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私奔
老徐没有死。
但没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遭受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痛苦。
具体而言, 老徐的痛苦来自于一场严重的生产事故——起吊鱼获的时候,他被深海渔场的巨大吊钩给砸中了。
那吊钩足有一米长,几百公斤重量, 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时,会发出“呼呼”的风声。
按照现场目击者的说法,老徐是从背后被吊钩砸中的。尖锐的钩子凿进了他的后背, 甚至还勾着他在半空中晃荡了两下才被人手忙脚乱地救下。现场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但是无论如何,老徐好歹保下了一条性命,并快马加鞭地送回到了岛上哨塔里的医务室,眼下正在接受两位医生和几台AI治疗仪的联合抢救。
餐厅里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诧异的、关切的、高兴的、怀疑的……各式各样的心思最后汇总成了一个共同的决定——要去医务室看看动静。
“走么?”
白典问卫长庚。
“走啊。”
卫长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们。”
十分钟后,医务室外,所有人也许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绿医生严肃起来的模样。
那个矮小的年轻人通过电子门禁向走廊上的看客们传达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老徐正在接受治疗,在他彻底脱离危险之前,任何人都别想踏进医务室半步, 更别想打探到半点消息。
于是人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卫长庚也领着白典悻悻然回了宿舍。医务室外的走廊上只剩下老徐的几个跟班来回徘徊着,活像妇产科外面焦虑等待的老公们。
四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差不多快吃完饭的时候,新的消息传来——老徐正式脱离了危险,并且已经能够和“关心”他的诸位勉强见上一面了。
卫长庚和白典简单商量了几句,决定错峰探望,于是吃了晚餐才慢悠悠地朝医务室旁的加护病房晃荡过去。
病房门口是条长长的走廊, 白典老远就看见有五六个人守在病房门口,其中一人顶着头火焰般的红色头发——除了火棘还能是谁。
“奇了怪了。”
卫长庚也放慢了脚步:“老徐的人怎么跟虎鲨的站在一块儿?”
正嘀咕着, 就看见病房的移门滑开,一个高大的独眼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虎鲨。
“他也来探望老徐?”白典诧异。
“不然呢?”
卫长庚语焉不详:“他俩好着呢。”
虎鲨结束了探望, 领着包括火棘在内的几个人往外走。他们当然也看见了卫长庚和他的小向导,但是没打招呼更没有寒暄。
虎鲨板着一张扑克脸, 火棘则全程低着头,甚至没和卫长庚发生任何的视线接触。
卫长庚当然也不理睬他们,领着白典进了病房边上的观察室。
老徐的精神倒是比想象当中的好不少,只是他刚做完背部整形手术,只能趴在病床上,远远看去像一尊跌倒了的木乃伊。
自打从蓝时雨那里听说了老徐对卫长庚的“一片痴心”,白典再看他们两个人同框,感觉总有点怪怪的。
进入观察室之后的前两分钟,他都在琢磨这种“怪怪的”感觉究竟代表着什么,以至于第三分钟他才透过观察窗读懂了老徐的唇语,反反复复只有几个字——让他们“立马滚蛋”。
就在卫长庚麻溜地拍完一套老徐的惨状写真之后,这层楼的管理者之一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老徐要静养,别来招惹他!尤其是你——老卫!你是嫌老徐没死透是不是?!”
如此霸气的口气只可能来自岛上资格最老、也是唯一的自由人:杜医生。他挥了挥手把两个人撵出了观察室,刚准备再训几句,白典的努斯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是绿医生为你特别定制的健康提醒:今天是体检日,请抽空到医务室来。还有,别忘了吃药喔。」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杜医生二话不说就领着他们去了隔壁的检查室。
“没想到你们和老徐平时感觉不对付,关键时刻还挺有情有义的。”
转身摆弄着仪器上的按钮,杜医生并没有发现白典偷偷瞪了卫长庚一眼,后者正在通过他们共享的辅脑空间,传输一张又一张刚刚拍摄的【老徐悲惨.jpg 】。
最可恶的是卫长庚一边传图还一本正经地回话:“大家都在一个岛上,没啥隔夜仇,应该的。”
杜医生点点头:“倒也是。刚才虎鲨也来过了,两个人还聊挺久的。”
“他们聊了什么?”卫长庚问。
“不知道,当时我走开了,只有绿医生在场,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检测仪的耗材快要用完了,杜医生骂骂咧咧地去了库房里寻找。反正体检是由AI自动完成的,等到一套标准程序跑完,努斯立刻将体检结果汇报给了白典本人。
见一切正常,卫长庚就直接领着白典回了宿舍。
可是宿舍里却有一个“大大的惊喜”正等待着他们。
白典房间被人撬开,砸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因为刚来这个世界没多久,白典的房间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所谓的“打砸”,其实也不过是踢翻了椅子,推倒了桌子,再将床铺整个儿拆散了,又在床垫上恶狠狠地戳了几十个洞。
哦对了,洗手间里的台盆也被砸缺了一个角,马桶里则塞着白典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换洗衣物。
“……我招谁惹谁了?”
面对白典的灵魂拷问,他中午在餐厅里埋下的好人脉意外地发挥了作用——有人偷偷地告诉他:刚才有几个老徐的跟班来过。
实际上这些人还试图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卫长庚。可是卫长庚的房门上加了三道锁,于是未遂。
毕竟整座东极岛全员都是恶人,再加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无心管事的塔主,寝室被打砸这种小事根本得不到正义的伸张。白典怨恨,白典不服,白典强烈要求卫长庚这个监护人为他做主。
卫长庚想了想,宣战是不合适宣战的,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姑且收留白典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上几天。
但问题的根源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决——老徐还在病房里趴着,只要他动动嘴皮子、哀嚎两声,他的跟班随时都有可能继续展开报复行动。
卫长庚也许不会怕,但是刚刚化蛹成蝶的白典还很稚嫩,不一定承受得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打击。
应该怎么应对?卫长庚倒还认真思考了起来。
于是这天夜里,坐在角落里入定的他忽然睁眼,对着霸占了床铺躺着看电影的白典提出了一个怪问题。
“你喜欢海鲜吗?”
“说不上,不怎么吃。”
“过敏?”
“单纯的吃不起。”
“好,那我带你吃个够。”
这二十多天里与卫长庚的朝夕相处让白典懂得了一件事:这家伙嘴里的“好事”,可不一定是真的好事。
就比如“吃海鲜”这个短句,就不可以只用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应该扩写成“坐船去深海渔场顶替老徐的班,吹着海风泡着海水忍着鱼腥味,顺便吃点卖不出去的海洋副产品”。
东极岛上的各种动物受到公约保护,除去极个别入侵哨塔、伤害人类的猛兽之外,一律不得捕捉侵害。能够出现在餐桌上的肉食,除去冻品和合成肉之外,就是养殖在远海的鱼群。
当然,深海渔场的主要使命并不是为了丰富东极岛哨塔的餐桌——来自深海冷水的海产品在第三自然界颇受欢迎。鱼获的利润用于补贴哨塔的正常运作,是哨塔的生命线。
一般来说,前往深海渔场的作业周期是二十天到一个月,每次至少两个人结伴同行。虽然渔场早已实现了高度自动化,但是海上生活枯燥单调又寒冷,所以很少有人自愿前往。每次换班,或者直接把犯了事的人送去思过,或者干脆抽签决定下一个倒霉蛋的人选。
但是这次,卫长庚却主动请缨,而且他还有另一个令白典无法反对的理由。
“还记得你在墓地里发现的照片么?下葬的时候,它应该被放在老顾手里。”
昨天返回基地的路上,白典将自己在老顾坟墓边上找到的照片交给了卫长庚。
卫长庚当时没说什么。可万万没想到,安顿好白典之后他扭头就搞了一个大动作。
卫长庚通过努斯分享了一则视频到白典的辅脑上。那是白雪皑皑的谷底墓地,老顾的坟墓已经被卫长庚刨开了,棺材盖子斜靠在土堆上,至于棺材内部——竟然空空如也。
“我怀疑是虎鲨干的。”
卫长庚道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推测:“老顾曾经帮助过雪狼,狼群记得他的气味。当初他下葬的时候,狼群曾经在墓地附近的悬崖上哀嚎……而虎鲨一直在偷猎雪狼,我怀疑是他偷走了老顾的遗体,拿去布置陷阱吸引雪狼上钩。”
白典瞠目结舌:“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怎么干不出来?虎鲨跟雪狼的仇恨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老顾还阻止过虎鲨用哪吒去当猎狼的诱饵。虎鲨的手下叫嚣着要砍了老顾的胳膊去喂狼,看冰峰吃不吃。”
“这个世界难道没有侮辱尸体罪?”
“有是有,但你打算怎么告?”
“告诉代塔主,让人立刻上岛逮捕虎鲨。”
“证据呢?尸体在哪里?这可是一锤子买卖,逮捕不了虎鲨,倒霉的也就是我们俩了。”
“……除了你我,这事还有谁知道?”
“蓝狐狸。下葬的时候照片就是他放的,他确认了照片的确是原件,顺便也知道了事情经过。”
“他怎么说?”
“他说代塔主肉眼可见的不问世事,不可靠。”
“……那怎么办??”
白典又开始揉搓自己的头发:“我甚至怀疑虎鲨已经知道你刨过老顾的坟了,就算老徐的跟班报复不了你,他也会想办法让我们闭嘴。”
“所以说我们逃吧。”
卫长庚再一次确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方针政策。
“深海渔场,海上乐园。没有老徐和虎鲨,避难好选择。”
漫漫极夜对于东极岛上的各种动物来说,无疑是寒冷而艰苦的。但在藏青色的海面之下,情况却截然不同。
前后三十余天,两股来回摆动的暖流在东极岛附近交汇。不仅翻搅起了海底营养丰富的细小物资,也带来了养殖之外的大量鱼虾。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表示,冬季的深海渔场也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巨大的印钞机,是大自然赐予的定期牛市。
也正因此,卫长庚提出的出海申请很快获得了代塔主的通过。事不宜迟,当天傍晚他就扛着一大袋子食物,牵着裹成一团的小向导离开了哨塔,直奔海边码头。
从码头出发前往深海渔场,需要乘坐大约四个小时的全自动慢速摆渡船。才刚跨过艞板,白典就差点被迎面吹来的海风给熏趴下——那种丰富又浓郁的臭味,前调是刺骨的酸冷,中调是一万条死鱼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十天的腐臭,后调还带着铁锈和鱼鳞的腥味,足以瞬击穿任何人的精神防线。
更可恶的是卫长庚竟然还有心思打趣:“你以前不是法医吗?这么点味道就受不了了?”
“我以前只负责验伤!”
白典一手捂着鼻子,仍不忘严肃纠正。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眼下这艘小小摆渡船的也拥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海洋之星”号。但是白典已经在心里默默将它更名为“海洋之腥”——不幸中的万幸是,当船只开动后,海风将甲板上的臭味吹散不少,但是新的问题又随着颠簸的海涛浮出水面。
白典有生以来第一次晕船了,趴在船舷上吐得像是个刚开始怀孕的小媳妇。当吐到连胃酸都不剩一滴时,卫长庚把他抱到甲板上的一张软垫子上面,喂给他一杯温热的生理盐水。
白典躺在甲板上,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
分明是极夜的晚上,天色却格外明亮。七枚月亮躲进了云层,星子们也消失不见,天空中有一抹神秘的酱紫色,正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突然间,两条绿色的光带出现在半空中,漂浮缠绕着,向海面蜿蜒过来。
白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光带又变成了光的纱幔。绿光向下沉淀,高处则幻化出更加美丽的蓝紫色……光幔摇曳摆动着,仿佛天上的神女舞动着手中的纱巾,伺机抛向大地上的意中人。
“这是极光。”
就在白典恍惚以为自己又开始产生幻觉的时候,卫长庚给了他一个安心的解答。
“睡吧,它会为向导补充精神能量。”
极光对于向导有没有保健作用,白典不敢肯定。但是在那之后他的确获得了一夜好眠。
而当他的身体彻底克服了各种不适,顽强地从脱水跟乏力中恢复过来时,极光已经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船只发动机的轰鸣声。
船只好像是停了下来,静静漂泊在大海上。安装在驾驶舱顶上的探照灯被打开了,强劲的光柱照亮了天与海之间的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分明是那样热闹的场面,却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白典傻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他起初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便试探着轻轻咳嗽了几下。
他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而这愈发显得他像是被排斥在了世界之外,被完全地孤立起来了。
那个家伙…卫长庚在哪里?!
白典的脑海里刚刚浮现出这个名字,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招呼声。
“醒了啊,还愣着干什么?自己能下来吧?”
白典循声扭头,这才发现船只已经停泊在了一座巨大的海上平台旁。刚刚固定好缆绳的卫长庚满身是雪,却神采奕奕、亲切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