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番外二 后来
城市旁有个山环水绕的疗养院,医生专业,服务周到,差不多除了价格昂贵没什么缺点。
当然,对于疗养院的客户而言,价格也不是什么问题。
季寰桢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不忙的时候甚至半个月不到就开着车朝这边跑。
他来看望竺安的奶奶。
疗养院建在半山腰,上山的道路两旁栽满了青翠欲滴的竹林,风一吹便发出簌簌声浪。
这里总是很安静。
季寰桢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绿林。每次离开城市的车马喧嚣来到这里,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回忆。
司机对路很熟,他从侧门进去,绕过喷泉和绿草如茵的小型广场,稳稳停在一栋大楼前。
季寰桢下车,看着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睛。
立刻有护士迎上来,唤了声“季先生”,便带着他往屋后走,边走边解释道:“老人家刚睡醒,这会儿正在后面晒太阳呢。”
两人穿楼而过,楼后是一片平整的草地,零零散散种着些树,树下都放置着桌椅秋千。
季寰桢抬眼一扫,朝其中一棵树走过去。
树下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衣服整洁,只是眼神愣愣的。
季寰桢蹲下与她平视,牵住她树皮般皱纹遍布的手,喊道:“奶奶。”
老人怔怔看着季寰桢。一旁照看的女孩弯下腰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老人听见了,但还是露出孩子般茫然的神情。
她不认识季寰桢。
或者说,她已经失去记住人的能力了。阿兹海默症就是夺走她记忆的罪魁祸首。
季寰桢并不在意,起身坐在她身旁,让看护的人离开,自顾自吃着桌上的点心。
这是个无人打扰的静谧午后,偶有虫鸣,除此之外只能听见轻轻的风声,若有似无。
季寰桢往嘴里扔了块酥脆的松子小饼干,思绪在甜腻的口感中上升,飘过草地,微风,飘回很久以前。
竺安就喜欢吃烤得脆脆的、洒满坚果的小点心,每次回学校时都要带走好大一盒,季寰桢老担心他吃得嗓子疼。
竺安也喜欢明媚的晴天,他打球打得很好,在阳光下奔跑的模样仿佛会发光。
竺安他……
医院主任走过来,惊讶道:“季先生?您怎么了?”
季寰桢伸手拭去眼角的眼泪,星点水痕在指尖一抹就无影无踪。他淡淡道:“没事,阳光有点刺眼。”
主任不疑有他,开始和季寰桢汇报竺安奶奶近期的情况,并递给他一个iPad,上面是详细的统计报告。
季寰桢认真听完,没有丝毫不耐烦。等主任说完,太阳都躲到西边去了。
他拒绝了主任的晚饭邀约,让司机送他回家。即便是周末,高架桥上也堵得动弹不得。
季寰桢听着车声、喇叭声,无数嘈杂的声音汇成难听的曲调一个劲儿朝他耳朵里钻,这种感觉让人难受。仿佛刚才宁静温暖的夏日午后只是美梦一场,现在他醒了,一头坠回到喧闹烦躁的现实中来。
越热闹,他越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单得如同站在一幕横贯天地的玻璃墙后,打量着纷繁世界。
竺安已经离开他三个月了。
“季先生,您最近睡得如何?”
空旷、安静的房间,带着金丝眼镜的心理医生拿着钢笔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季寰桢盯着桌旁的绿植,这盆植物太绿了,像是假的:“睡得不好,我一闭上眼就能听见那些话。”
“什么话?”
“他出车祸前和我说的话,就是比较他和别的东西在我心里哪个更重要的话。”
医生在纸上写了两笔:“您入睡前有按照我说的方法来进行调整吗?”
季寰桢说:“有。”
“药都在按时吃吗?”
“是的。”
医生放下笔,两手交握,注视着季寰桢:“季先生,您恐怕在最开始的交谈中,没有说实话。”
“哪一部分?”
医生翻开一本记录,推推眼镜,肯定道:“你一开始说,竺安的去世给你造成了一定冲击和影响,所以他最后和你在电话里的交谈你一直念念不忘。你希望这件事的影响尽快过去,你想恢复从前的生活。”
季寰桢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
说完他闭上了嘴,任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似乎觉得这样就能继续逃避。
然而医生不给他躲避的机会:“那现在呢?”
季寰桢无意识间握紧了拳,又松开。
“陈旻琛说得没错,我是懦夫。我当时很害怕,我总觉得,如果直面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我无法承受的事,不该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我确实做错了,但就这样吧,就这样。”
季寰桢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在发抖。
“但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
医生静静听着,没有对他略显混乱的话语表示疑惑。
我错了。季寰桢想。
错在接近时的别有用心,错在相处时的居高临下。
那时候竺安怎么忍得了自己?那么霸道,那么蛮不讲理,那么不知珍惜。
他还是个孩子呢。季寰桢近乎自虐地想。所以很天真,很善良,不懂及时止步,不会先顾自己。
那些笑容,是用多少眼泪和沉默换来的?那颗炽热的心,又是在痛了多少次以后终于学会退怯的?
尽管百般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夺走竺安生命的镰刀是他亲手递出的,追根朔源,这是他最大的错。
他不懂爱人。
这是报应。
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都逃不过死神的轻轻一碰,那时凡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毁灭和颠覆,是对他傲慢的天罚。
当表面的潮水退去,他曾视而不见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爱竺安,他想他回来。
随之而来的是痛苦,无以伦比的痛苦,还有思念。
有的人自生来,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需要一堂痛彻心扉的课,学会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只是季寰桢没想到,代价是竺安的命。
临走前,季寰桢看着那盆植株,终于忍不住问:“那是假的吗?”
医生扭头:“这盆?真的。”
季寰桢:“噢。”
“怎么?”
“看起来像假的,原来是真的啊。”
这天季寰桢很早就回了家,走到卧室就和正在打扫的阿姨迎面撞上。
阿姨一惊,慌忙解释说:“季先生,早上我儿子生病了,我请了半天的假,和管家说过了的。”
季寰桢随意一挥手,道:“没事。”
阿姨见他没有责怪之意,也放下心来,朝床边走过去:“还有一点没擦完,先生您稍等。”
季寰桢正打算换件衣服,突然看见阿姨拿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木制摆件,连忙制止:“等等,那个不要碰。”
看见阿姨惶恐的神色,季寰桢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又说:“那个不用擦,你先出去吧。”
等门被小心关上后,季寰桢疲惫地扯下领带,长长吁出一口气,拿起摆件看。
这是一个木头做成的东西,上面站着两个粗糙的小人,一高一矮,头发都很短,能看出是两个男人。制作它的人显然想打磨出更多细节,但水平不足,只能遗憾放弃。
矮个儿小人身后有一块凸起,季寰桢想来想去觉得那应该是个没成形的书包。高个儿小人胸前有长条状的东西,他固执地认为那是领带。
小人身后是酒吧的门,上面歪歪斜斜刻着店名,是竺安打工的地方。
当时竺安跳下车,季寰桢怒而离去。开出去一会儿又有点于心不忍,想着竺安拎着书包孤零零站在街上被他扔下的场景,吩咐司机掉头。
回去时街上已没了他想看到的身影。
季寰桢让司机去酒吧里看看,司机快去快回道:“先生,竺安先生已经走了。”
他微微抬头端详着老板的神色,见季寰桢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自个儿琢磨着去而复返这一行为,又说:“但我在酒吧里听到了竺安先生的同事在议论他。”
“噢?”季寰桢说,“都说了什么?”
“说了贬低、嘲笑竺安先生的话,并说他的礼物只配呆在垃圾桶。”
季寰桢的目光飘向路边——刚才竺安下车的地方确实有个垃圾桶,无辜地立在那儿。
他沉吟片刻,直到司机都打算开车走了,才说:“找人来,翻翻那个垃圾桶。”
然后他得到了这个摆件。
季寰桢还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廉价的,粗糙的,简直就是个不尽如人意的半成品。他拆开看了以后只觉得十分有趣,甚至能想到竺安认认真真雕小人,又雕不出满意效果而愁眉苦脸的样子。
只是竺安已将它的归宿认定为垃圾桶,季寰桢也不想让竺安知道自己把它找回来了,便将东西收了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将竺安的遗物妥善保管,当作怀念,这个木雕摆件也随之重见天日。
季寰桢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代表着竺安的小木人的脸颊,然后将它放在床边。
医生开的药见效很快,季寰桢沉沉睡去,又在梦中见到了竺安决绝离去的身影。
他在竭力奔跑,试图抓住竺安,嘴里大喊着:“不,安安,别走,等等!”
竺安远远停下,转过头露出一张冷漠的脸孔,说:“我们先分开吧。”
真奇怪,分明隔得那么远,但他嘴唇一动,声音就清晰地传进季寰桢耳朵里。
他恐惧地喘息,疯狂否认:“不,不要分开,你别动好吗,你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竺安轻笑一声,一如初见,他摇摇头:“季寰桢,没用的。”
他嘴唇一张一合,给季寰桢判了死刑:“我已经死了。”说罢,纵身一跃。
季寰桢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疯狂地喘着气,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久久无法平息。
屋子里只有浓郁的黑暗和寂静。季寰桢突然想起从前,那个躺在他身边的温暖身体。
“对不起。”他朝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出迟到了很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