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豪都酒店。
黎于安开车在露天停车场停下。
他侧身看着副驾驶位上一言不发的安阳,内心有些发憷,“妈,今天是我生日,你就当是为了我开心一点儿,行吗?”
面对他的恳求,安阳并没有直接给出好脸色。
她侧眸对上自家孩子的讨好视线,将憋了一路的话问出口,“你最近到底在捣鼓什么游戏项目?”
“我怎么听你公司员工说,你现在和别人合作,甚至连主导权都交到了外人的手上?”
安阳为了给黎于安一个小小的惊喜,今天特意没等他来接,而是主动提早前往了黎明公司。
安阳等待自家儿子下班的途中,结果就听说了这么一件事——
黎明游戏是她和丈夫在年轻时共同打拼下来的事业。
即便现在丈夫去世、她也早早退居了幕后,但安阳还是不希望黎于安将公司“拱手相让”于其他人。
“妈,不是你想得这样,我、我和Will他们只是项目合作关系,他们提供游戏创意,我用他们的游戏创意来拉投资……”
黎于安细致解释了一番,又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我没做好,现在公司的经营确实很困难,所以我才想着把握住这次机会打个翻身仗。”
如果《末雾》这款游戏在面世后能够盈利,哪怕黎明游戏不是占大头,那也可以拥有一张长期的“饭票”。
说起来,还得多谢幕后的Will愿意给他伸出援助。
安阳听见他的解释,面色有异,但是没再过多苛责、表现出来。
黎于安软声软气,“妈,咱们上去吧,十七楼,我提前看过菜单了,这家酒店餐厅有很多都是你爱吃的。”
“你过生日,你爱吃就行。”安阳回答。
或许是听出了语气里难得的宽容和关心,黎于安瞬间漾起浅浅的笑意,在眼神示意安阳后,他率先开门下了车。
安阳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移动,盯着盯着,眼眶酸涩。
如果一切都没有弄错该有多好?如果这个背影是另外一个人又该有多好?
实际上,她对黎于安还是有些失望的。
如果最后黎明公司真的毁在了对方的手上,她以后又该怎么面对丈夫?怎么……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
母子两人在侍者的带领下抵达了酒店的第十七层,黎于安翻阅着手中的菜单,余光却在暗中观察着对面的安阳。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今天的情绪不高,甚至比往常还要低气压。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近处就跑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嗯!”
黎于安抬头看清来人,意外,“裴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裴意的身后又有两人跟了上来——
是薄越明和晏岑。
“晏总、薄总。”
黎于安不自觉站了起来,原本晃动的视线搁浅在了晏岑的身上。
自从上回约饭不成后,两人的见面次数就约等于零,每个月末前往G.M公司汇报项目开会时,晏岑不是缺席、就是和他点头之交、将工作交给投资部对接。
这还是两人除了工作之外,第一次在私下遇见。
黎于安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对面的晏岑就主动接了他的话,“这位是黎夫人?”
安阳静坐在位置上,打量着眼前的三人,“没想到小安在这里过个生日,还能遇到朋友?”
“……”
朋友?
他们哪里能是朋友啊?
黎于安连忙划清关系,“妈,晏总他们是我工作上的投资方。”
除此之外,黎于安不敢在安阳的面前多提。
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表态,但他看得出来,对方很不满意他私下让黎明游戏和其他人达成分成合作的事。
安阳的病情偶尔还有反复。
如果因为“投资”两字被刺激,误伤了晏岑等人就不好了。
裴意还站在他的身边,自来熟又哥俩好地问,“一起?”
虽然他的表达简单,但黎于安还是听懂了他藏在“痴傻”下的邀请。
黎于安余光飞速瞥了一眼晏岑,蠢蠢欲动又不敢造次,礼貌拒绝,“我们简单吃点就走,不麻烦了。”
“……”
边上的晏岑似乎早就料到了黎于安的回答,不动声色地推了一下眼镜。
对方好像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既然是生日,也不知道中午送去的那款匿名蛋糕,对方会不会接受?
不会直接丢在垃圾桶了吧?
晏岑收回那些无从验证的猜测,维持着表面的温和礼节,“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小黎总,生日快乐。”
生日祝福出口的那一刹那,黎于安顿觉心口轻撞,他小心翼翼确认了不是自己幻听,尾音沾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谢、谢谢。”
意外的相遇和交谈很快就暂告一个段落。
黎于安没能忍住心里的欢快,趁着坐下时又瞥了一眼晏岑和裴意等人入座的方向,指腹几乎要将菜单一角摩挲出火花。
“……”
黎于安看似沉默,但内心还泛着小小雀跃。
幸好昨天趁着生日前夕,改了一下新发色、还穿了一件新的毛衣,这样的形象总算不至于在晏岑面前太狼狈了。
而且,他居然收到晏岑给的生日祝福了?怎么感觉像做梦一样?
“小安,想什么呢?这菜单都快被你揉烂了。”对面的安阳出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所至的方向有所偏移。
黎于安回神,“没,妈,你喜欢吃什么?我……”
安阳低声打断他的掩饰,“你喜欢他?”
“……”
黎于安一怔,冷淡的眉眼骤然破出一丝不自然,他毫无章法地翻了两页菜单,“妈,你瞎说什么呢?我、我没……”
安阳喝了一口水,改了种说辞,“那位叫晏岑的,你对他的话好像很上心。”
黎于安否认,“真没有。”
安阳微不可闻地笑了声,十分笃定,“知子莫若母,我还能不了解你的小性子?不是一年两年了吧?”
“当初、当初你没去成的那个竞赛,最开始的目的是不是也是为了他?我记得他好像是那个比赛的第一名。”
黎于安的眼神越发不敢看向安阳,试图转移话题,“妈,我都没去参加最后决赛了,你怎么还替我惦记着比赛结果呢。”
可安阳似乎没有打算就此结束——
她将水杯轻放在了桌上,语重心长地表示,“小安,晏家的家世我多少了解一点儿,以前也和他们家的人打过几声招呼。”
“他那种家世,不是我们够得上的。”
“……”
黎于安的心一沉,没接话。
安阳继续说,“虽说现在同性婚姻合法也常见,但你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妈还是希望你按部就班,明白吗?”
看似温软,实则强硬。
黎于安缓慢抬眸,递给安阳一个肯定的眼神,“妈,你放心吧,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而且你真的误会了,我对晏岑没什么。”
再说了,晏岑怎么喜欢他这种类型的呢?
就算对方喜欢男孩子,那也应该是裴焕那种家世背景好、对外又从善如流的人。
“是吗?”
“当然。”
黎于安接得很快,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安阳点到为止,“你懂事就好,妈也不希望你在这种事情上受伤,你还年轻,应该多奋斗奋斗事业。”
黎于安强忍着说不上来的苦涩,藏在桌下的手摸了摸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糖,抓紧又松开,“嗯,我明白。”
安阳见他听话,微笑示意,“点菜吧,今天既然是生日,那你多吃点。”
黎于安微微一笑,“好,妈,你也多点些你爱吃的。”
—
晏岑特意选择了内侧的位置,这样偶尔抬眼时,余光还能瞥见不远处的那一桌——
黎于安的身形还是那么清瘦。
即便秋冬穿着宽大些的毛衣,还是能窥出一丝丝骨感,不爱吃饭吗?
对面传来了薄越明和裴意的低声交谈,晏岑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嘴角沾上一丝无奈又惊叹的笑,他是近期才知道的——
好友薄越明的双眼视力早已经恢复如初,只不过碍于相对复杂的家族关系才继续伪装成不便;
至于人人喊着“痴傻”的裴小少爷裴意,那也是装的,本质是个一顶一的聪明人。
说起来还真难为这对戏精夫夫,彼此伪装了那么久,还能相互看对眼。
这会儿说是请客吃饭,还不如说是他们这对臭情侣在狂发狗粮。
“那边怎么就剩梨园一个了?”对面的裴意突然传来询问,声音里听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梨园?
是指黎于安吗?这称呼还挺特别的。
晏岑暗自作想,想当然地回答,“小黎总刚招呼了一个女侍者,带着黎夫人往卫生间走了,他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了快十分钟了。”
和裴意坐在一块的薄越明听见他的回答,意味深长地回答,“看来不止裴意,你的心思也没在我们这桌饭菜上?”
晏岑喝了一口温水,不否认。
还没等三人多说上几句话,一名女侍者急忙忙地从走廊那边跑了回来,“黎先生,不好了!”
裴意等人听见这声忘了压制的急切,不约而同挪去了视线。
斜后方位置上的黎于安骤然起身,“怎么了?”
女侍者气都来不及喘匀,只挑了重点先说,“安女士突然跑到了楼上的生日宴会厅,我压根拦不住,她现在和宴厅里的客人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闹起来?
黎于安一听见安阳的“不寻常”,立刻拔腿冲了上去。
等到赶到楼上的宴会厅时,酒店经理正拉拽着安阳、企图将她拖拽出厅。
安阳挣扎得格外厉害,发丝也有了一些凌乱,还在扯着嗓子叫喊,“我不走!你放开我!我!我不走!”
这声音落在别人的耳中,或许会显得聒噪,但落在黎于安的口中,分明是对方发病的征兆!
黎于安顾不得在场众人的反应,拔腿就跑了过去,高声制止,“你干什么!放开她!”
原本还在拉扯的经理有了片刻的滞愣,就在这一瞬间——
安阳突然抽风般地将使劲了浑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自己却反向撞上了酒塔桌子!
数十层的酒塔瞬间倾倒而下。
“妈,小心!”
黎于安顾不得自己会受伤,整个身子几乎都护在了安阳的身上。
酒杯碎裂声铺天盖地,满地的碎玻璃渣混着深红的酒液,就连酒塔边上的蛋糕都跟着遭了殃。
黎于安护着安阳跌摔在地上,身上米白色的毛衣浸上了不少暗红色地酒渍,又凉又痛。
被护在剩下的安阳发出急促又惊慌的呼吸声,显然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
黎于安顾不得追上来关切的裴意,更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一心落在了安阳的身上。
“妈,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来,你别怕,我们先起来。”
“小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妈,有我在,没事的,没人敢欺负你。”
“……”
安阳被这一连串的杯裂声给吓傻了,呆呆地任由黎于安扶起。
精心筹备的生日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作为东道主的邓秀亚忍无可忍,“你们母子两人成心的是吗?跑到我儿子的生日宴上来抽什么风!”
边上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就是啊,突然跑来破坏人家生日宴,这黎夫人精神是真的不太正常吧?”
“这还用说吗?家里人也不看好,怎么纵容这种人出来闹事。”
黎于安没敢反驳一句,只是坚定地将安阳护在自己的身后。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发病闹事,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再无奈又能怎么样?
对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生养之恩,他不能不管。
黎于安默默接收了周围众人的厌恶和鄙夷,鞠躬道歉,“裴夫人,实在对不起,今天造成的损失,我一定全部赔给你们。”
“赔?你赔得起吗?”
“你知道我为了小焕的这场生日宴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功夫?”
“你这个亲儿子做得有多失败啊?才让你妈一个劲地惦记着别人家的孩子?”
邓秀亚得理不饶人,每一句话都化成了利刃,狠狠戳向了黎于安的心脏。
他环视着这高规格的宴会厅,有些无助,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精力处理眼前棘手的问题。
就在黎于安绞尽脑汁搜刮道歉用词和赔偿方案时,又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裴夫人,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在这里轮对错,不如先想办法解决?”
“……”
黎于安余光瞥见上前的晏岑,只觉得瞬间气血上涌,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的笑话。
晏岑是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内容?又听到了多少内容?
黎于安恨不得带着安阳直接逃离这地,他不想在对方面前丢脸的,一点儿都不想!
可他的双脚死死定在原地,任由尴尬无措的情绪反复煎熬。
“我让酒店人员帮忙在隔壁宴会厅重新布置一下。”
边上的晏岑搬出合适理由,语调从善如流,“今天毕竟是裴少爷的生日,还有那么多宾客在场,别闹得大家心情都不愉快。”
对面的裴焕察觉出晏岑话语深处对黎于安的维护,又想起前阵子晏岑对自己的冷淡,出口的语调微妙。
“妈,黎先生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按照学长的意思办吧,我们就别让大家都跟着不开心了。”
“学长的好意,我收下了,谢谢。”
晏岑听见这声“学长”,眉心轻微一蹙,看着裴焕的眼里多了一丝冷漠的探究。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低声数落了一句,“看看,豪门和小门小户总归是有区别的,这孤儿寡母的就是上不了台面。”
又有宾客趁着吹捧,“是啊,裴少爷能力出众、脾气友好,可不是谁都能生出来的,说到底还是裴夫人好福气。”
“哎哟,人和人能生出来的孩子差别大着呢。”
“……”
黎于安默默将这些言论收入耳中,有意识地后撤半步,刻意离晏岑远了些。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安阳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情绪再度失控!
她一把推开黎于安的保护,健步冲到了邓秀亚的面前,像是世界末日般地嘶吼着、叫嚣着、宣布着——
“你们知道什么!裴焕是我的儿子!他才是我的儿子!”
“抱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抱错了!”
“二十五年前,玛利亚私人妇产医院,十一月十六号,那天的产妇只有我们两个!两个孩子前后就差了十分钟!”
噼里啪啦的话语砸了下来,现场静得鸦雀无声。
黎于安眉眼破开一丝错愕,连忙上前制止,“妈,你说什么呢?你累了,我们回家好吗?”
安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无视了这声劝阻,她强行拽住黎于安的手,将他连拉带拽地推倒裴氏夫妇的面前。
“来,我把你们的儿子还给你们,你们倒是把我儿子还我啊!”
说完,她就像是丢垃圾、径直甩开了黎于安的手,反而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同样震惊中的裴焕。
“……”
黎于安的手凝在半空,手腕处还带着安阳过分用力而残留的红痕。
他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名为“母亲”的安阳,心里筑起的城墙正在一点点崩塌。
这四年以来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迅速掠过,给他串联起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痛不可遏的真相。
还没等黎于安反应过来,原本还处在暴怒中的邓秀亚却忽地上前半步,猛地将他宽松的毛衣袖口拉了上去——
黎于安手肘关节处,赫然印着一小块淡色胎记!
“我天!”
邓秀亚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软得栽下去。
裴焕看见邓秀亚的反应,心弦跟着一紧,“妈?”
“不、不可能的。”
邓秀亚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转身挽紧裴焕的手,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抢走,“小焕就是我儿子,这怎么可能呢?”
“保安呢!经理呢!”
“把这疯女人,还有这疯女人的儿子都给我赶出去!”
安阳的目光死死盯在裴焕的身上,眼泪成串成串地掉,“是不是,可不可能,你们去验亲子鉴定就知道了!”
得知真相后,她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错了就错了,就当一切没发生,就算是换回了孩子,丈夫也看不见、救不回来了!
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生儿子而不去相认?能忍住第一次,也不能忍不住第两次!
想到这儿,安阳越发去扒拉裴焕的手,企图用她以往刻意制造的偶遇来激发对方的认可;
而邓秀亚同样死死护着裴焕,抗拒着不让安阳靠近,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消失。
在场吃瓜众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视线来回转换。
要知道,明明身处在这场舆论里的年轻人不止一个裴焕,可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黎于安是完全不被重视的那一个!
这孩子是有多差劲啊,怎么没一个家长喜欢呢?
“……”
或震惊、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来,黎于安却无暇去管。
他荒唐地看着眼前的闹剧,默默将自己的衣袖放了下来,甚至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暖气是坏了吗?他冷,太冷了。
自以为的亲生母亲将他的尊严随意践踏,另外一位所谓的“生母”更是躲他唯恐不及,她们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了裴焕身上。
如果说和裴焕的人生是一场对照,而他是彻头彻尾被放弃的那一个,他有自知之明,再不走就该惹人嫌了。
“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黎于安无知无觉地丢下这一句话,却在转身时对上晏岑投来的视线。
就这一霎那,荒唐到麻木的心脏忽地裂开深不可测的伤口,疼得黎于安几乎要弯腰晕倒在地上。
眼眶迅速弥漫出大片的温热,黎于安连忙低头掩饰,却又看到了自己被红酒糟蹋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苦涩的笑。
什么是不配?
什么是不合时宜?
这就是。
他总是在晏岑面前狼狈、丢脸,没有一次例外,他是连生日当天都不被祝福、不被在意的存在。
他不配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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