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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7章 在被吊上房梁之前,席冲老实吃完了年夜饭,还给自己掰了根鸡腿,饕餮似的几口就把肉吞下。

第0017章
在被吊上房梁之前,席冲老实吃完了年夜饭,还给自己掰了根鸡腿,饕餮似的几口就把肉吞下。
奶奶在旁边看着他的吃相,一边让他慢点,一边把另一个鸡腿夹进席江林的碗中。
吃饱喝足,席冲抬眼看向美滋滋喝白酒的席江林。
席江林哼着小曲,接连几天都手气不错,让他有点飘飘然。
今年粮价高,苞米卖了好价钱,够他玩一段时间了。他甚至想过几天去趟县城,把家里的三轮车换了,买辆摩托车……
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席江林没注意到席冲摔碎了碗,更没注意席冲抓着碎片朝自己扑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锋利的碎片已经深深扎进自己肩膀,鲜红的血从伤口流出来。
席江林暴怒一声,反手把席冲从身上翻下去,抬手捂住冒血的肩膀。
奶奶在旁边高喊了好几声,惊得手都抖起来。爷爷反应快速,护住了桌上其他菜,嘴里嘟囔了几句土话,听起来是在骂席冲。
席冲没吭声,在地上滚了半圈,又捡起地上随便什么东西,全部扔向席江林。席江林偏头躲过,怒吼着“操你X的”,起身要去抓住席冲。
席冲不怕他。他迅速爬起来,在席江林抓到自己之前,猴子一样爬上房梁,在上面朝席江林比了个中指,回骂他:“操你X的!”
席江林气得脑袋发懵,转头找武器,拎起凳子往房梁上砸。可席冲身形灵活,在上面跳来跳去,就是伤不了半分。
但最后席冲还是被身材高大的席江林拽住脚腕,粗壮的手臂凸起虬结的肌肉,怒吼一声将他扯了下来。
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层灰尘,席冲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大脑嗡嗡作响,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低呜声。
席江林粗声骂着脏话,抬脚狠狠踩住席冲的肩膀,一句比一句更粗鄙狠毒,好像被骂的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他的仇人。
可席冲就是不认怂,尽管被踩着不能动,好半天缓过来劲后也要仰起头恶狠狠盯向席江林,通红的双眼里熊熊燃烧的全是恨意。
他恨席江林。
席江林为什么还活着?席江林这样的人应该去死。
他如果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这么糟糕。
席江林的肩膀一直在流血,他刚抬手摸了下,就猝不及防地被席冲仰身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再看过去,席冲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桌上的白酒瓶,快狠准地砸过来。
酒瓶应声碎裂,辛辣的透明液体顺着席江林的头发滴落下去,划过他的眉眼和鼻梁。
席冲没有停顿,一翻身又抬腿踹在席江林小腹上,惨叫声随即响起。
不给席江林反应的机会,席冲抱着一口气弄死他的决心,抓起旁边的凳子,高高举起就要砸在席江林的脑袋上。可这时奶奶忽然出现在身后,拦住了他:“你,你要干什么啊,他可是你爸啊!”
她不管不顾,用全身抱住席冲,不让他再动。
“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你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她声音发抖,翻来覆去嘟囔着。
奶奶的身体很弱,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席冲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没有动。
凳子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关节处没有一丝赘肉,轮廓清晰凸出来,因过于用力而泛了白。
此时席江林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五官随着疼痛和愤怒变得极度扭曲,额头流下鲜红的血迹,在席冲眼里和丑陋的魔鬼没什么两样。
奶奶颤颤巍巍去抓席冲的手,要他把凳子扔了,试图按住他的双手。
“席冲你听话,跟你爸认个错,就说你错了,求求他原谅你。今天是过年啊,你不要闹……”
席冲没理会她,冷冷看向席江林手中的棍子,看他朝自己走来。
木棍在空中划过会发出类似风一样的声音,奶奶还在喃喃地骂席冲不懂事,颠来倒去就那几句。她身上有很重的味道,可能是很久没洗澡了,也可能是从早忙到晚沾染上的气味,席冲分不清。
在棍子挥过来前,他还是推开了奶奶。
木棍破风而下,猛然挥向脑袋右侧,发出很闷的声响,席冲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随即他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昏过去前他听到奶奶粗哑的喊声。
有什么可喊的。
席冲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不带感情地想,被打的又不是席江林,不是应该高兴吗。
再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颠倒的,包括席江林。
席冲的头朝下,双手紧绑在后背,脚腕缠绕了好几圈麻绳,挂在房梁上。
全身血液都涌向脑袋,憋得他满脸通红,眼中充满红血丝,每呼出一口气都无比困难。
席江林脸上的伤处理过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席冲,似乎在欣赏他的丑样。
他好像还恶声恶气说了什么,但席冲听不到。
不仅听不到,席冲现在连席江林的五官都看不清,好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全都扭曲成了一团。
可他知道这人是席江林。
所以即便视线都无法聚焦,他还是掩饰不了心中的厌恶,用嘶哑到无法辨认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你……去死吧。”
他换来一顿打。
一天一夜后,席冲被放下来,又关进高昔青的房间。
奶奶来看他,给他额头上的伤口涂药。
伤口很长一条,深可见肉,奶奶担心会留疤,长吁短叹地皱着眉。但席冲动也不动,毫无声息地蜷缩在床上,不论奶奶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席江林好几天都没回来,席冲也得以好几天都没再挨打。可他依旧无声无息,只有吃饭的时候会睁开眼睛,其他时间都安静得如同死了一般。
奶奶怀疑他脑袋被打坏了,吓得要爷爷骑三轮车载去县城看医生。
但后来没顾上,因为席江林去县城闹事,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奶奶气得在家里骂了好几天,从早骂到晚,骂天骂地骂派出所也骂高昔青,骂完才想起来收拾东西,要去县城把席江林弄出来。
她忘了锁席冲的房门,等再回来,席冲已经跑了。
席冲这次学聪明了,没走正常道,而是转身进了山。
他从小在山中长大,不知道在山上度过多少时光,从来没迷过路,对每一棵树每一处溪流都了如指掌。
但现在是冬天,前几天刚下过雪,漫山遍野铺着厚厚一层雪,粗细不一的树枝上挂着雪霜,被压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席冲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出门前他已经裹了最厚的棉袄,可此刻还是被冻得双颊泛红,手指僵硬。
冬天山里没什么吃的,席冲不敢停下,只能埋头一直走。冷风穿透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变成一根冰棍,头发丝和睫毛都挂着冰霜,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白雾。
实在爬不动了,他就找块大石头,缩在背风的地方,不敢合眼,怕睡过去会真的冻死。
天刚亮他继续赶路,顺着记忆的方向走,渴了就蹲下搓一团雪,搓成水倒进嘴里。
他的手已经变成紫色,脸上被风吹出无数道皴裂,嘴唇苍白干裂,但席冲已经麻木了,丝毫感觉不到疼。
出山的时候是晚上,席冲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寸寸朝亮光的地方行走。
走到最近的人家,他抬手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见到席冲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才敢仔细瞧了瞧席冲,迟疑地开口:“你…..”
席冲累极了,哑着嗓子说:“能给我点吃的吗,水也行。”
女人看了他半天,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间,过了半分钟又从门帘后面探出头,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先进来吧,外面可冷。”
席冲进了房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烘得大脑发懵,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女人端着吃的和水出来才回过神。
“过来坐啊。”女人已经看出来席冲还没成年,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大冬天竟然这副邋遢模样在外讨吃的。
她自己才刚生产,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刻,此时更对眼前的席冲生出怜悯之心。
“我,我脏,站着就行。”席冲感觉脖子有点痒,抬手抹了一下,发现是头发丝结的冰化了。
“哎呀,没事,脏了擦擦就行。”女人扯了他一把。
春节还没过完,家家户户都不缺吃的。席冲拿起筷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是黑的,少见的难为情起来。
但很快他就顾不得这些了,原本饿得没了知觉的肚子此时忽然叫起来,饿得他直心慌。
席冲吃了两大碗饭,没怎么饱,但不好意思继续吃了。
女人看出来,笑着说没事,饭量大是好事,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
说着她又给席冲盛了一大碗饭。
“谢谢。”席冲低声喃喃。
婴儿莫名哭闹起来,女人去房间里哄孩子。
席冲一口接着一口把桌上所有饭菜都吃下肚,连女人给他倒的水都喝得一滴不剩。
女人出来,问他吃饱了吗。席冲扭捏地点点头,又说了遍谢谢。
他的声音还是很沙哑,本来变声期已经过了,没准是在山里吹了两天,把嗓子吹坏了。
女人没问席冲从哪来,只问他要去哪。
席冲想了想:“县城。”
“你怎么去?”
席冲不说话了。
女人说:“我男人正好明天去县城送货,可以拉你一程。”
女人的老公半夜才回来,是个爱笑的豪爽男人。他听女人说了席冲的事,过来好奇地瞧了几眼,问席冲是离家出走吗,家里人这会儿肯定着急死了。
席冲不想说话,但他是女人的老公,女人很好,所以他低声说:“我没家里人。”
“没家里人?”男人诧异。
“嗯。”
男人还要说什么,女人过来拉走他,嘀嘀咕咕了几句什么,之后男人就不再来继续问东问西。
席冲在女人家睡了一晚,他自知身上脏,没睡床,要了一床席子,铺在地上就睡了。
天亮后,他坐上男人的三轮车。出发前女人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叮嘱男人开车要小心,记得把东西都买回来,男人笑呵呵地答应。
女人转过身,看了看席冲,没说什么,递给他一袋蒸好的土豆,让他路上吃。
席冲抱着土豆,深深垂着头,在寒风中到了县城。
刚进县城,席冲就跟男人道了别。
他怕席江林这时已经从派出所出来,正在县城找他,所以不敢走大道,只往偏僻的小路走。
他先去了妇联,本想问问去过他家的人知不知道高昔青去哪了,但时机不对,妇联关着门。
没有时间耽搁,席冲只好转身,往车站走。
没钱买车票,席冲低着头,避开检票员的视线混在人群中,挤上了火车。
火车鸣笛,在晃晃悠悠中向前驶去,如同一条蜿蜒的龙,不急不慢地穿梭过连绵不绝的山群。
席冲被挤在门口,黑而亮的眼珠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山。
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这是最后一眼了。
他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