漫的花来,漫天的粉雾在他们头顶蒸腾。

隔着几篇飘落的花瓣,小狐踮着脚,望着那双如墨的眼睛,心中忽然明了——剑士已经认出了他。

他不再听得见剑士心中所想,但他感觉得到,剑士正在心里对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呢?尝起来一定很甜吧。

小狐还是坚持要自证是谁,害羞地垂下眼睫,捉住剑士的手,软软的指尖压在覆了层薄茧的掌心上,就像当年,毛笔浸润平整的宣纸,他又耐不住抬头,望着剑士,笑眼绵绵,手上则缓缓地写:

“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桜かな。”

不见方三日,

世上满樱花。

剑士整个人都僵着,好像一个傻子,小狐眨眨眼,在他眼前晃晃手掌,你变傻啦?他想问,腕子却立刻被抓住了。剑士用力地抱住他,往自己怀里揉,把他都揉晕了,接着又含咬着他的嘴巴忙了一会儿,弄得他脸红气短。

兄上,这是什么?小狐在他手心写。

“是亲吻。”剑士回答得格外老实。

和舔是一样的吗?舔肉粥,舔蜂蜜,很好吃。小狐又写。

“不是,”剑士捏捏他的鼻头,又把他拦腰横抱起来,惊得他揪紧他的衣领,又环抱住他的脖颈,“亲吻是只能和心爱的人做的事。只有我和ナナ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