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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鸳鸯错比翼

第四章 鸳鸯错比翼
车马纷纷,行人如织。一片畅叫扬疾的市声中,祝阴含笑伫立于画摊之前。他肤似白雪,红衣明丽,一派风华月貌,一时间惹得街中女子频频回望。
“你来做甚么?”
易情见了他,很是警惕,眼疾手快地搁下笔,将三足乌与玉兔抓回袖里。
许久不见祝阴,他一时心神恍惚,仿佛在天坛山中的时日已然变为一个久远的梦。这师弟曾杀过他百来回,心思奸毒狡诈。要不是看在这厮日日虔心供奉大司命的份上,易情早想把他踹进卫河里,教水鬼啃净他的骨头。
祝阴背着手,叹道,息声如一阵轻柔的微风:
“莫非祝某…不能来探望师兄么?”
“探甚么望?”易情说,“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要买我性命。”
红衣少年微笑:“祝某见师兄待价而沽,怕您是个脱不得手的滞销货,便想体贴地略施些银钱,将您性命买下……”
易情低头看了那摞通宝钱半晌,厚颜无耻地伸出手,将钱币拢入怀中。又当作没事人一般直起身来,轻咳一声,道,“所以呢,你究竟来找我做何事?”
他知道祝阴如今定不敢对他动手。祝阴的气力、宝术都高出他一截,若是想杀他,早该动手。可如今却按兵不动,说明这小子仍对他心有顾忌。
祝阴柳眉微伏:“祝某前来,只想求您一事。”
“甚么事?”
“求您划断我俩之间的缘线。”祝阴抚着胸口,唉声叹气,“这些时日,您莫非不觉得心口时常发闷作痛?”
易情摸了摸胸口,点头道,“的确。”他时而觉得心口刺痛难耐,让他常常夜不成寐。
祝阴垂着头,轻声道,“那是因为师兄画了繁密缘线,将红线牵在了咱们心头。若是与师兄离得远了,祝某的心便会痛得厉害,师兄亦然。望您剪断缘线,让咱们二人都好受些。”
这样一说,易情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段时日里胸膛中不明的疼痛源自红线。
可易情却偏不上他的当,问:“是不是我一断缘线,你便会来杀我?”
红衣门生笑吟吟地道:“不错。”
易情叉起手,说:“那我还断缘线作甚么?洗净脖子等着你来斫么?”
祝阴说:“您不断也得断。如今祝某是先礼后兵,既然师兄不领情,那祝某便只能……”
白袍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咧开一个得逞的微笑。“只能甚么?”
“只能…”祝阴说到一半,却卡了壳,他能对易情做甚么事呢?杀可不得,有红线在,他杀了易情,兴许自己便得去殉情;若是将易情痛打一顿,教他不慎丧了命,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你瞧,你拿我没甚么办法,不是么?”易情摊开两手,讥嘲道,“杀也不成,打也不成,你来寻我有甚么用?叫我断缘线?做梦去罢!”
平和有礼的神色倏忽不见,祝阴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像只奓开毛的猫儿。易情见他恼忿,洋洋得意,又低下头去铺开绢纸,仔细地作画,却忽而听得他轻咳一声,道:
“罢了,罢了。祝某不同师兄计较。”
易情抬头,恰见他将一只团花包袱放上桌板来,又将几只箱箧慢悠悠地提起,放在他面前。
“这是甚么?”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祝阴微笑,“是祝某的行囊。”
“你带行囊来作甚?”冷汗滑过易情的面颊,落进了颈弯里。
红衣门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祝某已与师兄结下缘线,再不可分。那祝某只能委屈自己,与师兄同住了。”
“师兄,”祝阴莞尔而笑,笑容如日光一般明媚烂漫。“望祝某在与您同宿的这段时日里,不会失慎杀了您。”
半日后,祝阴在荥州南街住了下来。
他不请自来,说自易情下山后,他心口时而闷痛,只觉一日不见师兄,便如隔三秋,思之如狂。不过易情确也曾在天书上画下了繁密如瀑的红线,将他俩的名姓连起,从此他俩便结下了深情厚缘,即便两人身处海北天南,缘线也会于冥冥中指引二人聚首,教他俩再不分开。
这小子虽口口声声地说要杀易情,可却着实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由于牵了红线,祝阴若是心怀鬼胎,欲对易情下杀手,心口便会痛如针砭。
白日里易情在街上卖画,祝阴便会外出杀灭妖魔。易情偶尔闲了,便写些神仙精怪轶事,拿去书堂刻了本,也放在画摊上卖。三足乌用鸟喙翻开刻本,只见上头记叙着些古旧的故事,辞藻清丽,笔参造化,似出自名家之手。
“哼,原来你小子肚里竟也有几滴墨水。”三足乌一面看刻本,一面道,“这些话文,比天廷里的文官要写得好!”
易情端持着墨条,不轻不重地磨着墨,说,“我以前也是天廷里的文官。”
三足乌抬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不信。这厮散发敝衣,像个落魄的叫化子,不像个曾念过书的人。易情一边磨着墨,一边仰首望向对街的绣楼、酒肆。高楼之上,酒保出出入入,几个美妇倚在阑干边,待客人叫唤了,便扭着柳腰去酤酒。着圆领袍子的儒生聚在楼上,对着清江吃酒吟诗。
乌鸦见他看那群儒生,扑着翅道,“喂,你老看着他们作甚?”
白袍少年摇摇头,继续低头写字,“看见他们,记起过往罢了。”
三足乌道:“我看呐,你就该多用功些念书,同他们一般,去考个举人,试一下那叫甚么…连……‘连中三元’!我听读书人说,这是件顶厉害的事儿,说不准能算个神迹,得了神迹之后,你便能再回天廷啦。”
易情往砚池里加了些水,洗净了手上的墨迹,对它笑道:“你想再回天廷么?”
乌鸦道:“在天廷能吃饱饭,能睡好床。但是不能老和玉兔待在一块儿,所以还是你小子回去便好。”说到这里,它突而想到了甚么似的,叫道,“对啦,对啦!你知道荥州城里一个叫‘象王’的人么?”
听到这名字,易情的笔尖微微一顿。
三足乌看过来时,他放下笔,神色却平静无澜,只道:“在无为观时,我曾听师父提起过,知道他是如今人世里的大人物。”
“不错,我在这荥州城中盘旋了一阵,听得街里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儿有个叫‘象王’的大人物,曾是个天廷灵官,只要与他打赌,能胜得过他,便能算铸成神迹!”三足乌喜孜孜地道,拿羽翅拂易情的胳膊,撺掇道,“要不,你也去试试,和他打个赌看看?”
易情摇摇头,道:“真是幼稚。赌赢了天廷神官,便能铸成神迹么?”
乌鸦说:“哼,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少那象王是这么说的!”
白袍少年想了想,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张饼儿。他运起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墨迹在空中流淌,墨线渐渐化作金黄的面皮。他从地里揭起一张饼,递给三足乌。
“那我与你打个赌,你猜这张饼是甚么馅的?”易情问。
三足乌将那饼儿叼在嘴里,含糊地道,“我猜,这张饼儿没馅。”
它啄下一口,那炉饼果真没有一点馅。饼皮干干脆脆,像在啃木柴。易情笑呵呵地摊手,“你瞧,你赌赢了一个最厉害的神仙,那你怎么还没飞升入天廷?”
乌鸦大恼,叫道:“呸,那说明你根本不是神仙!”
这鸟儿气鼓鼓地将饼皮啄完,从易情眼里看出了揶揄的笑意。易情撑着脸,趴在桌板上,对它笑吟吟地道:“其实呀,那些扬言能助人铸神迹的人,多半是骗子,是心怀鬼胎之人。铸神迹是自个儿的事,怎么轮得到别人插手?”
三足乌不大想与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它乜斜着眼,望着易情,道,“我是不知那象王是不是心怀鬼胎了,但心怀不轨之人,咱们身边不就有一个么?”
白袍少年歪过了脑袋,“你说的是谁?”
乌鸦尖叫:“是那叫祝阴的小子!他从朝歌一路寻到荥州来,定是想对咱们下手!要不然他怎肯撇了他供奉的那劳什子神君的石像,大老远地跑到咱们这寒碜棚子里住下?”
如此一说,易情也略略有些疑惑。他知道祝阴对神君极为崇奉,可这回祝阴动身前来,行囊中不过放着些亵衣巾被,竟无半点与那神君相关的物事。
易情倏尔搁笔,脸色铁青,腾地直起身:“莫非他不再信奉神君了?”
三足乌忿忿地道:“那劳什子神君,有甚么好信的?祝阴那奸猾厮儿敬奉的神明,多半也是个奸刁卑鄙的王八蛋!”
白袍少年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颈,不教它说话,三足乌不知他为何向自己撒火,扑腾着羽翅,发出杀鸡似的惨叫。
一阵烈风忽而卷过街衢,旗招酒旆猎猎作响,贩夫贩妇们惊叫成一片,廊坊前的小山石子倾翻,碎石滚了一地。
风势甚烈,易情猛然按住桌板上的麻纸,不教其被吹走,抬头一看,却见一抹红影踏着风款款而下,像一片随风垂落的海棠花瓣。
祝阴从半空里徐徐走下,衣摆摇曳飘飞,嘴边噙着温雅的笑。他走到易情的摊棚前,手指一摆,一个黑鸦鸦的影子突而从半空里现出,被狂风裹挟着,直直飞入了棚子中。
“甚么玩意儿?”易情和三足乌目瞪口哆,顶着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返身跑回棚中。
只见低狭的木棚里矗立着一个高耸的沉香木神龛,漆得金碧辉煌,仿佛映得满室生光,两旁纂着小字:“九天司命,文昌星君,心假香传,敬奉供养。”里头供着个精雕细琢的神木像,那神明玄衣佩剑,端肃威严,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祝阴背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包袱,走入棚中。他洗净了手,将其中物事一一恭敬地取出。易情定睛一看,只见他自包袱中取出的尽是些《星君传》、《神仙演义》的书册,裁去了其余神仙,只留关于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几页。他还在易情的罗汉床前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泥人、挂起了贴画,全都是关于神君的物件。
“你拿这些玩意儿来作甚?”易情急得跳脚,“我没地儿睡觉了,全丢出去!”
脖颈突而一紧,颈上的缚魔链被用力牵住。易情一个措手不及,趔趄着倒在神龛前。
祝阴从包袱里取出一只蒲垫,放在地上,自己恭谨地跪了上去,还伸手按住易情脑袋,往地上磕。易情被他死死按住,只觉犹如巨石压顶,脖颈分毫也抬不起来。
“祝某如今虽与师兄同住,可对神君的礼数不可不尽。”
祝阴说,神色严肃而庄重。他扭过头,对被迫伏跪在神龛面前的易情道。
“您也得与祝某一同合掌长跪,每日叩拜神君。知道了么,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