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图穷匕见
医生休息室里换成了白典和杜医生两个人, 当然还有卫长庚的狞猫。白典跟老杜不算太熟,正准备告辞离开,却没想到杜医生反过来给了他一个邀请。
“小绿那小子一时半会儿也没脸回来, 不如你来陪我下几盘棋解解闷儿?”
正好也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刚才听到的事,白典点头接受。
杜医生取出了一套围棋,用的却不是围棋的规则。这是一种在头尾两端拦截对方的棋子并将之转化为己方战力的游戏。目数越多, 棋子的翻转幅度越激烈,也越具有可看性,甚至不到最后一步都很难看出鹿死谁手。
白典连输了三四盘,慢慢发现了这个游戏的诀窍:抢先一步将棋子下到四个角落以及边缘这些“绝路”上——看似“走投无路”,实际上却占尽了先机。
掌握了规律之后,事情立刻就变得无趣起来。再说老杜的棋力也并没有他自己所吹嘘的那么高明。又下了两三局,白典就开始心不在焉,甚至重新打量起了屋子里的陈设。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 这里就是之前绿医生与他视频通话时所处的房间。深红色的墙上悬挂着十几个原木画框。虽然装裱得挺精心,但画作本身的质量却不敢恭维,有很多甚至只能算儿童涂鸦水平。
白典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问杜医生:“墙上那些画,是不是全都一个主题?”
“没错。”
杜医生吃掉了他一排棋子,痛快地点了点头。
“主题是极夜后的第一个日出。哨塔里差不多每人都画了一幅。当时还想送去给专家做心理分析呢,可是联盟没人对岛上的这群改造犯的精神世界感兴趣。”
说着指了指其中几幅, 报上名字。
画得最好的那副属于绿医生——白典记得他说过上学的时候兴趣爱好是画画。
这幅画用色单调统一,左上角露出树冠的一角, 树下站着主人公的背影。男人站在山崖上俯瞰着茫茫冰海,而远处一点红日正在露出海平面。但是光线尚未抵达岛屿, 因此画面的下半部分的大地还很阴暗。
“我学过一点图像心理学的皮毛。”
白典试着解读画面所传递出的信息:“画面左侧属于过去,右侧象征未来。绿医生的过去昏暗, 未来则依旧怀有一丝曙光。他让主人公背对画布,既产生视角代入感,也说明他可能无法与人正面沟通,存在隔阂,需要理解和帮助。”
“有点儿意思。”
老杜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催促他:“那你再看看其他几幅画该怎么分析?”
从古至今,画家以“日出”为母题创作过许多艺术作品。其中最出名的可能算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有趣的是,这幅画并不以复刻真实为目的,转而通过色块和笔触来塑造光感,唤起人们脑海中有关日出的鲜活记忆。
相比于那副目前正深藏在第一区某座地下仓库里的地球瑰宝,眼前这几幅日出作品,虽然同样是“印象”,却只能算是涂鸦。
在杜医生的要求下,白典又见到了其他几位熟人的画作。
老顾的《日出》毫不意外画得是一家人手牵手共赏旭日的温馨景象。
蓝时雨的画线条清晰,结构合理,看得出是一个做事有逻辑有调理的人。
火棘的画非常暴躁,到处是重复加粗的线条,颜色混杂,但极具爆发力。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副奇怪的画作,乍看之下一片黑咕隆咚,但是黑暗深处却又有金色的一点,仿佛太阳藏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白典从卫长庚的画作里读出的,是“迷茫”。
“人在岛上,怎么可能不迷茫?所有人都这样。”
杜医生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你们那个时代一些北欧国家监狱的条件挺不错的吧,不也没人愿意呆一辈子?这座岛上的人也都想出去,可出去了又该干什么?没人知道,这不就迷茫了吗?”
“我会帮助他的。”
白典像是在和杜医生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迷茫了。”
杜医生突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会利用从画里读出来的信息操纵别人吗?”
“不会。”
白典不假思索地摇头:“心理学不是一门教人如何控制人心的学说。”
“那如果你是个警察,解读的是仍在行凶的罪犯呢?就像当初面对张叏那样。”
“可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白典继续摇头:“再说,这不是还有卫长庚吗?要真有罪犯也轮不到我上。”
正说着,卫长庚打门口走了进来:“说我啥呢?”
“说你是东极岛上的专业猫科饲养员。”
老杜冲他挥挥手:“走了,我去帮帮小绿。”
杜医生走远了,卫长庚坐到白典的身边,狞猫凑过来用脑袋蹭他的裤腿儿。
白典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掌。
“辛苦啦。”
卫长庚有意逗他:“怎么,我们的智多星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手没事吧?”
“没事。”
白典叹了一口气,轻轻往后仰去,靠在沙发上。
“就是听了一段有点难过的往事。”
————
等到两位医生把伤者全都收治妥当,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完全掌握了大局的老徐开始部署下一阶段的任务——猎捕虎鲨和李温严。
原则上,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这次的猎捕,其中也包括一部分“悔改”的前虎鲨拥护者,甚至可以将功折罪。
这些人里面最积极的是火棘,看得出老顾的遗体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主动请缨表示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抓住虎鲨,并且获得了老徐的高度赞扬——无论哪一派都很欢迎这种头脑单纯、情绪强烈的冲锋者。
接下来的三天,一场声势浩大的猎鲨行动展开了。包括卫长庚和白典在内的所有人都自愿或者不情不愿地成为了兼职猎人。
很快,东极岛终于迎来了极夜的最后一天。
往年,为了迎接阳光的到来,哨塔会在这一天举行节庆活动。平时有着这样那样矛盾的人,总会暂时心平气和地放下恩怨,共同前往岛屿东部的山崖观赏日出的第一缕光线。
然而今年注定将会是不平凡的一年——气象预报说有一场新的暴风雪正试图抓住极夜的尾巴。而更重要的是,虎鲨和李温严终于被抓住了。原来这几天,他们一直藏身在距离基地最远的那个带温泉的安全屋里。
为了抓住他们,老徐这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还是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将虎鲨逼退到了海边的悬崖上。虎鲨甚至已经做好了跳崖求生的冒险决定,可万万没想到悬崖下面已经提前吊好了网兜,这才将这条穷凶极恶的大鱼一网打尽。
通过视频,白典和留守在哨塔里的其他人见到了被五花大绑起来的虎鲨,他看上去很凄惨,满脸的血污,电子义眼也被打掉了,裸露出黑洞洞的眼眶。他身边的李温严干脆晕了过去,倒是省去了皮肉之苦。
老徐的人表示,虽然虎鲨算是拿下了,可他们这边损失也挺惨重,恐怕完不成押送犯人返回基地的重任,请求基地再派几个人过来支援。
轮椅上的老徐问谁愿意主动请缨,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倒是白典建议了一句:“接下来半天可能有暴风雪,不如让他们原地休整。”
然而立刻有人表示反对,认为夜长梦多,再说走直线去安全屋,就算打个来回也不需要几个小时。
卫长庚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举手表决看看有多少人支持立刻赶去接应。结果除了他、白典和少数几个人之外,余下的二十来号人全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臂。
“我愿意去。”
火棘率先表态,表示自己虽然没能亲手抓住虎鲨,但也愿意再尽一份力。
这之后,蓝时雨还有另外几个人也陆续表态愿意前去,于是一个六人小分队草草成立,立刻动身离开了哨塔。
也许是不满意卫长庚在猎鲨行动中的消极表现。小分队出发之后,老徐开始对卫长庚发难,罚他去给临时关押在谷仓里的虎鲨同党们送饭。
白典原本也要跟去,可没走几步掌心突然刺痛起来,他这才想起原本约了绿医生换药。
于是两个人干脆分头行动,白典独自一人上到顶楼的医务室。杜医生不在,绿医生一个人在休息室,刚刚沏好一壶茶。
帮白典换完药,绿医生留白典小坐,同时发现了一件稀罕事。
“怎么没看见狞猫?”
白典“欸”了一声,立刻左右张望——这些天,卫长庚的那只狞猫几乎是24小时全天候地跟随着自己,连睡觉洗澡上厕所都寸步不离。可现在,这只兢兢业业的站岗猫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卫长庚忘记了。”
白典试图解释:“老徐最近总是找他的茬儿,害得他挺烦躁的,顾不上我也正常。再说,我也不能总是活在他的视线里。”
“也对。”
将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绿医生坐到了白典身旁的沙发上。
“感觉天亮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呢。”
白典拿起茶杯,觉得有点烫,轻轻吹了吹。
“明天太阳就该出来了。”
绿医生也跟着望向窗外:“往年这个时候,哨塔里都会大搞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庆祝日出,另一方面也是给即将离开的人饯行。”
“日出之后有人要走?”
“因为日出象征着新的开始。所以东极岛的释放日就统一定在日出后的第一周。不过今年可能会延迟几天。”
“为什么?”
“因为哨塔确定要关了。卫长庚没和你说?东极岛要变成保护区,我们全都要回大陆。”
“喔,新闻里好像提到过,是件好事。”
白典端起茶杯呷了两口,放松身体。
“我之前还担心过卫长庚不能陪我一起去注册呢。”
绿医生因为这个问题微微一怔:“小白,离开东极岛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
白典就着喝水的姿势朝绿医生看去。
“我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暂时还是先跟着卫长庚吧。不过我现在吃他的喝他的,却帮不上他什么忙,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你呢?”
绿医生看向沙发前漂亮的提花地毯:“我觉得留在岛上当个医生就挺好的。这里病人少,有很多时间让我做喜欢的事……因为是孤岛,所以没钱也能活下去;因为出不去,所以也不用去面对家族,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你总归是要走出去的,我们都是。”
“是啊,彩云易散琉璃脆。”
绿医生低头苦笑着,轻轻抠挖着茶杯上浅浅的纹样。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离开卫长庚,过独立的生活?”
“当然有啊,翅膀长硬了总是要飞的嘛。”
白典不放过一切吐槽卫长庚的机会。
“再说我和卫长庚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家人。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才还了我一条命,又没承诺要养我一辈子。什么时候要是腻烦了,肯定会把我丢掉啊。”
“那…你要不要再选择一次?”
绿医生突然朝着他凑过来,眼神隐隐闪光。
“我们一起离开东极岛。我们可以成为彼此最理想的家人,就像兄弟那样相亲相爱,怎么样?”
“这……”
白典惊讶地半张着嘴:“我是很愿意和你一起,可卫长庚…要不我问问他能不能带你一起?肯定没问题的……”
“不行。”
绿医生突然冷冷地打断:“不能有卫长庚。”
“卫长庚为什么不行?”
“他有用。”
“有用?”
白典似乎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你想让他帮什么忙?要不先跟我说说?”
“不麻烦你了。”
绿医生轻笑:“我们只想要他的身份,他跟联盟上层人物的关系。”
“什……”
白典愕然睁大眼睛,可是才说出第一个字,整个人就摇晃了两下。
“别担心,这些事和你都没关系。”
绿医生及时伸手将他扶住。
白典手里的茶杯滑落到了地上,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的声音支离破碎不成语句,整个人也失去了力气,任由绿医生将他慢慢放放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睡吧,等你醒过来,所有事全都解决了。”
白典很快闭上了眼睛,陷入平静的昏睡。绿医生坐在一旁帮他把了把脉,确认体征正常之后,才开始收拾地板上的茶杯残渣。
“哒。哒。哒。”
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从隔壁的茶水间里走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来人拥有一双笔直的长腿,一头梦幻般的蓝紫色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披散在背后。再往上看,他拥有一张无关性别的秀美容貌,却与躺在沙发上的白典长得一模一样。
“枉我几次三番寻找机会,你竟然这么轻松就得手了,还真是不公平。”
那个本该只存在于幻觉里的赝品低声轻笑,突然向着白典伸出手去。
绿医生用空的茶杯将他的手推开:“我说过,不许你再动他。”
“我就是随手摸摸!”
赝品佯怒:“真是的,不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向导吗?稍微说了几句乖巧的话,就把你给迷住了?”
“你不明白的。”
绿医生露出前所未有的不屑表情:“如果把人比成一张纸,我父母还有你们这群人,早就被人画满了丑陋的涂鸦。跟你们待得久了,我也会蹭上肮脏的颜色……就像当年那样。”
接着,他又低头去看白典。
“而他却是一张白纸。我只是对他稍微好那么一些,他就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如果我继续对他好,你说,他会不会成为我最美丽的画布?”
“自己这张画布被别人搞坏了,就想着画他?”
赝品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那你自己慢慢玩吧……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卫长庚!我这就去尝尝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