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哭泣
萧衍不在的这段时日, 京墨阁的事物一直是在由沈闲打理。
一盏茶后,他走出了房间,来到后面的庭院。
这庭院是他以前住的地方, 在他没回来之前, 一直都无人清扫,荒废了数年。夹道都被落叶覆盖, 池子里漂满了浮萍, 不见生机。
直到后面萧衍来到京墨阁, 才派人清扫了这间庭院。
沈闲思及此, 倏尔一笑, 心里的滋味难言。他和萧衍真正认识的时间很短,短到他们根本不了解彼此,可沈闲还是觉得心中悸动难以遏制。
风里带来初秋的凉爽,午后的日光静止无端,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道上又积满了落叶。
墙垣相隔, 外头是喧闹的烟火气, 庭院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沈闲闲来无事, 捏了几粒鱼食, 投进旁边的池子里, 碧色的浮萍下,一尾尾鲤鱼游来。
然而就在水面漾起涟漪的瞬间, 沈闲忽然听见了极轻的风声,紧接着,枝头栖息的飞鸟扑簌离开, 震得小枝颤巍巍抖动着。
鱼食被悉数撒进池子里, 沈闲收起手, 既没有说话,也没转身去看,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了背后汹涌的杀气。
那样强大的魄力,让周身空气都陡然冷凝。
——谁?是谁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到阁里,还无人发觉?!
身后的压迫力在这一瞬好似达到了顶峰,沈闲不敢回首,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对方。
“沈闲。”随着这不轻不重的低念,那股杀意骤涨,冷意从身后侵袭过来,沈闲迅疾回身,手里瞬间凝聚出了把短刃,格挡了这一击。
只听“叮”地一声,风中传来清脆的断响,由灵气化成的短刃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消弭在空气中。
他竟完全招架不住这样的力量!
沈闲脚下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陡然抬首,目光相碰的刹那,呼吸微微窒住,许是那道目光太过骇人和阴冷,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潭死水里。
“晏顷迟?”沈闲微诧,复而置之一哂,“这是你们宗玄剑派的待人礼节么?你非我门中子弟,要来见我,怎么都该让人通告一声的,你这不声不响的进来对我动手,还有点规矩吗?”
“我见你不需要规矩,”晏顷迟以目光拢住他,冷声道,“京墨阁趋附于宗玄剑派的势力,按照礼节,你见我时向我行礼才是规矩。”
暮霜剑在他掌中铮鸣,青碧色的光华在剑锋上流动,凝聚起了漫天流霜。
杀意弥漫,沈闲的右手被方才那一剑震的发麻,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刚要叫人来的时候,忽见晏顷迟的目光凝在了他露出的半截腕子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不可捉摸的情绪,藏压着戾意,杀意,还有旁的什么,沈闲看不出。
他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发现是蛇骨,此法器是萧衍临行前交给他的,是他们之间用来通讯的东西。
细长的蛇身缠在腕上三圈,弥漫着浅淡的黑气,尾端的蛇头双目里浮着森绿。
沈闲这才反应上来,方才若不是这蛇骨化出了灵力保护了他,只怕现在击碎的就不止那把断刃了。
晏顷迟没说话,杀意被悉数敛上,这蛇骨是萧衍的东西……是他的心脉血所凝化成的法器。
交给了沈闲么?为什么交给沈闲?他们不过才认识两个月。
铮然一声响,暮霜剑自掌心消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力顿失。
沈闲心里清明,这偌大的阁里只怕没一个人是晏顷迟的对手,不能来硬的。
他拍去指缝间的碎屑,说道:“看来今日晏长老是带着火气来的,敢问是在下哪里惹到你了吗?还是杀了段问都不能满足你,要连我一并杀了?”
先前因为段问的事,沈闲去过宗玄剑派几回,都没能见上晏顷迟一面,直到后来,宗玄剑派让人来传话,让此事作了,他们才算勉强见着了。
沈闲觉得他们之间倘若是有仇,那也只能是自己三番两次去宗玄剑派要答复的仇了。
“来找你并非此事,”晏顷迟不打算绕弯子,直言不讳的说道,“你来自南疆,你母亲是十陵教的圣女,也是盛名在外的蛊师。”
“什么?”沈闲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他自幼离开南疆,算来已有百年了,也从未和旁人提过自己的过去,晏顷迟是怎么会知道的?
晏顷迟没有说太多,他转过身,淡淡道:“二阁主,我需要你用南疆的术法帮我引出来一个人。”
沈闲恍若未闻,他看着晏顷迟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直到晏顷迟眼风又掠过来,停在他身上。
沈闲的意识被这道目光拉回身体里,问道:“……谁?”
“盛弦歌。”晏顷迟说道,“也是十陵教的术士,他比我想的要擅长隐匿踪迹。我在来找你之前,已经去找了他,但他的踪迹太难寻觅,尤其是在发现我之后,他藏的更深了,我不想再耗费太多时间去找他。”
“盛弦歌……十陵教的术法确实不同于别处,擅长用五毒隐匿自身,”沈闲顿了顿,陡然反应过来,“晏顷迟你查我?”
晏顷迟言简意赅:“查你不难。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快些得到解决。”
沈闲摇首,婉拒道:“你们宗玄剑派的人并不少,找我,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担不起三长老的高看。”
晏顷迟挑明了来意,却没说缘由,方才又交锋过,沈闲自忖不是对手,他不想往身上揽担子,这些时日来处理阁中事物已经够让人烦神了。
“你跟萧翊关系很近吗?”晏顷迟忽然问道。
“嗯,晏长老这话……”沈闲一笑,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萧阁主是我京墨阁的人,难道不该和我亲近吗?”
他这几日没收到萧衍的讯息,本就担在宗玄剑派出了什么岔子,又听晏顷迟这么说,只觉得话里蹊跷。
晏顷迟的目光在这话音落下的刹那,生出了砭骨的寒意,他用近乎冷漠的眼神打量了遍沈闲,却是一言未发。
沈闲功法虽然不算好,但最是会察言观色,萧衍和他说话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便能读懂了。
而现在,他陷在这微妙的氛围里,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
沈闲稍稍思忖后,说道:“看来,这件事是同我们萧阁主有点关系了。所以晏长老才来找我的吗?若是如此,那在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在先的,段问已经死在了你手上,我不想晏长老因为这点未泯的私仇,再搭上我们萧阁主,他只是段问的外甥,他不是段问。”
沈闲话里化外用的都是“我们”,这无意识的亲近,让晏顷迟心里不悦,但萧衍危在旦夕,他不想在这无所谓的称呼上多浪费时间。
“萧阁主确实是在去宗门的路上出了点状况,”晏顷迟沉声说道,“有人释放了巫蛊蛇,他被咬了。”
“什么意思?”沈闲惊诧,难以置信的看着晏顷迟,“出事几天了?怎么没人来京墨阁通告?”
“已去四日,”晏顷迟说道,“他体内有我的灵气加持,还有宗门医修照看,暂且能缓和的住,但拖不了多久,我此次来前来,也是找二阁主商讨燃眉之急。”
“为什么不早点派人来跟我说?”沈闲眉头微蹙,“你见我就动手又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是来商讨的吗?我要见萧翊。”
“在事情没有善了之前,你见不到他,”晏顷迟目色冷然,不容置喙的说道,“我知道你懂得南疆的巫蛊,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出事,就不要想着耍花招,我也为我方才过失的举动,向二阁主道歉。”
——*****——
安神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萧衍浑浑噩噩的陷在黑暗里,抽不出身,过去的回忆像是翻涌的潮水,淹没了他,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他在簌簌大雪中,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看见了谢怀霜,时间夹带着寒冬腊月的冷意,在耳边呼啸吹过。
太久了,久到谢怀霜的眉眼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淡到只余下个模糊的身影。
每每能忆起的,都只有那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他的脑后,驱散了寒夜的漫长与孤寂。
“师父。”萧衍站在风雪里,疲惫的呼唤。
谢怀霜已至暮年,早已到了人生尽头,他年迈佝偻的身躯却从不向岁月屈服,每每站立时,皆要挺直了腰杆,那是他最后的傲骨,宁折不弯。
“师父……”萧衍朝前迈步,湿润了眼眶,想要看清这个模糊的影子。
谢怀霜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在呼唤声中沉默的朝萧衍伸出双臂,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着萧衍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萧衍在漫天大雪中跑起来,脚下是皑皑白雪,踩下去时会塌陷,深的没过小腿。
他跑不稳,踉跄着,两步都要摔跤,凛冽的寒风咆哮在这暝暗的天地间,他被吹得摇摇欲坠,却是不敢有片刻耽搁。
“师父——!”萧衍撕心裂肺的呼唤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显得细不可闻。
谢怀霜站在纷扬的大雪尽头等他,风雪掩住了他枯槁憔悴的身形,再看已是两鬓霜白,雪落在他的发间,消融成了一色。
眉眼上浮着的雪气,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唯有那双不大清明的眼睛,像是盛夏里的荷塘,盛着满城月色的温柔。
萧衍颓唐的扑到谢怀霜的怀里,满脸泪水。
“我的乖乖怎么哭了?”谢怀霜抱着他,轻拍他的背,给他抹去脸上的泪,像小时候那样哄着他。
“师父……我好想你,”萧衍哽咽着,说道,“我很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小气,连梦里都不来看我。”
“雪太大了,师父怕你冻着。”谢怀霜攥住他的双手,想要给他搓热,“乖乖冷不冷?”
萧衍摇头,涩声道:“不冷。”
“才多大,都学会骗人了。”谢怀霜苍老的手覆在他的脑后,笑道,“是不是受委屈了?和师父说说好不好?”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萧衍轻摇头,眼底又红了,他想问谢怀霜,我做错了什么,问他这天下的理,到底是个什么理,可纵有千言万语在心底呼啸徘徊,等到了嘴边,也难言一字。
“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是这天下所谓的理,”谢怀霜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柔柔的摸着他的发,轻声道,“回家吧,阿衍。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再也别受委屈了,宗玄剑派不是你的家,晏顷迟也不该是你的归宿。”
“师父。”萧衍小声念道,“你带我走吧。”
“傻孩子。”谢怀霜笑了,许是遗憾今生就此别过,又或是愧疚昔年歉语从未宣之于口,他紧紧抱着萧衍,轻晃着他的身体,说道,“师父没有什么能给的了你,你跟着师父会吃苦的,师父舍不得你吃苦。”
萧衍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哽咽:“师父……”
“不哭了乖乖,不哭了,”谢怀霜抚他的发,慰藉着他,“我的阿衍有百折不屈的傲骨,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住,日后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是非对错,师父永远都在你这边。”
他说到这里,身影已经逐渐消散在大雪里,萧衍颓唐的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没碰到。
“回家吧,阿衍。”谢怀霜最后的声音被猎猎寒风冲散,转瞬消弭于天地间。
萧衍在梦里哭得泣不成声。
床榻边守着贺云升,夜里面静,月色如华,锦缎似的铺在脚下,他听见床帐里轻微的喘息,撩开帐子,借月色,看隐在阴影里的人。
萧衍的呼吸不太稳定,他的脸在这斜伸来的月色下,半明半昧。
枕畔湿透了,贺云升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打开殿门,叫来外面守着的医修,轻声吩咐道:“给萧阁主再看看吧,他好像不大对劲。”
谢唯闻言,困意登时醒了大半,他怕萧衍又出了什么岔子,赶紧唤醒旁边七倒八歪,快要睡着的医修们,忙不迭的进到寝殿。
“先生们辛苦了。”贺云升放轻了声音,“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会尽量满足先生们的要求。”
谢唯摆摆手,已是疲惫至极:“你要是方便的话,替我们泡壶茶吧,好醒神。”
“好。”贺云升应声,匆匆离去。
殿里被重新点上灯,黄里透红的火苗浮在灯芯上,谢唯就着这光,看向床榻上昏睡的人。
萧衍瞧着没什么大碍,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眼睫上浮着的水汽,沾湿了枕垫。
谢唯伸手,碰到了他的眼角,微微一怔。旁边几名医修神色凝重的看着谢唯。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哭了啊……”谢唯缓缓抹去指尖的水痕,不可思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呢?”
——*****——
萧衍还是没有醒,梦里梦外交叠着,他见到了晏顷迟。
他想起来自己刚被抱回九华山的那段时日,夜里面总是会因为想谢怀霜,悄悄躲在角落里哭。
晏顷迟也总是会耐心的把他抱起来哄,直到哄睡着了才把人放到床上睡。
也因此,幼时的萧衍就像是晏顷迟的小尾巴,师叔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晏顷迟要批复案牍,他就在院子里玩雪,晏顷迟偶尔会去街市里听小曲儿,他就被抱在臂弯里,带着。
每逢晏顷迟去校场的时候,萧衍就喜欢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等人回来。
他时常会瞧见一群群弟子从石阶下路过,即便是寒冬腊月,弟子们也皆是单薄的白衣,背负长剑,步伐整齐有序,相似的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衍彼时年纪小,还不明白师兄们为什么都不怕冷,他没背剑,身上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晏顷迟给他套的厚厚小袄褂,圆嘟嘟的脸夹在白绒绒领口中,呵出的热息都在眼前浮动。
仙长们来来去去,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衣着各异,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去,却不约而同的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与人亲近。
唯有晏顷迟走来时,面上笑意浅淡,瞧起来温温和和的。
他总是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袍,袍上绣着繁复的暗纹,会随着光影,明暗变幻。他的打扮在那些锦衣华服的仙长面前,显得格外低调,却又意外打眼。
他们太过熟悉,熟悉到将彼此的面目都化作了枯骨,仇恨横桓其中,让昔日的温情变得如此可憎。
江城江氏不过是最初的开端。他们用累累白骨铺陈了萧衍脚下“罪孽”的路。
再往后,天牢的屈辱成了难缠的梦魇。萧衍回溯往生,能记得的只有腐朽浑浊的血泪和肮脏腥臭的日夜。
裴昭用折辱告诉他,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蝼蚁贱命,正如有些人生来便是仙道贵胄,有些人生来便是庸碌草民。
萧衍就是后者,他是别人口中天生的贱.种。
宗门里有谁不知道江家之事和裴昭脱不了干系?可是没有人会说,没有人敢提。
都是冷眼旁观的陌路人,只道楼塌客散,不辨是非善恶。
萧衍把最后的期翼寄托给了晏顷迟,日日念着,盼着他会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往日的温存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被消磨殆尽。
等再见时,他跪于地上,脸沉在混杂着黑泥水的雪中,在众人的怜悯而冷漠的目光里,被冠上了“弑杀同门”的罪名。
晏顷迟亲手替他扣上了繁重的枷锁,也是那次,萧衍跪在血泊里,毫无遮掩的失声痛哭,他在哀求,在质问,他握着晏顷迟冷冰冰的手腕,狼狈不堪的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他声嘶力竭的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哭尽这些时日来的所有不甘和委屈。
晏顷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如往日般轻哄着说道:“阿衍,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吗?不会的,骨上皮肉所带来的伤痛迟早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可心里的呢?他的心就像是被利刃扎破割烂的残枝败柳,千疮百孔。
晏顷迟视而不见。
萧衍哭到最后,失声笑了,是自嘲的笑,他是这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滔天的恨意在这茫茫苍生中显得如此渺茫可笑。
在死寂之地的大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萧衍挣脱了屈辱的枷锁,一夜之间成了交詈聚唾的魔道孽障。
他用尸山血海为自己垫出了最后的生门,那时他还决意活着,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证出自己的道——
他没有错,他不该落得这样荒谬的收场。
可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在世人眼里,他始终都是那个不廉不耻,道义全抛的败类,他放下了自尊,换来苟延残喘的活路,看到却是荒诞人间。
和晏顷迟成亲的前日里,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满地清白,兀自出神。
他还是败了,败给这天地间的“正道”,晏顷迟用所谓的“大义”,再次向他诠释了什么叫做蝼蚁贱命。
萧衍再也找不到生的意义。
那天,大雪无休无止的下了一夜。
在氤氲的雪气中,萧衍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己,时间被推回到哪一年的寒冬,大雪落满千山万壑,他的身后还是那扇朱漆色的殿门,鲜衣怒马的少年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在若有似无的心悸里,对着天边渐沉的一抹斜阳,等待师叔的归来。
他还活着,却是此生已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这蛇骨是你偷来的吧?(愤怒)(抓耳挠腮)(自欺欺人)
沈闲:……?