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7章 尸骨
曲音一个晚上没回来,家里倒没有多脏,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开窗通风,晒被晾衣。他准备把客厅腾出来,晚上让闻简知睡沙发。
闻简知跟在他屁股后面,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在家里不用担心他乱跑,曲音也没管他,自顾自忙活着。
闻简知对这个家充满了好奇,一一看过卧室,厨房,卫生间,最后打开了卧室旁边的一扇小门,那里是曲音临时用来作书房的地方,墙边放着几把吉他贝斯和折叠好的三脚架。
闻简知走过去,蹲在一把木吉他前,半晌,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弦。
清脆的弦音在书房回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弹吗?”
曲音晒完被子回来经过看到这一切,也进了房间,站在他身后问。
闻简知摇摇头。
他站起身抱住曲音,脸埋在他颈窝里。他总是这样争分夺秒地黏在他身上。
“你以前不喜欢吉他,你总是弹贝斯,弹得手指上都是茧子,”曲音执起他的右手,摩挲着他的指尖,说,“你说你很喜欢它低沉嗡鸣的音色,像……”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手指下的触感光滑。
曲音没有在闻简知的手指上摸到那一层薄薄的茧。
正准备低头细看,闻简知托住他的下巴轻声开口:“像情人耳边低语。”
曲音怔了怔,注意力一下子被他转移开,问道:“你记得?”
闻简知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
闻简知专注地亲他的脖子,不吭气,又摆上了那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身体本能’的模样。
曲音是真的对他这情况摸不着头脑了:“你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坏了……”
闻简知这么个大块头压着他,曲音渐渐撑不住了,踉跄着往后退,跌坐在沙发上。闻简知趁机直接把脑袋枕到他大腿上。
不等曲音把人推开,赵朗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似乎是得了空想去医院看看他俩,结果听到闻简知出院后,又说:“什么?他出院了?这么快,你怎么也不和我说,我来接你啊。”
“不用,我已经到家了。”
“他也在你家吗,那我过来看看他吧,给你带点水果。”
曲音支着胳膊撑着腮,闻言视线往下一瞥,枕在他腿上的闻简知正把他的脸深埋进他衣服里蹭。
这个样子实在不想让人看到。
曲音道:“不用,明天我带他来工作室。”
赵朗道:“也好,多走走熟悉熟悉环境,说不定哪天就能恢复记忆了。”
挂断电话,曲音扯住闻简知后脑的发,将他微微扯离。
闻简知双臂依旧环着他的腰,被抓着头发也没半点不满,对视还没几秒就往他这边凑。
曲音躲开他的吻,道:“能不能别总这样扑我?”
“不能。”
最后还是没能躲开,被他按在沙发上亲了好一通,迷迷糊糊时,曲音听到哐当重物落地声。
扭头一看,是闻简知的手机从口袋滑出掉在地板上了。
“等一等。”他推开身上的人,捡起手机,对着闻简知的脸解了锁,那张他看过的屏保照片就弹了出来。
看背景,是在工作室的休息区,那里的沙发很软,他喜欢窝在里头晒太阳。
没想到会被他拍下这张照片。
按照以往闻简知的形象,他完全想不到这样的人会做出偷拍这种举动。
而且这个时候,他俩还没开始交往。
这家伙,这么早就起贼心了吗?
点进相册,想找一找有没有其他的罪证。谁知里面居然只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曲音的照片,就是他用来做屏保的那一张偷拍照。
另一张,是一朵红玫瑰。照片里闻简知只有半只手出镜,他手里拿着的玫瑰花占主体。看拍照背景,好像是在马路上。大概是随手拍的。
其他就再没东西了。
曲音没再纠结这个,去翻他的微信。
闻简知的手机里软件少得可怕。
除了一些手机自带的系统软件,娱乐类的APP一个都没有,音乐也不听,只有一个绿油油的微信挂在页面上。
人怎么能无趣成这样。
闻简知的微信里面都是学校的各种群,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别人主动找他,就没看到他主动联系过别人。态度也很冷淡,公事公办的回个嗯、哦、1之类的,看起来很欠揍。
噢不对,有一个。
他置顶的联系人是曲音,给曲音的备注很简单——【哥】。里面绿色的气泡比白色的气泡多了两倍。
他只给曲音主动发消息。
曲音眼睫扑闪,闻简知啄他的眼睛。
曲音掐住他的双颊,问:“说,为什么偷拍我?”
闻简知看了眼手机屏幕,道:“想不起来。”
“轮到这个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还真会挑东西忘记啊。”
闻简知弯唇一笑,道:“我想,大概是太喜欢你了。”
曲音跟着他笑了,仔细去看,只是嘴角翘着。他重复着闻简知的话反问:“太喜欢我?”
闻简知困惑不解:“哥,你笑什么?”
“我听到了好笑的话呀。”
伸出食指,他点在闻简知的眼尾位置,指腹拨弄着他浓密的长睫,毛茸茸的触感搅得他指尖生出一丝痒意。
曲音收回手指放到唇边,舌头舔去指尖上残留的异样触感。
他哑声道:“你哪里是太喜欢我,你只是觉得和男人玩玩,很有趣而已。”
曲音就像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毫不吝啬地给他灌输着自己的人生哲理:
“人啊,都是一样的。”
“个个都只喜欢自己。”
入夜,曲音抱着晒了一天松松软软的被子,上面满是阳光的味道,他又是套被套又是拿床单,闻简知跟在他身后想帮他的忙,可总越帮越忙给他添乱,曲音不满地把他吆喝到一旁,勒令他回避。
闻简知静静站在一边,脸上挂着笑,样子瞧着很高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直到曲音把客厅的沙发拉开,把被子铺到上面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
“哥?”
曲音拍了拍沙发上的被子,爽快地下达命令:“你晚上睡这儿。”
闻简知看了眼卧房的位置,那里面摆着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两个人睡绰绰有余。
曲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说:“我睡相不好,还是分开睡,舒坦一点。”
闻简知:“……”
不想听他再发表意见,他推着闻简知的背,把他赶去了卫生间洗澡,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隔着一扇磨砂门,门后那道影子倒映在玻璃上,曲音在门外抓着门把手生怕他冲出来,喊:“毛巾就在洗手台上,洗干净了,随便你用。快洗!”
里面的人没说话,几秒之后,卫生间里响起花洒声。
曲音无声吐出口气。
总算消停了。
天知道原来两个人相处要比他一个人的时候累多了。
曲音揉了把头发,回卧室往床上一躺,拿出手机刷着玩,没一会儿卫生间的水声停止,闻简知走了出来。
他全身上下就穿着条短裤,肩颈腰腹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包括那被布料掩住的地方,好身材一览无余。同为男性,看到此等美景,曲音难免内心与之比较一番,没有悬念地光荣落败。
闻简知对这场决斗浑然不知,他没在客厅沙发上躺下,而是走进了卧室,眼见他一个膝盖已经压在了床边,曲音抬脚抵住他胸口,制止了他爬床的动作。
曲音扬了扬下巴:“睡外面去。”
闻简知抓住胸膛上的脚,捏了捏,小声说:“我想睡这里。”
“不行。”
“我想看到你。”
“……”曲音退让一步,“我不关卧室门,你在外面躺着也能看到我。”
他自认已经为闻简知做的够多了,就连他的家人都把他丢在c城不管,而自己这个只和他认识半年、交往一周,甚至还被他全家看不起的外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有良心了。遵了‘医嘱’,和他形影不离,把他带回了自己家,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让他占据了自己的一半地盘。
他没一气之下把他扔大马路上不管不顾就已经很好了,他这个冤大头当得还不够称职?
这情景换谁身上谁能受得了
况且,医生又没有说非要和他睡一张床。
曲音软硬皆施好说歹说把闻简知赶下床,赶到房门口闻简知堵在那儿不肯动了,曲音推不动他,急道:“闻简知,你再胡搅蛮缠我要生气了。”
一听这话,闻简知才放弃,一步三回头躺到了沙发里,裹着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曲音装瞎看不见。
鉴于已经对闻简知有了承诺,他并没有关上房门,大咧咧往床上一倒,背对客厅,努力忽略外面那一道凝在他身上的视线。
熄了灯,黑暗泼洒下来,房间寂静无声。
墙上的钟表咔哒咔哒地匀速转着,一圈又一圈,三根针垂直指到十二点。
曲音倏地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
很低。
像是什么东西被啃食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的。
难道家里进老鼠了?
扭头一看,客厅的沙发上没了人影。
闻简知不在。
现在这个情形,和昨晚上的梦境诡异的相似。
曲音坐起身,没有贸然出声,他赤脚下了床,小心翼翼走在地板上,再小心,脚掌和地板接触时,还是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嘎吱声。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侧耳辨别着声源的方向,——在厨房的位置。
厨房没有门,站在客厅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陈设,此刻整齐的一排橱台后面,蹲着一团黑影。
“闻简知!”
曲音猛然出声,那个身影忽地一抖,朝他这边看来。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迅速往身后遮了遮。
曲音啪的打开灯,闻简知一八九的大个子蹲在橱柜前,手里拿着一桶泡面。
曲音:“……”
“你干嘛呢?”
闻简知道:“有点……饿了。”
曲音不喜欢做饭,常年在家要么点外卖要么囤速食品,他的橱柜里没有米,只有一箱箱的泡面。
他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也就忘了闻简知晚上还没吃东西。
这家伙,饿了怎么也不知道说。
“我来烧水,你去外面等。”
“嗯。”
闻简知默默把泡面留下去客厅了。
曲音用水壶接水,打开厨房的水龙头,管道里发出了阵阵异响,像是反应不灵敏的机器,水流卡顿两三秒之后,哗哗而下。
——黄到发红的铁锈水。
曲音蹙起眉。
是管道坏了吗。看来得找师傅来修理了。
开水放了好一会儿,水流变清澈后,他才接满开始烧。
等水开的途中,闻简知又偷偷摸摸蹭了进来,从身后搂住曲音的腰,下巴枕在他肩头。
“吓到你了吗?”他问。
曲音头也没回:“你说呢,大半夜地蹲在这里,鬼都能被你吓死。”
闻简知闷闷笑了几声,笑得曲音耳朵发痒。
他抬手揉了揉。
闻简知问:“怎么买这么多泡面在家里?”
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蒸腾的热气从水壶口溢出来,那一小方空气变得有些潮湿。
雾气在空中散开。
曲音沉默良久,低头撕开泡面的塑料膜,往里面加调料。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泡面。”
他开始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妈每天都会做一桌子好菜,她不让我吃零食,也不给我吃泡面,她说这种东西不健康。可我那时候年纪小,泡面偶尔才能偷偷吃一次,物以稀为贵,当时的我以为泡面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让我吃一辈子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闻简知问:“然后呢?”
曲音把水倒进泡面里,水没过面饼才停下。
“然后我就天天吃,吃了好长一段时间,吃到腻,吃到吐,吃到不想再吃的时候……”曲音笑弯了眼,可能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好笑的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后说,
“我就只剩泡面可以吃了。”
曲音把塑料叉子插进纸桶边固定好,见闻简知不说话只默默看着他,问:“听不懂?”
曲音也没想要他听懂,喃喃地道:“听不懂就对了。”他点了点泡面盖子,说,“五分钟后就可以吃了,吃完了记得把这里收拾好。”
随后他就没再管闻简知,进了卧室躺下。
闻简知站在厨房里,掀开纸盖,面条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把玩着手上的塑料叉子,并没有去吃的打算。
他就这么一点点看着纸桶里的面条泡开,泡烂,等着滚烫的汤水慢慢凉透,变成一层发硬的橙色油渣,覆在惨白的面条上。
他端着泡面,来到卫生间,关上门,将那团糊到发烂的面团如数倒进马桶,冲进下水道。
曲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他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动静很轻,大概是闻简知不想吵到他。
曲音透过窗帘缝隙,去看夜空上的那轮月亮。
小时候很少有这样圆的月亮。
也许是有的,可能是当时的他没有心情看。
他看到的最多的月亮,是餐桌上被掀翻的圆盘,是碎裂的灯泡,是地板上那一片片的玻璃渣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屡见不鲜,他从最初的无措惊慌,到后来的波澜不惊,厌烦冷漠。这番情景三天两头就会上演,每到这时他则会默默绕过一地狼藉的战场,回到他的房间,上锁。
他的安全屋里早有两只不知该何处落脚的雏鸟。
那两只雏鸟躲在自己身后,寻求他这只大鸟的庇护。但他这只大鸟也并没有比他们大多少。
不隔音的墙板挡不住争吵声,房门下缝隙中的昏黄光影像洪水一样,一点点漫进房间里,爬到他脚边,将他淹没。
缝隙外头,那两个扭曲的黑影在外面厮打,凄厉的吼叫声像怪物一样。
他竭力在水面露出口鼻挣扎求生,本就自顾不暇,身后背着的两个雏鸟却还声嘶力竭哭喊着救命,他们尖利的爪子抠进他的肩膀里,钉着他的血肉,他的血一点点沿着伤口在水里扩散开来,引来一群群的食人鱼,他们撕扯着吃他的肉,吸他的血,吮他的骨头。
湿了翅膀的雏鸟把奄奄一息的他当做垫脚石,踩在脚下求生。
他们在水面上叫。
他在水底下叫。
门外的两个怪物听到了他们的呼喊,这两个扯着嗓子求救的沉重沙包终于被人发现,两个怪物一人拎着一个走了。
可是河底下还躺着他无人问津碎肉黏连的尸骨。
没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