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四章 泥菩萨

第四章 泥菩萨
柳红枫瞧见柳千的脸,不禁露出惊色:“死小子,不是让你在客栈里等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来找你说正事!”柳千一跺脚,欠身往背后一让,“喏,进来吧。”

原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来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肩背佝偻,干瘦的手上爬满斑和茧,一直徘徊在门口不敢往前走。柳千只能退了两步,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搀到段长涯面前,仰起脸道:“这位是客栈的陈掌柜。”

陈掌柜刚离了柳千的支撑,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道:“……救命,救命啊,恶鬼来索命了。”

段长涯一怔:“怎么回事?”

南宫忧也露出惊色,将陈掌柜搀扶起来,不顾满身的泥水,柔声道:“不必怕,慢慢讲,究竟怎么回事?”

柳红枫也来到柳千面前,问道:“你小子这是怎么了,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

“我没事,”柳千立刻答道,然而,门牙在嘴唇上咬出的痕迹暴露了他的心绪,他的目光飘忽,手背不自觉地揉着眼睛,低声道:就是……刚查验了一具尸体,就在咱们客栈那边儿。”

不用问,那一定是一具非常可怕的尸体。

柳红枫没再开口,只是耐心地等柳千说完,而后上前一步,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揽进怀中,双臂绕过他的肩膀,搭在背上轻拍。

柳千的身子一僵,很快向前贴,贴住柳红枫的腰,把头埋进对方的衣襟里。

柳红枫觉得手臂一下一下地浮动,是柳千在抽动肩膀,似乎在哭。

柳千刻意把脸埋得很深,刻意将哭声压得很低,像是不愿让任何人听见。

他终究只是个顽固倔强的小孩子罢了。

柳红枫一面在他的背上抚动,一面倾听陈掌柜断断续续的控诉。

“……我家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开小店做渔米生意的,女的怀上身孕已有半载有余,过不了多久就该生了,但今晚我听到隔壁有脚步声,深更半夜里,听着不大寻常,我推门一看,夫妇两人都惨死在家里,女的还被剖了肚子,未成形的胎儿流了一地……这是恶鬼才干出来的事啊,各位大人,我们这偏僻的小岛一直很太平,从来没出过这档子闹鬼的邪事,现在连青天大老爷都丢了命,我们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们,你们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段长涯将陈掌柜搀到公堂座椅上,宽慰他道:“不必怕,我们这就去看看。”

南宫忧:“你要亲自去?”

段长涯点了点头,道:“是人是鬼,我都该去会一会。殿下,麻烦你先行回去给父亲捎个话。”

南宫忧面露忧色,迟疑良久,终于点头道:“好吧,衙门已无人可用,只有靠你了,我留下一半的人手给你调遣,你千万要当心。”

段长涯回身望了一眼,道:“我与枫公子同行,不必担心。”

柳红枫不意间触到段长涯的眼神,不由得一怔。

他与段长涯相识不足半日,没想到对方已会主动寻找他的目光。

他用力点头,高声附和道:“世子殿下请放心,我一定全力协助段兄。”

南宫忧冲他颔首示意。

怀里哭泣的柳千在他的膝盖上锤了一拳。

段长涯的神色依旧如常。

墙上的孤烛晃了晃,将满堂的人影一齐牵动,柳红枫的心也随之一动。

死者残血未洗,生人瑟瑟发抖,倾盆暴雨化作数不清的利刃尖针,将人世刺得千疮百孔,但他心知肚明,这个残酷的雨夜只是杀伐的开端。

他凝着段长涯的侧脸,嘴角微微勾起,凝成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

看来老天爷慷慨,死局之中,他总算抓住了一丝希望。

*

夜色渐深,莺歌楼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

今夜过后,这里恐怕很难再有新的客人。

莺歌燕舞是给客人看的,没了客人便全然没了意义,娼妓们全都躲在房间里,将门窗紧紧地锁上,不敢离开半步。

然而,尸臭味是锁不住的,顺着门窗的缝隙钻进房间,和暴雨带来的阴湿的咸腥味混在一起,加上廉价的脂粉香味,和各式各样的男人留在床单上的体臭,闻起来令人作呕。

但她们只能忍受。

她们并非不想走,而是无处可去,对她们而言,莺歌楼以外的人世早就如同暴雨倾盆,无处不是地狱,她们的心比身体更早地沉沦于泥沼,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至少莺歌楼的屋檐是干燥的,栖身在此,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

暴雨模糊了天与地,也模糊了生与死。

对于泥沼中的人而言,死亡的念头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人世间有许多事远比死亡更残酷,死亡反而是一种轻松的解脱。

但翠姨并不这么想,她还想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

翠姨的房间空着,没锁紧的窗棱被风掀动,哗哗作响。

翠姨正在后院的在柴房里。

柴房已经很旧了,除了张大厨偶尔拾柴以外,很少有人会进来。从前有个娼妓被嫖客骗得鬼迷心窍,躲在这里和嫖客私会,办事的时候被翠姨抓了个正着。翠姨大发雷霆,叫来孙老大把白嫖的男人绑在柱子上,当着他的面把那姑娘扒得精光,用蘸水的柳条当鞭子,将她的身子抽得又青又紫。

当时鞭子抽下来的血迹,还隐隐沾在泥灰色的墙壁上。

现在翠姨的心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遍,而鞭子就拿在孙老大的手里。

无形的鞭子比有形的更可怕,因为翠姨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她几乎抱着孙老大的胳膊,央求道:“大哥,你……你不能走啊。”

孙老大连头也没有回,只是沉声道:“你没听人说吗?瀛洲岛要大乱了,现在不走,以后可就走不成了,我那二十几个弟兄就等我一句话,我不能带着他们送死。”

“那……那我可怎么办,你若是将人带走了,还有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女人家……往后若是有人来抢掠,还有谁会为我们撑腰,我们莫不是要落得家破人亡,暴尸荒野……”

她说着眼中已带泪,滚烫的泪水滴在孙老大结识的小臂上。

孙老大终于转回头,对她道:“你随我一起走。”

翠姨怔了一下,摇头道:“不行啊,我若是留下来,好歹有个宅子住,有生意做,我若是走了,便什么都不是,一样要饿死,冻死……”

“那你让我怎么办?”

“留下来吧,我们一没招惹、二没得罪,那些贵人打打杀杀,与我们有什么干系。等风头过去,大哥和二十几个弟兄还能继续过好日子。”

“若是躲不过呢?”

“那……”翠姨愣住了,隔了一会儿低声说,“那也是我们的命。”

孙老大一把甩开她的手:“你愿认命就认吧,我要走了。”

翠姨再次贴了上来,扯着对方的胳膊:“大哥,你不能走,我……我有身孕了,是你的孩子。”

孙老大的脚步猛地一滞,慢慢转回头。

翠姨也慢慢将衣带解开,将衣襟拨向两旁,将胸腹袒露在对方的眼底。她的小腹上有不自然的隆起,明显盖过了其余地方的赘肉。

孙老大呆然地望着她:“当真是我的孩子?”

“千真万确,”翠姨的脸颊已涨得通红,“我……我已经十几年没有接过客,就只是在这里,和大哥你……”

这柴房不准其他娼妓用,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便是她常常在此和孙老大。虽说孙老大是翠姨雇佣的堂卫,但翠姨处处仰仗他的保护,别无选择,只能不计代价地将他打点周全,有时生意冷清,她付不起堂卫的银子,便将孙老大带来这里,以身作陪,以抵扣十天半月的工钱。

她虽然老了,胖了,但伺候男人的本事练了一辈子,绝不逊于莺歌楼的姑娘,而孙老大只是个粗人武夫,没有嫖赌的命,对她的种种手腕全然无法拒绝,便一次次地依着她来。

至于腹中的孩子,本来是个意外,现在反倒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眼中含泪,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垂着头道:“……我知道大哥瞧不上我这半老徐娘,可你是我和这孩子唯一的靠山,我们就只有你能指望了,只要你留下,你想要哪个姑娘,我这就叫她下来陪你……”

孙老大怔了一下,突然向她面前靠了一步,一把扯住她敞开的衣襟。

翠姨扬起泪水涟涟的脸:“原来大哥还是想要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两行清泪模糊了她脸上的胭脂,她扭着腰肢往对方身上贴去,用柔软的胸脯抵着对方的粗布衣衫,一股汗臭味飘进鼻子,粗粝的摩擦使她唇间泄出一声低喘。

这声音像是个讯号,孙老大一把捞过她的腰,推搡着将她压在柴堆上,而后俯下身将嘴贴上她光裸的胸口胡乱啃咬。

他的满口黄牙此刻像是刀刃一样横行霸道,翠姨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孙老大是男人中最卑微的一批,甚至从未学过温存儒雅,只能将自私而又凶狠的本性发扬到底,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她也和猎物没什么两样,被这个卑微的男人压在身下,背抵着硬邦邦的干柴,两条腿不安地摩擦着,裙角彻底敞开,露出雪白丰腴的皮肉。

孙老大仍不满足,用粗砺的手掌抓上她的胸口,胡乱揉弄,揉得她一阵生疼,犹如上刑一样痛苦,可她却还要做出一副享受的样子,面色潮红,气喘连连。

“大哥,求你轻一点……我是个贱胚子,但孩子它……它经不起折腾……”

在她的连声央求下,孙老大终于停下手,转而盯着她的肚子。

她的肚子上原本就挂着一圈赘肉,此刻微微向上隆起,肚皮的纹路被撑得深深浅浅,像是水煮过的花肉,连她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

她也是猎物之中最卑微的一批,不值得被怜惜与疼爱,只有被蹂躏折辱,生吞活剥的命。

在这江湖里,每个人的命岂非生来就已注定。

*

贫贱有命,尊卑难改,人世间的规矩如此苛刻,就连没出生的孩子也难以逃脱。

孙老大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几乎要将翠姨剖成两半。

翠姨的肚皮因着恐惧而颤抖,但她又娇喘了一声,用湿濡而柔媚的声音道:“大哥,你听,它在叫爸爸呢。”

“它多大了?”

“有四个月了吧。”

这是一句谎话,从她身上的迹象来看,腹中胎儿至多三月出头,但孙老大并不懂得分辨,他是个从未有过家室、更没钱嫖娼的老实男人,他怎么会懂。

可他却像野兽察觉未知的风暴似的,敏锐地觉察到翠姨在说谎,他低吼一声,抓住翠姨半敞的裙摆用力一扯,布料发出响亮的撕裂声,从翠姨光裸的腿上滑脱,软绵绵地垂在地上。

翠姨睁大了眼睛,臀部的赘肉被粗糙的大手贴住,五指用力一拧,使她当即发出一声呜咽,浑身颤抖着,后背的皮肉被坚硬的柴草磨出血痕。

她带着哭腔道:“大哥,求你饶了我……”

孙老大的声音低哑,质问道:“骚婆娘,我问你,它真的是我的孩子?”

“千真万确。”

“你若敢骗我,我绝不会饶过你。”

“我怎么敢……这身贱肉贱骨头,哪里敢奢望有人要我,只有大哥你对我好,愿意给我……”

孙老大的目光骤然一变,眼底带上灼灼的热意,盯着身下赤裸而无助的女人。翠姨也仰着头,透过泪眼怔怔地望着他,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生动的神色。

下一刻,他便粗暴地掰开她的腿。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

翠姨像是受刑似的大张腿脚,被对方坚实的躯体压住,牢牢钉在柴堆上,可她只是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大哥,我想要你……求你给我……”

她如愿以偿,撕裂的疼痛几乎使她昏过去,面前的男人从来不懂得温柔为何物,她的双脚被扯离地面,腹部随着对方的顶送而抽搐,像一只盛满水的囊袋,不停地摇晃。

迷离之中,她听见孙老大反复低吼:“……骚婆娘,是你先勾引我……”

“是我……是我……”

她呢喃道,心中竟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骄傲之情,她眯起眼睛,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脸,她看到这人情动万分,粗糙而丑陋的面颊溢着红光,像是一块燃烧的柴。她想,是自己给了这个男人今天的一切,不然他只有一辈子在泥土里滚爬的贱命,就像是河底的泥沙,被浊流裹挟着,冲刷到滩涂上,渐渐干硬,被黄土掩埋,从生到死都不会在世上留下一点声音、他永远不懂得占有和索取,永远不会明白生命的意义。

然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她说不清,只是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念头,随着腹中的胎动而跳跃,她像是被苔藓包围的一株野草,草草地照了片刻的阳光,便以为自己懂得了光。她被压在幽暗肮脏的柴房里承受辱虐,眼底却忽地生出无限柔情,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女人,可以对被她迷住的男人为所欲为。

她抬起胳膊,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勾住孙老大的脖子,抬高身体去吻他的嘴。

娼妓是不与客人接吻的,她伺候孙老大许多次,却也是第一次碰他的嘴。

孙老大的黄牙里泛着一股腥臭味,就像他本人一样粗鄙,可翠姨却将它描摹成琼浆玉液,急不可耐地张大嘴巴,勾着对方的舌头往自己的嘴里引。

孙老大果真被她勾起了更高昂的兴致,以更加凶狠的方式侵犯她。她被巨浪卷着,全然无从凭依,只能用手牢牢攀住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身心全都凭附在对方的身上,哪怕这个人正为她带来无尽的痛苦。

莫非这就是她的命。

她流了泪,泪水把胭脂冲刷得一片模糊,可她的心底却又生出几分决然的快意,仿佛只要能将这个男人留下来,她便是暴风雨中凯旋的胜利者。

这时,她听见一声吱呀的细响,是不远处的门扉缓缓敞开的声音。

莫非自己太心急,竟然忘了锁门?可这大风大雨里,究竟是谁会踏入柴房?

她的意识已不大清醒,朦胧的泪眼中映出一个孩子的身影。

那孩子穿了一身红,影子在灰黑的背景中晃动,从头到脚洋溢着喜气。

她的脑海中萌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自己肚子里的骨肉已降生人世,披着一身鲜艳盛装,越过风雨,特地来看望她。

孙老大仍在折磨她的身体,可她的心却随着那条影子一同飘起,暗暗雀跃着,仿佛困兽终于看到了囚笼的出口。

然而虚无的幸福不过持续片刻,她的心很快坠入万丈深渊,凉了个彻彻底底。

她终于看清,那孩子身上的并不是盛装,而是血。

只有血的颜色才会如此鲜艳。

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子,她吓坏了,拼命挣扎着,在疼痛和欲火的煎熬中推搡男人的肩膀:“大哥,你慢点……有人来了,大哥,我真的不行了,啊——”

孙老大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他在翠姨的身上用了那么多力气,像是一匹脱缰的疯马,满面红光,脸上带着近乎癫狂的神色。

而后,他的快乐戛然而止。

翠姨浑身的血都凝固了,男人的秽根还埋在她的里面,身体却颓然压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

仿佛天塌下来,将她的世界砸得粉碎。

她徒劳地睁大眼睛,孙老大的鼻子撞在她的脸上,腥臭的嘴里涌出一阵更加腥臭的、味如铁锈的血,灌进她的唇齿间。

翠姨像发疯似的战栗,不知用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孙老大推开。

死去的男人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孔武的身躯无力地滚了半圈,像一只填满泥沙的破布口袋,嘭地摔在地上。

他的胸口有一个豁洞,不住涌着血沫。

可怜的女人想要尖叫,可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住了她的脖子,她便叫不出来了。

她拼命偏过视线,却又不敢看那孩子,只瞥见他袖口的红斑深深浅浅,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你……你要什么,多少钱我都给你,放过我……你还是个孩子,不该杀人的……”

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冷笑,绝不像是孩子该有的声音。她想要发问,可一块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低沉的声音接着道:“你说谁是孩子?我看你倒像个瞎子。”

她拼命地摇头,从口中发出语焉不详的呻吟声,因为她终于看清了,那三尺高的小人儿,竟生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

她挣扎着站起身,却被对方猛推肩膀,重重地摔回柴草垛上。

利刃一般的目光扫过她不着寸缕的身体,她叫不出声,只能徒劳地摆动脑袋,无从宣泄的恐惧化作涕泪流了满脸,一直淌到隆起的胸口,她的两腿一夹,夹不住一股又热又黄的液体从腿缝中涌出,一股骚臭的味道弥漫开。

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那人讪笑一声,道:“你男人说你是骚婆娘,还真没说错。”话毕转回头道,“这地方也太脏了点儿,又是血腥又是尿味,你确定你要进来?”

原来他的身后还跟了第二个人。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身高几乎是孙老大的两倍。男人在门口仔细收了伞,缓步迈进门。

翠姨已不敢去看来人的脸,一直到脚步声停在面前,才听见对方居高临下的声音:“娘亲?你怎么能尿在床上呢,你又不是小孩儿——”

那人的语调轻快而脆朗,还透着几分顽皮,若不去看他的模样,简直会将他当成天真无邪的孩童。

翠姨震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棱角分明的男人,脸庞已颇显沧桑,却带着孩童一般顽皮天真的神色。

两个不速之客站在一起,矮的面目狰狞,高的稚气未脱。翠姨已经全然分不清,他们哪个是真的老头,哪个是真的孩子。

孙老大的尸体还在一旁冒着血。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最恐怖的噩梦。

翠姨含着抹布,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央求道:“放过我,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我肚子里还有一条未出世的命……”

魁梧的“孩子”听了这番话,脸上浮起阵阵喜色,一双大手按住她的肩膀,汗津津的大手牢牢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的心被恐惧掳去,甚至已预见即将到来的凌虐,这人会如何对待他,会不会比孙老大还要粗暴百倍。

可是,男人只是缓缓俯下腰,趴伏在她的肚子上,脸上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神色。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仿佛是久离的游子回到母亲身旁。

“果然是真的,娘亲,我找了你好久,我来看你了……”

翠姨听着男人的声音,甚至生出一瞬的侥幸,或许这人并不会伤害她,或许……

她没能接着想下去。

男人的手里亮出一把长长的,极细的刀。

薄刃上闪过冷冽的银光,对准她隆起的腹部,缓慢、细致地刺了下去。

*

从破庙到渡口,路并不长,区区两三里,元宝却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瀛洲岛的海岸线蜿蜒曲折,雨夜里,漆黑的海浪没过滩涂,边缘泛起雪白的浪花,好像恶鬼将猎物囫囵吞下口,呲出一排狰狞的牙齿。

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吞噬这座岛屿,将宁静平和的人间变作血淋淋的地狱。

渡口边早已看不到船的影子,只有数不清的烂木片摊在海岸上,元宝睁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它们,仿佛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恶鬼嚼碎后吐出的残渣。

方无相大惊失色:“怎么会,船都被毁了吗?”

元宝已没有力气回答,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双脚连一步也迈不出,膝盖绵软地弯曲,喉咙里传出剧烈的干呕声。

方无相关切地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了,是不是热烧更严重了?”

元宝摇摇头,指向不远处的海滩。

海滩横陈着一排尸体。

是雀背坞的船夫,他们被海水冲刷得变了形,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块完肤。残躯在海岸上陈列成排,无人收敛。

方无相呆若木鸡,隔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是什么人,竟做出如此残忍的勾当……”

泥浆四溅的海滩上残留着凌乱的脚印,显然方才有不少人围在周遭。但眼下,脚印的主人都已四散而去,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趴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哭得如此悲恸,心脏和脾肺仿佛随着泪水一同流出眼眶,只余下一具空壳,颓然跪在天地间。

哭声响彻雨夜,将最后一丝温度抽干。

元宝呕完了,好容易直起腰,便看到方无相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酒鬼的背影上,他的心中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方无相转向他,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元宝道:“你去看什么?一个人哭成这般模样,就算是菩萨来了也不会停的。”

方无相眉头微皱,顿了片刻,将伞塞进元宝的手中,独自转身,踏入泥泞的滩涂。

他连争辩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对方。

元宝抹了一把脸,将伞擎住,目光怔怔地追着他的背影,看到他在酒鬼身边蹲下,轻轻拍动酒鬼的肩背,而后从口袋里抽出一直崭新的手帕,举到酒鬼嘴边,帮他擦拭秽物。

酒鬼一把将手帕抢过去,埋头呕吐起来,直到那手帕被呕得一片狼藉,才抬起头,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咒骂声。

方无相没管自己的东西,只是再度倾身上前,与酒鬼交谈。酒鬼抡起胳膊,不耐烦地一甩,将手帕里的秽物甩了他一脸。

元宝看在眼里,心下顿时腾起一阵火气,身上虽绵软乏力,心里却已经将酒鬼辱骂殴打了千万遍。

可方无相只是用雨水冲干脸颊,再次将手搭在酒鬼的肩膀上,凑到耳边,耐心地询问着什么。

酒鬼干脆不再理会他,重新趴回尸体上抽泣,当他不存在。几次无果的尝试后,他才终于站起身,越过雨幕,一摇一晃地往元宝的方向走来。

他回来的步速比去时要慢得多,回到伞底的时候,衣衫已被淋湿大半,粗糙的布料一块深一块浅,软塌塌地贴在身上,睫毛也被水打湿了,目光低垂,嘴唇绷成一条线。

元宝看不惯他这幅样子,没好气道:“谁让你多管别人的闲事?这世上爱管闲事的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方无相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似的,只是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佛珠。看起来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元宝长叹了一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菩萨吗?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先想想怎么自保吧。”

方无相怔了一下,总算开口道:“你说的是,我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再做计议吧。”

元宝四下看了看,海滩上最近的屋舍便是死去船夫的住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先去雀背坞。”

方无相却摇头道:“雀背坞是别人的家宅,我们不能私闯。”

元宝道:“人都已经没命了,家宅还不是白白空着。”

方无相皱眉:“既是死者家宅,更加不该肆意冒犯。”

“我们只是去躲个雨,又不偷不抢,冒算哪门子犯。”

“未免不妥。”

元宝气得两眼一黑,脑壳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模糊,回过神时,双手已捂住太阳穴。

方无相在他耳畔慌张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元宝翻着眼皮:“还用问吗?”

方无相沉默了片刻,咬紧牙关道:“我们走吧。”

说罢,便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扶稳,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

两人沿着湿滑的海岸,缓慢地往死者的屋舍挪去。

雀背坞盖在距离码头不远的滩涂上,地基是由木板架起的一块平台,离地约一尺,几间屋舍围成一个圈,圈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屋都是竹木构造,表面用毡布盖了一层,虽然简单,但能阻隔湿气,遮风挡雨,是最适合船夫的住处。

院子的主人虽已殒命,院子里却并不安静,一群人正从门口进进出出,鞋底将木台踩出沉重的声响。

方无相停在不远处:“这些人是?”

元宝道:“还用问吗,是来哄抢东西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好心啊……慢着,你该不会又要管闲事吧!”

元宝的话没说完,方无相已往那群人之中走去,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加快脚步跟在一旁。

方无相匆匆上前,仅仅来得及挡住末尾两个人的去路。

他挡在那两人面前,像是面对寺里的石头像似的,耐心道:“偷窃死者之物是大不敬,二位还是将财物放回去吧。”

末尾的两人像是头领,原本步履匆匆,冷不丁被一个陌生人拦了路,满脸不悦道:“你算老几,滚开。”

元宝也站在方无相身边,抬起头,刚好瞧清两张蛮横的脸,顿时打了个激灵。

这两张模样相仿的脸上,一个没了左眼珠,一个没了右眼珠,长长的伤疤划过眼眶,眼眶上却没有任何遮盖,任由陈年伤口裸露在外,内凹的皮肉上挂着成排的肉瘤,大小不均,瘤上爬满红肿的血丝。

若是小孩子看了这样的脸,一定会在深夜里大哭出声。

元宝虽然没有哭,浑身的血却像是凝固了。

他不仅认识他们,还与他们有过节。这两人是一双兄弟,哥哥叫初一,弟弟叫初八,他们本是一双使剑的好手,在江湖中拥有斐然的地位,可他们的眼睛却被第三个人的剑划烂,落下永久的伤疤。伤疤成了他们毕生的耻辱,为了铭记耻辱,他们从来不遮盖伤口,任由狰狞的模样暴露在旁人眼中。

元宝曾因为偷窃钱袋,被两兄弟抓了个正着,挨了一顿毒打,两人没有取他的小命,只是用锋利的剑刃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划下“一”和“八”两个大字,然后往伤口上撒盐。溃烂结痂的伤口愈合了整整一个月,之后便化成三条抹不去的淤痕,时至今日,依旧隐隐可辨。

身负伤疤的人,往往热衷于给旁人制造伤疤。曾经的受害者,往往变成未来的加害者。

世界是一个圆,因果循环往复,举目尽是走不出的困局。

这一次元宝也没能走出去。

他想要躲开,可两兄弟已经将他的模样认出来,挑着眉毛道:“哟,这不是元宝么?你居然还活着,还把闲事管到老子头上来,是嫌上次的伤不够疼吗?”

元宝忆起伤口被撒盐时钻心刺骨的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旁的方无相问道:“你认识他们?”

“没有,不认识……”元宝试图否认,话没说完,便被初一无情地打断:“你有脸说不认识吗?上次你偷扒我的钱袋,被我抓个正着,,自己做的坏事,该不会没种承认吧?”

元宝低下头,把脸埋进阴影里,偷偷翻起眼皮往身边瞧去,瞧见方无相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尖针刺了一样,阵阵作痛。

不知从哪儿涌上一股意气,催使着他怒吼道:“你现在不也在偷死人的东西吗,有什么可光彩的?”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因为没等初一反驳,初八便迈着健步来到他面前,一把拎起他的领子。

*

初八虽是弟弟,生得却比初一还要高,脾气也更冲,粗鲁的嗓音好像一块砂纸,砥磨着元宝的耳朵。

他拎着元宝的领口晃动,像是在摇晃一只布袋:“你听听,口袋里银子哐当打响,响得还挺亮。上次偷钱袋的利息可还欠着没还,现在我大哥有难在身,急需用钱,你是不是应当仗义还债啊?”

元宝的脑袋里又是嗡地一声,本能地争辩道:“那是我自己的钱。”

“你?”初八眯起眼缝,右眼的肉瘤像是活过来似的,和灰黑的左眼一齐盯着他,“你哪来本事赚这么些钱?我看又是偷的吧。”

元宝鼓起勇气瞪着初八,却又被对方脸上狰狞的肉瘤吓得不敢作声。

每次都是如此,每次他历尽千辛,好容易存下一点积蓄,总会有人闻着铜臭味赶来,将他的口袋掏空,将他的脸重新踩回泥里。

泥里是蝇虫生活的地方,永远不可能开出花来,他的身边永远只有恶意相伴,好似跗骨之蛆,日久天长,就连他自己也染了满身黑泥,浑身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脏。

他口袋里的银子是孙老大打断他胳膊的补偿,本来打算乘船用,现在船没了,银子也没了武之地。

可那是他豁出半条命才换来的钱,没有偷,没有抢,凭什么要他拱手让人。

他忍气吞声一辈子,已经忍够了。

许是身边的影子给了他几分底气,他甩开初八的手,扯起脖子道:“想得美,今天我一个子也不会给你!”

初八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元宝反抗的模样。

但他脸上的惊讶很快变作狞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铁锤似的拳头高高抡起,朝元宝的脸上砸来。

元宝迅速抱住头,将身体蜷缩成团,他没有学过武功,因为没有哪家门派愿意将功夫传授给一个阉人,他只是在常年的欺凌中学到了一些躲避的法子,勉强能够减轻挨打的痛苦,将贱命延续得更久些。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

拳头尚未落在他的身上,便被另一个人挡住了。

方无相抓住初八的手腕,将对方的拳头生生按了回去,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要对他动手。”

初八露出诧色,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呆愣的老实人会突然出手:“你是不是瞎,偏在烂泥坑里挑朋友。”他的余光往方无相身上瞥了一眼,瞥见腕上的佛珠,“哟,原来是个活菩萨,打算把烂泥扶上墙,给下辈子攒功德呢?”

方无相站得笔直,一双乌黑的眼仁在夜色里甚是明亮:“此事与元宝无关,我只是想劝诫的你们,不要偷窃死者的东西。”

初八眯起残眼:“你自己深更半夜到这儿来,还带个惯偷在身边,不打算偷东西,难道是打算给死人哭丧吗?”

方无相道:“我并没有偷窃的打算。”

初八哼了一声:“你这鬼话也只有鬼会信,我们两兄弟眼睛虽然坏了,脑壳却没坏,你想独吞就直说,何必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平生最恨你这路伪君子。”

初一也走上前,和初八并肩而立,两人交换了视线,一齐拔剑。

铮铮两声过后,两道银光洒进夜色,是一长一短的双剑,长的太长,短的太短,双剑合璧,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均衡,犹如日月交相辉映。

元宝的脸色苍白如纸,别说是剑,他身上就连一把切菜的小刀都没有。他偏过头看,方无相果真也和他一样赤手空拳。

他扯住方无相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道:“这两人剑法好生厉害,且对名门正道怀恨已久,咱们走吧,别跟他们冲突。”

方无相只是摇头。

元宝的力气小,怎么也扯不动方无相的胳膊,正心急的功夫,初一手里的长剑已率先到了。

明晃晃的剑刃擦着眼皮划过,他回想起上一次被两人用刑的恐惧,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然而,方无相忽地侧过身形,轻易地闪过一剑,一条手臂揽过元宝的肩膀,将后者往身后勾带。

元宝连人带伞被甩了半圈,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头脑里一片空白,待到耳畔的疾风停住,才勉强撑开眼皮去看前方的情形。

他看到初八的身影,在对侧和初一配合夹击,将他和方无相夹在中间。双剑交错,剑光忽而长,忽而短,从空中次第闪过,宛如火树银花绽开,将他们困在中央。

他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心,饶是被方无相护着,仍旧心惊肉跳。在初家兄弟的双剑面前,他实在想不出全身而退的法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学着乌龟的样子,把眼睛闭上,把头往肩膀里缩得更低。

……若是能够与身边的人死在一起,未尝不是解脱。

元宝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听到初八的厉呼声:“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当然不是他,而是方无相。

方无相一只手臂为护元宝而占着,仅有一手空闲,左躲右闪,终于在两兄弟的夹击下无处可躲,生死关头,他竟抬起右臂,用腕上的饰物抵住初八的短剑。

锋利的剑刃撞在木制的佛珠上,竟如撞了南墙一般,任由初八发力,也无法向前挪动一寸。方无相皱紧眉头,手掌翻动半周,竭力一推,竟将剑锋从身上推开。

初八退了少许,站稳脚跟,凝着铮铮震动的短剑,脸上浮起惊愕的神色。

很少有兵器能抵得住他的剑,更何况是一串小小的佛珠,佛珠当然没有那么结实,真正结实的是方无相的内劲,竟能透过外物施展,不为形所役,收放自如。凭借这浑厚而稳健的功法,饶是赤手空拳,却有如神助。

“二位停手吧!”方无相仍未放弃劝诫。

火上心头的两兄弟怎能听进他的话,非但没有停手,反倒来势更汹,纵剑从两面夹击而至。

方无相再次闪过,他的身法极快,快过初八撤剑的速度,他率先往初八的方向侧身亮掌,掌风顺着短剑逆行推进,一直推至对方肩头。

初八只觉得肩上吃了一记重击,半条手臂陷入麻痛,指上的劲力全失,而方无相趁虚而入,手指勾住他的小臂,向背后一剪,他惊呼一声,短剑从手上滑脱,斜插进雨水冲刷的木台上。

这时,初一从背后纵剑而至。

他的武功比初八更胜一筹,剑锋如电,竟连落雨都被他劈开,蒸出一片烟雾朦胧,萦绕着他的长剑。

他使出全部功力,瞄准方无相来不及转身的片刻。

方无相果真露出惊色,他还护着元宝在身侧,如此下去,在长剑刺中自己之前,势必先要洞穿元宝的背心。

他发出一声低吼,回身策动掌法,全力一推。

元宝只觉得肩头一热,看不见的风好似烈火一般,擦着自己的身畔急行而过,刚好迎上初一的剑势。

初一不禁睁大了眼睛,他的剑锋被一只无形的手捉住,贯入全力的一刺竟在中途失去控制,像是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这是隔山打牛的上乘功夫,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习得。

方无相仍稳稳地扎着,初一手中的长剑却发出悲鸣,像面条似的弯曲,挤压,终于发出一声脆响,从中间崩断成两截,抛入雨幕。与此同时,一股罡风贯入他的心口,好似一只无形的拳头,但比他吃过的任何拳头都要刚猛百倍。

——就连刺瞎他右眼的那一剑,都未必能够匹敌。

他的胸口直迎重击,当场呕出一口血,踉跄着扑倒在地。

胜负已分。

初八也慌了,快步冲到初一身边蹲下,摇着后者的肩膀:“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初一连头也抬不起来,肩膀抽动,面色铁青,口中接连地吐着血沫,显然内伤不轻。

初八转而望向方无相,眼中的惊恐渐渐转为憎恨。

方无相也被自己吓得不轻,他将阿弥陀佛反复念了几遍,摇头道:“我并非故意伤人,只是一时疏忽。”他也在初一身边蹲下,问道,“你没事吧?”

初八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方无相:“肋骨折断,经脉迸裂,怎么可能没事!”

他的话实在不像是说谎。

三人从交手到受伤,不过片刻的功夫,跟随初家兄弟一同前来的队伍已经调转回头,围在周遭。

队伍中林林总总二十余人,簇拥着一驾马车。

马车的幕盖徐徐敞开,车中传来一个女子柔弱的语声:“一哥,一哥怎么了。”

方无相怔怔地望向马车,只见车中的女子缓步走入雨帘,一只手扶着隆起的小腹,步履蹒跚。

她的小腹隆得很高,身孕像是有十月之久,每走一步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她在初一面前跪下,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是谁如此狠毒,将你打伤至此……”

方无相呆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说:“对不住,我没打算伤他。”

女子跪在地上,先是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便抽泣道:“……我的夫君也是迫不得己,我快临盆,投宿的客栈却出了血光之灾,将客人全都赶出去,尤其不留有身孕的人……我急用钱财投医,才怂恿他来拿死人的钱,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拿到银子,反倒丢了半条命……”

方无相在慌张中语无伦次道:“我,我补偿给你……但我也没有银子……”

初八抬手往元宝身上一指:“他有。”

方无相摇头:“那是他的钱,我不能强迫他。”

初八反问道:“若是你自己的东西呢?”尖锐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腕上。

方无相也怔住了,他抬起手腕,看到佛珠上沾了斑驳的血,血色渗进木料的纹路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

是初一的血,是他一掌将初一打成重伤,所打出的血。

佛珠是上等的菩提木,是主持方丈赠予的贵重之物,比元宝身上几块碎银值钱得多。

初八仍低垂着头,却压不住残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大哥大嫂和贤侄三条人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我……”方无相慌乱不已,终于将手指探到腕上,将佛珠解下。

*

方无相没能取下佛珠,因为他的手被元宝按住了。

他面带惊讶地偏过头,看到元宝正望着自己,咬着嘴唇摇头。

他没能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没有做出回应,但元宝自作主张,来到初八面前,把口袋里的银子掏出来,一股脑扔进初八的手心。

初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抬头看了看元宝的脸。

“我的钱全都在这儿了,”元宝道,“都给你们,你们拿了就快走吧,求你们了!”

他的口吻急迫而卑微,像是真的是在央求。

初八将银子装进口袋,视线终于离开他的脸,转而搀扶起倒地呕血的初一,在一干同伴的簇拥下,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怀身孕的女人也跟在初八身边,搀扶着他另一侧的肩膀。

元宝注视着马车的笼盖再度合拢,和一群人的背影一道渐渐远去,没入夜色,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回头。

方无相仍旧呆站在原地。

元宝想起方才的一战,仍旧心有余悸,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问道:“你的武功竟如此厉害,是从哪儿学的?”

方无相怔了怔,答道:“研读寺里的武书,和寺里和铜人过招。”

“除此之外呢?”

方无相摇头。

“莫非你从来没有与人交过手?”

方无相还是摇头。

元宝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如此强悍而不自知的人,竟真实存在于他的眼前。他不禁感慨道:“你这般武功,别说是对付初一初八,就算去参加武林大会也绰绰有余。”

方无相并没有因为恭维而露出喜色,目光仍旧低垂着,元宝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来他一直盯着腕上染血的佛珠。

元宝问:“你怎么了?”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启口道:“初一和初八的确需要钱来救命,可我却将他们打成重伤。”

元宝愣住了,江湖中的龌龊事他实在看过太多,若非方无相其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绝不会相信世间还存在这种愧疚的理由。他就连如何劝慰也不知道,憋了一会儿才说:“又不是你的错,他们根本就不是好人,根本就是趁机讹诈你的东西。”

方无相摇头道:“是我伤他在先。”

“是他出手在先!”

“可我终究还是打伤了他。”

元宝回想起方无相出掌伤人的时刻,那正是初一的剑锋即将洞穿自己的腹背,自己的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他的心底涌上一阵愧疚之情,他反倒提高语声,争辩道:“不然呢,别人出手打你,你不反击,难道伸出脸让他打吗?”

方无相道:“我不能因为旁人行恶,就以同样的仇恶回报之。”

“那你怎么办?”

“以善行感化,渡去他们的孽障。”

元宝只是凝着他,问道:“倘若你渡不去呢?”

方无相一怔。

元宝道:“你一心想要行善积德,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永远也救不了的。你越是对他们好,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等他们的牙咬下你的肉,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无相微微张口,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哪怕与初家兄弟生死相搏的时候,他也不曾露出过这样慌乱的神色。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嘴唇动了动,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元宝与方无相四目相接,看清了对方的表情,脸颊上顿时一阵发烫。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实在不该将这样无情的话语说出口。但他同样感到茫然,他所说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他为何要后悔,为何要羞愧。

他在弥天盖地的雨声中追忆过往浑浑噩噩的人生,他发现从拥有记忆的那一天起,他便只懂得为自己活,他从未因着另一个人品尝喜怒忧悲。

海涛声和暴雨声夹杂在一起,将他的心神扰得更乱。他不敢直视方无相的眼睛,只是埋头道:“你可知道初一和初八的身份?”

“不知道。”方无相答道,“他们是什么人?”

元宝在对方坦率求教的口吻中找回几分信心,花了片刻整遣词句,而后答道:“他们的来历要从东风堂说起,东风堂是江湖中最大的商会,掌握了全国上下的镖运,这你知道吧。”

方无相点头:“你与我说过,只要有驿站的地方就有东风堂的影子,这次武林大会,东风堂也在受邀之列。”

“但在东风堂发家之前,镖运界却是百花齐放的局面,初一和初八在沦为流寇盗匪之前,也曾经营镖局为业。”

方无相面露诧色,他没想到凶神恶煞的初家兄弟,竟也曾是体面的生意人。

元宝道:“他们的生意本来做得不错,但东风堂横空出世,在堂主宋云归的带领下,数月之内便侵吞大大小小无数同行,横扫各地商会,将镖运生意全都揽到自己门下。”

方无相惊道:“宋云归其人何以如此雷厉风行?”

元宝答道:“说来这也是一件奇事,在武林中称得上名门世家的,大都靠着祖上的积累吃饭,譬如那段氏天极门,晏家铸剑庄,哪个不是上百年家业,但宋云归却不同,他的祖辈没有半点名声,他却横空出世,好似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江湖中真的有人说是他的本事来自石头缝,说他在南疆挖石料,不意间挖出一座金矿,一夜之间家财万贯,才做起了镖运生意,毕竟生意场上,永远缺不了的是钱。”

方无相思虑片刻,问道:“既是江湖,便总有一些对手靠钱也无法摆平吧?”

元宝一怔,道:“说起别人的事,你倒不犯傻了。没错,的确有人不吃他的一套,不要他的银子,不服他的收买,可惜他们谁也比不过宋云归的剑术。”

“他的剑术很高明吗?”

“当然了,初家兄弟的眼就是被他刺瞎的,他的剑术也和他的财富一样出众,打遍天下难遇敌手。”

既又财力,又有势力,所以东风堂才如此锐不可挡。

方无相想起初家兄弟一双狰狞的伤目,不禁摇头叹气。

元宝接着道:“所以现在那兄弟俩沦为流寇,而且还召集了许多跟他们一样被宋云归挤兑过的人,成立了一个帮派叫做复兴会。这次来武林大会夺剑,多半也是为了报复东风堂。”

方无相叹道:“唉,以仇抱怨,何时才是尽头。”

元宝哼了一声:“他们才不懂呢,你想想啊,就连临盆待产的女人都要带到岛上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他们连自己女人的命都不惜,又凭什么要别人来救?”

方无相仍是一副痛心的神色,嘴唇紧紧抿着,元宝瞧见他的模样,心道,这人明明听得清道理,看得清事态,却唯独分不清善恶,将世人都想得如自己一般高尚纯良,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可转念一想,他若是分得清善恶,又怎会同自己厮混在一起。

元宝胡思乱想的时候,方无相还在苦思:“其实初家兄弟若是没有被客栈老板驱逐,也不至于流落如此境遇。他们说客栈里出了血光之灾,也不知指的是什么,莫非跟你说的死囚有关?”

元宝道:“肯定有关啊,你现在才想明白吗?杀船夫,杀官老爷,现在连普通人都不放过,一定都是他们作祟,不然我为什么非得要带你走,像你这么老实的傻子,留下来也是被吃抹干净的命。”

方无相道:“你不是说过,岛上还有天极门、铸剑庄和东风堂一起镇守,他们都是名门正派,那位段公子和枫公子也在莺歌楼里慷慨出手,岛上不只有恶人,还有善人,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

元宝长吁一声,道:“你有本事就去帮吧,我不去,我可没有你那么厉害的功夫,自己活着就够费劲了,哪还帮得了别人……”

高烧未退,又经历一番恶战,他已经疲惫不堪,从头到脚挤不出半点气力,只想坐下来歇一歇。

一只手臂恰到好处地撑住他绵软的身子。

他偏过头望着突然靠近的方无相:“你干什么?”

方无相一面揽过他的肩膀,一面道:“我先帮你。”

元宝露出惊讶的神色。

方无相接着道:“多亏了你,我才没把方丈赠予我的宝贝丢掉。你为我舍了银子,我应当感谢你。”

元宝心道:你这傻子,若是没同我走在一起,你也不会与初家兄弟起冲突……

但他没能把这番话出口,他说不出,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就算自知理亏,也舍不得放开唾手可得的庇护,舍不得让方无相离开他。

可他又常常觉得,只要方无相留在身边,他便永远也抬不起头,这人身上从头到脚都是那么干净,只会使他自惭形秽,脸面无处搁放。

他只是低着头,闷声说“我这条贱命就不用你费心了。”

方无相却捏了捏他的肩,望向他一字一句道:“你的命一点都不贱。”

元宝再次怔在原地。

他徐徐地偏过头,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空空如也的黑暗,方无相其人并不存在,掠过耳畔的话语和肩上传递的暖意,不过是他在高烧中臆想出的幻觉。

然而他睁开眼,方无相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一双乌黑而明亮的眸子越过雨幕望着他。明明一无所知,傻得可笑,却像是黑夜里的火烛一样抚慰着他。

“走吧,我们去雀背坞。”

*

雀背坞中已是一片狼藉。

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离开了原本的位置,七零八落地散在各个角落,所有的箱柜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都被拿个精光,只剩破旧的衣衫和渔具薄薄地铺着。

元宝道:“你看,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说不定还不止一批人来抢过。你跟他们讲道义,讲礼数,可人家是狼,只顾得了自己的肚子。”

方无相再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仿佛这陌生的屋子是自己的宅院一般。

他往墙边走了几步,默默地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杂物逐一捡起,堆叠整齐,放进最近的箱柜中,又将箱柜摆回原来的位置。

他试图把死人的屋子恢复原样,仿佛藉此便能够慰藉那些冤死的亡魂。

——人都已经死了,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元宝想要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在这人的身上,他总能看到一些超乎生与死的东西。

佛世三界六道,在死生之外,亦有一重天。

他活得太卑微,全然看不见,参不透,他甚至从来不曾思索过,直到遇见方无相之前,他吃饭睡觉,偷窃乞讨,都只是为了活着,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选择别样的活法。

心中有佛,便会如此而活吗?

人世间的贪嗔痴苦,犹如乌云遮天蔽日,无边无涯,方无相却像是藏在乌云背后的一道金光,闪耀在天外,饶是被从阴霾遮住,仍旧透着熠熠灼目的灿辉。

他看着方无相前后忙碌的身影,道:“你不该来瀛洲岛的,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方无相短暂地停下,难得露出轻松一笑,耸肩道:“反正我现在也走不成了。”

元宝可笑不出来,他不止,而且口干舌燥,视线转着圈在房间里搜寻,不意间瞥见一罐清水,盛在角落里一口旧水罐中,罐子旁边还有一只布袋,袋子里摆了几块饼,看起来又干又硬,好在并没有发霉腐败的迹象。

他抬手指道:“那儿有水。”

水在罐子里泛着清冽的波光。

他看到方无相的喉咙滚动,目光在罐上停驻了很久,却皱着眉头,迟迟没有动手。

他走过去,将罐子拿起,举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大口,又将袋子里的干饼抖出来,掰成两半。一边做,一边对身边的人道:“这是我先抢的,跟你没关系。”

说完,他将右手的饼塞到对方嘴里,又端起坛子,强行推到他嘴边。

方无相被他冷不丁地突袭,全然没有准备,本能地张开嘴,任由清冽的水滑入口中,把干瘪的饼子冲下喉咙。

元宝满意地看到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将满满一口水咽下肚,才开口道:“这是我强迫你吃喝,佛祖要怪罪,就让他老人家来怪我吧。”

方无相并不傻,即刻明白了元宝的意思,摇头道:“不行,我怎能让你为我领罪。”

“没事,”元宝摆摆手,“我不像你那么老实,做过的坏事多了去,顺手拿死人几块饼不算什么,大不了死后再挨阎王几顿揍。”

他的口吻故作轻松,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无相却沉下脸来,一把抢过对方面前的饼和水,攥在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两块滚烫的火炭,坐立不安,迟疑再三,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罐子举到嘴边。

元宝惊讶地看着他。

他微微闭着眼,抬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更多的水灌进嘴里。

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使他的手脚慌乱不安,视线飘忽,仿佛这辈子从未做过如此亏心的事。

“你……”元宝想对他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咽下一块饼,转过头将水罐递回元宝手中,轻声道:“我与你一起。”

元宝倒怔住了。

热炭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滚烫的烟熏着他的眼睛,使他鼻子根又酸又烫,不禁背过脸去。

原来他并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敢去在乎,索性把伤口牢牢捂住,不去看也不去想,任由它们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现在,角落里忽然闯入一道光,他才忽然忆起疼痛的感觉。

方无相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元宝摇头道:“没事。只是这饼又干又硬,太难吃了。”

“嗯。”

“这水里也有一股腐嗖味,难喝极了。”

“嗯。”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将又干又硬的饼囫囵吞进肚子,将泛着腐味的水草草咽进喉咙。

他咀嚼的动作异常凶狠,唇齿间发出很大的声音,盖过了喉咙深处的阵阵哽咽。

他将这顿粗陋却又弥足珍贵的饭食吃尽,身上总算找回些力气,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瞥向角落,不意间发现黑暗中还躺着另一件东西。

一本账册。

他走过去,将账册捡起,拿在手里翻开,册上记录了雀背坞从岛外购置零件工具的详细账目,航船的日常修缮与维护少不了这些东西,但对船夫以外的人,这些繁杂的名词难免枯燥乏味。

元宝草草地翻了翻,目光扫过最后一页,发现一项奇怪的条目。他立刻将方无相扯到身旁,道:“这上面写的‘绳舟’是什么东西,怎么连价目都没有?”

方无相摇头:“我也不清楚,听起来像是船的名字。”

元宝的语气不禁变得高亢:“莫非他们还在别处藏了船?”

方无相也露出诧色,追问道:“你快看看,有没有写存放的地方?”

元宝又低头翻了一阵,眼前一亮:“有!写在开篇的地方,说清光涯底有一处洞穴,被他们占来堆放平时用不着的杂物,这本账册上记录的东西都堆在里面。”他看着面前的人,迫不及待道,“我们快去找找看。”

*

清光涯底,大浪滔天,漆黑的礁石在更加漆黑的水面上浮浮沉沉,时而露出,时而沉没,像是一个个佝偻的罪人,被囚禁在牢笼中,承受浪涛无情地鞭笞。礁石上嶙峋坑洼的孔洞被苍白的泡沫填满,好似伤口一般,只要盯着看上一会儿,头皮便忍不住发毛。

你若只盯着礁石看,便决然想象不出,这清光涯竟是每日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

世上最深沉的黑暗,往往就藏在最灿烂的光明背后。

元宝和方无相踩着礁石,小心翼翼地贴在崖底的峭壁上摸索,几经辗转,终于找到洞穴的入口。

洞穴并不深,内部也很狭窄,只够用作一处小仓库,汹涌的水流将入口处的地面冲刷得又滑又湿,但里面仍是干燥的,侥幸逃过了海水的侵蚀,靠近墙根处堆放着许多杂物,大都是修理船用的工具和零件,一眼望去,并没有状似舟船的东西。

元宝叹了一声,道:“唉,我早该料到,倘若有那么好的东西,肯定早被别人抢走了,哪里还轮的上我们。”

方无相却摇头道:“未必,你看这洞穴深处一个脚印也没有,看起来并没有人侵入的痕迹,我再找一找。”

他说着便往深处钻,钻到低矮处,只能躬下腰,拼命将自己宽厚的肩被往里挤。

元宝看在眼里,上前道:“你退开,还是我来吧。”

元宝的身形瘦小,钻得也比方无相更深,墙根处泛着一股腐木发霉的味道,令他感到一阵窒息,他捏住鼻子,继续搜寻,终于在一捆铆钉背后摸到一个熟悉的形状。

他的心弦骤然一动。

*

元宝摸到的东西是一块圆状檩木,直径同小臂差不多宽,边缘被削尖,向上翘起。

这是最为常见的船头的形状。

但与常见的舟船不同,那根檩木边缘还牵连着几根绳索。

他摸索着将其中一条绳索抽出,发现这绳子出奇地长,抽到尽头处,末端还系着一只三爪的铁钩,沉甸甸的。

“你帮我扯着。”元宝将铁钩丢给方无相,埋头把檩木周围的杂物拨开,两人合力拉扯,一齐将埋在深处的东西拖了出来。

尘灰散去,方无相皱眉道:“莫非这就是绳舟?”

摆在面前的果真是一只舟船,只是体量极小,做工也极为简陋,船身是一片随意削出的凹陷,两根木桨上挂着许多倒刺。

最蹊跷的还属系在船头的一股绳索。

元宝将绳索末端的铁钩拾起,拿在手里掂量,道:“瀛洲海峡与陆地相连,水并不深,倘若将铁钩扔进水里,或许便能勾住水底的石头,如此一来,船便不会被激流掀翻。”

方无相道:“但绳子的长度总有限,若是到了尽头呢?”

元宝思量着:“钩子卡进石缝,想要拉回来怕是不可能,若是放到尽头,便只能把后面的绳子割断,再往前方抛一根新的。”

方无相道:“所以船头才安置了一排绳钩,因为每根绳只能用上一次,用过就要割断。”

两人同时望向对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用这只绳舟,或许能够穿过风雨,渡到对岸去。

但方无相的脸色很快沉下来:“这绳舟未免太小了,真的能过乘上两人么?”

元宝不禁咬住了嘴唇。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绳舟上的绳索是有限的,并没有配备更替的零件。因为尺寸的局限,这种小舟全然无法和渡船相比,仔细看去,构成绳舟主体的檩木表面切纹粗糙,而且并未涂油打蜡,恐怕很难在水里浸泡太长时间。

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只绳舟不像是工具,更像是雀背坞的船夫一时兴起,随手打造的戏水玩具。操船人常常需要亲自修缮船只,所以雀背坞的船夫个个都是匠工好手,打造这样一只小舟,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

天意弄人,它的制造者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赖以为生的渡船被人蓄意毁坏,信手拈来的玩具却侥幸残留下来。

元宝思虑良久,终于松开咬得红肿的嘴唇,转向身边人,沉声道:“方无相,你现在就乘绳舟离开。”

方无相大惊:“我?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就够了。”

“为什么,一直想要离岛的人不是你吗?”

元宝沉默了片刻,道:“你难道不曾质疑过,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吗?”

方无相道:“你懂得比我多,自然有你的道理。”

元宝径直望向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

方无相竟如此信赖自己。

信赖是他卑微的人生中从未出席的奢侈品。

他忽地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神情一片严肃:“你若是信我就听我说完,瀛洲岛一定会发生祸乱。”

“祸乱?”

“没错,登岛的死囚一定会为了莫邪剑彼此厮杀,并且杀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统统都逃不掉。”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沉郁,方无相不禁露出惧色,但很快争辩道:“恶人总是少数,就算为了夺剑,也总不会全然不守规矩。”

“你跟死囚讲规矩吗?”

“就算曾是死囚,既已经获赦,便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没有。”

“为什么?因为莫邪剑有邪气的传闻吗?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元宝苦笑道:“这句话倒是不假,那的确是无稽之谈。”

方无相又是一怔。

元宝接着道:“真正的原因比你想的还要简单——倘若抢不到莫邪剑,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无缘无故才到瀛洲岛上来的吗?不,他们是被人带上来的。他们的确得到了特赦,可在离开天牢之后,他们便被一个戴铜面具的人引到一艘船上,那人给他们每个都种下了一种毒,短时能够冲盈内息,增进修为,可是半月之内,倘若此毒不解,内息便会满溢絮乱,人便会不堪重负,暴毙而亡。”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隔了半晌才问:“如何能够解开此毒?”

元宝道:“解药只有一份,将莫邪剑呈到他面前来换。”

方无相震惊不已。

他在心里飞快地忖度元宝的说辞,若想在武林大会上夺剑,便要击败三大世家中的佼佼者,取得擂台的胜利,如此一来,瀛洲岛上的每个人都会成为对手,一旦失手一次,便再无翻身之机,难于蜀道青天。

如此算来,夺剑最快的法子绝不是明争,而是在暗中将对手消灭。

秩序只有一种,破坏秩序的法子却有千千万,消灭官府,杀死船夫,毁坏航船,都是为了将秩序悉数粉碎。

就连这场暴雨也是天降助力,如今的瀛洲岛,已经彻底被孤立在皇天之外。

那戴面具的人究竟是何身份,竟连天牢里死囚的去向都能掌控?

这样一个不乏权势地位的人,又究竟为何执着于莫邪剑?

方无相心中的困惑堆积如山,但在探究所有问题之前,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疑虑。

他转向元宝,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元宝仿佛被利刃刺中似的,一瞬间露出受伤的神色,但他很快便板起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别问了,你若是信我就快走。”

“可是我若走了,你要怎么办?”

“你先管好自己,再操心别人吧。”

元宝的口吻透着不耐烦,视线在方无相身上游走,却始终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的头脑发胀,嗓子眼有无数话语在打转,方无相好似一块磁石,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只有远远地离开这个人,才能够回到过去,回到冷漠麻木,心如死水的时候。如此,他的痛苦才能够消解。

阳光太烫,会将伤口灼痛。

但方无相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一边摇头,一边斩钉截铁道:“我不走。”

中气温厚的声音灌进耳朵,竟变成聒噪的杂音,令人难以忍受。

元宝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抓过方无相的手腕,粗鲁一扯,将悬在对方腕上的佛珠生生扯了下来。

他的动作太急,险些将拴固檀珠的系带扯断,他飞快地收拢五指,将菩提树根雕刻出的圆珠攥进掌心。

木器的纹路有些硌手。

他抬起头,冷冷道:“这串佛珠是我帮你保住的,现在我要将它从你手里抢走,你愿不愿意?”

方无相仿佛窒息一般愣在原地,半晌后,终于缓缓点头。

元宝扬起嘴角。

佛珠比他的手腕宽出一圈,顺着他干瘦的手臂一直滑到肘处。

他把胳膊抬起来晃了晃,道:“现在我们互不亏欠了。”

方无相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一双乌黑澄明的眸子仍旧怔怔地注视着他,眼底有两团火,仿佛一直燃烧到世界末日也不会熄灭似的。

他躲开了对方的手,道:“方无相,后会无期。”

他听见自己留下这句话,在被火焰烧得遍体鳞伤之前,抽身逃离。他感到身后一股力量试图拉扯他的胳膊,但被他竭尽全力甩开了。

他的胳膊也是这人为他接上的,早知如此,何必徒费心神,不如任由它断了更好。

大雨倾盆,雨珠铺面而来,接连涌入他的眼眶,在眼里兜转一圈,变得滚烫而又咸涩,顺着眼角再度淌出来,汇入无边无际的夜幕。

*

方无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腕,原本被佛珠覆盖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竟使他感到陌生。

他有多久没有将佛珠取下了?菩提木籽雕刻出的数珠像是禁锢在他身上的枷锁一般,如今禁锢被人除去,他的手腕变成另一副陌生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涌上一阵全然陌生的冲动,使他想要将绳舟抛下,即刻追上方才逃离的背影,哪怕施尽穷凶极恶的手段,也要将那人夺至身边。

这个念头罪孽深重,好似午夜里突然侵入脑海的噩梦,他越是想要遗忘,噩梦便在脑中扎得越深,越是挥之不去。

尽管他的面前只剩下雨幕,可元宝辞别时的神情依旧残留在他眼底,辞别的话语依旧萦绕在他耳畔。

后会无期。

他甚至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

主持方丈为他取名方无相,无色无相,亦无虑无忧。二十年来,他潜心苦读佛法佛经,不分寒暑,不舍昼夜,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剃度为僧,长留寺中,度完此生。

在来到瀛洲岛之前,他从未有过关于人生的其他构想,不过短短半日,他的心竟像是大雨浇灌的荒原,萌生出如此纷乱的杂念。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以行动驱赶杂念。

他来到绳舟边,把简陋的小舟拖出岩洞,浸入浊浪滚滚的海水里。

午夜已过,海面到了退潮的时刻,浪涛暂时收住势头,不再汹涌如虎。礁石露出水面,坑洼的石缝里挂满残余的泡沫,像是饱经拷打的囚徒终于获得休憩的机会,带着遍体鳞伤矗立在囚笼中,苟延残喘着。

绳舟滑入水面,发出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浪花。浪花对面是迷离的夜色,远处就连陆地的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一片沉郁深邃的黑暗。

然而,他必须要撕开这黑暗,到对面去。他下定决心,一旦渡过海峡,便赶往临安府衙,一刻也不耽搁,到了天明时分,只要雨势收住,他便要将增援的人手带来岛上,由官兵惩戒恶徒,重整秩序。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在增援赶到之前,他只能祈求神佛,保佑留在岛上的人、保佑他唯一的朋友平安无事。

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一抹异样的影子。

影子来自他身后的清光涯,他回身望去,瞧见一个身披杏色衣衫的瘦弱身躯,好似被风雨打落的花瓣似的,孤零零地,一步一步地往山崖尽头飘去。

竟是个女子。

女子彷徨着来到清光涯边,站在岩石尽头,望着脚下的深渊。

方无相大惊失色,他的位置在崖底,刚好可以看清山崖下的状况,悬崖下方正对着一块礁石,从海面上露出头脚,形状活像是仰头的狮兽,张开嘴巴望着崖上的人。

倘若那名女子真的失足坠落,一定会撞在那块石头上,而后绽开一片红色的花。

“慢着!”他站在崖底高喊,“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杏色衣衫的女子也愣住了,显然没有想到崖底有人,她捂着胸口,声音里带着战栗:“可是背后有……有恶鬼追命……”

方无相一怔,往她身后看去,只见夜色中空空如也,瞧不见人影,更瞧不见鬼影,他立刻喊道:“你背后没有人在追你,从我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不信你下来看一看。”

女子仍是摇头:“鬼是看不见的,很小,很小,你看不见他的……”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已触到悬崖的边缘。

方无相的心也悬到嗓子眼,生怕这人不慎失足,酿成大祸,但他向来不擅长话术,不知如何才能劝阻对方,搜肠刮肚终于憋出一句:“恶鬼怕人,你到我这里来,恶鬼便不敢接近你了,你就安全了。”

女子问道:“鬼为什么会怕你?难道你是菩萨不成?”

方无相咬着牙点头道:“我是。”

女子怔住了,像是终于信了他的话,慢慢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下山崖,绕过岩壁,向他落脚处走来。

他立刻迎上前去,才到女子的面前,便被对方抓住手臂。女子几乎将全身重量支撑在他身上,颤颤巍巍道:“菩萨,求求你救我一命,有鬼……有鬼要索命,索我孩子的命……我好容易才逃出来……”

“孩子?”方无相不解。

“嗯。”女子低下头,一只手轻抚自己的小腹。

方无相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又是一惊。原来这人的裙衫下摆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血丝从裙角露出,顺着她的小腿一直滑到脚踝处,将绣花的布鞋也染成了殷红色。

难怪她步履如此蹒跚,体态如此虚弱,唇色如此苍白。从她这般出血的状况来看,她所说的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方无相立刻想到初一妻子的话,瀛洲岛上出现了杀人嗜血的恶鬼,专挑怀孕女子下手。

莫非面前的女子也为其所害,侥幸逃出魔爪。

他一面将女子扶稳,一面问道:“恶鬼长的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女子的牙齿打颤,“打着红……红色的灯笼……”

“在哪儿遇见的?”

“我走到哪儿就追到哪儿……无处不在……”

她越说便越是害怕,目光四下彷徨,神色好似受惊的兔子,惴惴不安。方无相不忍再追问,便打断她道:“你不必再回想了,不用怕,恶鬼不会来这儿的。”

听了他的话,女子的神情似乎安定了些,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瞧见岸边上的绳舟,当即惊呼道:“啊,你这里有船!”

方无相道:“这是雀背坞的船夫朋友留下的。”

女子忽然双膝一弯,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方无相大惊,立刻扶起她的肩膀:“姑娘这是何意?”

那女子仍跪地不起,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仰起头凝着他道:“我……我叫杜鹃,是莺歌楼的娼妓,但我一直在私底下伺候宋先生,只伺候他一个,从来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宋先生的种,你救我一命,他、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宋先生?”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这是他的信物,你拿去找他,他一定会给你很多的银子,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杜鹃说着从颈上解下一枚玉佩,按进方无相手心。

方无相一怔,道:“姑娘不必如此。”试图将玉佩塞回对方手里。

可杜鹃却不收,只是不住地摇头:“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愿意做,我可以伺候你,我的身子很干净的——”说着便向前,抱住方无相的腿,一只手抚上他的腰。

方无相忙将她的手攥住,在她身边蹲下,望进她慌乱的眼底,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的,你在绝处遇到一艘船,这便是你的因缘。”

“我的因缘?”杜鹃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可以乘它离开吗?”

方无相点头。

“那……你同我一起走吗?”

“我……我还不能走,你先走,不过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在这里等我。”

方无相回到岩洞里,从账册上撕下一页,用角落里寻到的炭笔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而后回到杜鹃面前,将叠好的纸塞进她的口袋:“到了岸上,你去临安府,一定要去,然后把这个交给知府老爷,让他来救我们的命。”

“我明白了,菩萨,我永远记得你的恩德——”

“不必了,你……你快走吧,记得用钩子在水底,小心行船。”

方无相的心下一片纷乱,但他顾不得多想,只是将绳舟的使法仔细教给杜鹃。杜鹃听得很认真,她竟从方才的癫疯中清醒过来,时不时地望着自己的小腹,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方无相第一次发觉,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时候,竟能够拥有如此坚韧的力量。

绳舟浸入海面,摇摇晃晃地驶远了。

方无相目送着杜鹃的身影消失在海上,而后终于转回头,带着做梦般的神色往岸边走去。

他本来可以同杜鹃一起离开,但他没有。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方才的决心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该忏悔还是该庆幸,他的心下一片纷乱,疾风骤雨闯进他的世界,将过往的安宁搅得粉碎,只有元宝辞别时的身影还飘在他的眼前,完完整整,挥之不去。

但他找不到元宝了。

大雨抹去了所有人的脚印,他越过泥泞的路,径直回到破庙中,等待他的只有挂满蛛丝的金刚泥塑,和篝火燃尽后的一抔烟灰。

这么晚了,元宝一个人会去哪里?

他闭上眼,手指捻动,才发现染血了佛珠已经不在腕上,它想起沾在莲台上的血迹,不禁战栗。

莲台数珠皆为凡物,悟道修佛不该仰仗凡物,心为形役,才会生出烦扰。

在这一刻,他已全然忘记了方丈教授的道理。

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虚掩的门缝中听过、好似黄粱一梦般模糊朦胧的话语。

“……只要心中有佛,在哪儿不是修行,我们又何必将他留在身边。”

他忽地想起了一些刻意遗忘的往事,好似不意间窥进阴影,才发现藏在阴影里的空洞,他在一片恍惚中隐隐察觉,原来人世间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除了元宝,元宝还需要他,倘若元宝遭到旁人毒手……

他不敢去想,他的眼前悬着一把无形的刀,将胸膛剖开,将心腹深处漆黑的东西挖出来,呈到眼底,一览无余。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步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